《中国式骗局大全》——在这里,读懂江湖

  我们回到了神行太保租住的房屋里。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臭味。桌子上放着几个碗,碗都没有洗,碗里吃剩的面条已经发霉变黑,墙角放着衣服和袜子,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味。床上凌乱不堪,堆成一团的被子也散发着一股臭味。
  在我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行太保天天泡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成为了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当初那个追赶玩嫖客串子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他又黑又瘦,目光呆滞,皮肤蜡黄,就像刚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痨病鬼一样。
  我对神行太保说:“你别再打麻将了,麻将害人不浅,你有多少钱,都能被吸走多少钱。”
  神行太保说:“我知道。我也想干点正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告诉自己,再也不去麻将馆了,可是天亮后,又管不住自己,走进了麻将馆。”
  我看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也打了这么长时间麻将了,你应该看出来了,凡是有麻将的地方,就一定有老千。你想要赢老千的钱,比让你生娃还难。”
  神行太保懊恼地说:“我只是想大赢一把,就扯呼,然后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到头了。谁想到会是这样,越想赢,越不得赢。”
  我指着他,气愤地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麻将摊上都有老千,最后赢钱的事开赌馆的人。你也是走江湖的人,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走江湖的霸气和匪气,麻将怎么把你害成了这样?你赶快放手吧。”
  神行太保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声不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以为神行太保幡然醒悟了,就把床上散发着臭味的被子拢在一边,在另一边躺下来。连日来寻找神行太保,让我心力交瘁,现在终于找到了神行太保,我一下子放心了,很快就睡过去。
  睡梦中,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我本能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出了手枪,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借助着窗外的月光,我看到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情况。
  神行太保还没有睡觉,他站立在脚地,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他没有吭声。
  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还是没有吭声。
  我擦燃火柴,点亮油灯,突然大吃一惊,我看到神行太保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小拇指被砍断了,鲜血正在一滴一滴流到地上。案板上还有一滩血迹,血迹中泡着他的半截小拇指。神行太保面如金纸,眼睛努着,看起来很吓人。
  我叫声啊呀,赶紧撕开棉被,掏出了一把棉花,就着油灯点燃,然后把烧后的灰烬按在了手指的断裂处。血,终于止住了。
  我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只会折磨自己,你还有什么本事?”
  神行太保惨然地笑着说:“这下就再不会去赌博了。”

  我拉着神行太保,走在漆黑的大街上,远处跑过了什么动物,窸窸窣窣碰撞荒草的声音渐离渐远,树上有几只鸟受到惊吓,他们惶恐的叫声和扇动翅膀的声音落了一地。
  我一只手拿着神行太保的断指,一只手拉着神行太保的衣袖,一路走得非常匆忙。我只知道要赶快找医院,可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哪里才能找到医院。我茫无目的地穿过了两条街巷,突然看到暗淡的天色中,远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我突然明白那是教堂医院,就赶紧拉着他跑过去。
  我拍打着教堂又高又窄的院门,里面出来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我说了神行太保的伤势,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说,因为骨头断裂,断指无法再续,但这种情况必须打针,防止伤口感染。
  神行太保住在了教堂里。
  安顿好神行太保后,我才看到这座教堂似曾相识,原来菩提也住在这里。这个地方,现在叫做红会医院,是西安非常有名的一座医院,而这座医院最出名的,就是骨科。整个陕西人,只要说看骨科,就说去红会医院。
  天亮后,我见到了菩提。

  菩提的伤势早就好了,但是他还是要住在这里,他说住在这里会让人心境安宁,而且,他已经信奉了天主教。
  在江湖上奔波了大半生的菩提,如同丧家之犬,如同过街之鼠,他总是感到恐慌不安,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他遭受人们的冷眼、唾骂、鄙夷、诅咒、殴打,他从身体到心灵都伤痕累累,而自从来到教会医院后,他耳边充斥的是诵经声和祷告声,眼中看到的是平和微笑的面容,菩提第一次感到终于有人把他当人看待,第一次感到他可以与人的眼光对视,第一次看到人们的眼中还可以有善良、温柔、平静、恬淡的神情。菩提说他在教会医院里,才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菩提要住在教会医院里,教会医院也没有撵菩提。菩提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在教会医院门口那座巨大的十字架下晒太阳。他在融融的阳光中清点自己的往事和心思,常常想着想着,就会毛骨悚然,大喊一声,他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简直就不是个人样。
  十字架下还有一个算命的老头,老头留着倔强的山羊胡子,瘦长脸,瘦长个,每当有人来算命的时候,老头就装模作样地摸着来人的手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云里雾里的话;而没有人算命的时候,老头就从口袋里掏出炒豌豆,一把一把地塞进嘴巴里,两个腮帮子像秋天田野里偷食的田鼠一样快速而饱满地抖动着。
  菩提每天的生活是晒太阳,老头每天的生活是吃豌豆。
  突然有一天,街道口来了一个人,他用江湖黑话和老头交谈,菩提眯缝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们在说什么。突然,他听到他们在说呆狗的名字。

  我急切地问菩提:“来人长什么样子?”
  菩提说:“年龄四十多岁,身材修长,动作潇洒,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问:“是不是探花郎?”
  菩提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探花郎?”
  十字架下算命的老头是江相派,而街道口走来的这个人不和菩提交谈,只和算命的老头交谈,那么显然他也是江相派的。他是江相派,又在打听呆狗,而且长得英俊潇洒,年龄四十多岁,那么不是三师叔还能是谁?
  三师叔在江相派中排行老三,人称探花郎。
  菩提说:“我听见算命老头称呼这个中年男人探花郎,他的年龄比这个中年男人大得多,但是神情非常恭敬。探花郎临走的时候说,如果算命老头见到呆狗,就让去南门外的白起庙找他。”
  三师叔来这里了,我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我哆嗦着声音问道:“探花郎和谁在一起?是他一个人吗?”
  菩提说:“是的,他只有一个人。”
  豹子呢?燕子呢?还有白头翁呢?赛哥呢?他们在哪里?三师叔来到了西安找我,是三师叔一个人从山西来到这里?还是他们都来到了这里,分头在寻找我?
  窗外刮起了狂风,树枝碰撞得嘎嘎作响,尘土漫天飞舞,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突然间就变得飞沙走石。我想着那个算命的老头可能今天不会摆摊了,又想着从他口中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就准备去南门外的白起庙去找三师叔。
  我把身上的所有钱都掏出来,留给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自从来到西安后,全身心地投入了赌博中,现在他断指明志,不再赌博,我相信他再也不会赌博了。他不赌博,就没有了生活来源;而他赌博,更没有生活来源。无论他赌博不赌博,他在西安城里都没法生活,而现在又砍断了自己的手指,我一定要帮他。
  我没有留给菩提一分钱,因为菩提有手艺在身;就算他不再使用自己的手艺,他生活在教会医院里,有吃有喝,也会活得很滋润。
  风声过后,窗外落起了细雨。我一头冲进雨雾里,身后传来了菩提和神行太保的叫声:“雨停了再走。”
  我头也不回地喊:“等不及了。”别说天上下雨,即使天上下刀子,我也要举着锅盖去找三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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