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骗局大全》——在这里,读懂江湖

  那天晚上,雨一直下着,天地之间昏暗一片,只能听到暴雨落地的哗哗声。
  乞丐不能出门,就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和我盖着同一床被子。那时候快要立秋了,晋北这个季节的夜晚,凉气袭人。
  我们是脚对脚睡觉,北方人把这种睡觉的方式叫打脚头。那床棉被本来是单人被,乞丐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拉着鼾声,睡得很香,我拽了拽,拽不动,只能穿上衣服,来抵挡夜晚的寒气。
  半夜时分,乞丐睡醒了,他要喝水,我本想发作,但看到他是个老人,就下床去灶房,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端给他。那时候北方很多地方的人们还没有用上电壶,人们把滚水倒进瓦罐里,瓦罐外包裹着一层棉花,用来保温。
  乞丐喝过水后,倒头呼呼大睡。我因为寒冷,毫无睡意,和衣靠在墙壁上想心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乞丐又喊着要撒尿,向我要尿盆。
  乡下农户家,家家有尿盆,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从来不用尿盆。夜晚被尿憋醒了,救出去撒尿。夜风习习,星辰漫天,月色朗润,在这样的环境中撒一泡尿,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情。听到乞丐要尿盆,我就没好气地说:“自己去门外撒尿。”
  乞丐说:“我怕冷。”
  我想发作,可最后想了想,算了,他毕竟是老人,也身体不好,就给他把尿盆端来吧。
  我下床穿鞋,听到另一张床上的冰溜子也睡醒了,他很不满地嘟囔说:“毛病!”
  算了,啥都不说了,既然摊上这档子事,就做完算了,善始善终。我走出房门,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中有了几颗星星,大雨停了。
  我想,天晴了,他天亮肯定就会走了。

  然而,我还是想错了,天亮后,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乞丐还是赖着没有走。
  他不但没有走,还乐哈哈地看我们训练。
  那天,我们训练的是鹞子翻身,趴着房屋飞檐,跃上房顶。冰溜子身手矫健,他趴着飞檐,身体吊在空中,一扭身,就上了房顶,骑在飞檐上,整个动作舒展大方,一气呵成。而我一扭身,脚尖勾在了屋檐上,一松手,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乞丐拍着双手,说:“摔得好,摔得好。”
  我狠狠地抽了他一眼,继续练习鹞子翻身,这次,我没有松手,可是脚尖没有勾住屋檐,身体的重量冲开了合抱的双手,又是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乞丐这次没有拍手,他不满意地说:“这次没有刚才摔得响。”
  我怒气冲冲从地上爬起来,驱赶乞丐:“走走走,到一边去。”
  乞丐说:“你翻你的,我看我的,又没有碍你什么事。”
  我说:“都是你在一边瞎起哄,影响我练习。”
  乞丐说:“嘻嘻,生不下娃娃,怪炕面不平。”

  那天,乞丐吃完了午饭后,才离开了。他去了哪里,不知道。
  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乞丐。
  我总觉得这个乞丐很神秘,曾经问过燕子。燕子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冰溜子说,不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老乞丐嘛,没皮没脸的,这种人多了去了。
  但我总觉得事情不像这么简单。

  我每天都在刻苦训练着,渐渐感觉到自己身轻如燕。鹞子翻身早就不在话下了,一丈高的墙头,我紧跑几步,攀着砖缝,就能够爬上墙头。如果墙头再高,我手持一根竹竿,像撑杆跳一样,一跃而上。
  然而,我的身手仍然不如冰溜子。冰溜子有自小打下的基础,而我是半路出家,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他。
  冰溜子和燕子的感情,与日俱增,有一天,我看到他们手拿着手坐在一起,心中充满了无限羡慕和嫉妒。
  在冰溜子面前,我很自卑。

  冬天来临了,晋北开始变得寒冷,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像鹿角一样美丽,阳光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有一天,钟老头让我出去买菜。这个时候的晋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菜了,无非就是萝卜白菜这些能够在冬季储藏的蔬菜。
  我提着菜篮子,来到山下的一座集市上,低头翻看着码成堆的白菜。一抬头,突然看到远处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我,他穿着黑色粗布棉衣棉裤,满脸胡须。
  他正是老乞丐。
  我走过去,问老乞丐:“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乞丐说:“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我解释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乞丐笑着说:“我当然会在这里。”
  我实在摸不透老乞丐是什么路数,他突然来临,又突然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身上充满了神秘。整整一个秋天,他都没有露面,而在这个初冬的季节,在这座人声鼎沸的集市上,他突然出现了。
  老乞丐问:“你练习得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的。”
  老乞丐又问:“比起你那个同伴怎么样?”
  我说:“和他差不多。”
  老乞丐笑着说:“你在骗我这对招子。你无论哪一项,都比不上他;人家都有了对象了,你羡慕得口水三尺长。是不是这样?”
  我的脸臊得通红。他说得很对,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比不上冰溜子,我看到冰溜子处对象,心中既羡慕又嫉妒。可是,这些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把眼睛不叫眼睛,而叫招子。招子是江湖黑话。既然会说江湖黑话,那么就是江湖中人,那么他又属于哪一门哪一派?
  老乞丐问:“你想不想超过他?”
  我说:“想。”
  老乞丐说:“想不想让我给你教办法?”
  我说:“想。”
  老乞丐跨前几步,指着山顶说:“我有个条件,我们从这里开始跑,跑到山顶,你能够追上我,我就教给你。”
  我看着老乞丐,看到他枯瘦如柴,腰身佝偻,还拄着拐杖,我很自信地想,以我现在这样的身手,要追上他可不是易如反掌?
  老乞丐刚刚说完话,就转身跑了,他把拐杖夹在腋下,跑起来一瘸一拐,像一只鸭子一样。我看着他那么难看的奔跑姿势,很恶毒地笑了。现在的呆狗已经不是以前的呆狗了,现在的呆狗身手矫健,身轻如燕。
  我看着老乞丐跑出了二三十米,才跑起来。我把老乞丐完全没有放在眼里,所以我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追他。可是,奔出了上百米后,还是没有赶上老乞丐,我脚下暗暗发力,加快速度,可是奇怪,我的速度加快了,老乞丐的速度也加快了。后来,我变成了全力奔跑,而老乞丐还是在我的前面。
  我们开始上山了,我看着老乞丐就在我的前面,撩开脚步,气喘吁吁,恨不得一把抓住老乞丐那件黑色粗布棉衣的下摆;老乞丐双臂甩开,像在水中游泳一样,看起来悠闲自在,比我轻松多了。我们的距离渐渐拉远了。
  半山腰有一个亭子,我跑到亭子跟前时,看到老乞丐坐在亭子下面,美滋滋地吸着旱烟锅子。我扑过来,想要抓住他,而他像只大鸟一样展翅腾空,奔向山顶。
  一个自诩身轻如燕的青年,居然追不上一个腿脚残疾的老年,我感到脸上很挂不住,拼了命也要追上他。我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加紧脚步追上去。
  奔到山顶的时候,看到老乞丐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捶打着自己的腿说:“我的个老寒腿啊,好久都没用了,就是这样还把青年撂了几十里。现在的娃娃呀,可真不管用。”
  我相信了他绝对是一个前辈高手,顾不上擦汗水,跪拜在地说:“前辈高人,请受晚辈一拜。”
  他没有说话。我感到奇怪,就抬头看去,看到他已经走下山道几十米,风中传来了他的嘲笑声:“就这点道行,还想闯江湖。到了江湖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喊道:“前辈请留步。”
  他头也不回地说:“谁是你的前辈?谁愿意给你当前辈?”
  山风呼啸,天高地迥,我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心中充满了落寞和惆怅。我恨自己太不中用了,又为自己以前的狂妄而羞愧。
  我看着老乞丐轻快地走下山岗,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看着他穿着粗布棉衣的背影,消失在半山腰的树林背后,突然感到怅然若失,又凄楚无比。
  我很想再见到他,然而又不知道在哪里才能再见到他。
  他又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回到小院,和冰溜子继续进行艰苦训练。我上面说过,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当窃贼,能够当窃贼的,都是经过了刻苦训练出的人精。
  这段时间里,我们开始练胆。
  窃贼不但要求手法极快,判断准确,头脑机警,还要有常人所没有的胆量。窃贼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巨大的危险中,盗窃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战斗,被人抓住面不改色,突临绝境泰然自若,只有这样,窃贼才能够转危为安。
  我们当窃贼的,容易吗?
  练胆最佳的场所,就是夜晚的坟地。
  我不相信鬼神之事,我在江相派混过,知道所谓的神鬼之事,全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所以,我夜晚就卷着一领草帘子,扛着铺盖卷,睡在坟地中。我望着天空中的月亮说,要是来个鬼就好了,最好是个艳丽的女鬼,我把他压在草帘子上就弄了,想弄多久就弄多久。可惜的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鬼,更没有艳丽的女鬼。
  冰溜子可就不一样了,他尽管就睡在我的身边,可是他一直在打哆嗦,那是害怕的。我说:“活人我们都不怕,干嘛会害怕死人?”冰溜子颤抖着声音说:“世界上真的没有鬼?”我说:“哪里来的鬼?都是人瞎编的。”
  尽管我口口声声说没有鬼,但是那一天晚上却真的遇到了“鬼”。
  那天晚上,月色朦胧,我和冰溜子睡在一片坟墓中,距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座新坟,坟墓上的花圈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簌簌作响。
  睡梦中,我被异常的声音惊醒了,那种声音好像是挖掘声,在我的耳边轰轰作响。江湖上有一种判断敌方远近的方式叫伏地听声,把耳朵贴在地面,能够听到几里外的马蹄声。我悄悄起身,看到黯淡的月光下,有几个盗墓贼正在挖掘那座新坟。按照风俗,新坟里都有陪葬品。
  盗墓贼手中拿着洛阳铲,他们每墩一下,我的耳边就钝响一次。洛阳铲,是一种专门为盗墓而发明的器具。
  冰溜子也醒来了,我看到他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我悄悄地靠近冰溜子,在他耳边说:“别出声,要出声就没命了。”
  冰溜子点点头。
  这里是荒郊野外,对方有五六个人,而且手持工具;我们只有两个人,赤手空拳,如果万一发现我们,一定会杀人灭口。盗墓贼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盗墓贼也是江湖一派,但这个江湖和我们的江湖完全不一样。在江湖黑话中,南方人把盗墓叫做翻肉粽,北方人叫刨红薯。能够从事盗墓的人,都是胆大心黑的人。
  我想起了当年在江相派的时候,吓走媒婆的那个夜晚。
  我悄悄起身,爬到了盗墓贼附近的一座坟墓后,然后突然起身,在坟茔中一跳一跳,大声喊道:“奇怪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就找不到家门了。”
  盗墓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一齐停止了刨挖,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我。
  我上身前倾,右手后伸,做出被拉住的模样,我大声喊道:“别拉我,别拉我,我刚刚吸饱了人血,你想吸血,就自己找去,别吸我的血。”
  接着,我发出了尖声哀嚎:“别吸我的血,别吸我的血。那边有几个人,你去吸他们的血。”
  盗墓贼听到我这样说,吓得魂飞魄散,丢掉洛阳铲和钢钎,落荒而逃。
  我和冰溜子迅速离开了那片坟地。

  我终于有了一个能够战胜冰溜子的项目,心中充满了得意的快感。我想着下次遇到老乞丐的时候,一定会有吹嘘的资本了。
  不久后,我去集市买菜的时候,再次遇到老乞丐。老乞丐还是那身打扮,还是笑吟吟地。
  他问:“你们最近在忙什么?”
  我绘声绘色地说了那晚在坟地里吓退盗墓贼的故事。
  老乞丐说:“你不相信有鬼?”
  我说:“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哪里有鬼?”
  老乞丐从一家馒头店买来了一篮子馒头,他对我说:“今晚三更,你把这篮馒头送到寄材店,一个棺材上放一个。”
  我说:“好的。”
  寄材店是过去那些年代特有的一种服务。中国人讲究的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有人在外做生意,突然身亡,家人就将尸首装在棺材里,寄存在寄材店,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搬运回老家。
  当天夜晚三更,我提着那篮子馒头,来到了城内的寄材店,给每个棺材上面放一个馒头。放到一多半时,突然棺材里的死人说话了,他说:“我还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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