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奇志怪《搜 禽 记》——驱鸟人的奇闻异事

  楔子

  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深秋十月,湖北神农架。
  神农溪逶迤绵延,缓缓流过神农峡。峡内群峰入云,山恋叠翠,杂草间锦鸡觅食,山间群兽嬉戏,四季花开不绝,风景旖旎如画,仿若世外桃源。古书记载,远古之时神农氏沿此溪顺流而下,架云梯攀悬崖,尝尽百草,出山后曾叮嘱后人语云:“此中有奇秘,不足为外人道也”。至于是何种神奇,千百年来无人得知。
  自顺治元年(1644年)清朝入关定都京师,至今已历两百余年。这一日月正当空,风凉水冷,神农溪上一叶“豌豆角”木扁舟顺流而下,向着神农峡飞快而来。舟上站着一人,浑身黑衣,手中提着一个鸟笼;舟过溪谷,飘然上岸,登上了峡谷的一条幽深小径。
  谷中古树参天,虫鸣鸟啼,怪石嶙峋,颇多奇景。黑衣人却无心欣赏,辗转走了半里多路,路旁现出一道小溪,小溪尽头处是一个大石洞,掩映在繁茂层林之中。
  洞穴的大门是两扇石门,一黑一白,左右对称,上面分别刻着“天地人禽兽”、“金木水火土”十个大字。黑衣人自语道:“果然是巧夺天工的阴阳石门!”还没走近洞口,突听得风声呼啸,身旁传出呜呜的阵阵怪叫声,有如鬼哭狼嚎。
  黑衣人不惊反笑,喝道:“你们这些满洲鹰犬在此装神弄鬼,以为我会上当么?”
  话音落罢,怪声顿止。洞旁的乱石堆中转出六人,皆着满清兵服,持刀带枪。当头的是一个刀疤脸大汉,形态非常凶恶,叫嚣道:“来者何人?吃了豹子胆么?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道:“神农禽谷几时轮到你们这些狗贼大声说话?”
  刀疤脸又羞又怒,骂道:“大胆狂徒,竟敢在本大爷面前口出狂言!这里是朝廷禁地,擅闯者死!”
  “神农禽谷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地方?”黑衣人冷然大笑,“你们助纣为虐、滥杀无辜,今日若饶了你们性命,情理难容!”说罢嘬口一声长啸。啸声清越,远远传了出去,满山回荡。
  刀疤脸以为黑衣人胆敢独自一人来此,自是身怀绝技,正等他上来厮杀,见他纵声长啸,心中不解,忽听头上异声响起,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之上涌起了一大片黑云,夹杂着“哧呀、哧呀”的尖嘶之声,滚滚翻腾逼近山谷,转眼间已经到了石洞上空。定睛看去,竟是成千上百密密麻麻的鸟群。
  刀疤脸暗叫不好,正欲先发制人,上前擒住黑衣人,不料眼前一暗,一只硕大的雕鹗当头哇啦啦般扑了下来。刀疤脸措不及防,“呀”字还没喊出口,双眼立时被雕鹗的钢钩利爪抓瞎,惨呼倒地。
  群鸟尖啼急飞,纷纷疾冲而下,犹如跗骨之蛆,涌了上来,在他身上争相啄咬撕扯,扯下一块又一块鲜血淋漓的人肉。其他清兵惊怖万分,挥刀舞枪意欲赶退群鸟。群鸟振翅拍翼,不断盘旋冲击,追着众人猛烈啄击。
  黑衣人止下啸声,任由那边人禽互战,来到石门前面,打开了手中鸟笼。呼的一声,笼中飞出一道红光,照得满谷大亮。红光盘旋低飞,原来只是一只麻雀大小的雀鸟,遍体红羽,闪闪发光。
  红鸟飞了出来,对着左边石门的“禽”字敲了一下,跟着又飞到右边的“火”字敲了一下,接着又依次对着“天土人水兽木地金”等八字敲了个遍。
  只听得轰隆一声,两扇石门裂开了一条裂缝,分别向左右缓缓移动,陷入了岩体之内。黑衣人大喜,将红鸟唤至掌心,放到肩膀上,一人一鸟闪了进洞。
  山洞上方摆着一盏长明灯,见风即燃。地上满是巴掌大小的木头雕像,俱是禽鸟一类,雕工精细,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又有零落的一些斑斓古物、珠玉珍宝、琴棋书画,俱是价值连城的上等宝物。
  黑衣人走到一面石壁前,壁上凹进去一个四方小洞。他放下鸟笼,从怀中 取出一个小小的四方铁匣,肃然而立,低声说道:“师傅,我终于带你回到神农禽谷了……”默立良久,将铁匣放进洞中。那只红鸟扑翅而飞,悲啼不已。
  黑衣人又自腰间的布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在墙壁嗤嗤嗤刻划,写上了“刘乘风”三字。他跪在地上,不由得泪如雨下,对着墙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泣声道:“师傅,徒儿一定会为你找出凶手,为你报仇!”环然四顾,目光定定地落在东边角落处的一幅书画卷轴上。
  他走上前去,将那画卷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题着“飞凤潜龙图”五个大字,吃了一惊,呼吸一紧,便不再看,赶紧将画卷收好,便要放入袖中。突然间半空中的红鸟尖声嘶叫起来。
  黑衣人大惊,一阵彻骨的寒意骤然而起,待要回身,背脊一凉,嗤的一声,已然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器穿透脊骨。
  只听到幽幽的一声叹息:“若不是你找到了师傅的祝融,恐怕天下间最无人能打开这扇满布机关的阴阳石门了。”声若莺转,竟是个女子。
  黑衣人回过头来,惊怒交集,失声道:“啊?你是?你就是智将?你一直守在这里?”
  那女子点点头,说道:“门主归天,潜龙出世——你是潜龙?”
  黑衣人声音沙哑,喘息道:“我是南潜龙。几个月前师傅死在广州,我奉遗命出世,并将他的骨灰带回神农禽谷。”望着石壁上的铁匣,神情激荡,似已不能自持。
  那女子沉默半晌,说道:“天下将乱,你身为禽门潜龙,还是随我去京城吧。”
  “想不到连你都投靠了朝廷。”黑衣人黯然道,“我不去京城,我要完成师傅的遗愿,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反清复明……”那女子低低地叹了口气,“随你去吧。反正今天我是要定《飞凤潜龙图》了——”纤手一扬,抢过黑衣人手中的画卷,忍不住放声大笑,“飞凤潜龙图,我终于得到你了。”
  黑衣人头脑昏眩,全身逐渐涌起麻痹之意,浑身阵阵乏力,已知背后那匕首必然下了烈性毒药,挣扎着吹起口哨。红鸟通灵,听到黑衣人的召唤,张嘴喷出尺许长的火焰,射向女子。
  那女子喝道:“大胆畜生,竟敢放肆!”飘然身退,右袖放出一道灰黑色的光芒,朝红鸟飞去。黑光所到之处,火焰登时灭了。
  红鸟知道遭逢劲敌,激起怒火,化作一道红光,与黑光缠在一起。那黑光幻出浓烈的白色水雾,将那红鸟笼罩在里面。那红鸟尖啼疾飞,便如一轮红日在一片小汪洋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跳个不停。两道光芒来回缠绕,彼此斗了半日,不分高下。
  黑衣人凝神望去,始觉那道灰黑色光芒原是一只形似乌鸦的飞鸟,白色的嘴,红色的脚,头部生有精致的小花纹,翔动之际,口中发出“精卫、精卫”的叫声,浑身上下散发出阵阵水雾,不禁吃了一惊:“精卫水鸟?”心知黑鸟厉害,害怕红鸟吃亏,连忙唤回红鸟。红鸟罢斗,飞到他面前,呜呜地低声鸣叫。
  黑衣人抚摸着它的翎毛,对那女子说道:“也罢,你有精卫,我就不与你斗了。大家俱是同门,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那女子嫣然一笑,将画卷拿在手中,说道:“好啦,谢谢你的画卷了。我去了——”收回黑鸟,放声大笑,便要跃出洞去。
  就在这时,地上气流涌动,泥土翻滚,陡然伸出十几条绿色藤蔓,卷住了她的双脚。那女子不防如此奇变,脱口叫道:“木系灵禽?”几在同时,那黑衣人飞身纵起,在她身上一阵飞拍,封住了她几个周身要穴,伸手夺过画卷。
  那女子双腿被藤蔓纠缠,挣之不断,低头见到鸟笼碧光大现,惨笑道:“你的笼子里还有一只鸟?”
  黑衣人不答,拍了拍鸟笼,说道:“撤!”话音落罢,缠在那女子身上的藤蔓纷纷弹开,簌簌倒退,缩回地底去了。黑衣人将她捧出石洞,又叫那祝融火鸟将洞门关上,说道:“天大地大,你便去吧。”祝融火鸟尖啼一声,冲天飞起。
  黑衣人对那女子说道:“过半个时辰,你的穴道自会解了。”从布袋里掏出两粒解毒丸吃下,收好画卷,提起鸟笼,大踏步出洞而去,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脸色百变,冷冷道:“哼,南潜龙!想不到老头子留下了这么厉害的一只棋子……”
  石洞外面的官差死清光了,全部成为了凶禽的腹中之食,只剩下了血淋淋的尸骨架,横竖不一地遍布地上。
  月光被云层遮住,黑暗迅速地掩盖了大地,万籁无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一章 少年

  南越千年事,兴怀一旦来。歌钟非旧俗,烟月有层台。
  北望人何在,东流水不回。吹窗风杂瘴,沾槛雨经梅。
  壮气曾难揖,空名信可哀。不堪登览处,花落与花开。

  这首《广州试越台怀古》中的“南越”,即今广东广西一带,《通典·州郡·古南越》有记:“自岭而南,当唐虞三代,为蛮夷之国,是百越之地,亦谓之南越。”南越临山近海,自古民风独特,多有能人异士。那广东省府广州城倚江而建,商客往来,喧嚣繁华,向为南方经济重镇之一。自道光二十二年(1842)开放为通商口岸后,政府准许英国派驻领事,准许英商及其家属自由居住,一时鬼子进港,黄肤黑发夹杂着红毛绿眼,偌大的广州城愈加龙蛇混杂,热闹非凡。
  在那广州城西北方向约四十里处,有一个地方叫做花县,县中有座凤凰山,山下有个唤做“梧桐村”的小村庄。这山、这村均因玄鸟凤凰而得名——
  相传不知哪朝哪代,此地瘟疫滋生,一时之间人畜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当地官府为免瘟疫外传,发重兵驻守,以沙石、木栏将村子封闭隔绝,不准村民出入。村民回天乏术,只能呆在原地绝望等死。
  有一天天上飞下一只五彩翎毛的大鸟,它在村子上空飞翔了三天三夜,鸣叫不绝,最后降落到村尾的一座大山里不见了。人们好奇上山寻找,发现彩鸟停在一棵大梧桐树之巅,数不清的奇珍异鸟飞到它的身边,在半空中围着它翩翩起舞。
  村里的老人听说了这事,纷纷大喜,说这彩鸟该是凤凰神鸟。自古相传凤凰乃百鸟之王,非梧桐不栖。凤凰显形乃是祥瑞的预兆,它停在梧桐树上恐怕是对我们有所暗示吧?
  村里人听后恍然大悟,于是上山采摘了梧桐树叶,熬水成药喝了,竟然就此治好了瘟疫疾病。后来为了纪念此事,村里的人就把那座凤凰降落的大山叫做凤凰山,把村子改名为梧桐村。
  梧桐村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粗粗算来,也有百来户人家,历来只有陈、王两姓,别无他族。村中有个大池塘,其水如镜,能照天上云影,村中人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镜湖”。
  这镜湖可说是村中的风水宝地,多条溪水自凤凰山蜿蜒流下,至此汇成一水,将两个宗族恰好分为两半:东边是王家宗族的聚居地,西边则是陈家宗族的聚集地。登高而望,梧桐村山环水绕,负阴抱阳,与镜湖天然合一,其形犹如一个天然太极图,实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时当大清国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清明节气过后,天气越加沉闷。这日午时,天空低沉,乌云低垂,吃过饭后,一众少儿又来到镜湖边上,个个手执弹弓,去射天上飞鸟。可惜眼法欠佳,准头太差,大半天过去了,毫无所获。渐渐孩童觉得无聊,陆续散开,各自画地为牢,玩起打石弹游戏。只有一对双胞胎兄弟依然伏在地上,手拿弹弓,继续弹射往来飞鸟。
  突然对面湖面的莲蓬叶上弹起一道蓝色闪电,飞过湖中时蓦地往下沉了下去,弄起几圈涟漪,再飞起时已经停在了湖边探出的一块大石上。
  那双胞胎中的弟弟低声惊呼:“钓鱼郎!哥哥快打它!”哥哥叱道:“别吵!看我的!”眯着双眼,拉开弹弓,对着石头上的钓鱼郎就是一枪,这一下弹不虚发,“卟”的一声,正中鸟身。
  其他孩童见到他们打了钓鱼郎,轰啦一声,纷纷跑到大石旁,将那鸟儿围在一起,伸出手去逗弄它。
  钓鱼郎即翠鸟,因经常在江边湖畔啄食水面游动的鱼虾,因而又有鱼虎、鱼狗之称,广东一带又称作“钓鱼郎”、“钓鱼翁”。因其毛羽漂亮、色彩鲜艳,经常成为孩子们猎艳的头号目标。但它们速度飞快,却也不易射杀。
  那对双胞胎兄弟好容易打了钓鱼郎,一下子成了孩子们的焦点,心中洋洋自得,不断用弹弓去勾挑那小鸟双腿,逼它跳弹跃跑。那鸟被石子折了翅膀,飞不起来,吓得左右扑腾。
  玩乐正酣,蓦地一个大眼闪闪的女童惊叫起来:“蛇!蛇!”其他孩子一听地上有蛇,吓得四散跑开,却又心痒难耐,一个个睁大眼睛,远远地想要看个究竟。只见大石后面的草丛里游出一条全身碧绿的小蛇,吐着红舌,慢慢逼近那只受伤的钓鱼郎。钓鱼郎惊慌失措,小脚急跳,奋力扑翅,鲜血从伤口渗了出来,染了半边彩羽。
  “啊,那是竹叶青,”一个胖胖的小孩叫道,“爷爷说那是毒蛇,千万不要碰。”
  那双胞胎中的弟弟叫做陈小盛,这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想要上前去救那钓鱼郎。哥哥陈小茂一把拉住他,喝道:“小盛,你想死么!”
  那竹叶青毒蛇越来越近,猛地弓起身子,张嘴朝着钓鱼郎射去。钓鱼郎飞不起来,只吓得全身颤抖,翠羽乱飞,眼看就要死在蛇口之下——
  便在这时,听得池塘另一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空中飞扑下一团黑影,伸出利爪,将那竹叶青抓住,吱吱急鸣,复又飞到池塘边的那棵大榕树上。
  一众孩童抬头望去,见是一只灵俊异常的小黑鹰,纷纷大喜:“是小遥哥哥!”转头去看,便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口中吹着俚曲,左手挽了一个竹篮,蹦蹦跳跳走了过来。一众孩童见了他,纷纷围了上来,叫道:“小遥哥哥,多亏了你叫黑云捉去竹叶青,不然钓鱼郎就死翘翘啦。”
  那少年名叫王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闻言大笑,放下竹篮,解下腰间竹笛,潇洒一挥,说道:“哪里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一众孩童哈哈大笑,那个小胖子学着他的腔调,大声说道:“我乃九纹龙史进,你是?”王遥向他施礼,说道:“我乃花和尚鲁智深是耶!”又是一阵银铃般的无忌笑声。
  原来乡下颇多讲古说书之人,常常讲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英雄故事,小孩子对故事中英雄好汉仰慕不已,听得多了,便将他们的对白熟记心中,经常学着他们的说话嬉戏玩乐。
  这时那个大眼睛女童上前拉着王遥的手,说道:“小遥哥哥,你给我们讲讲故事,好不好?”
  王遥笑道:“好好,我给你们继续讲猴王大闹天宫的故事,如何?”《西游记》的玄奇神怪故事是一众孩童的心头爱,王遥在孩子群中又是能讲会道的好手,一听有故事听,一众孩童欢欣无比,纷纷叫嚷:“快讲,快讲!”
  双胞胎风头被抢,大感无趣,却又不甘就此离去,悄悄靠近,也想去听一听故事。
  王遥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们一眼,将竹笛系回腰间,踱着步子,摇头晃脑说了起来:“前文再续,书接上回。话说猴王孙悟空嫌天上的弼马温官职太小,于是一个筋斗翻落人间,他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但见云飞电闪,听到呼的一声——”
  王遥一声低吼,脚步轻轻一移,窜到一旁,顺手抄起地上的那只钓鱼郎,语接上话,笑嘻嘻地道:“孙悟空手里就多了一只钓鱼郎!”一众孩童哈哈大笑。
  王遥又道:“你们想不想知道这只钓鱼郎有什么来头?”一众孩童大声应道:“想!”
  王遥一脸肃然,故作正经地道:“原来这只钓鱼郎是观音大士紫竹林一个仙子的化身,谁打了她,她就会脱光那人的裤子,将他的屁股打得像猴子脸一样通红通红。”一众孩童看了看陈小茂陈小盛两兄弟,又是一阵大笑。
  陈小茂气从心起,脸色通红,叫道:“你才是猴子脸!钓鱼郎是我打的,你快还给我!”
  王遥说道:“打钓鱼郎算什么好汉,有本事跟我去飞鹰岩捉大麻鹰去!”
  陈小茂不服气地叫道:“去就去,谁怕谁啊!”望着树顶上的那只小苍鹰,两眼发光,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陈小盛却是不甘,上前扯住王遥裤脚,高声叫道:“我要钓鱼郎,你把鸟儿给回我,给回我!”
  王遥双手捧住钓鱼郎,脸露疼惜之情,说道:“鸟儿受了伤,我要带它回家,替它涂药。小盛听话,遥哥哥请你吃果子。”说着从竹篮拿出一把山稔,递给陈小盛。陈小盛小嘴一撅,小手一挥,却不领情。王遥只好分了一些给众孩童。
  王遥又对陈小盛说道:“要不遥哥哥吹笛子给你听听?”解下竹笛,吹起曲子。陈小盛浑然不理,只是哭闹不止。王遥对牛弹琴,大感无趣。
  一众孩童均知王遥爱鸟如痴,吃着山稔,都帮着他劝说陈家二子放过钓鱼郎。这山稔又叫桃金娘,形似小酒杯,果中有芯,芯外多籽,味道异常甜美,是山上极为常见的一种果子,村中小孩常常上山采摘来吃。
  陈小茂吃过山稔,回味甘甜,舌头牙齿被染得一片紫黑,心也软了,便不再说话。陈小盛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扁着嘴跳跃着去抢王遥手中小鸟,跳了几次,都够不着,气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哇的哭起来,双腿乱蹬,拼命大叫大嚷。陈小茂见到弟弟这个样子,大觉无奈,拉住王遥,哀求他把钓鱼郎还给弟弟。
  王遥苦笑,收起笛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陈家二子是村长之子,年纪虽小,但在村中狐假虎威,地位不低。若然被自己的母亲陈春花看见这情景,还以为自己欺负他们,说不得又要挨打了。但要将受伤的钓鱼郎还给陈小盛,任由他折磨这鸟,却又实在不愿意。
  正彷徨之际,突然间背后有一个洪亮声音说道:“小朋友,你这只鸟儿又伤又残,不会唱歌又不会飞,有什么好玩呢!”
  待续。
  第二章 纸鸟

  一众孩童回头去看,见是两丈远处站着一个衣衫破烂的虬髯大汉。他生得极是魁伟,虎背熊腰,高出常人一头有余,在南人中可说是少见的大汉。他的样子看上去极是面生,乱蓬蓬的辫子也不知多久没梳理了,满脸风尘之色,不似是梧桐村中人。他左边腰间斜斜挂了个灰色长布袋,右边系了一枚燕子玉佩,那燕子展翅飞翔,似欲凌空而去,灵动非常。左手提个鸟笼,笼外覆着一块大黑布,却听不到鸟语之声。
  小孩子生性好奇,立刻上前围着他,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陈小盛觉得新鲜,擦干眼泪靠上前去,指着鸟笼问道:“你这笼子里面养的是什么鸟儿?”
  那人沉着嗓子说道:“我这笼子里的鸟不能给你看。不过我有一只更有趣的小鸟,用白纸做成的,只要念上咒语,它就会在天上唱歌飞舞,好好玩的。”
  陈小盛“嗤”的一声笑了:“你个大话精,厄鬼食豆腐啊(粤地方言,骗人的意思),纸鸟也会飞?我才不信你!”
  那人不说话,放下左手的鸟笼,从袖中抖出一只白纸,他将白纸折了几折,左手拿住,右手五指对着白纸刷刷刷划了几下,纸屑飞扬,尖长而锋利的指甲顷刻便将白纸切割成一只平面小鸟的形状,毛羽鲜艳,爪眼俱在。
  “白纸怎么会变成彩色小鸟呢?”王遥暗暗吃惊,定神细瞧,只见那人的指甲内似有粉末洒落,猛地恍然大悟,“他定是将颜料藏在指甲内,在裁剪时就已经给纸鸟上色了,只不过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致旁人无法察觉,这真的是好高超的技艺啊!”
  心念转处,又见那人对着纸鸟的口中吹了一口气,纸鸟仿佛被充了气一样,慢慢自内而外鼓涨起来,变成了一只丰满而形象的立体纸鸟,双足并立,立于他的右掌之上。乍一望去,便如一只真的钓鱼郎一样。
  那人看了看一众孩童,好像害怕被他们听到一样,贴近纸鸟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右手一扬,喝一声:“起!”纸鸟双翅震动,竟似活了一般,呼的一下飞了上天,在空中翩然飞舞。所有的孩童惊得目瞪口呆,瞧得大气也不敢出,全都被这邋遢男子的这一手绝活吓傻了。
  纸鸟飞啊飞,突然盘旋到陈小盛面前,张嘴叫了起来:“你个大话精,厄鬼食豆腐啊,纸鸟也会飞?我才不信你!”
  众孩童吃了一惊,这纸鸟说话的声音语调、抑扬顿挫之处,竟与陈小盛刚才对中年汉子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若不是见他闭着口唇,几疑就是他亲口说出的话了。
  纸鸟复飞上天,扯开嗓子唱起歌来:“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佢上山岗喔……虾仔你快高长大喔,帮手阿爷去睇牛羊喔……”
  这首歌叫做《月光光》,是一首广东传统粤语儿歌,在广东地区几乎每个小孩子都会唱,这时纸鸟用陈小盛的声音唱了出来,清脆悦耳,好听之极。一众孩童自然而然又将目光转向陈小盛。陈小盛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解释道:“不是我唱的,不是我唱的!”
  纸鸟唱完童谣,又飞了一会,那人道一声“回来!”,将纸鸟唤回掌中。众孩童这时见识了邋遢大汉的绝技,一窝蜂涌了上来,都嚷着想要他手中的那只纸鸟。
  那人脸露为难之色,说道:“我跟你们又不相熟,怎么能随便把这么好玩的东西给了你们呢?”
  陈小盛心思灵敏,眼珠一转,已知他意思,指着王遥手上的钓鱼郎,说道:“叔叔,我不要钓鱼郎了,我用它跟你换纸鸟,好不好?”
  那人笑道:“一物换一物,这很公平,不过……”顿了顿,欲言又止。
  陈小盛急了:“不过什么?”
  那人说道:“这纸鸟不同活鸟,它一生只能飞两次,刚才我已经用了一次,剩下还有一次机会——重点是还要施法念咒,它才会飞天、唱歌。”
  陈小盛说道:“这有何难?你教会我念咒语不就行了吗?”
  那人想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咒语一共有两句,我只告诉你们两兄弟,一人一句,切记要同时念咒方可生效。”说罢左手拎起地下的鸟笼,带着陈家二子远离一众孩童,俯身靠近他们耳边分别说了一句咒语,末了又道,“你们要好好记住咒语,平时不要随便说了出来,到了喜庆节日之时,可拿纸鸟出来,一同表演给乡亲父老看看,他们一定会赞你们乖巧。纸鸟要好好保管,不要沾水或触火。”
  陈家二子认真听着,一一记住,得了纸鸟,欢欢喜喜的去了。其他孩童见没戏可看了,轰的散了。
  那人见众孩童去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交给王遥,说道:“小兄弟,你回去将此药丸压碎,用些许开水混合成浆,涂在小鸟的伤口上,不出三天它就会康复如常了。”
  王遥说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爱护它,等它身子好了,我就再将它放回前面的树林里。”
  那人朗声说道:“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小兄弟,你爱惜禽鸟,很合我性子,他日有缘,定当和你畅谈禽鸟之道。”顿了一下,又问,“此处可是梧桐村?有一座山,唤作凤凰山?”
  王遥点头说道:“凤凰山此去不远,不过一里路程。”当下给那大汉指明了去路。那人道声谢,大踏步而去。王遥见他要去了,鼓起勇气追了上去,问道:“大哥,我叫王遥,逍遥的遥,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我大哥?”那人瞧了瞧他,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很有意思。好,好,我且把姓名讲给你听,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叫燕万里,燕子的燕,鹏程万里的万里。”
  王遥大喜,拍手叫道:“好啊,燕大哥,你真当我朋友?”
  燕万里说道:“你不虐禽鸟,爱护它们,想办法救护它们,你当它们是朋友,我自然也当你是朋友了。”
  王遥又道:“大哥,你去凤凰山做什么?我如果要找你,是不是要上山去?”
  燕万里脸色一沉,叹道:“如果没什么大事,你最好不要上山找我。我要去做一件异常凶险的事情,是生是死现下还说不准。”
  王遥犹豫一会,又道:“燕大哥,其实我知道刚才不是你手中的纸鸟会叫,是你在叫!”
  燕万里哈哈大笑,说道:“哦?你如何可知?”
  王遥说道:“我有三只耳朵,耳力比普通人要好……”他话没说完,燕万里已然惊声叫了起来:“什么?你有三只耳朵?”俯身去看,只见他左耳的耳壳内里果然生着一幅指甲般大小的软肉纹理,形状如耳,不禁脸色大变,“小遥,你这耳朵是天生的?”王遥连连点头。
  燕万里仰天狂笑,喃喃说道:“好极!好极!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王遥见他神色瞬间百变,似是痴狂了一般,拉了拉他衣服,说道:“燕大哥,你怎么啦?”
  燕万里回过神来,说道:“没事,没事。我是太高兴了。好,好,你既生有重耳,自当听出不是纸鸟在唱歌了。”
  王遥一怔,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重耳。但我左耳生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听力特别的好,对于禽鸟发出的声音更是敏感之极。刚才我听不见纸鸟在叫,就留神看你的一举一动,才发现每当小鸟说话或者唱歌的时候,你的肚皮就会一涨一鼓,想是你的肚子在学鸟儿在叫鸣。”
  燕万里接过话,笑着说道:“那是腹语。”满心欢喜,复又说道,“你年纪轻轻,天生重耳,心思又灵巧聪敏,很好很好。”
  王遥又道:“燕大哥,我家就在附近,不如我把钓鱼郎带回家放好,送你到凤凰山去,好不好?”他虽与燕万里萍水相逢,然而短短时间的交谈中,心中却莫名对燕万里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实在不愿就此与他分手。
  燕万里又细细打量了他的左耳一番,说道:“也好,我也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王遥大喜,转身拾起地上的竹篮,迈开步子飞奔回家。不一会又跑了出来,他的背后远远地跟着一个肥胖的妇女,大声叫道:“小遥,小遥,你要去哪里?”王遥叫道:“妈你回去吧,帮我好好照顾钓鱼郎,我要送这位大哥去凤凰山。”
  两人一前一后的追逐奔跑惊动了池塘边一群觅食的鸡群,一只公鸡吓得飞上了旁边的一间木屋上面,站在屋顶的东北方咯咯大叫,声音听上去极其凄凉。
  王遥跑到燕万里身边,抬头望了望他,气喘吁吁地道:“走吧,燕大哥。”燕万里侧头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屋顶上的那只公鸡,若有所思,低头想了一会,对王遥说道:“小遥,你看那只公鸡,我说它十天之内一定会死掉,而且是被木头打死的,你信不信?”
  王遥脸现讶异怀疑之色,暗想:“怎么可能?你又不是阎王爷,怎能定夺生死呢?”但他见燕万里气度豪迈,知他绝非常人,笑着说道:“燕大哥你说它会死,那它一定死定了。十天之内,那只鸡若然不死,说不定燕大哥你自己拿一根木头去打死它呢。”
  燕万里知他不信,哈哈大笑,说道:“你既不信,那就等着瞧吧,反正我是不会去打死它的。”
  王遥气喘一会,笑道:“好啦,燕大哥,我是跟你开玩笑了。走吧,我们现在去凤凰山。”说罢提气吹一声口哨,榕树上的那只小黑鹰呼地冲天飞起,在他头顶上空转圈飞翔。
  燕万里又惊又喜,抬头看着小鹰隼,奇道:“那是你的鹰?”
  王遥点点头,向前跑几步,又吹一声口哨,伸出手去,那小黑鹰忽地打个旋儿,停落到他手臂上。王遥轻轻抚摸它的毛羽,喝一句:“去——”一扬手,那小黑鹰复又飞上高空。
  燕万里赞道:“好灵巧听话的鹰!”
  王遥脸露得意之色,自豪地道:“嗯,它叫黑云。这家伙顽劣得很,我好不容易才将它驯服。”
  燕万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问:“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王遥道:“我在飞鹰岩费了好多心机才偷偷将它带到家里。开始的时候,我用绳子绑住它在房间里,只给它喂很少的食物,不让它睡觉,它一想睡就用棍子打它,就这样熬着它、消磨它,过了一些日子,它就向我投降,乖乖听我的话了。”
  燕万里呵呵直笑:“你年纪小小就懂得熬鹰之法,很不错。”见王遥喘气厉害,细瞧之下,见他双眉之间似是罩了一层淡淡的像是尸气一样的黑气,不由大是奇怪,“小遥,你年纪轻轻,怎么体质这么差,跑几步路就气喘不停?”
  王遥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听我妈说,她当年怀着我的时候,有一天上凤凰山砍柴,不小心被毒蛇的毒气熏到,因而动了胎气,生下了我。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我吸了蛇气,所以体质也很差劲,身子时常发冷生病。”
  “哦,原来如此,凤凰山上的蛇么……”燕万里若有所思,忍不住又多看他几眼,“小遥,我倒有一法为你除去蛇气……”
  王遥又惊又喜:“真的吗?”
  燕万里脸色一沉,深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只要我能找到那东西就好。”
  王遥接口问道:“什么东西?”
  燕万里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他日有时间我再和你细说个中因由。”王遥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色间更是充满忧愁,便不敢再问。
  第三章 禽门

  两人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座山下。王遥说道:“燕大哥,这里就是凤凰山了。”燕万里抬头一看,不禁有些失望,矗立在面前的凤凰山只不过是一座六七丈高的小山丘,纵横也不过十余丈,看上去毫无神奇之处。他原以为此山以“凤凰”为名,定是雄浑非常、气象万千,岂料只是一座如此普通的小山。
  王遥在前面带路上山,边走边说:“燕大哥,这凤凰山虽然不大,但有两个地方很邪门,你是去不得的。”
  “哪两个地方?”燕万里讶异。
  王遥向前跑了几步,站到一个较高的土堆上,指着东边的山头,说道:“第一个地方就是那边!”
  燕万里顺着他的指尖而望,不禁吃了一惊:这凤凰山南北西三面皆是树木繁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东边却像是地狱一般,天空中连鸟儿的踪影也不见一只,地面上寸草不生,沙石光秃秃的,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恐怖气息。
  王遥说道:“那边本来不是这样的,听妈妈说大概是十几年前吧,突然一夜之间,那边发生了一件怪事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燕万里急问:“什么怪事?”
  王遥道:“听说那天是雷雨天。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停下来,大家都早早上床睡觉了。半夜的时候,突然间从山里面传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叫声,大家都被这声音惊醒了,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他们说那个时候凤凰山的东边上空笼罩着一层灿烂的光芒,隐隐约约中还能看到一只很大的凤凰在半空中飞翔。村里的人都吓呆了,纷纷跪在地上对着神鸟磕头。持续了好一阵子后,那只凤凰不见了,光芒也不见了。第二天,人们上山去看,发现周围的树木都枯萎了。自那以后,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在东边的地上生长,逐渐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片死地。”
  燕万里听了,呆呆望着东边的山坡,神情恍惚,良久才回神过来,说道:“有没有人去那边看过是什么情况吗?”
  王遥说道:“有啊。村里有人不信邪,想去那边看看的,可是他们去了就没有回来了。”
  燕万里呆呆望着东边,眼光茫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一会才又说话:“那第二个地方呢?”
  王遥又道:“第二个地方就是北面的鬼葬崖。”
  燕万里奇道:“鬼葬崖?”
  王遥点头说道:“村里如有未满十六岁意外死去的孩童,那是不可以随便葬在土地里面的,只可扔到凤凰山北面悬崖下的那一片海里,祈求他们的魂魄渡过苦海,好投胎重新做人。我们村里的人把这个地方叫做‘鬼葬崖’。听村里的大人说,那边经常会传出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那是死去的小鬼在作祟,如果路过的人阳气不足就会被鬼婴夺去了魂魄。所以燕大哥你没什么事,千万不要去鬼葬崖呀。”
  燕万里说道:“小遥,看不出来你还知道得挺多的。”
  王遥笑了笑,说道:“听村里讲古的福伯讲得多了,就知道了。”
  粤语说书,又称“讲古”,北方则称作评书或说书,一般指的是只说不唱的曲艺。梧桐村每天到了傍晚时分,街头巷尾、庙前树下,塘边河畔,便会有几个乡民讲古佬,向街坊、村民讲述绘声绘色的故事,其中七十多岁的福伯讲得最为扣人心弦,王遥经常跑去听他讲故事,听得多了,便也记住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来到了西边山上的一块平地,前面不远处有一间简易石屋。王遥推门而进,对燕万里说道:“燕大哥,这间屋子是以前看守山林的陈大叔留下来的,虽然简陋,但总算是个干净的地方。你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下吧。”
  燕万里见屋中有床有桌,柴草粮米一应俱全,不禁大喜,说道:“这地方很好啊。我粗人一个,头顶有块瓦片挡风遮雨就行。”
  突地想起了什么,燕万里问道:“那陈大叔回来了怎么办呢?”王遥脸色一黯,说道:“听人说,陈大叔在外面吃鸦片死了,连尸首也没找回来。这间房子也就空了下来,经常有往来的客人居住于此。”
  自鸦片战争过后,白银外泄,银价高涨,钱价暴跌,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兼且两广地区水、旱、虫灾不断,老百胜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苦了。因为清政府的腐败无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开放了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五个通商口岸,鸦片蜂拥入国,当官的、有钱的百分之九十九都赶时髦抽洋烟,便是无数穷苦人家也因此沾染了吸食鸦片的恶习,轻则卖儿卖女、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燕万里沿路而来,见惯了不少这样的事情,不禁感叹道:“那福寿膏真是害人不浅。”将手中鸟笼放下,擦了擦两张木凳上面的灰尘,拉过王遥,招呼他坐下。
  燕万里说道:“小遥,我刚才说有些话要对你说,你可知道是什么?”
  王遥听了,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呢?”只好笑笑,摇了摇头。
  燕万里双目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小遥,你天生长有重耳,是万中无一的异数。你若肯用功学习,他朝定必大有出头之日。”
  王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问道:“燕大哥,我这耳朵有什么出奇之处?”
  燕万里说道:“重耳之人,耳力敏聪异于常人,日后若然开窍,可听鸟语兽声,可操纵千禽万兽为己所用,你说厉害不厉害?”
  王遥心中突突乱跳,吐了吐舌头,道:”厉害!厉害!”
  燕万里道:“世间之人,一般也就长有两只耳朵,像你这样的耳中有耳的,自古至今,也不过是寥寥数人,孔大圣人的徒弟公治长便是其中一个……”
  王遥插口问道:“孔大圣人和公治长是什么人?”
  燕万里笑道:“孔大圣人名叫孔丘,是春秋时期儒家的贤圣,也叫做孔子,我们先不说这个人,我们要说的是公治长。公治长是孔子的弟子,也是他的女婿。公治长和你一样长有重耳,通晓鸟语。若论起来,他也可说是我们禽门的子弟,总算是曾受过我禽门先祖的教导,只可惜他终生治学不仕禄,江湖上鲜有人知道他的名号。”
  王遥听村里的老人讲过《水浒传》的故事,知道那些英雄好汉们分别都有自己的门派类别,便问道:“燕大哥,你们禽门是什么派别,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燕万里微微一笑,说道:“你年纪小,又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们禽门一派,可说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神秘门派,最早可追溯至远古的周朝之时——也罢,我跟你说个故事,好叫你得知我派的来历。话说以前有一个叫做姜嫄的女子,有一次到野外出行,踏上巨人的脚印而怀孕,继而生下了一个婴儿。因无夫生子,姜嫄认为这是个不祥的孩子,于是将婴孩扔到大街上,奇怪的是,路过的牛马从婴儿旁边经过的时候全都避开了他;姜嫄又把婴儿弃之山林中,虎豹豺狼见到他,恭恭敬敬地蹲在地上守护着他;最后姜嫄又把他抛弃在沟渠的寒冰上,可是天上的禽鸟纷纷扑了下来,打开了自己的翅膀覆盖着婴儿,并用自己的口水喂养他。这样三日过后,婴儿依然活着。姜嫄认为这是神的孩子,于是只好将他收养成人,并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做‘弃’。这个弃,就是周朝的始祖:后稷。后稷老年的时候感恩禽鸟儿时的救护之恩,在皇宫内部专门设立御用禽鸟房,搜寻天下灵禽,专司饲养。到了春秋时期,我派祖师爷师旷集前人之言,写成一本《禽经》。这本《禽经》,就是我禽门开宗立派之典。”说罢两目出神,仿佛想起了遥远的往事般,右手轻轻摸着鸟笼,悠悠叹了口气。
  “师旷?”王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似是想起了什么,迟疑一下,忍不住说道,“是晋国的那个盲人乐师吗?”
  燕万里一怔:“你也听说过我祖师爷的名号?”
  王遥点头道:“以前教我吹笛弹琴的老乐师曾经跟我说过师旷的故事,他说师旷生而无目,故自称盲臣,是当时最有名的音乐大师。”
  待续。
  第四章 御禽术

  “你个鬼灵精,小小年纪倒也知晓颇多。”燕万里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祖师爷博学多才,不仅熟悉琴曲,还精通鸟兽语言,他凭着《禽经》建立禽门,专事帝皇,千年不绝。不过世间并不多传我派之事,只因一来我门行事隐秘,不事张扬,即便是如何显赫的事迹,一般也就在门人中口耳相传罢了;二来我门传人不多,每一代也就五六人而已——你可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江湖上被人称作为什么吗?”见王遥摇了摇头,燕万里接着又道,“我们被称为‘禽葬师’。”
  王遥不解:“禽葬师?”
  燕万里说道:“换句话说,就是替禽鸟主持葬礼的人。生老病死,不仅是我们人类的大事,更是禽鸟的大事。每一只有灵性的禽鸟都希望能像人类一样体面地死去,我们禽葬师的工作就是埋葬它们。”
  王遥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不过是一只禽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吗?”
  燕万里当然不知他心中所想,续道:“因为百鸟义救后稷,所以御用禽鸟房中的每一只灵禽死后,都能得到隆重而体面的葬礼,这就是我们最初被称为禽葬师的原因。到了祖师爷创建禽门的时候,我们这一派系的人,不甘于仅为禽鸟主持葬礼,逐渐转为操控禽鸟,又被称为‘御禽师’,自此代代相传。”
  说到这里,燕万里只觉口舌干渴,于是和王遥张罗着劈柴烧水。如此忙了大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喝上茶水。坐定之后,燕万里再续前言,说道:“小遥,你既知道我是禽门传人,如果我说,我教你如何和小鸟玩耍,教你操纵它们的技巧,你愿意跟我学习吗?”
  王遥心中隐隐已然猜到他绝非寻常人物,当下大喜,说道:“自然愿意!”激动之际,便要跪下磕头,行那拜师之礼。
  燕万里哈哈大笑,扶住了他,说道:“小遥,你我既为朋友,不必如此。你天生异禀,爱惜禽鸟,又好音乐,本是入我门的上佳人选,可是燕某不日将要做一件凶险万分的事情,生死亦是未知之数,又怎配做你的师父呢?你我既有缘相识、一面如故,可以兄弟相称,我当尽心相授我禽门秘技于你,你须得认真学习。”王遥连连点头。
  燕万里接着又道:“天下禽鸟有灵性者,千之一二。每一种灵禽的葬礼更是马虎不得,我们得依据禽鸟的属性来进行,一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形式的葬礼。但你不是我门中人,不必学习这些仪式。现下我传你御禽之术,万一我他日真遇上不测,也好教这些技艺不致于失传于世。”最后顿了顿,又道:“借你竹笛一用。”
  王遥道:“干什么呢?燕大哥你想吹曲子么?”说着解下腰间竹笛递给他。燕万里笑着不答,走出门外,横着竹笛吹了起来。笛声悠悠,响彻天宇。
  忽地黑影一闪,黑云俯冲而下,飘然落到燕万里面前,鹰眼如炬,盯着他看。王遥害怕黑云伤了他,连忙叫道:“燕大哥小心!”燕万里脸上一派悠然,笛声清越,急转而上。黑云发出尖利鸣叫,耸身拍翅,直冲飞起。燕万里吹了一阵,笛声忽高忽低,黑云仿佛听懂了他的曲乐一样,纵身飞舞,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王遥只看得吃惊不已,这小苍鹰桀骜无比,平时除了自己,闲杂人都近不得它身,更别提听从其他人的指令了。燕万里竟然可以吹奏曲子叫它来去自如,当真是匪夷所思。
  燕万里笑着将竹笛还给他,说道:“你不用惊讶,天地间的任何东西,都有它们的规律。我吹奏曲子召唤黑云,只不过是曲子的节奏契合它自身潜在的音律而已,就好像人们听到熟悉的音乐自然会手舞足蹈一样。”说罢对着天空吹起了一阵长哨。哨声起伏跌宕,颇具节奏。不一会,天上飞下一只小麻雀,围着两人翩翩飞舞。
  燕万里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对王遥说道:“双手并拢,掌心向上。”王遥依然做了。燕万里从瓶子里倒出四粒黄绿色的米粒,撒在王遥掌心上面。那米粒散发出像是薄荷一样浓郁的清香。麻雀一见,欢喜地扑了下来,停在王遥两只小手掌上。王遥又惊又喜,望着燕万里,“啊啊”地说不出话来,任由麻雀在掌心啄食。
  麻雀吃完米粒,飞滚翻扑,鸣叫着复飞上天,无论王遥如何招呼,就是不再下来。王遥急得跳了起来,叫道:“燕大哥,这、这如何是好?”
  燕万里笑而不语,伸出右手,吹响口哨,将那麻雀唤至掌心。那麻雀挣扎着振翅欲飞,可是怎么也飞不上去,只一个劲地扑哧扑哧着。燕万里右手上下轻摆,那麻雀飞了飞,停了停,就是飞不出燕万里的手掌心。
  王遥惊得睁大双眼,连连喝彩惊叫:“厉害!厉害!”
  燕万里笑道:“你来试试。”说时将麻雀放到他手上。王遥紧张万分,稍不留神,那麻雀“扑”的一下,脱离其手,扑棱扑棱地飞了上天,隐没到丛林之中。
  王遥瞧着麻雀越飞越远,满脸皆是难以抑制的欢喜之色。燕万里问道:“鸟儿飞走了,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王遥望着头上蓝天白云,悠然道:“今天我留不住小麻雀,明天或者后天,总有一天我可以留住它在我的手心上。”
  燕万里道:“你有此志气,确是是好。但御禽之术又岂是三两天能够学会的呢?”
  两人回到屋内。燕万里道:“我跟你说,除去用音乐御禽之外,御禽之术另分为三等:凭借他物,使禽鸟为己所用,此为下等御禽术;以自身之气御之,与禽鸟同气息,此为中等之术;无所凭依,人禽合一,御万禽如一禽,御一禽胜万禽,此为上等之术。我学艺半生,限于天赋,至今仍在中上之间徘徊,始终未能到达一流的境界。”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王遥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说道:“燕大哥,你刚才在我手心放的米粒,就是以食物诱惑麻雀,叫麻雀自行飞到掌心里,那就是第一层的境界?麻雀吃完了米粒,就不再受我控制,你用口哨呼唤它到你的掌心上,它无论如何都飞不走,那是你用自身之气操纵着它,限制了它的飞行,那就是第二层的境界,对吗?”
  燕万里哈哈一笑,道:“你悟性极高,很好,很好!”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股气息,这气息与自然万物相互呼应,不过平常之人没法发现并控制它。适才我用手掌操纵麻雀,就是将自身之气与麻雀的气息融汇在一起,犹如泛舟之水,一张一弛,起伏有致,这样麻雀就如大海里的一叶小舟,无论如何都飞不出我的手心了。现在我就传授你一套运气调息的法子,你须得紧记口诀,按我所传,日夜修炼。”王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于是燕万里便将一套御气口诀传授给了他。口诀长达三百余字,其中包含之意深奥莫测,王遥未上过学堂,不懂字词语句,自然非一时三刻便能领会,唯有强行死记硬背,日后再自行慢慢领悟。
  燕万里见他学得顶快,只三遍即能记住口诀,心下暗暗惊奇,又挑了一些重点之处逐步为他讲解,教他如何盘腿静坐,如何意念相通,如何呼吸吐纳。王遥生性聪颖,听他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往往一点即明,当下坐到地上闭目纳神,依照燕万里教导之言摆起姿势,调气运息。初时耳边依然听到山中禽鸟之声,渐渐收成一线,依稀只闻鼻中呼吸之声。声息渐微,转至宁静一片,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丹田之处似有一股热气涌起,漆黑中似有火星闪耀,他大吃一惊,猛睁开眼,只见燕万里站在桌旁正收拾碗筷。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才发现外面昏黄一片,天色已渐暗。燕万里笑道:“我已吃过饭了,见你认真练功,没算你的。你赶紧回家吧,明日再来。”
  王遥道声再见,撒开步子奔回家去,匆匆吃过晚饭,向老妈子陈春花要回那只受伤的钓鱼郎,喂它吃了饭渣和水,又将燕万里交给自己的黑色药丸压碎,用热水冲和,涂在钓鱼郎受伤的脚上。那钓鱼郎知他为自己疗伤,似通灵性般毫不抗拒,静静地任由他摆布。
  王遥又在柴房找来一个闲置的小鸡笼,把鸡笼放到房间墙角,在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将钓鱼郎安置好。此时听得窗外鸡鸣狗吠,知是酉末戌初之际,鸡鸭归巢,猫狗看门。他躺倒床上,想起白天遇上燕万里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只觉如在幻境一般,仿佛一个神秘的新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里面的景象是从未所见、从未所闻,只喜得他抓耳搔首,整夜都没能好好睡觉,就是在梦中也是和禽鸟在玩耍逗乐。
  晚上还有一更。待续。
  @凡目 76楼 2013-12-02 16:01:00
  楼主高才,本土豪赏100金聊表敬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助楼主再造高楼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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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打赏!对于老大这种一掷千金的土豪,我只想说一句:土豪,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w子不语w 46楼 2013-12-02 08:52:00
  昨个的10楼贺礼到位了 阁主 恭喜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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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小胖。古诗词很有意思,满满都是相思意。
  @莲蓬 80楼 2013-12-02 16:57:00
  支持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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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大!
  第五章 弦外之音

  次日清晨,王遥醒来,只见天色朦胧未亮,屋外飘着阵阵薄雾。他练罢内功,穿上衣服,赶往凤凰山去。还没到山上,远远就瞧见一大团浓雾在山上升腾。这里的雾气与山下又有不同,显得分外红艳夺目。他心想:“这雾怎么这般奇怪?”心下纳闷,不敢多留,寻路来到石屋前,正欲敲门,突听身后传来吱吱喳喳的鸟鸣之声,扭头看去,就见到燕万里提着鸟笼从雾中走来,周身上下飞绕着数十只颜色不一的小鸟。
  王遥心中大喜,叫了声:“燕大哥!”燕万里见是他,向他点头打招呼,说道:“小遥,你这么早就来了?”走上前来,推开门,领着群鸟进屋。屋内门窗紧闭,群鸟飞扑不出,自个儿在里面飞来飞去。
  两人坐定,燕万里说道:“小遥,从今天起,我要教你听鸟……”
  王遥插口问道:“什么是听鸟?”
  燕万里叫王遥闭上眼睛,张口“咯咯”地叫了几声,问道:“这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王遥一愣,答道:“鸡。”
  燕万里又叫了一阵嘶哑刺耳的声音,问道:“这个呢?”
  王遥道:“这是乌鸦的叫声。”
  燕万里接着又模仿了几种禽鸟的叫声,也叫王遥一一辨出。
  燕万里满心欢喜,笑道:“以耳朵听辨禽鸟之声,这便是听鸟之技。禽鸟鸣唱,皆有其因,听其声音,可断吉凶。我们常说乌鸦报灾、喜鹊报喜,就是老百姓从禽鸟的鸣叫之声来判断日常生活的吉凶依据。我们身为御禽师,听鸟只是入门的一项基础技艺。只有通晓每一种禽鸟发出的不同声音,懂得它们的日常习性,才能与它们沟通,召唤它们为己所用。你生有重耳,于你而言,这本是易事。但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项技能。我听恩师说过,听鸟的最高境界就是‘听羽’,听说到了那个时候,连禽鸟飞翔走动时羽毛所发出的轻微之声也能听得到——但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王遥好奇问道:“那怎么样才能练到听羽的境界?”
  燕万里笑道:“那要看你了。”
  “看我?”王遥不解。
  燕万里道:“据说只有像你这样左重耳或者双重耳的人,才能达到听羽的境界。”
  王遥又是一愣:“天下间还有双重耳的人?”
  燕万里点点头,道:“我的先祖燕十三就是一个生有双重耳的人。左耳听禽,右耳听兽,他能同时听得到禽兽的声音。不过单重耳之人已经天下少有,若是像他那样双重耳的更是凤毛麟角了。”只听得王遥惊赞不已。
  燕万里又道:“那些陈年旧事,我们不说也罢。现下你不必依仗眼目,纯以耳听辨,你能听出这屋子里有多少种不同种类的禽鸟吗?你又能听出它们各在什么方位吗?”王遥依言再闭上眼睛去听,过了大半个时辰,只粗略听出三种鸟类的叫声,至于它们所在的位置,则一个也听不准确,无奈之下,只好睁开眼,指着东边墙角的一只嘴大颈细、羽衣黑白鲜明的怪鸟,问道:“燕大哥,那是什么鸟?”
  燕万里道:“那叫做犀鸟。”
  王遥“哦”了一声,道:“它的声音像马嘶一样,特别响亮,可是我不认识这种鸟。有些鸟我能听出它的位置,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燕万里哑然失笑,说道:“哎呦,这怪不得你,是我操之过急了。你本无底子,连禽鸟的名称都未能一一熟悉,短时间内又岂能真正听鸟呢?”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王遥,“这是我这些年根据所见所闻辑录而成的《禽书》,上面记载了不同地区的禽鸟种类,你拿去好好看看,认识一下。”
  王遥心中欢喜,接过书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每一页都画有一只禽鸟,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许多蝇头小字,记述该鸟的色彩特征、鸣叫之声等等。
  燕万里道:“我这书根据禽鸟的生活习性,分东南西北四个地区,现在你只须认识南方禽鸟即可,你看这个是能说人话的鹦鹉、八哥,这个是草鸮、这是八色鸫……”当下一个教一个学,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午时。燕万里又遣王遥回家吃饭,并叫他下午不必再来。
  到了次日,王遥早早起床,练完内功,又去凤凰山,燕万里早在木屋等候。王遥也不多说话,在屋中一角坐下,凝神听鸟。这一日到了午时,他听到了十之四五的鸟类。燕万里大为满意,这才催促他回家吃饭。
  如此一连数日,王遥都是每天早上到凤凰山练听鸟,下午自个儿玩耍。同村孩童见他神神兮兮,经常对着天空飞过的雀鸟自言自语,纷纷笑他痴傻。王遥无暇理会群童,一颗心全放在听鸟上,有时连吃饭也端着碗凝神倾听,气得陈春花直拿筷子敲他的头。
  到了第七天早上,王遥已经全部听到了屋中之鸟的种类及位置,连燕万里的鸟笼里养着三只禽鸟也一并听了出来。他天生重耳,悟性又高,听鸟之技又有小成,这些天经燕万里悉心指点,无异如虎添翼。燕万里又惊又喜,默默看了他一会,说道:“小遥,你真的是天生奇才啊,我自忖不笨,当年练这听鸟之技,也足足花了十几天才算小有所成。不过这笼中并没有三只鸟……”说着揭开鸟笼上面的黑布。
  王遥睁眼看去,叫道:“这不是三只鸟吗?”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原来笼中实有两只鸟,其中一只毛发鲜亮,浑身翠绿,尾翎细长,似是麻雀,又似翠鸟,长着一张小小的四方怪脸,伏在笼中一动不动;另一只鸟巴掌大小,却生有两个尖细头颅,左边的头长有三只眼睛,右边的头长有三只耳朵。这怪鸟见到王遥在看它,三只眼睛转了一圈,突地怪叫一声,吓得王遥一屁股坐倒地上。
  燕万里哈哈大笑,重新盖好黑布,拉起王遥,说道:“这是捕风捉影鸟。这只鸟儿雌雄同体,长有双头三目三耳,能将主人要记录下来的影像和声音保存在眼球和耳膜之中,只有用我禽门的黑镜和白钟才能看到、听到。它是一只鸟,所以你说笼中有三只鸟,那是错的。”
  王遥吐吐舌头:“我是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鸟。”
  闲聊过后,燕万里又要传他一首御禽乐曲。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残旧曲谱,翻开第一页,先用竹笛演奏一遍。笛声清越,如行云流水,大有乘风出尘、飘然成仙之感。 王遥只听得痴迷,看了看曲谱,接过笛子去吹,然而只吹了三分之一,说什么也吹不下去了,不禁皱起了眉头,说道:“燕大哥,这曲子……这曲子有点不一样……”
  燕万里嘿了一声,问道:“怎么不一样?”
  王遥道:“我觉得曲子中有些节拍大违乐理,该低时却凌飞高扬,该高时又低沉下落,当真古怪之极。如果不是刚才听你吹过一次,我说什么也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他七岁时跟随流浪老乐师学吹笛,自此浸淫多年,许多乐曲无师自通,在音乐上可说是颇具天分,然而这一首曲子的抑扬顿挫之处却与普通乐曲多有不同,简直是有生以来从所未见的曲调。
  燕万里笑道:“这首曲子叫做《弦外之音》,出自禽门乐典《妙乐经》。正所谓‘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从何而来’,这曲子统帅妙乐十六曲,玄妙无比,开始学的时候是有一定难度,你慢慢来,不必急。”又将其中的关键之处详加细说一遍。
  王遥听他说还有十五支这样高超的曲子,不禁心醉神往,于是日夜不停,愈加用心去学这首曲子。
  如是此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可以将这一曲《弦外之音》吹得似模似样,悠扬婉转,袅袅不绝。燕万里目露讶色,朗声放歌,慨然应和。
  王遥欣喜若狂,按笛再吹一遍,乐声飞出笛孔,响彻四野。不多时天上飞下雀鸟和鸣,一派欢欣气象。
  吹了一阵,忽地只觉丹田一跳,似有一股暖流缓缓升起,流经之处,全身宛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他“啊”的一声惊叫,手中竹笛掉落在地。
  燕万里问道:“怎么啦?”王遥拾起竹笛,将刚才自己身子的怪异情况说了。
  燕万里哈哈大笑,说道:“这不足为奇。这曲子与我传你那练气吐纳之法暗暗契合,两者相辅相成,气随曲生,曲催气流,是我门独有的一门秘技。”
  王遥少年心性,大是好奇,横笛又吹,果然曲子吹到一半,体内真气又再隐隐而生,禁不住连翻两个筋斗,大叫:“有趣,有趣!”
  燕万里道:“这曲子叫《弦外之音》,又叫做《清微曲》,当年祖师爷曾为晋平公演奏这乐曲,有十六只玄鹤从南方飞来,延领而鸣,舒翼而舞。祖师爷死后,这曲子便失传了,只有零零碎碎的片段在门人弟子中流传下来。到了前朝,一个不世出的大御禽师集合历朝历代御禽乐曲而作《妙乐经》,并将《清微曲》谱入琴谱中,经书中的十六支曲子便统称为‘妙乐十六曲’。”
  王遥想象前人风采,悠然神往,说道:“燕大哥,你的那本曲谱就是《妙乐经》,对不对?”
  燕万里知他心痒,从怀中掏出那本古谱递给他,笑道:“小遥,你于音乐一道确有天分,我索性成人之美,将《妙乐十六曲》传了给你。我禽门之技所学甚广,琴棋书画、武技剑击、天文地理、阴阳五行、易理八卦、奇门遁甲、医药毒物无一不涉,可惜我所知有限、时间无多,不能一一传授于你了。今天我不过是在你身上种下一颗种子,至于他日能否长出参天大树,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王遥接过《妙乐十六曲》曲谱,看了又看,珍若重宝,小心翼翼将它放入怀中。
  这一日临别之时,燕万里数了几两碎银给王遥,对他说道:“你下午不必再来,给我去菜市场买十三只肥大的鹅。喂饱它们,傍晚时分带到池塘边,我自来领走。”
  王遥奇道:“要这么多鹅干嘛?吃也吃不完啊。”燕万里道:“你先别问,我自有用处。”
  王遥下了山,回到梧桐村,正思量着要到哪里买鹅,碰巧遇上村里的王五,便上前打个招呼,问道:“五伯,你家里有鹅买吗?”
  王五道:“过几天陈老爷要过寿宴,将我家的鸡鸭鹅买去大半,现在剩下不多了。”回去鹅寮点了点,幸喜还有二十来只。王遥付了钱要了十三只又肥又大的,吩咐王五将它们喂饱后,用绳子一一串连绑好,到了黄昏再来带走。
  刚一转身出屋,突听得“咯咯”鸡叫,就见到一只公鸡扑了过来,啄咬自己的脚趾。他心中一动,想道:“这不就是先前燕大哥说的那只将死的公鸡?我何不将它也一并买了去,好生照料,叫它不致横遭意外死去,也好叫燕大哥出出丑。”当下也将公鸡买了,抱着它回家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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