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真相(九)
眼前的危机暂时是消除了,但我无法确定瘦高个子他们两个失踪之后会不会引起再一次的搜山。我把两具尸体拖到远处,深挖了一个大坑埋了进去,又仔细的清理掉打斗期间产生的痕迹,在做这些的期间,我暗自打算,不管后面的事情会怎么样,至少现在得躲一躲。
轻语依然是那样,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我解释了很久,也劝说了很久,才让她勉强答应暂时离开,我们收拾了一下东西,又朝荒山的深处走了很远,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安身。
之后的日子一直很安静,再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骚扰,我觉得,那两个人的失踪可能被上面判断失误了,以为他们在某个未知地点遭遇了自然死亡,像这样的情况,只可能象征性的寻找一下,然后划上句号。
这几天,天气一直很阴沉,温度骤降,之后开始下雨,这可能是一九八五年最后一场雨了。季节的变化让食物显得紧缺,我查看了一下储藏的东西,不足以我们两个人一冬天的消耗,必须得去补充。轻语承受不住长时间的折腾,我又费了很大的功夫,让她慢慢相信我只是出去买些东西,很快就会回来。相处的久了,即便和一个失去了思维能力的人,也会有心灵上的共通,轻语很不情愿,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在我离开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但眼神却像是在对我轻轻道:快点回来,我在等你。
我上路了,尽自己最大的力,以最快的速度往返在山路之间,要买的东西有很多,我一个人根本就拿不过来,无奈之下,我买了一辆破旧的平板车,那种车子全靠人力驱动,把所有东西放在车上,可以拉着走。但是这样就走的非常慢,即便自己全力而为,速度也受限制。
走着走着,我很不放心,来往几天的时间,尽管我留下了充足的口粮,也交代了轻语很多要注意的事,但她毕竟不是正常人,我无法保证她会不会乱跑,会不会走丢。我突然感觉很后悔,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山里。
拉车的绳子套在肩膀上,磨的皮肉出血,离荒山越近,我就越急躁,越想早一点看到她。最后,当我拖着满满一车子东西回到居住地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好像和我离开时一样,至此,我才放下心。
但是紧跟着,我听到了一阵哭号声,那哭声明显是轻语发出来的。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丢下车子,一路飞奔过去。
轻语就斜斜的靠在山洞的洞口,她无助的哭着,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间,她好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伸出两只手,朝前摸索着,但是她好像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只走了那么一步,顿时摔倒在洞口前。
“怎么了?怎么了?”我跑过去,轻轻扶住她。她的眼角带着泪,当抓到我的衣服时,她用那种仿佛要撕碎衣服的力气,一丝不松的紧紧抓着我,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只会用最简单的哭和笑告诉我她的快乐还有痛苦。
“不要哭,不要哭,我回来了。”我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但是这么一来,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红肿,最初,我以为是她把眼睛哭肿了,然而不是,因为在发现红肿的同时,我注意到,她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仿佛被一层灰色的雾给笼罩了。
“怎么回事!”我一惊,察觉她眼睛的异样,再联想之前的一幕,我陡然间觉得,她似乎是看不到东西了。
那双灰色的眼睛,无形中让我想到了青青,青青的眼睛也是这样,像是被灰雾覆盖了。
我急的满头大汗,但轻语不会讲述。我定下心,先小声的抚慰,让她止住哭泣,扶着她进了山洞。我仔细的观察了片刻,山洞洞口外面,有一个用石头搭起来的简易灶台,平时烧水做饭。我看到灶台上的锅里煮了半锅粥,火堆旁丢着几个我辨认不出的蘑菇。
那蘑菇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很鲜艳,平时采集中我很注意这些,只找那些自己认得出的蘑菇食用,我可以肯定,这几个蘑菇绝对不是我采来的。
看着那几个五颜六色的野菇,再看看瞎了一般的轻语,我的心顿时凉透了,她肯定自己采食了这样的蘑菇,蘑菇或许对人体的视觉神经有强大的破坏能力,轻语,瞎了。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感觉双腿发软,天旋地转,我踉跄着跑回山洞,后悔的想死。我干嘛要丢下她一个人?明知她已经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干嘛要丢下她?我想大哭一场,满心的悔恨。
我失魂落魄的靠在洞壁上,一动都不想动。轻语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但是她仿佛能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不哭了,慢慢摸索着,一直摸到我身边,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她像平时那样注视着我,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还是固执的面朝我,用手在我脸上不断的摸着,她不想让我哭,不想让我流泪。
“我不疼,不疼......”她睁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喃喃自语,像是在告诉我,她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的淌落下来,我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该怎么去弥补,去挽回?
“不要哭,不要哭......”她摸着我的脸,像平时我安慰她那样,不断的对我念叨。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粉末。
我想了一些办法,但是治不好她的眼睛,几天之后,她眼睛的红肿消失了,但那层灰色的雾,却仿佛浓了很多。她失去了视觉,行动更加艰难,她学会了走神,每天吃的很少,坐在那里呆呆的发愣,几个小时都不会改变姿势。
她也知道痛,如果一个人天生就是失明的,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充满了各种色彩的世界,那么或许还好一些,但一个正常人,突然有一天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敢想象,每每想起来,都会觉得心在滴血。
一九八六年的第一场雪,静静的洒落在寂静的群山中。瘦高个子那两个人的风波完全平息了,轻语表达了几次,她想回到那座荒山。我劝说她,希望她能够听一次话,跟我出山,先不说她的眼睛能不能治好,但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在这种环境下,我无法像在医院里一样,得知精准的预产期,但是根据日子算算,应该没多久了。
然而她和以前一样固执,别的事情可以慢慢商量,但只要提起离开这儿,她就会倔强的拒绝。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很焦灼。
这是个她死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
封山就会封上整整一冬,我尽力把山洞弄的舒适一些,洞口还有洞里都燃着一堆火,保持温度。轻语慵懒的不想动弹,她的眼睛失明之后,对我的依赖更甚。我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对这个女人,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甚至,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爱。
这样的生活极其枯燥,每天被憋在洞里,不能出去。我和她闲聊,但她不会回话,只是静静的听。我也曾回想过鸟喙铭文的事,也想问问她,可是看看自己身处的地方,又觉得,那或许已经没有必要了。
八六年的三月十七号,满山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对很多很多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但是这一天,像一个抹不去的符号,印在了我的心里。
其实一进入三月,我就开始紧张,因为临产的时间估计就在这一段。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也很快会惊醒。这种状态持续了十来天,整个人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十七号的凌晨三点多钟,我勉强闭上眼睛,但是不到十分钟时间,正在熟睡的轻语醒了过来,开始痛苦的呻吟。那一刻,我意识到,她肚子里的生命,将要降生了。
我赶紧翻身爬了起来,每天睡觉之前,火堆上都温着一大锅热水,我肯定没有接生的经验,在之前出山的时候弄了几本书,翻看的滚瓜烂熟。但书面理论是一回事,临床实践又是一回事,在她临产到来时,我慌的手忙脚乱。
这个过程就不多说了,我不愿回忆。忙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声,像是第一声春雷一样,在山洞内响起。那是个女婴,很小,很瘦弱,我摊开手掌,两只手掌就好像她的床。她躺在我的掌心,大声的哭着,两只稚嫩的脚丫子无意识的乱蹬。
“看看,她很漂亮......”我慢慢把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举到轻语脸前,她虽然很瘦弱,但啼哭声清晰有力,就像一个顽强的生命在茁壮发芽。
她的眼睛还不能睁开,只会用啼哭来表达最原始的情感,初生的生命给予人希望,我看着她,眼睛已经湿润了。
我知道她是谁。
轻语虚弱到了极点,也疲惫到了极点,甚至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初生的小生命让她饱受煎熬,我知道,她没有自己的意识,然而生物体内那种原始又伟大的母性在此刻彰显的淋漓尽致。她努力的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只是为了轻轻摸摸孩子的脸。
我把孩子裹进襁褓,放在轻语怀里,然后把乱糟糟的山洞收拾了一下,我准备了一些东西,还养着几只活鸡,杀了一只炖进锅里。
原本,我以为孩子平安的出生,就代表可以完全放心,但是翻滚的鸡汤刚刚散发出香味时,轻语的身体突然扭动了一下,之后就像抽搐般的乱动。我匆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到床榻边,随即就嗅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我惊慌失措的掀开被子,触目就是一片刺眼的血红,她的下半身几乎已经被鲜血给染透了,这让我顿时眼前一黑。
血崩!
第五十一章
真相(十)
眼前的鲜血触目惊心,让我紧张的几乎昏厥过去。产后大出血被称为血崩,非常形象,那是产妇死亡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我在之前尽力做好了一切准备,关于生产时可能存在的问题基本上全部考虑过,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大夫。
我没有先进的医疗工具以及药品,只能用书本上那些不知道管用不管用的急救措施阻止血崩的继续。轻语一直没有昏迷,她是清醒的,她看不到自己流出那么多鲜血,只不过虚弱的身体在轻轻的发抖。
我想,她也能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没事的,一点小问题,很快就会好,别紧张。”我不断的抚慰她,希望她可以镇定。
产后出血最主要的病发原因是宫缩乏力,这需要娴熟的按摩力度和技巧,帮助产妇尽快的恢复收缩状态。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不过我过去的工作就需要细致和耐心,所以我掌握的很快,过了一会儿,出血量明显减少,症状在渐渐消失。
“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你和孩子,都会很好......”
我的手上全是鲜血和汗水,转头看看轻语,她已经昏睡过去了。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赶忙就去试探她的鼻息。
万幸,她还在呼吸着,尽管那种呼吸显得很微弱。
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当初春的第一缕曙光从洞外透射进来时,我所看到的,是生命的初生还有希望。她的孩子非常健康,时常会哇哇的啼哭,小家伙好像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那稚嫩的哭声不断感染着我,看着面色苍白的轻语,还有她身边的孩子,我几乎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们没有可以让她快速补血的东西,只能用民间传统的一些补品慢慢的滋养她。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无可恢复的虚弱,那种虚弱简直无法形容,就好像一阵风吹过来,都可以夺去她的生命。我非常担心,却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带她出山,已经来不及了,她绝对承受不了颠簸。
我一直守在床榻边照顾她,陪伴她,三天之后,初生的孩子第一次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打量这个陌生又新奇的世界。我隐隐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心灵上最脆弱的那一块,又被触动了。
她茫然无知,那双水灵灵又纯净的眼睛,像是被一层灰雾笼罩着。她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却看不到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从她降生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之后的人生,将会在一片黑暗中度过。
但她还体会不到这种痛苦,她伸着自己两只柔嫩的小手,试图去触摸母亲,当她的手摸到轻语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时,初生的孩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不忍再看下去,她那么小,那么可怜。
我在床榻边连着守了一个星期,每天只有很短暂的时间可以睡那么一会儿,双眼熬的通红,面颊也深凹了下去。但是轻语的状况越来越糟,有时候,她看似在睡觉,其实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中,每当此时,我都会竭尽全力唤醒她,我预感到如果我不喊她,她就会一直睡下去。
悲哀在刺痛我的心,不管我是否承认,是否愿意面对,但我心里的感觉已经清晰的告诉我,轻语,要死了。
在这样困苦的状态下,轻语勉强又坚持了两三天,她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用任何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转头望着我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的,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望着我。
除了难过,我没有别的任何情绪了。
幼小的生命降生的第十天,天气非常好,是漫长的冬季之后最晴朗的一天。之前的一天,轻语整整沉睡了十多个小时,等醒来的时候的状态猛然好了许多,但状态好转,也只不过可以让她勉强说出几句话,仅此而已,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微微的朝我这边动了动手指,示意我靠近她。我弯下腰,对她道:“我在这里。”
“我要......谢谢你......”
在我听到她这句话的同时,身体骤然一抖,脑海中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在这一刹那间,我意识到,她说话的语气和过去完全不同,那好像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对他人表达谢意的最普通的方式。
“谢谢......谢谢你陪我......陪我走过生命中最......最痛苦的一段时光......”她说话非常吃力,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要分几次才能说完。
她的目光无法表露感情,但是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的思维正常了,她清楚的回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回想起在大雁坡经历的事情,回想起这么长时间来在荒山中的朝夕相处。
她的思维清醒了,这让我一瞬间就认清了自己现在的位置。我与她之间,只是意外的相遇,就这么简单。她不会再错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不会再需要我的拥抱。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本不该产生任何感情。
但是,有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忘的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有句话......留给你......它或许没有任何用处......但还是要留下来......”轻语急剧的喘气,双手紧紧抓着褥子,胸膛在病态般的起伏。
她不行了,我能预感到。但是面对一个将要死去的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自己的心继续破碎着,痛彻心扉。
“大雁坡......石鼎符文......”她用尽自己全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我意识到,她在弥留之际留下这句话,其实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解读就此断绝,她必须把相关的信息留下来,至于这些信息以后将会漂流到什么地方,落入什么人手中,她已经无法控制。
在过去,我对石鼎鸟喙铭文的含义非常好奇,一心想要弄明白,但是我被现在的情绪感染,我突然就不想知道这些秘密了,我情愿永远不知道它,只要让她可以再活下去。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死神想要带走的人,谁都挽留不住。
“石鼎符文......所代表的......是......”轻语又重重喘了几口气,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道:“这个世界的......本质......”
以我现在的理解能力,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但是我不能再追问,而且她也没有力气再解答。说完这句话之后,轻语浑身上下的气息仿佛一瞬间就被抽去了,生机在慢慢离她而去,那双本来已经是灰色的眼睛,更加暗淡。
“谢谢你......最后一个请求......我死之后......把我丢到一个......一个没人的地方......”她拼尽全力,说出自己人生中最后一句话:“我不想......不想让任何人......再找到我......”
我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眼泪给浸透了,那根本控制不住。泪水在无声无息的滑落,我无力去改变这个悲剧,只能用眼泪来祭奠这个女人,曾经带给我一丝温情和感动,悲哀和快乐的女人。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这一次模糊,将会是最后一次,永远无法再清醒过来。她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然后慢慢转过头,试图去看一眼身旁那个幼小的生命。她说不出话了,我也看不到她的目光,但在这一刻,我和她的心灵仿佛是相通的。
幼小的生命尚不知道在此时,将会发生世间最惨痛和悲凉的离别,她也睁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小手在不断的划动,抚摸母亲的脸庞,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音节。
轻语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声的哭着,泪如泉涌。她的人生里或许有太多太多的遗憾,这导致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要遗憾的事情具体是哪些,可能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身边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她哭着,望着我,她在哀求,她无力的想要动动手指,去摸一摸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把孩子抱起来,放到她的眼前,让她已经干裂的嘴唇轻轻吻了吻孩子稚嫩的脸庞。
这个孩子,是她最后一个牵挂,至死都不能放下。
“放心走吧......”我把孩子抱在怀里,慢慢对她道:“我会尽自己所能,照顾她......”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轻语满是眼泪的眼睛一下子就闭上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容最终凝固起来,像是与一九八六年的时光一同沉淀,永远留在了这一刻。
她,死了。
第五十二章
生命
残酷的现实把这个女人永远留在了荒山中,我抱着她的孩子,站在她渐渐冰冷的尸体前,心痛到几乎麻木。我拼命的忍住,不想哭出声,但是一看到她的脸,想起她曾经给予我的那种模糊的情感,我就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被强行带走了。
怀里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尽管她还很小,但从眉眼上能看得出,她长的很像她的母亲。她咿呀咿呀的叫喊着,那双小小的,被灰雾笼罩的眼睛左右转动了一会儿,或许,母女之间有一种心灵上的感应,在轻语停止呼吸之后,孩子猛然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
她的小手使劲从我怀里挣出来,向前抓着,好像要再摸摸自己的妈妈,要妈妈再亲亲她。
但是,不能了,在她人生最懵懂,也是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与她至亲的一个人,已经离她而去。
我抱着孩子矗立了很久,一直到泪迹干涸在脸上,才把哭累又睡着的孩子放回床榻。我遵照轻语最后一个心愿,默默的把她的尸体收拾了一下,在洞外燃起一大堆火。
她不想让任何人再找到她,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对很多很多人来说,她的存在已经不重要。我火化了轻语的遗体,然后收集起她的骨灰,抱着孩子,把骨灰撒在荒山的每一个角落中。
“没有人会再找得到你......”
那两天,我感觉心力交瘁,很想不顾一切的大睡一场。但是我不能,还有那个幼小的生命需要我照顾,我抱着她在洞外温暖的阳光下坐着,我喜欢把她慢慢举过头顶,看着她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露出笑脸。当我看着她的时候,觉得人生的目标在瞬间丧失的干干净净,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让她健康快乐的长大。
可是在我的认知中,这个名叫青青的孩子,是孤苦无依在荒山中长大的,直到迷路的猎人把她带走时,她才第一次接触到最真实的世界。我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在此刻我的思维中,就算我死去,也不可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因此,我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疏忽。她太小了,身体很娇弱,这时候的天气还很冷,我不敢让她受一点点风寒。那种细心和呵护,已经到了极致。
她的母亲死了,没有奶吃,我喂她奶粉,把原本给她妈妈准备的小米煮的很浓,一起喂她。我每天都很累,那是心理上的疲惫,导致我精神不振,但不管有多累,当我看到她吃饱之后露出满足又开心的笑,继而甜甜的进入梦乡时,就觉得这样的劳累,很值得。
同时,我又觉得无比的心酸,这个孩子没有任何过错,她是最无辜的,因为命运的挫折,她从出生开始就是去父母,失去了观察这个世界的权力,没人会补偿她什么。每每想到这些,我觉得,她就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
我把洞外的灶台搬的更远一些,唯恐做饭时产生的烟气会熏到睡在洞里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很难照顾,我没有任何经验,完全要靠临时适应。我每天要在灶台这边来回忙好几次,把凉透的奶和米蓉温热,即便半夜三更睡的正香,只要孩子一哭,我就得翻身爬起来。
孩子长的很快,我没想到她吃的那么多,原以为很充足的奶粉两个月时间就消耗的差不多了,蹲在灶台旁,我思索着又要出山去采购点东西,但她还小,即便抱着她走那么远,也是一种负担。
陡然间,我的余光一瞥,心里顿时就炸毛了。我看到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洞口边,正朝洞里张望。
我丢下锅,操起一根烧火棍子就跑了过去,心里慌的一塌糊涂。转身之间,我看出来,那是一只半大的狼,并没有完全长大,也正因为这样,它缺乏成年狼所有的狡黠,我一边猛跑,一边大声喊叫,想把它惊走,但是它转过身冲我亮出两颗獠牙。
我不讨厌这种动物,但要分情况,如果它威胁到了洞里的孩子,那么我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是一只胆子很大的小狼,本来我只想惊走它,然而看着它没有退缩的意思,我下定决心,必须杀了它,我不能让它记住这个山洞。
我的动作变的飞快,跑到跟前的时候,一棍子就抡了过去,下手非常重。小臂那么粗的棍子堪堪砸在狼头上,应声而断。
狼这种动物,在我们那边有句俗话,叫铁头豆腐腰,意思是它的脑袋很坚硬,耐击打,腰杆子是弱点,这么粗暴的一击并没有打昏它,这只半大的狼晃了晃头,抖掉头上的木屑,嗖的就扑了过来。
我丢掉手里的棍子,一把抓住它两条前爪,我没有无念老和尚生裂虎豹的那种本事,但是当时脑子完全就空了,只有杀掉它的念头。我脚下一趔趄,摔了一跤,跟狼翻滚在一起,它的后腿来回乱蹬了几下,我腾不出手应付,大腿上顿时多了几道很深的血印。
“是你自己找死。”我屏住呼吸,身体里那股仿佛能带给我力量的气息从每个毛孔中透发出来,继而贯注到了双臂间,我的右手猛然一发力,扭住它的一条前爪。
咯嘣一声,我听到了小狼前爪被扭断的声音,这让它发生一声痛苦的嚎叫。我毫不放松,借机抓起一块石头,对准狼头用力砸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狼显然被这重重一击砸的晕头转向,我不留任何后手,紧接着就又是一下,把它砸趴在地。手里的石头像是雨点一样砸下去,完全没有章法,粗暴狂乱。
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乱砸,至少二三十下,狼渐渐停止了挣扎,最后透透的死在原地。我翻身爬起来,身体一晃,感觉两条大腿上火辣辣的疼。我扔下手里的石头,匆忙跑回洞里,孩子还在熟睡,我抱着她,紧紧抱在怀里。
听人说,狼肉很粗,不好吃,而且我也没有吃掉它的欲望,挖了一个坑,想把狼尸埋掉。收拾现场的时候,我在地上捡到一颗带血的狼牙,估计是刚才一通乱砸间砸落的。
收拾好这里浪费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天色暗了。进洞之后,我没有一点点睡意,同时觉得很不安稳。这只半大的狼既然会出现,那么肯定还有其它同类存在。我想起了之前遇到青青时,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是一只母狼抚养长大的。
我的脑子很乱,因为我只知道事情的结果,却了解过程,我判断不出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孩子在熟睡,我守着她,一步不离的守着。山里的夜很寂静,同样也很无聊。我拿出那颗洗干净的狼牙,想了想,慢慢用刀子在狼牙上刻下了青青这两个字。
事实上,她应该叫陈青青,但是我了解了当时大雁坡发生的事,又目睹了轻语在人生最后一段时间内所经历的痛苦,心里对陈老的印象,完全改变了,我不恨他,因为没有什么恨他的理由,我只想忘记这个人。
我从衣服上抽出几缕丝线,结成一根细细的绳子,把狼牙穿好,轻轻戴在正在熟睡的孩子脖子上。
从这一刻起,她有了名字,她叫青青。
我终于明白了,彻底的明白,为什么和青青初次相遇的时候,她会感觉对我那么熟悉,那么亲近,好像是没有距离的亲近。她会对我没有任何防备,会在我睡着的时候默默的看着我,看着我流泪。
当时,我很迷茫,不知道这一切。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从她出生开始,陪伴她的人,是我,一直是我。她可能不记得,然而,在她的心底深处,留有我的气息。
几经考虑,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青青离开了这个住了很久的山洞。搬家非常麻烦,忙碌了好几天,我搬到了荒山背面的一个小洞里。之后的一段时间,没有太多的事情发生,还是那样平淡。青青始终吃不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小的,瘦瘦的,脸庞清秀,尤其是那双灰色的眼睛,让人很心疼。
她知道满足,每每吃饱了就会乖乖的,随着天气转暖,我会抱着她在外面走一走。在她半岁大的时候,我第一次带着她上山,找到了山顶那个小洞。
多少年了,洞里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尊巨大的石鼎,就像是一个标记,留在此处。青青没有视觉,她不知道环境的变化,不过当我抱着她走近石鼎时,她仿佛心有感应般的哼哼了两声。
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不是说我想如何就如何,或许有时候人力不能改变的东西有许多。我站在石鼎旁,想起了太多往事。石鼎上密密麻麻的鸟喙铭文不计其数,我在想,想轻语临死前留下的那个十分重要,却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理解的信息。
鸟喙铭文,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那会是什么?
涅槃发书有两个月了,全赖各位新老读者的支持,让我们杀到了新书榜第一名。
很多读者都是从将盗一直跟到现在的,今天涅槃上架,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只能表示由衷的感谢。
龙飞现在职业写作,前段时间身体相当不好,所以心里犹豫过,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再适合从事这种工作了,也想过做点别的事,但是想了很久,始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干什么。写书写了三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我什么都不会做,除了写书。
可能,这是我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来的唯一途径了。
但是龙飞不奢求每个读者都订阅正版,毕竟有的读者有自己的难处,或许是学生党,或许是充值不太方便,不管是否订阅,都还是我的读者,要感谢你们。
如果,只是如果,大家方便的话,可以订阅一下。价格大家都知道,不贵的。稿费是作者唯一的经济收入了。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上架之后,会尽所有的力量,每天多写一点。
感谢你们,谢谢大家。
第五十三章
历史的轨迹
一时间,我抱着青青在石鼎旁边呆住了,可能是我之前的想法太过简单,我以为只要有办法回到过去,回到大雁坡事件发生的当时找到轻语,就可以从她嘴里得到关于鸟喙铭文的答案,我的确回到了过去,也找到了轻语,但是我得到的,只是一句更加模糊的话。
我的沉默让刚刚半岁的青青产生了好奇,她伸着小手在我脸上摸着,嘴里嘀嘀咕咕的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稚嫩的童音让我停止了思考,自失般的一笑,捏捏青青的小脸蛋,又把目光投向了石鼎。
密密麻麻的鸟喙铭文,我只能认出其中两个,我用刀子小心的把这两个铭文圈了起来,让它们看上去可以跟其它铭文稍作区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道,青青迟早要发现这尊石鼎的,继而,她会摸到石鼎上这两个铭文。解读两个铭文或许不会有特别大的用处,但是让她多一点自保的本领,也是好的。
然而当我刚刚在铭文外刻了圈子之后,随即就愣住了,我在想什么?难道我已经默认了和青青的分离?
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让我寝食难安,我一万个小心,仔细的呵护青青,天气没有她刚出生时那么冷,所以即便做饭,我也会抱着她,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守护这个小生命。在我看来,荒山依然是那么安静和正常,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
这是我到荒山之后经历的第二个秋天,我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变化,但是偶尔从小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我才发现胡子有很久都没有剃了。水面中的我,比过去沧桑了很多,那种沧桑是来自心中的,人不经历,永远不会成长成熟。
说实话,我有些习惯荒山的生活了,但是这几天,我开始考虑退路,我想要带着青青离开荒山,可我想到她的妈妈时,又不忍离去,有时候,我看着荒山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想起轻语的骨灰就撒播在这里,那一刻,我会恍惚,会觉得她其实没有死,只不过在某个地方熟睡,总有一天,她还会醒过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再守上一两年,可是我要考虑到青青。
我准备离开了,带着青青离开。我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这个地方说不上有什么好,但一旦决定要走的时候,心中总是那么不舍。
上路前的两天,我好好的休息了一下,保证充沛的体力,青青很乖,极少闹人,她可能从年幼时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和寂寞,她会自己坐在床榻上玩。我把换下来的几件衣服整理了一下,带着青青到河边洗晒,这几件衣服洗干净晾干,我就可以穿着它,带青青走。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我对周围的环境已经非常熟悉了,抱着青青漫步到小河边,刚刚打上来半盆水,还没来得及把衣服浸湿,我就看到从进山的方向,隐约走过来几个人。经过之前瘦高个那件事,我非常的谨慎,一把抓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看了过去。
我看到了五个穿便装的人,其中两个背上背着枪,他们一边走一边打量,估计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望着这几个带着枪的人,我立即开始紧张,不由自主的联想起死在这里的瘦高个还有矮个子。那两个人死去的时间不短了,之后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但这并不能排除事情会完全平息下来。
大雁坡那里发生了很严重的意外,陈老肯定活下来了,在事后对上面交代情况时,他不可能如实的坦白轻语是自己踢下深坑的,他只能推说不知道妻子的下落。在地下找不到轻语的尸体,上头的人很可能会认为,轻语还活着,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而逃离了。她解读的信息那么重要,就要一直寻找,再加上瘦高个和矮个子的失踪,在完全没有其它线索的情况下,不能不把荒山再搜索一遍。
这样想着,我就觉得处境相当危险。我没有把握能够同时对付五个人,尤其对方还有枪。但我又不可能束手就擒。怀里的青青顿时成为很沉重的负担,她还一无所知,伸手扒拉着我的望远镜,咿呀咿呀的叫着。
我的额头顿时就冒汗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我带着青青逃,那么一旦被对方跟上或是截住,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不能让青青有任何意外,她太脆弱了。
这个时候,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我,脚步立即加快,几乎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跑来。我转身就走,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青青先安置一下,然后我冒险引开那些人,把他们引到山区的更深处,我对环境熟悉,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可以远远的引着他们兜个圈子,然后甩脱他们,重新回来带着青青,从进山的路迅速离开。
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它对策。
几乎没有多少考虑的时间,我飞一般的跑回山背后的小洞,把青青放在床榻上,然后匆忙用洞外的石头把洞口堵起来。做完这一切,我一刻不停,又从山背后绕出去,故意让追来的几个人发现我的行踪。
“站住!给我站住!”为首的那个人遥遥的大声吆喝,身后还有人朝天鸣枪警告,但我理都不理,在山路中东钻西钻。
几个人果然上当了,把我当成唯一的目标,紧追不舍,这几个人的身体素质都很好,我引着他们最少跑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个人掉队。但是在荒山磨练了这么久,我也今非昔比了,体力相当充沛,不知疲倦的引着他们继续跑。不过我不能跑的太快,否则他们跟不上的话,或许就会原路返回,难免也会发现我的住处,所以我控制着速度,既不上他们追上,也不离开他们的视野。
“站住!站住......”为首的人一边跑,一边艰难的大声对我喊道:“找你了解些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你先站住......”
“了解什么情况?”我回头观察着追击者,也大声回道:“是不是想找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一个低低胖胖的?”
听到我的回话,那几个人就炸窝了,我的判断没错,他们果然和瘦高个有关联,为首的人继续大声喊话,不过我抛出了这个饵,就等于死死的吊住了他们,所以不再回话,依然保持速度,朝山区深处跑。
我的优势在于熟悉地形,这在复杂的地势中相当重要,跑的深了,那些人有点跟不上。我隐隐的在山区深处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当觉得距离足够远的时候,才猛然发力,加快速度,从崎岖中迅速逃离了对方的追捕。
我从另一边开始朝回跑,这一场追击持续了最少三四个小时,我很担心青青。在我回程的途中,一直觉得心在不断的异样的跳动,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随之萌生出来。这种预感让我把速度提升到最快,当我跑回山洞的时候,几乎已经有点脱力。
骤然间,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我看到山洞口堵着的石头,散乱的滚落到了洞里面,洞口大开。
“青青......青青......”我立即开始叫青青的名字,语气里已经带着哭腔。
我拔腿跑向山洞,那些石头明显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用力撞开了,山洞里空荡荡的,床榻上已经没有了青青那小小的身影。
“青青!”我大吼了一声,转身跑出山洞,疯了一样在附近寻找。
以我的认知,青青会安然无恙,她会活下来,一直到再次和我相遇。但有些时候,人能够想象到以后将要发生的事,甚至能想象到自己面对那些事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但想象跟现实永远是不能划等号的,只有事情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才能体会到,此刻的情绪跟想象,完全不是一码事。
青青丢了,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丢了,我不停的寻找着,把荒山四周转了整整一圈,却一无所获,青青不见了。
我一边找,一边失魂落魄的喊着青青的名字,我所走的每一个地方,都撒着轻语的骨灰,我感觉到万分的愧疚,她临死前依依不舍的把女儿托付给我,但我却愧对了她。那种愧疚就像是一把刀子,在狠狠剜我身上的肉。
不知道找了多久,我彻底绝望了,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到嗓子都哑了,我才翻身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泪痕未干的眼睛,望向了天空。
天空中都是轻语那双灰色的眼睛,我理解不了她眼睛里所包含的含义。那或许不是一种责备,却让我难以面对。
我愣愣的坐着,坐了很久,当我再次站起身的时候,腰杆又挺的笔直。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也可能,是彻底相信了郑童对我说过的话。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谁都无法改变。那是历史的轨迹,时间的轨迹,那条轨迹一旦延伸出去,就如同泼掉的水,没有任何可能收回。
我回到山洞,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轻语,还有青青留下的任何痕迹。做完这些,我迈步就朝山外走去。
既然过去已经无法改变,那么,就只有认真的面对未来。
第五十四章
最后一个故事
有些时候,人终究是敌不过命运的,我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不能挽回。我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想开了,心情却很复杂,有些释然,有些难过,还有很多不舍。我知道自己仍然会和青青相遇相见,不过在不同的环境和时间相见,人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但,轻语死了,我不可能再见到她。
就带着这样的心情,我离开了荒山,接下来就打算离开现在的世界,回归到属于我的那片天地中。我犹豫再三,决定在临别之前再去见见无念老和尚,对于他,我同样有一种难言的情感,我很清楚,这次离开,或许我不会再回来,和无念老和尚的相见,也是最后一面。我从这里辗转到了南京,然后又来到夹江拐角的山里。
山还是原来的山,水还是原来的水,我在清晨到了这里,见到了坐在小屋外慢慢喝茶的无念老和尚。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气候的转变让山的生机都隐没消失了,一片萧索和冷清,无念老和尚仿佛和这片萧索融为了一团。
对于我的到来,无念老和尚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和以前那样对我,招待我喝茶。我来这里是想见他一面,同时也是想问一个问题。长生观对鸟喙铭文的研究,远远超过任何人,即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无念也远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无念是将死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死去,那么他所掌握的一切,可能都要永远的断绝。
我琢磨了半天,在这个问题上,无念很有原则,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想试试。
“无念,这一次,可能是诀别了。”我喝了一口茶,仍然是苦的让人皱眉的苦丁,但如果心境平和的时候慢慢品味它,就会从苦涩的背后尝出其它味道。
“路若艰难,必全力去走,我如此,你亦如此。”
“无念,我想问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我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无念有原则,所以我的问题不能带有任何长生观或者鸟喙铭文的字眼,否则他肯定会一口拒绝,我望着他,道:“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无念老和尚很少会动容,历经了风雨的人,心境淡如流云,坚如磐石,但是此时此刻,听到我所问的问题时,他雪白的眉毛突然一抖,祥和又安静的眼神中仿佛透射出一道直穿过人心灵的光芒。
他的变化把我吓了一跳,不过就那么一秒钟,无念老和尚又恢复了原状,慢慢的喝茶,一言不发。这让我意识到,轻语给我留下的这句话,绝对是很实质性的要点,它可能切中了鸟喙铭文秘密的核心。只不过这句话难以理解,暂时我揣摩不透。
“无念,我理解你。不过,有的话还是要和你说。”我道:“你所知的,是很多很多人在过去的岁月里不断的摸索发掘出的,那是一种凝聚,沉淀,还有象征,无论这些东西本身代表着什么,它们既然存在,就不该最后消失。”
无念老和尚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事理,我说的话他可以听懂。这一次,我感觉他动摇了,如果他不想说,就会一口拒绝,但是他沉默不语,就证明他在犹豫。
“无念,跟我讲讲吧。”我道:“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再和你讲一个故事。”无念老和尚沉默了很久,开口道:“我只讲故事,你无需问我真假。”
他讲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看上去又漏洞百出的故事,似乎很无聊。
东晋时期,有一个叫柳郎的人,从小就很崇尚道家,他不热衷功名,虽然每天都在看书,但阅读的几乎都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道家典籍。他相信点金术,相信驱魔捉妖,相信长生不死。
这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偶尔从书本中得到一点学识或者线索就立即去追寻,他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在家里苦读了十年,把所有该掌握的东西都铭记在心,才觉得差不多了,应该去着手寻找自己该寻找的东西。他深信世界上有比人更高等的存在,或许是神,或许是仙,是魔,每个人的命运和人生中经历的一切一切,都是由那些仙或魔掌控的。
他想寻访的,就是那种高于人的存在,直白点说,他是在寻仙。
他根据一些典籍中记载的蛛丝马迹分析,选定了一座山,他进山只是为了寻仙,所以一路都在寻找。这座山在道家典籍中很有名气,是一方灵地,柳郎第一次来到这里,对环境非常陌生,但奇怪的是,等他进山之后,好像有一条冥冥的路出现了,他毫无阻滞的沿着这条路走,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即便是深山中最险峻的地方,也像行走在平地上一样。
虽然走的非常顺利,但是沿途没有任何发现和收获,跟所有痴迷于此道的人一样,白费了时间和精力。不过柳郎并不认为寻找失败了,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选定合适的地点,也没有下更大的苦功,他相信只要坚持的话,迟早都会达到目的。
在这座罕有人迹的山中,他寻找了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原路返回。等他出山回家之后,立即震惊了,因为他见到了已经死去很多年的祖父,父亲,还有其他一些人。那种情况放到任何人身上,估计都会吓的半死,不过柳郎是个胆子比较大的人,他看到这么多已经死去了若干年的人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最初是被吓了一大跳,不过随后,他觉得这些面前的人仿佛没有什么恶意,祖父,父亲流露出来的,还是对他殷切的关怀和爱护,因此,柳郎心里的恐惧慢慢减少,然而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死去的人都又回来了。
他在震惊之余,结结巴巴的问祖父还有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祖父和父亲同时回答他: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
当我听到这儿,就觉得柳郎的祖父和父亲接下来还会再说些什么,但无念老和尚告诉我,故事已经讲完了。
我有点头晕,讲了半天,我根本听不懂这个故事的寓意,它和我问出的问题有关系?我怀疑故事却不会怀疑无念,因为无念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糊弄人,也不可能信口胡诌。
“无念,说真的。”我叹了口气,道:“我听不懂这个故事。”
“在我当年服食下师傅赐予的那枚不死鸟血卵时,他就郑重告诫过我,我所知的,只能交与应该交与的人,除此之外,至死也要守口如瓶。”无念老和尚接着道:“他的嘱托,我不敢忘,不敢违。”
我又叹了口气,无念这样说,其实是在告诉我,他只能说这么多,要我别再为难他了。
“若有一天,你从睡梦中醒来,或许会发现,你身在的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无念老和尚道:“一切,随时都在变化,没有任何人可以了解这种变化,就是这样。”
关于这个问题,无念就谈到这里,我随即闭口不再发问,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破例了。我想,如果不是他算到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或许连这个晦涩又无聊的故事都不会讲给我听。
“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这里,不应再留了。”
我最后看了无念一眼,记住了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温和却又另类的老和尚,是该走了。
下山的时候,我差一点掉到一个被人事先挖好的坑里面,那坑非常深,里面积着一片污水烂泥,如果不是练了这么长时间,反应迅速的话,我很可能没有防备的一脚就踩进去。当我识破了这个小把戏时,隐约听到熊孩子很猥琐的笑声。
我一抬头,就看到熊孩子还有那个不善言辞镇定的出奇的孩子,他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熊孩子还是老样子,那个瘦瘦的沉默的孩子依然眼神淡然到没有任何情绪。我对这个孩子始终有种特殊的感觉,觉得他就是人中的龙,迟早会翱翔在天际。
我走过去,熊孩子就嘻嘻哈哈的求饶,本来,我想对那个镇定的孩子说些什么,但是一看到他的眼神,就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因为他的年纪虽然小,那种目光却如同历经了人世的沧桑,里面藏着沧海桑田。
什么都不用说,他都会懂的。
我摸摸他的头,对他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轻语死去了,青青丢失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人或物,都不再属于我。
我回到法台寺遗址附近的六角印记那里,用郑童教我的办法开始逆穿时间。这个过程没有必要多说,最后,我终于回到了属于我的时间和世界中。
但是,这个原本应该很熟悉的世界,却因为我离开的那段时间而变的陌生了。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地方让我感觉陌生,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我打了郑童的电话,但是电话关机了,这个家伙的生活很不规律,经常熬夜,一宿一宿的不睡,到白天就使劲补觉。我没在意,电话打不通之后直接就跑去他家。我离开了很长时间,青青,她还好吗?一想到她,我就会想起在荒山中被我辛辛苦苦带了半年的小生命,那一幕让人心酸,但又温馨。
到郑童的住处,我敲了敲门,但是没人回应,低头一看,我发现门缝里塞了很多小广告,这说明什么?
我的心猛然一紧,随即就戒备起来,小广告就塞在门缝里,只要打开门,就会掉落到地面,然而门缝里的小广告好好的呆在那儿,说明至少有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打开过这道门。
我的动作一下子放的很慢,轻轻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慢慢的打开房门,门缝中的广告纸雪片一样的飘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