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爷爷被黄河里浮出的石头棺材带走了

  第一百七十章 撕心裂肺




  “老东西!真是活的不耐烦了,给你条活路你不走!”有人叫嚷道:“这里是晾尸崖,嘴巴再硬,就晾你的尸!”
  “七门的庞独就是这样子?我以为是什么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哩。”有人一边朝火铳里装填火药和铁砂,一边道:“庞独,跪下!饶你条命!”
  这些人可能追击老鬼不是一天两天了,途中还被老鬼杀了不少人。天寒地冻中数百里追赶,吃尽了苦头,如今这些邪火都发泄在老鬼身上,虽然还没有动手,但是人人阴阳怪气的戏弄,极尽讥讽之能。
  在崖脚下,望着老鬼枯瘦的身躯和一头白发,我的拳头紧攥,呼的站起身,二话不说就要冲过去。身子刚刚一动,弥勒就拉住我,转头一看,他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不不不,水娃子……”弥勒这么大的人,眼泪哗哗道:“这是我们庞家的事,我去救我爷……”
  “废话!”我挣脱他就想继续冲,弥勒可能是看着对方人多,不想再拖累我,但是现在情况已经这么紧,还能有什么可犹豫的?
  “水娃,听我说。”弥勒擦了擦泪,匆忙中转头朝崖上望了望,道:“你是七门的大掌灯,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他们人多,我过去救我爷,横竖这辈子见了我爷一面,就算和他一起……一起死了也甘心,水娃,你走,以后要是见到我爹,替我……替我给他磕个头……”
  “行了!你怎么这么看不起自己!冲!”我一把甩脱弥勒,朝着崖边猛冲过去,崖脚下还守着几个人,但是注意力全集中在上头,等到发现我的时候已经迟了,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三拳两脚把他们打的东倒西歪,一脚就踩上通往崖顶的小路。
  我们的出现让崖顶的人感觉到了危机,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开始围攻老鬼。以老鬼的本事,如果是在平时,早已经把这些人杀的片甲不留,但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从西边回来的时候可能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又拖着伤体奔逃了这么久,其实落到了无法支撑的边缘,那些人越逼越紧,不多久就把老鬼逼到了晾尸崖临河的一端。
  “长门!”我一巴掌把面前一个人拍倒,情急之下根本顾不得留手,这一下把对方的头颅几乎打爆了。
  “爷!我是小胖!我爹叫狗子!”弥勒也从身后奋不顾身的冲向人群,一边大喊道:“爷!我们来救你!”
  老鬼的一只眼睛受了伤,睁都睁不开,他被人围着,但是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能看到我们的身影。那一刻,老鬼可能迟滞了,也呆住了,本就撑不住的身体猛然一晃,没有人告诉他过去的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那个苦命的儿子庞狗子已经死了,死了都没人救。然而弥勒这一下喊过去,让老鬼惊讶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喜悦。
  他猛然大吼了一声,身子一震,抓着面前一个人,反手丢下晾尸崖,对方嚎叫着滚落到了崖下滚滚的河水中,就是那么一瞬间,老鬼好像回到了威猛无双的状态里,他的眼睛闪着光,眉头紧皱着,一滴滴老泪,已经不可抑止的夺眶而出。
  “好孩子!是狗子的孩子!?”老鬼一激动,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各自猛踢了一脚,老鬼铁一般的身躯从来不肯倒下,但是此时此刻,他好像什么都不想了,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就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还活着,他大声冲着弥勒喊道:“狗子他……”
  “爷!我爹还活着,硬朗着!”弥勒不要命的想要冲进人群。
  这些都是不怎么扎手的角色,但是对方人多,一时半会也打不完。我冲的比弥勒更猛,那些人看见可能挡不住我们,当时就改变了策略。
  “这老东西不能留!不要活的,杀了!”
  顿时,几支已经填好火药的火铳一起对准了老鬼,他一条膝盖半撑着身体,咬牙想要躲过去,我心里一急,一拳就把挡着我的两个人打飞出去。
  轰轰轰……
  几支火铳一起喷出火光,老鬼身子一歪,在地上连滚了几下,但是身子刚刚面对崖下的大河站起的同时,一支隐藏着的火铳嘭的又冒出一团火光,无数的铁砂子全部打到老鬼的后脑壳上,老鬼的身子一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意识,一头朝崖下的大河栽下去。
  我紧张的要死,飞身一跳,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冲了过去,老鬼的身体已经落到崖下,我扑过去闪手一抓,堪堪抓住他一条脚脖子,但是前冲的力量加上惯性,自己在崖边也把持不住,被拖了下去。身子坠崖,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我一手抓着老鬼,另只手临危一晃,摸到一条本来用来挂尸的绳子。
  两个人猛然一坠,停在半空,刚刚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沉到了底,尽管我只是抓着老鬼一条脚脖子,然而却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瘫软了,软塌塌的没有半点力气和反应。老鬼那样的人,只要还有半口气就还要挣扎着站起来,他后脑挨了火铳一击,一动不动,这,难道是……
  “长门!!!”我大吼了一声,心里绞痛成了一团,我紧紧抓着他,全力朝上拉,几个人从崖边探出头,飞快的装填火药,弥勒估计是被缠住了,抽不出手来帮我。这个时候如果再被火铳居高临下一阵猛轰,后果不堪设想。
  “老鬼!你不要死!”我咬着牙,把老鬼架在肩膀上,腾出手抓着绳子就朝上爬,力气是足够的,只是晾尸崖背面的地势非常不利,爬到快要接近崖边的时候,两支点燃了引信的火铳就伸了下来,我抬手抓住还未发射的火铳,猛一用力,连铳带人一起拉了下来。这时候,弥勒不要命的摆脱其他人,把另一个拿着火铳的人撞到崖下。
  借着这个机会,我抱着老鬼,全力一拽绳子,身子腾空甩上崖边,双脚沾地的同一时间,我马上扶着老鬼,焦急道:“长门!长门!”
  老鬼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了,他的鼻子在微微的渗血,两只眼睛半开半合,但是透过微张的眼皮,能看到他的眼球已经泛出一种意味着死亡的灰暗。老鬼的命图已经用掉了,如果这次他撑不住,就会真的死掉。
  “老家伙挨了一铳,估计是活不成了,把这两个小的收拾掉!”有人看到老鬼一动不动,马上做出判断,一群人随后调整目标,想把我和弥勒困死在这里。
  我抱着老鬼,抬手在他手腕上摸了摸,脉搏微弱的几乎要察觉不出了。我骤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些旁门中人,恨的要死。但是老鬼还有一点点气,我想救活他,不能再耽误时间。
  “背着长门!”我把老鬼轻轻放在弥勒背上:“跟着我冲!”
  满腔的怒火已经压制不住,我抓起一根已经发射过的火铳,迎头一阵猛抡,火铳沉重结实,一下就能砸扁人的脑袋,三五下就冲开包围,给弥勒开出一条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奔下晾尸崖,我只觉得苦,只觉得恨,我不知道老鬼还能不能活。
  我不愿他死,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不作最坏打算。弥勒冲下晾尸崖之后,我让他背着老鬼先走,自己留下挡住后面追击的人,望着弥勒越走越远,我抬手抓起一个人,拖着他在雪地里狂奔。后面的人渐渐就被甩脱了,被我拖了一路的那个旁门中人已经半死不活,我嘘了口气,抓着他的领子,问他这次有几家参与了追杀老鬼。
  “不知道……”
  我一言不发,抬手抓起他一条胳膊,用力扭断。我很想老鬼活下去,但是如果这一次他真的死了,杀他的人,我要一家一家去清算!
  咯嘣嘣……
  骨头被生生扭断,疼痛钻心,那人立即吃不住了,不等我再抓起他另一条胳膊,一股脑就把我问的话答的一清二楚。我随手丢下他,疾步追上前面的弥勒。
  “水娃!怎么办!”弥勒一边跑,一边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亲爷爷,然而第一次相见,就有可能是祖孙两个的诀别,老鬼的状态愈发不好,弥勒泣不成声。
  “赛华佗能救他!一定能!”我心里根本没底,老鬼受的伤不止一处,赛华佗能救不能,这不好说,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得争取。
  但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抬眼看看老鬼,把他头上身上积着的雪轻轻抹掉,心里的预感很不祥。我怕,怕他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们想要救人,走陆路太慢,跑了几里地,天已经大亮,这个月份,载人的船基本都歇了,我们硬从一个小渡口找到歇业的船家,给了一把钱,央求对方把我们送走。那船家心眼挺好,瞧着我们要救人,答应送一程。
  小船在河面上疾驰,我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老鬼身上,他的手已经开始凉了,那颗一辈子都不曾对任何人低下的头颅,软软的,无力的垂到一旁。
  “爷!你醒醒,醒醒啊!”弥勒大哭着,把脖子上的莲花木摘下来,戴在老鬼身上:“这是爹给的,他说爷一辈子不易,等着熬过了这两年,让爷过几天安稳日子,爷,你睁眼看看我好不,爷……”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死未卜



  小船在行驶,任凭弥勒怎么哭,老鬼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一言不发的望着前面的大河,心情越来越沉重,我想起老鬼当初对我的照顾,想起他用掉续命图时的悲怆,这个老头儿,像是铁打的一样,但此刻却纹丝不动,像是死去了一样,任凭河面凛冽的寒风吹着自己花白的头发。
  “快点!再快点!”我不停的催促着船家,船家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小船随波瞬息直下,一口气从这里驶到赛华佗家里那片鱼塘附近的河岸边。昨晚一夜奔驰,体力消耗很大,我怕弥勒顶不住,抬手背着老鬼,飞快的朝那边跑。
  赛华佗住的是个清静地方,我们一路猛跑过去,还未靠近,就看到雷真人和老蔫巴并排坐在鱼塘边上钓鱼。他们回头看见我们,丢下鱼竿就迎了上来。
  “这又是咋地啦?”老蔫巴看着我背上的老鬼,赶紧就和雷真人并排手接过去。
  “赛华佗呢!快!快喊他出来!”我擦着头上的汗,在屋子前后看了一眼。老蔫巴一溜烟跑到那边的小伙房里,把赛华佗揪了出来。
  “伤的太重!”赛华佗看了看老鬼,在手腕上摸摸,又翻开眼皮子,眉头立即皱成了一个疙瘩:“难救!”
  “想办法!救他!”我脱口就冲赛华佗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能救老鬼,我情愿豁出一条命,我还有续命图,但老鬼,除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他还有什么?我说着,就感觉流了一路的泪水还是无穷无尽,央求道:“救救他......”
  “能救就救救呗,可怜的。”老蔫巴也在帮着求情。
  “不是不肯救,实在没把握!他这个已经不是普通的伤,就剩下一丝气,真的没把握!”赛华佗叹了口气,转头看看我,道:“这个人命硬,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熬到这时候,已经不易了。”
  “就算有一点希望,也要救!”
  “我能试试,但是......”赛华佗为难的看着老蔫巴,道:“得用吊命汤先吊着他这口气。”
  赛华佗说的吊命汤,是中医里面比较特殊的一味救命药。传统的中医认为,病人进补,无论是刚刚生产过的孕妇,还是大病初愈的病号,进补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避免补药太猛,继而伤身,那就是所谓的虚不受补。但是这味吊命汤就用整枝的老山参,熬出人参精华,伤的再重,病的再重,服了吊命汤,多少都能熬上一时三刻,这种药也叫做“独参汤”,过去有钱人家里有人要过世,临终前就用独参汤吊着一口气,等着赶回家奔丧的人能再见上一面。熬吊命汤的老参至少得长上百年,赛华佗这里没有那么好的参。
  望着赛华佗的目光,再一听吊命汤,老蔫巴立即就明白了什么,捂着自己的胳膊,道:“干哈!瞅着俺干哈呢这是。”
  “他要吊命汤先吊着一口气,现在再跑出去寻合用的老参,已经来不及了。”赛华佗的头上也开始冒汗,道:“所以我说,难救!”
  “这是干哈呢,这是干哈呢......”老蔫巴捂着胳膊也为难起来,迷迷糊糊的眼睛瞅瞅我们,又瞅瞅我背上的老鬼。
  噗通......
  弥勒一下子跪到老蔫巴面前,咚咚的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对老蔫巴道:“求求你!救救我爷!我知道,这么做不公,就是求求你......他今年七十了,受了一辈子苦,求求你,我做牛做马都行......”
  “这个这个......”老蔫巴难为的要死,他是一株已经成了人形的老山参,做一碗吊命汤,只要取他身上一截就够了,但是老参也不是神仙,身上切掉一截就少一截,永远都不会再长出来。
  “求求你!”弥勒磕的额头流血,他可能晕了,也完全没有办法,一把掏出身上的刀子:“我的命不值钱,求求你救救我爷!我死在这儿,没有怨言,一命换他一命......”
  “快起来快起来,俺要你的命干哈呢。”老蔫巴想拉弥勒起来,但是弥勒跪着,就和膝盖生根一样,老蔫巴滴溜溜在周围来回转了几圈,一跺脚:“俺最看不了忠臣孝子掉眼泪儿,来吧来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赛,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奔到灶台,赛华佗拖出一口药锅,架在火上,老蔫巴举着刀子,手一个劲儿的哆嗦,但是最后,还是咬着牙,一刀剁了下去。
  伤口没有流血,半截胳膊噗通掉进了药锅,那截胳膊转瞬间变成一截飘着药香的老参,老蔫巴丢下刀子,晕头转向,雷真人赶紧把他扶住拖到一边。
  千年的老参入锅,药汁很快就变的黄灿灿,赛华佗把这碗吊命汤给老鬼灌了下去,然后开始救他。我们站在屋外不停的走来走去,焦灼不堪。老鬼在回到河滩之前,可能已经受了重伤,新伤旧伤加在一起,果然和赛华佗说的一样,非常严重。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就是不停的走,整整半天一夜过去,赛华佗才打开了屋门。
  “怎么样!”我和弥勒马上迎了上去。
  “他身上的伤,有些是皮外伤,那些不值一提,有的伤太重,后脑还进了铁砂子,取都取不尽,现在暂时救回来一口气,还得继续治,三五天怕是弄不好。”赛华佗对我们道:“做好心理准备,这个人后脑受了伤,就算救的活,可能也醒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救得活也醒不过来?”我说不上是酸还是痛,赛华佗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老鬼能不能活,他无法保证,就算救过来了,老鬼也要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度过残生?他会像一块木头,没有知觉,没有感官,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那种感觉,其实比死掉更难忍。
  “我还得忙几天,这个病人,当真棘手的很。”赛华佗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去歇歇吧,年纪轻轻的,别把身子熬坏了。”
  赛华佗转身进了屋,我说不出话,但又不得不说,安慰弥勒。弥勒的眼泪就没有停过,我理解他的心。
  “爷伤成这样,回头,如果真见到我爹,我该怎么交代。”弥勒说着,突然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们这做儿孙的,不争气......”
  “这不是你的错......”我拉着弥勒的手,从在晾尸崖见到老鬼的那一刻起,我对旁门的怒火已经燃烧到了极点,此刻老鬼生死未卜,我已经压制不住了。
  他做错了什么?只是为了沿袭七门的祖规,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河凫子七门,庞家是最忠烈的一门!七门被人排挤压迫了那么多年,为了大河安稳,一直在退缩,在隐忍,但是忍到最后,忍出什么结果?
  “这次,我要讨个说法,也要讨个公道!”我暗暗默念着这一次参与围攻老鬼的旁门家族,心里的怒火在烧,但语气和目光一起冷了下来。
  “不行,水娃,这不行!”弥勒赶紧就阻拦道:“这是庞家的事,我们七门从太爷那一辈就开始谋划,熬到今天不容易,我们得忍,大丈夫能伸能屈是条龙......”
  “被人杀了爹娘,还要忍,那就不是龙了!是条虫!”我心里火大,忍不住对弥勒喝道:“长门当时为我是豁了命的!你忍,我不忍!你留下照看长门,我自己,杀到旁门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爷爷当时为什么因为爹的死而迁怒排教,失去之痛,会让人丧失理智。
  弥勒说不出话了,我一静,也觉得刚才的语气有点重,缓了缓,道:“我们七门被人欺负了那么多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公道,不讨回来,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水娃,你想怎么做?”
  “血债,只能血来偿!”
  “好!”弥勒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猛然一抬头,抹掉眼角一点残留的泪,道:“你替我照看我爷几天,我出去一下,爷的伤还很重,都拜托你了!”
  “你要去哪儿?”
  “回头你就知道。”弥勒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走的非常快,一会儿消失在茫茫一片雪地中。
  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离开就有离开的道理。我不想那么多,全力帮着赛华佗去救老鬼。老鬼后脑进了铁砂,赛华佗用了所有办法,还是没能把全部铁砂取出来,残留下来的,是致命的隐伤,会一直折磨老鬼。
  就和赛华佗说的一样,老鬼始终没有醒过来,他可能还是有口气在,却像是活死人一样。我守着他,一守就是一天一夜,看着老鬼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身躯,还有那张因为消瘦而双颊深陷的脸庞,我就难过的无以复加。
  我恨三十六旁门,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谁,那种恨意甚至超过了对圣域和九黎的恨。
  弥勒一走就是七八天,这七八天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怎么合眼,老鬼不醒,我心里那块石头始终都放不下。连着七八天下来,熬的有些难耐。外头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几乎没有停过。守到大半夜的时候,困的想睡觉,就打开门出去透透气。
  打开房门的一刻,我呆住了,屋子外的大雪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几个人,纹丝不动的站在鹅毛大雪里面,几个人浑身上下已经落满了雪,却腰身笔直,任凭风吹雪落。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债血偿



  雪下的很大,猛然看到几个已经快要变成雪人的身影,我吃了一惊。但是我出来的时候,几个原本一动不动的人随即抖了抖身上的雪,我最先看见的是丑脸人,还有弥勒,他们不知道在雪地里站了多久了,却不知寒冷。
  接着,后面两个人也抖掉了身上的雪,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两个人的年纪跟爹应该是差不多的,一个低矮敦实,一个面庞白净,有点文邹邹的气息。他们慢慢走到丑脸人和弥勒身旁,四个人站成一排。弥勒离开了七八天,应该是去找他们了。
  丑脸人还是老样子,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我知道这个人虽然已经不是爹的外表,但胸膛里的那颗心,还是陈应龙的心。
  “七门,庞,陈,唐,拜大掌灯!”爹的嗓子是被什么烧坏的,声音永远那么低沉嘶哑,他站在原地,低低说了一句,紧跟着,噗通一下跪倒在雪地里。旁边的三个人也随即就跪下了,神情肃穆且恭正。
  “拜大掌灯!”
  七门的祖规,要是扯到了七门的公事,那么彼此之间没有亲属和血缘之分,大掌灯是七门领袖,是地位最尊崇的人,倒退回去几百年,规矩最严的时候,儿子做了大掌灯,老子见了面也要跪拜。
  我不敢受爹的礼,连忙躲开了,他们拜了拜,先后慢慢站起身。弥勒不多说话,带着那个粗壮低矮的汉子从我身边进了屋。我第一次见这个汉子,但是他的眉宇之间,隐隐约约有老鬼的几分影子。
  两个人走到老鬼的床榻前,低矮汉子当时就跪下了,不用多看,这绝对是条硬汉子,一头磕在地上,坚硬的方砖顿时碎了一块,他抬起头,眼睛里还是眼泪,忍着不让滴落,嘴唇来回开合了几次,才呐呐道:“爹!儿子来看你了!”
  这是庞狗子,传说中早已经被旁门围杀了的庞狗子。
  弥勒也跟着跪在床前,床上的老鬼没有动静,也没有反应,他如同熟睡了,但就在他如同熟睡般的昏沉中,他这辈子最牵挂的人,已经到了眼前。
  我说不上该替老鬼高兴,还是替他难过,他过去一直在念叨狗子狗子,为此伤感,然而当庞狗子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却看不到了。
  “爹!”庞狗子可能不太会说话,也知道老鬼听不到,喊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跪在地上默默的流泪。
  老鬼,这个可怜,又倔强的老头儿,我的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见。我转头看看丑脸人,他还站在风雪中。老鬼祖孙三代第一次一起相见,也触动了我心底那块几乎留了半辈子的隐痛。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到丑脸人面前。
  我的嘴唇在颤抖,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颤巍巍的喊道:“爹......”
  那声音很小,脱口而出的同时就被风雪卷走了,但是丑脸人站的笔直的身躯随着这道微弱的声音触电般的一晃,两行眼泪顺着被烧的斑驳扭曲的脸庞流淌下来。
  看到爹的眼泪,那一刻,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迷失了很久,刚刚找到家的孩子。我站起身,扑在爹的怀里,失声痛哭。那么多年,爹承受了很多,忍耐了很多,时间让他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他不善言辞,不善表达,却把我抱的很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孩子......我的孩子......”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父子分离二十年,相认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仿佛都不重要。我哭着,却觉得说不出的幸福,没有什么地方比父亲的怀抱更温暖,更安稳。
  这一个飘着风雪的夜晚,好像是河凫子七门的一曲悲歌,悲欢离合,生死相依。三代人的血,三代人的泪,全部在这一夜爆发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那眼泪是止不住的。
  后半夜,赛华佗起来给老鬼守夜盯伤,我们到了旁边的屋子。男人,就是那样,可以伤心,可以落泪,但泪一流过,腰身又要挺直。弥勒喊来的人是爹,庞狗子,那个白白净净像是读书人一样的中年人,叫唐百川。这同样是埋的很深的一颗棋子,外人都以为唐家绝了后,甚至因此差点被分离出七门,唐百川也是诈死,一直忍了很多年。
  一个人,想要真正隐藏,那就得付出很多,甚至瞒过自己的妻女亲人,只有那样,才可以彻底的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现在,能喊来的人都已经喊来了。”弥勒道:“你想要怎么做,就说。”
  “没有别的,血债血偿,七门和旁门的仇,几辈子人都想了结,但是不可能。”我抬眼看看爹,道:“爹,你的意思呢?”
  “你是大掌灯,什么事情,你说了,我们就去做。”爹闷着头,不愿多说,但语气却那么坚定。
  “这里没有长幼,祖规不吃香了,但七门人,都是大掌灯的门人!”庞狗子跟爹一样沉闷,可能是相同的境遇磨砺出了相同的性格,话不多,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杀吧!”唐百川慢慢道:“我们七门,要挺起腰做人!”
  “杀!”我一下子觉得满身的血都滚热了,老鬼的血,不能白流!
  这一夜,我们商量了计划,参与围攻老鬼的,一共五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受命于旁门头把,但这五家是最直接的凶手。爹跟庞狗子他们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没有停止,始终行走在大河两岸,对旁门的情况熟悉。
  第二天,我们五个人悄然从大雪中离开,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七门人忍辱负重,为了祖先的训诫,一身伤痕都不会退缩,血和泪,都吞在自己的肚子里。但是当我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无形中意味着,河凫子七门,开始了长久以来第一次正式的反击。
  三天之后,我们到了焦土湾,这里是岳家营子所在地。大雪连下几天,把人都堵在屋子里头,一直走到岳家营子外面时,还未看到一个人影。我们五个人,各拿着一根白蜡杆子,迎着漫天的雪,猛然拔脚,急冲过去。
  我双手握着白蜡杆,在冲进岳家营子的同时,跟几个岳家人碰头了,这些人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劈的鸡飞狗跳,我们有意放跑一个,让他回去报信,那人屁滚尿流的钻进雪中,过不多久,整个岳家营子里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钟声。
  岳家是旁门中的大家,一个岳家营子,人丁至少三四百,警钟敲响之后,从几个方向迅速冲出来一些人,全部汇聚到一起,喊叫着扑了过来。
  这一股人流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穿着黑缎子棉袄的人被几个人簇拥着,从岳家营子深处走出来。弥勒说,这可能是岳家这一代的掌灯岳远山。围攻老鬼,岳家是出了大力的,派了不少人。就因为这样,我们第一个就找上了岳家。
  我们静静不动,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一直到最前面的人清晰的出现在视野中时,五个人,五根白蜡杆,都跟着一抖,荡起一片雪花。
  “杀!”
  五个人一起动了,挥舞着两米长的白蜡杆冲向人群。左劈右杀,五个人像是五条在雪地里翻滚的龙,无人能挡。
  “什么人,敢到岳家惹事?”岳远山的心有点慌了,毕竟是一门掌灯,放稳语气,想要震慑我们。
  “找的就是你!”
  我和爹一左一右,舞着白蜡杆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冲向岳远山,我的速度飞快,一下把爹也甩开了几步,还没有冲到跟前,一撑手里的白蜡杆,身子腾空而起,双手握棍,怒砸下来。岳远山的功夫不会比我差,但是被这一棍之威吓住了,身子一转。手里的棍子打空,重重砸在脚下的砖地上,这时候,爹也赶到,那根白蜡杆在他手里精熟的炉火纯青,一下把岳远山缠的无法脱身。
  父子两个前后夹击,岳远山周围的人都被我扫了出去,短短三两分钟,爹的棍子舞成一团,紧紧的罩住岳远山,骤然间,棍子猛然一停,已经架在岳远山的脖子上。爹抽身而上,提着岳远山的领子,揪到人群前,那些还没有被打倒的岳家人立即收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七门的人?”岳远山被爹紧紧拽着,但不肯屈服,昂着头,道:“不用在这里耀武扬威,七门的死期快要到了。”
  “是你,下令你们的人去追击我们长门的,是不是?”
  “长门?庞独?”岳远山不屑一笑,道:“那老家伙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还能活么?”
  “他今年七十岁,镇河五十年,为了保住这条河,无怨无悔,他嘴硬心软,从不滥杀,他当年下河的时候,血气方刚,出河的时候,已经白发苍苍。”我慢慢转身,望着远方,很远的地方,老鬼正静静的躺着,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想到他那颗从未底下的透露软垂在床榻上的样子,我心中的悲和苦,一起迸发出来,猛然转头,盯着岳远山:“跪下,朝着那个方向,跪下!”
  “笑话!”岳远山哈哈一笑,又吐了口唾沫,河道:“我这条腿,跪过天地,庞独算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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