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杀到底
岳远山被按住,神态依然猖狂,可能料定了我们七门的人要考虑后果不敢动他。我听到他出言不逊辱骂老鬼,比听到辱骂自己更难耐。
“狗娘养的!”弥勒忍不住冲过来揪着岳远山的衣领,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七门死到临头!”岳远山梗着脖子道:“什么七门长门!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弥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两只眼睛像喷火一样,不等岳远山说完,立即高高扬起拳头,但是拳头扬起来的同时,就被庞狗子从后面抓住了。
“大掌灯在这里,你不要出声!”庞狗子咬着牙,把弥勒拖到一旁。当年,庞狗子的脾气跟老鬼没有分别,一团烈火似的,然而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和我爹一样,做一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时间是一块磨刀石,把人的棱角无形中磨的干干净净,暴躁如庞狗子这样的人,也会收敛锋芒。
“别在这里逞强了!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岳远山见庞狗子阻拦弥勒,还以为是七门的人有后顾之忧,一甩头,道:“三十六旁门已经撒开了网,七门的人,见一个,抓一个,也并不是没有给你们留活路......”
“你,给我跪下。”我慢慢走到岳远山身边,浑身上下在不断的发抖,伸出一只手,指着老鬼所在的方向,道:“跪下!”
“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在这里吓唬谁!想我岳远山当年......”
“抓住他的胳膊!”我完全无法再听岳远山啰嗦一句,那一句句话,都是在亵渎七门,亵渎老鬼。我难受的想要昏厥过去,心里像塞着一块带刺的石头,我并不知道大河河底到底镇着什么东西,但是却隐隐察觉出,如果大河镇不住了,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老鬼半生镇河,孤身西行,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阻住这场大祸,为了沿河两岸所有的人能留住那条命!但是他要救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是岳远山这样的人!?
弥勒早已经怒火升腾,冲过来一下把岳远山的一条胳膊拉直,我随手操起手边的白蜡杆,高高举过头顶,雷霆霹雳一般砸下来。坚如铁的白蜡杆带着一股席卷四周的大力,瞬息间直落,把岳远山一条胳膊打的碎裂如渣。
那种痛苦让岳远山哎哟了一声,黄豆大的汗珠立即冒出一片,但是河滩混江湖的人,把脸面看的比命都重,当着这么多本家人,如果跪下来,他这个掌灯也就坐不稳了。岳远山在硬撑,大口大口倒抽着凉气:“打的......打的好......有种打死我......否则日后......叫你后悔生下来......”
“再抓!”我一转身挪了一步,弥勒也抬脚跑到另一边,扯起岳远山另一条胳膊,在第二次举起白蜡杆的时候,我的心颤了颤。说到底,我并不是一个嗜血滥杀的人,看到血流,我会不忍。
但是这一丝丝刚刚生出的不忍和怜悯随即就被打散了,这些人围杀老鬼的时候,那里会有一丝不忍!那里会有一丝怜悯!
“给我跪下!”我大吼一声,一棍子猛砸下来,岳远山第二条手臂随即又被打的咔咔碎裂。我的眼睛可能完全变的血红,由老鬼,想到了爷爷,想到了爹,又想到千百年以来为了守护这条大河的七门先祖,我单手挺着棍子,猛走一步,第二次吼道:“跪下!”
噗通......
话音落地,岳远山不知道是真的屈服了,还是承受不住双臂折断的痛楚,一下跪倒在地。高高的石台子下面,就是成群的岳家人,但是一个个噤若寒蝉,呆立在原地,完全被吓的丧胆。两米长的白蜡杆子在我手里不断的轻轻颤动,爹和庞狗子都沉着脸一言不发,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到我手里。唐百川是几个人里心思最细腻,也最有远见的,他走到我身边,抬眼望望我,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让我三思而后行,七门和旁门已经相继隐忍了许多年,这一年间冲突不断,但都是小麻烦,如果今天在这里杀了旁门的掌灯,就等于七门公开跟重新聚合的三十六旁门开战。如今的河滩上,不仅仅是旁门,还有远来的圣域和九黎,一旦彻底撕破脸皮,七门人,将举步维艰。
我抬眼看了看爹,又看看庞狗子,他们没有了年轻时的锋锐,始终一言不发,当我望到弥勒的时候,他那双眼睛中的目光,变的很复杂。我知道他想杀了尾追老鬼的元凶,却又怕带来后患。
我在漫天的大雪中顿了顿,脑子如同电光火石,闪的飞快。一国养兵,只为守护江山黎民,一人练武,只为保住亲朋故旧,空有一身本事,却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受人欺凌侮辱,自己却隐忍负重,那还有什么意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是圣人,也从来都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是个从小盘河村走出来的乡下穷小子,我有我的喜,我有我的悲,我有我做人的信条。
我坚信,老鬼的血债,只能血来偿!
手里的白蜡杆一瞬间就停止了颤动,被我握着,稳如磐石,棍子慢慢抬起,斜斜的举过头顶,我想起了爷爷,还有老鬼过去如同念叨一般说出的河凫子七门祖规。
“七门祖规,杀我同门者,如杀我父!”我猛然一抖,另只手也握住白蜡杆,大喝一声:“杀七门长门,你不能饶!”
呼......
没有半分犹豫,白蜡杆携裹着一阵劲风,从头顶劈落下来。岳远山的头颅嘭的被打爆了,鲜血喷溅而出,落入白皑皑的大雪里,如同寒冬中一副刺目又猩红的图。我望着远方,心里只觉得,终于替老鬼做了些什么。
岳远山碎了头颅,颓然倒地,我拖着仍然沾血的棍子,一步一步踩着大雪,走出岳家营子,我们只有五个人,却如同五柄已经出鞘的剑,带着寒光和杀气,岳家没有人敢阻拦。当身后的岳家营子越来越远,当我迎着一团一团扑面而来的风雪时,我突然想放声痛哭一场。
我痛苦,又庆幸。庆幸的是,因为这些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波折和磨砺,让我缩短了成熟的时间,走出岳家营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然而让我痛苦的是,我能预料到,这样的血雨腥风,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将会越来越甚,无法避免。
我们火速离开了岳家营子,赶向离这里最近的回龙湾。回龙湾的徐家是主凶之一,这个家族过去精于风水地脉,虽然融入旁门后的那些年里,渐渐脱离了老本行,但一些古法随家族保留下来,和七门中的唐家一样,家门好进不好出。我们没有坐船,五个人在无人的野地里狂奔,奔波几天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算是停了,远离河滩的地方,积雪足有两尺深,徐家的村子布局严谨,回龙湾本来就是一块风水地,传说地下埋着一条老龙。
“这地方,跟岳家营子不一样。”唐百川伏在雪地里,抬眼四望,道:“我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村子外头那堵骑龙墙,整整绕了一圈,这肯定有说头的。”
放眼一望,周围全部都是积雪,村子里面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身影一晃而过。我只想速战速决,河滩太大,岳家徐家出了事,消息一旦走漏,后头的家族里有了防备,事情就棘手了。我一起身,拖着手里的棍子朝前猛跑,道:“先杀了再说!”
村子里人影稀稀拉拉,五个人一口气跑过去的时候,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有人迎面而来,双方刚一碰头,几个人就被一通棍子打成了一滩死肉。照着之前的经验,我们故意放走一个,让他回去报信,这些旁门家族里嫡系旁系加在一起,浩浩荡荡几十几百口子人,不可能全都杀绝,只诛首恶。
跟我们想象的一样,被故意放走的活口离开不久,警钟就在整片村子里敲响,但是警钟敲响的同时,积满白雪的地面,隐隐约约有了动静。那种动静像是一条一条游动的鱼,在积雪下翻来翻去。猛然间,深雪下头有东西闪电般的抖了出来,我们立即分头散开。
哐当......
一根粗长的绳子,从雪下嗖的弹出,升腾到头顶四五米的地方,一下子绷直了,绳子上挂着一串像是棒槌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肯定都是铁的,挂在绳子上晃来晃去,像是一个个大丝瓜。
第一条绳子崩出来之后,周围的雪地下面嗖嗖声不断,一条又一条绳子左右交织,全部在头顶上方绷直了,那些摇摇晃晃的棒槌相互碰撞着,叮当作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恩怨不清
“这是什么东西!”弥勒一惊,左右看了看,整片雪地的上方瞬息间就被绳子铺满了。
“七门人果然好大的胆子,把这里也当岳家营子了?”
说话间,雪地的四周慢慢冒出一群一群的人,三四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被一群人簇拥,站在雪地南边。一看这架势,我就知道岳家营子的消息提前传到这里,那些人已经有了防备。
几个人一抖棍子,想要冲过去,身子刚刚一动,地面上的积雪像是被什么东西烤化了一样,刹那间涌成了一汪水,头顶那些晃来晃去的铁棒锤之间劈啪作响,轰隆一声,我躲的已经够快,但胳膊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了,连同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胳膊焦黑一片。
脚下的雪水在不停的流动,头顶的铁棒锤像是一串引雷的铁针,把我们弄的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弥勒没有我的皮肉结实,被一道铁棒锤落下的炸雷劈中后背,衣服跟着就着起火。
“收拾七门几个不上台面的角色,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儿冷笑一声,捻着胡子,道:“尝尝我们徐家的地脉雷吧!”
“徐家精研地脉!”唐百川一闪身,躲过头上一阵炸雷,急促道:“这是引动地脉力化出的阴雷阵!”
头上的绳子不止百根,把我们笼罩的严严实实,这片雪地的外围,已经有不少人驻足以待,就算我们一路硬着头皮冲出去,也会遍体鳞伤,被外面的人继续围杀。
“我来冲!”爹举起手里的棍子,一句话没说完,就迎头开路,我想随后跟上,但是庞狗子拦住我,抢先跟到爹的身后,他头也不回的道:“我们一死一生,已经活够本了,你们还年轻!”
爹和庞狗子给我们开路,但是没有那么轻松,头顶的地脉雷密集到了极点,无法丝毫无损的躲过去,完全要靠身子去硬扛,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爹还有庞狗子各被两道铁棒锤引下的地脉雷劈中了,身子猛一踉跄。
“就这么点本事么?”三四个老头儿凑在一起,仿佛看热闹一般,其中一个扭头道:“再给他们加点料去。”
轰隆隆......
话音一落,十几个汉子推着三辆小木车滚滚而来,我斜眼一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三个小车上,各架着一支和大腿那么粗的铳。这种大火铳是明清时期历代河督上任时用来祭河的巨铳,一次能装进去七八斤火药,像一门小炮,威力惊人。
三只大火铳抬都抬不动,必须架在车子上,火铳被推到了雪地的边缘,几个汉子拿着火把,就准备点燃引信,爹和庞狗子知道事情的严重,风驰电掣一样拼命的想过去阻截。
就在这个时候,村子南边那一堵骑龙墙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撞出了一个窟窿,紧接着,一道魁梧的身影从窟窿里一穿而过,奔跑间像是流星赶月,这道身影手里挥舞着一柄农家用的厚背薄刃的大柴刀,冲进人群,二话不说,舞着刀就是一阵乱砍。那种柴刀沉重而且锋利,卸掉人的胳膊腿儿如同儿戏,一群人哀号着被劈翻了,那人继续举着刀猛跑,朝着雪地边缘三架大火铳而来。
在看到他的一刻,我心里惊讶到了极点,又隐隐有些欣喜和惭愧,我张了张嘴,想使劲的喊他一声,但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旁门没有一个好东西!杀光了干净!”那人嗓门仿佛一串炸雷般洪亮,一边拿着大柴刀左右冲杀,一边大声喊着。
大头佛!真的是大头佛!
这简直是个奇迹,当时大头佛为了从九黎图里脱身,自燃了命图,已经丢了半条命,我只希望他能活下去,没想到时隔多日,他竟然堪堪出现在了这里。他依然膘肥体壮,猛的像一只狮子,一声咆哮,无人可挡!
“狗日的!除了这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你们还会什么!”大头佛冲到了三辆架着火铳的车前,三五下就把围在周围的几个壮汉劈翻在地。我一边躲避头顶的地脉雷,一边使劲睁眼望向他,我多想大头佛能看看我,哪怕就是一眼。
但是大头佛始终闷着头,把火铳旁边几个壮汉劈倒在地,又把火铳上的引信一把扯掉,接着拔腿冲向一边。阴雷阵死角各有四根粗大的木桩,用来绷紧吊着铁棒锤的绳子,那种木桩的下头还缠着铜丝,一直绕到木桩顶端,用来引动地脉力,是整个阴雷阵的支柱。大头佛举着柴刀冲过去,把木桩旁边的人给逼退,接着就一刀一刀猛砍木桩。
“这是什么人!什么人!”几个旁门的掌灯望着大头佛,他们可能不认识对方,但是当年大头佛纵横河滩时,三十六旁门闻风丧胆,就算没见过,必然也听说过,徐家的掌灯脸色立即变了:“给我拦住他!”
一群早已经严阵以待守住阴雷阵四角的人一起扑向大头佛,还有人继续跑来,想插上引信重新点燃火铳。庞狗子急眼了,大吼一声,骨子里那种已经差不多快要被磨灭殆尽的铁骨傲意像是突然被激发出来,接连被头顶的地脉雷劈了几下,一头冲了出去。
形势顿时好转了一点儿,庞狗子守住三支火铳不允许人靠近,大头佛在全力破阵。这些变故让几个掌灯大惊失色,连声吆喝,很多拿着小铳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那些人一时半会杀不完,但是他们手里的火铳依然会对我们造成巨大的威胁。
阵脚的木桩很结实,大头佛看着形势危急,却无法直接把木桩砍断,一来二去,眼睛就红了,突然丢了手里的柴刀,虎腰一动,双手抱着木桩,使劲朝上拔,想要生生把木桩给拔出来。
大头佛一丢刀,立即失去了守护自己的依仗,身后一群人棍棒刀子一起舞动,雨点般的砸下来,落到大头佛后背上,咚咚乱响。大头佛依然勇猛,但他的命图没了,挨了几下,眉头就猛然一皱,嘴里噗的吐出一口血。
大头佛喷血的同时,骤然发力,整根埋在土里的木桩被一点一点拔了出来,木桩一倒,一根根绳子,一个个铁棒锤都失去了支点,我们从绳子间飞快的跳出来,被憋在这里这么久,一旦脱困,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像是要爆开,一棍子打翻两个人。爹和庞狗子冲向不远处几个旁门掌灯,我惦记着大头佛,但是刚想靠近他,大头佛喘了口气,抹掉嘴角的血,转身跑开了。
他不认我了,这样的滋味很难受,我就憋着一口气,一直杀到爹和庞狗子身边,那些旁门的掌灯能一步一步混到今天,多少都是有本事的。但是离开阴雷阵,没人能挡住爹的冲杀之威,几个旁门掌灯开始左右逃窜,爹逼住一个,把对方缠的手足无措,猛然一棍子捣在对方的后心上,那人踉跄了几步,恰好落到我眼前。我什么都不说,一棍迎头砸下,脑浆鲜血一起横飞,颅骨碎成了几块。
两个旁门掌灯被我们当场格杀,剩下一个趁着混乱转身就跑,但是没跑多远,被大头佛几步追上,揪着后领兜头一拳,没了命图,大头佛仍然神力惊人,一拳把对方的脸庞几乎打碎了。几个掌灯的一倒,下面那群人顿时鸟兽散,慌乱的各自逃命。
我丢下手里的棍子,快步奔向大头佛,他看见我靠近,一句话不说,调头就想走。
“等等!”我加快了脚步,一下冲到大头佛前面,拦住他,我想解释些什么,然而此时此刻,说什么仿佛都是多余的,我定了定神,道:“我骗过你,却没有想害过你,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来,你骂我,你打我......”
“我!”大头佛猛然抬起头,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依旧带着那种失望的黯淡之色,他咬着牙,一下举起了拳头,我的眼睛没有眨,也没有躲,就觉得如果这样,能让大头佛心里好过一些,我甘愿。
但是他的拳头举过头顶,一下就顿住了。他怒睁着双眼,太阳穴上的青筋来回跳动,拳头不停的颤抖,就这样僵持了最少一分钟,大头佛慢慢的收回了手。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旁门讨回当年的旧债,跟你没有关系!”大头佛的胸前全都是鲜血,他默然低下头,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你想多了,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不想再看见你......”
大头佛带着一身血迹,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说不出的难过,但又感觉到一丝欣慰,他的嘴巴还是很硬,但我能看得出,他已经变了。
大头佛一走,我们也不能久留,几个主凶都已经被诛,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三十六旁门。我们报了仇,又惦记老鬼,急速返回。
赛华佗住的地方安静而且隐蔽,几个人白天就到了,为了安全,一直等到入夜后才回去。我们一露面,赛华佗就拍着大腿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我心里顿时一惊,抬眼就朝老鬼的屋子望过去,脚下不停,一口气冲进去,老鬼还和以前一样,纹丝不动的躺着。
“他中间醒了一次。”赛华佗跟我们一起进屋,然后道:“可能是想留点话。”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无尽的路
老鬼醒了!我心里一下子感觉充满了希望,期盼般的望着赛华佗,希望他能说出更好的消息。
“说醒也不算醒,连眼睛都没睁,只是一条胳膊稍稍动了动。”赛华佗带着遗憾,望向我道:“我真的尽力了。”
我心里刚升腾出的希望顿时落空,庞狗子和弥勒跑到床边伺候着,帮老鬼把被子掖好。赛华佗想了想,接着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有点意识的时候,我觉得,他像是要说什么话。”
赛华佗很尽心,我们离开这些天,他和老蔫巴还有雷真人轮流不间断守着老鬼,两天前,赛华佗守着老鬼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么多天一直纹丝不动的老鬼的右臂,突然动了动,那种动静不知道是老鬼刻意的,还是无意的,但老鬼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既睁不开眼睛,也开不了口。
我和爹对望了一眼,老鬼肯定是去了西边,然后一身重伤的赶回来,他想说什么?他拼死的逃脱,就是为了给我们带回什么消息?但是从两天前老鬼的胳膊动动之后,一直到现在为止,再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胳膊只是那么一动,但我能看得出。”赛华佗道:“他是在指自己的前胸。”
“前胸?”我怔了怔,老鬼伤重被我们救回,身上所有的伤都被检查了一遍,他前胸上什么都没有。但是老鬼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半死不活,却仍然会做出这样的指示,只能说明,他想传递回来的消息,已经进入了他的潜意识中:“他的前胸,会有什么?”
“我暂时不知道,也吃不准,你们不回来,我也不敢乱动。”赛华佗道:“你把这个人之前的经历说说,我琢磨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老鬼活了这么久,经历其实很简单,我想想,跟赛华佗说,老鬼之前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是在极西。
“让我好好想想,试一试......”赛华佗搬出来一堆瓶瓶罐罐,撩开老鬼前胸上的衣服,像是做什么试验,一边做一边问一些事情,但是极西之地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边非常冷,常年冰封。
我们紧张的等,到了这时候,几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老鬼那一趟可能没有白跑,他怀着必死的心上路,但中途又突然返回河滩,必然有很重要的情况或者转折。现在这么一琢磨,老鬼想要传递回来的信息更显得重要了。
赛华佗很仔细,低着头自己一个人小声念叨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突然就像是明白了什么,抬头对我们道:“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
“你们看!”赛华佗指着老鬼胸前,他不知道涂了些什么东西上去,老鬼前胸隐隐显出一片蓝色的纹络:“他去了极西,肯定用什么东西在身上留了标记!留标记的东西是酸的,碱水一抹,就露出几条纹络。”
我们一下就明白了,老鬼果然带回了一些信息,他身负重伤,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然返回河滩,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信息口述给我们,那样重要的情况记录在纸张上肯定不安全。
“他前胸,肯定刺了一张图!”赛华佗丢下手里的小瓶罐,道:“只要拿碱水抹遍,图就会出来。后头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办,我就不搅合了。”
说着,赛华佗就退出了屋子,这个人很聪明,做事也有分寸,发现了情况立即抽身离开,是为了避嫌。他一走,屋子里只剩我们几个七门人,我拿着赛华佗留下的瓶子,蘸着里面的碱水,慢慢在老鬼前胸上抹了一遍。
很短时间里,老鬼前胸就显出一大片蓝色的脉络,那些脉络是老鬼临回来之前就已经刺好的。果然,和赛华佗说的一样,老鬼的前胸上,是一副图。
“图里是什么?”
我们仔细的看,那张图猛然看上去,糊里糊涂的一团,老鬼毕竟不是画匠,图案刺的非常潦草。但是只要细细的观察下去,就渐渐的能看出,那好像是一副地图。图中有山,有沟壑,这些场景刻画的有点虚,之所以虚,是因为想要衬托出一根像是柱子一样的东西。
这种画面没有严格的比例,说不清楚那柱子样的东西究竟有多粗多高。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那是冰天雪地中一根矗立了不知道多久的柱子,然而再看看,我突然觉得,那好像是一棵树。
“是一棵树。”我转头对他们几个道:“就是树。”
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跟老鬼过多的接触,他的用意也顿时模糊不清。老鬼半路返回,不辞劳苦,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在极西某个角落中,有一棵树?
我们猜测了很久,也商量了很久,然而却始终不明白老鬼前胸这幅图的真正含义,除非是亲自到极西去,找到图中所描绘的地方,亲眼看看那棵树。我不知道这幅图寓意什么,但却清楚,它必然重要,所以默默的把图记下来,牢记在心。
之后,我私下找赛华佗问了问老鬼的情况,赛华佗说不准,老鬼这样子,一直都在昏睡,没人能保证他什么时候会苏醒,或者直接从睡梦中离去。
“现在能做的,只有靠有年头的老药,来吊住他的命,然后慢慢的想办法。”赛华佗叹了口气,道:“治病如抽丝。”
“河滩上没有老林子,老药不好找。”老蔫巴蹲在墙角,道:“俺再去找找。”
我转头看看老蔫巴,他仍然迷迷糊糊的睁着小眼睛,那种目光里,带着一种本性的纯净。我感觉心里发堵,老蔫巴的半截袖子已经空了,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主动要出去给老鬼找药。
“老蔫巴......”我慢慢蹲到他身前,又抓起那半截已经空了的袖子,觉得我们七门亏欠他太多,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眼睛发涩。
“干哈!又想哭鼻子不是,俺啥事都没有,身子棒,吃啥都香,比村子里养的大肥猪都欢实,没事。”老蔫巴伸出另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道:“这不是还有一只手么,不耽误俺扭大秧歌......”
事情就只能暂时这样了,老鬼需要赛华佗一直照看,而我们,各有各的事情要做。爹和庞狗子都是做了父亲的人,他们疼爱儿子,却不一味的只顾护着自己的犊子,我跟弥勒还年轻,要单独出来闯一闯。之后的日子,又要跟爹分开,我们七门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必须巡视大河两岸,尽全力护住剩下的几尊鼎,大河能稳一天就算一天。
“爹,如果有一天,天崩真的来了,但我们守不住,该怎么办?”我心里一直担忧这个问题,这世间的事,不是我们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真到了那一天,七门人,浴血焚身。”爹想了想,道:“拼了自己的命,就算尽力,将来到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可以安心。”
爹和庞狗子还有唐百川都走了,我和弥勒也重新踏上那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尽头的路。我们要护鼎,还要帮着老鬼找药。
那个冬天,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冬天,没有停歇过。我们寻到了花老汉,从他那儿讨了一株快要成型的何首乌,又跟几个东北来的放山人换了两支老参,拿回去给老鬼吊命。老鬼始终是那样子,没有醒,一个冬天都安安稳稳的躺在炕上。我就想着,他真的累了,奔波了一辈子,现在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可以歇歇,不用理会外界的纷争,不用再想着自己身上的责任。
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只要他还活着,就有苏醒过来的那一天。活着,会有希望。
冬天过去了,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开春的时候,河滩远近开始泛绿,两三个月时间里,圣域,九黎,旁门好像都消停了一些,没有人再在河滩上打捞大鼎。一开春,蛰伏了一冬的东西都开始露头,河滩上多了一些人,都在寻找一种蛙,那种蛙在我们这儿被称作金娃娃,是大补。尤其是那种长了三四十年的老蛙,非常罕见,一身是宝,河滩人每年开春都会捕捉那种金娃娃,拿到郑州和开封那样大城里的老药铺子,能卖个好价钱。我跟弥勒也在找,专找老蛙,然后送到赛华佗那边,给老鬼用。
我们两个很小心,故意用烂泥糊了脸,不让认识的人察觉,背着竹篓子在卧龙滩这里连着转悠了几天,金娃娃出洞的日子越来越久,再过上几天会全部消失。抓蛙的人少了,让我们轻松了点。大概在卧龙滩这里徘徊了三四天,有天中午,我和弥勒刚刚放下竹篓,打算吃点东西,就看到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几乎和他一样的框,慢慢沿着河滩从前边走过来。
那肯定就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本来我没怎么在意,但是对方背着大框,直奔我们而来。尽管是个孩子,不过举止这么明显,不由自主就让我提高了警惕。
那孩子直直的走到离我们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应该就是河滩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跟很多小孩儿一样,趁着开春的时候出来挖野菜芽,捡鸟蛋,抓金娃娃。这孩子的眼睛很大,脸上沾着一片一片的泥巴,足足望了我们有三分钟。
就在我和弥勒打算开口问他的时候,这个小孩儿突然就脆生生的说了一句:“他死了。”
“什么?什么他死了?”
“他死了。”小孩儿说完这句话,一言不发,背着大框转身就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引路之灯
这个小孩儿的话让人莫名其妙,但是却像是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而且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微微一惊,觉得心里有些忐忑。
他死了?
言语跟字面不能一概而论,我不知道小孩儿说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它。对方转身跑走的时候,我和弥勒就暗中对视了一下,在猜测这里面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和陷阱。按着弥勒的意思,我们应该马上走,朝相反的地方走,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小孩儿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我们起身就跟着小孩儿,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孩子奔跑行走中跟正常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以我的速度,随时都能冲过去拦住他,但是我没有鲁莽,耐心的跟着。跟着他走了大概二三百米,孩子丢下身上的背篓,一头钻进一个斜着开口的沙窝里。沙窝的口子很小,里面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钻到这里去了,是个一般孩子?”弥勒皱皱眉头,河滩上的孩子胆子都大,但是遇见这样的沙窝,一般是不敢擅动的。我们那边的人都信长虫是有灵性的东西,看到这种长虫窝一样的沙窝子,十有八九会避着走。
我们没有冒然就跟着钻进去,靠近沙窝的同时,一股淡淡的臭味无形中飘到了鼻尖。为对那种气味很敏感,是人死了之后开始腐烂的味道,这个沙窝的位置很隐蔽而且偏,飘出来的气味散都散不掉。
在我和弥勒被这种气味搞的有点左右为难的时候,沙窝子里突然就探出一张脸,头发上沾满了沙子,看上去很猥琐狼狈。那人一钻出来就左右看了看,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苟半仙?”我看着那张狼狈不堪的脸,突然就讶异了。
“周围没动静的吧?”苟半仙舔舔嘴唇,小声问道。
“你怎么又在这儿?神出鬼没的。”
“别提了。”苟半仙的脸一下就绿的和黄瓜一样,垂头丧气:“连家都回不去,进来再说吧。”
我并不是不相信苟半仙,但是现在的风声紧,不能不防备,弥勒留在外面,我跟苟半仙钻了进来。沙窝子下面棚着木头和帆布,看上去苟半仙已经在这里呆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进来之后,整个沙洞里都是那种难闻的腐臭气味,我看到了那个小孩儿,还有一道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洞里光线不好,不过我能隐约认出,那好像是老苟。
“找到你爷爷了?”我转头问苟半仙。
“要不是把老爷子找回来,我们也不会这么惨。”苟半仙叹了口气。
老苟是被排教的人弄走的,这么长时间以来,苟半仙一直都在找,他去排教问过,但是排教肯定想让老苟推演一些事情,不肯放人,明着不肯放,苟半仙只能暗地里想办法。老苟自己也想逃出去,最后里应外合,总算是把人给弄出来了。然而老苟脱逃,排教马上去找,接着就牵连到了苟家,家里实在呆不下去,苟半仙带着孙子还有老苟东躲西藏。我跟弥勒在卧龙滩这边转悠了几天,苟半仙发现了,不过风声鹤唳,他不想冒险,一直在观察,直到确定没有什么意外,才让孙子过去把我们引来。
“你爷爷,是怎么回事?”我说着就皱起眉头,老苟的状况非常差,不知道身上什么地方烂了,臭气不断。
“我们神卦门的人,都是这个命。”
排教逼着老苟推演一些事情,有些事不能说,但被逼的没办法,老苟迫不得已还是要吐露一些,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那并非一句空话,尽管只是模棱两可的说,然而还是要遭到天谴。老苟在排教呆了一段时间,身上烂的千疮百孔,伤口养都养不好。如果不是苟半仙想办法把他弄出来,估计再熬一段时间也得死掉。
“试试这个药。”我把随身带着的伤药递给苟半仙,这是赛华佗亲自配的药,比河凫子七门祖传的伤药还要灵验。
苟半仙接过药去给老苟换,老苟没力气说话,但还能认得出我。苟半仙换完了药,抱起他孙子,守在老苟身边,一家人看上去凄凄惨惨,很可怜。苟半仙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的提到了续命图的事,这是我对他的承诺,苟半仙说自己无所谓,只是想讨一张图,让老苟能续一命,多活几年。
“这事,我放在心上了。”我道:“迟早都会兑现。”
“那就先谢谢了。”苟半仙连声道谢,接着想了想,道:“我孙子过去引你的时候说的话,那不是玩笑话,我推演过,是有个人已经死了。”
“谁?”
“她。”苟半仙在地上写了个“她”字,道:“一个对你来说,重要的人,我算不出她到底是谁。”
这个她字,让我联想到了女人。是谁死了!?我脑子里一阵模糊,难怪在听到苟半仙孙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会隐隐的不安。
小九红?七七?苗玉?对于我来说,她们不管出现的时间长短,无疑都是重要的。这个消息顿时让我如坠冰窖,坐卧不安,心里的寒意一股接着一股。
“老弟,你这个人,真的有点复杂,有的事,连我爷爷也推演不清楚。”苟半仙道:“说到底,我们苟家是想帮你的,当时不管事儿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要不是你把我爷从霸坑鱼肚子里放出来,天知道他老人家还得在里面被困多久。但是老弟,我们尽力,推不出个十成十,能说出来的,会告诉你。”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望着苟半仙,觉得他既然开了头,后面肯定还有别的内容。
“这话,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每个人以后的路,其实都有定数,别的事,不多提了,我就觉得,你能应付的过去,只有一件事,你一定一定要牢记在心。”苟半仙郑重其事道:“别的人,你不用考虑,水来土掩么,只有一个人,是你毕生的死敌,你要全神防备。”
“是......另一个我?”听到苟半仙的话,我就有了很强的预感。
“没错。”苟半仙道:“这个事,是排教的红娘子逼着爷爷去推演的,但那人的命格也被抹掉过,爷爷推不出。那人迟早会到大河滩来,他要找一个东西,一旦让他找到,就算当年七门的庞大出来,也收拾不住他,你切记!”
“他已经来了......”我心里泛起一股掩饰不住的担忧,以为那个像我的人寻找的,大概是禹王留下的九鼎,但苟半仙说不是。
我跟苟半仙聊了一会儿,问他以后的打算,苟半仙垂头不语,现在排教正四下搜寻他们,日子过的很不安稳。
“这些是是非非,真的不想再搅合了。”苟半仙摸摸那孩子的头,道:“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刀口舔血不是常事,活了一把年纪,才知道踏实点比什么都强啊。”
我们的谈话就说到这里,苟半仙给我留了个地址,是他们苟家还没发迹之前的老家,他想带着老苟还有孙子回老家隐姓埋名去生活。
当天夜里,我送苟半仙他们三个走了十几里路,让他们趁夜远走,然后跟弥勒顺原路返回,这片河滩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我们也得离开,在河两岸关注河底九鼎的势态。走到半路的时候,头顶骤然闪过一道雷,雷声就那么一响,好像震的大地一阵抖动。
“惊蛰了。”弥勒抬头望了望天,道:“过了子时了,这会儿已经到了惊蛰。”
惊蛰一到,就代表整个冬天彻底的过去,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不远处的大河河面上,晃晃悠悠飘过去二三十盏灯。看到这些漂浮在河面的灯,我觉得有些讶异,因为这样的灯,明显是“引路灯”。
在河滩的旧习俗中,老辈人都认为那些失足或者各种祸乱死在河里的人,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何处,所以都会聚集在当时死去的地方,久而不散。那些冤魂厉鬼聚到一块儿,很容易祸害乡里,经过河边的人,或者在水里讨生活的人,经常好端端的一头就栽进水里,等到人再浮上来,已经是一具尸体,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一块一块漆黑的手掌印,那是因为水下有冤魂拖着他们。所以每年的中元节,沿河两岸的居民都有在河里放“引路灯”的习惯,据说那些燃烧在暗夜里的河灯,能把那些枉死在河里的人引到该去的地方。
二三十盏引路灯在水里慢慢的漂,透过夜色,我隐约能看见引路灯后面,全是一团一团阴气森森的影子,那是被引路灯引出来的脏东西。那么多引路灯一直漂着,把这段河道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都引了出来,距离河边还远,就能感觉到一阵寒意。
“是谁放的引路灯?想要干什么?”
我和弥勒不由自主的就刻意隐匿身形,一路悄悄跟着那些引路灯走了十几里远,回到前几天逗留的卧龙滩,还没有完全靠近,就看到河滩上有一个人,举着一盏朦朦胧胧的小灯笼。
二三十盏引路灯漂到这里的时候,噗噗的全部都灭掉了,昏天暗地里,仿佛只剩下那盏小灯笼散发着亮光。河里一团一团跟着引路灯而来的影子,争先恐后的朝岸上爬。
第一百七十七章
坐收渔利
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明显是冲着岸边那人手里的灯笼去的,鬼影绰绰,分辨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爬上岸之后,全部趴在小灯笼前面。拿着灯笼的人看河里的东西上来的差不多了,调头就走,一片脏东西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这个可能是鬼马侯家的人。”弥勒小声道:“人皮灯笼。”
侯家可能是整片河滩上历史最悠久的盗墓家族,据说,三国时曹操为筹措军饷,曾经组织过职业军队进行挖坟盗墓的事,后世流传下来的一些传说,比如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都是从那时候兴起的。孟津的侯家传闻是一个发丘中郎将的后裔,但是挖人祖坟那种事情太损阴德,侯家融入三十六旁门后就洗手不干,不过历代积累的各种各样的经验一直在用。侯家的人皮灯笼是聚阴的东西,一盏小灯笼拿出来,能把一片坟地里的玩意儿全部聚集在一起。
这是个凶名在外的家族,外人都说,侯家的人只在夜晚出门,平时都戴着孝帽子,一盏人皮灯笼能连通阴阳。那只是传闻,但我爷爷那辈人都知道,侯家的人皮灯笼不掺假,货真价实的人皮做的,尤其是那种死在母胎里的成胎婴儿的皮,最有效用。侯家当年养着十几二十多个女人,怀胎八九个月,就用药把胎儿打下来取皮。
“他想干什么?”我琢磨着,从表面上看,这个侯家的人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正想着,那个侯家人把手里的人皮灯笼插在沙地上,轻轻拍了拍巴掌,顿时,从黑暗中跑出来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梳着油亮的中分头,衣着打扮很讲究,那个年头还不时兴西装,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中山装熨的一条褶皱都没有,脸庞很白,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
“老侯,怎么样?”这个年轻人跟侯家人小声的交谈,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
“把网下在这儿,绝对没问题。”侯家人在面前的沙地上指了指,又对那年轻人搓搓手指头,道:“金大少,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我该得的,是不是清算清算?”
“这个都不是事,你们几个,下网。”那个叫金大少的年轻人拉着侯家人走了几步,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塞了过去。河滩上的江湖人做事,都有各自的规矩,特别是金钱瓜葛,过去的银元,用麻黄纸包着,后来的钞票用红纸包着,这种红布包起来的红利,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这货可能是金窑的人。”弥勒想了想,道:“河滩上最大的一个金窑的总把头就姓金,这小子保不齐就是金总把的什么人。”
我和弥勒不知道旁门的人和金窑的人凑在一起要做什么,所以暂时隐忍不动,继续观察。那个金大少很有气派,他手下几个人忙着在沙地上面铺网,他就拉着侯家人去一边说话,顺手从兜里掏出个圆铁桶,拿铁桶里的烟给侯家人抽。那种烟非常稀罕,五十支一装的铁桶中华,在当时属于特供物品,一般人弄不到。
侯家人掂掂手里的红布包,觉得分量很足,当时就乐了,接过烟道:“金大少,你们家的钱足够把半个开封城都买下来了吧?安安稳稳在家享福不好么?非要半夜跑出来做这些事。”
“老哥你不知道。”金大少叼着烟卷大大咧咧,跟那些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儿一个做派,道:“我那个未来的岳母大人不稀罕金子银子,就好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他娘的这不是投其所好嘛。”
“金大少,不是我说你。”侯家人嘿嘿笑了笑:“心够宽的,去年年根儿的时候,陈老六的孙子在活鲁班家一闹,满河滩的人都知道,红娘子那个女儿,是他的人。这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你这可好,媳妇儿还没娶进门,自己就给自己扣了顶绿汪汪的大帽子,图什么呢?红娘子那女儿,连鲁家都退婚了,你这家大业大的,成心想让别人看笑话?”
我一听,心顿时就像被一根绳子捆绑着吊了起来,他们在说什么?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当时在桑园村一阵闹腾,搅黄了排教和鲁家联姻,但是时间过去不久,红娘子又想跟金窑的人搭上关系?
“侯家老哥,这个你就不明白了。”金大少一挺胸膛,一本正经道:“人家小九红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别碎嘴皮子坏人家的名声。现在是什么年头了啊老哥,河滩外头的世道跟以前不同了,男男女女,都他娘的有婚姻法保护,不是谁说谁是谁女人,就是谁女人了,那得去扯了结婚证才算数。另外,不瞒你说,我家老爷子夜观天象,排教肯定要他娘的做大,我提前抱着红娘子大腿,以后行走河滩讨生活,不是也有个依仗么。”
“还是你家老爷子算盘打的精啊。”侯家人嘿嘿的笑,金大少也跟着乐,反正一个比一个笑的贱。
红娘子想要干什么?我心里说不出的急,也说不出的气,她把小九红当成手里的一个筹码,活鲁班家里势力大,她就想跟对方搭手,事情不成,又转身搭上了金窑。我感觉很憋屈,但是他们两个人的这番对话,无疑说明小九红还是安然无恙的,老苟推演出的那个死掉的“她”,必然不是小九红。
“网铺好了。”
正想着,几个铺网的人已经做好了准备,都是搅着发丝和铜线的麻绳网,非常结实,严严实实的压在沙子下头。侯家人丢了烟头,示意金大少和另外几个人退远一点,接着,他拿出一支比大拇指还粗的香,晃火点燃了。那支香冒出滚滚的烟气,迅速在河滩四周飘散出去,我嗅到了那股气味,香香甜甜,像是挺好闻,但是时间不长,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真他娘的烦!”弥勒趴在沙地上,来回扭扭屁股,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
烟气弥漫出去之后,最多五六分钟时间,原本一片寂静的河滩顿时就炸了锅,那些趁黑夜潜伏的乱七八糟的虫子开始翻腾,连同很多刚刚出窝的金娃娃,呱啦呱啦在周围乱叫。侯家人立即蹲在人皮灯笼跟前,全力注视着前方。
呱呱呱......
乱哄哄的虫鸣声中,陡然传出一阵雄壮的蛙鸣,蹲在地上的侯家人精神一振,一把就握住了人皮灯笼。那阵蛙鸣滚滚如同擂鼓,由远至近。渐渐的,我和弥勒一起看到一只几乎跟洗脸盆那么大的影子,在沙地上毫无头绪的东蹦西蹦,动作快的连眼睛都跟不上。
“这么大的金娃娃!”弥勒嘘了口气,说不出的惊讶。河滩上普通的金娃娃,只有拳头那么大,就算长了三四十年的金娃娃,不过一只成人脚掌那么长,然而那只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金娃娃大的有点吓人。
惊讶的同时,我们也感觉兴奋,寻常金娃娃都是大补,这么大的金娃娃,已经是群蛙中的王了,跟一株老药没有区别,绝对能吊住老鬼的命。金大少托侯家人帮忙,可能就是诱捕这只金娃娃,去讨红娘子的欢心?
那只大金娃娃的速度比一阵风都快,体型大却灵敏异常,然而此刻它明显是被粗香燃出的香气惹的烦躁,乱蹦了一会儿,离河滩就越来越近。侯家人一直在观察,等到时机差不多,拔起人皮灯笼就跑,远远的绕了一个大圈子,人皮灯笼后面那一串脏东西摇摇晃晃的围在圈子外头。硕大的金娃娃仿佛对这些脏东西很忌讳,呱呱叫着,慢慢被逼到了隐藏着大网的地方。
这东西速度飞快,人估计追不上,侯家人不停的跑,外面那一圈脏东西越围越紧,金娃娃顿时被逼住了,焦躁的乱跳了几下,一下蹦到沙地下的大网中间。唰的一声,大网应声而起,结结实实把大金娃娃兜了起来。
“成了成了!快!给我抓住它!”金大少隐藏在不远处,一蹦老高,高兴的手舞足蹈。
立即有人扑了过去,死死的按住大网里头的金娃娃,这东西带着灵性,被抓了也不能让人放心,有人举起一柄锋利的鱼叉,叉在金娃娃脖子上。
“差不多了!”我和弥勒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后跃身而起,一阵风似的冲向前方。双方距离不远,我们又跑的很快,金窑的人有点措手不及,刚想起身反抗,被我和弥勒一人一拳给打倒了。
我二话不说,揪起缩成一团的大网。那侯家人很恼火,一晃手里的人皮灯笼,道:“侯家的生意,插手了要想想后果!”
我不说话,转身看了看他,这一瞬间,这个侯家人就吃惊了,他估计是当时参加过桑园村婚宴的人,看见我之后身子一哆嗦:“陈......陈近水?”
“哎呀!”金大少猛然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我说你这个人太不厚道了吧!抢我还没过门的媳妇也就算了,现在又来抢我的金娃娃!”
我把手里的金娃娃交给弥勒,脚步一晃,奔着金大少就跑过去,我得抓着他仔细的问问,金窑和排教到底有什么协议。
“慢着!”金大少看见我急冲过去,马上变了脸色,一边朝后跑,一边摆着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