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楼贱妓到一国之母——君心应犹在】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欲加之罪无词辩(上)

  只见宽敞的石台上独独坐着一个人,身着一袭墨色为底、金线绣纹明珠绦边的长袍,鸦黑的长发非但不束,反而就这般随意的松散在身后,崔莞这一眼,便对上了那张五官深邃,俊美如斯的脸孔。
  明亮的烛火轻摆摇曳,衬得那张原本透着慵懒的脸,无形中多了一股越慑人的威严,尤其是一双波光流转的斜长眼眸,似含情脉脉无比温和,又似冷芒点点,嘲弄讥讽世人的无知。
  此时此刻,正是这样一双眸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
  崔莞好不容易沉下的心,轰的一下,霎时乱作一团,她慌忙低下头,后背窜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寒凉。
  竟是他!
  是那个贵人!那个荣村荒林,雍城小巷中曾遇到过的,喜怒无常的贵人!
  往昔一幕幕浮现,崔莞紧紧抿住冰凉的嘴唇,长袖下的手止不住微微轻颤,她心中苦笑连连,怪不得这大堂中燃着地龙又铺设毾鄧,明明暖如初春,那些美姬却好似跪在冰天雪地中一般瑟瑟发抖,她算是感同身受了。
  不过,崔莞虽慌,但眼角的余光瞥及倒在石台下莫约三尺远的白影时,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住蜷曲成拳的手,慢慢抬起头来。
  这贵人似乎与秦四郎颇为不合,自那日在雍城门前一事便可令人窥出一二了,眼下她与秦四郎为一条船上之人,若长舟倾覆,焉有幸存?
  故而,不能慌,崔莞你不能慌!
  死死的攥着掌心,崔莞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勒令自己,眉宇间的慌色如潮,一点一点褪去,眸中还复了一丝难得的清明。
  殊不知,这一番举止,全然落在一直盯着她的贵人眸中。
  自惊愕,慌乱,躲避,又渐渐透出沉冷,这小姑子,真是愈来愈有趣了,贵人薄唇轻轻一勾,移开打量崔莞的目光,讥嘲的眸光映着秦四郎苍白狼狈的面容,漫不经心的道:“让他认认,同党可在这些人中。”
  磁沉的声音轻轻一荡,在空旷的大堂中慢慢传开,随后“啪”的一声闷响,一道人影被重重的摔在崔莞等人前方不远的空闲处,此刻那人正仰面瘫倒在地,口鼻中不断渗出猩红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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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流汹涌无处寻(上)

  磁沉的低笑缓缓漾开,刘珩却是头也不回,亦不理会一道道惊愕的目光,如闲庭散步般慢慢朝大门走去。
  待他行出三、四步,崔莞方慢慢起身,低下的小脸被垂落的墨发遮掩,任凭旁人如何打量,也看不出丝毫神情变化。
  若说崔莞告罪后静跪于地上,不哀求亦不讨饶的表现让众人感到几分意外的话,刘珩的这句轻佻的调笑之语则着着实实让堂中之人大吃一惊。
  这小姑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的华服弄得脏污不堪,竟然未受到应有的惩罚,反倒换来了刘珩这样一句似乎颇具兴致的戏谑之语。
  这,这怎么可能?究竟是太子太过风流不羁,还是这小姑子有什么未被人察觉的特别之处……
  要知道,世家子弟尚且分外注重自己的仪容外表,极为讲究衣着的整洁华美,更不用说皇室在此一事上有多少纷繁复杂的繁文缛节,来确保自己的始终明艳高贵的形象了。
  正当众人还未全然反应过来时,刘珩却已信步踱至堂门口,不知是谁先回过了神,慌乱的呼了一声:“恭送殿下!”
  众人才纷纷从讶异中反应过来,齐齐跪下,叩首高呼:“恭送殿下!”
  一片毕恭毕敬的呼声中,崔莞微颤的唇角紧抿,轻轻抖了抖被酒水浸透,湿哒哒黏在膝上的袍摆,她学着刘珩之举,慢慢踏下石台,慢慢碎步跟上那道已然快走到门边的身影。
  与落在刘珩身上恭敬的目光不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从四面投来,尽数聚于她纤细的身子上,张显眼里的恨意、不甘;耿叟眼里的锐利、冷峻;而更多的,则是探究与晦涩。
  崔莞恍若未知,下颌微垂,面无表情的踏出了暖意融融的芙蓉园大堂。
  刘珩步履从容,崔莞轻缓碎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不过,这一路走得无比顺畅,平静得好似方才大堂中那一场血雨腥风,未曾发生过一般。
  可对崔莞来说,一切均历历在目。
  奄奄一息的秦四郎,惨死在她眼前的刺客,生死一线间的较量……
  崔莞神色复杂的望着前方那抹修长的身影,刘珩的出现,已然将所有计划全盘打乱,而今,秦四郎不知身在何处,稷下学宫一事只怕也要尽数化为乌有。
  不甘,她心中极是不甘啊!
  突然,崔莞心中生出一丝念头,若走慢一些,就这般远远的缀在后方,待刘珩出了郡守府,她可否借着夜色悄然离去?
  想着想着,她脚下不由一顿。
  可崔莞刚顿下纤足,耳旁乍然响起一道冷哼,“小姑子,某劝你最好敛了那点小心思,不然……”
  冷厉的声音,含满了戾气与杀意。
  是那个冷血的驭夫!
  崔莞后背一僵,心中念头霎时消逝一空!
  是了,且不说如今她身无分文,又当众得罪了张显这位郡守大人,就说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如何能在这么一个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手中逃之夭夭?
  只怕自己还迈不出第二步,这驭夫便会如之前处理掉那名刺客那般,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解决掉!
  思到此处,崔莞眼底闪过一丝自嘲,逃走……不过是惊惧过度、乱了心智,才冒出来的幼稚想法罢了,往后,她定不能再如此了。
  崔莞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头也未抬,静静的回道:“叟,多虑了。”
  说罢,竟是再不似先前那般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挪动,而是迈出稳稳的步子,不紧不慢的朝着前走去。
  耿叟看着前方崔莞渐行渐稳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他总觉得留着这小姑子的性命是不妥之举,可又思及殿下的叮嘱……
  他目光微沉,似有一些无奈,继而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往后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活了,若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解决掉也不迟。
  收起思绪,耿叟也快步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慢慢出了芙蓉园后,崔莞提步疾行几步,跟在刘珩身后莫约十步之处,慢慢穿过回廊,绕过庭院,一步一步出了郡守府。
  此时夜已深,看着柔凉似水的月华,以及湮灭在夜幕下,尚未化完的皑皑白雪,崔莞恍若隔世,她深深嗅了一口寒冽的空气,胸口中流转的清冷,使得脑中慢慢恢复以往的清明沉静。
  大门外,一家华盖香车早已稳稳亭在路旁,静候多时了,刘珩一袭华服微微一甩,信步踏上马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更增几分风流俊朗。
  不过,他入了车厢后,并未命人落下帷幕,而是转头朝着崔莞低低一笑,“大雪初霁,更深露重,孤这有锦踏暖裘,卿卿可愿孤同乘?”
  这话虽是询问,可崔莞却不认为她应上一声“不愿”,刘珩便会放她自行离去。
  她抬起头,迎上懒懒斜靠在车厢内壁上的男子,只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子,似笑非笑,看起来极是温柔缱绻,可崔莞却仿若坠入了一泓冷冽彻骨的寒潭,止不住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她敛下眼帘,快步走到马车前,手脚并用的爬入了车厢内。
  见她如此,刘珩挑了挑眉,眼中迸出一丝的笑意,随着他一缕流转的目光,驾车的耿叟松手落下了车帘。
  马车晃了晃,缓缓驶离了灯火通明的郡守府。
  车厢中,刘珩似是累了,闭着眼作养神状。
  他未开口,缩在一旁的崔莞自然也不做声。
  月朗星稀,柔和的月华洒落在未融尽的初雪上,映出的明光透过帘缝漏进车中,崔莞望着车里半隐半现的缕缕月光,心,始终不能平静。
  这一世,她倚靠着上天赐予的半步先机,小心翼翼的筹谋,眼见过了齐郡,稷下学宫便近在咫尺了,可经此一夜,却是将她的命运引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她心中不禁苦笑,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她的这半步先机,已是尽失!
  正当崔菀思绪万千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刘珩却毫无预兆的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崔氏阿莞,你倒真是个极聪慧之人。”
  崔莞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待其反应过来刘珩话中的意思后,她开口道:“殿下谬赞,小人惶恐。”
  惶恐?刘珩听罢,脸色慢慢的阴沉下来,复又开口道:“与孤说说,你是何时有了察觉?”
  第一百四十二章 暗流汹涌无处觅(下)

  自登上马车侯便一直缩在角落中的崔莞,在衣袍窸窸窣窣的拂动声中,如一朵盛放的芙蕖,缓缓地将身子舒展开来,她抬起头,那张无需妆点的便可入画的精致面容上,慌乱渐渐褪去,直至终成一泓清潭,沉静无澜。
  “殿下第二次唤小人上前时。”崔莞平静的说道,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中映出刘珩沉冷的俊脸。
  她从来就不是自嗟自怨之人,否则上一世也不会在曾信所纳的十多房娇妻美妾中脱颖而出,独占宠爱达三年之久。
  既然事已成局,那么她便要从这局中寻出一条对自身最为有利的出路。
  盯着崔莞沉着平宁的脸庞,刘珩眉心不自觉地轻跳两下,脸上的冷冽更甚了,“原来在阿莞眼中,孤的伎俩如此稚拙。”
  “小人不敢!”崔莞好不容易才抚平的心,再度砰砰急跳,她垂下头,暗中用力的捏了捏大腿上的嫩肉,借此警醒自己切不可乱了方寸,而后张口,将早已备在心中的托词朗朗言出。
  “殿下乃不赀之躯,贵不可言,何等绝色女郎不曾见过,小人不过一粗鄙庶民,虽有几分姿色,却难及那些士族女郎万分之一,岂能轻易入了殿下青眼?由此可见,殿下亲近小人之举,必定事出有因。”
  崔莞这番话,说得极慢,极轻,可一字一句咬得极清,可刘珩好似未听到一般,垂眼敛眸,一言不发。
  车厢中一下便沉默了下来,崔莞虽尽力作出一副从容姿态,但自那双搁置在大腿上的,十指交缠的素手,仍可窥出她心底的仓惶。
  正当她斟酌着应不应当在添上几句恭敬之言时,刘珩磁沉喑哑,掺带一丝嗤笑的声音,缓缓在车厢内响起。
  “阿莞果真心思多狡,能言善辩,怪不得容貌尽毁之下,仍能以不明之身附于秦尚,还能令他好生相护,孤甚是羡煞也。”
  含哀带叹的语气,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可偏偏正是这番话,让崔莞心中猛然一颤。
  他,他知晓。
  他竟知晓她与秦四郎的干系!
  崔莞后背一阵僵冷,她虽料想到刘珩定然差人查过什么,可全然想不到,他查得如此清晰透彻!
  莫名的,崔莞眼前浮现出张琅一事,莫非……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面对崔莞惊疑不定的目光,刘珩唇角一扬,如同子夜一般深邃的眸子里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小姑子,慌了。
  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思,崔莞张口用力地在唇上一咬,剧烈的痛楚霎时袭向四肢百骸,淡淡的血腥弥漫在口齿之间,然而她却毫不在意,借着这股痛楚又一次压下狂蹦乱撞的心。
  无论刘珩究竟做了什么,此时此刻,均与她无关,当下最要紧的,仍是先想法子解去眼前的危局。
  稳了稳絮乱的心绪,崔莞挪了挪膝,将身子正对刘珩,双膝并跪,缓缓的伏下身子,行了一道跪拜大礼,感受到前额触及绵软的毾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秦四郎君护着小人,实属小人有大功。”
  “哦?”刘珩轻哼一声,略微侧了侧头,脸上喜怒皆非。
  “秦四郎君自幼患有头疾,难闻及百花香气,此次前往齐郡前,郎君曾到雍城寻医,是小人不才,恰好识得那名可医治头疾的郎中。”崔莞伏着身,话锋一转,清音朗朗的道:“秦四郎君念及小人相助之功,这才处处维护,小人心中亦感激不尽。”
  说罢,她特意顿了一顿,气息微屏,倾耳想听一听刘珩的反应,然而却未闻及一丝声响。
  随着崔莞话落,车厢内立时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中,见此,她只好咬牙再道:“小人自知福薄,可殿下心系万民,乃大晋之福,此次又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小人愿追随殿下,效犬马之劳!”
  她是一姑子,口中却与幕僚一般说出追随二字,又似男子一般立下犬马之言,心中所思,已是昭然若揭。
  刘珩目不转睛的盯着跪伏在不过三尺之远的崔莞,抬手抚额,低低笑了起来。
  闻及这声辨不出含义的低笑,崔莞抿了抿微微泛着疼意的唇,仍旧一动不动的伏着身。
  少顷,笑声渐落,低沉的嗓音慢慢传入崔莞耳中,“你且起身罢。”
  崔莞眨了眨眼,似乎方听清他的话,心中骤然一喜,脆声应道:“诺。”随着话音,她慢慢坐起身,垂头含胸,一副低眉顺目的温顺模样。
  刘珩眸光微闪,再道:“抬起头来。”
  “诺。”
  崔莞依言,慢慢地抬起下颌,一双隐隐含着欢喜的眸子便对上了一张笑吟吟的俊脸,她忽的心中咯噔一下,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随着她眸中浮起怔忪之色,刘珩勾在唇角的笑容愈来愈深,幽然的目光扫过她的双颊,意味深长的道:“卿卿莫不是忘了,你是一名姑子。”
  你是一名姑子!
  任凭崔莞心中如何沉静如水,此时此刻也被此一言搅成了一池波澜。
  她又是吐露心声坦言相告,又是以秦四郎之举点明心思,还自觉恭顺伏身表明忠诚,为的便只有一事。
  那就是,她不愿为妾!
  即便所服侍之人,乃一国储君,她亦不愿。
  可饶是她费尽心机,也抵不过这短短的六个字。
  你是一名姑子,那就该做姑子当做之事,无需学丈夫行事。
  这才是刘珩真正想对她说的话罢。
  崔莞是背窗而坐,加之这辆马车内并未嵌有照明的明珠,仅是角落的傅山炉里燃着通红的炭火,可即便只有这一丝光亮,仍能令人看清她脸上泛白的面色。
  刘珩侧过身,懒懒的将后背尽数靠在着了一层软帛的车厢内壁上,唇角的笑容丝毫未敛,乌黑的眼眸定在崔莞的小脸上,好似在观赏一出无与伦比的“代面之舞”。
  不过,这出代面并未让他观赏多久,少顷,只见崔莞慢慢缓过神来,面色虽仍旧苍白,可她却再次抬眼,定定的迎向刘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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