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光辉岁月3
物质生活的匮乏，没有影响小女孩，因为姥姥何令姿关于生活的理念和态度深入人心。
何令姿曾经说过，她年轻当贵族小姐的时候，没有干过任何家务活，但是五十年代，她可以天天去挑粪挣钱挣工分挣粮票，生活再怎么苦，再怎么难，她都会留下一斤精面粉，偷着换鸡蛋，给自己的丈夫做白面包吃。
在六七十年代，她连雪花膏都买不起了，但还是会去大兴安岭里找野蜂蜡、野山杏，自己做雪花膏给自己和女儿擦脸，她被剃成阴阳头上街游行，她的手被踩成粉碎性骨折，她回到家里，还是会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用剪刀，把阴阳头剪得整齐些，这样，能好看些。
她的手早已扭曲变形，但是，每当夜晚的时候，她仍然会轻声哼唱着英文歌曲，双手在虚空中敲打，很慈祥的问丁忧，“忧忧，好听不好听？”
小女孩很小很小，坐在小板凳上，奶声奶气的说，“好听，真好听。”
姥姥何令姿就浅浅的笑了笑，宠辱不惊。
有时候姥爷在家里，不那么疯了，就和姥姥一起唱歌，唱着《牡丹亭》昆曲，唱《桃花扇》里的《沉江》……
姥爷声音浑厚低沉，唱着“吴头楚尾路八千，尽归别姓……”
唱得窗外的傍晚都苍凉了。
那时候，姥姥何令姿的脸上有着少女的娇羞和崇拜，她是一个小女人，她不管任何家国大事，她满心满意的爱着自己的丈夫，她毫不后悔，千里迢迢跟着丈夫回到祖国，受尽人间屈辱。
她丈夫有一腔赤子情怀，满心的豪情壮志，她崇拜，这个有伟大心灵的人。
小小的小女孩就坐在板凳上，听着苍凉遒劲的唱腔，呆呆的。
姥爷唱完了，就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顶，“忧忧啊！记得，孔夫子说过，唯有君子，不忧不惧，你要做个君子啊！”
小女孩的静静的看着姥姥的遗容，过去总总，在心底浮现，她的眼睛黑如深渊。
她喃喃着，“姥姥，你是基督徒，不是说基督徒不能自杀吗？说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只能下地狱。上帝，我姥姥是一个好人，很好的好人，你不能不让她上天堂……上帝，你要是敢让姥姥不进天堂的话！我以后，见一个教堂砸一个教堂，见一个神像砸一个神像！我不管是佛祖、观音，还是你的神像！”
小女孩握住了姥姥的手，“姥姥，你会上天堂的，上帝不敢不让你上天堂。”
停尸间里，还有几个死人静静的躺着，小女孩蜷缩在姥姥的停尸台旁边，抱着姥爷的头颅，“姥爷啊，等我取完钱，我就把你放回去……”
倦意席卷而来，小女孩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她眼睛睁不开了。
朦胧中，她看到刺目的光芒，一扇擎天的大门缓缓开启，里面都是衣光鬓影的人群，一个伟岸的男人站在门前，面容模糊不清。
小女孩问男人，“你是上帝吗？”
男人回答，他的声音飘渺，好像是天上传来的一般，“我不是。”
“那你是谁啊？”小女孩问道。
“我是引路人。”男人回答。
“什么叫做引路人？”小女孩问，“里面是天堂吗？我看里面的人都很开心，我姥姥在里面吗？我姥爷呢？”
“不知道，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一颗心。”男人说，“这里不是天堂，这里是地狱。”
“地狱！”小女孩急了，“怎么可能是地狱！地狱是黑的啊！里面是白的！”
大门里面的场景瞬间就黑了，衣香鬓影的红男绿女们，变幻为张牙舞爪的恶魔。
“这里是天堂。”男人毫无感情的说。
“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啊！”小女孩怒了，大声问道。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男人说。
小女孩很生气，这个男人怎么有话不明明白白说？她想闯进去！
她向门那边跑，但是，却跑步过去，那扇门也向后退，男人也向后退，总是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觉得天旋地转！
“哎！哎！”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孩，你怎么睡着了？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胆子够大了！”
小女孩觉得地狱也远了，男人不见了，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布满皱纹的一张脸。
小女孩跳起来，看着对面。
一个罗锅老人。
“天亮了吗？”小女孩问道。
“天不亮，我过来干什么！”罗锅老人问。
“不准动我姥姥！”小女孩跑到门口说，“我去银行！不准碰我姥姥！”
“不碰，不碰！真怪！死人有什么好碰的！”罗锅老人说。
北方的冬天，下雪之后，都是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的白色。
小女孩跑出停尸间，天已经大亮了，她的眼睛一时接受不了亮度，什么都看不清了。
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东西。
蓝天，砖红色的二层建筑，光秃秃的树木，白雪……
“你出来啦！”穿着新衣服，神清气爽的小男孩对小女孩说。
可以用一个词语了，阴魂不散。
“你怎么在这里！”小女孩问道，也被吓了一跳，她刚能看清东西，眼前就糊上了小男孩一张大脸。
“我爷爷要见我，我大姑大娘，堂姐表姐们都要看我，昨天晚上就被我妈妈押回去了！”小男孩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哎呀！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群人在围着我看，要不是我太累了！我根本就没法睡觉！我今天早上起来，看见大家都睡着了，就偷偷跑出来了，然后过来看看，昨天晚上，我就知道我老姑让护工把你姥姥送到这里来了！那我就来这里找你来了！我不敢进去，不是我胆小啊！我怕打搅你嘛！我就在这里守着，还真让我等到你了！”
小女孩面无表情的看着兴高采烈的小男孩，“你真无聊！你真烦人！”
小男孩一直过着众星捧月被捧在手心里的生活，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哄着他高兴，但他这回，总算败在小女孩手里了，小女孩总是对他爱答不理，很是厌烦的样子。
这也激起了小男孩的斗志，男人的斗志都来源于征服。
小男孩收起高兴的表情，他应该学习一下怎么顾忌别人的感受了，他很是忐忑不安的问道，“人都会死的，你不要太难过，太伤心啊！”
小女孩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说话，大踏步向前走去。
“哎！”小男孩追上小女孩，问道，“你是不是要去银行啊！我认识一个叔叔在银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