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嫁给东升?叱!就他!哼!”一听到东升的名字,我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想起近阵子被他孤立,成为孤家寡人,守在姚家大院里饿着肚子带弟弟妹妹玩,我已经忘记东升的母亲是我尊敬的一位远房姑姑,我跺着小脚在那里气咻咻的顶着东升妈妈的嘴。
“你不嫁给我家东升,为什么呀?”这位远房姑姑并不气恼我当众和她顶嘴,笑呵呵的问我。
“玉玉,怎好和大人顶嘴?她可是村长的婆姨,在我们这个村是何等的尊贵,年长的见了她都得低下头来问她好,你一个小娃娃,不知道老幼尊卑吗?”我的大妈妈在赶我 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我是个孩子,哪里会察言观色哩,憋在心里的气没法出去,怎肯罢休!我才不管她是谁家的婆姨呢,只知道她是董东升的妈妈,是她的儿子使了坏,于是在脑海里搜寻着可以损东升的所有坏话,可眼前却浮现着着东升哥领着我们爬树掏鸟蛋,下水捞虾的英勇影子,心里都被满满的崇拜占据着,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损他,就学着东升爷爷打东升时常常骂的话。
““就他东升,叱!三天不打上墙揭瓦……”
就在我继续卖弄自己嘴巴子是多么伶牙俐齿的时候,玉堂堂哥的妈妈,我的堂婶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推到了家里,讨好的给东升的妈妈递过去一个刚刚烤好了的土豆。对着东升的妈妈嬉皮笑脸说:“董姑娘(东升的母亲,我们老家把嫁出去的女儿随男方姓称呼,平辈的喊姑娘,小辈的加个姑姑),如今你们董家得势了,我们姚家,嘿!只要你们董家能看上我们姚家的姑娘,我保媒,呵呵!东升还没有定亲吧!呵呵!”
“这可是你说的吆!我就是看上了你们姚家的玉玉,过几天,我就备大礼,合八字,下聘!十八岁,就娶到我家。”董东升的妈妈手里拿着我写的大字细细的看着,人就和我的几个婶婶们在那里打趣着。
我一个小女娃子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大人们在订娃娃亲,只以为是几个碎嘴婆子没事了凑在那里拿我们小娃娃们逗乐的话。
殊不知,在我们农村,娃娃亲,换亲很盛行,很多孩子的婚姻大事就是在说说笑笑中定下来的。
我七岁以后的命运就被这么定在了农村。
九
我们甘肃武威城乡有中秋蒸月饼的习俗。每逢中秋佳节,家家蒸大月饼以示全家团圆,并馈赠亲友,表达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望,我们村子也不列外,每年临近中秋节,我们姚家大院就分外的热闹起来了。
由于这座院子是我爷爷生前盖起来的,爷爷去世,爸爸是老大要养活六个姊妹就继承了这座院子,爸爸结婚后,爸爸只要了一间东厢房做了婚房,爸爸按遗嘱把房子分给了几个长大要结婚的两个叔叔,可两个叔叔都当兵去了,不要房子,爸爸就把这院子空下的房子送给了他的几个没房子住的堂兄弟们住,因此这个院子当家的是我奶奶和我妈妈。
奶奶年纪大了,已经不主事了,因此北屋,西屋各家的婶婶们都要聚在我家找我妈妈商量中秋蒸月饼的事宜。
一堆女人围坐在青油灯下一边纳鞋底子,一边商量着,要发多少面拉,胭脂啊,姜黄什么的预备没有,听着都是些琐碎的事,事情商量的要结尾了,玉堂的妈妈一边给一只男人鞋上鞋底子,一边冲妈妈胁肩谄笑。
“玉玉妈妈,都是老人们重男轻女,嫌好女娃子,我就特羡慕你,你看,玉玉一晃都有人家说亲了,呵呵!那像我家玉堂,不知要抽我多少根筋,扒我多少层皮,才给他说门亲啊!”
我妈妈平时不爱和女人们说是非,她除了在生产队里上工,就是回家侍奉奶奶,还要照顾不谙世事的我们和几个小叔叔,她没有听出玉堂的妈妈在说什么,大概是不想冷场,也就附和着说。
“玉堂妈妈,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同一年进门,你头胎就生了玉堂,你在咱们姚家,那是多么受人抬爱啊!我呢!头首子生了玉玉,就是女娃,别的老辈子背后埋怨也就不说了,光是玉玉奶奶这一关,我都没闯过关啊!要不是强强出生,说不定姚家都不要了我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也曾经被人嫌弃过,第一次听到妈妈因为生了一个女孩子要被逐出姚家大门,心里很不痛快,我痛恨这个愚昧的地方,痛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就在我气愤不已时,玉堂的妈妈接过妈妈的话茬子要套我憨厚的妈妈了“叱!以后还得靠玉玉这些女娃子们壮门楣呢!老婆子还不是跟着沾光?她要感谢你都来不及呢!”玉堂的妈妈依然在谄笑。
“壮什么门楣呀!只要她以后嫁个好婆婆,就阿弥陀佛了!”
妈妈终于钻进了玉堂妈妈布下的网里了。
十
“秀禾,你看看金莲做玉玉未来的的婆婆何如啊?”玉堂的妈妈乘着妈妈说话顾前不顾尾的空隙继续给她下套。
此时的妈妈仿佛就像是被山里被猎人盯上的一头羚羊,任由玉堂妈妈宰割。
可是妈妈呢!为了家族团结,并没有和玉堂的妈妈撕破脸,她就是装成一个仿佛不是这个村子里的女人一样,仿佛来到这里就是串门呢!是在听着玉堂妈妈说人家的事一样,你看看,她还捂着个嘴在乐呵着,不知乐呵着什么,那双眼睛望着屋子里的女人们,透着迷茫,还闪着纯真的热情。
长大了,我一想到这个晚上,泪水就会打湿我的衣襟,就会感恩我的母亲为了我们这一房牺牲了太多,在一大堆妯娌间从不卖弄她的精明,而是装成一个糊里糊涂的女人,把我们养活大,培养成人。
“我们家玉玉哪有那种福气,会被董家盯上?她又瘦又小,像只猴子!”妈妈一下子改了天天夸我聪慧漂亮,而是当众在说了我很多缺点。
那个时候我听到我母亲当着众位婶娘如此贬低我,一个幼小的孩子真是气急了,要不是我家家风极严,我会从被窝里爬出来顶撞我的母亲。如今想起来,我那个时候是多么无知啊!那是我母亲为了保存她心爱的女儿不被人利用,早早套上婚姻的枷锁,一个忠厚人硬要装成一个白痴般的妇人一问三不知和惯于心机的堂婶周旋呢,为了女儿,那番话是多么用心良苦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可就是我母亲的这一番话,在我没长大成人前,根本就无法理解,经常为她说过的这句话纠结,以为母亲在心里歧视我呢。
“秀禾,你是装的不闻窗外事呢?还是有喜事了藏在心里偷着美呢?中秋节过完,金莲就请媒人下聘了。”玉堂的妈妈听出母亲在和她玩迂回战,可她知道,我的父亲和几个叔叔远在他乡,留在村里,我们这一房也就是孤儿寡母,好糊弄着呢,她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就挑破天窗说亮话了。
“人家是村长家属,想给东升说亲的排队哩!那娃子是个好后生哩!”母亲憨厚的笑笑,继续和玉堂的妈妈玩心眼。
“哎呀!你好歹跟着玉玉的爹进过几趟城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一个人儿,我都把话挑明了,你都像个没事的人,你不管这事,我可自个儿做主了,把你的玉玉说给东升了。”
十一
挟天子令诸侯是个什么阵势,那个愚昧落后的时代,小老百姓也只是在戏台子里的典故里看过,可现实生活中,我从七岁就亲眼看到我们家家族间的女人们为了自己的权利,经常借别人的势力,把自己族里的女人扳倒,那是很残酷的。
不知为了什么,玉堂的妈妈一直和妈妈表面和气交往着,暗地里呢,却又搅着屎绊子,母亲一再的忍让,并没有感动过她,反而让她得寸进尺,先是占了我二叔叔的宅基地,这又想了什么主意,变本加厉起来,要把七岁的我许给东升,她要干什么呢?
母亲听到玉堂的母亲那么强势的口气,她分明想发火去顶撞玉堂的妈妈,因为灯光下,母亲眸子里‘噌’的窜出一股火苗子,就像一道电光在屋子里闪过,可在瞬间,她就把它压了下去,她站起来在用梳子捋一捆麻,一边捋,一边冲着玉堂的妈妈柔声慢条斯理说道。
“如今新社会了,婚姻自由,玉玉才七岁,东升才十一岁,还小呢!再说,人生的变数太多,今后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我不应允的哦!你去给金莲说,孩子们大了再说吧!”
女人的柔声细语最具有杀伤力,母亲的一席话,让一屋子各自做事,又等着看笑话的婶婶们支持其妈妈来。
“对啊!金莲她也是我们姚家嫁出去的姑娘,她不会勉为其难的,再说,她是干部家属,总不会带头还搞些愚昧落后的事吧!”
惯坏了的婶婶在众妯娌间被我母亲的软刀子这么一插,她哪里肯罢休?她忽然高声呵斥起妈妈来,想让大嗓门来服众。
“喂!怎么回事呀?秀禾,识时务者俊杰,你拒绝,不就等于和董家结了梁子,这个后果谁来收场?啊!不同意,你自己和金莲去说!”
玉堂妈妈这么一吼,屋子里顺间如扔进了一颗炸弹,又如扔进了一颗冷弹,屋子里充满了火药味,却透着冷气,一屋子的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看着我的妈妈和玉堂的妈妈怎样针尖对麦芒。
就在空气凝固透不过气来时,东屋的奶奶拉着比我只大一岁的小叔叔忽然闯了进来,冲着玉堂的妈妈呵斥。
“我们大房的事,自由我们自己处理,哪允得你这个乱嚼舌根子的女人在这里胡搅?好歹玉玉的爹爹是堂堂的国家工人,怕她出了门就忘了大马勺的姚金莲吗?你去告诉她,我姚家老婆子来收场!”
十二
又一年开始了,春风拂动,时间如抽穗的春麦悄无声息的抽着穗儿,大人们烦心的事儿并不影响小娃娃们的心情,我们依然饿着肚子上墙揭瓦,依然在村子里淘气的你打我来我打你,打的鸡飞狗上墙,惹的年长的长辈子们见了我们就皱眉头。
由于父亲过春节回了一趟家,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笔,小手表一些玩具,我拿这些东西把东升拉走的伙伴又“勾引”到了我们姚家大院了。
“玉玉,你爹爹带了的水果糖真甜!再给我一块,好吗!”舅爷爷家的小女儿银存只比比我小一岁,她舔着大鼻涕,可怜巴巴的央求着我,清脆的声音如播音员为我打免费广告。
我一边吃着糖块,一边故意抖着胸前的大布口袋,这胸前的大口袋是妈妈特意缝制的,是给我放零食用的,此时,口袋里的糖块仿佛理解一个小丫头爱显呗的心情一般,“哗啦!”“哗啦”唱着《勾魂曲》,时不时还飘出一股浓浓的糖香味,很快把村里的孩子们都吸引了过来。
“去玉玉家,玉玉家有很多吃的!”村村落落,传来小伙伴打出去的广告。
我看到围过来小伙伴越来越多,不知脑子里怎么会忽然窜出个小人得志般的小丑来,故意捉弄着我的这位小娘娘。
“哼!你还是我妈妈的妹妹呐!什么妹妹?狗屎妹妹,董东生就给你吃了那么点东西,你就忘了我们是亲戚,跟着他去玩,哼!我爹带来的糖,不给你吃!”我小丑般的一边跳舞,一边抖着那些糖,在小伙伴们面前耀武扬威着。
饥饿会瓦解人的意志,不仅大人无法面对饥饿的折磨,何况是一些不谙世事的孩童呢!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他们听着我兜里糖块的声响,父母教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大道理此时大概就被馋虫勾走了吧!他们围着我,像崇拜电影里的英雄一样望着我。
我更得意了,一会从院子的东面窜到西面,一会儿又从院子的西面窜到远门,尽情的炫耀着。
口袋里的糖块在愉悦的跳舞,小伙伴一双双眼睛就像一个个搜寻器,盯着我鼓鼓囊囊的口袋,每个人的眼里都透着羡慕的光,每个小伙伴不时的随着我嘬糖的动作和声响舔着小嘴巴,有几个甚至都在流哈喇子了。
呵!一瞬间,东升孤立的阴霾一扫而光,此时我觉得自己是戏台里的皇后,是大王!
十二
一想到东升,我四处张望搜寻着,想从小伙伴堆里能看到他的身影,我要拿这些糖块馋死他,让他流哈喇子,让他在小伙伴们面前威风扫地,我要把他小伙伴全引到到我这里,我要报复东升孤立我半年的仇。
于是,我像一只猴子在我们姚家大院里东窜西窜,上蹿下跳,手里时不时掏出花花绿绿的糖块在小伙伴群里摇着,喊着,眼睛却瞄向村里最高的一家庭院,那是董家大院。
“好多啊!”小伙伴们惊呼声在我们大院里穿荡。
“给我们尝尝呗”赞叹完后,小伙伴们围着我央求要吃糖。
要想让小伙伴们死心塌地跟着我,我必须得给他们吃糖,可人这么多,怎么给?我发愁了,因为我兜里也就把么几块而已,我掂量来掂量去,打定主意,让他们一人舔几下。
我拿出一块糖,轻轻地剥开糖纸,含进嘴里,把糖纸小心心翼翼展平了,炫耀一番,听着他们赞叹,我飞快地跑到屋子里,拿到屋里炕席下压起来,就奔出屋子,把糖从嘴里吐出来,递给围着我的小伙伴。
“以后跟我玩吗?”我先舔了一口,咗咗嘴,举着糖,问他们。
“会!我们以后就和你玩,你做我们的领袖!”最嘴馋的银存娘娘带头冲着我喊。
“那你叫我姐姐!”我知道银存是我舅爷爷的小女儿,我们是亲戚,这吃第一口糖应该是她,那时候幼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小老少的概念,我并不知道银存是我姑姑,是我的长辈,我只知道自己要在这个时候要显尽威风,我不依不饶刁难着我的小伙伴。
“姐姐……”馋极了的银存娘娘(姑姑)再也忍不住等待了,她冲着我喊着姐姐。
“姐姐……”在场的小伙伴不约而同跟着银存冲我喊着姐姐。
“声音大一点!”我要让小伙伴们的艳羡声把那个坏东升‘勾引’过来。
“姐姐!”院子里响起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喊声,我咯咯的笑着,把糖递给了银存姑姑。
“只舔几下,每个人只舔几下!”我在那里指挥着。
“好甜啊!”孩子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孩子终归是孩子,董东生早就听到我有很多糖,他斜坐在他家最近才加高了的门楼上,人却如无其事还在做那把弹弓,那个时候,我就弄不懂,就一个树杈杈,捆着个破皮筋,有什么整天把玩的拆了装,装了拆,有什么意思呀?
如今随着手机功能越来越强大,“玩手机”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消磨时间的方式。很多人更是走到哪玩到哪,见缝插针,连走路也不放过。马路上、公交上、餐桌上、车站上双眼紧盯手机屏幕,写微博、看新闻、看小说、发短信、玩游戏……我就理解了,如今的低头一族,在钢筋混凝土的格子间,人与人交流不再敞开心扉,内心深处是多么孤独,只有与手机为伴,那时的东升,大抵也是如此孤独吧!唯有与那把弹弓诉说衷肠吧!
我看到董东生拉着弹弓向四面八方空瞄着,却始终都不曾向我们姚家大了院这面张望一眼,这让我那颗魔鬼般的心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