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聂达仕不敢细想。
但并代表他曾经没有奇怪过一些事情。
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最大的区别不是在于认识多少字,背得多少圣贤书。
而是在于对思想见识的拓展和改变。
在思考上就比不读书的人深了一层,广了一层。
小龙镇看似偏僻,离最近的大城走官道,快马加鞭都要一两天的行程,但却是属于一个战略位置比较重要的地方。
对于这一点,聂达仕的概念是模糊的,但是再笨也知道要去到几个大城,必经小龙镇。
为何这样一个地方,偏偏在如此战乱的年代,竟然没有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这些东西一旦细想,就会觉得老道的话越发的真实。
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聂达仕忽然想到一句民间的俗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如此说来,小龙镇已经避劫三次了?
“敢问道长,我举家搬迁,再说动一些邻居可否?”聂达仕的腰躬的更低了。
“不可。”老道这一句话平淡之极,在聂达仕心中已经平淡到无情的地步了。
“为何?”聂达仕心有不甘。
“很简单,我能担天机恶果,你却担负不了。今日不信我话之人,他日就算信了你的话,你担不了天机恶果,这福缘也就加不到他们的身上,那就终究也只能报在他们身上。你可懂?天道公平,给予一些,自然会拿走一些。我就敢问,你可有寿数借给他人?能借,那么一人还是两人?”老道这话说来无比的认真。
聂达仕的冷汗在额头上汇聚成了一条条的细流,终究滴落在了青石路上,然后隐没不见。
残忍,太过残忍。
冰冷,太过冰冷!还是说,自己就如老道所说,目光只能及到今朝,看不透昨日和明日呢?
如果放长来看?是否小镇之妖祸一劫,就是合情合理呢?
“人活得太明白不是一件好事。”好半天,聂达仕才喉咙干涩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却是不甘:“我身死无所谓,我带着家人离开为何不可?道长,你既然给铜镜,想必也是保命只用,我情愿身死,也想我家娘子和两个孩儿平安。”
面对聂达仕真诚的话语,老道的眼中不为察觉的闪过了一丝悲伤。
但还是开口说到:“你说的对,人都想活得明白,哪里又知道活得明白的痛苦?我今日若对你说,不管是你,还是你娘子,还是你的两个小儿,寿数所剩无几,就算逃离小镇,也是一样的结果,你做何想法?”
“什么?”聂达仕的眼眶发热,自己和娘子倒也罢了,虽说平淡一生,也曾颠沛流离,但何尝不是温暖扶持的过了,有苦也有福。可是两个孩儿何其无辜?
老道并不说话,看着天上浅淡的月光,只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那两个孩儿甚至可怜呐,道长!”聂达仕的声音都在颤抖,然后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不对,道长,你给我铜镜,不是说你与我小儿悠远,且渊源颇深,他是不是可以?”
“我说的是尚在你娘子腹中的孩子。”老道叹息了一声。
聂达仕这个时候哪里还敢对老道有半分怀疑,他竟然知道自己娘子已经怀上了三胎,而且断定了是一个儿子,说的也就是他。
但这答案还是让聂达仕倒退了两步,悲伤的摇头,不能自已!
老道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这一家人之中,只有那个尚在腹中的小儿可活...这让他如何接受?道长刻意要保的命也是他的。
“其实,没有我的铜镜这孩子也必然出生。他是应天意而生的,无前世,无来历...只不过,为求事情稳妥,我就下山走了这一趟,就算是我道,天意也不可尽皆看透,怕突生变故。也才有了我动凡心,提醒小镇之人的事。”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老道不介意把话说的再明白一些。
聂达仕沉默,怎么也不曾想到娘子腹中的孩儿有如此大的来头,这老道就是山上的仙人吗?
“这样应天意而生的人,注定和凡人走不了太近。说的不好听一些,相克一切与他亲近的人,因为他没有凡人的命格...你夫妻二人诞下此子,因此付出代价,下一生也算积攒了大功德,我此话已经过了界。今日,但说与你也无妨。”老道的话中有了几丝慈悲的味道。
聂达仕却连连摇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局。
“原本,你们也不应有这个孩儿。就算没有,你夫妻二人的寿数也不过十载!但天意...”老道不说话了。
“我夫妻二人认命了!道长,救救我那无辜的俩小儿吧。”聂达仕忽然跪下了。
老道凝视着聂达仕久久不语。
红尘之中,万情皆可斩,否则怎么是绝对的公道与公平?但红尘之中,若非这情之真挚,又有什么能让凡人伟大?
两者矛盾吗?若人可做到大情大爱的绝对公道,两者就不矛盾,这一步,是要多漫长的岁月才可最终到达?因为那才是一颗纯净了的本心。
想到这里,老道开口了:“恶果我已担下,何妨再多一丝?明日一早,我来接你的两个孩儿。这一去,终生不得再见,日后也与你腹中小儿终生不得相认,否则祸事自招。这一去,或许没有荣华富贵,但也能平安平稳一生,你看如何?”
‘咚咚咚’,聂达仕不再言语,流泪满面之间,只把眼前的青石板磕得咚咚作响。
再抬头,老道已经不知踪影,一切似乎就这样定下。
在小巷之中呆了很久,聂达仕这才整理情绪回到家中。
已经夜饭时分,家中油灯亮起,昏黄温暖,妻儿早已经在饭中之上等候。
“相公,怎么这个时候才回?两个孩儿早已经嚷着肚饿了。”聂娘子的口中有了一丝嗔怪的意思。
若在平时,聂达仕少不得要训斥两个孩儿一番,大意会说这是没规矩的表现,在今日却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说到:“今日加菜吧,就是为了去买这个,耽误了一些时间。”
聂娘子接过,打开。
看见却是包着一包油汪汪的卤鹅,看样子还是一整只,忍不住问到:“相公,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买这些肉菜,可不浪费?”
一家人的日子虽说衣食无忧,但也不是能奢侈的顿顿吃肉,若非什么缘故,是不可能买这一整只卤鹅的。
“难道我娘子与我儿,就不能偶然吃些好的?摆上桌来吧。”聂达仕笑着温和的说到,说话间,手抚过两个孩儿的头。
这番亲热,让两个孩儿极不适应,正襟危坐,生怕父亲突然翻脸。
但很快,就被桌上的卤鹅,馋的口水直流,在聂达仕的应许下,两个孩儿终于是放开大吃了一番。
在平日里,那可是要注意规矩的。
今日,少不得去想一番,若是父亲日日如此,那就好了。
全然不知道,身为父亲的聂达仕此刻心中已经一番血泪重重,只是强颜欢笑。
是夜,夫妻二人终于得以休息,聂娘子何其敏感,忍不住询问丈夫:“相公,你今日可是有心事?”
聂达仕却如充耳未闻一般,只是盯着聂娘子的肚子,眼中的情绪复杂,直看得聂娘子心里直跳,刚想问,却看聂达仕狠狠一巴掌朝着她的肚子拍去,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可巴掌落在肚子上的时候,却变得柔和了下来,终究只是轻轻的落于其上。
“相公?”此时,腹中的孩子如同有感觉一般,动了几下。
聂达仕心中的不甘,心中的愤怒,心中的恨全因这几下而变作了一丝丝柔情,无论他是谁,他毕竟是自己的孩儿啊?或许,因为他的到来,自己从明日起就要家就要离散,从他出生,自己就和妻子是寿数尽时。
但他又何尝不苦?从出生起,就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心中对他又是怜惜起来,忍不住轻轻在聂娘子腹上轻轻抚摸。
“这孩子,他知道你在摸他,一直在动呢。”聂娘子看着自己丈夫低头抚摸肚子的样子,忍不住轻笑。
聂达仕何尝没有感觉到这个神奇的孩子似是在回应他的一番为父心情?
多么温暖的一刻!
可惜,他却注定享受不了几天父母之爱。
再抬头,望着聂娘子时,聂达仕已经是泪流满面,看着有些惊到的妻子,说到:“明天一早,咱们就把老大,小二送走吧。”
“你说什么?”聂娘子的手开始颤抖。
聂达仕从怀中掏出那一面铜镜,放在桌上,沉默不语。
窗外,秋风寒。
窗内,烛火明灭不定。
“只有送走,他们才活得下来,你说我是送还是不送?”终究,聂达仕一字一句的说出了这番话。
此生,若有一人,什么都可不隐瞒,什么都可以共患难,那必然是自己的妻子。
聂达仕没打算隐瞒,他甚至相信,这个结果,妻子比自己更加坚强。
世间最是无情的便是时间。
管你是那英雄无敌,还是落魄可怜,管你是那红颜倾城,还是平凡庸俗,都会统统被埋葬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小龙镇的秋天过去了。
之前因落叶而稍显枯瘦的树,被白雪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终于显得不那么清冷。
若是早一年的这个时候,这座显得有些安静的小院儿之中,早已响起了孩童的欢笑声。
在清贫的生活中,不要想看下雪给孩子带来的乐趣。
“哎。”屋檐下回荡的是聂娘子轻轻的一声叹息,还不容她回身,身上已经被批了一件厚厚的袄子,不用回头聂娘子也知道是自己相公为自己披上的。
今冬新做的袄子很暖,棉量用的十足,面子也不错。
反正活不过春天,再省也是没有意义,剩下的时光该好好过几月才是,这是聂达仕的说法。
“娘子为何叹息?”为聂娘子批上袄子以后,聂达仕走上前来,握住了聂娘子的手。转眼又笑到:“今日雪好,不如我租一辆马车,陪你到东湖一行?那边的雪景很好。”
说是好好的过几月,聂达仕便做的认真。
从老大,小二走后,不仅在吃穿上比较放开,而且带着聂娘子走了好些地方,附近的大城,附近的风景之地,都曾带她游玩。
若不是考虑她是怀孕的身子不方便,聂达仕还想在有生之年带她去那一直向往的江南之地看看。
“相公,我身子有些乏,今日就不去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只是看着这雪,就忍不住的想老大和小二,往日里,他们应该早嚷嚷着要堆雪人了吧。”说话间,聂娘子的眼中隐隐泛出泪光。
她一直没有责备丈夫仅凭别人的一席话,就将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送走,而且不知送到了何处。
丈夫就是她的天!
只是身为一个母亲,如何能不思念自己的孩子?
而自己的身死,聂娘子倒是不放在心上了,自己已过大半生(那个时候人均寿命差不多50岁左右),夫妻恩爱,日子温馨,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一点,她和聂达仕所想相同。
聂娘子的话也勾动了聂达仕的心事,哪里还有游玩的性质,只是把聂娘子拥在了怀中,轻声说到:“我何尝不思念他们?只是想起,他们好歹能享几年父母天伦,未出生的孩子却是...就想我们多快乐一些,让腹中的他能感受到,这是我们身为父母仅仅能做的了。”
“嗯。”聂娘子轻轻点头,牵着丈夫的手进了小屋。
在屋中桌子上凌乱的摆放着许多针线工具,已经有些小小的虎头帽子,虎头鞋做好,还有一些做好的,未做好的袄子,从小的到大一些的都有,她指着那些物事儿说到:“相公,你看,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至少在5岁以前,穿的东西是不愁了。很多是我用老大小二穿不下的衣服改的,模样还不错。”
说话间,聂娘子的语气中总算带上的几分欢愉。
聂达仕的手轻轻的抚过这些小物件儿,也感觉到了一些愉快,至少他们还能做的更多。
冬季对于人们来说,常常是很漫长。
寒冷的天儿,连空气之中都弥漫着萧索。
老人盼望能够熬过冬季,在他们眼中只要熬过了冬,大多能够再多活一些时日。
生亦何苦,死亦何哀?可人们还是苦苦挣扎的活着,哪怕只是多一天。
聂达仕反倒希望冬季永远的停留,自己可以再和娘子多一些恩爱的时日...但是再漫长的冬季也总会过去,白雪化时,溪流解冻,生命里顽强的嫩芽就钻出了土地。
春天还是不可避免的到了。
即便过了春节,小龙镇还是弥漫着一股欢乐的气息。
春天代表着生命,总是能给人心中带来正面的情绪。
聂娘子的肚子也越发的大了,如今做个针线活,往往坚持不了半个时辰,就要躺下休息好些时候,她却总是赶。
聂达仕已经为娘子请好了‘稳婆’,是隔壁镇子上一个颇为出名的婆子。
在这个小镇,相邻最近的镇子也是一天马车的行程,可见聂达仕颇费了一番心思。
他知此子不凡,生怕出一点儿意外。另外最大的心思却是,能为幼子再多做一些事情。
这个午后,聂娘子又在赶工,但身子却是越发的不济了,不由得靠在了床上,即便厚厚的褥子垫着,她也不能感觉舒服一丝,毕竟肚子已经非常的大了。
“不用再赶了,说好只是穿到5,6岁的衣服,这哪里穿得完?明天稳婆就来咱们家住下了,你可是不许再赶工了。”聂达仕有些责备的说到。
聂娘子轻声回到:“不止5,6岁的衣服,7,8岁的也有,若是来得及,甚至想准备一套10岁左右的。那个年纪的孩子懂得美丑了,我为他缝制的,总是要好一些。”
说完这话,聂娘子有些担心的看着丈夫:“那稳婆住咱们家?”
聂达仕知道她的心思,说到:“放心吧,接生完立刻就送走。”
镇子会遭妖祸,聂娘子心善,不想连累别人。
说话间,夫妻俩静默了一阵儿,想起妖祸,谁不会心事重重?
静默了半晌,聂娘子先开口了:“相公,这些日都闷在家里,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也好,只是不能走的太远,娘子想要去哪里?”聂达仕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在镇中走走吧?如果可以,想去城门那里看看。”聂娘子想了一下,这样说到。
即便是春,也难免春寒料峭,聂达仕悉心的为娘子穿了一层又一层,这才不甚放心的扶她出门。
那个差事早已经辞去,剩下的日子不多,聂达仕不愿俗务缠身,至于铺子也早就歇了下来,没转给别人,聂达仕不想‘坑’人。
对外的说法倒是简单,说他们过了春天,就要去投靠亲戚,先送孩子过去了。
漫步在春天的小龙镇,夫妻二人的心情都充满了感慨,这个熟悉的镇子住了三年多,每一条街几乎都有回忆。
沿途打招呼的每一个街坊,又何尝不亲切?
只是这一切,用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就算是命定,也让人唏嘘。
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夫妻二人终于来到了城门口,今天聂娘子的体力好像分外的好。
站在同样的位置,聂娘子倚着聂达仕问到:“相公,还记得三年前吗?就是在这个地方,你看着城门说,就是这里了。”
“我怎么不记得?那天飘着大雪,你牵着老大,我牵着小二。在之前,已经连续赶路了半个月。”聂达仕怎么会忘记决定命运的那一天。
“相公,你说,如果那日你没有选择这里,我们又会遭遇什么?这腹中的小儿也还会有吗?”聂娘子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但若真的有命,走到哪里,该发生的事情也一样会发生吧?你后悔,还是怪我?”聂达仕稍微带着一些犹豫的问到。
“只要是和相公在一起,就没有后悔的日子。再说,我和你之间是不会有真正的责怪的。”聂娘子握紧了聂达仕的手。
聂达仕心中感觉,任由娘子靠在自己的怀中,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以后,忽然听见聂娘子轻声说了一句:“相公,我想家了。”
“你是说咱们的家乡吗?”聂达仕心中一动,忽然有些遗憾,人都不希望埋骨他乡,可是曾经生活了那么久的村子,是注定回不去了。
原本想着老了以后,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去看看。
想着如果可能,就让子嗣把自己和娘子葬在那里!
想到这些,聂达仕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却停娘子半晌没有回应,一个转头,这才发现娘子脸色苍白的可怕。
“娘子!”聂达仕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聂娘子捂着肚子看了聂达仕一眼,说到:“忽然的感觉,我觉得怕是要生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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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以后。
聂达仕看着床上襁褓中的瘦小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直胎像稳定的妻子,怎么会提前快大半个月生出他来?
就连自己以防万一请的稳婆也没用上,还少不得拖人去支会了一声,赔上一些定钱。
“儿子很乖吧?”聂娘子生产完以后,脸色有些苍白,但看向床上小小婴儿之时,眼中还是忍不住充满了慈爱。
“很乖。”聂达仕的手指轻轻拂过孩子细嫩的脸,这句话是从心而发。
整个生产的过程异常顺利,甚至在镇上请的稳婆都没有到,孩子就已经顺利的出生,这是以前聂娘子生产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而除了出生时,哭闹了几声,这孩子吃了一些羊奶,就一直安静的睡着,非常省心。
温柔的看着他,聂达仕越发的觉得这个小儿除了瘦弱了点儿以外,应该非常不凡。
小儿看不出长相,但也能看出一些轮廓。
这孩子的眉峰很长,朝着鬓角直飞过去,一看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眼睛偶尔睁开,黑白分明,全无一般婴孩儿的迷蒙,有一种聪慧凌厉的感觉。
小小的鼻梁就能看出很是挺拔,如同一座孤峰直立。
就是嘴唇有些薄而紧抿,从老人们传说的面相来说,这样的唇形怕是有些‘孤’。
看着看着,聂达仕就移不开眼睛了,忍不住说到:“真想和他多相处几天。娘子,你说,他提前来了,咱们的镇子是不是?”
聂娘子捂住了聂达仕的嘴,说到:“不要胡说,我有感觉,他提前来,就是想和咱们多陪伴几天才是。”
有时候你可以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事情,但你不能不相信一个母亲的感觉。
聂娘子说小儿的提前出生是为了陪伴夫妻二人。
事实上,时间就证明了一切。
转眼就是一个月,日子也从冬寒还未消散的早春,来到了阳春三月。
除了每一晚都担心妖祸是不是要来了,还有挂念两个被送走的幼子。
这一个月聂达仕夫妇二人的生活就算是过得无比的幸福。
有时候同妻子一起抱着小儿,聂达仕觉得这天下间真的再也没有比自己小儿更加聪慧,懂事的孩子了。
平日的时候,不哭不闹,却对父母的逗弄,会给出最天真最开心的笑容。
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经常思考着什么一般,但一见到父母,就会流露出亲热而温和的目光。
聂达仕肯定自己没有看错,这就是一个个把月大的孩子会流露出的目光,若不是早已得知他不凡,聂达仕恐怕会以为自己和妻子生出了一个‘妖怪’。
这自然只是戏言,事实上夫妇二人无比疼爱这幼子。
想起他以后会有的遭遇,想起他的孤独,怜惜他的早慧与懂事,就恨不得对他更好一些。
人不会因为痛苦而忐忑,却会因为幸福而忐忑,这是无比真实的情绪。
原因则是生怕哪一天自己就失去了这种幸福。
聂达仕就是如此!
但忐忑就不代表这一天不会到来。
在这一夜,小镇的上空挂上了一轮‘血月’。
所谓‘血月’也并不是非常罕见,一般就是指偏红的月亮。
出现了这种月亮,民间一般都会认为不祥,在一定的时间内,必有血光之事发生,但这也只是民间的说法,并不一定次次都被应验,人们还是不会太放在心上的。
可是,小镇的人却有些不安了,只因为这一轮‘血月’实在太过不正常,一般的‘血月’只是颜色偏红,哪有这样完全的红,就像月亮被鲜血浸润了一层?
于是,原本在这个最宁静的,应该是和家人共享一天之中最后温馨时刻的时间,小镇的人都纷纷出来了。
看着天上的血月议论不止,有人甚至提起了去年秋天时,那个怪异的疯老道所说的话,每个人都开始不安。
这就像是人的一种预感。
“不如咱们去官府吧?看看官老爷怎么说?”有人提议到。
在这种时候,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寻找一点安全感更加的重要了。
于是,小镇的人几乎每家每户的男人都结伴去了官府,妇人在家里哄着年幼的孩子,但大多孩子也开始没有原因的哭闹。
这原本应该平静的夜,因为一轮血月变得闹哄哄,在这喧闹背后夹杂着浓重的不安。
没有人比聂达仕夫妇二人更加清楚,妖祸也许就要在今夜发生了。
他们很平静,在经历了那么多个月的心理准备,早就有了一丝必死的觉悟。
在这么闹哄哄的夜晚,他们只是忙着安抚着小儿,因为一向乖巧的他,在今天傍晚开始就大哭不止,怎么哄,甚至拿出最心爱的小玩具也不能让他有片刻的停止。
“算了,就这样抱着他,任他哭吧。这小子是有感觉了。”聂达仕有些疲惫了,捏了一下襁褓中孩子的脸,准备放弃了。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
“相公,你去哪里?”聂娘子在今夜也变得分外敏感,一步都离不开自己的相公。
聂达仕只是走到了门口,摆正了一下门框上一直悬挂的那面铜镜,然后就赶紧进屋握住了娘子的手。
“时间不多了,我一步都不愿意离开你和儿子。”聂娘子靠在聂达仕的肩头,轻声的说到。
聂达仕轻轻揽住她,望着襁褓中的小儿说到:“儿子,你若真的是有感应,就不用替我和你娘担心了。我们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够安然的度过今夜,自然就会有人为你安排一切。”
襁褓中的小儿闻言更是哭闹不已,眼中竟然有了成人般的悲伤。
他在哭声之中,不时的‘咿咿呀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只是一个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如何能言?
那一轮血月,就在窗外。
聂达仕淡淡的看了一眼,用坚信小儿能听懂的语气说到:“儿子,我和你母亲已经没有遗憾。道长承诺我们你的两位哥哥会平安,就已经了却我们最大的心事。我和你娘恩爱一生,在最后的日子也有你承欢膝下,人生还有什么不满?你若懂事,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只想一家人能够平静安然的携手度过,不要哭了,好吗?”
神奇的是,聂达仕这番真情流露的话说下来,个把月的小儿竟然真的渐渐停止了哭闹。
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之中,那抹哀伤如何也抹不去,他还是努力的咿咿呀呀着,聂娘子忍不住把耳朵凑近了一点儿,却是模糊的听见自己的儿子在不停的嚷着一个模糊的字‘走’‘走’‘走’!
“孩子在叫我们走。”抬头,聂娘子脸上带着微笑,对聂达仕说到,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一种凄凉的意味。
聂达仕叹息了一声,大手放在了小儿戴着虎头帽的脑袋上,说到:“孩子,走不掉。你未来所要托付之人,早就告诉我们,这一劫避不掉。只但愿你长大以后,心中还能留存一丝我和你娘亲的影子,我已经会感谢老天爷,此生圆满了。”
“唔。”襁褓之中的孩子竟然发出了一声带着稚嫩声音的低低悲鸣,泪水成窜的从眼中落下,却奇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放在任何小孩儿身上都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是哑巴。
但小儿不是哑巴,这种事情聂达仕和聂娘子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越发的觉得这个孩子懂事,把他紧紧抱在怀中。
聂达仕去拿了一壶酒,聂娘子默契的去准备了两样简单的下酒小菜,既然已经是最后的时光,醉一场又何妨?就连从不沾酒的聂娘子也陪夫君饮了两杯,笑吟吟的听他击节而吟诵一首前朝大诗人的《将进酒》。
在万丈豪情之前,人生又有何烦恼?兴之所至,聂达仕甚至用筷子沾了一些酒浆,喂给襁褓中的小儿。
聂娘子阻止他胡闹,却不想小儿却自己挣扎而起,含住了那只筷子,眼神中流露的却是一副与父同饮之意。
“哈哈,有此子相伴月余,我聂达仕的人生就比许多人圆满了!来来来,娘子,再饮一杯,天下就只你能与我同贺此事!”聂达仕神态之中已有三分癫意,却不是喝醉。
情绪需要释放,在这最后一刻无须压抑。
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镇上传来了无比大的喧哗之声,甚至是激烈的争执,还伴随着打斗的声音。
“相公。”聂娘子轻唤了一声,从聂达仕手中拿下了那一杯酒。
“我去看看,就回。”聂达仕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明白善良娘子的心思,毕竟小龙镇不大,大家做为街坊了三年多,已经有了感情。
妖祸之事,不能明言,已是心中愧疚。
在这最后的时候,妻子希望丈夫能够劝解一下镇中的人,不要错过了最后的时光,徒留遗憾。
就算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不要在最后原本相亲团结的镇子人,变成这般模样,这不是辜负了多年相处的情谊吗?
聂达仕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大门。
聂娘子到底不放心的抱着孩子跟了上去...走不了两步,就看见了拥堵的人群,就聚集在从镇子上穿流而过的一条小河旁,在这里有一个大坝子,元宵灯市往年就在这里举行,如今却成了这样一个争执之地。
当然,这里也只是出镇的必经之路。
此刻,镇子之中的人围住的是一辆马车,聂达仕一眼就认出那是镇子上最大的官老爷的车。
人们问官老爷要个说法,却不想在安抚了大家一番之后,官老爷得到了一个消息,竟然要自己先走。
到了如今,消息的内容也不难打听到了,原来是归镇的猎人发现,外面的月亮是正常的,只有入了小镇,才是一轮如血的血月!
这预示着什么?
在危难的时刻,人们的联想能力也不会变弱,不知道是谁,再次提起了疯老道...事情好像到了如今,已经分外明了了!
但没有一个人出来肯定,事情明了了,也只能算是猜测。
可在大坝子上已经有人发出了绝望的呼号,有软弱的人开始哭泣。
原本和谐安宁的小镇,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如同人间的炼狱。
聂达仕站在人群之外,神情凄楚,想对熟悉的邻里说一点儿什么,却发现提不起半点儿勇气。
而聂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着小儿,站在了聂达仕的身后,她轻声对聂达仕说到:“相公,在这个时候,想到什么就去做吧?不要等到时间来不及,徒留遗憾。”
聂达仕点点头,明白这是应该自己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
他挤入了人群,以他在镇子之中的声望,大家也没有在这种时候为难他什么,都让他进去了。
聂达仕心中明白,现在大家还没有完全的崩溃,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得到肯定,不知道肯定以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聂达仕心中苦涩。
走到了官老爷的马车前,先是恭敬的安抚了官爷两句,然后再说明了有话要说,要借用马车之顶。
血月之下,平日里还算爱民威严的官爷也彻底没有了主意,见如今有人愿意出来说两句,接过这件事情,自然是点头同意。
聂达仕站在了马车之顶。
小镇没由来的起风了,比冬日的风还冷,吹的人心底发寒,也吹得聂达仕衣摆飘动。
整个坝子上回荡的都是聂达仕一字一句还算平静的声音,在这一刻,聂达仕忽然觉得自己很爷们,也忽然理解了男人一生,若有机会站出来当个英雄,才是一生无憾的事情。
随着他的讲述,人们的神情越来越绝望。
讲到最后,有人已经朝着镇子的出口狂奔,随着第一个人开始这样做,人群忽然就躁动起来,接着也朝着四面八方跑去。
聂达仕明白大家心中所想,就是趁着这一刻,那个要命的妖怪没来之前,逃出小镇。
他并没有阻止,有时候,人们总是要亲眼看到了现实,才肯相信一些什么?风寒之中,聂娘子抱着小儿,对聂达仕说到:“相公,下来吧,我们回家。”
“好。”聂达仕跳下了马车。
之前,陈述了事情,只是肯定了妖祸。聂达仕并没有明说自己早已知晓,这样只是会白白遭来怨恨,他没有老道那种绝大的气场,只凭一言,恐怕无法让人相信,就算提早知道,也难逃死亡之局。
在千百年前,没有一部叫做《死神来了》的电影,来揭示这一可怕的后果,暗含命数如此,你逃得过一时,也逃不过下一刻的道理。
他只是把该提醒的提醒了,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和家人亲朋相聚,别徒留遗憾。
“聂先生。”在聂达仕转身欲走的情况下,马车之中的官老爷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对于官老爷撇下百姓要走的行为,聂达仕心中并无多少好感,但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官老爷。
在这个时候,血月仿佛更亮了一些,血色的月光映照的整个小镇的天都开始微微泛红。
冷风之中,这天儿还能莫名的起雾,吹也吹不散。
整个小镇的建筑,在血月下,薄暮中,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残酷之美。
“聂先生,我不问你如何如此肯定妖祸这件事情,我只想问聂先生一句话,是否逃不出去了?”官老爷的神色之中还带着一丝希望。
聂达仕有些于心不忍,说他先逃,是错。
但平日绝对不是一个恶人,人性之中谁没有一点自私?能够克制住的才叫做英雄,但这古往今来,英雄能有几个?
“没有办法逃出去,即便逃出去,也难逃这一死之命。”可事到如今,聂达仕并没有办法隐瞒。
官老爷看着聂达仕沉默了一阵,忽然没由来的倒退了好几步,被身旁忠心的下属扶住。
在这个时候,从镇子的南边已经传来了绝望的呼号,‘没有路了,为什么会没有路了’‘出不去,怎么出不去了,这门在哪儿’。
从侧面已经证实了聂达仕的话!
南边是离这里最近的城门,这些喊声意味着什么,官老爷不会不清楚。
他望着聂达仕惨然一笑,忽然对聂达仕说到:“聂先生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但我不会甘心。”
说完,他转身就蹬上了马车。
“大人,去哪里?”他身边的下属问到。
“回府,调集所有人手,去召集镇中所有的人齐聚在这里,妇孺等就躲进这后面的天女庙!既然躲是躲不过了,那就尽力一拼,能活下来几个便是几个。”聂达仕所想的没错,这个官爷并不是什么恶人,坏官。
之前,被自私蒙蔽了心性,在肯定了后果以后,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而且保护妇孺的态度,让聂达仕心中又重新生出了几丝敬佩。
但结果能够改变吗?千百年来,或许就是这一种不认命的拼搏精神,人类才得以不断的前进,若不是因为一丝不甘,这朝前的步伐就会停止。
只不过,顽强的活着是一种态度。
坦然的接受也是一种态度。
生死之间的事情,不同于别的事情,若是不甘,就问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够做一些什么?能为整个天下带来一丝什么?就问自己有限的生命之中到底能发光到什么样的程度?
也许这也是一种态度?
聂达仕竟然有了这么一种‘明悟’,但此刻,他也只想和聂娘子静静的度过余下的时光。
小镇的雾气越来越重了,离开坝子的时候,还能清楚的看见一切景物,只是像隔了一层薄纱,等到到家之后,不长的时间,已经就像浓雾一般,周围十米以内的景物是不要想看清楚了。
聂达仕坐在桌前无言,一壶温酒已经变凉,但并不妨碍他继续饮下去。
聂娘子把小儿放在聂达仕的身边,开始在屋中收拾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主要就是这几个月给小儿做的衣物打成了一个包裹。
包裹不大不小,但里面准备了小儿从现在甚至到6,7岁的衣物,一颗母亲的心都融在了里面。
待到收拾好了包裹,窗外的雾气更浓厚了。
但那血月的光芒似乎顽强的要命,还能穿透雾气,带着一片鲜红的落在窗棂之上。
在坝子那边传来了沸腾的人声,看来官爷果真如他所说,在最后的时间内,效率极高的把所有人都组织了起来。
也好,如果是在最后一刻,是拼了命才死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会甘心了的吧?况且,家中的妻儿老小就在身后的庙堂之中,想来这样也是无憾了。
“相公,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是走,还是留在这家中,还是去坝子那边?”聂娘子自然也听见了这些动静,但她拿不定主意,只能问聂达仕。
“等着,等着这铜镜有了不同的反应,才做决定吧。”聂达仕饮下了一杯酒,在心中,这是为即将死去的邻里饮下了一杯苦酒。
天灾,人祸,战争,疾病...古往今来,从来不乏大批人死去的事件。
活着是如此的艰难,这样看来老天是如此的无情。
但毕竟一代代的存在着,繁衍了下去,变得更好,能够思考的更多,是不是又是老天的有情呢?
还是终究人心恶的一面,带来的戾气冲天,还是要由人自己的来偿还?老天只是给了一次又一次的警告?
聂达仕发现自己如何能想明白这些事情?就像至少战乱,不是人自己之间的残杀吗?
好像很多问题无解,又好像很多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但对于整个天下人来说,知易行难,皆因克制不了心中的欲与恶。
这些东西让聂达仕想的入神,杯中的酒也忘记了去喝。
没有了打更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时辰?只能凭借大概的感觉去推算,恐怕已经快到子时了(23点到1点)。
夜深露重!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小镇忽然狂风大作,把随着一声声不知道是什么的呼号声,就像有千军万马瞬间到达了小镇之中一样!
之前坝子上还沸腾的人生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聂达仕拿着酒杯的手一抖,杯中已经凉了酒就洒了半杯在桌上。
“相公!”聂娘子忍不住握住了聂达仕的手,整个手掌冰凉。
就算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待到这一刻来临之时,哪个女子不会有一丝害怕?
聂达仕相比反倒镇定许多,他是一个男人,他剩下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要保住小儿的平安,如果他和妻子注定要死,至少也要让他死在妻子的前头,用最后的生命护住他们。
所以,他镇定。
一口喝下了杯中的残酒,聂达仕站了起来,对聂娘子说到:“别慌,我且去看看铜镜是如何的反应?”
事到如今,只能依靠老道留下的铜镜了。
说话间,聂达仕拍了拍聂娘子的肩膀,聂娘子紧紧的抱住小儿,点了点头。
而聂达仕则借着烛光,大步的走到了门前,一把推开了家中的木门。
门外,雾气已经浓重的连自家小院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而且雾气之中带着一丝丝的黑气环绕,但却离自己的门前,始终有半米左右的距离。
聂达仕稍定心神,转头望向了门框之上的铜镜。
不需要热泪盈眶,不是来更新了吗?补上昨天两章,一共四章给大家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