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金瓶梅

  一百二十二


  玉楼叫金莲“女儿”帮她解围的时候,这一瞬间,在这个一向圆滑的女人身上突然有一股流光溢彩的力量让我非常的感动,这一刻仿佛拨云见月,在这个女人厚重的心房上打开了一扇小窗,然后你透过这扇小窗看到这个女人的内心,在那些满是机变算计的壁垒当中的那一丝圆润的温情,这丝温情的背后除了玉楼和金莲一贯的姐妹之情以外更是一种对于人生的体察

  史铁生在他的散文小说《命若琴弦》里面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弹三弦琴说书的盲人老师傅,他的琴囊里有一个他的师傅传给他的可以让眼睛重见光明的药方,但他师傅告诉他必须要弹断一千根琴弦以后才能把药方拿出来看,否则无效,老师傅在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之后把这个药方传给了自己的小徒弟,也是一位盲人,并且告诉他同样的话:弹断一千根琴弦以后再打开琴囊看药方就可以重见光明,那么这个药方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张白纸

  这个关于人生的故事里面,有一件东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是那张空无一字的药方,但是与之相反的是,还有一件东西却是意义非凡的,同样还是那张空无一字的药方,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先决条件:弹断一千根琴弦,这个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关键,一个说书艺人在正常情况下要弹断一千根琴弦要花多长时间呢,往多的讲这没上限的,但往少了说最起码也要十年,十年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而且这种改变的宽度和深度都可以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眼盲并不是最绝望的事情,真正最绝望的事情是心盲,而这个世界上能够治疗心盲的只有唯一的那一件东西,时间

  《金瓶梅》的故事里面,月娘的戏份并不算太多,但她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这种重要性并不只是体现在对于情节的串联上,在《金瓶梅》所刻画的众多的人物当中,绝大部分一出场就已经定型了或者说定型的差不多了,比如瓶儿玉楼这样的,从登台到离场,性情啊,手腕啊,处世的原则啊,前后基本一致,也比如像西门庆金莲这样的,前后相比也有变化的地方,但总体来看,变化不大,因为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早就已经把自己生命里该弹断的琴弦都弹的差不多了,但是月娘不一样:她是这部巨著当中少有的几个,正在一根根弹断琴弦的人

  月娘是一个典型的大户千金小姐,从小到大她都严格遵循家族赋予她的修养和自持,这是她的荣光和骄傲,但是问题在于这种光环看上去很耀眼,实质上却非常脆弱,尽管从小养尊处优,但她的家族正在衰落,一个很显著的标志就是她和西门庆的婚姻,西门庆是商人的儿子,在他混上一个五品监察官头衔之前他的商人身份在明代那样的士绅社会是上不了台面的,再加上他一向声名狼藉,吴家能把女儿嫁给他多少有点关于现实窘迫的无奈,家族的衰落所带来的波动感虽然若隐若现,但每当想起都会带着一种让人难以言传的压迫感,所以月娘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做到内心宁静的人,与之相反的,月娘的名利心之强之盛,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月娘不喜欢瓶儿,这基本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瓶儿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和压迫力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这团烈火所带来的炙热高温让她无比的烦躁,但她无法躲避,只能接受,与此同时,一些微妙的东西开始慢慢的出现,在瓶儿巨大阴影的笼罩之下,月娘内心当中深埋的那些一直被她的所谓教养和骄傲所压制的一些可怕的念头开始被慢慢的激发出来,而这些念头越被激发就越会引发月娘更多的烦躁,内心越发的烦躁就越发压制不住这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念头,人心是很柔弱的,尤其是月娘这样相对单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她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这些如影随形的烦躁已经没有办法驱逐并且成为习惯的时候就会变成蛊惑,开始蚕食她内心那些曾经无比坚守的堡垒,让她向着那些曾经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方向发生改变,这种改变的转折点就是瓶儿的去世

  把弓弦拉满之后突然放手,搭在弓弦上的箭会怎么样,会恢复到曾经被放在箭壶中的安静状态吗?不会的,我们都知道,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以最爆破的方式极速的射出去,所以同样的,在瓶儿去世的那一刻,她所带来的巨大的阴影也在一瞬间突然消失掉了,现实的阴影消失了,内心集聚的阴影失去了压制,开始急速的反弹和蔓延,所以我们也就知道了月娘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焦躁易怒并且充满攻击性,在她渴望重新夺回失去的位置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月姐姐了

  所以我们注意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实:月娘和金莲现在就如同两个双眼失明的小徒弟,在极端痛苦中渴求依靠弹断琴弦来获得光明,区别只是在于,金莲弹断的琴弦多一些,而月娘弹断的琴弦少一些,所以月娘会把自己已经失控的狂暴情绪都转移施加到了金莲的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获得一点籍慰和安全感,而玉楼就如同那个已经看到了空白药方的老师傅,她对金莲的那份温情更像是一个过来人在后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迷惘和痛苦,这既是一种传承也是让自己内心平静的一种方式,这份心性是现在的月娘还无法体会的

  好了,在玉楼的撮合下,金莲和月娘在表面上算是和解了,那么西门庆对此是什么反应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二十三:

  月娘和金莲在家里闹搞得鸡犬不宁的同时,西门庆他人却并不在漩涡的中心,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年前不管是公务还是私务,对于身处一个庞大关系网当中的西门庆来说,各方面的应酬都是接踵而至,应接不暇,他的老熟人,宋委员再次莅临山东和山东省长侯濛洽谈公务,这接待工作嘛自然又全权落在了西门庆的肩上,西门庆也是不敢怠慢啊,忙前忙后用心服侍,宋委员作为回报也是卖了西门庆一个人情,钦点了他大舅哥,月娘的哥哥吴大舅做了山东军区的指挥佥事,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呢?在《金瓶梅》的成书年代,也就是明嘉靖晚期到万历中期,全国共有二十一个地方军区,每个军区下属的基层部队称之为卫所,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地方卫戍部队,卫所的副指挥官就叫做指挥佥事,相当于现在的省厅级干部,而每个卫所下面又分辖五个基本单位,称之为千户所,每个千户所的指挥官就叫做千户,月娘的爸爸我们之前做过介绍,就是担任山东军区的千户职位,每个千户下属的士兵人数在六千左右,所以千户相当于现在的师级干部,而吴大舅呢本来就是接的吴老爷子的千户职位,现在又被点名做了指挥佥事,也是官升一等啊

  自己的舅哥升了官,西门庆也是满心高兴,赶紧来给月娘说,两人合计了几句之后,西门庆又关照月娘要按时吃药,然后就准备往外走,月娘立刻叫住了西门庆,问他打算去哪儿,西门庆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月娘便猜着七八分了,她当即拉下脸说:
  “你想去她那儿过夜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趁早甭想,她跟我陪过不是了,难不成还要你去给她陪不是?”
  西门庆连忙说:
  “哪有?我不去她那里,你和那小淫妇生的哪门子闲气嘛?”
  月娘不依不饶啊:
  “少来,今天我就偏不要你去她那里,也别在我屋里待,你去娇儿屋里睡吧,明天你想要再去她那儿我也不管了”
  夫人发话了,西门庆也是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去娇儿那里过了一夜

  我们来看看这一段,虽然说西门庆月娘夫妻二人一问一答,都没有挑明他们对话当中所说的那个“她”到底是在说谁,但从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透出的信息,我们也不难猜到这个“她”不会有第二个人选,只可能就是指得金莲

  在我们前面讲过的一个例子里,西门庆酒后吐露心声,讲到刘公公委托夏局长的一个案子,夏局长吃了原告又吃被告,收钱却不办事,西门庆特别的过意不去,赶紧出面把残局给收拾了,当然了,这里面有他作为商人讲诚信的职业素养,也有他巴结权贵的势利眼,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内心的深处,他有一种恐惧,中国历来就是一个耻感文化的社会,西门庆的性格里面有非常懦弱的一面,而根植于他灵魂当中的耻感会把这种懦弱无限的放大,然而他本人的精神力量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压制这种懦弱所带来的恐惧,所以事实上西门庆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的强悍,很多时候他都会流露出及其脆弱的一面,所以我们在书中常常看到这样一个描写:西门庆在女人的房里“一夜无话”,亲密肉体关系的背后是荒芜的精神交流,这是一个特别意味深长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害怕在黑暗中独处的孩子一样,无比的渴求并且依赖于他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只有这种存在感能够驱散内心的恐惧

  所以我们来重看西门庆和金莲的关系,我们前面讲过西门庆没有因为官哥儿的死而处置金莲是因为“没有证据”,这个“没有证据”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管刑事监察的西门庆来说,我们看过他办的那么多件案子里可有哪一件是真的需要用到证据的?一件都没有,因此有没有证据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难办吗,当然不可能,所以这个“没有证据”真正的意思是他自己“希望”没有证据:
  西门庆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娶金莲,这本来就是一段不问天长地久只问今宵可否的露水情人关系,但是没想到玩出事了,西门庆把金莲娶回了家;
  金莲和琴童私通,连私通的证据:金莲送给琴童的香囊都被西门庆抓在手里了,西门庆手上的鞭子最终还是没有打下去;
  金莲设计用狮子猫害死了官哥儿,西门庆闻讯冲到了金莲的房里,但他只是摔死了猫咪

  和西门庆觉得自己对不起刘公公反映出来的东西一样,这些本来分散开来的片段在重叠汇聚起来之后却又如此的相似:
  他是多么的在乎和每一个人的关系,可同时却又多么的抵制在这种关系里面更近一步,他有那么多的相识却没有一个朋友,他对于世道人心是那么的洞若观火却又那么渴望如果一切只是单纯和真挚该有多好

  所以我们看到了,一方面他是那么有担当有承担的一个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是那么的不负责任,他的软弱让他在挣扎和无助当中只能去选择逃避,逃避的同时他在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深知永远达不到的幻觉来麻痹自己,那么他对金莲的感情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二十四

  (西门庆之死一)

  夫妻感情称之为姻缘,佛家说“近者为因,远者为缘”,作为社会当中的一员,我们的人际关系类型可以非常非常的复杂:父母子女,朋友知己,上司下属,敌人战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只要能想得到,而在这么纷繁复杂的各种关系当中,夫妻关系又是最为特殊的一种,既有远缘,又有近因,既有初识之际情意绵绵的流光溢彩,又有相处之后零零总总的繁琐细碎方能称为夫妻,就像张爱玲在《留情》中说的一样: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千疮百孔的爱,这就是夫妻的感情

  在《金瓶梅》当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这个场景在每一次金莲受到委屈(包括她自认为自己受了委屈的那些情况)以后,包括她出轨被抓住把柄以及她害死官哥儿之后都出现过:西门庆冲进了金莲的房里,但他看到金莲花容失色,梨花带雨,顿时心肠就软了,我每次读到这个地方,都会觉得特别的感慨,我们从这个描写当中看到了西门庆内心极其软弱的一面,也同时感觉到了在这种软弱背后支离破碎的那一面

  西门庆初识金莲的时候,他们之间谈不上感情,只能说是情欲高涨的激情,但是在要结束这段激情的时候,西门庆把金莲娶回家了,他本来可以不那么做的,他本来一开始也没打算那么做,但他还是把金莲娶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做,这个女人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否认他也曾经后悔过,后怕过,动摇过,他也曾经在盛怒之时想要对这个女人采取措施,但是我想有一点在西门庆的内心深处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曾经为了这个女人差点被武二郎砍死在狮子楼上,我们用一个我们自己可能都会觉得吊诡的说法:他们两个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们却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我们把这些支离破碎重新拾起来拼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看到的那些软弱背后的挣扎可能也算是一种爱吧,千疮百孔的爱

  但是在这种支离破碎的背后还有更加深层的东西,我们能够从很多细微的地方感觉到西门庆内心及其细腻的那一面,但是同时特别矛盾的地方在于,我们又发现他看上去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在瓶儿去世的那一段里面,西门庆爆发出来的那一股炙热澎湃的情意让我们都忍不住感叹他的痴情和真挚,可是我们同样也知道平日里他和瓶儿却几乎没有什么属于夫妻之间的交心之谈,他是那么的在乎和在意别人的感受和感觉,可相反的是他却从不把自己这份热切的情意表达出来

  在西方文化里面,有一个专门的用语叫做卡夫卡式的困境(Kafkaesque predicament),卡夫卡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处于“边缘时代”的“边缘人”,他出生成长于捷克,但却是纯粹的奥地利人,他是商人的儿子,但却疏远数字和计算,他是犹太人,但却远离自己的出身,在他生活的大时代,也就是20世纪前夜,奥地利正处于一个混乱不堪的拐点,作为奥匈帝国的中心,奥地利在文学,音乐,建筑,心理学等方面无比的繁荣,勋伯格,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等大师都是出于这个时期,但是与之形成剧烈反差的是整个帝国却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与之相配套的旧有的社会结构和价值体系开始逐步瓦解,信仰的危机导致的是全社会范围内的失调和无序,绝望和悲观的情绪在整个帝国震荡蔓延,而这种无力的碎裂感在作为一个边缘人,作为一个找不到归属感的卡夫卡身上会表现的更加突出,我们能从他的代表作《审判》和《变形记》里面看到这种心灵在混乱无序扭曲状态之下巨大的煎熬和焦虑

  而西门庆所面临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典型的卡夫卡式的困境,在《金瓶梅》的成书年代,和300年后奥匈帝国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即将步入晚期的明帝国已经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而从明代中叶开始兴起的思想复兴和个性解放思潮开始慢慢走到瓶颈,社会结构动荡,价值体系松动,颓废和感伤的情绪开始蔓延,整个帝国处于一种类似回光返照一般的浮华气息之中,这种过分喧闹的浮华是对于心灵上深深恐惧和撕裂的掩饰,处于这样一个大时代当中的西门庆,很有那么点宿命论的说,他名字里面的这个“西”字就概括了他的一生,“西”者偏也,他的八面玲珑和圆滑手腕可以让他游走于各种圈子,但这并不能解决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他永远都找不到归属感,说士绅不是士绅,说官僚不是官僚,说商人不是商人,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终其一生他都只是一个偏隅一方的边缘人,终其一生他都在承受剧烈的心灵上的扭曲和撕裂,因此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忧郁症,事实上,忧郁症(depression)当中忧郁这两个字未必翻译的特别精准,忧郁症最重要的特征倒不是说情绪的低落,而是说感性状态上的失能,也就是失去对自我感觉表达的能力,在理性上他知道自己的感觉,他知道他的感情,可是在感性上这一切跟不上去了,两者之间出现了错位,这种错位带来的结果是我们看到他近乎疯狂的追求肉体上情欲的快感,但是这种对于感性失能的弥补却是转瞬即逝的,他的心灵依然的空虚和荒芜,这种跨越时代的无力感让我们感到一种莫大的悲伤
  一百二十五

  (西门庆之死二)

  当个人心灵的感伤和悲哀超越满负荷运载之后,他要么从此保持缄默,开始精神上的放纵,要么从此绝望的自渎,开始肉体的放纵,这两种极端通常都是成对存在的,如果说卡夫卡代表了极端的精神放纵,那么和他同期的另一位迷惘一代大师,亨利米勒就把肉体的放纵发挥到了极致,而对于这种疯狂的肉体放纵的后果亨利米勒有一个非常传神的意向表达,叫做“北回归线”,北回归线作为一个天文名词,其本意:回归的巨蟹座(tropic of cancer),却充满了星象玄学的意味,巨蟹(cancer)代表了横行无忌的自由,但是同时这种自由是危险的,cancer的另外一个意思,癌,无法停止扩散的毒瘤,已经在暗示我们那个最终将要来到的无可挽回的结局

  新年期间,对于西门庆来说,亲戚朋友之间的走动,官场同僚之间的应酬都更加的频繁,当然更少不了的就是女人

  新年前夕,西门庆应已经调任东京的夏局长的委托,派自己的工程部主管贲四护送夏局长在清河县的家小和财物去东京,他的这个手段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当年对付来旺儿西门庆用得也是这一手,他的目标自然而然的锁定在了贲四的老婆贲四嫂的身上,贲四嫂五短身材,一对密缝眼,喜欢穿红裙绿袄,这个身材和长相说实话真的是平庸的可以,再看看这穿衣的品味,大红配大绿,不能说俗不可耐至少也是不敢恭维,西门庆此时此刻能看上这样水准的女人,只能说明他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就像酗酒的人需要通过更多的麻木感来刺激被麻醉的神经,他内心所承受的破碎感和扭曲感像毒蛇一样在翻腾撕咬,这种痛苦只能通过征服不同的女人来得到缓解了

  正月初二,家中的新年酒宴,西门庆悄悄叫来玳安,要他去和贲四嫂暗示一下,如果她肯的话就留下一个汗巾做信物,很快,玳安就为西门庆带回了贲四嫂的汗巾,很明显的,她没有拒绝,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来拒绝,紧接着,我们看到的是:
  西门庆撞入贲四嫂的房内,贲四嫂从门里迎着过来,两个也没有闲话,脱衣解带就开始干起来,等到完事儿以后,西门庆留下五六两银子(人民币3000块)和两对金头簪

  如此的直接,如此的有效率,如此的开门见山,没有客套,没有前戏,甚至除了呻吟之外都没有哪怕一句多余的废话,尽管西门庆进入的是“浪水热热”的身体,但我们所感觉到的只是一种冰冷的空洞和离散的虚无,西门庆此时的性爱已经不再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正在飞快流逝掉的存在感

  正月初三,西门庆突然又想起了林太太,自从年前收了王三官作干儿子以后,西门庆公务私事缠身,还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礼尚往来地回访一番,如今赶上过年,难得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当然另一方面,“突然想起”也可以理解为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林太太这么一个高级炮友的存在,对于已经支离破碎的西门庆来说,就好比饥渴的猎人发现了一头健壮的梅花鹿,这种征服感将要带来的强烈刺激是他无法拒绝的,西门庆很快通过文嫂和林太太搭上了线,约定初六“拜年”,拜年当天,不出所料的,又是一番床帏之上的世界大战,书上说:
  “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
  伴随着最高潮的来临,西门庆在林太太的胸口和下体部用两炷香烫了下去

  这是一场压得我们踹不过气来的性爱,我们感觉不到那种属于情人之间的水乳交融的甜蜜,相反的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发泄,“挣扎”,“徘徊”这些字眼,以及最后西门庆那个几乎就是性虐一般的烫香举动,弥漫的是一种困兽犹斗一般的癫狂气息,我们从那两只灼热的香中看到了西门庆此刻同样被癫狂和绝望所灼烧的内心

  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场景:男主人公振保婚后生活无聊乏味,他只靠在外面嫖妓来打发这种单调的生活,后来有一天他在电车上遇到了从前的老情人,红玫瑰娇蕊,娇蕊问他过得好不好,振保本来想说自己过得很幸福,突然他看到了电车的后视镜里面自己的脸,在随着电车的摇动而颤抖不定,那是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孤独,现实世界不断的侵蚀我们的存在感,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衍生的虚无和空洞,生活当中有一些东西永远的改变掉了,有一些曾经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开始变得索然乏味,意义的沦丧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找到填补方式的悲伤,而这种悲伤只有在晃动电车的后视镜,和歇斯底里的泄欲当中才能被我们捕捉到,然后被捕捉到本身也开始变得毫无意义,一切继续陷入无边的空洞和虚无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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