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
(西门庆之死三)
《金瓶梅》的作者在描写西门庆在新年期间的各种流连忘返的窃玉偷香的时间顺序是完全打乱的,这种混乱的,不断来回跳跃的时间关系,带出一种飘忽不定的迷幻感,让我们感觉到西门庆目前的心理状态也就如同这种混乱跳跃的时间关系一样的飘忽迷幻
这种迷幻气息的拐点出现在正月初七
正月初七,天色阴晦,愁云满布,冷气逼人,西门庆忽然又想到了郑爱月儿,他穿着貂皮裘衣,骑着高头骏马去拜访爱月儿,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他骑行在雪夜的大街上,积雪在月光下如同“乱琼碎玉”,爱月儿笑盈盈地迎着他走进内厅,厅内红炉兽炭,明烛熏香
《世说新语》中有一个故事《子猷访友》:说的是王子猷(王羲之的儿子)在一个大雪之夜后的早晨,推开窗户,只见“四望皎然”,他为之一动,突然就想起了老朋友戴安道,然后就乘兴乘船去拜访戴安道去了,皎然之雪,四下覆盖,把整个世界重新包裹起来,同时也把世间那些让我们疲惫,让我们悲伤,让我们麻木的总总不快和无奈,也都包裹了起来,虽然这种包裹只是暂时的,但也已经足够让我们“为之一动”了,我们的一生当中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能够在那么一个瞬间,抛开心灵上的全部枷锁,跟随内心的声音再心动一次,即便只是这么一个弹指而逝的瞬间
所以在一系列已经足够癫狂足够沉重的描写压得我们快要窒息之后,《金瓶梅》的作者在这个瞬间突然笔锋一转,为我们写出了一种极致的诗意:美人如画,月光如水,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薄纱缓缓的落下,轻轻地覆盖住这个疯狂的世界,雪莱有一句特别好的诗句:
“大海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流年”
这是一种超然的淡泊和大气,同样的,每一朵雪花的背后也都有一段流年,也都有一段喜怒哀乐的人生,在每一段的人生里面也都有关于生老病死,关于爱恨情仇的故事,皎然之雪,四下覆盖,那么多的雪花,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流年,那么多的已经匆匆走过的人生,“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面对这样云淡风轻的浩瀚,个人的那些纠结和辗转又算得了什么呢?而这种极致诗意以及其中流露出的澎湃大气和淡泊超然,和这个时候西门庆本人,和爱月儿本人,以及和故事当中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可言,甚至和这个故事中已经快要绷到顶点的迷幻气息相比也是大相径庭, 但是相反相承,这种诗意偏偏就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是非常放松,非常自如的,他在带着我们即将冲入悲情的最高潮之前突然又让我们感受了一种完全相反的诗意和超然,让我们紧绷的神经又暂时舒缓了下来,所以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收放自如的洒脱和潇洒,他才能写出这么一部伟大的作品
在这种极致的诗意过去之后,过山车开始从轨道的最高点上急转直下
正月初七,西门庆向月娘和应伯爵提到了自己身体上的不适:腰腿的疼痛,我们记得,这是老毛病了,在瓶儿的葬礼上,年前十一月的时候,西门庆就曾经和应伯爵讲过自己腰背上不舒服,当时应伯爵也没有太在意,只说可能是饮食和作息不规律导致内分泌失调,如今,两个月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的好转,疼痛依然存在,而且疼痛的范围从腰背扩展到了腿上,警觉的月娘觉得有点担心,叫西门庆去找任医生来看看,西门庆说不碍事,过两天再说,而应伯爵说还是因为酒喝得太多,建议最好开始戒酒,西门庆很无奈的说这大过节的这么多应酬,别人能饶过他不喝酒吗,戒酒怎么可能,最后,在不得不又应付完了应酬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一天之后,西门庆来到雪娥房里,叫雪娥帮他按摩敲打腰腿,整整敲揉按捏了大半夜,终于睡下了
应伯爵虽然见识广博,但毕竟不是专业医师,说一句后话,从西门庆最终的病症解析报告来看,应伯爵的建议也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是特别让我们感概的是,退一步讲,即便应伯爵真的把西门庆的病症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悲哀的发现西门庆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推不掉新年期间各种的应酬酒席,他也推不掉寻找不同女人,他需要靠情欲关系来填补心灵的虚无,他也需要酒肉应酬来维持他的社会关系,从这个角度讲,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他的精神在不断扭曲和挤压的同时开始慢慢的游离开他的身体,而他的身体在他身处的这个庞大的网络漩涡中也开始脱离他自己的控制,慢慢的游离开他的精神
正月初九,金莲的生日,同时在道教里面这一天也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民间俗称的“玉皇会”,标准的良辰吉日,那么就从这个万事大吉的一天开始,时钟进入倒计时
一百二十七
(西门庆之死四)
我们都还记得,瓶儿葬礼期间,金莲从薛尼姑那里买过胎药,她迫切的期待能够生一个孩子,她如此频繁的向西门庆求欢,除了她本人需求很旺盛之外,希望能尽快怀孕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如今是她的生日,那最好的生日礼物当然就是西门庆本人了,正月初九,正月初十,西门庆都要陪着金莲,自然又是床第之上几番来回的鱼水之欢
正月十一,是月娘宴请诸多官家太太来家里赏灯看戏的酒会,一向精力十足的西门庆,一反常态,精神涣散,在席上居然沉沉地睡着了,应伯爵连忙把他扶起来,西门庆口里只说没精神,就是觉得困,精力快要耗散尽了,他的身体终于要游离到崩溃的边缘了
正月十二,起床之后西门庆觉得头重脚轻,腿上又疼,便不去衙门里办公了,只是躺在书房里休息,正好王六儿的弟弟王经,早上过来请安,顺便带来了王六儿给西门庆做的一个同心结,是用她自己的头发编成的,西门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去王六儿那里了,这不正好过年嘛,王六儿自然也是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和西门庆联络联络感情,她的这个意图对于风月老手西门庆来说,自然是心知肚明,或许是王六儿这个老炮友的突然出现让西门庆此刻颓唐的精神状态又燃起了一点火花,也或许是一想到王六儿在床上那些花样百出的创意本身就是一种止痛剂,西门庆,带上了他全部的装备,再一次出门了,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恍惚更加需要一个支撑点,因此反而更加激起了他愈加猛烈的性爱,西门庆就像对着狂风怒吼的火苗一样疯狂的透支着他最后的能量
这条饮鸩止渴的道路该要结束了
西门庆迷迷糊糊地回到家,腿已经软了,他被搀扶着来到了金莲房里,强弩之末的身体外加支离破碎的精神,一倒头就鼾声如雷,不过对于金莲来说,这哪儿行啊,西门庆和她还有例行的任务没有完成呢,金莲用手和嘴拨弄着西门庆的下体,可是不管怎么弄都依然还是绵软无力,丝毫没有坚挺的迹象,金莲急了,她从西门庆的衣袖里摸出了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的那盒特效春药,打开盒盖,只剩下最后的四颗了
金莲自己吃了一颗,把剩下的三颗合着烧酒一起灌进了西门庆的嘴里,药力即刻就发作了,西门庆急速勃起,金莲立马骑了上去,但做了好久,金莲自己都已经高潮了两次,可西门庆还是不能泻出,而且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怕,西门庆的下体愈发肿大,烫的如同炭火一般,金莲没法子了,翻身下来用口帮西门庆来回吮吸,终于,精水猛然喷了出来,可是紧接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精液射完之后开始射出血水,西门庆手脚瘫软,晕了过去,金莲慌做一团,只搂着西门庆也没其他主意了,西门庆慢慢地苏醒过来,头上眩晕不已,眼前一团漆黑
这盒药我们知道,是去年四月底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的,一共有一百来颗,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萍水相逢的缘分,阿三大师送给西门庆这些药并特别叮嘱他要“慎用”,本意也是要够他用上个十年八年的,可是,从四月底到来年一月中,不到九个月的时间,这盒药就全被西门庆用光了,前面我们专门讲过,这种春药的主要成分芫菁素是一种烈性热毒,毒性堪比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牵机剧毒(亚历山大大帝,南唐李后主均是死于此毒),对肾脏有毁灭性的破坏力,成人口服1.5克就会当场毙命,这九个月完全不计后果的疯狂燃烧,西门庆在用一种几乎就是自杀的方式在侵蚀自己的身体,从他最后射出的血水可以看出,远远超量使用的芫菁素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肾脏,肾脏的损伤造成了泌尿系统的崩坏,他的免疫力和抵抗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看着西门庆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月娘心急如焚啊,这事儿一定要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她立刻找来金莲并质问她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金莲当然不会把自己给西门庆灌药并强行行房的事情说出来,连连推说与自己没关系,于是月娘又把昨天跟随西门庆外出的玳安,琴童二人找来审问,两人支支吾吾随口推脱,连连顾左右而言他,月娘勃然大怒,就要吩咐下面人动刑,两人只好老实交待说西门庆是去的王六儿那里,金莲见招出王六儿这个替死鬼,总算有垫背的了,赶紧又怂恿月娘这件事情肯定还没完,一定要彻查,玳安一听,怕琴童扛不住,会供出自己帮西门庆拉贲四嫂皮条的那一单,心一横,干脆主动告密立功,把西门庆和林太太的事儿也和盘托出
林太太这条大鱼给抖了出来,月娘算是信了,她嫉恼难当,破口大骂:
“这个老贱人,平日里描眉打粉的,也不害臊,敢情也是个老骚货!”
玉楼听了连忙随声附和月娘:
“就是,你说她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干这种勾当,真是不要脸!”
金莲也赶紧一起痛打落水狗:
“姐姐说的是,那个老淫妇懂什么廉耻!”
月娘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儿肯定少不了金莲的份儿,现在听到金莲又来接她的话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顶了回去:
“你还有脸骂她老淫妇?你从小不就在她家听使唤吗?!”
金莲听了羞的满脸通红,只好不吭声了
月娘的愤怒我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很明白,就西门庆的性格来说,能够主动找月娘倾诉自己身体上的不适那就说明他的身体状态确实已经很不乐观了,所以西门庆会出什么样的状况,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月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但是她依然还是没有想到,西门庆的状况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况且她一再叮嘱西门庆去找任医生检查身体,可西门庆一直拖着没去,所以从月娘的角度来看,她不会怪罪西门庆讳疾忌医,她只会迁怒于这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整天缠着西门庆纵情风月的“狐狸精”;再者,金莲的委屈我们也是可以完全理解的,如果非要说是她灌的那三颗药惹出的事儿,那是很不公平的,事实上,西门庆早已积重难返油尽灯枯了,这三颗药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况且,西门庆在床上一向给人龙精虎胆的印象,金莲又急于怀一个孩子,她哪里会料想到这么寸的事儿会让她给赶上了;其次,被月娘当作罪魁,骂成老骚货的林太太,典型的树大招风,相逢一炮的露水夫妻,这事儿能和她扯上多大的关系,况且月娘骂她老不正经,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牙酸,敢情不是你守寡,哪里懂得寡妇的难处
所以,从每一个当事人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有人都在各自正确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但最终达到的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终点,这就是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所描述的最经典的悲剧模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情有可原的动机和意图,但汇聚到一起之后成为了笼罩到每一个人头上的不幸,这是这个故事里面最让我们唏嘘和感慨的地方
@绿缘山庄的宿醉 2012-04-22 00:37:24
lz,据说金瓶梅第52-56是另外个人写的,你觉得呢?好久没有来了,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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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 这个专门搞文学研究的应该知道吧 只要言之有理就行
一百二十八
(西门庆之死五)
西门庆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
“肾囊(俗称的男人的蛋蛋)肿的像茄子一样大,腹股沟处生出了红肿的烂疮,尿道里面犹如刀割一般的剧痛”
十万火急,月娘请来了她寄予厚望的任神医,虽然挂个神医的牌号,但这位任大夫医术之平庸我们早已领教过多次了,当初误诊瓶儿的病情,耽误宝贵的治疗时间的就是这位主儿,不过尽管这位“神医”的手段很不着调,月娘也实在没有太多别的选择了,总比她自己上去靠谱吧,任大夫给西门庆的诊断结果是:
“虚火过旺,肾水不足,属于脱阳之症”
在中医里面“脱阳”指是男人在性交过程中突然虚脱,一般来说呢,造成脱阳的原因都是性生活过于频繁,造成在高潮期间大脑供氧不足,在任大夫看来,西门庆太过于放纵性欲,这一点当然可以作为脱阳的依据,可是问题在于,脱阳并不会引发诸如红疮,局部肿胀,尿痛之类的后发症,因此这个诊断结果是非常肤浅可笑的
西门庆吃了任神医针对脱阳开的药,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再度加重,月娘急得六神无主,这才突然想起当初正确找到瓶儿病因的那位太医院毕业的何医生,正儿八经有医学博士文凭的何医生给西门庆的诊断结果是:
“膀胱邪火,心肾不交,属于癃闭便毒之症”
在中医里面“癃闭”指得是淋病,“便毒”指得是性病,这个结论和任大夫所谓的“脱阳”相比就到位太多了,肾囊肿大,以及尿痛这两点都是淋病的病发症状,而西门庆腹股沟处的红肿烂疮应该也就是相应的另一种性病的病发症了,因此,何医生的这个诊断结果基本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不过虽然何医生基本上踩准了点,但却还没有解决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西门庆患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性病,这才是对症下药里面最关键的一环
这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一切都于事无补,剧烈的疼痛开始扩散到全身,西门庆痛苦的如同刀刃加身,夜夜哀嚎,正月十六,肾囊肿胀破裂,鲜血直流,龟头上面生出了圆形的疳疮,并流出黄色的脓水,西门庆痛的晕了过去
这段病症描写非常精准详细,绝对不像是空穴来风,而同时也暗示了我们这种性病最大可能的真面目,《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谁至今都是一个谜,不过在那份长长的疑似作者名单里面有一位叫做屠隆的人,他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戏曲家,文采出众,是当时有名的风流才子,不过光是有才并非是他上榜的唯一原因,因为他还有一个更有意义的身份,那就是他的死亡病因:“情寄之殇”,很有可能也就是西门庆患上的这种性病,那就是,梅毒
梅毒的具体起源地在医学界至今都有争论,不过比较普遍的一种说法是,梅毒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带回西班牙的,再从西班牙这个当时世界航运的桥头堡开始,梅毒通过各条海上商业贸易路线迅速蔓延到全世界,它的传播和扩散和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兴起的个人解放思潮和大航海时代所推崇的开拓进取精神是息息相关的,就如同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梅毒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的第一种“世界性疾病”,也是第一种“现代文明病”,梅毒进入中国的时间大致是1505年,从印度传入广东岭南一带,再通过广东的商业航道进入福建,浙江,再通过京杭运河进入中国大陆内部,《金瓶梅》当中所描写的清河县,地处京杭运河的枢纽地段,航运异常发达,每天由清河县进港出港的货船不计其数,所商谈的生意举不胜数,来自天南地北的,大量流动的水手和货商在买卖商谈之余也是频繁的光顾清河县遍地林立的妓院酒肆,自然也就铺成了梅毒传播的温床,这也就是繁荣的商业贸易和人口流动在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所必然相应而生的社会问题吧
西门庆的性生活一向放荡而毫无拘束,他所接触的女人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就是迎怀送抱的妓女,而这些接待来全中国各地水手货商的妓女中携带梅毒的几率是非常高的,在那个还没有安全套的时代,就如同关掉防火墙裸机上网面对各种铺天盖地的木马和病毒一样,西门庆几乎很难不染上这种“情殇之毒”
梅毒虽然致命,但它是一种慢性疾病,潜伏期可以长达十年以上,即使发作,也会因为人体本身的免疫力而慢慢恢复静止潜伏状态,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正常作息,加强锻炼,梅毒发作的病程是比较缓慢的,但是西门庆的问题在于,超量服用的芫菁素已经破坏了他的肾脏,并导致了免疫系统的崩溃,再加上他几乎是颠倒日夜的疯狂放纵,身体早已垮掉,我们来看他腰背上的疼痛事实上就是人体的淋巴系统在对抗梅毒时发生的生理反应,但是最终身体的迅速毁灭丢失了最后一道防线,腹股沟是人体淋巴的交汇点,上面生出的烂疮标志着病程进入不可收拾的阶段,病毒不受压制的大量繁殖,通过被攻陷的淋巴系统和血液循环扩散全身,并进入最后一道堡垒,大脑
天崩地陷,再无回天之力,西门庆自己也清楚,他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一百二十九
(西门庆之死六)
罗马帝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西塞罗,说过一句特别好的话:
“哲学就是学会死”
学会死亡,这是人生的最后一课,也是人性当中最接近神性的一课:找回自我灵魂当中最高贵的东西,不管你是否已经将其抛弃
史铁生说过:
“上帝在每个人的欲望前都设置了永恒的距离,公平的给每个人以局限”
老天爷为什么一定要让西门庆在临死之前受尽病魔最残酷的折磨,不破不立,无舍无得,西门庆的一生都太过于忙碌,忙着赚钱,忙着算计,忙着拉关系,忙着吃喝玩乐,忙着纸醉金迷,他一刻都停不下来,他的精神和肉体早已脱节,早已陷入荒芜和麻木,早已迷失在他一往无前的狂奔和欲望之中,如果不能给他在肉体上最极致的苦痛,他是不可能进行一次灵魂深处最彻底的反思的,只有来一次彻底的了断,才能让他停下来做一次冷静的思考,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些病痛的折磨对于西门庆来说或许是一种肉体的摧残,但却是一次精神上的反思和救赎
神志恍惚中,西门庆看到了花子虚和武大,这些他曾经犯下的罪孽被重新唤醒,西门庆恐惧的难以自持,他曾经是那么的无所畏惧而又肆无忌惮,可我们最终发现,不管是曾经多么有恃无恐的面具,最终都还是会在时间面前片片解体,片片脱落,人性当中有一些最本质的东西是通向永恒的,在这种永恒面前,那些他曾经认定可以通行无阻的价值观开始崩溃,取而代之的是灵魂深处的拷问和恐惧,重新找回这种恐惧感,是他反思救赎道路上必须要经过的一环
西门庆拉住了金莲的手,流下了眼泪,心里充满了留恋:
“好冤家,我死以后,你们姐妹好好地守着这个家,不要失散了”
西门庆又哽咽着对月娘说:
“我怕是要走了,还有两句话想对你说,我死以后,你生下孩子好好照顾,你们姐妹要好好的相处,好好地住在一起,不要失散了”
“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不要失散了”
这是西门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最终悟到的道理,这本来是一个如此浅显却又如此重要的道理,西门庆却一直没有明白,他本来是一个非常聪明而又非常有悟性的人,但是却在欲望的沉沦当中迷失了方向,所以,我们会为他觉得特别惋惜,特别遗憾,这一次灵魂的洗礼实在来的晚了一点,如果他能够挺过这一关,他一定能够脱胎换骨,能够重新开始珍惜和把握那些他曾经遗忘,曾经丢掉的,但却是他无比留恋,真正美好的东西,真的非常可惜;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为他感到庆幸,感到欣慰,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吧,维纳斯只有砍去双臂才能升华成为永恒,庄子说过:
“奢欲深者天机浅”
对于沉沦欲海的西门庆来说,在临死之前完成灵魂的救赎,醍醐灌顶,云开见月,这或许本身就是他自己的一种圆满吧
正月二十一,五更,西门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崛起就像前面提到的,是盛夏正午的太阳,如日中天繁盛喧嚣,而他的陨落却就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了无声息飘然而下
在《金瓶梅》所涉及的众多人物形象当中,西门庆是最为复杂,最为立体,最为丰富,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遍观中国文学史,无出其右者,因为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他身上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或者得意,或者不堪,或者机变,或者窘迫,或者狠毒,或者善意,不管是我们乐于接受的还是有意隐瞒的,因为这些都是最真实的人性,而只有真实的东西才具有永恒的魅力
西门庆身上集中体现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焦虑”,他身处的晚明帝国的中心,北京(清河县影射北京)正在经历一个无比辉煌无比奢华的“镀金年代”,人性是相通的,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黄金年代”都面临和经历同样的问题,英国最伟大的科幻作家赫伯特维尔斯(Herbert Wells)把他身处的1900年的西方世界比作是一个巨大而又畸形的悬浮的巴比伦空中花园(monstrous floating Babylon),那个无比荣光的,被工业革命和自由主义的灿烂成果包裹的流光溢彩的时代最终破灭了,就像维尔斯预言的那样,从空中重重地摔了下来,每一个黄金年代之下的预言家都在经历和维尔斯同样的痛苦,他们能够预见悲剧却又无力改变,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就是“焦虑”,这种焦虑就是这份真实当中格外让我们感慨的地方
一百三十
(插页十三:每十篇插页一次)
在莎士比亚塑造的众多戏剧人物当中,《亨利四世》当中的福斯塔夫爵士(John Falstaff)是相当特别的一位,他是哈尔王子,也就是后来的英格兰国王亨利五世,的帮闲,满嘴跑火车,这个老混混成天除了吹牛就是扯淡,热衷享受生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整天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嬉笑怒骂,但即便如此,福斯塔夫爵士却拥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妙魅力,自问世以来,他受观众追捧的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哈姆雷特和麦克白这些经典角色
非同一般的观众缘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争议性,不喜欢福斯塔夫爵士的,包括像萧伯纳这样的大文豪,毫不掩饰地咒骂他是“昏庸可恨的老怪物”,而喜欢福斯塔夫爵士的,包括像布罗华这样的大文学批评家,则不吝溢美地称赞他是“西方现代意识觉醒的开端”,如此两级分化的评价,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1600年的英国,正处于一个微妙的转型期,工业系统的日趋完善和商业体系的日益成熟,伴随着这一切的是其代表的社会新兴势力的飞速崛起,与之相对的是旧有势力的急速衰落,新兴阶层拥有迅猛增长的实力,却没有获得与之相匹配的声望,没落阶层依然保有显赫的声望,但在日趋流逝掉的实力面前开始显得越发单薄,新旧势力之间的摩擦和碰撞开始愈演愈烈
一方正在拥有和渴望拥有的,一方正在失去和不愿失去的,实力和声望的失衡,导致这种激烈碰撞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炫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一次炫富事件,晋武帝时代的“石崇王恺斗富事件”,双方不遗余力地近乎癫狂地轮番展示各种极近挑战人类想象力的奢华排场,不过在这些层出不穷的让我们叹为观止的财力比拼所发出的耀眼光芒的背后,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是王恺和石崇的出身:东海王家,这是魏晋时代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王恺的爸爸王肃,爷爷王朗,都是当时名动天下的人物,学识渊博,魅力非凡,在士族上流社会当中拥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而石崇的爸爸石苞,则是一个乱世时期典型的草根奇迹,他出身低贱,早年在家乡农林局做个小办事员,后来在长安倒腾生铁买卖,机缘巧合时来运转,结识了当时坐镇长安负责西线战事总指挥的司马懿,有了司马懿的赏识和提拔,才一步步的混了上来,但即便如此,因为他的寒微出身,仕途走的很是艰辛,处处遭受排挤和陷害,到死甚至都没有给石崇留下一份产业,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在那个信奉和光同尘的场子当中,石崇为什么一定要反行其道,为什么一定要死死的咬住了王恺,那些他用来斗富所用的华锦琳缎,明珠玉树,已经不是手段了,是对挤压已久的辛酸和羞辱的愤怒,宣泄,还有报复
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文物贩子,对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尤为在行,他把不少意大利的名画通过高价卖到了美国,1909年,贝伦森在给自己的好友,著名的慈善家伊莎贝拉加德纳(Isabella Gardner)的信中提到自己的这帮美国客户的时候,带有非常调侃意味的打趣他们是Ritzonia(瑞茨客):南北战争之后的40年是美国发展的黄金年代,大量的奇迹在这片新大陆上诞生,在科罗拉多和加里福利亚挖出黄金的黄金大王,在路易斯安娜和得克萨斯经营铁路的铁路大王,在匹兹堡和辛辛那提大炼钢铁的钢铁大王,在纽约和新泽西开百货搞地产的百货大王,地产大王,他们的身影开始遍布于欧洲大陆各处的瑞茨酒店(The Ritz),这个全欧洲最豪华,最顶级的酒店,并频繁地流连于巴黎伦敦的各大奢侈品商场和艺术品拍卖场,这帮本来是出身于爱尔兰,德国底层的,缺乏教养和风度,喜欢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的暴发户,肆无忌惮的挥舞着手上的钱袋,像购买土豆一样整箱整箱地搬运他们其实压根儿就不懂的时装,珠宝,艺术品,他们在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炫耀他们的实力,面对这个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咄咄逼人的新兴势力,作为旧有势力的老牌欧洲人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在内心深处他们极端鄙视这帮粗俗的美国土鳖,但同时他们日渐衰落的实力又让他们不得不在现实中依附于这帮土鳖手上所握有的惊人的财富,当时欧洲时尚界的领军人物,伦敦的露西尔达夫戈登夫人(Lady Lucile Duff-Gordon)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时尚已经成为了一种狡猾的诡计,欧洲奢侈品市场的维持完全依赖于来自美国百万富翁和俄国公爵的慷慨花费(It is a clever deceit. Luxury trades were kept alive by the princely expenditure of American millionaires and Russian grand dukes.)”,这是旧势力对新势力的心声
和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石崇时代的西晋帝国,以及贝伦森时代的大西洋两岸一样,《金瓶梅》时代的明帝国也在经历同样的问题,繁荣的商品经济的背后隐藏的尖锐社会问题就是新旧势力的重新洗牌,《金瓶梅》的作者和莎士比亚一样,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魅力四射的老混混形象,明帝国之中的福斯塔夫爵士:应伯爵,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这两个中外文学史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混混都是正在没落或者已经没落的旧有老牌贵族,不管在现实当中他们如何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我们依然不会有猥琐的感觉,因为我们依然能从他们身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精神气质和见识谈吐中捕捉到那份曾经的高贵和教养,这是他们奇特魅力的根源所在,然而面对秩序已经改变的世界,他们无法再回到曾经的轨道,他们必须依附于新兴的势力来求得生存所必需的面包和白饭,但是根植于他们灵魂深处的傲慢又让他们保持了一种对于依附者在精神层面的疏离和鄙夷,他们所表现出的游戏人生,纵情享乐的态度反而恰恰是对于现实世界的嘲讽和愚弄,反而恰恰是他们阻隔这个已经颠倒的外部世界和保护自己内心的一种方式,因此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是没有任何忠诚和原则可言的人,但事实上他们的原则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坚定:永远只是忠诚于他们自己,他们自己的那份傲慢和尊严
不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有人来理解,在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充满剧变的时代,就像布罗华评价福斯塔夫爵士的人生智慧一样,“生活变成了一场哑谜(life is a charade)”,新旧之间都不会也不可能或者说不屑于理解彼此,这种不屑的傲慢就是属于福斯塔夫爵士和应伯爵的千岁寒,这也是他们身上所伴随的巨大争议性的原点,这或许是一种极端的自私,但也或者说是一种极端的自我放逐,为了内心的那份千岁寒放逐掉整个世界,对于这样的人生哲学,我们或许不用接受,但我们一定要理解
一百三十一
西门庆死了,他背后的这个诺大的投资集团算是没了主心骨,但是不管是千难万难,集团还是要继续运行维持下去的,西门庆也是在临死之前深思熟虑,为集团未来的发展走向专门留下了遗嘱,也算是他还能够做的最后一次集团战略规划吧:
“第一,我死之后,家业由女婿陈敬济继承;
第二,绸缎公司有五万两银子(人民币2500万)的本金,其中有乔亲家(乔大户)的股份都折价算好还给他,公司所有的存货由傅二叔负责交易,卖完之后就把公司停了;
第三,贲四管理的绒线公司,本金是六千五百两银子(人民币325万),吴二舅(月娘的二哥)管理的绸绒公司,本金是五千两银子(人民币250万),这两家公司把存货都全部出手,收回了本金就把公司停了;
第四,黄四和李三负责承包的东平府的那笔香蜡生意立即停做,他们还欠本钱和利息共计白银六百五十两(人民币32万5千),让应伯爵(他是这笔生意的中间人)重新给他们联系投资人;
第五,韩道国和来保还有一批从松江那边运回的棉布等货物,价值白银四千两(人民币200万),收了货之后赶紧卖掉,把本金收回来;
第六,把狮子街和对门的几处房子和店面都卖了,把本金收回来;
第七,以后就由傅二叔担任总经理辅助陈敬济,维持原来的老本行:药材公批发司和放贷公司,两处共计还有本金白银两万五千两(人民币1250万)”
我们来看一下西门庆的这个遗嘱:
首先,他确立了集团的继承人,陈敬济,当然这也是无奈的选择,事发突然赶鸭子上架,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再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月娘肚子里那位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带把儿的,就算是,现在十万火急的也指望不上,没有儿子了也只能依靠女婿了;
其次,西门庆把拉长的战线重新收了回来,紧缩银根,固守战壕,他非常清楚,他的生意里面有很大的比重都是依靠他自己的关系网在维持的,常言道“人在人情在”,他活着,依靠他的权势,人情,面子,这些生意还能正常运转,他死了,他身处的关系网和各种优惠条件也就随之瓦解了,如果再要做下去那就真是空中楼阁,鸡飞蛋打一场空了,所以由他的关系网作为支点的各级公司和项目都必须立即撤出上岸走人;
再者,他选定了傅二叔作为未来的总经理帮助陈敬济,事实上这算是在托孤了,西门庆手下能人不少,有应伯爵这样目光卓绝见识深远的项目策划,有来保这样能言善辩胆大心细的公关主管,有韩道国这样计算精准商机敏锐的职业经理人,他们三个堪称西门集团三杰,傅二叔和他们中任何一人相比都实在是平庸至极,一无见识,二无魄力,三无手段,典型的三无老好先生,但是这恰恰就是西门庆倍感无奈的地方,西门庆在确立傅二叔总经理地位的同时,把韩道国,来保,应伯爵经手的公司和项目全部停了,为什么,这些生意都是大幅盈利的,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要停掉?托孤的人选,能力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忠心,没有忠心能力再强都没有用,何况鱼与熊掌很难兼得,有能力的没忠心,有忠心的没能力,这是很纠结的,韩道国这帮人做生意确实是好手,但是也就是西门庆,老流氓收拾老混混,他坐镇的时候才能镇得住,要是换了陈敬济,一个后生小辈,他说的话这帮老油条有谁会听?况且这三个人是什么货色西门庆内心恐怕比谁都清楚,真要托给他们,恐怕把陈敬济卖了他还在帮他们数钱,反观傅二叔,毫无能力可言,生意交给他,顶多也就是按部就班,勉强维持个进出平衡,但是傅二叔这个人却有一个难得的闪光点,他是《金瓶梅》整本书数百个人物当中几乎凤毛麟角的一个老实厚道人,西门庆面临的是他死后诺大的一个家孤儿寡母,风雨飘摇的尴尬危局,有傅二叔在,生意上虽然平庸,但起码为人忠心耿耿,不会把主子给卖了,有他在,或许等到陈敬济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再重整河山也未可知,所以这是西门庆能接受的最后底线
山雨欲来风满楼,西门庆的死就像一个巨大的多米诺骨牌组成的蜘蛛网的最中央,最中心的那块骨牌,倒了下去,然后一股强力的震荡波开始迅速从骨牌倒下中心向着网络的四周扩散开去,每一个身处这个巨大网络中的人开始迅速做出他们的反应,一出出的好戏开始轮番上演
西门庆病情沉重的时候韩道国和来保还在松江一带进货,货船走到临清,韩道国收到了快递送来的西门庆的死讯,韩道国立即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把这个信息瞒了下去并建议来保在回航途中先卖掉一半的货物,来保不知道西门庆已经死了,怕擅自出货回去会受西门庆怪罪,不太愿意,韩道国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于是来保才答应先出手了一千两白银(人民币50万)的货物,商船队回到了清河县码头,韩道国带着这一千两银子说自己先上岸去通报西门庆,然后就偷偷溜回了家和王六儿商量对策,那么这夫妻俩会给出什么样的对策呢?我们下回来说
小短打:
分水岭:
新年期间,安郎中送给了西门庆四盆花:
红梅,白梅,茉莉,木兰
红梅:冬之梅
白梅:春之梅
梅花由冬至春,春梅的意思
茉莉:别号襟客
木兰:别号济楚
襟客济楚,敬济的意思
这是一个字谜:
西门庆死后,春梅和陈敬济将成为新的主角,开始接管后面的故事,开始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