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金瓶梅

  一百三十九


  月娘找来了吴大舅,原来她在西门庆病重时向泰山娘娘许下了愿心,给丈夫祈福,所以月娘决定去泰安州待一段时间,在泰山上给泰山娘娘烧炷香上点贡,把心愿还了

  泰山娘娘在道教里面是泰山山神的女儿,圈子里封号碧霞元君,民间知名度很高,老百姓俗称“娘娘”,历来香火不断,不过香火盛不盛是一回事,事情成不成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求神拜佛基本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泰山娘娘虽然收了许愿的香火钱却不办事,但按规矩还是要还愿的,不过这还愿的时间却是讲究的,一般来说,最普遍和正式的还愿时间是在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之间,另外,泰山娘娘的生辰,三月十五,也是一个好日子,其他的时间嘛,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总之不太正式,月娘是在年初正月许的愿,现在是九月,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之前之后都有可以还愿的好日子,可却偏偏挑了这个时候:秋菊告密之后的第三天,而随行人员,除了吴大舅,月娘只带上了玳安和来安这两个小厮

  吴大舅是月娘的亲哥哥,要行这么一趟远路,他自然当仁不让,是最合适的人选,关键是玳安和来安,这两个不但是月娘的心腹,而且现在有重要的任务:负责监视陈敬济,而这次月娘一并带走,谁也没有留下

  秋菊三番五次得来告金莲的状,月娘到底相不相信,要说月娘完全不信那是不可能的,秋菊是一个蠢直的人,无风起浪,空穴来风的事情她干不出来,要是没有哪怕丝毫的蛛丝马迹,她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不过要说月娘完全相信也是不可能的,她是实在不愿意相信啊,西门庆临死的这个人事安排一直就是月娘的一块心病,母已子贵,月娘除了一个大太太的名头之外,最能拿出手的牌就只是一岁不到,还嗷嗷待哺的孝哥儿了,陈敬济少年人忙着雪月风花卿卿我我,可他头上这些丈母娘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于月娘来说,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陈敬济能老老实实得听她调遣,等到孝哥儿长大,再来个和平演变,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种所谓的理想情况在现实当中基本也都是幻想状态,别说陈敬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是咱们平时养的猫猫狗狗,做主人的也休想抢走它们嘴里的哪怕一条鱼一根骨头,而现在,陈敬济和金莲搅在一起,这对月娘来说真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金莲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蛊惑力和心智有多么可怕,她能给陈敬济造成怎样的影响,月娘可是心知肚明啊,这后面的意思月娘恐怕想都不敢去多想啊,但是不管愿不愿意相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月娘需要做一个决定了

  月娘是一个简单的人,曾经很简单,她没有像其他太太那样复杂的背景和人生阅历,她虽然谈不上身世显赫,可也是殷实之家的闺房里长大的千金,和瓶儿,金莲,甚至哪怕玉楼相比来说,她前半生的道路实在太顺畅了,或者准确的说,在她内心隐藏的那些黑暗的东西一直都被这条平稳的康庄大道封存着,可是现在,这条大道的一角已经破裂了,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以估摸的东西,不把你逼到某个你从未想过的角落,你永远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欲将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既然丑事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再加一把柴,把火彻底烧起来,但是这场大火会烧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但月娘的心里能隐隐感觉到,可能会赔进去多少代价,我们无法想象,在这两天里,在她要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她曾经那么执着于一些她一直坚持的原则,不过那个时候这些原则都是高高在上飘在天上的,现在支撑这些原则的基础已经破碎了,面对现实,她妥协了,她做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一个把那些原则都作为诱饵砸进去的计划

  时间继续,离开清河县,长途跋涉之后,月娘和吴大舅来到了泰山岱岳庙,给供奉在此的泰山娘娘进香,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庙里主持的大徒弟石伯才,这位石道士见月娘容貌不俗,气度不凡,也是格外殷勤,请吴家兄妹到方丈室里饮酒聊天,岱岳庙里香火旺盛,第二产业也同样兴旺,泰安州本地有个花花太岁,名叫殷天锡,是泰安州一把手高廉的小舅子,这主儿仗着他姐夫的势力,玩儿的很出格,心理相应的也比较变态,专好调戏奸淫来泰山求愿的女香客,这位石道士就是他手下的马仔,负责帮他锁定目标,这次月娘算是倒霉,被这伙人给盯上了

  石道士言词谄媚,频频劝酒,转眼天色已晚,大家也有点醉了,下山不便,石道士便请月娘和吴大舅就在庙里住下了,到半夜,月娘靠着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床后的暗道里跳出来一个人,自然就是那位殷天锡了,这殷太岁一把抱住月娘,口里连称对月娘“仰慕已久”,就要扯开月娘的裙子,突生变故,月娘虽然慌,也是拼死抵抗,同时高声呼救,幸好旁屋的玳安和来安还在守夜,听到月娘呼喊赶紧叫来了吴大舅,吴大舅慌忙冲过来,用石头砸开了门,殷天锡听到有人过来,知道这次得不了手,也是慌忙从床后的暗道溜走了,吴大舅救起了月娘,才知道这香火善堂原是虎狼之地不可久留,一行人赶紧连夜下山,那位殷太岁没有得手,恼羞成怒,纠集了二三十人也是一路追赶,吴家兄妹前无向导,后有追兵,狼狈不堪,突然前方有了灯光,原来是一座石洞,洞里一位老和尚,吴大舅慌忙上前向老师傅求救,老和尚自我介绍叫普静禅师,并告诉他们追赶之人已经离去,让他们安心在洞中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月娘拿出一匹绸布答谢普静师傅,普静并不接受,他提出要收月娘一个儿子做徒弟,月娘听了觉得为难,她就只有一个孝哥儿,还指望着靠他继承家业,哪儿能就送去做和尚啊,吴大舅也连忙劝说普静这恐怕不好办,普静也不强求,便说许下愿就好,十五年以后再说,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还有救命之恩,月娘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好含糊应下了,告别普静禅师之后,月娘和吴大舅取路回清河县了

  《金瓶梅》在故事情节上算是《水浒传》的旁支,殷天锡这个人物在《水浒传》中同样出现过,而且干的事情也差不太多,在《水浒传》里这主儿也是狗仗人势,强占柴进大官人他叔叔的庄园,结果被李逵铁牛的一顿拳脚揍得呜呼哀哉了,《金瓶梅》在这里借用了这个人物,也算是幽默调侃了一把,不过这一段显然还有点别的意思

  在这个段子里面出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物:普静禅师,这位老师傅的出现甚至显得有点突兀,不管是情节设定上还是人物的精神气质上,都显得和整本书中的其他人物格格不入,他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突然飘入《金瓶梅》的世界当中的,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反过来想,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说在有殷天锡这么一个只手遮天的地头蛇欺男霸女的“正常情况”下,月娘会是什么下场?很简单,一个地头蛇带着二三十个人穷追猛堵四个道路不熟的外乡人,没有什么其他结果,月娘毫无疑问会被逮到,然后被凌辱,甚至还可能更糟,这要视殷天锡的心情而定,所以普静禅师的真正身份,是《金瓶梅》的作者,在整本书当中,普静禅师只出现过两次,次次关键,而且都和月娘有关,这倒不是说作者特别偏爱月娘,而是因为月娘身上有太多可挖掘的东西

  这是月娘第一次被侵犯,虽然在肉体上没有被得逞,但是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这种耻辱造成的精神创伤是无法弥补的,而更加讽刺的是,她的泰山之行,原本就是想要以“欲擒故纵”的方式让金莲和陈敬济自己把藏起来的私情翻到台面上,为了做这个决定,她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但很快她自己就被来了这么沉重的一击,真是有点报应的意思,所以她的愤怒和嫉恨只会把这种耻辱所带来的仇恨全部转嫁到金莲头上,一个最可悲的情形的出现了,一个想要另一个女人变得疯狂的女人,只会把自己也变得疯狂,从这次泰山之行开始,我们就要和过去那个月娘说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是要为她恭喜还是惋惜,她心中那些隐藏已久的黑暗被释放出来之后想要再收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直到十五年以后

  话分两头,月娘一去,带走了耳目,家里又没了约束,重压撤去,反弹更甚,金莲和陈敬济更加肆无忌惮的日日搞在一起,月娘的那个计划开始慢慢应验了,这段不伦之恋当中最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金莲怀孕了
  一百四十

  (插页十四:每十篇插页一次)


  1628年,崇祯元年,杭州,张岱开始撰写他自己的明史《石匮记》,1644年,崇祯十七年,绍兴,张岱开始撰写对于明代的回忆录《陶庵梦忆》,绍兴张氏,官宦世家,江南巨富,是晚明时代士绅阶层的代表,张岱:晚明第一纨绔子弟,第一败家子,同时也是第一公子哥儿,他是那个浮华时代全部光芒的结晶

  晚明时代,成功和财富扩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商人开始寻求进入更高的社会梯级,在这种身份转换的氛围中,商人渴望得到士绅身份,他们乐此不疲的尝试各种可能的转变方式,其一就是模仿士绅的行为举止,晚明著名的出版商余象斗,喜欢把自己的笔名“三台”用作水印印在他出版书籍的封面和每卷卷首,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按照学者打扮粉饰后的肖像插入在书籍的目录后面:他在传达一个信息,购买三台刻印社出版的书,是在获得一种优雅的士绅气韵

  生活在晚明的商业环境当中,未必会导致士绅知识分子中的大多数采取推崇商业的态度,但商业贸易的扩大在客观上扩大了士绅生活圈子的货品种类,尤其是奢侈品的圈子,这一点,士绅们并不抗拒,他们愉快地将这些货品吸纳到他们鉴赏精致物品的文娱活动之中,明嘉靖年的大儒张岳,有非常繁琐的一套鉴赏水果花木的方式:比如龙眼有非常严格的区分,要根据产地品相分为“龙眼”,“鬼眼”,“人眼”,比如如何鉴赏在六月至九月逐月开花的四种不同的樱树,文化精英分子喜欢用这种苛刻的标准来区别个体社会地位的高低,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张岳之所以能做到这种辨别,正是因为商业贸易网络可以把来自天南海北的植物和水果送到他的手上,所以当张岳告诉我们吃哪六种荔枝是符合一个士绅身份的时候,这些荔枝的稀有性与精英分子的需求性以一种糅合了商业经济与文化价值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


  以儒家最传统的伦理观点看,不管一个商人是如何发家致富,始终是有问题的,这是他们的原罪,商人需要试图阐明和辩白的是,商业成功和儒家对伦理行为的期盼是统一而不矛盾的,晚明有一本著名的《商贾醒迷》,由福建商人李晋德编写,此书的鲜明主题是将儒家思想改造用于商业目的:勤奋,守财,帐目清晰,以诚信的方式获利:比如对于个人信贷,放弃短期高额利率而保持长期适度利率

  当然李晋德保守的忠告在晚明的时局下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事实上晚明时期人们疯狂追逐时尚的热情并非是复杂的道德沦丧的产物,而是商业化的简单后果:无数新富起来的人在追求社会地位,有更多的昂贵的东西出售,有更多的人能负担得起这些贵重的商品,有更多的对原有社会地位标志的可靠性的忧虑和不安,这就是人们时尚追求的完美构成,为了克服这种忧虑和不安,人们就会不停地购买,仅此而已

  时尚标准的确定并不是公开的过程,而只是由上层精英裁断的,而非由那些从底层爬上来的企求者所决定,这个标准将大多数企图挤入上流社会的追求者拒之门外,否这上流社会的地位就会变得不值钱,因此,毫不奇怪,获得了时尚的控制权,上层社会就能从中获利,时尚促成了一个将纯粹富有者手中的财产重新分配的过程,他们必须花去越来越多的金钱获得作为上层社会地位象征的昂贵物品,这使得追逐时尚的过程本身也成为了商品生产的一个组成部分

  出身于纺织业家族的晚明学者张瀚,记录了在苏州,人们对于时尚疯狂追逐的情形,他一方面反对这种奢侈之风,但同时作为商人的儿子,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追逐所造成的市场需求一旦扩散开就不只是简单的重复生产了,而是将刺激出更新潮的新产品,对此,清朝初年的上海散文家叶梦竹也有相同的看法,他在回忆儿时晚明上海的情形时,也指出,一旦一种新式样不再为士绅所独有,而开始进入到一般民众当中的时候,那么新的更新过程就又开始了,因此,在晚明,士绅开始扮演一对非常矛盾的双重角色:时尚变化的代言人和反对者

  晚明时代,有钱人始终处于一种参与时髦的文化物品经营的商业驱动力之下,不过在文化圈子之外的有钱人比较缺乏对文化物品的鉴赏力,他们会很痛快地为那些看上去值钱和高档的东西掏腰包,比如贵金属:金质餐具,银质香炉,金线锦缎,当然晚明的士绅文化品评家们会自我保护式地否认这些东西的文化象征价值,宣传这些都是粗俗的表现,因此有钱人追求文化品位的最佳途径就是拜有文化的士绅为师,并颇为谨慎的学习这些独特的审美观:该收集什么?如何展示?鉴赏价值何在?因为光是正确的对象本身并不足以影响社会身份的划分,还必须有正确的展示方法和鉴赏任务,张岱讲过一个青铜花瓶的故事,这个花瓶本来是张家的,后来卖给了一个古董商人,最后流入到了一个歙县商人的手中,摆在了他家里的祠堂供桌上,张岱非常戏谑的嘲笑了这个商人荒唐失序的举动,因为青铜器是不能放在供桌上的,其他的比如景泰蓝的花瓶只能放在闺房里而不能放在书房里,锦缦只能用来装饰大厅和内墙,诸如此类

  张岱的青年时代在杭州度过,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杭州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商人来说,它是大运河南段的主要港口,是江南商品的主要集散地,是纺织品和书籍的主要生产地,对于士绅来说,这是古刹林立的故都,购买奢侈品的天堂,是优雅的私家园林,士绅眼中的杭州和商人眼中的杭州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但每当士绅和商人进行字画交易的时候,两个世界发生了重叠,这些重叠的世界在明朝覆灭之后都变成了张岱痛苦的记忆,和再也回不去的梦境,张岱以及其深重的罪孽感追溯这种由商业维持的享乐生活,好像这些奢靡的享乐生活导致了王朝的覆亡:“罪孽固重”

  张岱最喜欢的是杭州的春天,西湖的庙会,龙山城隍庙的花灯节,他记录了一个关于花灯节的故事:城隍庙外是“帘子胡同”,一个专门提供俊美男童服务的妓院,花灯节的一个晚上,人声鼎沸,一个年轻的嫖客来到帘子胡同,掏钱包下了一个男童,当嫖客和男童进入房间后,摘下头巾,原来“他”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女子,这是对性别秩序的公然挑战,这个女子将自己置于商业性性服务的购买者地位,而当她授权男童进行正常的性行为时,男童被颠倒的身份又再次恢复了,这位女嫖客与男童一直偷情到天快亮,然后就消失了

  杭州的享乐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1640年的春天,一场大火烧毁了庙会的场地,香客逐渐减少,1642年,满洲人开始攻打山东,庙会也消失了,三年后,清军来到杭州,张岱回去了绍兴的山林,他的三万卷藏书都留在了书楼里没有带走,同年的冬天,占领杭州的清军用这些书做燃料取暖,那些关于如何鉴别荔枝,如何鉴别樱树,如何收集正确的收藏品然后把它们摆放在正确位置的标准都化作燃烧后的一缕青烟消失掉了,这场享乐的游戏结束了


  (本插页摘自卜正民《纵乐的困惑》Timothy Brook, 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一百四十一

  金莲之死一

  金莲怀孕了,说来也真是命运弄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金莲当时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要想给西门庆怀个孩子,可不管怎么弄就是只种不收,可和陈敬济,就这么一来二去,可还居然真的就怀上了

  我们把话说得难听点,金莲这孩子如果早怀上那么一年,就算不是西门庆的,起码也是个险中求的富贵,说不定就真能蒙混过关,随了金莲的心愿,可如今西门庆都死了大半年了,哪儿还有幌子可打,这会儿肚子里的孩子那就是标准的祸水了,所以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掉,于是陈敬济悄悄到胡医生家里买了一剂打胎药,金莲吃了药,立时药效就发作了,折腾了半天,终于把孩子打下来了,可这还没算完啊,孩子虽然打下来了,可还要处理啊,金莲叫秋菊用草纸包好了拿出去倒在厕所里,事情坏就坏在这儿了,且不谈秋菊本来就对金莲怀恨在心,更不用说那会儿还没有下水道系统,各家厕所里的粪便每天都有专人来收集,结果第二天,挖粪工人就发现了这个打下来的还没成型的孩子,这也极有可能就是秋菊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件丑事彻底曝光

  半个月后,月娘从泰山回到家中,秋菊再次前来告状,月娘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把她赶走,很简单,“抓贼抓赃,捉奸捉双”,上一次,也包括之前的两次,秋菊红口白牙却没有证据,再怎么赌咒发誓都没有用,而这一次,人赃并获,任谁巧舌如簧也赖不掉了,月娘到金莲房里把金莲一顿臭骂,金莲自知理亏,羞得满脸通红,月娘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她自然不会放过金莲,月娘很快就打出了她的第二张牌,她叫来了薛嫂,并告诉她:卖掉春梅!

  月娘很清楚赶走春梅对金莲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釜底抽薪,不过只是卖掉还不解恨,月娘叫小玉跟着薛嫂去一路盯着,吩咐她哪怕一件衣服也不准留给春梅,要赶梅丫头净身出去

  薛嫂到了金莲房里,把月娘的意思说了,金莲听完就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放声痛哭,金莲虽然是个性情的人,但也很少会哭的这么伤心,连潘妈妈死的时候,她也是暗中抹了眼泪,而这一次,春梅要被赶走了,春梅是金莲的心腹,一向帮着金莲遮风挡雨,更何况她还是金莲房里能说说话,掏掏心窝子的亲近人,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有姐妹之情,金莲所痛哭的不只是又再次失去亲人,而是她也隐隐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她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了

  金莲放声痛哭,春梅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还反过来劝金莲:
  “娘,我走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你也别哭,哭坏了身子也没人知道疼你,大娘不给我衣服随她便,我也不稀罕,常言说‘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旁边小玉和春梅关系一向很好,也上来对金莲说:
  “五娘,你也别听我娘(月娘)那倒三颠四的,梅姐好歹服侍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就拿几套衣服给她,让薛嫂帮忙拿着就是了,常言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终究是一个土丘上的人,谁人保得常无事啊?”
  说完,小玉从头上取了两只簪子送给春梅,金莲也包了两包衣服首饰教薛嫂帮春梅拿着,春梅当下拜别了金莲和小玉,跟着薛嫂出了大门,没有一丝的留恋,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春梅离开的这个场景是《金瓶梅》女主角的接力棒正式交换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开始,春梅就要迎来一个属于她的更大的舞台,而金莲却要开始迅速的走向枯萎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当中有意义的东西毁灭给我们看,不过这句话中间有个很关键的东西是很容易被我们忽略掉的,那就是这个毁灭过程的时间,时间是这个世上最平凡的东西,平凡到我们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只会在蓦然回首的一瞬间才会发现时间早已流逝,所以很多悲剧都是这样悄悄在我们身边发生而我们毫无察觉,潘金莲的段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知名度极高,但是在《水浒传》和《金瓶梅》当中所呈现出的效果却有很大的差别,这其中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时间,在《水浒传》当中,潘金莲的段子前后就两个月,而《金瓶梅》把这个时间从两个月拉长到了三年,于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改变,让很多会被我们忽略的,隐藏在幕后的那些细节,尤其是那些可恨之人身上的可怜之处,这些非常有意义的东西,开始慢慢的堆积,慢慢的发酵,直到最后产生质变

  《金瓶梅》处理金莲最后的时光时同样采用了把时间拉长的方式,这其实是非常冷酷的,这种冷酷是一种类似于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巨大力量,慢慢地掐住你的脖子,然后一点一点的收拢,直到让你窒息的最后一刻,金莲确实是一个可恨的人,但她同样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们就这样在这段被拉长的时间里面,看着她不断的抗争她无法逆转的命运,为此疯狂,为此沉沦,然后一步步的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向最后的毁灭,这真的非常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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