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花落多少
——你做梦了么?
在梦里,花开星落,雨后空气清新。
草原一望无边,山丘如同融化的奶酪,湛蓝的晴空下,白马缓缓而来,花鞍上坐着朝思暮想的人儿。
带着馨香,带着令人燥热的气息,那笑容越来越近,而心跳渐已成歌。
然后,马蹄下腾起烈焰。
马背上的人露出狼的牙和蝙蝠的翅膀。
带血的长枪串着哭泣的人头,锯齿的长刀挂着干枯的肠子。
那一人一马如山压来,如海推至,腥臭的口涎溅开,血盆大口铺天盖地,直罩下来。
——你做了好梦了么?
1、
“花”伏在石锁堆下。
呼吸艰难,心念如电飞转,汗水流入眼睛,他几乎又要失去意识。可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呼吸似乎轻松了些。
清冷的空气流入他的体内,“花”贪婪地喘息几口,只当那是前所未有的享受。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头被石锁压着,以致动转不灵,可还是勉强转动眼珠,向下看去。仔细比较,原来是自己的肩上又“长”出了一只石锁。
新石锁竖直向上,将他背上的一只旧锁微微顶起,这才又给了他喘息的余地。
“‘鬼压身’……为什么会‘长’出石锁……”
迷迷糊糊地,“花”喃喃自问。
莫鬼的“鬼压身”,能够令对手身上长出石锁,以致于被完全压制。可是“花”仔细回忆,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石锁,是从无到有,一只一只地“长”出来的。
——那么石锁会在什么时候“长”出来?
——甚至为什么有时快,有时慢?
“花”喘息着,被汗水蛰痛眼睛,才一疏忽,忽然胸口一疼,又一只石锁从他的胸前长出来,顶在地上,硌得他胸骨咯咯作响。
“花”愣了一下,忽然想通了“鬼压身”的规则。
所谓“鬼压身”,如果不把它当成是莫鬼的神通,其实许多人都曾经历过。半睡半醒之际,忽然胸口如压大石,四肢如同铅坠,明明神志清醒,却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法做到,仿佛被厉鬼压制,身不由己。
可是这样的折磨,只发生在闭着眼的时候。
莫鬼的“鬼压身”,就是施展之后,目标只要闭眼,身上就会增加石锁,而在对战中,哪有人会闭眼?就只是眨一次眼,加一只锁而已……
“花”猛地一咬舌尖,用剧痛止住了自己的思考。
他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两个。莫鬼的“鬼压身”,以及胡雀儿的“下下签”。“鬼压身”明刀明枪,总算还好对付;“下下签”无形无影,从运势上攻击,才是最麻烦的事。
从他在山洞中看到那支竹签后,“花”的每一次选择,都会失败;每一次推测,都是错误,因此才会连战连负,落到现在的绝境。
于是,现在,他的决定是,不再多做考虑。
想得越多,原本应该胜算越大,可是在“下下签”的作用下,反而会输得越惨。那么,如果他的行动只是中算、下算,会不会反而不被胡雀儿攻击?
“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向自负精密缜密,可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结果如何,却根本无法预料。
——眨眼。
“花”开始疯狂地眨眼!
一边眨眼,一边想到自己这么成熟稳重风度翩翩气定神闲的人,居然要做这么幼稚的事,“花”不由得悲从中来。
每眨一次眼,他的身上就多出一只石锁。
石锁堆积,真正的“眨眼间”就锁满了他的全身,甚至开始锁上加锁,锁成一串。人的身体上宽下窄,上半身的石锁渐渐越来越多,堆积之下,终于将“花”整个顶了起来。
被锁在上千只的石锁里,“花”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胡雀儿,受死!”
虽然还没想明白怎么挣脱这一堆石锁,虽然眨眼已经眨得满天星斗,但目前的计划既然是走一步算一步,那倒也不妨挑衅一下再说。
可是出乎意料,胡雀儿却并未反击。
“花”好好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快要抽筋的眼皮,这才向前望去……
一瞬间,一股怪异的冲击扑面而来!
那突如其来的一队女子,一进谷中,就先杀死了最强的莫毒。
“白骨如山”的神通,多少年横行无忌,早已是复国军的杀手锏之一,这次围剿蔡紫冠等人,更是所有人的靠山。可是这一回,竟像是连一招都没有发出,就交付了性命。
“男人,男人,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还不是不堪一击?”
小车中的女人,虽然下手狠辣,但声音娇媚,满含笑意,不禁令人心神荡漾。
苏寻大吃一惊,那女人的声音有一瞬间简直令他无法相信,莫毒已经死了。可是一旦反应过来,那恼怒却无疑加倍强烈。
“叮”的一声,他身后的“十全铁盒”全开,又将十幅画高高挂起。
“手……手下留情!”蔡紫冠大叫道。
“慢一点,慢一点。”小车内的女子柔声道。
苏寻只需再一抖肩,便可发动沛然无敌的攻势,可是被那女人一说,一瞬间脑内闪过的念头却是“她一定接不下来”,而无法真的痛下杀手。
“咯”的一声,小车中传出一声娇笑。
见苏寻站定不动,蔡紫冠不由胆战心惊。莫毒已死,他已经可以自由行动,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苏寻,生怕他也像莫毒一般,直接躺倒死了——但是幸好,苏寻给他一碰,立刻“腾”地跳到一边,回过头来,一副要咬人的模样。
“这位公子,你为什么叫‘留情’,你到底是在叫谁‘留情’?”车幔低垂,车内的女子微笑道。
“……别逗了,这位姑娘……苏先生,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吧?”
苏寻听他小瞧自己,又瞪起眼来。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留情?”
车中的女人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刚才你是被他们两个押解着?他们是你的敌人吧?你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蔡紫冠愣了愣,他出口相求,根本没想缘由,被这么一问,不由有些尴尬。
“我只是觉得……人能活的时候,何必死呢?”
他犹豫了一下,“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百年,而死亡却可以永无止尽。我们为什么还要急着去死,急着让人死呢?人只要活着,就可以随时去死;但是死了,却是永远也不能活过来了。”
想到了刚刚得到的罗英的死讯,他不由又有些哽咽。
“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在活着的时候,更加快乐,好在死了以后,可以无怨无悔。苏先生虽然想杀我……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还是希望我们两个,能都活下去。”
一番话说完,苏寻又惊又怒,车内的女人也沉默了一下。
“哈哈,果然,果然!”
片刻之后,那女人才大笑道,“果然是这么一个满口道理的伪君子。”
“是的,他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有理,自己是在为别人好。实际上,却令人生不如死,日日煎熬。”
从那辆小车后,翩翩转出一个人来。她与别的女人一样,白袍长发,但脸上却没有别人的无悲无喜,而是从一双眼中,喷射出无尽怒火。
“没错,他就是这么虚伪!”
蔡紫冠看见她,身上好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力气,仿佛又被抽干了。
“……玉娘。”
他苦笑了一下,喉头仿佛被紧紧地堵住了,“呵,玉娘。”
——那个女人,自然正是翡翠公子的遗孀,跋涉千里,与他不死不休的玉娘。
“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正说话间,胡雀儿也急匆匆从另一处战场赶来,“毒哥怎么了,她们是什么人?”
她气急败坏,质问苏寻。
“好像……好像也是蔡紫冠的敌人……”
苏寻本就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对这个小他二十来岁的侄女一向颇为敬畏,被她一吼,登时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毒哥呢?”
“莫毒……莫毒给她们杀了……”苏寻只好承认。
“那她是我们的敌人才对!”
胡雀儿给他的不知轻重气得两眉倒竖,一把自腰中锦囊里掏出卦签与铁笔,便要以“下下签”向玉娘发起攻击。
“先别动手!”蔡紫冠厉喝道。
“姐妹何必为了个男人,来向女人发火呢?”
小车内的女人笑道,“春菩萨只杀男人,专为了全天下女人争取福祉,视天下女人为姐妹。你的姐妹怎么会是你的敌人,你更不该对你的姐妹,抱有敌意。”
胡雀儿先前压根不知道车内有人,听她出声,就已经吓了一跳。忽然又被她引入这么宏大的一个话题,更不知所措了。
“等等……春菩萨是谁?”
“我就是春菩萨,所有信我的姐妹,都是春菩萨。”
车内的女人笑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女人更聪慧能干,热爱和平,却被男人用蛮力霸占。春菩萨正是要把这错误的乾坤,彻底打翻、颠倒回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点被这女人的狂言惊呆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
“春菩萨会先杀掉那些欺负了女人的男人,然后杀掉所有不听话的男人。所以,首先就是这位叫蔡紫冠的公子。”春菩萨柔声道。
她忽然杀机毕露,几个人不由一震,蔡紫冠终于等到了她的真话,微微笑了笑。
“你害了玉娘,你折断了她的手,也伤了她的心,你认不认?”
“所以春菩萨要怎么处罚我?”
“春菩萨会让你死,不过在让你死之前,春菩萨会扒下你的伪装。”
“……什么伪装?”
“听玉娘说,你当初为了要救九州的灾民,而毁掉了翡翠公子的墓、百里家的祖坟,以及复国军梁王的墓。你为了自己的一点侠名,而牺牲了别人的尊严。可是这一次,春菩萨要你牺牲的,是你自己。”
蔡紫冠愣了一下,他现在头痛欲裂,真的有点跟不上这个人的思路。
“春菩萨的神通,叫做‘春梦十二楼’。一旦发作,千军万马,也可以拖入一场梦境。春梦无痕,内藏十二重幻境。一旦进入到第十二重,这个人的元神,便会被永远锁死,进而肉身覆灭。”
蔡紫冠和苏寻这才明白了莫毒的死因。
“从第一梦境到第十二梦境,最快只是一瞬,最慢则是半盏茶的功夫。每个神通,都有自己的弱点,‘春梦十二楼’的弱点,就藏在每一场春梦的某一个幻境。蔡紫冠,你要是真的那么大仁大义,那就进入我的春梦,将之破解。”
原来她千方百计,只是要让蔡紫冠屈服,好替玉娘出气。
蔡紫冠苦笑道:“春菩萨,何必这么赌气?”
“那不是赌气,而是抗争。”
春菩萨冷冷道,“你们男人常常为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伤害女子。可是现在,我偏要让你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有多么卑劣无用。”
“可是……”
“你不用再推诿了。”
春菩萨笑道,“我现在已经抓住了这谷里的五个人,五个男人。这五个人有的是你的敌人,有的是你的同伴,有的想要杀你,有的想要救你,有的想死,有的想活——可是最迟半盏茶的时间,他们全都会死。”
蔡紫冠一惊,猛地回头去看,却见苏寻已经僵住,软绵绵地摔倒在地。再往远一看,小贺和莫鬼也双双倒地。
……而一旁的“花”,已经变成了一大堆石锁,不知倒了没有。
“阿鬼!”胡雀儿惊叫道。
“从没有人能破我春菩萨的‘十二楼’,所以你即使进入梦境,也只会迷失在第十二重幻境,白白送命。可是你这口口声声要人活的大英雄,是不是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五个人死?连试一试都不愿意?”
那女人竟这么疯狂,蔡紫冠不禁目瞪口呆。
2、
那怪异的冲击扑面而来,如同一瞬的强风。
冲击过后,身上一轻,身上的石锁不翼而飞,小贺、莫鬼,甚至远处的蔡紫冠、白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而眼前的景物也不再是光怪陆离的迷魂谷。
“花”大感意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这里是一座田间的小院。
小院建在溪边,院内有茅屋三间。野花长满篱下,柴扉上贴着褪色的对联。窗前的两条菜畦,一条种的是青菜,一条种的是红椒。
原本应该是最娴静的田园景象,可是现在却像是被巨人踩过,墙倒屋塌,一片狼藉。
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强自压抑的呻吟,“花”低下头,眼前突然出现的,是一个女人被诅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脸。
“花”只觉一阵战栗,几乎跪倒在地。
“青……青叶……”
“花”的脑中嗡嗡作响,虽然他时常会想到这个女人,但是她这样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却只有在梦中,可遇而不可求。
——那么他现在是在做梦吗?
“花”吞了口口水,拼命向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好端端的 ,他会做起梦来了?这又是复国军的什么攻击吗?
——可是他们竟然用她来攻击他!
“花”紧紧地握着拳,被前所未有的愤怒猛地绞痛他的心脏。
“白昙。”女人躺倒在地上,轻声说。
那女人轻轻的一声呼唤,对他而言,却不啻于闪电霹雳。
“花”浑身僵硬,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道:“青叶……青叶……你不该在这里……我也不该在这里……”
“白昙,我不后悔,你也不要难过。我死以后,你要救你自己。你不许死,不许太早过来找我,不许不珍惜自己,不许太过责备自己。”
女人轻声说,因痛苦折磨而涣散的双瞳里,乌哑哑的没有光,却满是爱。
“你……是假的。”“花”挣扎着,告诉自己。
“别再做盗墓的营生了。这一行损阴丧德,伤天害理,真的会有报应的。所谓四大贼王,你看看其他三个都是什么样的败类……你不该与他们为伍的。”
女人像是听不见他的抗议,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花”紧紧地咬着牙,又一次听到这殷殷告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昙……”
“住嘴住嘴住嘴——是谁!到底是谁!”
“花”终于爆发开来,环顾四周,不顾一切地大叫道,“谁在暗处害我?好你赢了!来杀我好了,我白昙就在这里,不还手不逃开,要杀要剐,你给我一个痛快!”
他双手连发,把背后的五条虎纹枪全都拔出来,一排扎在地上。
“来吧,给我个痛快!”
“白昙……‘花’。”
女人看着他发狂,眼中满是慈爱。她躺倒在那里,柔弱的身子,像是漂浮在水中。
“以后没有了‘叶’,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好可怜……”
这句话终于彻底击垮了“花”的意志。
“青叶……青叶!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青叶,是我不好。你不要离开我……‘花’……‘花’不能没有‘叶’……”
他失魂落魄地来到女人的身边,每一步走过来,都像走在刀锋上。
来到女人的身边,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在迷魂谷中,胡雀儿看见莫鬼倒下,悲愤地大喊一声。
“你敢对阿鬼下手,我杀了你!”
女道士一扬手,左手竹签,右手笔,笔走龙蛇,向下写去:
“第五十一签 下下签 大凶 春菩萨……”
铁笔烙在竹签上,冒出缕缕青烟。下下签的运势瞬间从“花”的身上剥离下来,几乎立刻就注入到春菩萨的身上。
木车内的春菩萨,仿佛有所感应,微微咳嗽了一声。
“姐妹,你现在虽然可以杀我,但十二重楼崩溃的话,那位白斩鸡似的莫鬼用困梦中,是当场就死了,还是从此后神志不清,我也不知道。”
胡雀儿吃了一惊,稍一犹豫,一把把写了一半的竹签折断。
“放了阿鬼!”
她将断签扔掉,铁笔一指,遥望春菩萨的座车,“不然的话,我有各种卦辞,轮着咒你一圈,病也病死了你。”
“那我也不会放了莫鬼的。”
春菩萨在车内微笑道,“你喜欢他对不对?可是春菩萨讨厌他。春菩萨喜欢你,可是这个人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毁了你,姐妹。”
“我不用你管!”
胡雀儿咬着牙,将铁笔一甩,铁笔变成五尺铁刺,杀气腾腾地往那小车走去。
“哗啦”一声,小车前伏地拉车的四个男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们的脖子上缠着铁链,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伏在地上时如同骡马,可怜又可鄙。可是这一站起来,居然个个器宇轩昂,在胡雀儿身前一拦,竟如四座大山同时崛起,给人一种不可逾越之势。
“姐妹,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春菩萨了。”
春菩萨在车帷后低声笑道,“我的‘春梦十二楼’虽然对姐妹无效,但是一声令下,这里的每一个男人,却又都会听从指挥,成为春菩萨的手和脚——比如这给我拉车的四匹蠢物,不久前也各是一方豪强来着,需要给姐妹介绍一下吗?”
胡雀儿看着那四人,虽然并不认识,但却真的感应到了他们的气势与灵力。
权衡之下,她只有停下来。
“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怎么才肯放过阿鬼?”
胡雀儿声音哽咽,真的快哭了。
“春菩萨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男人。”
春菩萨严肃地纠正她,“莫鬼已经进入第三重梦境,你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蔡紫冠破开我的‘十二楼’。所以,与其来求我,不如去求他。”
胡雀儿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望向蔡紫冠。后者站在那,刚刚才从悲痛中走出来,擦了擦唇边的血,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
——双方势同水火,片刻前还恨不能你死我活,却让胡雀儿怎么好意思开口?
玉娘在一旁看见,放声大笑。
“蔡紫冠,莫鬼已进入第三重梦境,白昙、苏寻、百里清已进入到第二重梦境,小贺还在第一重梦境。你要不要去救他们?当你决定要救的时候,请你跟我说一声,好让春菩萨把你带入‘十二楼’。”
蔡紫冠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那几具失去视觉的肢体。
“当然,你也可以不去救他们。”
春菩萨笑道,“那样,在将来你死在玉娘的手上的时候,千万记得不要再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你只是一个十恶不赦、断子绝孙的盗墓贼而已。”
胡雀儿在那,意外地听到莫鬼在奔死的路上,遥遥领先于其他人,不由得悲愤交加。
“蔡、蔡公子,这一次,算我们输了。”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流泪道,“求你救救阿鬼……还有苏先生。”
这一对恋人,虽然行事乖张,但感情毕竟是真的。
蔡紫冠看着胡雀儿,心头一软。
“给我一点提示。”他忽然向那小车道。
车内的春菩萨明显愣了一下。
“春菩萨想看这凡人失败,那我就和你斗这一场。但是春菩萨能不能给我一些提示毕竟救人比独来独往要难一点,春菩萨既然对自己的神通这么自信,那么我希望得到一点提示,好求个公平,再输了也好没有话说。”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冷静地谈条件,春菩萨不由放声大笑。
“好,这个人果然很有趣。”
她又沉吟了一下,道,“好像你还真的以为自己能破‘十二楼’似的……那么,我就给你三点提示:第一,梦境中的时间,远快于现实。所以你一旦进入‘十二楼’,虽只半盏茶的时间,却也可以不那么匆忙;第二,十二重梦境只能进,不能退,但停留在每一梦境的时间,可长可短,如何控制,你自己进去揣摩。第三,十二重梦境,越往后,你的头脑就会越迟钝,感情越来越冷漠。如果在第九重楼,你还是救不出他们,那么大概你也已经不记得要救人了。”
“我会在梦中见到白昙他们么?他们能帮我么?”
“你的梦就只是你的梦而已,梦到他们也只是你的想象,帮不了你。”
“那要怎么才算破开‘十二楼’?”
“春菩萨的梦,从没有破开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一梦破,百梦解。你能破开你的梦境,就能把他们都救出来。”
“这么一来……”
“够了!”
春菩萨被他问得恼怒起来,“你这人得寸进尺,春菩萨给你的优待已经够多了,还不知足!现在莫鬼在第七梦境,苏寻、百里清在第四梦境,白昙在第三梦境,小贺在第一梦境。你再不进去,胡雀儿的阿鬼,就要死了。”
这样听来,在那梦境中,莫鬼找死的速度简直算得上一骑绝尘,丝毫不逊于他哥。反观人家小贺,明明差不多岁数,却沉稳得多了。
胡雀儿急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可怜巴巴地望向蔡紫冠。
“那好吧……”
蔡紫冠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就进入梦境——请春菩萨带我进‘十二楼’。”
“好。就怕你不来!”
春菩萨倒也早就料到他可能不怕死,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救来救去,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随着车内这一句话落地,蔡紫冠立刻感应到了一阵冲击。
冲击不在眼前,而在脑内。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物已经变换。
3、
第四重梦境。
“花”猛地睁开眼睛,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冷汗汹涌而出,瞬间湿透了他的全身。
他刚才梦见,自己被那暴风洪流一般汹涌而至的诅咒杀死了。
——在幽深的墓穴中,诅咒汇聚,形成的一个透明的巨人,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森冷、绝望,饱含恶意。他颈上的皮肉向下陷去,瞬间坏死,巨人的手指在那清清楚楚地形成十道淤痕,而他用虎纹枪、浮尸花源源不绝地向对面、侧面攻去,却完全没有效果。
——然后巨掌一扭,“喀啦”一声,他的颈骨折断,他死了。
脖子断掉的感觉异常真实,连声音透过颅骨传入耳中的微妙差异都像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花”放松四肢,躺倒在地上,很长时间,都不想起来。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是陷入到了某种神通的攻击里来了。那攻击好像就是用一重一重的梦境,来令人痛苦绝望。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先后梦到了“青叶之死”、“恶诅来袭”、“万诅之墓”这三个场景,已经完整地回顾了青叶惨死在他面前的全部过程。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令他几乎又死了一回。
“花”年轻时心高气傲,行事乖张,虽然早早位列盗墓四大贼王之中,犹不知足,一心想要盗取更多墓葬,好能超出同侪,独步天下。结果冒进之际,终于给他闯入一座上古绝墓,惹到了不得了的诅咒。
那诅咒十分简单,就是“以身代吾”。
古墓中长锁着一道灵魂,孤苦伶仃,不得往生,只能与后来进入此墓的人,互换立场,一魂入而一魂出。这诅咒绵续千载,里面的灵魂从最初的墓主,逐渐变成盗墓者、误入者,更迭足有数百次。每道灵魂被换入时,莫不怨气冲天,日积月累,后来更凭空形成了一个无形无影的巨人,专门保证这恶诅的执行,不让任何代替者逃脱。
那一次“花”一进古墓,立刻就遭到了巨人的猛烈攻击。不过“花”那次入墓,其实早有准备,缠斗一番后,发现不能取胜,立刻就凭着浮尸花的神通,断臂求生,逃出了墓穴。
谁知那巨人在将他杀死完成诅咒之前,竟然也能走出古墓。
光天化日之下,那看不见的巨人对他紧咬不放,不眠不休,不疲不怠,“花”杀又杀不死它,想要逃,有诅咒在身,又总被那巨人追上,一连三个月,给它逼得穷途末路,有家难回。
最后,却是他的妻子青叶得到消息,在外面接应到了他。趁着“花”重伤昏迷,青叶以自己的神通“菩提叶”,代替“花”,去向巨人兑现了诅咒。
“菩提叶”能将绝不相同的两人,在灵魂上化为绝对相同的两人。巨人不过是一恶灵,哪能分辨得出?夺走青叶的灵魂,就算完成了诅咒。
于是“花”醒来时,就只看到了青叶的尸体。
——所以他甚至和青叶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上,青叶最后的嘱托,全凭一封遗信交代。
——“不许死,不许太早来见我……”
那一战正是“花”的毕生之痛。从此之后,他才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游戏人间的江湖客,为了“叶”的嘱托,他不能速死,可是却也找不到生的意义。
——如果刚才那个梦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他当时就那样死在万诅之墓中就好了。
“花”躺在第四重梦境中,疲惫地想。
“别躺着!”忽然有人呵斥道。
“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而青叶正叉着腰,冷冷地站在床边。
青叶很漂亮,她喜欢用一块青色的手帕,束着自己及腰的长发。但是她很瘦,因为瘦,所以颧骨、颚骨,都十分突出。
这一年……她应该是二十七岁。
“你又去盗墓了对不对?”
青叶厌恶地说,随手把一方古铜印,扔到他的枕边,“当初是谁说的‘再也不盗墓’了?一个大男人,说话好像是放屁!”
这两年,青叶不再同意他盗墓,这铜印是“花”瞒着她,与钩、虫、鞭,三大贼王赌斗,大胜而回的战利品,原本是好好的藏着,不知怎么又给她翻出来了。
青叶冷笑着。女人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总是能把一切表情都做得分外鲜明——高兴时就是明媚、就是清丽,而生气时,则就变成了刻薄和丑陋。
“一天不盗墓,你都闲得难受。你是天生长了贼骨头么?有名有利,不盗墓你就活不下去么了?老天爷给了你神通,给了你法宝,就是让你去干缺德事的吗?缺德短命,早晚有一天死在外面,我连给你收尸都不知道上哪去收!”
青叶絮絮不休,越说越毒,却令“花”越来越难过。
“那你就让我去死!那是我自找的,我活该!”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恶狠狠地叫道,“谁让你后来去救我?或者你既然要管我,那就真的把我管住啊,别再让我接下来又去盗万诅之墓!”
梦中的时空颠倒,虽然当初争吵时二人还不知未来的变故,但青叶居然还尽接得下去。
“是啊,我为了救你而死了!是你害死了我的!我要你永远记得,是你错了,是负了我,是你毁了我们的一切。”
“花”愣在那里,木愣愣地看着青叶。
婚后的第三年,青叶不让他再去盗墓,他却觉得,不趁机开创一个“盗墓之王”的名头,实在有负自己的一身本领。他们整日争吵,不断用最残忍的话,去折磨对方。
可是,却从没有哪次,像这次这么鲜血淋漓。
因为这一次,他们说的,后来全部都成了真。
“花”绝望地看着青叶。曾经有无数次,他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那么恶劣,青叶却还是愿意,以身相代,替他去死。
可是问过之后,他却根本不敢去多想,于是只好用一个“爱“字,来敷衍自己。
这一次,当在梦中青叶终于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长久以来,最害怕的答案时,他的心里却忽然感到了一阵轻松。
“原来……原来是这样。”“花”长叹一声。
可是长叹之后,他的心里,却又几乎同时涌起了巨大的怀疑。
——真的会是为了让他永远记得自己的错误和亏欠吗?
——怎么会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教训别人,好让别人后悔呢?
——那当然只能是“爱”啊。
——那个他一直以来敷衍自己的答案,根本就是真相,因为在那日夜不休的争吵中,其实一直满藏青叶对他的爱与关心。
“花”哽咽着望向青叶的眼睛,在这个女人的“刻薄”的神情下,他终于又找到了那个美好的令他深爱的女子。
“青叶……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要再在一起。”
他轻声说,几年来第一次,向前走了一步,抱住了她。
第一重梦境。
湖风浩荡,明月当空,蔡紫冠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是在海天会“巨灵号”的“灵台”上。
巨灵号坐镇天光湖,掌握天下物流。船分五层,第五层完全封闭,层顶的平台,号为“灵台”,专供会长罗英炼气清修之用。
蔡紫冠愣了愣,犹豫着往台边上走去。
才走了几步,就已经听见下面一片吵闹喧哗,有人笑道:“罗英,喝个酒这么不爽快!”
蔡紫冠心头猛地一跳。那个声音哑哑的,却极有风情,令人听在耳中,如饮烈酒,正是天光湖上赵记渔号赵老大的声音。
蔡紫冠快步来到灵台边沿,探身一看,正好看到下面的甲板上,一张圆桌灯火辉煌,罗英、赵老大、傅山雄正在喝酒。
赵老大穿一身水青色劲装,这叱咤一方的大豪身段玲珑,纤腰一束,其实是个女人。
“罗英,罗英!咱们有多少年的交情?”
赵老大喝得高兴,一手端杯,一手在桌子上乱拍。
“二十三年零七个月。”罗英明显拿她没办法,只好有问必答。
“……我随便一问,你居然真的数着?”
赵老大像是愣了一下,旋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你该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罗英给她气得直摇头,无话可说。
蔡紫冠站在灵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的场景,一时间目眩神迷——原来他的第一个梦,正是刚刚获悉,而令他震惊不已的“罗英之死”。
他已经从苏寻的口中知道,在一次宴会上,罗英死在了赵老大的手上。如果说是别人杀死罗英,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但如果是赵老大,如果是和罗英青梅竹马,互有情愫的赵老大,他却真的不知道罗英是否能逃过此劫了。
下面的赵老大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款款走向罗英。
“罗英,你要是对我有心,怎么不跟我说?”
她把身子一拧,轻轻巧巧地坐到了罗英的腿上,“我的好哥哥,你这么憨,是让人家姑娘家猜你的心思么?”
罗英被她的大胆弄得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蔡紫冠心中一片酸楚,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当时的情形,眼前的一切,只是他从苏寻的一番话里敷衍而出的胡思乱想——但他希望这一幕曾经发生过。
赵老大与罗英喝了一杯交杯酒。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她左手上的酒壶,已经变成了雪亮的匕首。
“赵老大!赵姐姐!”
蔡紫冠在灵台上看见,还是不由自主,惊得大叫出来,“罗叔,小心!赵姐姐要杀你!……傅将军,救命!”
但是下面的三个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赵老大笑吟吟地望着罗英,一言不发,把匕首比上他的胸膛——稍稍一顿后,用力一推,匕首破衣而入。
罗英的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神色不变,微笑着。
“罗叔!赵姐姐!”
蔡紫冠目眦尽裂,奋力一跃想要跳下灵台,阻止这一场悲剧。
可是就像是梦境中最常见的绝境,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船板上,即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移动分毫。
赵老大拔出匕首,又刺进去。
一刀又一刀,毫无怜惜,罗英始终微笑着,只是慢慢地在唇边淌下一道血痕。
“罗叔……”
蔡紫冠悲痛欲绝,忽然看到傅山雄,忙又叫道,“赵姐姐,小心!”
只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傅山雄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沿桌绕到赵老大身后,手中举起了明晃晃的一把钢刀。
刀光一闪,赵老大人头落地。
鲜血从断颈中喷起老高,久久不衰,血雨从天而降,将周遭的一切,染得血红。
蔡紫冠一瞬间万念俱灰,虽是梦境,但眼睁睁地看着下面的惨剧,喉头“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血雨中的傅山雄抬起头来。
蔡紫冠猛地一震,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看魁伟如山的将军,容貌竟与他记忆中的大不相同,那张涂满了鲜血的脸,五官再也不是傅山雄的——
而是广来峰,火二。
4、
迷魂谷内,蔡紫冠摔倒在地。
胡雀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摔那一下,就做不出好梦了。
“阿鬼到第几重了?”
她紧张地想着,灵机一动,又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竹签,用铁笔写道:第一签 上上签 大吉 诸事遂意 蔡紫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她的神通“下下签”,专门能够改变目标人物的运势,许多人因此以为那是一项极恶之术。但其实改变运势,可好可坏,只不过厄运往往用来攻击敌人,以致声名在外,而好运通常都是自己享用,自然不为外人所知。
现在她在“大吉”之后写上蔡紫冠的名字,将好运带给复国军的敌人,若给苏寻等人看见,只怕要骂她“叛徒”,可是现在情势危急,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胡雀儿将卦签放到蔡紫冠的身上。一瞬间,蔡紫冠的眉头稍稍舒展,面露吉兆。
胡雀儿稍稍松了口气,一抬头,正好看到玉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你……你干什么?”
玉娘双目冷冰,扫了胡雀儿一眼,冷笑道:“这小贼终于不能到处乱跑,我当然要趁此机会要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你敢!”胡雀儿大怒。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玉娘冷笑着,挽起右袖,露出寒光闪闪的铁钩。
她纤纤弱弱,铁钩却冷硬狰狞,这样的伤残胡雀儿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一悸。
“玉娘,你不用急在这一刻。”
远处小车中的春菩萨笑道,“你现在杀了蔡紫冠,他无知无觉,不知愧疚,有什么意思?你让他活着,让他在我的十二重楼里再三挣扎,却只能徒劳,最后的绝望、悔恨,才是他给你的补偿,春菩萨给你的公道。”
“可是菩萨,夜长梦多,这小贼……”
“玉娘,对于这种亡命徒而言,砍头不过风吹帽。我们要报仇,若是不能剥下他们英雄好汉的皮,杀了他们也没用。”
玉娘死死地盯着蔡紫冠,良久良久,终于退了一步。
“好啊,那让他去做梦吧,如果他死在梦里,当然再好不过。如果他真的从梦里脱身,那么最后被他救的人杀死,倒也不错。”
她返身又回到春菩萨的阵中。胡雀儿看着她走远,犹豫良久,才终于在蔡紫冠身旁蹲下,帮他躺得好看了些——也不动声色地捡起了玉娘留下的一张纸条:
“不杀春菩萨,你我皆不幸免。”
4(下)
第二重梦境。
蔡紫冠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跑了两步,才悻悻作罢。
刚才所见的血宴,毕竟只是梦境而已,罗英和赵老大出事,早已是在一个月前,他再怎么不舍,也已经无济于事。
反倒是最后傅山雄的脸上忽然现出火二之相,更令他介意。
傅山雄身为朝廷镇国大将军,火二却是二十年前火烧京城的广来峰弃徒,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蔡紫冠的梦境中合为一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他在心中,其实一直都对傅山雄抱有恐惧?
而在那之后,他就已忽然进入了第二重梦境。
——是怎么进来的?
蔡紫冠脑中飞转,梦境之中,思绪竟比醒着时更快,如瀑如潮,汹涌而过。春菩萨说过,从一重梦境进入到下一重,快慢可以控制,但具体的方法,却要由他自己找到。
——那么刚才那个方法已经出现了?是什么?
他的两重梦境之间,仿佛有一段记忆忽然变得很模糊,越是拼命去想,越漫无头绪。
他轻轻走出迷雾,迎面碰上了自己的母亲,广来峰阴五。
“呃……呃?”
蔡紫冠毫无准备,含含糊糊地张了张嘴,算是打了招呼。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见到这个女人,就立刻不知是爱是恨,每一梦见,都心乱如麻。
阴五时年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大红的喜服,香腮胜雪,下颌尖尖,明艳过人。双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满面悲戚。
“我怀了火哥的孩子,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悲伤地望着蔡紫冠,喃喃道,“无论世人怎样看你,我要在将来告诉这孩子,他的爹爹,曾是何等的英雄……”
“呃咱俩才刚刚见面,你觉不觉得说这个有点尴尬?”
蔡紫冠哭笑不得,却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的第二重梦境竟然是“广来之乱”。
——想来他是因为受“火二”样貌的冲击太甚,才会在一瞬间,想起了广来峰上那一段师门恩怨,进而才会进入到这样的梦境中吧。
——所以,难道进入下一梦境的窍门,便是“冲击”或者“联想”?
“我怎么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阴五热切地望着蔡紫冠,冰冷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呃我是你儿子,美人计对我没用……”
“师父不会让我做这么辱没门风的事,师兄们也多半不会让我这么任性。可是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给火二生了个孩子,火二的血脉没有断绝!我该怎么办?孩子,我该怎么说服这么多人?”
她语气凄婉,蔡紫冠叹了口气,满心酸楚。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出身的原因,以往就连梦中,她都是面目模糊的。现在她这么清晰,近在咫尺,真令他想要立时跪倒在地,搂着她的膝头,叫上一声“娘”。
可是,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便已无法再和她演这母慈子孝的戏码了。
“别再骗人了。”
他哽咽了一下,还是把阴五的抚在他脸上的手抓下来,冷冷地说,“你根本就没有怀着火二的孩子,不是么?”
昔日广来峰之乱,正是从这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开始的。广来峰上神通六将,原本各有所长,情同手足。可是阴五私爱火二,所以在火二恃强逞凶、火烧辛京,而遭清理门户之后,恨上了师门。
阴五于是诈称自己怀有火二的孩子,设下连环毒计,用这“遗孤”,挑起了整个广来峰的兄弟、师徒的内斗。
而事实上,那时她根本没有身怀有孕。
“你只是想要报复,只想着为火二出一口气……”
蔡紫冠苦笑道,“可是你这一场戏,直接令术法之宗的广来峰万劫不复,令那么多真正疼你爱你的师伯师祖惨死,你真的忍心么?娘,你后来嫁入普通人家,才终于生下了我。我相信你在后来,一直都是后悔着的。”
这些话,他一直想对自己的母亲说,托“春梦十二楼”的福,竟能说得这么清清楚楚,有那么一瞬,蔡紫冠在心里甚至对春菩萨充满感激。
——人生充满遗憾,如果能借助“梦”的力量,抚平一个人心头上的伤痕,即使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吧,也是多么可贵的功德。
他的话,令阴五呆呆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我没有怀着火哥的孩子?”
知道真相后,她的小腹迅速平坦下去,阴五抬起头来,脸色惨白,“我……我真的没有怀着火哥的孩子?”
“是……”蔡紫冠说了一声。
忽然“哗“的一声,仿佛水袋破裂,暗黑色的鲜血,从阴五的身下汹涌而出。女人惊呼了一声,顺她的裤脚,鲜血一瞬间便在两人脚下,积成一片血海。
“呃……呃?!”
蔡紫冠大吃一惊,猛一抬头,发现阴五脸白如纸,向后一仰,直挺挺地摔进血水里去。
“呃——娘!”
蔡紫冠惊怒交加,终于叫出那萦绕心头的一个字。他拼命趟血向前,一把去抓阴五,可是指尖一掠,却以毫厘之差错过了。
阴五无声无息地摔入血水中,血水一开而合,将她就那么直接吞噬。
“这……这是梦……”
蔡紫冠呆立在原地,努力告诉自己。
就在他眼前,血海在阴五消失的地方开始卷起了一道漩涡。
蔡紫冠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两步,那漩涡却迅速增大,一转眼便长成了一个将血海都倒灌进去的漏斗,卷着蔡紫冠一拖——
于是“啊”的一声,他也掉入无尽深渊。
第五梦境。
古道长亭,花开满树,彩蝶翩翩飞舞,玉娘在为百里清饯行。
淡青色的酒,倒在雪白的瓷盅中,清冽爽口。每次喝完了,说两句话,也不见谁添酒,便又已是满满一杯。
玉娘面若桃花,眼如春水,鬓角微微带汗,双唇鲜艳欲滴。她端起酒杯,与百里清稍稍一碰,“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声脱拍的心跳。
“玉娘,我去杀了蔡紫冠,你就好好活着,行么?”
“行。”玉娘笑道。
原来她是那么适合笑的,她的鼻子微微皱起,嘴角扬起,露出洁白的贝齿。百里清目驰神移,只觉有了这一笑,马上粉身碎骨,也不枉一生。
“玉娘,我去杀了蔡紫冠,你就去把断手治好,行么?”
“行。”
玉娘说着,用右手拈着手帕,轻轻拭了拭鬓角香汗。那完好的右手,指如春葱,纤细动人,与原先那一对铁钩何啻云泥之别。
百里清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把那只手拖过来握着。
“玉娘,我去杀了蔡紫冠,你就嫁给我,行么?”
“行。”
玉娘眨了眨眼睛,也严肃起来,“你死了,我也为你守孝三年。”
巨大的幸福与悲恸,一时间充溢他的胸臆,翻滚沸腾。百里清狠狠喝下一杯酒,只觉想要大哭,又想放声大叫,终于还是问道:
“玉娘,我去杀了蔡紫冠,你就忘了翡翠公子,行么?”
“行。”
玉娘反手握着他的手,慢慢道,“从此以后,我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玉娘,我去杀了蔡紫冠,可是求求你别骗我了,行么?”
玉娘微笑道:
“行。”
一瞬间,天崩地裂,百里清坠入第六地狱。
汗,忘了忘了,前面忘了说明了……
赵老大是女人……我在这个帖子里连载后,给杂志交稿时,忽然灵机一动,把“他”改成了一个市井之中的女老大。和罗英二十多年按亦敌亦友的感情,满天光胡都传他俩是一对……但是两个人各有雄心,所以一直没捅破窗户纸。
结果后来她就嫁给了那个窝囊笨拙愚忠,什么都不如罗英,但却肯陪在她身边的劳三了。
后来小船上那一战,顶如她是根本对复国军没有兴趣,但为了自己的丈夫,向自己的蓝颜知己下手了。
那个改动我觉得超赞,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灵感来着……
5、
“不杀春菩萨,你我皆不幸免。”
胡雀儿紧紧捏着那张纸条,被这个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心跳如鼓。她偷眼望向玉娘,那个女人站在春菩萨的身边,低眉垂手,重新变回一副温顺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个没有神通,又身带残疾的女人,竟会这么坚毅深沉?
可的是她明明深恨蔡紫冠,又是春菩萨的手下,为什么却要在这种关键时刻,与自己密谋杀死春菩萨?
——难道是春菩萨的威胁,竟比她这个敌人还要危险,也比她的仇人蔡紫冠还要致命?
胡雀儿瞟向小车,不由打了个冷颤。
因为春菩萨一直说自己是在为“女人”打抱不平,所以胡雀儿不知不觉,也真的把这人当成了“姐妹”,虽然觉得她偏执,却也不失亲近之意,甚至在心底里,也仍然存了她最后会放还莫鬼的念头。
可是玉娘现在怕春菩萨怕成这样,却不由让她重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了。
但要对付春菩萨,却无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春菩萨的神通不能作用于女人,可是她自己的“下下签”,攻起人来却又太慢,没有别人配合的时候,有几乎等于没有。
而如果不能一击就杀死春菩萨的话,她就要必须面对那四个拉车的男人,与二十几个白衣的女人。女人们还好说,那四个男人光凭身架,只怕就是肉搏,自己也不是对手。
所以一旦动手,必是胜算寥寥,而且自己还有性命之虞。
——何必动手呢,蔡紫冠不是已经在十二重楼中救人了吗?等到他们全都回来,阿鬼和她合作,别说四个男人,就是四十个男人,又岂堪一击?
——可是如果蔡紫冠救不出阿鬼呢?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胡雀儿立刻感到一阵战栗。入梦的五人中,莫鬼入梦最快,只怕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如果他死了,她以后可怎么办?
胡雀儿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脑中的诸般念头飞来转去,越来越快。
——她该不该想信玉娘?春菩萨所说的话,是不是都是真的?在现实中杀死春菩萨,阿鬼他们真的会被困在梦里吗?
她看见玉娘又往春菩萨的小车旁靠了一步,与小车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
——如果她能缠住那四个男人的话,也许玉娘是可以杀死春菩萨的?
胡雀儿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终于站起身来。
“上上签”的神通还放在蔡紫冠的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它去救莫鬼。她自己却把铁笔一收,别在后腰上。
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跪下来,向春菩萨磕了个头。
“春菩萨,我还是想请你放了阿鬼!”
她大喊着,站起来,再走一步,跪下来,又磕一个头。
就这样一步一叩头,她在白衣女人、四个男人,以及春菩萨的注视下,向小车慢慢逼近。
第四梦境。
蔡紫冠果然见到了玉娘。
在一片绿玉铺成的墓室中,一身白孝的玉娘披头散发,手持一杆乌沉沉的烈火长矛,向蔡紫冠猛扑过来。
“蔡紫冠,你毁了我丈夫的遗体,我杀了你!”
蔡紫冠稍稍一闪,笑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再过两重梦境,才会见到你!”
长矛如同乌云盖顶,而矛尖上的烈焰,却如艳阳破云而出,灼人双目。玉娘的本领在梦中,几乎要比现实中大了几倍十几倍。蔡紫冠大笑一声,微微一侧身,只以身法避过。
每次见到这个女人,他仿佛都会忍不住加倍地去气她。他在梦中的身子轻盈如同枯叶,被玉娘的长矛带起的狂风吹动,仿佛毫不受力。衣袂猎猎作响,可是矛尖与他身体之间的三寸距离,却如天堑鸿沟,不容逾越。
“啊,你生气啦?”
蔡紫冠注意到她嘴唇微微发抖,不禁笑道,“这梦可真细,真像真的。”
“我杀了你,你自然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渐渐知道‘春梦十二楼’的厉害之处了。”
蔡紫冠在闪避中托腮沉吟,“这梦境最大的危险,正是越来越真,越来越让人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实际发生了的。所以当他最终被困在第十二楼时,他才会真的相信,自己永无脱身之日,以致于被春菩萨夺走元神,真的死去。”
玉娘只是他梦中的人物,除了向他“报仇”,根本也无法与他交谈。蔡紫冠自言自语,将心中的揣测一一说出,逐渐整理清楚。
“‘十二重楼’这个神通,会不停发掘人最隐私的欲望、最害怕的东西。人在梦境中不断堕落、逃避,终于理智丧尽、情感枯竭,最后才困死在第十二楼里……”
“所以你会在梦里见到我,到底是害怕我,还是对我有不可告人的‘欲望’?”玉娘忽然道。
蔡紫冠正说得兴致勃勃,闻言不由一愣。
他猛地抬起头来,就在他的眼前,玉娘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站在那里,凌乱的长发向后拢去,露出她清秀的脸庞。素白的孝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一抹鲜红的抹胸,惊心动魄。那喷火的长矛也已经不见,现在在她手中的是一条黑得发亮的蟒蛇。
黑蛇盘在她的颈上,蛇头伏在她白玉一般的掌中,微微扭动。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如同琥珀,吐出的鲜红蛇信,嘶嘶作响。
玉娘冶艳妖娆,冷笑道:“蔡紫冠,你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蔡紫冠浑身发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他对玉娘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到底为什么要救她?即使让她恨他,也要活下去?
玉娘一句话就把他定住,冷笑着,向他走来。
赤足纤白,如两弯皎月,走在绿玉的墓道上,无声无息。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蔡紫冠忽然笑了:“玉娘啊,你就是这么骗到百里清的么?”
“我骗不到么?”玉娘冷冷地道。
她来到蔡紫冠的身旁,单臂笔直地向前伸出,黑蛇盘在她的手臂上,蛇头向前探出,距离蔡紫冠的胸口不到三尺的距离。
“蔡紫冠,天理昭昭,你该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嗤”的一声,黑蛇如箭蹿出,化作一道黑光,猛地贯穿了蔡紫冠的心脏。
蔡紫冠向后一个踉跄,身子一仰,重又站好。那穿过他胸口的黑光,重新化成乌黑的长矛,矛头穿过他的身体,矛尾落在玉娘的手里。
“呃——”
蔡紫冠低下头,看着那长矛,还伸出一根手指来敲了敲。
“所以在梦中,如果不想死的话,即使挨这么一下,也未必会死……而被杀也并不是穿越梦境的必须条件。”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在一板一眼地分析着梦中行动规律,对玉娘来说,何异于羞辱!
“你去死!”
玉娘大喝一声,猛地把长矛往回一抽。
虽然好像也并不怎么疼,但习惯成为自然,蔡紫冠也不由大叫一声,身子给矛势带动,转了半个圈子,重重跪倒在地。
第五重梦境。
……蔡紫冠抬起头来,有点恍惚。
眼前已经没有了玉娘,也没有了那绿玉的墓道,那么他是又已穿越到第五重梦境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穿过来的?
他当时全部心神全在玉娘的身上,所以并未产生“联想”;长矛贯胸的“冲击”,也并未马上令他穿越;而“死亡”根本就没发生过……
可是他居然就好端端地穿越了?到底其中的关键是什么?
两个梦境中间的那一段绕不过去的恍惚,一直让他无从把握。就像是一段迷雾,令人绝望地藏起了梦与梦之间的锁匙。
蔡紫冠站起身,冷汗涔涔。他进入“十二重楼”已经太久。可是关于如何穿越梦境,与如何破解梦境,竟还是一筹莫展。
再这样下去,莫鬼那种飞快地奔着第十二楼去的倒霉孩子,岂不是死定了?
想到莫鬼,蔡紫冠忽然一震。
他进来时,莫鬼在第七梦境,苏寻在第四梦境,而百里清、“花”、小贺,则分别在四、三、一梦境,再加上一开始瞬间即死的莫毒,整体来看,复国军的杀手比他们这些盗墓者,进入下一梦境的速度要快得多。
——有什么事,是复国军做得比他们做得多得多的?
——有什么事,是他在灵台上做过、沉入血海时做过、被玉娘矛刺时也做过的?
他低下头,刚好看到自己单膝上的土。
在这一瞬间,忽然间灵光一闪,他已经发现了穿越梦境的窍门。
刚才在第四梦境,他被玉娘长矛贯胸时,并未穿越,而是在玉娘抽出长矛时,本能地以为会痛,才随着矛势转了半个圈子,而单膝跪倒。
——然后他就穿越了!
——“跪倒”?复国军是前朝旧将,讲究君臣之道,所以自然是比他们这些江湖野人更常下跪……可是血海和灵台的那两次又是怎么回事?
蔡紫冠仰起头来,心念电转,一旦想通了第一点,后面的推理登时势如破竹,而原本被模糊了的记忆,也一下子清晰起来。
“原来不是下跪,是坠落。”
在傅山雄变脸的最后时刻,他终于获得了行动能力,而跳下灵台;在阴五流血成海的最后时刻,他猛地从平地上跌入血海,以致于全身失重;而被玉娘长矛离体之际,他最后重重跪倒,虽然距离很短,但其实也是一种“坠落”。
只要身体下降的速度,完全不受控制,那么就会直接“砸穿”一层梦境,而进入到下一层。
所谓的“春梦十二楼”,一直令人以为所有的梦境如“楼”,是层层向上的。但是其实,恰恰“向下”才是正确的方向。
所以,第十二楼,才会是地狱。
“蔡公子……”远处忽然传来女子的呼声。
蔡紫冠吓了一跳,第五重梦境将会碰到谁他完全没有准备。而仓促之间,他也并没有分辨出那又是哪位美女的声音。
只是现在这个局面,他已经完全来不及去纠缠了。
时间紧迫,既然已经找到了穿越的方法,他就已经一刻也不能多等了!
呃,阴五的故事,其实算整个跳过了,是第一部的boss战,我正在润色中……争取下半年在网上补好……
6、
胡雀儿一步一叩首,慢慢来到春菩萨的车前。
直到这时,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那四个拉车的大汉拦在她的去路上,颈上缠着铁链,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忽然间身子一抖,全都摔倒在地。
“你们四个臭男人,凭什么受胡雀儿的跪拜?”
春菩萨人在车中,冷冷说道,“胡雀儿,为了一个莫鬼,你真是把女人的脸都丢尽了!”
胡雀儿伏地道:“春菩萨,我再也找不到像他那么壮实好看的男朋友了。”
她嘴里这样说着,偷眼去看玉娘。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与玉娘完全没有商量。这个残废了的女人,是否能抓住她拼命争取的那一点机会呢?
“男人今天对你好,以后总会欺负你的!”
“我好喜欢被他欺负……”
胡雀儿蓄谋已久,话只说到一半,便已出手——右手在腰后一抹,铁笔在手,左手在地上一撑,“噌”地一声,她已向前跃起。那四个大汉刚被春菩萨暗中惩罚,个个骨软筋酥,猝不及防之下,眼前寒光一闪,胡雀儿的铁笔,便已递到眼前。
“嗤”的一声,铁笔刺入了第一条大汉的咽喉。
“胡雀儿!”春菩萨在车内见她猝然发难,不由又惊又怒,大喝一声。
血光一闪,胡雀儿却已经抽回铁笔,重重一甩,正正地抽在第二个大汉的额角上。
“啪”的一声,那大汉额角崩裂,大叫一声,被铁笔的力道砸得掼倒尘埃。竟比第一个被刺穿喉咙的大汉,倒下得还快了一分。
可是剩下的两个大汉,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胡雀儿在地上一滚,铁笔第二次刺出,直取左边大汉的眼睛。
那大汉大手一叉,已劈面握住了铁笔,才要回夺,忽然大叫一声,又抖手放开了。原来这铁笔用来在竹签上烙字,天然就是红热的,虽然不能像小贺的冰火双剑,能够喷出火焰,却也足有将人烫得皮焦肉烂的温度。
胡雀儿夺回铁笔,劈头盖脑地又往他的头上砸去
那大汉双手护住头脸,虽然又给铁笔又打了两下,但却毫不退缩。眼见铁笔又至,忽然反手一捋,手指在在铁笔上抹过。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胡雀儿只觉虎口巨震,手中的铁笔竟像是活了,猛地脱手而飞,掉出老远。
与此同时,最后一个大汉已经猛地扑到,起手一拳,正中胡雀儿后心。
“啪”的一声,胡雀儿口吐血箭,飞起半天。
半空中,她还来得及拼命去向春菩萨的小车望去——正看见玉娘一声不吭,已将右手的铁钩狠狠地从小车的车窗捣入!
“嘶——”
窗上的纱帷碎裂,玉娘的铁钩已钩入车厢。
胡雀儿摔落在地,虽然后心剧痛,眼前发黑,但知道玉娘没有辜负自己一番辛苦,两人合作成功,却也心中稍宽。
可是玉娘一钩钩入车内,却脸色大变。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脚下踉跄,空着的左手一扬,却还是落回到右肩上帮着使力。可是随着钩入车内的右臂不断地向车内陷入,她到底没有办法,才猛地用左手撑在窗框上。
“不……不行!快跑!”玉娘咬牙道。
可是哪里还有跑的机会?胡雀儿还没爬起身来,便已给几个白衣女子赶来,按了个结结实实。
也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爆破声:
“噗。”
混乱的春菩萨的车前,忽然就多了一个人。
锦衣破碎,白发如瀑,一双明金色的眼中燃烧着不灭的烈焰,那个人——
正是蔡紫冠!
第六梦境。
“花”看到了青叶向自己走来。
她的几个小姐妹远远地挤做一堆儿,明目张胆地偷望着这边。“花”只看她们一眼,马上又引发大家一阵哄笑。
青叶越走越近,虽然故意板着脸,可是唇角的笑意,却还是出卖了她。
“喂,你就是‘花’?”
“是啊。”“花”笑嘻嘻地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青叶因为自己是“叶”,而“花”是“花”,被姐妹们好一番玩笑,说是他俩命定有缘,不由有点羞怒。
“不许你是‘花’!——一个大男人,叫什么‘花’?”
“什么‘花’啊……”
“花”早已听见她们的私语,多看这女孩几眼,越看越觉得干净可喜,索性就给她来个顺水推舟,“当然就是‘好花还需绿叶配’的‘好花’嘛。”
他根本是在调戏,青叶给他羞得满脸通红,“噌”地拽出了一对柳叶刀来。
“油嘴滑舌,本姑娘就来教训你!”
刀光如雪,女孩一本正经地攻过来,“花”大笑着见招拆招。青叶的武艺、神通,都比他差着一截,那一次,他最后是按着青叶的手,将她的双刀分别还入鞘中,然后引手一带,令那女孩摔入自己的怀中。
软玉温香,盈盈在抱,他随手又在青叶的发髻上变出一朵红花,就此定情。
可是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
青叶的柳叶刀上下盘旋,风声霍霍,一转眼竟快得只见刀光不见双刀。“花”待要空手夺刀,才一探手,一只手竟便已给一刀斩下。
断手飞在空中,还不及落下,柳叶刀的刀光又已席卷而来。一瞬间鲜血飞溅,竟将它凌空绞碎!
“花”又惊又怒,向后一退,青叶却已经合身撞来。
胸口上一凉,“花”已中刀。柳叶刀如同狂暴的龙卷风,猛地绞碎他胸前衣襟,切入皮肉,刀伤冰冷,一道道如毒蛇爬过,越钻越深。
“花”目眦欲裂,想要反抗,一双手却忽又沉如坠铅,提不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猛地插入他与青叶中间。青叶的柳叶刀刀势不停,一刀刀全都斩在这个人的身上——
可是这人却森然站着,安然无恙。
反倒是青叶的柳叶刀,细长的刀身凭空消失,只余了两个刀把,还握在手中。
第七梦境。
百里清一刀挥过,将玉娘的人头斩下。
“对不起,我是蔡紫冠的朋友。他信任我,我绝不会做有负于他的事。”
他两眼流泪,心如刀割,道,“我百里清顶天立地,你们来骗我、逼我,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就已经是看不起我!”
他转过身,带血的金刀指向卞老太太:“还有你这铁石心肠的老妖婆!”
金光一闪,卞老太太也倒在血泊之中。
“儿啊……”
卞老太太白发萧疏,伸出一双鸡爪似的手,忽然对着他道,“儿啊,我的儿啊……”
百里清愣了一下,那老太太虽已濒死,但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慈爱,令人格外不舒服。
“你儿子早就死了!”
他啐了一声,转身想走,旁边玉娘的头颅却忽然道:“卞郎。”
女人的头颅滚在地上,清秀的脸庞上沾着血渍,如雪地梅花。这时候竟然张开了薄薄的双唇,柔声道:“卞郎,卞郎,你可回来了。”
百里清毛骨悚然,却又隐隐觉得不对,举起金河刀,在自己眼前一照,果然金光里,映出的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我是谁?”一下子,他迷糊了。
“你是我的丈夫,名闻天下的翡翠公子。你死后被蔡紫冠损坏了遗体,他又赶尽杀绝,让爪牙百里清杀了我们婆媳……卞郎,你要为我们报仇!”
百里清浑身发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方寸大乱。翡翠公子的悲伤与愤怒,忽然在他的心里渐渐发芽,根越扎越深,几乎将他的一颗心撕裂成了两半。
拼尽仅有的理智,他将金刀一横,便要刎颈——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金刀。
“你……你?”百里清吃了一惊。
那人提起嘴角,森然狞笑,明金色的眼睛里,跳动火焰。
第十梦境。
苏寻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记忆像是褪色的画卷,不时出现一片片的空白。
远处腾起一道黑烟,黑烟里正被烧成“什么”的,是他此生最“什么”的一个人。可是这么多年,他忙于复国大计,终日在外游历,寻找一个“什么”宝藏,以致于终于错过了她最好的“什么”。
她终于嫁给了“谁”,而他也终于娶了“谁”。十几年来,他们偶尔还是会在“哪里”相见,每次擦肩而过,他们都只是点头示意,再也没有别的“什么”。
直到这一次,梁王墓被捣毁,梁王的“什么”全部化为泡影。他伤痕累累地回到回天沼,第一个得到的“什么”,便是她急病去世的噩耗。
按照回天沼的规矩,逝者须被“什么”。所有人都去炼场送她最后一程,只有他一个人逃到了“这里”,到最后,仍然希望自己能够和别人不一样一些。
想到她在烈火中炼化,玉容娇肤,尽为灰烬,他不由失声痛哭。
“你疼吗……”他喃喃道。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好疼。巨大的黑焰从他的衣下腾腾升起,一瞬间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巨大的痛楚,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令他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凭空出现在他面前,随随便便地一伸手,便探进火焰,拍上了他的肩膀。
苏寻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眼前的人似曾相识。
“是你!又是你!”。
那人冷笑着,雪白的长发披散开,被火焰的热浪吹得翻卷不定。他拍在苏寻肩上的手忽然一震,然后“腾”地一声,所有的火焰都消失了。
第十二层梦境。
一片混沌之中,莫鬼六识俱灭,万念俱灰。
前方隐隐约约浮现一片佛光,佛光中渐渐现出具一具人形。
莫鬼跪下,喃喃道:“公主……”
可是头皮上一麻,却有人忽然抓住了他的头发。
莫鬼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人。
蔡紫冠不停地向下跃去。
每到一重梦境,不及细看梦中景象,他都是立刻高高跃起,然后直接坠入下一层梦境。
——停下来,停下来!
——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狠!
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惨叫着。梦与梦之间的恍惚,呼啸而来,令他头痛欲裂,可是他飞快地向下坠去,一步也不敢停下来。
——你可以救人的!
——一直下去,就可以救百里清、救“花”、救小贺、救莫鬼、救苏寻……救你自己!
事实上,对他来说,破开“春梦十二楼”,他有必胜之法。
在迷魂谷里听到春菩萨描述这个神通的种种妙用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恐怕天生就是这“十二楼”的克星。只是那个必胜法,他实在不想用。如果可能,他本来是确实想要按照常规,找到春梦十二楼的破绽,再徐图。
但是前面几重梦境耽搁的时间,却已经使他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现在的目标,就只能是第十二楼!
——停下来,停下来!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所有的理智、情感渐渐全都离他而去……只有一样东西,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掩盖不住。
那是他这个棺材仔与生俱来的恐惧,是他对于黑暗、混沌的绝对恐惧。
……越寂静越恐惧,越压抑越恐惧,越孤独恐惧,越愤怒越恐惧,越拘束越恐惧,越绝望越恐惧,越迷乱越恐惧,越封闭越恐惧!
忽然,他脚下一顿,已经来到了春梦的第十二楼!
他的六识封闭,整个人都陷入到痴痴呆呆的状态中去,一双眼睛虽然睁着,却一动不动。
——不,在动!
——虽然眼皮不眨,眼珠不转,但他的瞳孔,却在不断地放大、收缩,放大、收缩。
他虽然常以笑脸示人,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棺材仔,出生就是在死人身下,棺椁之中,长大后又因为出身不祥,被乡人陷害,捆绑了,活埋于地下。
那完全封闭的棺材带给他的恐惧,早已渗入他的骨髓,令他永世不忘。
现在,它们呼啸着,全都苏醒过来了。
——我不要在这!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我喘不上气了……
——我喘不上气了!
忽然间,那一对缩到极小极小,针尖一般的瞳孔,猛地燃烧起来。
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在传说中,这世上有两门至高至强的法术:“灭宙”,可以将时间扭转;而“破宇”,则可以抹杀一切空间。
而抹杀一切空间,其实就意味着存在于任何空间。
蔡紫冠猛地发出一声尖啸——
“破宇”正是他独一无二的神通,只是想要用起这个神通,却需要他先将自己彻底逼疯。
——逃离……逃离那个狭窄、闷热、黑暗、恶臭棺材!
忽然间,他已经逃离第十二重梦境。
同一时间,他已经存在于第十一重梦境第十重梦境第九重梦境第八重梦境第七重梦境第六重梦境第五重梦境第四重梦境第三重梦境第二重梦境第一重梦境。
同一时间,他已经存在于蔡紫冠的梦境百里清的梦境“花”的梦境苏寻的梦境莫鬼的梦境百里清的梦境苏寻的梦境蔡紫冠的梦境“花”的梦境莫鬼的梦境……
一梦破而百梦破,十二楼破而万梦归一。
“豁啦”一声,春梦十二楼楼楼崩塌。电光石火,小贺、“花”、百里清、苏寻、莫鬼、蔡紫冠,六个人的意识,脱梦而出,一起归位!
蔡紫冠仰天长啸,已经破了“春梦十二楼”。
7、
“噗!”
蔡紫冠从他躺着的地方消失,忽然出现在春菩萨的车前。
虽只一瞬,但他玉冠跌落,锦袍碎裂,就连一头长发都变得雪白,迎风而动。碎裂的衣袖下,露他一双修长的手臂变得乌黑如同墨染。
他睁开双眼,一双金色的眸子里,烈焰腾腾。
胡雀儿在他身后,玉娘在他身旁,春菩萨坐在车里,一瞬间全都惊呆了。
“春——菩——萨。”
蔡紫冠裂开嘴,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忽然向前一步,猛地一拳从小车正面捣入车厢。车帷低垂,被他的拳头“吃”出了一个圆圆的洞,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抽手,已将春菩萨从车里掏了出来。
一道纷乱的人影,从小车中猛地摔了出来。
扯断的车帷蒙在了她的头上,这个人身不由己,被蔡紫冠抖手扔了出去。她在半空中翻滚着,摔到地上,砸起一溜烟尘,滚了老远。
而她去势未歇,便已又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蔡紫冠一脚踩住,发出一声惨叫。
在突然爆发的“破宇”术面前,春菩萨不堪一击,宛如玩偶。
“蔡紫冠!”
一片山石忽然有人一跃而起,大喝道,“你赢了,你自由了,冷静!”
蔡紫冠抬起下巴,凄厉的金眼一转,便见跃出的那个人,蛇腰长臂,穿着一身白衣,手提金刀,正是百里清。
“没人能关住你了,你想去哪都可以。”
百里清抛下金刀,慢慢向他走去,“你是蔡紫冠,是死而复生的蔡紫冠,盗尽千墓的蔡紫冠。你不杀人,一向只救人!”
蔡紫冠瞪着他,眼中的火焰微微一闪,仿佛黯淡了些。
“花”、小贺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俩。蔡紫冠施展“破宇”,整个人化身成魔,这个样子,在场中人无论敌友,就只有百里清最为了解。
“这次你又救了我们了。”
百里清伸出手来,“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歇一歇了。”
蔡紫冠深吸一口气,白发自发梢开始,如涨潮一般,迅速变黑。他伸出一只手,与百里清双手相握。指掌接触之际,他眼中金焰熄灭,两膝一软,扑倒在百里清的怀里。
百里清抱着他,一回头,正看见玉娘怨毒的眼神。
7、
“噗!”
蔡紫冠从他躺着的地方消失,忽然出现在春菩萨的车前。
虽只一瞬,但他玉冠跌落,锦袍碎裂,就连一头长发都变得雪白,迎风而动。碎裂的衣袖下,露他一双修长的手臂变得乌黑如同墨染。
他睁开双眼,一双金色的眸子里,烈焰腾腾。
胡雀儿在他身后,玉娘在他身旁,春菩萨坐在车里,一瞬间全都惊呆了。
“春——菩——萨。”
蔡紫冠裂开嘴,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忽然向前一步,猛地一拳从小车正面捣入车厢。车帷低垂,被他的拳头“吃”出了一个圆圆的洞,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抽手,已将春菩萨从车里掏了出来。
一道纷乱的人影,从小车中猛地摔了出来。
扯断的车帷蒙在了她的头上,这个人身不由己,被蔡紫冠抖手扔了出去。她在半空中翻滚着,摔到地上,砸起一溜烟尘,滚了老远。
而她去势未歇,便已又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蔡紫冠一脚踩住,发出一声惨叫。
在突然爆发的“破宇”术面前,春菩萨不堪一击,宛如玩偶。
“蔡紫冠!”
一片山石忽然有人一跃而起,大喝道,“你赢了,你自由了,冷静!”
蔡紫冠抬起下巴,凄厉的金眼一转,便见跃出的那个人,蛇腰长臂,穿着一身白衣,手提金刀,正是百里清。
“没人能关住你了,你想去哪都可以。”
百里清抛下金刀,慢慢向他走去,“你是蔡紫冠,是死而复生的蔡紫冠,盗尽千墓的蔡紫冠。你不杀人,一向只救人!”
蔡紫冠瞪着他,眼中的火焰微微一闪,仿佛黯淡了些。
“花”、小贺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俩。蔡紫冠施展“破宇”,整个人化身成魔,这个样子,在场中人无论敌友,就只有百里清最为了解。
“这次你又救了我们了。”
百里清伸出手来,“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歇一歇了。”
蔡紫冠深吸一口气,白发自发梢开始,如涨潮一般,迅速变黑。他伸出一只手,与百里清双手相握。指掌接触之际,他眼中金焰熄灭,两膝一软,扑倒在百里清的怀里。
百里清抱着他,一回头,正看见玉娘怨毒的眼神。
“花”与苏寻等人回过神来,两家合力,先把春菩萨手下的那两个大汉撂倒,又将那二十多个白衣女子全都打散了,救出胡雀儿。
刚才只一个照面,便有莫毒身死,胡雀儿重伤,五大高手不分阵营,同时身陷梦境,几乎全军覆没。这样的威胁,简直前所未有,令人想来,不由后怕不已。
胡雀儿给莫鬼打横抱着,在结结实实的肌肉里躺得舒舒服服。
“几位复国义士,四对三,我们还要打么?”“花”松了口气,问道。
“劳……劳待思呢?”苏寻这时才发现自己这边人数不对。
百里清在旁边听见,冷冷地道:“已经给我杀了。”
于是好端端的一场伏击,竟然一败涂地。苏寻气得浑身发抖,待要发作,胡雀儿却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角:“苏先生,这一次我们输了。”
苏寻愣了一下,终于恨恨地一跺脚,收了十全铁盒。
“我觉得,你们最好来看一看这位‘春菩萨’。”百里清忽然道。
他语气严肃,几个人都稍稍意外,往前一凑,正看到春菩萨失去蔡紫冠的压制,正手脚并用,拖着断肢,想要爬走。
只是,她却是在用四只手、四只脚在爬。
“‘她’……‘她’是个怪物!”
玉娘颤声道,“‘她’是地狱里出来的厉鬼……‘她’是疯的,‘她’真的会杀掉所有人!”
几天前,她与春菩萨相遇,开始时还以为是真的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在一次偶然的窥探中,却给她看到了春菩萨的真实面目。
玉娘立刻意识到,这根本是一场噩梦,所以才会私藏纸条,一直等待机会求助。
“什么怪物?”
小贺胆大包天,一剑就挑开了蒙在春菩萨身上的车帷。
于是一个怪物暴露在他们面前——它有两个头,三个肩膀。他的每张脸上都凝聚羞耻与痛苦,因为骤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它绝望地发出一声吼叫。
——它……它是男的。
两个男人的身体扭结在一起,一个在另一个的肩窝上探出头来,一个在另一个的肋下伸出一只手。畸形的连接处,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红色的烧伤,鲜嫩得令人作呕。
就像是两尊男人的泥像,在还没有干透之后,便被巨力挤到了一起。然后还来不及处理,就又被送进了瓷窑中,永远地烧成了这样。
“这……这是什么……”小贺吓了一跳。
“他们学女人说话,还把一只手画得漂漂亮亮的装女人……”
玉娘如今终于能够把这秘密说出来,道,“他们口口声声把女人当做‘姐妹’,说什么要给女人做主,可是他们根本就是疯的!”
众人想到先前春菩萨在小车中时,隐隐透出的旖旎风光,不由一个个地从心底里恶心起来。
可是莫鬼手一松,却差点把胡雀儿给摔了。
“阿鬼!你真没用!”
胡雀儿怒气冲冲,可一抬头,却见莫鬼张口结舌,一双眼中满是泪水。
“莫尖……莫断……”
莫鬼一把把胡雀儿推开,“扑通”一声跪倒在那怪物的面前,“你们怎么了?你们……你们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个怪物,竟然就是复国军安排在这里,守卫艳尸的两大高手。
胡雀儿、苏寻大惊,仔细分辨,果然从那两张扭曲的脸上,看到了同袍昔日的模样。胡雀儿冷汗涔涔,回忆起来,怪不得觉得当时春菩萨和自己说话,竟像是相熟似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变成“春菩萨”。
莫尖和莫断死死地闭着眼,一言不发。
“你们怎么变成了这样?尸王呢?你们为什么连自己人也要杀害?”苏寻怒气冲冲。
回想起来,大好的局面根本是在他们出现,杀死莫毒之后,才被扭转了的。若是这两人和他们齐心协力,蔡紫冠他们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是谁把你们害成了这样?”
蔡紫冠稍稍恢复体力,从百里清的扶持中挣脱出来,“或者换句话说,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神通?”
他的话一出口,莫尖和莫断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来。
“我们,只是比你们先见到魔鬼而已。”
他们不再刻意变声的嗓音,像摔裂的木琴发出,干涩又扭曲,“艳尸不在这里。你们继续走下去……找到艳尸的时候,自然就会遇到真正的魔鬼了。”
虽然天光朗朗,可是一瞬间,在场的人,却同时感到一阵森寒。
莫尖和莫断满意地看着他们反应,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却渐渐哽咽,又哭了出来。
“阿鬼,给我们一个解脱吧!”
莫鬼摇着头,胡雀儿却已将拉长的铁笔,递到他的手里。
莫尖和莫断挣扎着坐好,一个合十坐好,宝相庄严;另一个半跪着,眺望着远处的青天。
“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2013/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