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也讲些古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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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村子着实不小,几条主街都聚满人,像是赶庙会的样子。仨人在人堆里挤了半天,看着前边厚厚的人墙,有些怯步,哎呦!早知道这么多人,沿着村边绕过去也该比硬钻过去省功夫的!可是已经进来这么远了,再回身也不容易,就慢慢挤过去好了,顺便瞧看瞧看到底是啥热闹。
  这时,前边人群撇浪分开了一个通道,一群打扮得乔模怪样的汉子抬着一顶彩轿迎头走来,在距离仨人不远处往左手方向折转过去了,人群闹哄哄地跟着涌动。仨人这才发现,轿子折去的方向有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顶头耸着座台子,一座彩门拱立在台子前脸儿,上面花花绿绿挑着各样的布幡。见轿子走近,台上显然早已等待着的一群乐手呜呜啦啦、叮叮当当奏起了鼓乐。呵呵,够隆重的!这是要举行个啥仪式的样子,娶新?不像;拜神?也不像!要做个啥哩?仨人停下脚,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鼓乐喧闹了老大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跳上台来,挥手止住了乐声,嘈杂的人声也随之倏然静了下来。三个人见这人仿佛眼熟,噢,这不是阻劝他们垂钓的那个人么!
  小兵嘟哝:“又是他,这人在这又要整啥古怪?早些时在别处跳腾一番,眼下又到了这里,累不累呀……”

  爷爷和军医只是惊奇,这人一副装扮太特别了:一身葱皮儿绿披挂满身,头上帽子也是同样颜色,俩鬓角各缀了一枚母芋头片儿,活像两只大大的眼睛。太滑稽了!
  小兵冷笑:你们没见他在别处作扮的那番样貌呢,更逗!

  这时,那人扯起嗓子开始发言了。仨人和他当面说话,没觉得反常,但听他起高了声调竟像是公鸭在拼命叫唤,不觉好笑。

  可满场院的人们谁都不敢发笑,反而都是一副虔敬恭谨的样子。
  那人不快不慢喊叫着:“咳咳——又到了三年一次的蛤蟆大仙纳侍婢、结螟蛉的时候了!今年——我方有幸——梁守本家内侄女铨中——”人群发出绵长的欢呼。

  那人抬手作了几个下压动作,示意人们安静,又接着喊叫,说向晚吉时即可行其呈仪,愿众乡老伴随观瞻,一并感应灵机……
  人们又欢呼了几遍。声音甫落,人圈前面站着的几个人问了句:“仙祝,您如今做了几个村子的总祭,是把两桩事情合并成一件来操持呢,还是和以往似的,起俩‘炉灶’?”

  见有人发问,那人毫不迟疑地回答:“本仙祝掌事自是按本仙祝的主意喽——合二为一!迎奉礼仪不好同时,献礼大可一道嘛!呵呵——老仙家高兴哩……”
  几个人又问了些话头,那人有点不耐烦:“怎么!王守本那一套还要本祝去恪行?——你们能通灵还是我能通灵?再说!一朝天子一朝令!懂不懂?!”
  几个人见仙祝发了脾气,不敢再言语,默默退到了人群里。

  爷爷三个人满耳朵呴呴咳咳、唧唧咕咕听得不耐烦,觑着人群缝隙就想挤着走开,不想,台子后平地上突然响开了铁铳声,直响了七七四十九下。那动静震得人耳朵嗡嗡地起了蚊音儿。大家纷纷往后躲避,猛然间,人群仿佛堤堰间的涌浪,径直冲向场院对过儿,一个拥搡,竟把一溜儿砖墙挤塌了,轰隆一声大响,突地暴起一阵尘土。
  爷爷几个好容易站住了脚跟。有些没站稳的,随着墙面一齐仆下去,磕了,蹭了,压了,狼狈不堪。大家伙慌着爬起,使劲拍打衣服上土灰的当儿,就听见有人惨呼:“不好了!祝守本家小三子压墙下面了!”
  人们手足无措,纷纷扑赶上前启砖、救人,哭声、喊声、叫骂声搅混成一片。

  爷爷心里纳闷儿——这么多“守本”啊!诶——心里电光一闪,忽地想起来了,王守本这个名字以前在南京时听说过,据说这人极有本事的。此“守本”好死不死是彼守本?不大可能吧!如此也太巧了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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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人们七手八脚刨出了祝守本家小三子,见那后生早口鼻流着黑血沫子一丝气息都没了。围成一圈的人们发出阵阵惋惜,更有亲近的扑过去抚尸痛哭起来。
  场院那头,台子上的仙祝见人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坍墙那边,很是不悦,一叠声召唤大伙儿回头:小事情且不用分心,莫耽搁了正经事。
  人们悻悻回头。突然,一个女人陡嗓子喊了一声:“杜守本!你竟然这么冷血,你娘生你,把你那心肠都生成石头了么?!”
  仙祝闻言大怒,急扯白脸地质问是谁在喊叫,敢不敢站出来。一个女人排开众人来到了台近前。
  爷爷仨人一眼就分辨出她就是前些时给他们指过路的那个女子。奇了,那仙祝显然威信不低,在他那一臂指划,叱咤谁何的气焰之下,这个女子竟然敢出来分庭抗礼!

  台上仙祝见了,原本铁青的脸上竟挤出来一丝丝笑纹,涩着嗓子招呼了句:“我当是谁,呵呵,王哥家义嫂子啊——”

  爷爷紧看那女子面相,心里一个念头突地迸闪——噫!想起来了,这个女子铁定是在南京那会儿见过两三面的!
  ——
  那是在抗战爆发前了。某天,爷爷所在部队忽然接到南京警察厅的一个协请函,说为了一个涉外案件的侦破,特呈请国防部从驻勤卫戍部队抽调几名技术熟练,有丰富山区驾驶经验的司机到厅协助,云云。于是,爷爷和另外两个伙伴被借调了过去,换了一身地方警察的制服,开车拉着十来个警察厅侦探近至市郊、远到云贵深山,颠簸了足足三个多月,不惜工本、辛劳,把那个案子破了。
  案件的主犯是一个名叫王守本的人。这人犯的案子之所以被警方不惜代价地侦缉,是因为他不是行的一般盗窃——把美、英、荷兰使馆区给“照顾”了。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此人后来供述自己的作案手段有些让人难以置信——就那么平地一个纵跳,到得目标楼的二层阳台上,踅进屋里,见没有人便放手行窃。
  警方不相信他有这种能为,指认现场时还特地来了个场景还原,命他照着自己供述的样子做做看,嘿嘿,还真是,就见他拿捏起一种姿势,活像只巨大蛤蟆的样子,嘴里咕咕哝哝几句,极力一蹦,真的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稳稳落在阳台护栏内。
  这下警方信实了,很快结了他的案子,王守本被投狱坐牢。在他收押审讯和入狱之后,有个女子曾频频来探看,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的,戚戚郁郁。
  这女子当时年轻,样貌艳扎人眼,来来去去大家不免多关注几眼,爷爷碰巧也见过几回,有一搭没一搭听人议论过几句俩人的事情,说他们在老家时是俩土信(地方神祗信徒),是“土神”收的百姓干儿之一,跟人夺利不遂,结伴出走,想着到个大地方做些“抓挠”的,如何如何。

  脑海里一组回忆渐渐拼接齐整,和眼下女子形貌对照一番,没错!往彼即此。爷爷登时有种时空交驰的感觉。哎呦,这些年来,两个人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一段故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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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

  一阵激愤的呼喝声打断了爷爷的回忆,抬头看,见仙祝脸红脖子粗地和那女子正在争执。女子要求他暂停眼下的仪式,先处理祝家压死孩子的事情——依照旧规矩,面临天灾、血光等等突变时不宜献祭。他不肯,说自己主祀以来早制了新规矩,旧规已不足恤,临时撤祭对仙家大大不敬。
  女子冷笑一声:“哼!规矩承奉了这么些年头,你说改就改得?这且不提,说到不敬,你才是贼魁元凶哩——好好一座仙庙,旺旺的香火,就那么沉在了水潭底下。这其中的名堂你瞒得了别人——”
  “咳咳——嫂子,莫把话扯远了,咱们且说眼下,且说眼下!呵呵……就依你一回,祝哥家老侄子无端遭遇惨祸我也心疼死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仙祝急忙打断女子的话头,口气稀松起来,急忙招手示意旁边几个汉子:“去,去——跑过去知会那边一声,仪式暂时取消。”又拔了拔略略嫌塌的腰板,大喝一句:“焚香,祝告——敬仪取消,择日再行——”
  台下人群一片哗声。仙祝充耳不闻,剜了女子一眼,一甩袖子,悻悻走下台去了。

  爷爷几个外乡人看得一头雾水,虽然出了意外,但如此大的一个阵式、一番折腾,仅凭那女子发了几句嫌怨那仙祝便不再坚持进行,偃旗息鼓了?一定有啥蹊跷在里面。莫不是这来来回回里有什么隐秘讳莫如深,被女子一人掐捏实了?嘿嘿,好奇。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爷爷几个不紧不慢回到了营地。其后几天,遇到营地周遭不眼生的乡民便打听其中的情由。问了不少位,作答都是引述些个传说,鸡零狗碎的拼凑一堆,倒还挺有趣。

  说那话头要追溯到前清那会儿了。当时本地还是个只有零星人家定居的不起眼的小地方,地力也薄,加上天灾虫害的,种出的粮食裹腹都难,人人愁苦不堪。
  某天,忽然从外面来了个要饭花子,五短身材,光头阔嘴,样貌古怪。又显然是个残疾人,拄着一副拐杖,空着条裤管,走路一蹦一跃的。来到这里挨家叩门竟不乞粮米,却问各家有孩童的要不要给他做干儿、义女。
  真没个来由,这人是疯的吧!大伙儿都不爱理他。他却呵呵笑,说你们日后非但会心甘情愿,还得给我建庙奉香火哩。大家听他说话愈加离谱,更不理会。他却从此不走,在附近一呆好久,也不怕天阴雨湿,不愁蚊滋虫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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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一段日子,本地突然遭遇严重虫害,使得本已惨淡的收成雪上加霜。人们叫苦不迭,家家忙于抗害,人人累得精疲力竭,然而收效甚微(当时没有化学防治的条件)。这时,那个“疯子”偏偏游门串户,表示自己可以助力消灭虫害,但有个条件,还是初来乍到时的那个要求——呸呸!大家开始没好气儿。没嫌你个外来花子碍眼就够义气的了,拣那疯言语还说起来没完了——滚蛋!
  那人倒也不恼,默默走开了事。

  后来,人们忽然察觉地里的虫害有减轻的迹象,很是诧异。更有人在某天因事起了个绝早,趁着胧明的月色撞见一只巨大如牛的蛤蟆在田垄间爬挪,竟只有一条后腿……
  此后虫害渐渐消灭。谁也未曾留意:那个疯花子不知何时也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有那心窍灵动的,立刻酿造出了蛤蟆仙贬落一方,兴义举帮助生民扑灭虫灾的说法。人们口口相传;更有人记得那人当初要求乡民后代认干亲、起庙宇的桥段,于是争先恐后地捐财捐物。其后,大庙筑成,藉着那个传说以及人们的虔信,招引来四方香火,一时旺极;选那干儿、义女自也不甘落后,呼呼啦啦端出许多“现役”及“候补”来。这些“干亲”自然操持起了围绕蛤蟆大仙的一应紧要。人的素质七长八短,利字当前难免弄私,时间一久,惹得那些个“非嫡系”人家眼红,几番抗辩甚至激斗之后,“当权”一派和观闲一派最终达成了个默契:今后大仙认领干儿、义女不许选择重姓——本地此时已是外来民户辏集,认“百姓干儿女”落得一碗汤大家撇分,省得被一姓独端。
  这番整合之后,又经历了不少回“微调”,慢慢地,围绕蛤蟆仙的一系列俗务渐渐固化,成了此地多年来的一派民俗。

  这民俗在不久前竟被打破了——现任仙祝杜守本(大仙干儿姓虽异名必同)接替前任王守本之后,改了好多旧有规矩。这人颇有些威势和手段,竟让数村人众敢怒不敢言;更逼得王守本出走外地,最后客死他乡。
  ......

  爷爷几人听了,感觉粗粗杂杂,只算是些皮毛,再冲人家打问些细节以及“神异”层面的东西,更兼后来蛤蟆仙庙遭到的变故,人们便不愿再讲;一再追问下,也只是说你们这些当兵的又不久呆,就莫要知道那么细了吧。

  人家看来不愿深说,当兵的也不好勉强。时间一长,心里的那份好奇也淡了许多。可就像鬼使神差,马上发生的一件事偏偏执拗地招引大家伙儿去揭开那谜底,从而使得潭水里也泛起了浓浓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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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后来部队混编以后的事了。部队一混编,爷爷军务陡然增多。某次,他受了个外派,到南昌去拉油料,一走个把月。回来略得空闲便去和军医、小兵聚头。
  到了俩人那里,吓他一跳,就见小兵破头破脸地挂了不少“彩头”,一条胳膊连手掌一起裹满了纱布悬在一根绷带上。军医在一旁嗨声叹气的。
  这咋说的!一月不见,轴兄弟去哪玩儿,失了平稳,磕碰成了这个样子?

  “哼!哪里是自己弄的,明明是被人揍的!一条小命好不容易才捡回来——这小子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居然还不服气——你那主意比天大呵!”军医恨恨地说。
  小兵气纠纠不服,说什么自己明明认得、笃定其中准有猫腻,怎么怎么的。

  “怎么回事?慢点说,慢点说。”爷爷两头儿拉劝。
  军医气呼呼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中间小兵数次梗脖子抗辩,把他气得险些讲不下去。

  原来,自从上次在那野水潭边钓鱼,小兵意外发现水下有个石头蛤蟆以后,总安着个一颗再去睹看一番,好好耍耍的心。于是,瞒着军医,觑了个空子,偷偷换了身便装溜了出来,又到那潭里去潜水。
  如此几回,终于出事了。
  那天下午,军医刚从野战医院值班回来,就见几个小兵的伙伴急火火跑到他跟前报信:您快想想主意吧,您那兄弟早上偷着出去一遭儿,回来血糊糊断了根手指头,谁问也不应腔,寻了把刺刀,磨得雪亮,一脸凶恶地又走了出去;我们几个拉拽不住,慌着往上报告时,他早没影了。
  啊!军医大吃一惊,急急思索着小兵可能会去的地方,第一个便想到了那个水潭,于是急匆匆连衣服也顾不上换便出营门去寻找。

  到了地方,见许多老表聚成一团在议论着啥,冲人家打问才得知,就在刚刚,小兵在这里闯了大祸——用刺刀捅死了本方的一个灵物,被蛤蟆庙的仙祝带人绑走了。
  军医顾不得打听详尽,赶忙问清了仙祝行止,风急追了过去。

  到了地方,见正是上回举行献祭礼的那个场院,那位仙祝没在当前。小兵一身便装,水淋淋被绑在上次搭好的那个台子前一根彩旗杆子上。他的脚下摆放着罪证 ,让人一搭眼便吓一跳——一条一人来长的巨大死娃娃鱼(据说这东西可以长得比个成年人个子还大)。

  军医忙问究竟,老表们义愤填膺,七嘴八舌说小兵在本乡禁地潜水玩儿,捅死了水底下值护蛤蟆庙的“仙童”,还想雇请当地人把尸体用绳子栓了拉出水面来。真真岂有此理!

  军医小心道了几句歉,试探着问人家想要如何处置小兵。老表们说依着仙祝的主意,必须做了活祭——绑起来,坠个沉物丢潭里,给蛤蟆老仙止怒压惊。

  这怎么行!军医向人家表明小兵的身份。人们说其实小兵一开始已经亮明了,他们已经有所顾念了,要不当场就把他打死了。
  以后怎么个料理哩?老表们回答得干脆,听凭仙祝发落!

  听他发落就得沉潭!这老家伙不在,一时找不到转圜对象,没办法下,军医决定先回营求助。

  及至回营求告后,军医竟很失望。上司先是斥责了小兵的放肆无矩,又嗔怪他看管不严。还说什么方今领袖觉悟,敌匪势力炽烈无非善藉民意,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之惑言。党国欲重振精神,励精图治,再塑威武,扑灭匪焰计,必须改弦更张,其一大举措即不害民、少扰民——军队配合“新生活运动”之有力行为也!洋洋洒洒一长串辞令,俨然奉劝他莫败坏了那精神。听得他心里沉沉的。
  最后,虽然上司作了由军队出面保证小兵性命不受伤害的承诺,但也表示必须重视民愿,不好过于用强,即暗示小兵虽不获死罪,但受乡民一番“揉挠”,落些个活罪受受是必须的。

  军医无法,心疼小兵受罪同时也恨他莽性,让人家松松皮子也是活该。

  后来几天,军医硬着头皮见了仙祝几面,老家伙不酸不凉,倒也没做啥过分举动,显然顾看了军队的面子。又让他去瞧看了小兵几眼,说什么如此一个兵痞不得马上纵放,非得多关几天泄一泄乡老们的怨气不可。嘿嘿。

  军医又气又羞,只好忍着,关切小兵,要他略略忍耐,谁叫这次咱们理亏呢,自己正想法帮他早日脱难哩。
  谁知那小子竟激动起来,直着嗓子喊叫开来,说什么这次就算咱理亏吧,可比起他们这些年的大阴谋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哩!哼——我一根指头得亏在水底下被钳掉了,冥冥里是个由头呢,好让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浮上水面,摆列在青天白日下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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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见他发起猴急,急忙制止:兄弟诶,你总是那么不沉稳!有啥话不能等到回去以后再讲?——生生把小兵后面的话给噎了回去;他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一个莽后生还能有啥大见识!

  又过了几天,仙祝发话,小兵总算给放回来了。回来又被关了几天禁闭。军医想着经历一番波折怎么着他也得收敛收敛心性,没想到这小子却如疯如魔,更加执拗起来,起劲儿嚷叫着自己摊上的事有古怪。
  军医恼了,让他详细说说,他搜罗半天,东拉一句西扯一句,鸡零狗碎地也罗织不出个大概来,只是说自己被乡民关着那几天,见到有几个女子好像被软禁着,出入都有专人看管;她们显得疯疯张张的样子,有人还不时唱出几嗓子北方歌谣,那词认得,在自己老婆干活儿的那间绣坊里一群姊妹经常唱的;那水底石头蛤蟆也有不正常——捞出来看看一定会发现什么……
  这不滥扯么!军医不信,俩人几天来一直在争执。

  爷爷在一旁听了半天,问小兵那群女子和水下那只石头蛤蟆究竟有啥不正常,能不能说得再详细点。
  小兵涩着嗓子:“嗯,其实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那些女的除了唱,总爱喊叫什么‘哎呀,常山赵子龙要来接我喽’,怎的怎的;她们每个人手腕子上都套了只银环子,和水下那只石头蛤蟆爪子上套的除了大小,别的地方一模一样诶!另外,我见水下边有好些人骨上也有许多这样的环子诶——要不是摸遍水潭死追一条兀地钻出来的钳掉我一根指头的大鱼,还发现不了哩。咳咳,反正我觉得不对劲,又是疯女子又是死人骨头的……”

  军医斥他魔怔,他又欲起急争辩。爷爷见状把军医远远拉开了。悄悄向他说:“我说,你就不想想他说的话不假,其中真就有什么隐情?我告诉你吧,类似的怪事我还真的经见过哩——当年在山西时,驻地附近就发生过农家媳妇、女孩儿突然疯魔,嘴里不断念叨什么‘赵云、吕布来接我了,马上要做新娘子了’这样的事情,家里人以为她们得了‘五月痴’,不得治疗之法之下,每每发生穷家陋户最后没法,把她们丢弃在‘女儿窑’任其自灭这样的惨事——也找不出个由头究竟的,很蹊跷呵!”

  军医也压低了声音:“嗨!其实他说的我早就上了心了,当头对面不过是在敷衍他罢了,哪好任由他率性胡来,不能惯他那毛病!”
  “噢!”
  军医又说:“老兄你说的‘女儿窑’的事情我也听说过的,我本身就是北方人嘛;另外,还有‘娃娃坑’、‘老来归’你知道不?大同小异。嗨!这么多年兵连祸结的,这些怪事情也没个人去追究,枉害了多少生灵哩!”
  爷爷追问:“那俩地儿被抛弃的人们咋个收场呢?我听说有尼庵、道观里的什么人有时会来拾救‘女儿窑’的女子的。”
  军医咧嘴:“呵——敢情,这些善举只听说,没见过的;多数是个失踪、饿死呗!”

  俩人嘀咕半天,话题又转回到小兵身上。爷爷不无担心,劝军医,说你俩离得近,千万这些日子盯紧他,凭他那眼下鼓鼓的心气儿,别再生出啥乱子。

  军医没答腔,却自顾自地咕哝了句:“还真盼他裹些乱子出来哩,舍不得筐中肉,引不出中山狼——我倒真想窥看窥看这些古怪后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哩……”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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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没明白军医的意思。军医说这些天来自己已经做了计划,即使揭不出事情的真相,杀一杀仙祝那老家伙的气焰也是好的。
  爷爷很吃惊,劝军医在究清事由前千万小心,万万不要轻易试险。自己怎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哩。
  军医说自己其实也很惶恐,总觉得一系列事情之外好像有具看不见的网在张着,那网上还像散发着浓烈血腥味,让人呼吸不畅。

  ——这个见惯了刀光血影的军人,面对一种莫名的、无影无形的气氛感到了紧张,他凭着一腔军人的血性决定不退缩,追究、抗争到底。

  爷爷探问军医计划的细节,军医苦笑:怎么说好哩,眼下八字无一撇,只能见招拆招,好不好使,成不成功全凭天意!又说劳烦爷爷时刻听着讯息,有了风吹草动时别忘了带自己那两排人马过去助力。
  爷爷一头雾水,想来是军医怕自己替他过分担心,不肯多说。唉!只好竖着耳朵听风,直着眼睛观雨,风雨既兴,再披蓑送伞好了。

  爷爷回去,心神不安,不敢放松警惕的神经,如同殴架时绷紧了身上的皮肉,提防对方总会打来但指不定何时打来的拳头一样。没几天工夫,事情顺理成章地出了,不过不是出在军医身上,还是他那位小兵兄弟肇的祸。

  ——小兵一改上几次的偷偷摸摸,仿佛赌气一般,拎了几个小炸药包,公然去到那个曾经潜过水的水潭边炸鱼。几声巨响,惊天动地。乡民们火速得知,又把他扣下,执送到了仙祝那里。
  仙祝气炸了肺,发话非要严惩他不可。这小子蔑然不服,喉急之下连刨带骂,惹得老家伙动了狠——先关起来,蛤蟆老仙的奉仪还没顾得献上,待到择好补祀的日子,拉他陪祭!

  老家伙到底忌惮军方的威势,曾经派人偷偷摸了几回底。军队方面态度倒是坚决:兵痞扰民是违犯军纪的行为,自应由军方处置,地方不得擅自刑处。但是,照例——为了泄一泄民愤,吓唬吓唬或者让其吃点皮肉上的小苦头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好嘞!有这句话就好!仙祝那头紧锣密鼓地忙活来了……

  爷爷很快就得到了小兵又被乡民绑去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忙去找军医,见他倒沉得住气,还说什么莫着慌,不是还不到日子吗。
  爷爷惊愣在了当场,搞不清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补祀蛤蟆仙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爷爷生怕有啥意外,搭了前一晚没怎么睡觉,当日绝早便领了几十个弟兄,换了便装,藏了家伙什,到那个水潭边等着了。

  日上三竿,乡民开始聚拢而来,嘈杂、扰攘不亚于那天场院间的那份热闹。爷爷紧张起来,自己一行人众较之身边的人山人海好像眼前潭子里的几滴水,真有啥事,处置起来怕是力不从心呦!

  ——照例是那天的那套阵仗、那身行头,仙祝被奉迎出场,上到潭边临时搭好的一个彩台上,宣布祭祀仪式开始。
  爷爷这时候才看清,那天在场院间曾见到过的轿子又被抬来了样式一模一样的三顶,只不过外面的装饰有不同:一顶红缎,一顶绿锦,还有一顶是灰绸。

  经过一番繁琐的仪式,在众乡老的恭视之下,仙祝宣布奉仪开始。随即,一群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汉子,抬着一只巨大的草绳拧织而成的船排开人群,径直走到水潭边,把它小心顺入水中。
  “这是要干嘛?”
  爷爷正在疑惑,突然听仙祝扯嗓子喊开来:“献—螟蛉—侍婢——”
  马上,那群汉子从三顶轿子里分别架出三个人来,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是一副痴楞样子,任由摆布;最后一个被绑着蒙了眼睛的倒在强烈挣扎,分明就是小兵兄弟么。
  前两个顺从地被架上了草船。小兵连踢带扭不肯就范。

  仙祝阴阴一笑,吩咐几个汉子:“他不愿乘船仙渡,莫非让他泅水到老仙家那里去吗?成何体统!给他也套上环子吧。嘿嘿!我答应过那他的官长,吓他一下,可没敢保证万里没有个一,出个小小意外啥的。哼!”
  几个汉子一齐动手,小兵手腕上被套上了个白晃晃的环子后,人竟一下老实了,乖乖被人家牵到了草船上。

  爷爷紧张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下这派架势分明不像是要做做样子,以往只是听说——真敢拿人来个“茅艋活祭”呀?!

  正在这时,一个人愤怒地呼喊了一嗓子:“杜守本,你越发阴险了!好歹不计,更不掂量后果——想要灭口么?你已经破了默契,我只好不管不顾了,豁出去到下边陪我那口子,也要把你的肚肠翻剖开,晾晒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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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女子挤出了人群,一脸怒气站到了那座彩台下,刚刚那一句喊就是她发出的。爷爷马上认出正是那天给自己几个人指路那位女子。
  仙祝杜守本又惊又怒又尴尬,努力稳了稳心神,勉强挤出一绺笑纹挂在脸上:“呵呵,王哥家嫂子,如此庄重的场合当前,可开不来玩笑的啊!”
  女子冷笑一声:“谁和你玩笑!是你自己开的玩笑过大了吧,要引来天报了!”
  周围人们闻言发出窃窃议论声。人们眼见现任仙祝和前任仙祝的女伴起了争执,不明就里,紧张而迷惑。

  杜守本拧眉耸眼,抹去了笑纹,表情变得狞厉,一副想要出言叱骂又急于辩白却一时踌躇该先拎出哪一端的样子,嘴巴张了几张舌头却涩住了,半晌,一个字也没迸出来。

  女子没打算留什么余地,专挑打脸、揭短的话来说:“哼!我近来才明白,原来这么些年,你把大家全都蒙在鼓里了,饶我连同在内,都对你那所谓“神异”深信不疑;究竟纸难包火——你谋你一己之私也就罢了,偏偏还拉扯上那么多条无辜性命……”

  杜守本脸变成了灰白色,伸出一根指头厾点这女子:“你,你怎好污蔑我,岂有此理……”
  女子寸步不让:“先不讲别的,说说为什么仙庙被沉在了这潭底下吧?!”
  杜守本强自镇定:“众所周知,民国XX年仙家托梦;‘困蟾向水’于是——”
  “于是就来了个‘土木随迁’?呵呵——你是深怕有朝一日有人会识破你罗列的那个‘法门’吧?!哼——那法门真是为了崇播仙家大化?岂不知,你是揣了一己私心的……”女子冷笑。

  杜守本听到这话镇定不下去了,开始跳脚驳斥:“谁说的!?啊呀——不想要我值祀就明说,这是想着篡夺呵,分明在往我身上泼污血,蔑我不贤;我不贤?呵呵,我不贤能招引来这四方香火?能为仙家继得这么多的螟蛉义子,敛得这么多使女?瞧见他们那议不反顾的样子了没?嘿嘿!这是靠‘开玩笑’能换来的?好哇,谅你也没这般头脑!还是先说说这些话头是从谁那里趸来的吧。”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又有个男子挤出人群,暴喊了一嗓子:“从我这儿趸来的!”

  爷爷见是军医,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额头也开始冒出细汗来。人群更是惊惧不已,发出一阵骚动。

  杜守本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显得有些心慌,却不敢流于表面,来了个以怒止怯,冷笑几声,说好个野汉,听口音北方来的吧。讥诮女子果然勾连了外人。
  军医没有理睬他的色厉内荏,转头问人们那些仙家所认的干儿女、收的婢女里可有谁家至亲。

  人群默然。军医冷笑,说这就对了,被诠选出的义儿、干女都是外方来的,大多被托称成各家的舍亲 、外戚的吧——你们谁肯把自己的亲骨肉“给了”蛤蟆仙?这么多年了,你们不是从没往这个层面上想过,从没考虑过这其中的猫腻吧?哼——人人都有私心,可你们这一方人们的私心也忒灰暗了吧——既要依恃蛤蟆仙家的庇佑,又不愿施奉自家一丝利益——”

  台上杜守本咆哮着打断他的话:“你个外乡汉无知,胡说个啥?!这一切自是仙家的安排,凡尘俗汉怎么能够知晓!你竟敢亵渎神明,谁不知道蛤蟆仙家灵验,护蔽一方不受那饥馑之苦!各位,这人一定是这女人伙雇的,他俩分明就是一对魔障,来和老仙家作对的,大伙儿一齐上来,擒住他俩,沉潭,算作给老仙家多添了份祭物,”
  人群中有人应和,由少至多,渐渐地,群情激奋,大家喊叫着:“这倒对的——承老仙家灵祉,四里八乡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目共睹,来不得虚假。仙祝说得对,这人一定是个魔了!那就抓他!对,抓他!”

  眼见大伙儿跃跃就要上前,爷爷紧张地攥出满手心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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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却是不慌不忙,抬了抬手,止住人群的来势:“先等一等。我问问你们,我揶揄你们一乡民众的私心不假,说过蛤蟆仙半句坏话没有?”
  人们愣住了,停下脚步咂摸起军医的话来——好像没有诶。
  杜守本气急:“怎么没有!他就是在借挖苦咱们这一方人众不仁不义、利己害人来影射老仙家……”
  军医此时转过脸来对着台上的杜守本,用手指指戳着他的鼻梁,咬牙骂开了:“呸!这一方人众利己不虚可没见谁存心害人,真正害人的分明是你老人家!哼,铁定!你正是那——”

  杜守本张口结舌,脸色青一片白一片,狂叫着:“这这这——反了!还不快摁倒他,先堵住嘴!”

  人群象潮水往前涌了一涌很快又退潮般归于原位。大家惊奇于军医的大胆无忌,一时忘了杜守本的威势,都愣怔着观望开了。

  军医脚步纹丝未动。杜守本气得暴跳如雷,眼见捂不住军医的嘴巴了,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张口一字一句吐出自己最不愿听到的内容来,寥寥数言入耳,立马使他的头大了几圈,脑门上冷汗也涔涔而下。

  军医后面凛然说出的几个字无异于千钧重锤,同时也砸在了众人的心坎儿——黑巫蛊!

  人们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变颜变色,进而一片哗然。

  当地人是听说过种种可怕的巫蛊传说的,虽然谁也不曾亲见,但传说里巫术的邪性、血腥,蛊术的阴狠、歹毒足令他们不寒而栗。现如今,乍听说这东西就在自己身边、眼前,还被深孚重望,人们视为可通神明的仙祝暗暗执握,怎不让他们惊碎心胆!

  杜守本仓皇间竟忘了出言辩驳,呆立在了台上。谁知军医不依不饶地说出另一段话头来,更把大家惊得手足无措,那就是,杜守本身为蛤蟆庙的首祀仙祝,竟然还暗地里供养着邪神,私下里初一十五地现祀血食!
  那血食平素里也就是些个活的鸡鸭兔犬啥的,但是,三年一次,“神”,是要吃人的!那活祀的人,正是眼前这些蛤蟆大仙所收纳的干儿女以及使婢。

  众人听得晕晕迷迷,全都是一副难信世间竟有此奇谭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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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台上的杜守本略略平稳了下心神,觉得城池不可再有失陷,必须反击了,于是沉声质问军医凭啥这么说,要求他必须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构陷,后果很严重的。

  军医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偏问杜守本敢不敢把几个草船上的人腕子上的银环先摘下去。
  杜守本硬着头皮说怎么不敢,摘就摘!

  几个人的环子被摘下后,一改早前的懵懵懂懂,眼神开始明亮起来,只是神智还显得有些昏晕。他们四下打量,动作木木,表情迷惑。

  军医冷笑一声:“嘿嘿,何消我细说,那环子上的纹路便可说明一切——古苗咒的赣话音译,和水底石刻蛤蟆仙座底下的纹路一模一样的——”

  杜守本脑门上的筋脉都跳了起来:“胡说!你怎么知道是古苗咒?!”
  军医回答:“抗战时我曾经救活过一位老苗医,从他那里识得的这些端倪。”
  “这更是胡言乱语,谁都知道,古来苗地信巫多于信医,巫便是医,医便是巫,那巫医的法门是其安身立命的至宝,掩藏极深,即便本族人平时都难以窥其毫末,你个外人如何识得?”杜守本质问。

  军医笑笑:“我就偏偏识得哩,嘿嘿,不妨告诉你:那位苗医后来成了我的岳父老泰山——”
  杜守本俩眼瞪得溜圆:“即便这样,苗地规矩,半子不继门庭的——”
  军医浅笑:“呵呵,看来你对苗地规矩知道得不少啊,露馅儿了吧,你自己明明出身湘苗!”
  杜守本身子一震,满脸惊异,嘴巴张了几张竟没说出话来。
  军医嘴里念叨了几句,叽里咕哝谁也没听懂。他挑衅般睨视着台上的杜守本:“怎么样?我偏偏识得且还会吟诵两句哩……”
  杜守本额头上的汗变得有黄豆大小,嘴头依旧强硬,斥责军医所说荒唐无稽。

  军医偏偏止下话头,以目光示意旁边那女子:“又该你了。”

  女子会意,抢上前一步 :“杜守本,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大伙说过,大仙的干儿女加上使婢‘身降’于老仙旁侧是会尸解于潭水的?那为什么他们都化作了一堆白骨头?哼——明明没有仙化,而是惨死!幸亏当初我那人千般阻劝我,不然,我的身子早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堆……”
  人们闻言大哗。杜守本一蹦老高,狂喊胡说,那些骨头谁知道是哪个年月野泳溺死的人留下的,反成了污蔑自己的所谓证物。

  军医插话,说套在那些骨头上的环子宛在,岂是抵赖得了的。

  杜守本急火火还想说什么。军医抢下了他的话头:“哼!可怜那些骸骨,当初都是栩栩活人;其实,根本不是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属‘渴慕亲近’,全都是你从远处下蛊驱迫而来的——”
  此时,人海里竟没有一丝声响,人们都被军医惊世骇俗的言论深深震惊了,呆若木鸡。
  杜守本急急收理方寸,嘴里又迸出几句胡说啥的,进行着苍白的辩驳。

  军医全不理会,嘴里又嘟哝了几句,问他:“刚刚我前一句念的是那‘紊心咒’吧?用来迷惑未婚处子的;后一句该是‘迷情谶’喽,招引少年人妇的;还有哄诱孩童的——”

  站在台上的杜守本此刻脸如青靛,颤声问军医到底是啥来头,为什么处心积虑和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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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讲完。好赖毋论。噫!俗世奔波,深味“文使人穷”的道理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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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戏谑,说自己是上天遣来应验他的现世报应的,心底起这些念头是福至心灵,全然不必处心积虑的,处心积虑的却是你。
  杜守本的脸色阴郁得像一块铅。
  军医接着说:“想你曾经也是和许多外来人一样,眼热这一方土地肥沃,风雨调和,物产广博,便驻脚定居下来。又眼见本地蛤蟆神庙百十年来香火不断,虔信众多,便生出了个邪念,动起了歪脑筋,使用了些手段,要实践你不可告人的邪恶目的:夺仙祝收敛财白,兴活祀供养邪神……”
  人群鸦雀无声,大家被军医的话深深吸引了。俗话说“人人心里有杆秤”,长期以来,大家大概都觉得这位杜姓仙祝有点不大对劲,可也找寻不出那“不对劲”不对在了哪里。眼下,有人站出来释惑,大家如何不关切!

  军医侃侃而谈,言辞激愤:“敛财,不必多说,你和历任仙祝心里明白,不是重点;单说你游窜各地,暗施巫术,蛊惑来一些个“活材”,聚在一处以备应用吧,她——便曾经是你准备活祭的牺牲。”军医一指那女子。
  女子紧咬下唇,表情痛苦。
  “也是机缘巧合,当初,你把她掳来本没觉得能有别的用处,正时时思量谋取仙祝位子而不得法门,暗暗焦虑时,偏偏时任仙祝的王守本一眼瞧看上了她,痴痴不能自已——分明是渴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正好让你施展手脚。细节不消说了,总之,你是抓定了王守本不爱江山唯眷红颜的心思,和他达成了默契,以解除女子身上的蛊咒作为条件,一退一继。”
  人们起了骚动,军医这些话大概正好解释了人们当初的迷惑,即为什么王姓仙祝好好的拱手让了位子,从此出走他乡。
  军医接着斥责杜守本心机阴狠,王守本既然已经远走他乡了竟还不放心,深怕自己阴谋略有泄露,想法子最终害了他。

  杜守本不怒反笑了起来:你个外来汉真能胡编乱诌!退一万步,就是我包藏祸心,暗施阴谋,你是如何晓得这么详细,在一旁看着来?

  军医不慌不忙,说自己起先根本摸不着个头绪,也无意考究,及至小兵兄弟在那所谓禁地潜水被那鱼钳掉根手指,被你扣住,不依不饶要罚要杀那刻,自己才起了思索,觉得这一堆古怪后面说不定有秘密——连小兵那么莽撞个人都感觉出来了,自己还能不经心?于是私下里访问了貌似和杜守本不睦的那女子,破釜沉舟般将自己弟兄们的一番经见和盘托出,勾连起了她的迷惑;也算是乡音切近吧,俩人很快消除了隔膜,坦诚起来,决议一道探究出那秘密。

  军医换了一副沉痛表情,自言自语,回忆开小兵兄弟的遭遇来,说那孩子新婚燕尔,蜜意浓浓之际,忽地有一天,妻子就像换了个人,对丈夫再不嘘寒问暖,再无亲近,由轻至重,变得痴乜,一天到晚念叨些个奇怪的话语——明明中蛊的表现,可惜当时家人并无这个念头,只以为是失心魔怔。时间一长,两来疏远——我那弟妹子如今在哪呵?那歹毒的蛊术真真可恶……窥斑见豹,不唯人妻、人女,还有多少孩童呢!想着有家人中蛊的人们心里该有多深的苦楚!

  站在台上的杜守本脸上泛起一抹怪笑,击打了几下巴掌:“精彩精彩,然而这些平地生出,虚无缥缈、无考无据的推论一股脑下在本仙祝身上,分明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生拉硬扯了吧!你个鼓弄人心的外来汉定是妖人、魔障,可恶至极!应当沉潭,沉潭!”
  军医冷笑:“沉潭也可以,我倒想看看潭子底下那蛤蟆仙家的身代石像底座上刻着的纹路究竟有啥机巧哩!”
  杜守本闻言脸色顿时变得灰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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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北烈风 接着:

  军医见杜守本一时失了辩驳的话头,穷追不舍:“嘿嘿,其实,那些纹路啥的只是个巫咒‘备忘’罢了,外人识得者寥寥无几,你倒也放心;你是把那蛤蟆石像做了‘蛊皿’!”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蛊这东西是讲究“养”的,所谓“曩者,蓄千百毒虫,使其自相咬食,末,得其一二存活,是为‘蛊’……扪于器内。”这个“器”即所谓的蛊皿,是施弄蛊术的人颇为看中的“硬件”。

  军医咬定杜守本以蛤蟆石像做了养蛊的器皿,惹来人们更大一片哗然。那女子更是悲愤万分,说自己以前受王守本影响,早早便和一方乡亲一样,成了蛤蟆仙的虔诚信徒,不想仙家竟遭到如此亵渎。

  眼见群情激奋,杜守本慌手慌脚,嘶哑着嗓音劝大家听自己解释。

  军医说还解释些什么,这一块地方好好个方子被你个外来和尚唱歪经给弄坏了——包括王守本在内,多少代的“守本”们,倚着蛤蟆仙家的神异(的确,这土信是有些个有待探究的神奇法门的,直至如今当地仍有诸般传说。如“许香身代”之术等等,或可使人如青蛙般跳高纵远,或可使人如青蛙般远避蚊虫。外话,不提),揽取人心的同时,也多多少少为自家谋了不少私利——世俗常情嘛,不好认真追究。可他们谁都没有把弄私的手端隐藏得如此见不得人:以前,这里从来不兴用活人献祭的,只个杜守本来后渐渐鼓动起了这一血腥祭俗。

  杜守本此时稍稍冷静,做了副不屑嘴脸,叱骂军医的话实在不着边际,合眼胡编,不拿出个信实证据出来展示一番,光凭一张嘴说,能糊弄住谁。

  军医说是,自己正要提到这个关节,刚刚那些话总要用实实在在证物来证明的,那几个草船上的人腕子上的环子算是其一吧,还有——他转头问那女子:“杜仙祝送你和王守本的‘合欢镯’带来了吧?”
  女子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囊,抖搂出一对金灿灿的镯子递给军医。军医接过来,冲着台上杜守本晃了晃:“怎么,熟悉吧?这对东西戴在手腕子上,正好中你的‘惑情咒’哩!”
  杜守本气急败坏,嚷叫着这些东西明灯瓦亮,啥就是个啥,它们能代表什么蛊呀、咒呀的,那些个说法,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哪有“信实”可言。

  军医换了副凛然表情:“姓杜的,要个‘信实’自是不难——捞起那蛤蟆石像自见分晓!”
  敢不敢!?

  人们先是沉默,继而起了呼喝:“那就捞出来看——对!捞出来……”
  民愿一致,杜守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见头上的汗水像淋水般滚落下来,把那对芋头片都泡得变了形。
  ......

  乡间自有一拨能人,互相配合着,用了传说里怀丙和尚捞铁牛的办法,半天功夫,捞出了那只石蛤蟆——对杜仙祝早有腹诽的人们决议要验证军医的说法。
  石像上的纹路倒是有,只是没人认识它们的涵义,眼下是不可做直接证据的。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验看一下是不是真如军医所说的,石像被充作了蛊皿,内里藏了蛊虫。

  人们鼓起极大勇气,凿开石像的肚子,竟是实心,不可能藏有任何东西;再找遍所有孔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下,杜守本开始阴阴冷笑:“嘿嘿!听信外人妄言,怀疑本祝有私,毁坏仙家代身,看你们如何一个收场!”
  一群打捞石像的人变颜变色,慌了手脚,一个个怪开自家的草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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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又一阵骚动。爷爷眼见事情有变,心揪得更紧了,正盘算如何才能护着军医等人全身而退,突然听杜守本狂喊起来:“嘿嘿,本祝耐着性子,就坡下驴容你们跟从个外来汉蹦跳半天,为的是让你们自己经验经验,到底是他狂悖还是本祝灵验——不知好歹!想自作死?既然见了分晓,还不把他拿了!本祝慈悲,看着老仙家面皮可以不跟你们计较……”
  那群人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猛个激灵,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争先恐后地过来揪扯军医。
  台上的杜守一副胜局已定的神情,一扫开始时慌乱无措的样子,洋洋自得起来。
  爷爷迷惑,莫非这家伙刚才那副怂样子是装出来的,要来个以退为进,诱敌深入?真是这样的话,那他的城府也忒深了。可怕!

  这边乱作了一团,谁也没注意,又有一群人正分排人群往潭子边走来。及至来到近前,人们才看清是几条汉子用一扇门板把那天小兵杀死的那条大娃娃鱼给抬来了。

  杜守本大怒,斥骂他们亵渎仙童,捎带着是对老仙家不敬。

  几个人没有理会他,放下门扇,和那女子打了招呼,显然是受她的指派来的。

  杜守本一副预感不妙的神情,额头又沁出汗来。
  果然,军医冷笑着走到鱼尸体前,说这个才是实实在在的蛊皿哩。

  人群鸦雀无声,大家直勾了双眼,看军医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抖搂出一块猪油来,摆放在鱼尸背上。
  这要搞啥名堂?爷爷也随着众人,好奇地抻着脖子看着。
  一大会儿工夫,人们发出惊叫——仿佛早先浸沁而入,眼下又濡泛而出,一条条暗黑色,形容不出个具体形状的爬虫陆陆续续布满了鱼尸,向那团猪油聚拢过去,渐渐竟团成了个虫球,扎里扎煞,让人看着心悸,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人们惊骇地透不过气来,杜守本汗如雨下。
  趁着那些虫子聚拢成团的当儿,几个汉子迅速奔过去,掂起门扇,抖落了它们,把那鱼尸掀进了潭里。一会儿工夫,虫团散开,一个个虫子失去寄托,漫无目的地四下爬开了。
  人们惊叫,避之不及。
  军医大喊:“都别乱动!放心,它们没受驱使,失了宿皿只会找寻本来的主人的。”
  果不其然,那些虫虫爬了一阵子后,慢慢往台子下面聚去了,顺着台脚开始往上爬,争先恐后。
  军医见杜守本呆立在台上,脸面已经成了鱼肚白色,便质问他眼下还有啥可说。
  眼见有虫子已经爬上脚面,杜守本一个跳脚,神经质地大叫:“别!不是的——我,我……”身子胡乱转了几个圈,一副急于摆脱的样子,不辨方向地向潭子边一纵,落地时脚步不稳,几个踉跄竟跌入潭水中。偏偏入水处是个陡坡,他几下没抓挠实,猛呛了几口水,显然激炸了肺,张嘴喉喽几声,伸了两下手,身子便迅速沉了下去。蓝汪汪的水面几道浅浅的涟漪荡过之后马上归于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个幻觉。
  人群久久沉默,没有人出来施救。大家与其说是明白了真相不愿有所行动,倒不如说是这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变幻太剧烈,一时间只觉得茫然无措。
  ......

  后记:事后,爷爷自然要问起军医一番巧然安排的细节。军医苦笑,说安排自是事前做了些,但巧则谈不上,一些实情直到事后还没弄个大清楚,比如那位王守本和那女子之间交往的更多细节(不好深问的),王、杜两个守本到底达成过何等程度的默契,以及巫咒、蛊术具体是怎样施为的等等。
  爷爷最感兴趣的还是军医本人对于那神秘的湘苗巫蛊之术的了解。他又苦笑,说哪谈得上了解,听说过一些而已,即使和杜守本“斗法”时,也是倚了老家伙毕竟心虚,七分实,三分虚地“搅和”一回,竟误打误撞对了几处罢了。
  爷爷不满:你准确断定姓杜的是巫蛊师就已经极不简单,还能准确判定他养蛊的器皿就在水下,后来又转移到了那条大娃娃鱼身上,能叫误打误撞?
  军医乐了,说第一次见那杜守本时,他阻劝咱们钓鱼掐念咒诀,我心里便动了这个猜念的;姓杜的水下经心的只有俩东西,一个是蛤蟆石像,另一个就是他供养的邪神法身托寄的身所(那条娃娃鱼),非此即彼,这还不好猜测吗!是我早早做了两手准备而已。
  爷爷心有不足,正搜检着其它疑窦,却听军医自言自语感慨起来:“其实,甭管是正统教门里的正牌神祗还是民间散教里的土神,都是基于慈悲普化这一根本教义才可以长存于世间,受人虔随的;搏利害民,只好叫做邪教、邪神,为世所不容——就像那些个蛊虫,永远躲在个阴暗角落,不敢堂皇面世。一些心怀鬼胎,试图倚之谋私的人,远的不知道,例如几位‘守本’,或早早谢世或白头送黑发,或最终葬身鱼腹。嘿嘿。”
  “那,安善良民就有好际遇,例如咱们的小兵兄弟两口儿?”爷爷有些失落。
  “唉!也许这只能说是所谓冥冥中的造化使然了,命数如斯,‘何言可尤’?也实在难以探究。咱们立身于世,管那因果之说到底是实是虚,把持好自己份内的关切,不贪不妄,不去行恶、助恶也就是了。



  (完)



  孰意水缓无石处,时时竟闻有沉沦...唉!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9)

  这事也发生在抗战刚刚结束那会儿。大致在陕西咸阳附近,靠近如今的礼泉县,有一处不小的村落,村中的大姓申家当时正娶新,鼓乐喧天,好不热闹。主家翁申澜忙得屁股不沾座儿。很自然嘛,他作为这一方数村申姓一族之长,积年威势下,平日里仰其鼻息的族众都恨不得个巴结的机会,好容易盼得他家有事,还不趋之若鹜!不一晌工夫,申澜家里高朋满座。
  早来的客人们的随礼已经堆满了几间偏屋,还不断有客人雇了跟脚儿拎着提盒、搬了抬箱进来。申澜族长看在眼里,喜得一张肥脸变成了朵桃花,眉花眼笑,吩咐雇工:去、去 ,赶快——再多多采买招待的肉品、菜蔬,来了这么些客人,巴眼瞧看早超过预想了。呵呵!
  众人既已出手,多有那不情不愿的,想着待会儿酒桌上快其朵颐,最好肚皮堪堪不被撑破便好,能“划拉”回多少是多少(分明知道赚回来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刚刚开席,酒壶在桌面上还没摆放稳当,竟有人陡然给他们添了几道“硬菜”。
  —— 谁也没注意,一个羊肚手巾包头,背着个青布包袱的男子不知何时踅了进来,早早地蹲坐在个不起眼的角落,冷眼瞧看着一派热闹——哪家客人的跟脚汉吧!谁也没有理会他。眼看宾客纷纷在席前坐定,主家翁于主席起立,正待致礼,这汉子突然暴跳起身,倚在一根粗大的立柱后面,先冲主人家位子方向甩出几枚手榴弹,待其炸响后,不等硝烟散尽即端起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四下狂扫,一气打完了六只弹匣才转身遁去。
  众宾客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躲闪,直到那人换最后一只弹匣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屁滚尿流地逃命,只恨主家装修厅堂时太讲究,那地砖拼得严丝合隙,抠不出一线能藏身的缝缝,故而,伤亡相叠。

  如此重大的惨案一出,举省震惊,甚至惊动了南京政府。地方慌速前来察勘,当时统计,包括主家父子在内,现场男男女女共抬出了四十一具尸首;伤的,直接被枪弹、弹片击中或因踩踏、磕碰所致者无算。
  接下来,缉拿凶手经历了个艰难、漫长过程。官方调动了当时顶尖的刑案侦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逮获了真凶。
  人们惊奇,能做下如此大案的凶徒指不定是怎样个三棱暴翘的凶神样貌哩,可出乎意料,那人却是个面目清秀、皮肤白细的小伙儿。
  面对审讯,小伙儿竟出奇地平静,不遮不掩,把一切全招承了出来。其作案动机倒也简单,无非复仇;过程却很复杂。
  办案人员听他供述完毕,竟一个个陷入沉默。本来,大家是秉着一腔义愤来侦办这个案子的,抗战八年,乱世凶凶,大家见惯了鸡鸣狗盗,蝇营苟且,打家劫舍乃至通敌卖国,尽是见不得日头的勾当,所逮罪犯也如过江之鲫,不乏肈恶动机类似小伙儿的,但都没有他所经所历那般阴惨。出于恻隐,大家原来那满肚腹的愤怨泄得光光的。

  要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换个时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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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得出门子了,难得个稳稳妥妥、安安静静的情境码我那文字——人,意本扬扬,其奈俗事羁梏,落得身心疲靡。朋辈应有不少同感吧?
  承接上文:

  话头还得从抗战期间云南昆明郊区一座兵营说起。当时,这里驻扎了中央军一个辎重连,虽说滇地是抗战大后方,四下不见狼烟,但一众官兵还是个个充满了紧张。这紧张的造成不是缘于外敌,竟是来自于周围名义上的自己人——云南地方部队(中央军称作“龙家军”)的无形压力。
  原来,蒋公中正极早就对当时主政云南的龙云不放心,嫌其挟兵自重,深怕将来尾大不掉(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时就有民谚,说什么“只知有‘龙宫’,不知有蒋公”云云),然而国难期间,不好尽情腾挪手脚“戡之”,只能暗暗积攒力量,以期时机。这个辎重部队和许多中央军兄弟部队一样,便是为实施这种战略而“渗透”进来的。当地军政部门自然心知肚明,视这些“因抗战需要奉调”过来的中央军作了眼中钉,明里不动声色,暗暗是起着百倍警惕的,虽不至于剑拔弩张,却也悄悄拿捏着架势,虎视眈眈下,其营房里哪怕有个细微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监视的眼睛。
  这些中央军部队自知躺在了他人卧榻之侧,深怕有啥子变故,平日里“酣睡”是绝对不敢的,小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这样,对方射来的各种暗箭却也防不胜防。
  当地军政部门操纵的“民间请愿运动”即为“暗箭”的一种——他们利用当地中央军驻军的一些不良行为,煽动民怨,组织起一批人来出省“控诉”,在国统区大造舆论,进而“赴都请愿”,试图以“民意难纾”为由来排挤走滇地的中央军。
  对于当地玩儿的这似软实硬的一手,国民政府恼火之余却找不到途径去发泄。本来嘛,自己的人马就像先磕破的鸡蛋,苍蝇后来自在情理之中;眼前之计,追究、惩毖自己人,记账对方以待秋后都不是重点,行事不慎很可能深陷进对方的圈套里难以拔腿,只有严饬自己人的作风行为,赏从罚犯,让对方无隙可乘才是正解。
  于是,一纸新补的“条训”很快被拟定出来,规纵矩横,传示驻云南诸部队,严令再三,每个人必须遵从。

  大话提完说小:

  一天,正值冬日,我们上边提到的那个辎重连的上尉连长刚刚从行军床上爬起来,外边就有士兵隔着门喊报告。连长很不高兴,骂了几句,嫌这几天的军务昨天有巨有细都分派好了的,这一大早还来烦他。
  听见当官的一副不高兴的口气,那兵气显得有点虚,说自己报告的不是什么军务,只是觉得还是知会官长一下的好——自己觉得还是一件该报告的事……
  听那兵嗫喏连声,连长更加恼火,拉开门,吼了句有屁快放。
  那兵一激灵,打了个立正,说:“报告长官,有个叫花子倒咱营门口了,眼看不行了,您看——”
  连长大怒,问兵:“就这个?!”
  “啊——”
  连长虚扬了下巴掌:“我他妈给你吃个‘风快’!这点屁事还来问我!”
  兵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不敢再言语。
  “去喊几个人,把他拖远点儿!他妈的收埋‘路倒儿’的那班‘芦柴鬼’光贪领市政的薪水了,腿脚越发不够勤快,好几天没见他们那辆拉尸首的板车来这块儿转悠了。哼!”
  那兵却没挪脚,试探着提醒连长:“这——不好吧?前,前阵子团里长官过来训话,专,专门提到过,说遇到这样常见的事,应,应当——”
  连长一拍脑门儿:“嘿嘿,你倒机灵,我竟然全忘了,还想着像以前那样行事——眼下不比以往。该死、该死!呵呵。”
  他顾不上洗漱,走出屋子,吩咐那个兵:“去,赶快到门口,和哨兵一起,把那叫花子看住喽,给他摆列顺溜点儿,好让他多喘半天气儿;尤其不要让‘芦柴鬼’们弄去夹生给埋了。”
  那兵领命去了。连长又扯嗓子喊来几个心腹,交代他们:赶紧分分工,着人准备些汤汤水水的吃食;着人换了便装,给城里几家不大不小的报社漏个气儿,说有那“军爱民”的即景实事发生,让他们火速派记者来营门口睹看。
  交待完毕,连长回屋换了身新洗的军服,出营门来看那个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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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接上文:

  离着老远,便看见一个蓬着头、赤着上身的汉子在营门外硬地上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几个兵守在一旁,指手划脚,纷纷咋舌:“娘唉!还有这般的活法!”
  再走近些,连长看清楚了,认得,这分明是个“苦丐”么:六十多岁年纪,头发、胡子花白,擀着饘,拉拉碴碴罩住了半幅头面;虽说昆明号称“春城”,但当下时节打赤膊的也不多见,眼见整个上半身皮肤红里泛着青紫。——这不算最明显的“执照”,他的额间攮透皮肉、两头儿露端的一根粗粗的铁针,和一副锁骨上分别“叼”着的两只铁环子,才算是他们这个行当的“标配”。
  原来,连长虽说年纪不算大,但行伍多年,也是由北至南、五湖三江走过一途的,三教九流人物、行当没食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般也了解不老少,知道世上乞儿一行其实并非一色,要分多少种类的:攀襟附腿、阻途哀告的算一类,权且称作“普丐”吧,也是最常见的一种;还有那新开店铺、卖档前执一把剃刀,提着裤腰强行索要,不果便自划头面,并褪裤子当场拉尿的“横丐”;还有踞在米行、钱庄老号门口打竹板念喜歌“烁嘴”硬讨的“赖丐”;也有那游走于街巷打“竹连”、拉二胡唱“莲花落”、“月子弯弯照九州”,敲打单面猪皮鼓诵“凤阳歌”的“艺丐”,等等等等。其中最“磨”人的还得算如眼前这个被称为“苦丐”的一类。
  ——多在每天向晚,这些人出来,游走于大街小巷。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佝偻着身子,头面上穿透皮肉别着根长针,针鼻儿、针尖儿箍了麻绳套儿,吊搭下一盏“气死风”,一路晃晃当当;或拖拽着步子,脚后跟捅穿脚大筋,环扣一对竹篾绳,拖着两只铜盘子,一动哐啷地响。不一而足。他们绝少主动开口乞怜,只是自顾自一道蹭挪,甚至匍匐而行,喉咙里发出一种似喘似呻吟的动静——就是以这种自虐、自残的方式博人怜悯,求来施舍的。其实,人们面对这类乞丐时,往往心情很复杂,也说不出是出于同情还是厌苦,多有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有善良的,出于不忍,往往肯出手。眼前这个乞丐显然就属于这一类。

  连长望望远处,没啥行人。他捏了捏鼻尖,吩咐几个兵别闲着,先去弄几副行军毯子来,给这乞丐铺盖一下,别待会儿打熬不过再给风薅死了。俩兵领命去了,不一会儿抱来两副,七手八脚地去铺垫。
  连长又踱着步子走了几圈。估摸时间还早,报馆的人接着讯赶来还要有一会儿工夫,闲极无聊之下,他摒了呼吸凑到那乞丐跟前哈下腰瞧看。
  一看下,他也不禁连抽几口凉气。见那乞丐身架很是扎眼,粗大,雄浑,显然早些时是个强壮汉子,只是自锁巴骨间穿套而过的那对铁环子抢了人们的那份瞩目。它们显然被扣套上不少年月了,磨得锃亮,早和周遭皮肉分离开,使得两只锁骨窝萎缩成了个坑窝窝,颜色发乌、发褐,是种死皮萎肉的颜色,让人看着恶心、发憷。
  连长下意识地又捏住了鼻尖,胃里隐隐泛起阵不舒服。不过他的脑子没牵领他的意识过多在意那份不舒服,而是引着它找紧找寻开一段绝早的记忆来。——对了!想起来了,自己甫记事,就对这东西有印象的,啊!莫非——这人早年是做那个行当的?!
  这个念头刚刚跳出脑海,他便像被针扎了脚板,一个激灵,往后跳开了一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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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位连长是陕西人,幼年时家在汉中乡下。当时,民国刚刚创建,世道不稳,乡间土贼多如牛毛。这些贼人十有八九做的是盗墓的行当。也难怪,秦地是文物大省,即使现如今,那些深埋在黄土之下的墓穴中各种随葬品仍旧是“幕拱子”(盗墓贼)们觊觎的对象哩。
  众所周知,我国的封建社会时期,历朝历代,挖坟掘墓为官民所不容,对参与者的惩罚是相当严厉的,所谓“治一刀之罪”,其实一开始就是针对盗墓贼而言的,意思是说这些人罪行极其严重,逮住便是个一刀斩讫,绝不容拖拉。
  即便如此,依旧不断有人以身试法。没法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世间,那个利字是极诱人的,横竖甩脱不开。
  连长打记事起,便耳闻目睹过一些盗墓者的行为和下场。
  当时,已是民国,法令不再基于封建礼教而定,一些罪大恶极的盗墓贼也不再领受那一刀之罚了,多改为吃“黑枣儿”(枪毙)。孰不知,这“黑枣”有时吃得反比那挨刀还要苦楚得多。
  ——乡间一些盗墓者有时也会被老百姓“抠”个现行。大家认为这些人平时挖人家坟茔,偷人家随葬,坏人家风水的行为实在是损阴丧德,合该严惩。于是,把他们执献公所前,往往泄恨般荼毒一番,保证即使将来他们侥幸得个机会不死,也残障在身,难以重操旧业。
  连长家乡一带的做法除了生石灰烧瞎眼睛,铁棍敲折迎面骨,剔骨刀挑断脚大筋,还有一种更加残酷的手段:将两只烧得通红的铁条用铁钳子挝成环,生生卡套在贼人一对锁子骨上,捏个对头,然后趁着余温紧泼几瓢凉水,给那对铁环淬火,使它们牢牢“长”在那贼身上。这样,其人便无时不刻地承受那牵拉、磨蹭的痛苦。
  这个法子很阴损。盗墓贼发丘掘土全凭一副膀子的,锁骨上被套个铁环,即便将来费番周折,再经历番苦痛拿掉它们,一对胳膊使唤起来也再不会舒展自如,甚至几近作废。

  连长想起这个,不由得对眼前这个乞丐多出几分厌恶来,觉得果若如此,自己预想的一番作秀(当时应当不会有这个词汇吧)真是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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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就听旁边几个兵轻轻喊叫了起来:“嘿嘿,来了些摩登人物呵。”甩脸看去,好么,现打退堂鼓是来不及了——几辆黄包车已经停在了眼前,男男女女的跳下好几位,显然是报馆记者赶来了。
  连长很是糟心,无奈戏幕已经拉开,自己作为主角已站在了前台,又没有预备个替场的,只好强压下那份厌恶,硬妆起一副好脸子趋近那乞丐做了回表演。
  戏份相当俗套,无非在手下几个兵的配合下喂那乞丐几口热汤水,为他掩掖几下毯子并做关切状。其间,拿捏姿势,让一班记者用照相机抓拍几个镜头,顺势回答他们几个问题——谁都清楚,来日见报的相关新闻,标题一定是“国军将士恤民如亲,不计脏涅施援落难”。
  ……
  不大会儿工夫,表演结束,记者们匆匆离去。连长再不愿多看那乞丐一眼,转头就往回走。几个兵紧跟上来几步,有些为难地问他怎么打发那乞丐。他虎着眼瞪他们:一溜儿笨蛋!戏已经演完,擎等着喝彩了,还留那“道具”干啥用!咱们难道缺个活祖宗供养么?!
  兵们会意,转身商量着把那乞丐往哪掣走,想要把他丢得远远儿的——死活,凭自己造化吧!

  连长回到营房,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的军服脱掉着人去洗,觉得和那乞丐近距离接触一回,咋不咋也得熏染上些臭气味,恶心!
  干净衣服未及套上,突然有兵过来报告,说团部来电话,命他速接。
  连长急匆匆过去,抓起听筒,刚道了声“长官”,对方便一迭声问起刚刚在营房门口发生过的事情来。他暗暗咋舌,好么,看来上边的神经绷得够紧,连自己人都时时监看着。嘴里却不敢怠慢,把自己所思所做一股脑作了汇报。
  上司听完,肯定了他的做法,不过批评他考虑得不够长远——你发掘“素材”,利用记者为自己脸上贴金,行事总来不够缜密,最容易露怯的地方还是在那“素材”身上,小心有人挑拣漏子,对我们反成不利。何况,那些报馆统总也要听地方当局使令的——咱们总归是在人家地盘上,行事必须考虑周全……
  连长是个机灵人,不饶说得太直白,立马领悟了上峰的意思:这是要我们送佛到西啊!
  他又糟心起来。
  糟心归糟心,事情还得认真去做。他急忙唤来先前几个兵,命令他们火速再把那个丢抛了老远的乞丐搭回来,搁到锅炉间里,只要没死便养着。娘的!真是捡来了个活祖宗。

  那个乞丐还真命大,几个兵找到他时仍有神智,还在喘气。于是大伙七手八脚把他弄回来,又是一阵灌汤喂食的,慢慢的,他的精神竟好了起来。
  兵们向连长报告,连长懒得听太多,只说就照这样儿养活他一阵子算了,就当把些汤饭费给狗子了。好歹过阵子上边和外边把他忘个屌不剩了,再打发他滚蛋。
  这样,这个乞丐便在兵营里呆了起来。

  日子一晃多少天过去了,那乞丐精神已经十分健旺,时不时出来走动一遭。人非草木,他显然觉得是这个营里的兵救了自己,应对他们感恩戴德,于是紧地和他们套近乎。尽管兵们都秉承主官的心意,对他待搭不爱理的,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这天,连长走路时,和乞丐撞了个对脸儿。乞丐见老多日子终于当面睹见主官了,自然极尽殷勤,拜年的话说了一大堆。
  连长无心不搭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想走开,可末了听见他口音儿里一连几个“俄”,一下没忍住,顺嘴问了句:“陕人?乡党?”
  乞丐惊喜异常,慌忙点头:“是哩!是哩!听您一开口,真是乡党,乡党。”
  连长无话。那乞丐说个没完:“哎呀,老汉是浪迹江湖多少年,口音早杂了——老家多少年没回去了……”见连长冷冷的目光老往他的两肩瞄,心里猛然醒悟,尴尬地咧了下嘴,脸上堆出一抹惨笑“这个,说来话长,是遭人陷害来着……”
  连长不愿再听,皱了下眉,捏了捏鼻尖,淡淡点了下头,就想走开。
  那乞丐却噗通跪下,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嚎哭起来:“恩公啊,好人做到底,您千万耐了性情听我几句言语——千古奇冤啊!财白、物什啥也不提了,只可怜我那一门侄男甥女七八口子,全,全殁了呀——这个年月,让我一孤老汉挈个后生子到哪里伸冤去……”
  连长一下子惊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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