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血墙(金融谍战小说)
梗概
解放前夕,蒋介石谋划将储存在银行里的巨额黄金运往台湾。
地下党为此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地下人员在秘密地查清国民党何时运走黄金的确切消息时,发现,另一支热血青年的组织,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查访。
但是国民党特工部门,制造了一个假象,有意将关注真正的运送黄金的信息的地下组织引上歧路。
地下工作人员发现了自己差一点上了特工的圈套,紧急刹车,但是,他发现热血青年的那一支查访行动,却上了特务组织的圈套。
地下党面临着的是一起人性的考验。热血青年们的查访,正走上特工布置的陷阱而走向死亡,但是,他不能向那些热血青年的组织,公布真相,因为这样会使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
只有牺牲热血青年们的那一组,才能保证自己任务的完成。
在人性与使命之间,地下工作人员将如何面对着心灵的煎熬。
本小说超越既往的谍战小说之处,就是凸现人性与使命冲突时心灵的焦灼与交战。
本小说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敬请勿要对号入座。
欢迎各位朋友指导指正。
1
1998年11月1日。
这一天,中国银行与上海市人民政府在上海波特曼大酒店举行了《中山东一路23号大楼置换转移框架协议》签字仪式,自此,位于外滩的著名的中国银行大楼正式回归中行。
签字仪式后,参加活动的人员,一同前往永远依傍着川流不息的外滩人流的中国银行大楼。
这里是上海的门面,虽然它的对岸浦东正在以一种后来居上的气势,吸引着对所有关注上海的眼球,但是,人们来到外滩,更喜欢的是把浦东作为一个背景,而凝神注目的目光,依旧凝聚在浦东的对面的外滩那一字排开的压迫在眼前的古老建筑。
这一面,才是上海的灵魂与精髓。
在外滩建筑的后面,高高低低地突兀起的是一片犬牙交错的新型建筑,它们就像一些桀骜不驯、爱出风头的小孩,抢着在沉稳、凝重的外滩建筑的身后,踮起脚跟,扮着鬼脸,张扬起它们的标心立异的风情,以使得它们能在历史的镜头前占得一席之地,但是,相对于它们身前永远波澜不惊的外滩前辈,它们呈现出的却是一种轻佻与滑稽,给人的感觉是,应该抹去的,不是它们存心想遮掩掉的外滩建筑,而是它们自己。
它们似乎想在历史的沧桑面前能够刻上自己的姓名,就像“到此一游”爱好者的动机一样,但是在岁月的缓慢的向前推进的幕布上,它们却好像依然被排挤在“过客”的范畴。
在驶往过去的时代属于中国银行而从今天起又将属于中国银行的外滩23号大厦的车辆队列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抿紧着嘴巴,默默地看着从右窗闪过的外滩的毗连的建筑。
在他的身边,一位年轻的女孩,本想与老人说上几句,但她发现老人出人意料地、若有所思地紧盯着窗外闪过的大楼的下半截身子,便乖巧地没有吱声,向老人的身边移靠一点,低下头,以与老人一样的视角,向外看去,问道:“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似乎这才意识到身边孙女的存在,他头也没有掉转,稍稍移让了一个身子,避开女孩的飞扬过来的发丝,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那么的乱,你看全是天线。”
女孩按照老人的提示,盯着路边像骨架般排比起的西洋外滩建筑群,在建筑的半腰之间,纠结着黑乎乎的又粗又大的电缆,这些电缆看起来,茫无头绪,纵横交错,但又有条不紊,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女孩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说:“爷爷,那过去就不乱吗?”
老人说道:“过去也乱,比现在更乱。”
就在女孩的目光盯着横亘在天空中的天线的时候,一辆花里胡哨的车厢从窗户外顶天立地地驶过,遮挡了远处的外滩建筑,随即,一条巨大的铁臂搭在电线上,激发出犀利的火花,眼前的杂乱如麻的天线,似乎变成了一根喷着火舌的导火线,女孩觉得,这一星半点的火花,将会顺着天线,向四面八方引燃。她压抑不住自己的慌乱说:“爷爷,你看冒出火花了。”
“不碍事的,与六十年前一样。”老人的目光,依旧厮守着方才那样的纹丝不乱的镇静,看着两边一眼望不到顶的连篇累牍的外滩墙体。
“没想到上海还有有轨电车。”女孩感叹地说道。
“上海越来越像过去的上海了。”老人低沉地说道。
“爷爷,你觉得与昨天的上海相似吗?”女孩问道。
“像。像极了。”老人似乎不愿女孩打断他的寻踪,又像是面对着窗外的一切而发出的由衷的感叹。
车子停了下来,前面的司机用普通话说道:“郑老,前面就到了。”
老人意犹未尽,只得收回他的目光,孙女的头发,摩挲他的面颊,他面露出笑意,拍拍女孩的肩膀,孙女立刻抬起头,规矩地坐正位置,目光向前看去。
外滩23号,就是中国银行大楼的位置。这个排序是从北向南数过来的顺序,而老人所乘的车辆,是逆
向着这个顺序号的。外滩其实并不漫长,在车辆缓缓行进的过程中,老人承载了大半生的记忆,自然无法从这种短暂的过眼烟云中得到满足。
司机下了车,绕到后门,为老人打开了车门,老人弓着腰,探出身子,女孩看着老人走出车厢,却没有施以援手。她知道老人的脾气,他不希望有人搀扶着他。
女孩看到,车窗外,路边等候的人,意图搀老人一把,但老人迅即而果断地摆了摆手,竟然带着一份轻捷,从车内跳了出去。女孩不易觉察地笑了一笑,也跟着老人走出了车门。
先行到达的车辆,驶入外滩新大道下的地下车库。女孩发现,中国银行大厦的门前,站着许多的人,大家的目光都向她这个方向射来。而她知道,这是聚焦在她爷爷身上的。
她认出,这些人中有中国银行总行首脑,有上海市政府政要。而他们对她爷爷所付出的那份尊敬,使她感知到爷爷在这班出席者中的显赫地位。
“郑行长,会议室安排在四楼,您先请。”
老人回应了一句:“我知道。”
女孩心里想,爷爷怎么不知道?她的爷爷在这座楼里曾经战斗、工作过数十年,这里的每一间屋子,每一个楼梯,每一个尘埃,他都了如指掌。
女孩兀自想着,爷爷已经停了下来,向后寻找着,女孩知道爷爷在找自己,便跃上一步,走到爷爷的身边,用手扶着老人。
老人放任地把身体接触的机会,给了他的孙女。他与其说是需要孙女的搀扶,倒不如说是对这个年轻的女孩的提携。如果她不跟在老人的后边,她根本无缘走进如此核心的群体中。
2
老人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先进去吧,我要和我的孙女到后边去看看。”
“杨主任,你陪郑老去参观。”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老人阻止道:“不用,不用,我要我的孙女陪我就行了。我只需要安静,想一个人走一走。”他看到一位总行级的领导,便用一种在老人来说罕有的亲昵的口气说道:“老汪,你们让我这次来,可是事先谈妥的条件,不得食言哦。”老人哈哈地爽朗地笑起来。
那位姓汪的总行级领导,也笑了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郑老自己去看一看也好。”然后,他对着女孩说道:“你可要照顾好郑老,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们。”
女孩莞尔地笑道:“没事的,我经常陪我爷爷一个人出来的。”
“好,就这样,那我们先进去吧。”老汪向身边的各级领导招呼着。
中国银行的门前渐渐恢复了宁静,刚才那番云集的阵势制造出特有的热闹,消失在外滩从不停息的躁动气氛中。
在外滩的旧有的建筑物中,中国银行大厦是一座较高的建筑。女孩与他的爷爷来自北京,从爷爷的口中,她约略知道这座建筑的历史与典故。
女孩向中国银行的高大的建筑物南首望去,问道:“那就是沙逊大厦吗?”
老人却没有兴致抬起头颅,也许他对这里的高度与落差有着太熟悉的缘故,只是点了点头,说:“对,就是它。”
“你说的从那里看到的运送黄金的记者,就在那个楼上吗?”女孩问道。
“错不了。”老人向中国银行大厦与沙逊大厦之间的一条巷道走去,女孩紧紧地追随着他,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这一次前来,两个人都有着不约而同的目的,老人听任女孩的手,扶着他的胳膊,他可以感到女孩的轻微的柔软的接触,也许这让老人拥有了一种亲情的支撑。他说道:“我们到后门去看一看。”
女孩读着巷口那蓝色的街道标志:“滇池路”,好奇地仰着头,看着两座不相上下的高楼之间的狭窄的天空,老人却牢牢地看着右侧大楼基座上金山石砌成的墙壁,岁月的沧桑,给石头垒起的墙壁,涂抹上了一层锈蚀的灰黑色的痕迹,上面的纹路也显得混沌不清,但在老人的眼里看来,那每一寸的墙壁,都透着一股窒息人的青春的力量。
大厦后侧,开着后门,上面标识着轻捷的郭体“中国银行”灯箱。老人告诉女孩,这里就是原来的金库位置。现在应该还是这座大厦的金库位置吧。
大门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两个保安,他们带着狐疑的目光,望着在门前逡巡的老人。
“走,进去看看。”老人先行跨进门去,他胸口上的“嘉宾”标牌,让他获得了这个权利。女孩可以感觉到,爷爷的脚步富有弹性而轻捷。
进门后,是上行的阶梯。在楼梯的转角处,在深色的墙角边,隐约地雕刻着一座浮雕,也许它并不引人在意,因为它的影像,是浮现在平面的墙壁上的,它不立体,只是一个平面的凹凸,从正面看去,甚至无法辨清那上面浮现的轮廓。
而老人方才一气猛烈的对台阶的攀登,就是为了走近这座已经被岁月模糊钝化的雕像。
女孩站在爷爷的身边,她从老人的凝重而炽烈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面塑像的非同寻常。自小到大,是爷爷相伴在她的身边,她比任何一个外人,更能捕捉到老人眼光里的微妙的变化。
“爷爷,这是一个女孩哦。”她看清楚了,在这块浮雕的中间,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而她后面的背景,女孩认出,就是她目前所在的这座大厦的远景图。雕像中的女孩倚靠在一堵清晰地看到砖痕的墙壁上,老人的孙女同样可以认出,这座墙壁,正是中行大厦的底座。雕像上的女孩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石头是没有色彩的,但是却点化出女孩的那深邃的黑色眼睛。
女孩突然发现了什么:“爷爷,她在流血。”
雕像上的女孩依靠在后面的墙上,她的目光透着一股宁静,包含着一种深邃,她的姿势有一些奇怪,她依靠着墙,是因为她自己已没有了力量,而力量之所以被抽走,是因为她的胸口处,那个汩汩地流着鲜血的洞口。
老人说:“这是她牺牲前的最后一刻。”
女孩问道:“她怎么了?”
老人道:“那是解放前夕,她为了保卫人民财产,在这里流下了最后一滴血。”
“爷爷,你见过她吗?”
“何止是见过。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女孩从老人的话中,听出一股浓重的伤感的气息,女孩子向来是敏感的,即使是她的爷爷,是大她二辈人的长者,她也能听出老人话中所富含着的一种可疑的暧昧的气息。她觉得爷爷与这个雕像上的女孩,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朋友?那是不是……”女孩禁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表达出来。
“比朋友还亲的朋友。”老人并不避讳地说出来,女孩似乎有一点淡淡的失望,她的好奇心显然没有得到满足。
“那她为什么会牺牲呢?”
“是因为我。”
“你?怎么会是你?”
“我是害死她的凶手。”老人说道。
女孩吃惊地看着爷爷,只见老人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把余裕的眼光分送给她。她看到了老人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滚落了两行泪水。
“爷爷,你是坏人?”女孩心直口快地说道。
“爷爷在她的面前,是一个坏人。”老人说道,声音像石头一样冰冷。
“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孩带着失望,带着祈求问道。
爷爷陷入深思。
女孩无奈地一遍遍地读着雕像中的女孩名字:程馨抒,似乎她能告诉她答案。
3
1946年第一天。上海的冬天,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冷,它从大楼的缝隙中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让人无法逃遁。
郑岩崖觉得再也无法在办公桌前心平气和地沉住气,便站了起来,跺动着双脚,走到窗户前面,透过深邃的厚重的窗户,向有限的狭窄的外界视野望去。
可以看到黄浦江水依然四平八稳地在大马路的那边,心平气和地抖动着像布匹一般柔软的身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水的柔韧来,而郑岩崖却感到,那条河流里漫溢上来的连绵不断的寒气,就是他此刻坐立不安、索索发抖的原因。
黄浦江与大楼这边中间的那条要道上,依然蠕动着永不停息的车流、人流,看似杂乱无章,但却井然有序。
对这股人流,郑岩崖却毫无兴趣。
上海的寒冷,是一种带着水气的寒冷,黄浦江无疑就是出卖上海的一道暗流,它让远海的冷气,可以顺着它的河道,灌进战栗在冷气团之下的上海。
郑岩崖迫不及待地感到自己需要一点温暖,他禁不住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春天里来百花香,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
朝夕都要忙。
这首名叫《春天里》的歌曲,却让郑岩崖内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述的痛苦。他曾经在一次行动中,与这首歌曲发生过关联,而一次意外,又让这次关联突然间被解开了连结。就在这一次他的无功之举中,铭刻着他的一次失败。
这首歌曲离当下的这股寒冷的气氛,相距得过分遥远。
他曾经有一种可能,能够离开这片包裹着全身心的寒冷,真正地飞向“春天里”的那种在梦幻中多少次融化了他身心结石之处,那是一个叫延安的地方。他向往那里,可是,在红岩村的一次深刻的谈话,改变了他的飞行的方向,他再一次飞回到这铭刻着他的痛苦记忆的上海。
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会给予他任何温暖的可能,他必须在这种寒冷的气氛中,孤独地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变异。
他在思忖着如何熬过面前的这片寒冷,这使他觉得自己离那首歌越来越遥远,他的音调也渐渐地消失在他的唇边,只有在他的耳边,还残存着那份欢快旋律留下来的一星半点的美好记忆。
门轻轻地响了两下,这显然是有人在敲门。
在他望着窗外的时候,他没有放松对室内的注意力,因此,敲门的声音,并没有使他感到惊异,甚至他已经早就预感到,门前的廊道上,传来几乎不能耳闻的脚步的声音。
他必须让自己时刻保持警惕,现在这个敲门声在他的门上响起,意味着那方才他隐隐关注的脚步声与自己发生了联系。
这是谁来找自己?
不会是同一楼层上的上司。
他听出这声音,带着一种轻捷,一种调皮,还有一种急促,这是他所在的这个楼道上的上司不会发出的声音。
门只是虚掩着,他知道自己的背影对着门,不会暴露出自己内心里在面向着窗户时涌上的那股不能言说的对温暖的渴望。那扇窗户,永远是沉默着的。面向黄浦江的那一边,永远是安全的。他的危险,来自于身后的那一扇门。
“请问,您是郑秘书吗?”从身后如期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感到一种彻底的放松。他转过身,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冬季长袍行服的女孩。这件蓝色的长袍,在湮没着女性的色彩,然而,她的身上那一股未曾埋没的青春气息,还是跃跃欲试地蹦跳出来。
“是我。你找我?”他离开了窗户,向自己的桌子走去,同时不解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
“你写好了没有?”
“什么?”
“节目串场词啊。”
“哦。”他恍然大悟。他方才正为《春天里》这首歌曲纠结着,而面前的这个女孩恰恰是为这个而来。他有些自嘲地说道:“我正在想呢……方才我觉得有一点冷。……春天太遥远了,都忘记了春天是什么滋味了。”
“哈哈,我永远不会忘记春天。”女孩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她的洁白的牙齿,在她的唇齿间轻捷地闪动着,她的快乐带着一股春天的气息。
“没办法,我记性不好。”郑岩崖摊了一摊手,他感到女孩的微笑中,隐藏着一种模糊的不祥的成份,他不由自主地警觉地侧了侧身子,意图让自己的轮廓,离开女孩的视线。
“我见过的事体,就忘不了。”女孩却走到他的正面,用她的那种初次相见时罕见的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哦,是吗?你记忆真好。”他低垂下眼睑,不愿意与这个女孩继续暗暗地较量下去,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给自己带来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别谦虚了,郑秘书,我们排演节目,还等着你的串场词呢。快一点给我们,我们下班,可要用着呢。”女孩的黑黑的目光,大胆地看着他。
他几乎觉得自己被曝光在女孩的所有的严酷的审视之下。
“好,再过半个钟点,就给你。”他为了避开女孩的威逼的目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允诺着。
“半个钟点?知道了,就是说,海关大楼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再上来找你。”女孩爽快地说道。
“行。”郑岩崖比她更爽快,只是因为他不想与这个女孩有更多的话语交流。
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刚到门口,她又停住了,转身问道:“郑秘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4
“见过?”郑岩崖一惊,他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恰恰是在他的左挡右遮的情况下,不容抗拒地出现了。“我没有见过你。”为了证明自己与女孩的毫无关系,他又不合时宜地问道:“你在哪个部门?”
“我在一楼的营业厅里。”她带着一种对着熟悉的人才有的坦然的笑容,大方地把自己敞开着。她的这种轻举妄动的对待他的方式,令郑岩崖禁不住心慌意乱。女孩却依然故我,向他自我介绍着:“我叫程馨抒,是吴主任叫我上来拿材料的。我可不是来骗你的哦。”她嘻嘻地笑起来,好像她有着足够的掌控他的权利,可以随心所欲地逗弄他。
郑岩崖“哦”了一声,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的讯息,他确认她与他储存在心里的搜索结果,没有任何的关联,这使他镇静了许多,“我还真没有在意营业厅,好像之前没有见过你啊。”
“我也是才来不久的,我原来在南市分理处的,就是老城厢那一段的。郑秘书也是上海人吗?”女孩刹住了她方才还亟欲离去的步伐,有滋有味地与他聊起天来。
“不,我不是上海人。我口音也不像啊。我是江苏人。严格地说,我应该是苏北人。”郑岩崖咬文嚼字地说着,尽力压抑着他的口音里的浓重的乡音。
“哦,原来是这样,郑秘书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女孩微微地偏着头,眼睛里闪烁着荧光,朝他灼灼地看来。
“我?还不是复员的时候,从重庆过来的吗?最多三个多月吧。”
女孩深思着,她的黑黑眼睛,垂了下来,她的目光沉静在内心里,好像翻检着她的深藏在内心里的记忆,郑岩崖借此机会,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姑娘,努力从她的面部表情中,去辨识她方才话中流露出的认识自己的所有可能。他不希望自己的过去在任何一个外人面前有所透露,这将会给他今后的工作带来无法预料的障碍。她的侧面,有着柔和的弧线,眼睛眯成一条线,呈平行地展开,像微微上翘的高高的秋千板,这带动着她的整个脸部的表情,可以灵动地上扬。
在郑岩崖的印象里,从没有出现过有这样的女孩的印迹。这番详细的审视,彻底地让郑岩崖安定下来,这个时间短促得如白驹过隙,他需要让自己游刃有余地利用所有的点滴时间,来达到他的阶段性的目的。
女孩抬起目光,郑岩崖在她的眼帘张开的时候,适时地移开了他的视线,还有这视线中的探寻的犀利。女孩却好像不知道他的目光在她深思之时对她的肆无忌惮的考究,因为视线永远是没有重量的。她稍稍地皱着眉,眼睛却睁得又圆又大,当她大张开眼睛的时候,郑岩崖却隐隐地看到了一扇窗户,刚才心中笃定的结论,又开始变得飘移起来。女孩问道:“郑秘书,你以前到上海来过吗?”
“我在复旦大学上过学。”
“哦,那日本人占领上海期间,你来过上海吗?”
“没有。”
“这么说,难道是你在上海上学时,见过你?”
“也许你见过的是像我的人吧。”
“那对不起了。可能是我认错了。”女孩有一些腼腆的笑了笑,她方才对他的坦然的表情,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戒备的神情,重新云集在她的脸上。
郑岩崖感到,她方才对自己的那种无缘无故的亲热,只不过是她的一次误读,她的释放出的对他的亲密无间的体语,实际上都是浇铸在这样的基础上的。他可以感到女孩脸上表现出的深深的失望,她的眼睛,又像方才那样平行地展开着,而不是有一刻像窗户一样对他敞开着。郑岩崖却在脑海里铭记着她刚才的那圆鼓鼓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所有的意蕴,这双眼睛,又似乎敲开了他的记忆的大门,仿佛在若有若无地诱引着他深入进去,去走进一个他努力尘封着的过去。
女孩离开了,郑岩崖重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才女孩的到来,让他突然之间不再感到虬集在身边的寒冷像过去那般难缠了。他的全身中,洋溢着一种暖融融的感受,他把《春天里》的歌词重新拿到身边,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融入到歌词的情境里,他的心态渐渐地暖和起来,头脑又开始变得能够积极地运转,他的脑海里幻化着有一个女孩,在一个合唱节目的队列前,向座下的观众们介绍这首由表及里都充溢着温暖的歌曲。
刚才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程馨抒。对,她是自称这个名字的。她倒是上海冬天的温暖的一部分。
他提起笔,醮了墨,在印有“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的稿笺上流利地书写起来。
这次晚会,是为了迎接一九四六年元旦。这是一个特殊意义的年份。日本人终于被打败了,驱逐出这个横行了八年的东方大都市。而对于中国银行来说,更有着特别的意义。它的意义在于,这座位于外滩23号的中国银行大楼,终于重新回归到中国银行的手里。
这座大楼从它的诞生起,就命运多舛。从1934年,中国银行开始筹谋建造位于外滩的属于中国人的银行建筑,当它建成的时候,已是日本人将它的魔爪伸入到上海的1937年。上海沦陷后,这座大楼成了一个烂尾楼。1941年,日本人将它作为汪精卫的所谓中央银行“储备银行”的营业场所。抗战胜利了,这坐大楼又被南京政府的中央银行所使用。
中国银行从来没有在自己建造的这座大楼里营业过一天。这真是一种无奈的尴尬。之后,中国银行经过交涉,终于获得了重新拥有自己建筑的这座大楼的所有权。
1946年元旦这一天,这座大楼将正式由中国银行迁入办公。
5
正因为如此,元旦这一个日子,对于上海中行来说,是一个双喜临门的日子,为此,一个迎新年职工联谊活动的筹划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庆祝中国银行回还故里,实现在外商建筑林立的外滩上,终于能够挺起一座由中国人拥有、经营的自己的银行的一代人的梦想。
大约半小时,海关的钟声敲响了,意味着时间已经到了那个女孩所说的十一点。郑岩崖心里充斥着矛盾,他在思量着自己如何应对这个女孩在所约的钟点上来之后,对他的盘点。但是,后来上来的是营业厅的一名男性工人。郑岩崖隐忍着自己的好奇,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个叫程馨抒的女孩自己没有上来拿取材料。他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好奇,你必须彻底地丧失对自己的使命无关紧要的任何事物的好奇。
中午,他在银行的食堂里,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饭厅里出入的同事们。这是他的习惯,他要让自己处于一个没有人关注的角落里,这才是他需要的安全。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轻柔的声音,却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身后的死角里响起。
“你好,谢谢你。”
他掉转头,他看到的是早上那个闯入他门内的女孩。她文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向他露出浅浅的笑意。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克制,已经不见了早上在他的办公室里对他产生的一种无由的亲近。
“谢我?”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谢谢你给我们写的串场词啊。”
“是那个事情啊,我都忘了。”他笑了一笑,想起了什么,便又问道:“怎么后来没有见你再上去啊?”
“我去借衣服去了。”
“衣服?”
“就是表演服装啊。”
“哦,是这样。看样子你们准备的挺充分的啊。”
“嗯,”她点了点头,说:“我们中午都在排练的,你去不去看我们的排练?”
“不去了,我中午还有事情。”他的内心里,仍然对她怀着一种戒心。
“好,那我先走了。”程馨抒挥了挥手里拿着的一份帐簿一样的本子,算是与他告别了。
回到了办公室,他掩上了门,展开桌上的报纸与文件,让自己沉入到那些枯燥的文字与数据里。
中午的时光,是难得的没有干扰的寂静的时光,他可以从容地处理上午收到的沪上公开发行的报纸,以及上海金融业、商品交易所内部传送的各类信息简报,还有一些是特殊机关如军统系统所属的经济研究所编译的国际国内经济信息。
1946年来到了,抗战胜利的最初的全国性的兴奋渐渐地开始淡化,严峻的经济形势却像阴霾一样,笼罩向失血的国土。和平与战争,是报纸上胶着的争论的焦点。乐观与悲观,在各方的文字中,像拳击手一样,互不相让,各执一端。
郑岩崖在纷繁的信息中举步维艰,但他的潜意识,却悄悄地开始游离,从上海想到了重庆,这之间的地理距离可能很遥远,但时间相隔却是如此短暂,他的更为深刻的记忆,仍然回旋在重庆曾家岩周公馆里与周恩来见面的情景。
那一段日子,是身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周恩来极为忙碌的日子。抗战胜利后,毛泽东应蒋介石之邀请,前来重庆谈判,成为抗战胜利后震动山城的最为轰动的事件。作为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竟然在他的一直想除之而后快的蒋介石戒备森严的战时临时首都足足呆了四十三天,在那一段日子里,毛泽东充分施展了他的个人魅力,广泛接触重庆的各路军政大员、工商经济、文化界人士,他传播的是一个思想,就是中国需要和平。周恩来那一段期间的工作重心,就是围绕着毛泽东在重庆的一切行动包括生活起居而展开。毛泽东回到延安后,周恩来仍逗留在重庆,继续在内战已经悄然展开的形势下,与国民党政府针锋相对地展开政治攻势。可想而知,周恩来抽出他的极其宝贵的时间,来接待他这个中国银行重庆分行的普通的员工,对郑岩崖意味着何等的荣幸。
来到曾家岩的周公馆,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这样的时间,是特务们警惕性最为松弛的时候,安全性相对能得到保证一些,而另一个原因是,周恩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腾出时间,可以与来人进行一次深夜长谈。
可以看出,当周恩来出现在郑岩崖的面前的时候,他的神情是疲倦的,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但是,他的目光依然灼灼有力。开始讲话的时候,周恩来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右手紧紧地握着郑岩崖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为自己无法发出欢迎辞而感到抱歉。那一刻,郑岩崖心里涌上了一种感动,他从周恩来的有力的摇动着的手掌中,感到了周恩来传递出来的一股强有力的力量。周恩来好像要通过这股力量,把自己彻底地展开与张开,让对方全面地感受他的贴靠与亲近。郑岩崖长久地被这种感动融解着、支撑着,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依靠着这份亲密无间的抚慰,而获得一往无前、应对孤独的信心与力量。
周恩来侧过脸去,清理着自己的喉咙,这样的细节,出现在共产党的领袖身上,既显得突兀又显得平常。周恩来给郑岩崖留下的是一种温文尔雅、注重细节的印象。轻轻地咳了一下,周恩来试着发出声音,最初的嗓音,是游移不定的,连它的主人都无法掌控它,但是,很快周恩来熟练自如地战胜了他的咽喉的阻滞,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大而嘹亮起来,似乎他倾尽他的所有的热情,来严肃地对待每一个他面前的人。这是一种对对方的尊重,而他牺牲的是他的充血的咽喉,只要他能够支配他的身体,周恩来就会不惜拿出全部的坦然的赤诚,奉送给对方。
郑岩崖觉得,听着周恩来讲话,他传扬出来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令他感到一种如沐春风的舒坦。
周恩来首先向他表示了感谢,说郑岩崖提供的一份经济数据,给他以很大的帮助。
郑岩崖当时很是吃惊,他很难相信,一个中共中央的副主席,竟然还能记得这样一件连他自己都已经难以细致地说清的事。他瞪大眼睛,表示不解地看着周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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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笑了起来,他似乎透彻地、即时地了解郑岩崖的心思,并为郑岩崖的健忘而涌上宽容的笑容,于是,周恩来耐心地向他列数了被他遗忘了的事实。周恩来告诉他,他曾经在白象街同胡子昂等工商界人士座谈时,引用了郑岩崖提供的一系列数据,揭示四大家族垄断外贸来达到对民族工商业剥夺的动机。他列举的数据有:国统区每年出口猪鬃、桐油、生丝的数量以及获取的外汇总额,而四大家族以纸币向出口商结算,但外汇与纸币比值差价巨大,还有通货膨胀的惊人飞升,实际上使出口商蒙受巨大损失。
周恩来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真的笑意,说道:当时那些出席的工商企业家,都非常吃惊,说,这些数字,我们搞了多少年出口业务都弄不清楚,想不到我这个与经济无缘的共党头目却了如指掌,他们以为我真会料事如神。
周恩来继续说道:是我周恩来神吗?不是,你知道,真正的神,是我们的党员,是我们人民。没有我们的人民,没有我们的共产党员,我周恩来就是三头六臂,也是两眼一抹黑。最近,南方局下发了一批学习材料,你看过其中毛泽东同志写的《愚公移山》没有?
郑岩崖点点头。
周恩来说道:毛泽东同志说的非常好,这个世界上有上帝吗?有,“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这个大众中,也包括着你付出的心血。
郑岩崖觉得周恩来举重若轻地向他说明着,他自己所从事的平凡的工作的意义所在。
周恩来继续向他说道:我们有两个战线,一个是前方的战线,另一个是经济战线。听说你想到延安去,本来,我应该尊重你的意愿,但是,你到上海去,更能发挥你的特长。
周恩来说:你能够进入重庆中行很不容易,而又与重庆分行的行长徐维明能够建立关系,这个位置非常有利。
郑岩崖心中涌上一阵酸楚,禁不住插了一句:他上次到上海没有完成好任务。
周恩来打断他的话:你做的很好,你没有责任。那个任务也不是非常适合你。你回重庆后,进入中行系统,对我们来说,更能发挥你的作用。你的作用已经发挥出来了。
郑岩崖说:他之所以结识徐维明,是通过金城银行行长的周作民关系。说起来,他也是淮阴人。
周恩来沉思地点点头:对,我见过他,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周作民搞银行有一套,他也愿意与我们接近。以后这个关系要保持住。
郑岩崖发现,周恩来一旦进入到谈话之中,便相当的全神贯注,表情严肃。开始见面时的那股风趣与热情,似乎是解开人的最初的防备的心锁,下面便可以赤诚无忌地进行心与心的交谈。因此,郑岩崖觉得自己可以坦然地向周恩来开启自己的心扉,从某种意义上讲,周恩来的特有的风格,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谈话效率,没有顾忌,没有隔阂。郑岩崖鲜明地感到,这是在他的工作单位重庆中行里,所从没有感受到的一种领导风格。
周恩来接下来,向郑岩崖介绍了他到上海后能够做什么,他希望他能够按照“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利用自己的特长,更多地了解国际、国内的经济信息。
周恩来特别强调,郑岩崖到上海后,工作原则是:灰色潜伏,广交朋友,但不要发展党员,以免暴露。
周恩来告诉郑岩崖:中国银行是一个有着革命优良传统的金融机构,我们的党组织在那里有着非常活跃的活动,三十年代,就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地下党支部。但考虑到你的工作特殊性,你尽量采取灰色化的处置方式,不要与地下党支部发生联系,你到上海后,我们将有专门的人员与你进行接头联系。你能接近上海中行的领导层,这次徐维明到上海去接受中行,特别指名道姓要带你前去,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徐维明是宋子文体系的,宋子文最近相当的活跃,他担任外交部长,整天耗在美国向美国人要求军事援助,宋子文对中国银行相当重视,他经营多年,在中行培植了相当庞大的势力。加上中国银行承担着国际汇兑业务,从这些经济信息中,我们可以侧面地了解国民党政府的一些政治动机、军事目的,另一方面,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揭露四大家族如何巧取豪夺、鱼肉百姓的。你的使命是非常重大的。
郑岩崖感到周恩来提纲挈领,把他的职责与使命点明得非常清楚。他深深地感到,周恩来对于他所讲述的一切,是多么的成竹在胸。看起来,周恩来刚刚从与国民党要人的谈判桌上走下来,他的脑海里装着的都是国共和谈的全局大事,然而,转眼之间,他又与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党的一员,能够如此深入地契入到个体的视角,进行通透而明晰的分析。他觉得周恩来了解他的每一缕心态,每一丝迷茫,恰到好处地解决了他内心里曾经产生过的犹豫不决,现在,他唯一拥有的是一种对自己信念与使命的坚定。
周恩来看了一下表,郑岩崖心里一直很矛盾,看着周恩来的憔悴的神情,他希望早一点结束深夜里的促膝交谈,但是,他又珍惜、留恋着与周恩来共处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觉得这样的夜深时分,是他最为温暖、最为清醒的时刻。但是,他知道周恩来明天的工作日程已经排得满满的,也许只有数小时之后,他又将开始他的工作,他实在不应该耽误周恩来的宝贵的休息时间,便站了起来,说:周副主席,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你也早一点休息吧。
“别着急。”一丝轻松的笑容,在周恩来脸上的浮现。“想起一件事情。”他掉转头,拿出刚才放在桌上的一只公文包,说:“正好今天我引用了一首诗。我们来欣赏一下。为什么要欣赏它,因为它的作者也是你们中国银行的,他叫袁水拍。
7
周恩来从包内抽出一张纸来,展开,说:“诗的名字叫《毛泽东颂歌》。”
周恩来凝神注目着纸页,略过了第一段,放低了声调,轻声地朗诵起来,他降低了音调,似乎不是出于他对所处环境的危险性的明了,而完全是希望在低沉的音调中更能抑扬顿挫地表达他想传递出来的那一份亲切:
“你是预言,
你是旗帜,
在你的旗帜下我们战斗,
东方要实现你的预言。
…………
我们的后代不识得灾荒,
好比南方人没见过冰霜;
从东到西找不出一个法西斯蒂,
亲人们,这不是天大的快乐吗?
…………
江南的田野碧绿一片,
北方的小河溜冰、滑雪;
新的人民,新的机械,
合奏出民主的歌曲。
个个中国人都长寿百岁,
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爱,
没一个女人不多子多孙,
牡丹花,富贵花,四季常开!”
不仅是朗诵者本人,就是郑岩崖也被这首诗歌深深地感染了,他感叹道:“写得太好了。我认识袁水拍,在重庆中行信托部工作。只是没有与他讲过话。”
周恩来点点头,道:“你与他虽然在一个单位,但你们性质是不一样的。我刚才提出你要用灰色保护自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郑岩崖刚才被这份如火如荼的辞语,激荡得热血沸腾,他望着周恩来那洞若观火的眼眸,说:“其实,我也希望像水拍那样,用我的热血直接去战斗。”
周恩来摇了摇头,但并没有解释,站起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走到挂着厚厚窗帘的窗前,他转过身,说道:“岩崖,其实你的工作更为艰难,更是一种牺牲。你要隐藏自己,抛弃掉你所有的自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想,不管在什么样的寒冷的状态下,只要我们心里像水拍那样装着激情,装着‘四季常开’的温暖,就会生活在春天里,视寒冷为无物。”
“我懂”。郑岩崖像扣击枪机一样,弹出这两个干脆的回音。
他懂得,他的使命已经确定,他向组织述说着他的愿望,只是从另一个方向,来聆听他曾经说服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与他内心里的声音有着相同的内涵,但他愿意再听一遍,只是他留恋着那一份在再度聆听时心里感受到的温暖,感受到的重视。
当郑岩崖坐在上海冰冷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的嘴角边挂上了一丝连自己都觉得无法抑制的微笑。办公室里异常的空寂,没有人偷窥到他的内心,当他回味着内心里的温暖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敏感地感受到自己隐藏在心底的那一份自私。其实,他的事业,已经让他懂得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权利与资格,但是,他还是愿意在此刻回想起过去一幕的时候,一遍遍地吟味着周恩来对他的那份直达灵魂的抚慰。其实他需要这种抚慰吗?他不应该有,不应该有这种需要,当他投身于这个他自愿选择的集体时,他就允诺过要奉献自己的全部,但是,在周恩来面前,他还是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怀着乞讨般的心情,索取着他值得留恋的这种慰藉。
自己的确是有一点自私了。但这种自私,却是他此刻最温暖的回味。
在交给程馨抒的那份串场词里,他把袁水拍的那首诗的内涵,融进了他的文字之中。只是,他在袁水拍那一首诗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格调,连他自己觉得自己很分裂,竟然能够把自己笔下倾倒出来的文字,过滤掉所有的真情实感。
晚会,在新厦食堂大厅里举行。郑岩崖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找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安置了自己。他性格上就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他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一成不变的郁郁寡欢的情调中。他对热闹不感兴趣,而远离热闹,最大的优点,就是为自己觅得一份能够优哉游哉的安静,还有这安静后面的最为宝贵的安全。
“下面,请看歌舞《春天里》。”
在这之前朗诵郑岩崖所写的串场词,让他如坐针毡,直到节目开始的时候,他才被一群身着天蓝色宽袖斜襟短衫、配以黑色长裙的女青年们蒸腾起的春天般的温暖,给强烈地同化了。
歌词是关露(她让郑岩崖心里纠缠着愧疚的心情,他当年到上海时失败的经历,与她有着关联)创作的,旋律依旧是轻快的,但是台上的女员工们在厚重的冬日里,借助于薄薄的衣衫,展现她们的婀娜、她们的轻灵的时候,却仿佛给这首歌曲,注入了灵魂,注入了真正的活力。
新厦食堂大厅里本身就开着暖气,因为人一多,更加热气融融,而歌舞真正让一种温暖由表及里,由浅到深。
郑岩崖静静地远远地看着舞台上的一切,不知为什么,他在捕捉着早上那个他才相识的女孩。
他很快在一群如出一辙的女孩舞蹈队列里,找到了程馨抒。为什么要找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早上,她穿着的是用着行服的湖绉棉袍,臃肿的衣服,让她全身最具活力之处,是她的双颊与眉眼。她剪着短发,露出她的圆润的双颊,现在她穿着的是春季的服饰,她原先的弧线形的脸颊,映衬的是冬衣下看不到的丰满。他原来只注意到她的平行的双眼,现在他发现她的嘴唇富有轮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小巧而轻灵。他的目光注意着这一个女孩,连他自己都突然间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朝四周的同仁们看去,庆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在凝神注目地盯着其中的一员。为什么自己禁不住好奇要去发现她?他隐隐地开始反观自己,就像早上,他从一见到程馨抒的时候,就感到一种隐隐的压力。他在辨识她。她曾经说过的,她好像见过他,而他自己也越来越被自己的直感所折磨着,难道自己对她的关注,对她的戒备,也是像她所说的那样,是因为自己真的被她所熟悉过吗?
怎么可能?郑岩崖压制着自己的想象,自嘲地对自己嗤之以鼻。“你臭美什么?”
他不愿意去深入到记忆里,寻找着真实的真相。因为他的记忆里藏着他不愿去回首的失败。他不愿意想象,他的过去的一个失败里,也就是那个与“春天里”的作者关露相关的失败里,曾经埋伏着今天他魔魔怔怔的谜底。
掌声响起来,可以预见到,这个歌舞成了晚会上,最受欢迎的一个节目。
感谢哈妮的主人 、素灵梵 的支持。特别感谢素灵梵同学,精准的判断。
8
在节目的间隙,郑岩崖看到文书股的王主任,从前排开始逶迤向后,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告诉大家他要找的人是谁。他在他的身边,溅起了目光的回应,形成了连琐反应,一齐向后扫射而来,一波一波地集中在郑岩崖的身上。郑岩崖明白,王主任肯定是在找他。而找他的背后,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是行长在找他。
果然,王主任告诉他,是徐行长叫他到办公室去一趟。
郑岩崖走出热气窒人的食堂,把温暖的气息以及热浪般的吵杂的声息,都关闭到身后的门内。走廊的寒气在四处肆虐,他也让自己的情绪冷却下来,下了楼梯,走到二楼的楼道,这是沪行上司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他习惯性地在头脑中思忖着,行长找他有什么事情。他首先会大致判断一下,行长找他,是公事还是事关他个人的私事。
他希望是公事,至少在公事的范围内,他可以与行长虚与委蛇一下,只要他按照行长提出的意图,唯唯诺诺地作出首肯的表情,就可以结束这份俯首听命的差事。如果涉及到他私事,那他就会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他会斟酌着自己的话语,什么话可以坦荡地说出来,什么话必须作出掩藏,而这一切,都必须以坦然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必须事先控制好自己的谈话的底线,回顾一下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有什么样异样的表现,使自己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应付行长的合理的解释。
他觉得最难的地方,是行长会向他问讯行里有什么情况,这实际上是行长把他视为亲信的一种表示。他不可能没有听到行里底层对上司的议论,但是,他知道如果和盘托出那些纷纷杂杂的议论,只会使他与行长的谈话无限期地延长,而行长会把他作为那个代表着反面观点的说服对象,谈话就会像“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一样,越泡越大。他不想做一个打小报告的告密者,因为告密的危险性在于,你一次提供了一个秘密,那么,你下一次,就必须变本加厉地提供一个更为秘密的秘密,如果你的下一次的告密强度有所减弱,那么,你就会被视为失职。而过多的告密,也会使领导觉得你低估了他的智商,长此以往,告密者总会因为整天与告密打交道,而造成自己的秘密资源的枯竭,最终成为谎话的热爱者。他必须不断地炮制秘密而不得不求助于编造。而这时候,告密者博得上司的宠爱期也就寿终正寝了。所以,在更多的情况下,他在应对上司对秘密的打探兴趣的时候,总是以“未听到什么消息”来作搪塞。但是每一次都这样应付上司的问话,他知道也会让上司不满意,于是,他又不得不捡起无伤大雅的对上司的议论,反馈给领导。也许他所在的岗位职责,就是让他如何在谎言与真话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度,而这个度最终的效果,却必须使上司觉得他说的是真话。这是一种职业性的难度,还不包括他从事的秘密工作的另一种难度。在公事的范围里,他面对的是职业的难度,而一旦涉及到私事,他就必须面对着他的秘密工作的难度,这也是郑岩崖宁愿上司布置他一些公事的原因。
在走向二楼的行长办公室的廊道上,他电光石火般地在脑海里闪回着上海分行行长徐维明近期可能碰到的一些问题,以作好应对的准备。本来,徐维明是重庆中行的行长,在重庆时,他十分的活跃,也深得宋子文的信任。抗战胜利后,他是第一批到上海的中行领导层,担任了中国银行上海收复区复业主持人。
当时,宋子文正作为接收大员在上海权倾一时,不可一世。抗战胜利后,上海的日伪财产成了国民党各政要垂涎的肥肉,日本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的时候,宋子文远在美国,本不应该由他掺和进接收日伪产业的分餐盛宴,但他后来居上,凭借与蒋介石的特殊关系,成立了行政院收复区全国性事业接收委员会,将汪伪产业处理大权,集中到他的掌握之下。其它先行下手的在上海占得接收先机的各国民党要员如何应钦,在宋子文插手之后,只得望洋兴叹,徒何无奈。
抢到了地盘,宋子文自然会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这些林林总总的地盘里,让他们各负其责,分而食之。徐维明作为宋系的一位得力干将,随着主子的得道,而一飞升天,被委派前来上海,主持上海中行的接收复业事宜,同时还接收汪伪时期的正金银行、德华银行。上海是一个遍地是金的地方,而对敌伪金融产业的接收,更是一个可以赚得盆肥钵满的美差。
徐维明争得肥肉一块,心满意足,自然视宋子文马首是瞻,在前一段宋子文坐镇上海期间,徐维明整天与宋子文扎堆厮混在一起,在上海中行中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影。这一阵,宋子文刚刚稳妥了上海的接收事宜,人跑到北京、天津等北方城市去,继续去跑马圈地,搜金捞银了。徐维明才有了闲暇,回到行里来,安静地坐在办公桌里,作公事公办状了。
郑岩崖白天的时候,看到徐维明的办公室的门还是关着的,现在,从他的房间里却透出一丝灯光,他心里大致判断了一下,徐维明找他的目的,显然是公事,他让他多少有了一点安然的底气。
走到徐行长的门口,他故意加重了一下脚步,这样,他自己走进办公室时,徐维明已经抬起了头,向他看来。
徐维明年近五十,看出去却年轻得多。他剪着短短的头发,额头自然秀顶,露出饱满的的前额,一双眼睛,射出热烈而活泼的光芒,脸上皮肤,也显得紧绷绷的,透出一股英气。他的上唇留着一绺精耕细作的胡须,仿佛他需要这么一点装饰,给他增添一份智慧的标识。他的双唇带着与他的性别不相称的小巧与弧线,像是孩子那般稚嫩的嘴唇,却没有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而走向成人化。但这多多少给他一副未被岁月掩埋了的活力。
“怎么样?节目还好吗?”徐维明首先开口讲话。他是浙江桐乡人,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却带着江浙口音。
“挺好的。徐行长去看节目吗?”郑岩崖毕恭毕敬地说道,在徐维明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坐了下来。
“本来是要看的,哪里想到又节外生枝。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徐维明翻动着他手里的一本厚封皮的笔记本,低垂着眼睛,说道。
作者:素灵梵 时间:2013-09-03 10: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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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9
徐维明停止了指头的翻弄,定在一页纸上,眯缝着眼睛,看着纸页,头也不抬,说:“你写一个汇报。这是给重庆总行的。”然后他抬起头来,脱离了记在那张纸上的内容,看着郑岩崖,皱着眉头,稍作深思,说:“那个意思,就是说,总行最近来函,对汪伪时期的中国银行的老员工是如何处理的?你也不是不明白,我从去年九月份来到上海,碰到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老沪行的员工如何处理。我来的时候,上面交待得很清楚,那一个意思很明确,就是老中行的员工一律清退,当时称他们是‘伪行员’,要进行‘甄别’、‘考试’,那个清退老员工的‘杠杠’,你应该知道吧:年龄大的不要,年龄小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容貌差的不要。我是奉命行事,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老沪行的员工不卖帐,不承认他们是‘附逆人员’,弄得人骑虎难下。”
郑岩崖与徐维明是日本投降后第一批来到上海的重庆行人员。初来乍到,他们感受到的是,老沪行员工对他们的热烈的期待。重庆来的接收人员,也自觉高人一等,俨然是一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神气,郑岩崖对当时来到沪行的接收人员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至今仍记忆犹新。身任上海中行接收大员的徐维明更是春风得意,以为他来到上海中行,就可以把所谓汪伪时期的中行老员工三下五除二,给清除得干净,扫地出门,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却遇到了来自老沪行员工的强烈反弹。与当时上海展开的“反歧视、反甄别”的社会风潮一样,老中行的员工,朝思暮想着抗战的胜利,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走了,他们却成了附“逆”人员,背负着汉奸的包袱,随时被打成另册。为了自己的生存,还有尊严,他们自然不屈服,联合起来,与接收方展开了富有韧性的、不屈不挠的交涉。
郑岩崖知道,徐维明对旧沪行的接受过程,就是他安插自己亲信,掌控沪行的过程,他清除异己找到的最好借口,就是旧中行员工曾经与日本人、汪精卫沆瀣一气,用“附逆人员”为他们贴上另类的招牌,这样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腾出位置,得到自己为所欲为的空间了。他的算盘打得很如意,但是他有一点低估了普通人一旦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爆发出的绝地还击的能量。在盘算别人的同时,他没有想到也将自己盘算了进去。他不知道,盘算人,远不如他盘算一个数字那么得心应手。三个月下来,老沪行的员工上门请愿、签名上书、消极怠工,搞得徐维明焦头烂额,身心俱疲。这就是他施加于别人的能量,也反过来作用于自己,他受到的压力,实际上是他加诸在别人身上的压力。当这种反弹重新反馈回来的时候,徐维明才感到接收一套账务容易,而在接收中处理好其中的人,才是他最大的困难。
金融业员工在大上海本来是一个颇为人艳羡的职业,基本有高于当时社会其它阶层的薪水收入,工作也较稳定,劳动强度也不算太大,这也养成了他们安居乐业、胆小怕事的习性,但是,沪行员工在抗争中所表现出的破釜沉舟的意志,令中行上层感到了隐约的压力,而且当时社会上反“甄别”斗争也愈演愈烈,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支持,权衡利弊,最后行方选择了息事宁人的和解政策。
1945年12月中旬,中总行的副总经理贝祖诒回到上海,听取了上海中行的汇报,果断改变徐维明一意孤行、清洗员工的方法,明确了老中行员工旧事不咎的政策。当时贝祖诒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宣布,渝、沪同人同一待遇,并允诺发给同样数额9万法币的年终奖金,才平息了这一场复员冲突。
听到徐维明说起这件事情,郑岩崖心中基本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可以感受到徐维明在前一段时期的被动,现在他找自己来准备一份汇报,无非是为他新官上任后的左支右绌作一个详细的说明。他自然不好意思在他的下属面前,表露出他的报告的真实目的,但是,郑岩崖从他的稍显混乱的谈话中,还是觉得徐维明中气不足,他对写这份报告的更大意图,实际上带着一种为自己辩护的成份在内。他要说明,上海中行的沪、渝系的矛盾,并非是他一手造成,而最后他没有顺利地清理老沪行的员工、有悖于他当初的接收使命,也并不是他的无能。郑岩崖内心里作出了明晰的判断,便用自己的话,接过徐维明的话头:“徐行长,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要表达一下,前一段时期,清理老沪行时发生的内部矛盾,实在是社会上的大气候造成的。我们不过是顺应潮流而已。我们要多强调社会这个客观原因,《申报》还有《大公报》那段时间整天连篇累牍,报道纺织业、机械行业的职工反‘甄别’、反歧视,有的还闹到上街游行,我们沪行能做到无声无息地平息风波,应该说做的还是非常好的。”
“对,就是这个意思。”徐维明看到自己吞吞吐吐的话,变成了郑岩崖口中归纳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如释重负,他提不出更多的建议,只要他的下属明白他的意图,如何去具体操作,是他不想与闻的。“也不要写得太好,应付一下而已。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连宋子文都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被这个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现在来想一想,我们当初所定的方针,也未免太过轻浮了。”
郑岩崖未假思索地接着道:“是啊,是上面考虑不周。其实,所谓的伪中行的员工也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厕身其中。设生处地地从他们的角度想一想,也觉得是情有可愿的。”
“嗯,好在贝(祖诒)先生表了态,还有宋大班(中行总经理宋汉章)在背后撑着,把这件事总算给和稀泥下来了,我们把这个意思说清楚,一句话,不是我们的责任就行了。你就按这个意思写吧,时间也不要太急。后天弄好了给我看一下。”徐维明似乎关闭了他的思维,不愿意再给郑岩崖提供什么新思路。在上司交待了他的意图,而留下理由让下属去补充的时候,这也是郑岩崖感到最轻松的时刻,他可以在上司的一无所有的框架内,信笔所云,按自己的思路随意发挥了。
他站起来,心里相当的高兴,高兴自己可以疾快地离开上司的办公室,不会再有上司盘问自己私事的时间,而且他现在匆匆地离开,可以显示他立刻去落实上司的安排,表明自己闻风而动的高效率。为了掩饰心中的这份高兴,他还故意地问了一句:“徐行长,还有其它的事情吗?”
感谢哈妮的主人 支持。
10
徐维明微仰着头,微笑地看着他,说:“没有其它的事了。今天耽误你去看他们的演出了。”
“没啥。我也不喜欢热闹。”郑岩崖拔脚欲走,他觉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孔老夫子的疾步而趋的重演,现在他似乎知道中国文人的祖师爷为什么要走的那么快,那完全是怕被他的上司留下来,他想以忙忙碌碌的姿态开溜。
“不行啊,小郑,青年人哪有不喜欢热闹的?”徐维明却突然接过郑岩崖的话头,声音又大了起来,“你的习惯要改变,要多与员工接触。最近,你在行里听说什么了?”
郑岩崖心里暗暗叫苦,本来是想与行长假意地客套一下,没想到却触动了上司的哪一根心思,挑起了他最害怕的另一个话题,他不得不顿住脚步,准备接受上司对他的私事方面的全方位契入了。这是他最不想涉足的。就在这时候,楼上的晚会大厅里传来了鼓掌声和吵闹声,还有桌椅轰轰烈烈的碰撞声,无疑是晚会宣告结束了。郑岩崖侧耳静听,徐维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引走了注意,便不再询问下去了,宽宏大量地说:“好吧,时辰也不早了,今天先回去歇着吧,有空在脑子里想一想。”
在与徐维明相处的日子里,郑岩崖也有了对他的上司的基本评价,可以说徐维明不是一个刻薄刁钻之人,这是郑岩崖觉得他还是比较容易相处的原因。当然,这也可能是徐维明担负的职务太多,除了担负上海分行行长之外,他还是中国银行投资的什么上海文化信用合作社理事、中国纺织企业特种股份有限公司监察人、中国油脂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国纸厂股份有限公司、贵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六联印刷股份有限公司、新中工程股份有限公司常务董事,能者多劳自然是俗语中的真理,但是他能否应付如此之多的林林总总的头衔,也只有天晓得了。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就是他的心思也不是放在沪行这里,所以,他给人的感觉相当于一个甩手掌柜。
郑岩崖心里另一个高兴的地方,就是他在徐维明的吞吞吐吐的话中,明晰地感受到徐维明受制于民众的窘困之境。其实在沪行行长寂寞而空旷的办公室里,沉静在黯然光色下的徐维明,坦露出的是他的色厉内荏的虚弱一面,虽然他在动机上意图呼风唤雨,飞沙走石,但在民众的力量面前,他还是偃旗息鼓,拱手败北。郑岩崖很自然地想到了周恩来的话,人民群众中永远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他们才是决定着历史走向的真正的上帝。
郑岩崖怀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办公室,略作整理一下,便关门下楼了。
参加晚会的行员已经悉数散尽了,楼梯上空无一人。走到一楼的时候,他听到楼上传来轻捷的脚步声。他担心是徐维明正下班出来,郑岩崖不愿意自己的舒缓心态,再被上司给破坏了,便加快脚步,准备早一点离开门堂。
“等一等,郑秘书。”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声。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郑岩崖没有转身,止住脚步,整个营业厅里的高大的廊柱在暗夜里静穆着,撑起了黑暗的空旷的空间,好像里面潜伏着许多不可捉摸的秘密,随时向他扑来。而白天的这里,却是全行最为热闹的地方。没有想到,这最为川流不息的空间,却也有如此喑哑沉默的时刻,不由得不让人心中生出几份愁怅与伤感。他已经知道后边的那个女孩是谁,他让自己在等待她赶上他的时候,让目光留在了沉寂的人厅里,心里填满了那种人走屋空的感伤味道。而那个女孩却似乎成为他一扫滞留在心里落寞的唯一机缘。
那个女孩追了上来,声音因为奔跑有一些气急,“你也才下班?”
“是啊,在办公室里做了一点事。”他掉转身,不用问,是那个叫程馨抒的女孩,穿的仍是那件厚重的棉袍,只是她在演出节目时对眉眼的一点彩妆没有完全擦去,令她的神情有一点怪异。
她走到郑岩崖的身边,注意到他的目光,滞留在幽深的营业厅中,便指着高大廊柱夹峙着的低矮的柜台,说:“你看,那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其实郑岩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眼前一片似是而非,所以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面前的这个女孩,白天的时候,就应该安置在这片令他伤感的地域的某一块地面。程馨抒兴致很高,声音快速地说道:“这两天,生活太忙了,一刻都没有停下。都是兑换法币的。累得头要发晕。”
“嗯,中储卷停用的期限越来越近了,”郑岩崖随声应道,朝她看了一下,“不过,你精力充沛,看不出你有多累嘛。”
“累能看出来吗?”她嘻嘻地笑道。“快走,警卫都要关门了。”
郑岩崖原来想说,行长还在楼上呢,他们不会成为最后一个出门的人。但他想想还是没有说。
一名警卫站在大门口,打开半关着的大门,等着他们过来。程馨抒跳着走了几步,与警卫打了招呼,从门缝里走了出去,郑岩崖跟着她,也走出大门,他想了想,还是回转身,对警卫说:“徐行长还没有下来呢。”
警卫客气地向他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说道:“先生,走好。”
外面的寒气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这是从近在咫尺的黄浦江那儿涌上来的,这让郑岩崖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室外。
中国银行的大门完全是对着此刻依旧熙来攘往的外滩马路,一走出大门,下了台阶,便被下行的坡度送到了大街之上,门口,几辆黄包车簇拥着路边,车夫萎萎缩缩地弓腰折背,期待的眼神,投射在这两个刚刚走出大门的人。
程馨抒先走下了台阶,站在路边,扭转着腰身,向郑岩崖问道:“你住哪里?”
“我就住在汉口路那儿的行宿舍里。”他疾步走近她。
“那你真的很近了。”
“你呢?”
“我住在虹口,要乘电车的。”
围拢上来的黄包车夫低声下气地问道:“阿哥要车伐?”“小姐坐车走吧。”
程馨抒摇了摇头,对着围上来的黄包车夫,说:“我用不着。”然后,她转身对着郑岩崖说道:“我们一起走吧,我可以到汉口路那儿搭电车的。”
她率先冲出了黄包车的包围圈,郑岩崖也随着她,站到了外滩马路上,跟上她的步行的节奏。
作者:素灵梵 时间:2013-09-04 13: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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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感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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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银行沪行大厦留在了身后,因为外滩建筑服从着身边的黄浦江的弧度,所以,外滩大道也呈一条弧线,前前后后的建筑,也少了几分遮挡,随着脚步的推移,那些罗列在曲弧边缘的建筑,层出不穷地显现在眼前。这一边的外滩建筑,被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勾勒出醉眼朦胧的轮廓,失去了白天给人的厚实沉重之感,顿时具有了飘然欲仙的轻灵之气。而靠近黄浦江的那一边的码头边,则亮着像鬼火一样暗淡的灯光,隔着树丛与货栈射过来,仿佛那边是一个怪味的沉沦的世界。一些码头上仍没有歇息的迹象,工人们搬运货物的声音,能够隔着吵闹的马路,传来断断续续的声息。外滩此刻的夜生活依然没有停息的趋势,车来人往,像是另一道与黄浦江并驾齐驱的河流。
郑岩崖觉得自己与身边的这个女孩,就像两根偶然相识的稻草,随着浪奔浪流的大上海的滔滔江水,身不由已地向前漂泊着。
“你到办公室加班了,没有看我们的节目啊?” 程馨抒还记得郑岩崖在营业厅内说过的话,侧头看着他。
“不,我看到你们那个舞蹈了。之后,我才被行长叫走的。”
“真的,”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样?我们跳的还好吧?”
“跳的很清爽。”郑岩崖用不伦不类的沪语回应道。他觉得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应当适时地给别人一点鼓励,因为对方提起此话题的意图,显然是别有用心的。于是,他接着说道:“看了你们的舞蹈,我觉得好像春天真的到了眼前。”
她侧转身,扁着身体,看着他,“真的?那你现在不觉得冷了?”
“是不觉得冷了。”
“呵呵,没想到,我们的舞蹈还这么灵啊。”她看着他,脸上又挂起了无遮无挡的笑容,眼睛也微微地眯起,好像秋千荡在了空中。在她向着他说话的时候,郑岩崖感到她的目光幽深得深不见底,而她的洁白的牙齿,映衬着抹着口红的嘴唇,在她说话时,闪烁着皎洁的光泽,他再一次感受到,她好像那么无忌地敞开自己,把她的最自然的笑容,放任地坦现给他。也许笑容对于女孩来说,就像她的内心,只有对她最信任的人,才会那么放肆地全盘托出。
郑岩崖可以感觉到,她有一点忘乎所以,她的脚步在暗夜中,轻捷灵活地错动着,似乎还在把舞台上那一份激越与韵律,点化在她的步幅中,好像她还没有尽情地在舞蹈中倾吐尽她全部的对节奏的感知与享受,愿意把她的那份不曾尽兴的快感,继续在外滩的马路上一泻千里。
“是很灵,灵得很。”他不想扫她的兴,附和着她说。她只顾着看着他,已经像螃蟹一样,侧着在他身边行走,只是为了能和他更好地说话,更好地看清他的表情。而郑岩崖完全是虚无委蛇的,他实在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开心与高兴的,只是他不愿拂了她的那份弥满全身的快乐,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她而已。
在她的身后,突然亮起了一盏刺眼的灯,这是从南京路那儿驶出来的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而她只是旁若无人向后侧退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站立之处是右行车道的中间。
郑岩崖的目光掠过她的面孔,盯着那后边的刺眼的目光,此刻的程馨抒,只成了一个模糊辨识出来的黑影,他猛地向那个挡在刺目光线前的黑影伸出手去,凭着手感,他知道自己已经拽过她的棉袍袖口,便使出了过大的力,把她猛地一拉,就像拉上激流里的一根稻草,他觉得,那根稻草似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重量,听天由命地随着自己的力道,浮出了危机四伏的水面,腾空地飘到空气中,然后给重重地扔在了外滩大道的岸上。
这时候,郑岩崖才看清了被他拖上岸的黑影的细部,程馨抒的疑惑的目光,近在咫尺,向他射来全部的不解,而这种目光中,却没有任何责怪与戒备。
雪佛兰的车前灯射出的强烈的灯光,像一道飞旋的车轮,掠过她的面容,郑岩崖看到,她的目光在疾走的灯光中流动着,朝向着外滩马路。
此刻,那辆黑色外壳的小轿车已经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
“它违反了交通规则了,怎么可以走右边呢?”程馨抒望着远逝而去的轿车,才突然想起给予那辆打破她的兴致的肇事车以指责。
“你都忘了?从1946年元旦起,上海,不,全中国的车子都是靠右行驶的了。你应该知道,你今天晚上,是站在全中国第一个靠右行走的夜晚里。”郑岩崖看着她的那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也故意扮着庄重的神情,向她作出提醒。
“右行?我想起来了。这两天报纸上,还有广告上,到处都是车子右行的预告。前两天,我还看到警察在移换红绿灯呢,路边的站牌,也换了一个位置。一转眼,我都忘了。这么说,是我犯规了?”她也轻轻地笑起来,为自己的一点点错失而露出一份莫名其妙的笑意。
“应该是你,你挡在了人家的车道上。”郑岩崖也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似乎被这个女孩的那种纯粹的天真也给影响得多了一些快乐。他感到,她似乎能被一些极其简单的小细节激发出那种夸大其词的快乐。
“我也觉得奇怪嘛,”她说道,“以前走在这一边,只需看着后边,就会平安无事的。可惜,我都忘了一干二净了。”
郑岩崖看着她的那份自得其乐的神情,便说道:“你能记得春天,却记不得交通规则。”
“记得春天?”
“你都忘了吗?早上在我的办公室,你还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春天呢。”
“郑秘书,你在笑话我,说我是一个健忘的人。”她微微低下头,深深的目光看着他,嘴抿的紧紧的,好像是生气的模样。
“没有啊。我只是想说,你能把最难记的事能记住,比如春天。而那些最简单的事,你不过是不屑去记罢了。”郑岩崖突然有一种想哄哄她的想法,好像让她继续她的快乐,是他的应尽的义务似的。
“记得春天很难吗?”
“是啊,我都忘记了春天。”
“刚才你还说觉得春天就到了眼前呢。”
“那是因为你们的舞蹈啊。”
“说明你也没有忘记春天嘛。”
“谢谢你,是你告诉我春天是怎么样的。”
她沉默了一会,“这么说,我不是一个最笨的人了。”
“谁说你笨了?你只是有一点未养成习惯罢了。”
“是吗?郑先生,你说话真让人老开心的。”不知什么时候,她称起郑岩崖为郑先生,郑岩崖觉得在她的被浓妆艳抹装饰得与这个城市一样虚情假义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简单而幼稚的内心。
谢谢两位朋友的支持。
12
经过方才那惊险的一幕,程馨抒安静了许多。郑岩崖和她贴着像骨架一样坚挺地矗立着的外滩建筑,向南走去。越过最繁华的南京路段,一股清冷的气息开始占据了上风,路上的行人也减少了许多。
“你说,为什么突然改成靠右行驶了呢?叫人真不习惯呢。”程馨抒问道。
“过去上海,英租界的势力最大,英国人行车,都是靠左边行驶的,中国人受此影响,也选择了靠左行。抗战胜利,美国人突然成了中国最大的盟国,美援也源源不断而来,你没有看见街上现在到处都是美国车子吗?美国车的设计,都是按照右行设计的,美国现在势力大增,我们中国人自然以美国的规矩行事了。”郑岩崖说道。
“这么说,上海要走美国人的路了?”程馨抒探询的目光,向他看来,眼睛中含着茫然的不解。郑岩崖觉得她也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沉静的一面。
“谁知道呢?不过你说的有一点道理,中国在朝右走。”郑岩崖觉得与她很严肃地讨论一些正事,有一些不适应,便尽力用调侃的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美国人为什么与众不同?它为什么走路的方式,也与别人不一样呢?”程馨抒追着问道,好像把他作为一本百科全书。
“我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过,美国人独立,就是向英国人争取来的权利,与英国人打得你死我活,自然对英国人恨之入骨,后来他们建国了,看着英国人什么都不顺眼,存心要与英国人唱对台戏,英国人是靠左走的,美国人就选择了右行。”
“我觉得是不是我们中国要跟在美国人的后边走了?当人家的小尾巴?”程馨抒透明的清澈的目光,向他射过来,那神情,就像一个勤学好问的小女孩。
“管那么多干嘛?”郑岩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孩,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带向蕴含着危险的国事当中,便果断地中止了这个话题,“不管是靠右走,还是靠左走,我们老百姓走的是人行道,它也碍不着我们的事啊。”
“还说不碍事?刚才要不是你拉我一把,我说不定都被撞着了。”她的神情里夹杂着像寒风一样浓郁的郁郁寡欢,刚才才出门时她的那股洋溢着的欢欣,似乎被冷酷的夜寒给掠走了。
“我能那么神吗?”郑岩崖自嘲地笑道,“那车子还离你好远呢。”
“是你刚才救了我。”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逼视着他,以逼迫他承认她口中说出的事实。
“救你?哈哈哈,你真逗。本来就没有什么事的。”他禁不住有一点夸张地笑起来,才出来的时候,是她笑容可掬,好像遇到了一件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然而转眼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却让她摇身一变,忧从中来,而郑岩崖却无奈地接替了她当初的快乐情绪,不得不装着几分虚假的高兴,好像要把自己这份若无其事反馈给她,回报她最初出来时施舍给他的那一份开心。
“你真的这样想?”不知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变得疲软下来,似乎显得非常的失望,是因为他的虚伪被她识破?还是他的搪塞令她感到费解?
“本来嘛。我觉得倒是一个好兆头,我们有了新的方向。过去我们习惯的行驶方向,就像不幸的过去一样,抛到民国四十四年去吧,我们迎来的是一个崭新的民国四十五年。”郑岩崖被她停止的脚步拖定,只得向着她,说了这番辞不达意的套语。
“你是重庆来的人,当然这么乐观,我们原来上海行的人,哪里有你们这么无忧无虑的?”从她背后射过来的霓虹灯光怪陆离的灯光,映着她的朦胧的脸颊,掩饰了她的面上的表情。郑岩崖能够看到她的描得黑黑的眼眸,在外滩杂乱无章的光线中,显得深邃无边,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无从捉摸。
郑岩崖突然间感到,这是不是她心中的真正的忧虑?他想到刚才徐维明行长找到谈话、叫他写材料的事情,在这方面,他对行方的底线应该还是比较了解的,便顺口说道:“这个事情不是过去了吗?行里都已经保证过了,不论是渝行还是沪行的员工都是一视同仁,不存在有什么差别的。”
“是真的?你听到行里这样说的吗?我也不知道行里会不会变卦。”她小声地问道,似乎中气不足。
就是这时候,一个阴森的念头在郑岩崖脑子里突然亮起,他想到,他刚才在徐维明那里已经了然了行方的态度,那就是行方已经露出了底气不足的底牌,抱定了退让到底的底线,如果把他所知道的徐维明所代表的行方的态度,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孩,会产生样的效果?她显然会把行方的底线,传播到与她处于同一位置的人群当中,那么,就可以让那一帮沪行的旧人,知悉到行里的底线,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有恃无恐,继续向行方展开他们维护自己权益的斗争。这样,在利益的共同体下,下层的分散的员工可以被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团结一致的力量。
郑岩崖有着自己的特殊的使命,组织群众运动早在他动身前往沪行的时候,就明确地得到吩咐不在他的职责之内,但是,他还是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了向她和盘袒露出行方意图这个诡秘的计划。在他的脑子里完善着这个念头的时候,另一种不祥的自我评价的阴影,却笼罩上他的心头,那就是,他似乎在利用这个女孩,一旦捕捉到这个女孩暴露出她的脆弱的时候,他就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的点火引线,把她点燃,让她自行地去引燃更多的同样的生命,为自己的事业服务。
这种犹豫仅仅一闪而过,郑岩崖很快自责自己,不应该在潜意识里涌上怜香惜玉的情结,因为他上一次任务的失败,就是因为他的犹豫、他的寡断,吃一亏、长一智,他从此之后,便强行地锤炼着自己,在他面对着世事的时候,必须抛弃掉所有的感性的身份,时刻告诫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有任何的感情因素,来干扰他对使命的执行。与身边的这个女孩走在上海滩的暧昧的时间与空间里,他根本不应该把她看成是一个时而带着俏皮、时而带着忧伤的与自己不同性别的人,不能,绝不能因为对她产生的一种不由自主的好感,来影响到他的自己的使命的完成。任何的怜悯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不应有的情感状态。想在这里,郑岩崖很快地克制了心中产生的对她的怜悯,决定把在行方首脑那里了解到的事实真相,向她不留痕迹地透露出来。不管她会不会当上那个传声筒,但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利用她,这是自己在此刻别无选择的首选。残忍与无情,才是自己超越过去那个失败的自我的唯一救赎。
郑岩崖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向她说道:“其实,你们老沪行员工的努力是很见效的,行方其实很害怕事情搞大,这就是成功之处吧。”
跟从哈尼的主人,去了某地,一直捣弄,今天才算成功。所以这里稍有忽略。
今日正常。
13
程馨抒摇了摇头,对郑岩崖的暗示,好像无动于衷。郑岩崖觉得自己对她并不了解,也许自己选错了一个透露风声的目标,但他不甘罢休,又继续深挖下去:“你前一阵子,没有参加沪行员工们向行方的申诉吗?”
“没有。我入行太迟了,我还不够资格。”程馨抒干脆地回答道。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进行才不到一年。”
“你是日本人在这儿时进来的?”
她点点头。
郑岩崖试探着问道:“那你进来也不容易啊。”
“当然很难了。是我姆妈叫进来的,其实我自己不想来,我不喜欢到银行里来。”程馨抒低声地说着,郑岩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到她讲什么。
“不管怎么说,银行职工总归是社会上公认的不错的职业吧。”郑岩崖抱着了解她的念头,继续探听着她话里的态度。-
“你说的话,与我姆妈讲的一个样。”她朝他冷静地看着,“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
郑岩崖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但想到她先前提到的工作太忙太累,便问道:“是你刚才说的太累的缘故吗?”
“累?”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是怕累。只是……怎么说呢,我不想提这个事情。反正我不喜欢。”
郑岩崖没有追问下去,话题一时梗在这里。
程馨抒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我对前途一点都乐观不起来,你看物价是成倍地向上涨,可我们收入却还是那么一点点。”
“有什么担忧的?”郑岩崖觉得程馨抒又回到了他方才抱定的思路框架内,便决计再在利用她的程度上加重一码,便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老沪行员工走的路是正确的,只要大家联合起来,肯定有前途的。”
她看了看他,挪动脚步,没有再讲话。郑岩崖觉得自己的诱导性的话题,像球落在了泥坑里,根本没有得到弹性的回应。然而,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失望,反而感到一种轻松,这意味着,她根本不是一个他可以很好地利用的对象,这至少可以为自己在利用她方面的失算,找到最合理的借口。这样一来,就不会让自己产生有负于她的内疚。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的铃声,这种特有的意在提醒行人让开铁轨的声响,是上海梦语中的一部分,郑岩崖望着那自远处驶来的电车说:“走快点,你或许还要走到路那边,站台在那边呢。”
程馨抒却熟视无睹,头也没抬,缓慢地拖动着双脚,说:“那不是我的车。”
“你怎么知道?”
“那是法电公司的车,到虹口去,得乘英商电车线,它还没有到。”
战前上海的电车,因为租界的关系,各自为政,英租界、法租界各有自成系统的电车路线,加上后来华商电车,形成英商电车、法商电车、华商电车的三分天下。只是日本人占领上海后,英商电车破坏严重,法国人因为投降轴心国,日本人网开一面,尚容许运行。华商电车自然破坏严重。抗战胜利后,虽然租界收回,但英商、华商电车照样营业,但华商电车破坏严重,一时也难以恢复。
郑岩崖对上海的蛛网般的公交线已经相当的陌生,便没有再说什么。
前面就是汉口路,他可以从这里拐入巷道,回到中行乔迁到外滩之后的那所老楼上的自己的宿舍。重庆中行的接收人员来到上海后,宿舍空前紧张,好在原来在汉口路上的中行大楼搬到了外滩23号,这所旧楼空了下来,行方便安排楼上的房间作了新迁来的员工临时性的宿舍。郑岩崖不忍心把这个似乎被自己黑暗与恶给侵染过的女孩就扔在外滩的马路上,便提都没有提自己的归宿,而是穿过汉口路,继续和着她的脚步,向前面走去。
走过汉口路的路口,她却停顿下来,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反正也没事,陪到到站台吧。”
她不置可否。他跟在她的身边,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虑涌上心头,问道:“你一个人回去,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她掉转脸,抿着嘴唇,吃力地笑了笑,“我都是大人了。”
“下车之后,离家还有多远?”
“没多远。我走几步就到了。”
郑岩崖不假思索地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其实,他感到担忧的,却是她离开之后,他自己所背负着的对她的亏欠,毕竟他像磷火一样,在心头闪过对她阴森的念头。
“勿用送得个,我自家走。”她再度扭过头来,用她的温和的笑容,淡然地拒绝了。“真的不远。我姆妈会到巷口接我的。”
“接你?她怎么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郑岩崖不相信地看着她。
“她葛是(沪语:当然是)晓得来,”程馨抒觉得有一些好笑,便轻声地笑了起来,不过,她的微笑与她刚刚出来的时候那种巧笑倩兮是迥然有别的,现在她给郑岩崖的感觉更是一种牵强的笑。郑岩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心理变化,才导致了对她看法的变换。她说:“姆妈自然知道,现在就是我回去的辰光啊。”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她在强词夺理,但她却站定在理由的制高点。她向他挥挥手,“我的车子到了,郑先生,谢谢侬陪我。”
她疾走了几步,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留在郑岩崖眼睛里的,只是外滩上来路不明的各色灯光以及车灯混杂在一起的光的泡沫,他的寻觅就像漂浮在这群泡沫里的一个尘埃,早已找不到去向。
从远处黄浦江上漫溢上来的寒气一阵猛似一阵地席卷上来,带着一股让人拒绝接受的水腥味。这是一条从没有封冻过的江,但是,它掺杂着的寒冷,却让人的心头结满了冰凌。郑岩崖不可思议地打了一个哆嗦,今天遇到的这个最初给人春天般温暖的女孩,最后却把他变本加厉地冻结起来,惨酷地冻在这个孤寂的外滩新年之夜里。
@哈尼的主人 33楼 2013-09-11 18:20:33
晕!不知喂啥你那个咱进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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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五万字才准参赛。我对那里情况也不熟悉,先慢慢适应。
作者:哈尼的主人 时间:2013-09-12 13:34:51 :我是重在参与。
14
星期天,郑岩崖从汉口路的宿舍,走不多远,来到班上。放假之后,楼上相当的安静,他关上门,可以让自己沉静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从容地处理近期来能够接触到的一些讯息。
星期假日,对郑岩崖来说,还有特别的意义,按照约定,这也是他与组织上委派的人交换情报的日子。他要抓紧时间,把一周来掌握的一些资讯爬梳一遍,以便在下午约定的时辰里把有价值的情报交给来人。
他是1945年9月份来到上海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与他联系,约在十一月份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重庆的一封密函,让他每周星期日的下午两点钟,到过去的霞飞路、日伪时期改名为泰山路、现在又易名为林森路上的一条弄堂里与来人联系,并将需要转交的情报资料交给来人。
之后,他来到靠近霞飞路的一条弄堂里。密函上说,此人挑着菜担,戴着一顶旧毡帽。
当郑岩崖按时来到那条弄堂里的时候,开始担心找不到接头人的想法,只能证明他有一点多虑了。那个弄堂里,只要这么一个卖菜的人,而也只有他戴着那顶破旧的毡帽。
郑岩崖初次见到那人,只是感到深深的失望。
这个接头人年龄约在四十多岁,个子有一米七五左右,瘦长脸,脸上布满了皱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皱皱巴巴地吊在身上,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你说它是蓝色的吧,它又像是灰色的,脚上穿着一双破棉鞋,边上已经擦破了皮,露出里面的黑乎乎的棉絮。他带着的那顶毡帽已经破败不堪,针线头都掉了出来,有半边已经露出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缺口。
郑岩崖根本不需要与他对什么接头暗号,直接问道:“你是来自闸北的?”
“是是。”那人正坐在自己的菜担子边,抽着旱烟袋里的烟,一副惬意的神态,他看到郑岩崖突兀地立在身边,取下烟袋,站了起来,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您是郑先生吧?”
“是我。”郑岩崖抵制内心里对他的抵触,把最近的一份经过精心筛选过的材料,包在一只小布包里交给他,“这你交给潘先生吧。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这你放心。”那人殷勤地点头说道,额头上的皱纹一起跳上跳下,他的颧骨高高地耸起,让人觉得他的脸上不存在一块多余的肉。
第一次的见面,郑岩崖没有与他多说什么,他对那个接头人的印象非常不好,他总觉得这人是一个上海滩随处可见的难民。第一次送出的情报,郑岩崖选择的是一些并不重要的内容,他似乎要通过一次尝试,来看一看,他这条接头线路的可靠性。
不久,重庆来函,说他的情报已经收到了,这意味着这个接头人是可靠的,但是这人的猥琐气息,无论如何无法让郑岩崖对他产生好感,特别是他的那个带在头顶上的毡帽,他打心眼里产生一种恶心。这种帽子,最适宜摆放的位置是垃圾堆里。
今天又到了接头时间,郑岩崖在班上整理这一星期来的各种资讯,其中一份财政部的密函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份材料说:据报共党在各地发行抗币,以一元折合伪币五千元套换法币,收买土产品,企图掌握充分之粮油盐布作准备,并图控制适当之黄金与外汇,以供调剂之需。
针对这种情报,财政部的函件中要求所属机构,严禁将粮盐油布金银等物资向边区输送,并与宣传查禁各节相辅而行,以期促其空头纸票,早日崩溃。
这显然喻示着国民党已经发起了经济战的序幕。
自从重庆谈判结束后,国共两党军队打打停停,停停打打,都处于一种试探性的交手过程,而更为关键的是,蒋介石知道自己开打的准备还没有完全酝酿到位,加上美国人在总体原则上也不希望中国继续进行内战,以免为苏联乘虚而入,对蒋介石施加影响,诸种因素加在一起,使得跨入1946年,和平的气氛又显到高涨起来。郑岩崖又把近日的《申报》找了出来,上载1945年12月27日国共谈判恢复,而之前的一个动向是,同月的22日,马歇尔被美国总统杜鲁门任命为特使来到重庆,调停国共纷争。从表象上来看,内战有可能停止的迹象又开始甚嚣尘上了。
但是,郑岩崖现在看到的这份内部情报,却表明,国民党一直没有放松对共产党的围剿,体现在金融方面,蒋介石在没有硝烟的经济战场上,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着一场剿杀共产党经济、金融的行动。而这种胶着性的隐性的经济战争,一旦积聚到一定的时刻,便会引爆暴力的冲突。
郑岩崖得出的判断是,国民党的和谈只不过是一种烟幕,是蒋介石在等待,等待时机成熟,便会凶相毕露,撕开和平的面纱,直接诉诸于武力。而在经济金融方面的暗战,实际上就是蒋介石现在暗中进行的能量的积累过程。
有了这样的判断,郑岩崖在这一次上报的情报中,便加入了他的这番最新的思考。
他考虑到,星期假日的时间,过多地呆在办公室里,实际上是不安全的。他将前一度时间,徐维明吩咐他的报送重庆总行的材料,抄写一遍,写上信封,顺便到街上寄走,这可以作为他星期加班的一个借口。
出来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接头人那件破旧的毡帽,好像这成了接头人最令人深恶痛绝的一个地方。他看到了衣帽架上的一顶新礼帽,这是他才来上海的时候,与同事逛街时,看到这顶帽子在上海挺流行的,便花了不菲的五十元法币,买了一顶,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戴帽子的人,于是这顶帽子一直挂在办公室里,现在他倒觉得可以给这闲置的物品找到一个合适的用场了。
走下的楼梯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好。他不想再回宿舍,先顺着外滩马路,闲逛来到老城厢,这里是租界侵入上海之前的老城区,带有鲜明的中国人特色,但却狭小肮脏,木质的两层楼房布满了挨挨挤挤的道路两侧,石板道路凹凸不平,不看着脚面,一不小心,还能绊一个跟头,与外国人经营的租界区的高大宽敞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但逼窄的道路,给郑岩崖带来的却是一种亲切,这片纷纷杂杂的街区,就像重庆那杂乱无序、沿山而建的木板建筑,中国人的住宅弥漫着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但仔细品味一下,却可以读到中国人坚忍不拔的民族性来。不管什么样的逆境,都无法扼制中国人的生长。他在豫园吃了一点点心,算是午餐,然后走出了老城厢,上了林森中路。
走上这条大街,眼前豁然开朗,它的宽阔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法国人在建造租界时,也把他们的对浪漫的那份本能移植到这里,而空间是营造浪漫的先决条件。道路两边,栽植了高大而连枝的悬铃木,只是此刻正值冬日,枯叶落尽,林森路上失去了遮天蔽日的葱郁,影影绰绰的枯枝,像一股黄尘般的雾,悬浮在林森大道上。
郑岩崖慢慢吞吞地逛着街,一边留神地注意着通向林森路的一些小弄堂,也许他要习惯性地考虑着遇到意外时,他必须找到慌不择路时的后路。因此,他也不觉得时间的过去,看看时间离两点钟还有将近半个钟头的时候,便向那条约会的弄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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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中路抗战后的最大变化,就是突然冒出了许多咖啡馆与酒吧,过去这里林立的商店像是集体约好似了的,改换了门庭,为战后的娱乐升平添砖加瓦。而这些娱乐场所的对象,很多都是不言而喻地瞄准了在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的美国大兵。
郑岩崖想到了元旦之夜与郑馨抒在外滩马路上的谈话,道路的向右行,似乎预示着中华民国越来越倾向于美国人的路线了。那天的随便的闲谈,却真的应验了这个国家的悲哀的现实。
街上,美国大兵的卡其军装触目可见,特别是一些时尚女郎,有意用精悍紧身的军装勾勒出全身的线条,再敷以军装加诸于柔软躯体上的那一份力量的粉饰,倒成了永远追风逐电上海时尚街头的一道出人意料的风景线。
暴力也是一种胭脂,可以更好地衬托出人性的柔软,人性的妩媚。
郑岩崖漫无际涯地胡思乱想着,路边的酒吧里,随处可以看到美国兵三五成群,狂嚼烂饮。酒吧外面,停着一辆辆收束着翅膀,像随时扑腾起来的老鹰一样攫取食物的人力车。美国人的到来,无疑给市场上注入了一丝遍地是金的活力。美国大兵这个称谓,潜台词里实际上是说他们很大,很笨,很傻,在美国人手里抢钱,一时成了上海滩上的新苗头。郑岩崖从报上看到过,这些美国大兵从外滩那儿初下码头时,引来一群闻风而至的犹太女郎,向他们卖弄风情,把她们的芳名,签在票面惊人的中华民国钞票中,上面的数字,至少都在四位数字以上,美国的傻大兵,还以为这些一钱不值的钞票价值连城,也投桃报李,回赠一百美元的钞票,那些犹太女郎竟然因此而从美国大兵手里赚了第一桶金。
正想着美国兵的事,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美国兵跌跌撞撞地从酒吧里走了出来,这美国兵胖乎乎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意,举着手,朝着郑岩崖的方向,说道:“Come here。”
郑岩崖还在发愣之际,一辆黄包车,已经冲到了他的前面,停在了美国人前面,车夫笑容满面地用洋泾浜英语说道:“YOU UP 车。”
美国水兵大摇其头:“NO,NO。You get off, let me take you。”
车夫的洋泾浜英语显然不敷使用,不解其意,木木地看着美国人,美国水兵却热情有加,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颜色晦暗的美钞,递给了车夫,车夫惊喜交加地接过钱,感动得无以复加,美国大兵将一头雾水的车夫拉出他的车位,推向车后,将他按到车座上,然后他站到车夫的位置,提起黄包车的手把,掉过头,问道:“OK?”便一路狂奔起来。
美国兵一路狂呼,而后座上的车夫却相当的紧张,显然是很担心这美国兵突然撒手了该怎么办?
郑岩崖远远地看着这一幅突如其来的西洋景,心里觉得,美国人不但很傻,而且很天真。他本来以为这美国人会让中国的车夫上当、吃苦头,但那美国兵只是满足一下自己酒后的尽兴,并无伤害中国车夫之意。黄包车一路远去,引得路边的其它三轮车车夫高声吆喝。走了很远,这美国兵才放下车子,把车子还给了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中国车夫。
酒吧里又走出三个美国大兵,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水兵,搂着一位穿着旗袍的中国姑娘,一边旁若无人地在她的抹着胭脂的脸上亲着,那姑娘一边用手拍打着美国兵肩膀,一边放任地娇笑着。郑岩崖想到了美国人何止是很傻很天真,他们还有很黄很暴力的一面。而美国人的暴力,他很快会在下一时辰里亲身经历到。
郑岩崖不想看到这一幕,疾快地插上小道,走到相约的接头地点。令他很惊讶的是,他发现那个接头人已经等在他约好的地方。而现在的时间,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
他走到那个人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来的挺早啊。”
那人猛地弹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郑先生,您来了。”
郑岩崖其实心里一直希望在这一个奢靡的城市里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寻觅到由内到外的心灵的慰藉,但是每一次见到这个唯一与组织有联系的人,都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郑岩崖问道。
“我从中午就到了这里。”
“怎么这么早?”
“嘿嘿,”那个中年男人笑着,露出几份腼腆,“每天菜很早就卖完了,也没有事情,就坐在这里歇一歇呗。”
“哦,”郑岩崖上次就知道他是一个菜贩子,听他说,他早上三点多钟,就从闸北他住的地方,挑着空箩筐,来到中正西路(就是今天的延安西路),那儿已经超出了城市的发展边缘,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从种田的农民那里,贩一点蔬菜,然后,沿着中山路,来到外滩这一段闹市区,挨家走户,把贩来的菜卖出去。当时郑岩崖算了一下,从中正路西头,跑到外滩这边来,路程就要十多里路,每天周而复始,接头人的生活的确是很艰苦的。从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个接头人似乎并不知道担负着传送情报的任务,郑岩崖也没有向他挑明,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也不便去问这个接头人,他如何把情报送到另一头的接收人手里的。明了这样的对他的身份判断,郑岩崖觉得对他在情感上非常矛盾,明明他是这个城市里唯一可以与组织联通的渠道,而这个人又阻隔着他对他所在组织的亲近。与其说他是联络线,倒不如说是一种隔离带。郑岩崖想到两人最初接头的暗号,本来是他问接头人抽烟吗?对方说抽的,然后由他问:“你抽老刀牌还是飞马牌?”对方答复:不,我抽旱烟。但郑岩崖见到他时,压根儿就没有提起这个暗号,他知道自己违背了组织纪律,但现实根本不是一个纪律所能约束的。庞大而冗赘的生活,更被常识主导着,而不是纪律。
看着接头人还带着那顶破旧的毡帽,郑岩崖把头上的礼帽取了下来,说:“你的帽子太破了,这顶我也用不着,你拿着带上吧。”
接头人伸出粗糙的手,却不敢接过郑岩崖递过来的帽子,说:“这怎么可以?郑先生。”
“没什么。”郑岩崖把这次送来的材料,捏在礼帽的边缘,说:“这份东西,你记住送给潘先生。”
郑岩崖只知道,无论是重庆来的函件还是这个接头人,都言之凿凿地称存在着一个接收着情报的潘先生,但是,这个人,在郑岩崖的脑海里,只是一个空气一样的虚无飘渺的存在。
接头人赶快拿过帽子与放在信封里的材料,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捏着,放进了破棉袄里面的口袋,然后,拿掉自己头上的破毡帽,放在他的筐子上。郑岩崖看到他剃着一个光头,看不到一点头发茬,那样子,就像是报纸上刊登的囚犯的照片。
“你叫什么名字?到现在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郑岩崖顺便问道。
“我姓陶,陶延华。”
“什么名字?”郑岩崖有一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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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头人重复了一遍,郑岩崖在他的名字里,听到了延安的“延“,与中华的“华”,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触及了他内心里始终纠结着的渴慕与期待。他问道:“这名字,是你改的吗?”
“不是,这是父母按般辈来排的,我是延字班辈。”
“哦,原来如此,”郑岩崖觉得很失望。他没有再与接头人说什么,便说:“记住,东西不能丢掉了。”
“知道,丢不了。”接头人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我走了。”郑岩崖对他说道。
接头人挑着担子,仍戴着原先的那件毡帽,而把郑岩崖给他的礼帽,郑重其事地挂在扁担上,一只手还抚着它,显得爱护备至。
这一条垂直于林森中路的道路名叫普安路,之前,在法租界时期称之为维尔蒙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将上海的地名进行了去洋化修正,改成了现在的地名,一直沿用到建国后的今天。这条道路毫无名气,甚至在今天的地图上,还看不到它的踪迹,它夹在中正路、林森中路之间。北边,受到跑马场(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广场)的阻隔,无法向北延伸,向南,则碰到法国人的坟山(此处后来成了淮海公园),也无法伸展,从而成为一条没头没尾的断头路。因为不是南北通衢,所以地图将它忽略在外,然而却因此而获得了世外桃源般的幽静。
而这条道路上更为出格的是,它始终萦绕着一种阴森森的死亡气息,它的北端紧靠着中正路路口,是当时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普善山庄,专收倒毙在上海街头的饿殍,以及因为精神饥饿而绝尘而去的遗蜕。1946年,上海的自杀率创下了新高,抗战的胜利,在简短的兴奋之后,是希望的破灭,普善山庄也迎来了它的畸形的繁荣期。这条路与林森路的交界处,则是洋人的坟山,高大的院墙里,是横竖成行的洋人坟墓。而洋人墓地的东首、靠近老城厢的地方,则是宁波同乡会下设的“四明公所”,实际上也是为死人服务的一个场所。中国人有入土为安的习惯,人死在上海,但还是要回到故乡,所以公所里停放着准备运送回乡的死人棺木。
普安路这个名字,本身就包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只有在不平安的险恶地段,人们才加倍地关注“平安”的存在,就像太平间里,恰恰潜伏着不太平的情结。
正是因为普安路的独特的地理位置,郑岩崖才将接头的地点,放在了这里。这里弥漫的阴森森的气氛,倒为安全抹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保护色。
郑岩崖走在墓地的围墙外,准备擦过林森路的边缘回去,但是,周边的死亡的阴影,却逼迫着他心里滋生出一丝对温情攫取的欲望,而这丝温情唯一可以接榫的地方,就在接头人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种强烈的念头是否正常,更遑论它是否正确,他实在按捺不住对这个接头人的好奇,走了几步之后,便收住脚步,折回洋人坟山的外墙边,他想看看接头人究竟走向哪里,看看他究竟做什么。
郑岩崖回身之后,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接头人的身影正走在坟山侧门那面的集市地。原来,日本人侵华期间,把洋人关进了集中营,这里疏于管理,中国老百姓却趁机侵入,在坟山侧门这边的普安路上,摆起了摊点,专营旧货、杂货小生意。
接头人穿过这片丛杂的人流,停在了一处理发挑子边上,郑岩崖看到那个接头人放下箩筐,摘下了头上的那顶破旧的毡帽,而把手里拿着的那件礼帽,扣在了他的光秃秃的头上,对着剃头挑子带着的一面镜子,摇头晃脑,左看右看。显然,这接头人正对着镜子,试试自己戴上礼帽之后的尊荣。郑岩崖发现他还有一点不凡的爱美之心,心中暗暗称奇。
就是这时候,突然在人流中冒出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子,晃悠到接头人的担子旁边,突然一个闪跳,凌空飞起,一把从接头人的头上抢过那顶礼帽。
接头人猝不及防,掉转头,大声叫道:“你做什么?”
郑岩崖心中一惊,帽子事小,他倒担心他交给接头人的那份材料。那个瘦个子男子,不紧不慢,拿着帽子,在手里转着圈,口中吹着唿哨,悠闲地走着。
接头人见那男子没有回应,又叫道:“快把帽子给我。”
瘦个子男子扭头朝他嬉皮笑脸,接头人挑起担子,就向他奔过去。郑岩崖赶快把自己藏身到路边的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后边,心里暗暗地想:都怪你,谁让你臭美的?你根本不应该显摆你的新帽子,这下看你怎么办?
接头人跑的快,那瘦个子男子也跑的快,接头人不甘放弃,跑了起来,渐渐地缩短了与那个瘦个子男子的距离。那瘦个子男人把帽子随手一扔,帽子飞旋着飘飘欲仙,越过路边高耸的围墙,落到洋人墓地的围墙里边去了。
郑岩崖对接头人颇为轻视,心里道:“你连一只帽子都护不了,你还能做什么?”他对这个人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郑岩崖知道,今天碰到了上海地痞流氓最低级的抢劫玩艺“抛顶宫”。所谓“顶宫”,在流氓的切口里就是“帽子”。这套玩艺,可以和上海滩与生俱来,共生并行,没有想到,竟然毫无创意地出现在当代。当今的闻人杜月笙据说早年的时候,也是干这种小瘪三的勾当。路上行人,如果有一顶比较好的帽子,这些小流氓便伺机而下手,抢去帽子,然后扔给同伙,接应而去。一天下来,抢到五六顶帽子,也能换来几个银元,吃喝不用愁了。
小瘪三扔掉了手里的赃物,一转眼,不见了,接头人眼中只有帽子,停在坟地的围墙望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围墙,却毫无办法。
郑岩崖这时突然生出一缕同情接头人的想法,何止是接头人舍不得刚刚拥有的这顶帽子,就是自己也是觉得挺可惜的。现在,不如到围墙那边去,把那顶帽子给找回来,也算是暗中帮助了接头人一把。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倒可以看出,这个接头人是一个老实憨厚之人。自己是应该把他划着在同志之列的,没有理由不在他上当受骗之时不施以援手。
想到这里,郑岩崖贴着墙根,决定从洋人墓地的南门,进入坟山,以助接头人一臂之力。
他想,刚才接头人追了小流氓一段距离,估计流氓的同伙,还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跑到洋人坟山的围墙里接应,自己马不停蹄,应该能够抢在反应过来的小流氓到来之前,夺得那顶礼帽。
他猛跑了一气,从南门走进了坟山。扑眼而来是一片浓重的绿荫,夹杂着像白骨一样整齐排列的墓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鬼怪在翘首以待。整个墓地里看不见一个人,他估摸了一下方向,便向墓地的东侧走过去,那里应该是礼帽落下的位置。
他在围墙边搜索了一下,发现那顶礼帽挂在一棵一人多高的松枝上,他走过去,伸长手臂,从松枝上挑下礼帽,稳稳地握在自己的手里。正当他准备拔脚离去的时候,只听到不远处的墓碑后边,传来一个洋腔洋调的女人的声音:“这个帽子不是你的,你不可以把它带走。”
17
郑岩崖掉转身,面前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朝他睁圆眼睛,好像他是一个现行强盗,被她捉拿在手。
郑岩崖不想与她多罗索,拿着礼帽,朝自己头上比划着,道:“这帽子是我的,是我的,懂吗?”
面前的这个洋妞,个子不高,身材小巧玲珑,郑岩崖首先掂量下她的重量,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份量,自忖自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她给制服得服服帖帖。上海滩这地方,可谓卧虎藏龙之地,三教九流也混杂其中,碰到什么样的人,都得小心一些。
“我不懂。”那洋女人直率地说,并且向前走上一步,眼睛直盯着郑岩崖手里的礼帽,本来就是蓝色的眼睛,放射出蓝荧荧的狼一样的光,“我明明看到这帽子是从墙外飞起来的,怎么会是你?”
郑岩崖只觉得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他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多管闲事的洋妞,而是怕那帮流氓的同伙接踵而至,形成对自己的人多势众的压力,便把礼帽带着头上,道:“你看我戴着帽子是多么的合适?它本来就是我的,是被人抢走了的,扔进这里的。”
“你的话,我不能相信。”那女人不依不挠地冲着他说。
“那你要怎么样?”郑岩崖有一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像虎一样假、像狐同样假的貌似狐假虎威的洋妞,单刀直入地问她,看看她的底线是什么。
她的嘴鼓成一个惊异的圆圈,好像郑岩崖污辱了她似的,她解开前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片,说:“我是美国记者,我要找到这顶帽子的真正的主人。”
说着,她就把那张卡片,亮在郑岩崖的面前,郑岩崖几乎近在咫尺地看着她的尖尖的微微上翘的鼻子,发出纯正金子般光泽的发丝,令他想到希腊神话里的金羊毛,他的所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蓄意展示的证件上,而是他在接下来的什么合适时间里,三下五除二地把这个女人掀翻在地,彻底断掉这个麻烦。他准备在说完下面这句话之后,就不再理睬她:“你怎么相信我呢?”
“我要你找一个证人。”那女人直直地看着他。
郑岩崖感到这个洋妞太单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她作为假想敌,他现在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的逻辑,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只要自己找到一个证人,便会化险为夷,而证人,他并不能找到,接头人完全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找到迎合这个洋妞的办法之后,他对她的敌意明显减弱,对她说道:“好吧,我有一个朋友,就在这围墙外面,他可以证明这顶帽子是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再一点带我去见他?”那女人仍然振振有词。
“现在也不迟,走吧。”郑岩崖大踏步向南门的方向走去,那女人一溜小跑跟在他的身边。郑岩崖实在搞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会是这样死不开窍的一根筋,即使是自己这样的赤手空拳的人,都在盘算着如何用暴力方式的来解决她,她这样的心态怎么可以在上海滩上生存?心里顿时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嘲弄之意,侧着身子,问她:“这件事,也是你的采访内容吗?”
“为什么不采访我就不能问呢?”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啊,你这话太中国,太中国了。”那女人夸张地嚣叫起来。
“哦,什么叫太中国?”
“不讲信用,随便撒谎,从来不脸红。”她还伸出她的纤纤玉手,在她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郑岩崖看穿她的麻烦之后,竟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起来,便生出了几分逗弄之心,问道:“你是美国人吧?”在得到她的首肯之后,继续说道:“你有没有看过太美国的事?”
“什么事?”她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好奇神色。
“你会看到的。”
郑岩崖跑出南门,回到刚才扔帽子之处,穿过人来来往的摊点,一直跑到坟山的侧门,估计接头人从那个门进去找了,便跑了进去,远远地看见接头人的担子,便叫他回来。
身边的洋妞跑的气喘吁吁,但她仍然没有放弃的打算。方才这一段时间,陶延华追着那个小瘪三,又要护着身边的箩筐,也不知道这外国人的坟场的门如何进去,耗费了半天时间,直到问了路上的小摊贩,告诉它那边有一个侧门,他才跑了进去,刚没走多远,就被郑岩崖叫了回来。
郑岩崖告诉洋妞,说这帽子是他送给接头人的,碰到了小瘪三,才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那洋妞这才相信了郑岩崖所说的,顿时前面的疑神疑鬼的神气烟消云散。但是她的一根筋的脾气再至让郑岩崖领教了她的厉害,她说:既然帽子已经送给了别人,就不能说这帽子是你的了。
郑岩崖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但好在这女人对陶延华发生了兴趣,听说他每天是从闸北贩菜到这里,万分惊讶,又问他的老家在哪里,是怎么来到上海的。又问起他每天贩菜能赚多少钱。
郑岩崖对这女人的厌恶又开始与时俱增起来,因为材料在陶延华身上,如果被她纠缠的时间越长,很可能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但那个陶延华对这个洋妞却十分有耐心,好像他一直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耐耐心心地告诉他住在闸北的什么地方,很多信息,郑岩崖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悲哀,明明是与自己联系的人,自己对他了解的程度还不如这个刨根问底的美国女记者。
他想用一个办法,把这个女记者支走,但她的职业精神确实惊人,一边对着郑岩崖使出不得干扰的神情,一边仰头十分崇拜地听着陶延华听他的历史。
郑岩崖听到陶延华是如何从他的家乡跑到上海来的,好在这一段,离自己担负的秘密工作没有多少联系,他便放任着陶延华满足这个女记者的施放出的一个个问号。他的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普安路与林森路的路口,就在这时,他的眼睛里跳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程馨抒。
谢谢各位支持。
18
郑岩崖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本能,就想把自己藏掖起来,他不想自己在休暇时间的秘密活动,公布在同事的眼睛中。只是,他看到了路口的程馨抒,并不是一个人在行走,而是与一个个子稍矮一点的女伴一起同行。
郑岩崖后退了几步,让自己的身体脱离林森路口那儿可能射过来的视线,这时,他发现程馨抒与她的同伴,竟然被一股压力压制着,压向了普安路向南的这段路上。
细看之下,郑岩崖才发现,刚才在林森路上看过的那个以拉黄包车取乐的美国兵,拦住了她们的去路,程馨抒与另一个女孩无法前行,只得被逼到普安路这条道上来了。
那个美国兵追上程馨抒,将手搭在程馨抒的肩膀上,嬉皮笑脸,程馨抒甩掉他的手,拉过她的同伴,折转身子,想回到林森路上去。
那个美国兵似乎被酒鼓舞得相当的兴奋,刚才他拖人力车夫,仍然没有平息他心里的那股冲动,现在看到中国女孩,立刻有了新的目标,不依不挠地纠缠上去。
程馨抒与另一位女孩急急忙忙地在悬铃木队列占据着的人行道上,奔跑起来,想甩开这个美国兵,那个美国兵也疾步追逐上去,向她们贴近。两个女孩很快就跑得精疲力竭,另一个女孩更是落在了后边,程馨抒不得不回过身来,等她跟上来,这给那个美国兵带来了赶上他们的时间。
郑岩崖看着这一幕,却无可奈何,他不应该让熟悉人看到他抛头露面,更不想让程馨抒看见自己,那一天晚上送走程馨抒,他确实在担心着她是否能安然回去,第二天,他特地在营业厅里驻足了一会,发现在廊柱后的柜台上,有着那个令他不放心了一夜的女孩的影子,自此,他的忐忑不安的心开始松弛下来。然而他也反思了自己,觉得自己与她是否走的太近了,自己在那一天的起起伏伏都与她有着不可忽略的关联。甚至,自己的自责与揪心,也是源处于自己在如何对待与处置她的矛盾。也许,让她离开自己远一点,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这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平和一些,不会涌上焦灼的烦恼。
眼前该怎么办?程馨抒与她的同事,已经被这个美国人逼入了弄堂之中,自己该如何让她躲过这一次意外的麻烦?
突然间,郑岩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那个看似纯洁无比的美国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她刚才为了一顶帽子而与自己纠缠不休,并大发感慨,引申出一套“很中国”的理论,现在该让她看看“很美国”的现实剧。
他重新走近洋人墓地的侧门,只见那个女记者还与陶延华比手比脚地谈论着什么,郑岩崖走近身边,压抑着内心里的急迫,问道:“我可以打断一下吧,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转过头,微微侧着,看着郑岩崖,说:“我给你看过了我的工作证,我叫马雪梨,这是我的中国名字。”
“哦,马小姐,”郑岩崖只好依葫芦画瓢地叫了一声,“你不是想看一看‘太美国’的事吗?那么,我邀请你观摩一下,离这里不到一千英尺的地方,一位你的同乡正在上演一场‘很美国’的戏剧。”
马雪梨皱了皱眉头,立刻抛下陶延华,想来这个女子有她的固执的一面,但并不缺乏智慧,郑岩崖的提示,已让她心有所悟。
她来到路上,看着北边的路口,平静的面容,突然变得涨红,她原来的白得看不出一点血色的脸颊,充溢着热血,几乎欲沸腾起来,向外散发出一股股的热气,她的富有轮廓的嘴唇,也微微地拱成了一个圆形。郑岩崖初次见到她时就是这般大惊小怪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情更为夸张。郑岩崖不需要再看那路口发生什么,就是通过马雪梨的表情,就可以镜鉴到事态的发展。
马雪梨终于用汉语叫了一声,“无耻之尤。”
她彻底遗忘了郑岩崖及陶延华,疾步向路的北端奔去。郑岩崖向路中心跨了几步,看到了马雪梨的风风火火的背影,在她的前方,那个美国水兵,正拦腰抱着程馨抒的女伴,不肯放手。那个女孩一只高跟鞋落在路边,一只脚在空上骚动着,程馨抒拉着这个女孩的手,拼命地想把她拉向自己,只是这个美国水兵厚实而沉重,牢牢地铆定着这个女孩,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可以想见,程馨抒与那个女孩在一起想回到林森路上的时候,那个女孩不慎踩翻了高跟鞋,跌倒在地,被那个穷追不舍的美国兵给俘获了,程馨抒回身来救自己的同伴,就出现了面前的这幅连洋女子都气急脸红的画面。
马雪梨奔到事发现场,取出她挂在胸前的相机,对着美国人的丑态,扣动了快门,然后,她走到那个正在猥亵中国女子的美国水兵身边,对着他大嚷起来。郑岩崖可以想像得到这个洋女子的气势,刚才因为那顶事不关已的帽子竟然能够气指颐使,现在这一番公然在街头作流氓之举的丑恶行径,可以说她达到了暴跳如雷的境地了。
那个美国水兵还真是被这个洋女子给镇住了,他松开了那一位女孩,叉着腰,张着一副愚蠢的笨脸,看着马雪梨,却失去了嚣张的神情。马雪梨用英语对他呱啦呱拉说着什么,那个美国兵一声不发,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然后指着马雪梨胸前的相机,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肯定是想要回马雪梨相机里的照片。马雪梨却像被对方抓住了软肋,护住自己的相机,向后连连退却,那美国水兵又向前逼近了几步,马雪梨到底显示出她身为女人的身厉内荏的本性,惊慌失措起来,有一点慌不择路,四处转起了圈子。
趁这个机会,程馨抒拉起地上的同伴,一起向横向的林森路上走去。马雪梨见状,可能是觉得还是与受害的中国女孩呆在一起安全一些,便也向林森路跑去。
程馨抒自然看见了那个美国人追迫马雪梨的一幕,她停了下来,显然,她也不想把这个救她们的洋女子抛入虎口,于是,她宁愿选择与那个救她的人一起面对风险。
@金钩钓鱼2013 68楼 2013-09-18 08:57:35
偶觉得楼主是个老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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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主人公出生于1919年来计算,我应该将近一百岁了,谢谢关注。呵呵。
@金钩钓鱼2013 75楼 2013-09-19 09:31:11
偶怎么称呼楼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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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接近于和尚,“无情”最适合的一类。
19
那个美国水兵对大庭广众之下胡作非为,倒是无所顾忌,但却不想被女记者留影曝光,现在他盯着马雪梨不放,向林森路口奔去。
马雪梨走没多远,只得停下来,向那个美国水兵比划着,只见她两只手捂着胸前的相机,双手平举到美国水兵的面前,作坚决拒绝的姿态,那美国水兵又与她慢声细气地展开慢条斯理的交涉,马雪梨的脚步又被他拖住了。
其实,郑岩崖希望程馨抒快离开这里,一方面他不希望程馨抒被接下来的不可预料的局面伤害到,另一方面,他是不希望自己被程馨抒在这样的时刻发现在这里。他不敢贸然上前,他唯一期待的是,程馨抒趁这个女记者的横插一杠,获得脱离此地的机会,可是程馨抒偏偏要等着那个女记者一起出来,好像刚才那女记者仗义相救,她也有义务返身回报似的。郑岩崖真的是左右为难,进退无据。他甚至忘记了身边的陶延华。是陶延华的一个粗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犹豫不决。
“这帮小瘪三,还敢露面?”陶延华冲着墓地侧门里的某一处大声地呵斥着。
郑岩崖回转身去,果然在墓地里闪过两个鬼鬼崇崇的影子,正是那个抢帽子的小流氓。估计他和他的同伴兜了一圈,跑到坟山的围墙里面,准备去捡拾他们此行的战利品,只不过比郑岩崖慢了一个节拍,现在又露头露脸地到这里打探情况了。陶延华转身对着郑岩崖道:“郑先生,我看住我的箩筐,我去追他们。”
郑岩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两个中国式的小瘪三身上,而是那个美国式的大流氓那里。他不假思索,叫住陶延华,说:“不去追他们了。芝麻大的小跳蚤,不去惹他也罢。你来看看那个美国佬,在欺负那个女记者呢。”
陶延华吓唬了一下墓地深处的小瘪三,立刻把他们给吓得无影无踪了。陶延华来到郑岩崖身边,望着弄堂口那儿美国兵无休无止的纠缠,说道:“我去帮他们一下。”
“你?你怎么帮他们?”郑岩崖不解地看着这个连地痞小流氓都无可奈何的老实汉子。
“那个女记者是一个好人,不帮他,我不算人。”陶延华咬着牙齿说道。
“不行,你不能去。”郑岩崖想到材料还带在他的身上,不希望他卷入这街头的麻烦。
“郑先生,我自有办法,晓得如何对付这种蛮牛。”陶延华肩起他的箩筐,就向那边阔步走去。
“不行,你不能去。”郑岩崖压低声音,叫道。他在这一刻,感到陶延华显然是不知道从他手里接过的材料的重要性,一点没有自我保护意识,而自己喝住他、阻止他的理由,也无法向陶延华交待交接情报的底细。因为陶延华显然对自己的秘密工作一无所知,郑岩崖无奈地看到,自己滑入到一种尴尬的悖论区域里。如果他要喝止住陶延华,就必须告诉他担负的传送情报的使命,但是,这又会使一个仅仅担负着机械的传送情报职能的普通人卷入到他不应该了解的地域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陶延华不知道他的职责,有利于保密,但是,却会因为他的无忌而带来一份不安全。
“郑先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吧。”陶延华大大咧咧地应了一声,早已离开郑岩崖数步之遥。
“不会有死的问题。”郑岩崖脱口而出。其实,他知道,死不能作为他无所作为的底线。
“郑先生,让我去一下吧,只当我路过那里行不?”陶延华小声地哀求道。
“你想怎么办?”郑岩崖的声音里已经软化。
“我还能杀人吗?”陶延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已经感觉到了郑岩崖对他的顺从。
“好吧,不要搞大声势,让那个洋女人离开就行。”
“知道了。”
在陶延华大踏步走向林森路路口的时候,郑岩崖一直在怀疑自己放任陶延华掺乎到这场风波之中去是否恰当与正确。当他沉静下来,一股自责自己的情绪便缓缓地升起,笼罩了他全身,怎么能如此缺乏冷静?这种自责折磨得他相当的难受,每一次对自己做出的不妥善之举,他总是想深入地剖析这之后的原因。当他触碰到他头脑发热、动用自己的接头人为自己解决难题的真正原因,竟然是为了程馨抒的时候,他的心里面涌上了对自己的厌恶,甚至是愤恨。为什么每一次自己遇到人与人关系的时候,总是热血上涌,感情用事呢?一个总是把无情与冷酷挂在嘴边、总希望按此履行着自己的使命的人,其实恰恰是一个优柔寡断、动辄得咎的人。真正的无情,是压根儿不会提醒自己去无情。无情是一种天赋,是一种根本不会知道它是一种什么状态的天性。就像吞噬腐肉的鹰,它的无情已经成为它生命的常态。而自己恰恰被这种无聊的小心眼的情态给搞得步履维艰。
郑岩崖内心里煎熬着,紧张地看着陶延华走近了那个美国水兵,只见他挑着箩筐,靠到事发地区,好像是路边好奇的看客。那个美国水兵咬着马雪梨很紧,也因而拖住了程馨抒,陶延华从他的身边擦了一下,郑岩崖还没有看清什么,就见到其中有一个影子倒了下来,那个箩筐晃晃悠悠地继续向前,陶延华肯定是安然无恙了。程馨抒拉过那个女记者,不由分说地奔向路口,会合了她的同伴,一起奔向林森路的转弯处,很快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倒下来的是那个美国水兵,他倒在地上,竟然不再动弹了。郑岩崖借此机会,也走向那里。此时,陶延华也走过林森路,到普安路的对面去了,郑岩崖一阵疾跑,走过那个美国水兵身边,只见他趴在地上,脸上挂着迷醉的笑意,念念有词,颇为自得地享受着四脚朝天的时光。
郑岩崖没敢逗留,也走过了普安路,追上了陶延华,他的心情开始放松,对着陶延华道:“你快回去吧。”
“晓得了。”
“你刚才怎么他了?”郑岩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陶延华道:“我用扁担拌了一下,他就乖乖地躺在地下,躺那儿睡觉去了。”
“你还有这个身手?”
“是他喝醉了酒,就差睡觉了。”
“你还真行啊。”
“我不怕洋人,就怕那些地痞。”
“还是少惹这些人为好。我给你的东西藏的还好吧。”
“丢不了,我藏着肉里呢。”陶延华乐呵呵地笑道,“要不是我中饭没有吃,刚才那个小流氓我也不会让他们逃了。”
“你还没有吃中饭?”
“嗯。不着急,我回去吃。”
“回去,你不是住在闸北吗?离这里多远,你跑回去至少要二三个时辰吧。”
陶延华朝郑岩崖傻傻地笑着,说不出来解释的话,好像在他眼里的一件最自然的事,却引起对方极大的惊讶,他只能用他的模棱两可的笑容来回应。
郑岩崖透过他的无以言说的傻笑,洞悉了这背后的所有原因。他这是为了省钱,不愿意在街上吃一顿,所以就将中午的午饭给省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递给他,说:“你快去到摊子上买一点,不然人吃不消。今天你也作了一件好事,算是帮了一个忙。听没有听见?”
郑岩崖的口气中不知不觉地夹杂着一丝严厉,好像自己有着一种特别的权利,可以命令他似的。但事实上,自己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
他把礼帽给了陶延华,说:“你走吧。”
陶延华看了看那件破毡帽,恋恋不舍地把它扔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带着那顶礼帽,捏着那一张钞票,朝郑岩崖露出一种在这个年龄上不相称的天真的笑意。这是一个农村人才有的笑意,然后驯顺地离开了郑岩崖。
郑岩崖怀疑,陶延华究竟知不知道他担负的递送情报的职责?他是不是自己的同事?无论如何,他就像一个本份的农民,一个艰难地为生存而混在上海滩的边缘人。
各位朋友,节假日依然工作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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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的春节在二月一日。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欢乐的气氛被时事的艰难冲淡。郑岩崖无处可去,自从战争期间离开了家乡淮阴父亲的木排行、闯荡上海,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故乡去了。家庭对他没有吸引力,那里没有吸引他的温暖的源泉。父亲对木排行的兴趣,也远远地要超过对他的关注。
在春节前后这段信马由缰的日子里,郑岩崖却没有闲着,他经历了一场应和着时代大气候的所在单位激烈震荡的交锋,而这段交锋,在中国银行行史中曾经以年谱的形式加以详加记载。
《中国银行行史》(1912——1949)(中国金融出版社,1995版)在第726页开始对郑岩崖参与到其中的这起春节期间交锋事件记载如下:
“1946年初,物价迅速上涨,不到一个月,米价就上涨了一倍多。由于行局职工的待遇,当时属于四联总处管辖,行局职工要求改善待遇的斗争的对手,事实上已是蒋介石亲自主持的四联总处。……
2月7日,中、交两行的党员和积极分子20多人在青年会食堂聚餐,席间提出加速发展与央行(中央银行)、农行(中国农民银行)、中信局(中央信托局)职工间的联系。……
11日晚,中行支部对斗争形势作了较详细的分析,并具体拟出了四行、一局职工联合行动的计划……
14日晚,各行、局积极分子在中行食堂秘密集会,决定于星期六上午联合举行两小时的怠工……
17日,……下午,各行、局负责人也集中在中央银行开会,……最后,在受群众压力最大的中行总经理宋汉章的倡议下,终于全部接受群众所提的要求。”
在这一段日子里,郑岩崖以沪行一名工作人员的身份,见证了行方与职工代表之间的交涉过程,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远观着事态的发展。在表面上,他不需要让自己站在哪一个立场上,但是,他的心里却感到一种痛苦的纠结。
他在做会议记录时,他的内心里,完全是站在与行方进行交涉的职工代表方面,但是,他却不能流露出任何的对他们的心仪。
他不知道自己前一阵向程馨抒透露出的行方的底线,对这场事态的演变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毫无疑义的事实是,职工代表据理力争,直指要害,毫不退却,这一点,却是他向程馨抒交待行方底线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来临了,能说这个前因与他没有关联吗?他不想梳理因果的关系,但目前的这个结果却是他需要的。
这一段时间,郑岩崖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耗在办公大楼里,行方在研究对策时,他参与记录,整理成文,上报总行管理部门;与职工代表见面,他坐在行方这一席,看着行领导与职工代表唇枪舌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外表与内心的分裂。他的目光冷冽地看着对面的谈判员工,但是,他的内心里却对他们送上尊崇。
好在他只是沪行的一个小秘书,这次活动毕竟牵涉到整个上海的金融体系,总行出面较多,由此,他结识了总行的总秘书戴志骞。
对戴志骞的名字,郑岩崖可以说是久闻其名。戴志骞已经六十多岁,瘦长脸,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颇有学者风度。郑岩崖早就听说他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留学过美国,后来在清华大学担任图书馆主任,对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开创,作出过荜路蓝缕的贡献,只是奇怪的是,他不知为什么突然离开了清华大学,而在1931年来到了中国银行。
总行的一些公文材料,很多都是出自于戴志骞之手。文人有文人的值得人们的崇敬处,他可以代表着一个官方的立场,让笔下的文字作出义正辞严、煞有介事的姿态,但这就像一名工人按照机器的流程与模块,打造的却是一个属于工厂的产品一样,他个人却可以守卫着属于他自己的尊严与思想。郑岩崖很容易与这个近乎是他爷爷辈的老学者兼同仁及上司,建立了一种特别的忘年交。郑岩崖觉得,戴志骞身上,缺少一种官僚气与臭架子,因为他有着文人的底色,在从事文字工作这一块共同的平台上,可以甩掉官场上言不由衷的虚饰。
郑岩崖也希望与总行的条线上司直接建立联系。在他与戴志骞主动答话的时候,戴志骞也对这个基层沪行的秘书,亲善有加,循循善诱。
在这一段他们经常在一起的日子里,郑岩崖感到只有他与戴志骞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谈一点真实的心里感受。
开始的时候,郑岩崖对戴志骞很是小心谨慎,但是,却是戴志骞讲话直言不讳、肆无忌惮。但郑岩崖注意到,戴志骞发泄牢骚的对象,是政府,是时事,但一涉及到行里的事,他却三缄其口。
戴志骞常常在坐镇沪行期间、参与行方交涉的闲暇时,大谈他在社会上了解到的国民党要员如何吃拿卡要,贪腐成性,对某些政要权贵利用手中特权,投机金融外汇,也义愤填膺,大加披揭。郑岩崖觉得他所直指的那个贪腐的幕后人物就是在沪行相当有势力的宋子文。
最令郑岩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戴志骞对同样是中行职工的袁水拍所写的政治讽刺诗大加赞赏。这是郑岩崖亲耳听到的第二个对袁水拍表示赞赏的人。第一个欣赏袁水拍诗歌的是周恩来,他在重庆时向郑岩崖朗诵过袁水拍浓墨重彩、洋溢着激情的对毛泽东的颂歌,而同时期,袁水拍还以最辛辣的语言,对丑恶的社会形象进行了尖锐的无所顾忌的抨击。
郑岩崖曾亲耳听过戴志骞拿着一张报纸,摇头摆尾地吟颂的袁水拍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三万万美金的神话》。
战争已经结束,
可是你们的大量的军火,
并没有运走,
把火箭炮、飞机、炸弹,
陈列在中国人民的面前!
而且在做着
不能向你们自己的人民
说得出口的事情。
诗歌里含着浓郁的反美情调,但并不给人带来心灵的慰藉。郑岩崖这时候涌上在聆听周恩来朗诵同一作者诗歌时完全不同的感受。说实话,这一时刻的袁水拍没有激情,只有尖刻,没有诗意,只有打油。
但是,郑岩崖深入地了解下去,却发现戴志骞欣赏袁水拍的讽刺诗,但他却视而不见袁水拍的另一种融入在赞歌里的倾向。这个赞歌里有着人民,有着公平正义,有着光明的理想,而且,郑岩崖越来越明晰地感到,戴志骞对这一份理想充满着同样的不解。
最明显的事实是,戴志骞对上门谈判的职工代表含着一种骨子里的弃绝,他认为这些人是一些暴民,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他对任何团结起来的群体力量,都有着一种深度的反感。
一次在吃饭时与戴志骞无意中的交谈,郑岩崖才解开了个中的原委。
原来这与戴志骞离开清华大学有着重要的关联。戴志骞说起他离开清华的原因,是因为一帮学生反对他,那帮学生联合起来,给他施予了强大的压力,所以,他只得辞职了事,离开清华。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思想上,对那种集体的致命的力量抱着一种极度的反感。
这样一联想,郑岩崖也就很理解为什么戴总秘书对同一作者的诗意表达会产生两种泾渭分明的爱憎态度。
因为这场冲突中的主要职工力量来自沪行,所以,沪行副行长孙祖瑞直接被推到了前台,与职工进行面对面的交涉或者叫博奕。
就在这样的交锋过程中,郑岩崖悲惨地看到,程馨抒像一个无奈的过河的小卒,推到了前台,承受着冲锋陷阵却无法后退的窘迫与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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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职工代表的交涉谈判过程中,沪行行长徐维明托称有他事要办,把这个难缠的问题,扔给了副行长孙祖瑞。
解放前夕,中共地下党编写的一份事关“中国银行”的长篇调查材料中,对孙祖瑞有如下的介绍:
“首席副经理,经理出外时代理职务,沪行内部职权相当高,平日管理放款,尤以工业放款为其主管,所有本部沪辖各行处大小库房之副钥匙及盘字开法,均存在孙祖瑞处。”
沪行行长徐维明当了甩手掌柜,将孙祖瑞推到了前台。徐维明之所以收敛他的气馅,还是因为他执掌沪行经理之后,遇到了旧沪行系的暗中抵制,并直接导致了总行宋汉章经理对徐维明的遏制。
我们不妨继续看一段中共地下组织编写的资料中对徐维明处境的分析:
“战后复员,渝行系(宋子文系的徐维明为首)对旧沪系(余姚系)鲸吞殆尽,将旧沪行上中层人员排挤得毫无余地,大量安置渝系人员,对下级亦一律普遍的抑制,如削减基薪,使渝沪同人间造成地位待遇高下悬殊,逼得旧行各级同人,普遍的表示不满,此种上中下不满情绪,汇合成反渝系阵线。当时渝系除鲸吞四沪行系执掌全部沪行大权外,更欲进一步吞并总处所辖的储蓄、国外、信托三部,致造成上层间的极大矛盾。此种矛盾,包括同一宋子文系统的陈长桐(国外部)、林旭如(信托部)对徐维明的矛盾,和余姚系史久鳌(储蓄部)对徐维明的矛盾,因徐之过分跋扈,损及了贝淞荪(同为宋子文系)的利益,因贝素以国外部为其禁脔,故贝很迅速自美返沪,形成了以宋汉章及贝淞荪为主的联合阵线,始终将徐维明的气馅略加遏止,但并没有减少双方的矛盾,尤以在沪行中下层方面至今尚存在着。”
职工代表提出的要求改善生活待遇的谈判,在这样的背景下,沪行推出了孙祖瑞,由他抛头露面与职工代表直接面对。
郑岩崖与孙祖瑞关系不熟。他觉得孙祖瑞一直夹着尾巴,但却像在地平线上亟欲上升的星座,放射着他的贪婪的光,迫不及待地就要登上中天。徐维明怕惹麻烦、抽身留下的空档,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发光显声的机会。所以,他对职工代表的态度强硬,意图换一种强悍的姿态,来显摆他超越他的上司的超能之处。
职工代表再次向行方重复了在签名书上提出的要求,即给予职员法币15.6万元、工友11.2万元的最低生活费标准,要求行局当局从2月份起按此标准发给。
职工代表以情入手,娓娓道来,向行方列举职工生活的艰难状况。孙祖瑞打着官腔,重复着行方是一直关爱员工的,去年解决了老沪行员工的工作问题,与社会上相比,银行员工的收入也是令人艳羡的。
职工代表给予了反驳。他们声情并茂地诉说着职工目前的生活境况,高压力之下的收入的低微。其中他们提到一个普通的职工,说及她的困难,郑岩崖记录的笔禁不往停止了下来,他被职工代表说的那一个个案事例给深深地震慑住了:“她是我们行里的一个最普通的最渺小的员工,谁都不知道她有着痛苦的过去。她的父亲,被日本人与汉奸给打死了。她的父亲为什么被打死?就是因为他是中行的员工,他承担着中行的名声,所以在日本人侵占的时候,被日本人作为报复对象杀害了。他的死,是因为中行之故而死。父亲离去,留下了小女孩才十多岁,她的母亲也没有工作,只能带着年幼的女儿,搬离了中行提供的宿舍区,来到位于虹口的垃圾街上捡垃圾,含辛茹苦,把这个小女孩养大。她的母亲见女儿渐渐大了,想到她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她也算是一个宝,你们将心比心,你们对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样的?现在,她没有了父亲,一切都一无所有了。她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想到小女孩父亲当年的单位中行。她到中行求哥哥拜姐姐,后来中行收了她,顶替了她父亲在中行的工作岗位。抗战胜利,日本人走了,她又被视着投敌人员,认为是日本人手里进了伪中行的,可是,她的父亲恰恰是死在日本人之手,她比谁都痛恨日本人。这事情大家都知道,这是去年九、十月份的事。总算有宋大班发了善心,对老沪行人员明确了一视同仁的政策,她才没有被赶离中行。可是,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又如何呢?她为了省从家里到上班的路费,每天她都是跑上班的。她自己棉袍里的棉花,为了给母亲御寒,她扯出了一半,缝到母亲的衣服上,而她自己,却说,上班走路,一点不觉得冷,到了班上,还有暖气,她用不着有那么多的棉花。白天她要上班,回家之后,还要帮着母亲做活。我说的仅仅是中行职员的一个最普通的例子,其实像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员工,是最基层员工中的大部分。我们向行方提出上述要求,并不是无理取闹,我们只是期望能够给予我们员工基本生存的条件。”
孙祖瑞突然问道:“她是谁?”
“就是我们营业厅的员工。”职工代表说道。
“她叫什么名字?”孙祖瑞的口气中,含着一种不相信对方的神情。
“说她的名字有意义吗?我可以把她叫来,让你看看她的棉袄是怎样的。”职工代表说。
孙祖瑞没有吱声,显然他仍处于一种将信将疑的状态。他似乎要抓住这一个个案,来找到反驳职工代表们的空隙。
职工代表对旁边的一位年轻的员工叽咕了几句,那位青工便站了起来,匆匆下楼去了。
很快,门又被从外面推开了。门开处,走进一个胆战兢兢的女孩。
郑岩崖吃惊地看着她,也许在行方的这一面,没有谁比他更熟悉面前的这个女孩了,虽然他与她至多不过有三四次的接触机会而已。
她竟然是程馨抒,难以置信的是,刚才职工代表讲述的那个故事,就是关于她的。
一直以为,这个女孩自里到外都洋溢着一种快乐的情调,这给了郑岩崖最深刻的印象,她的那种调皮的神情,是她最初触及到他的心灵的一种利剑。虽然她很快便露出了她的伤感,但这种伤感究竟因何而生,郑岩崖一直无法探知原因。而刚才听了职工代表用着典型的那一番介绍,他似乎猛然间懂得了她的那种忧伤的真正的来源。他现在觉得他心中最为恍惚的是,就是将她的那一份触目惊心的痛苦的遭际,还有她的艰难的当下生活,与眼前的这个高挑、宁静而又温婉的女孩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