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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程馨抒站在会议室的一角,茫然失措地看着四周,碰到的是来自两个方向、内涵不同的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堪重负,胆怯地低垂下眼睛,听任那些目光肆意地在她的身上横扫,很显然地,她根本不知道被突然叫上来的目的,一下子懵懂在这里。
郑岩崖感到自己所在的这一边的目光带着浓烈的猎奇成份,根本不是为了证实什么。而自己的目光,是否是猎奇中的一分子?他觉得是的,至少自己看着程馨抒的目光,像自己所从属的行方这个位置上绝大多数的目光一样,带着对她的审视,甚而是窥视,因为他了解了她的那些耸人听闻的生活履历后,他无法不抱着一种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意图透过她的恬淡的表层,而去捕捉她的隐私加诸在容颜上的蛛丝马迹,内心里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面前的这个看上去依然带着阳光的女孩,与那些藏掖在背后、无法承受的苦难缝合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尖锐的问号,企望去刺透她的每一寸身心。这种目光,使郑岩崖涌上了一种深深的羞耻。
而他这一边的大多数目光,他相信,与自己的唯一不同,就是不会像自己这样带着自责的羞耻,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他按捺着自己,纹丝不动,但他深刻地感到,他自己所在的这一面的座椅,可以让他自己触摸到像墙一般压过去的冷酷的味道。
对面的职工代表站了起来,显然他要拿着面前的这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来证明他的员工生活艰难的立论。尽管郑岩崖内心里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但是,他却暗暗地期望他不要这样做。他可以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方的人员,都不希望职工代表走到她的身边去,让她现身说法。自己有这样的潜意识的原因,是他不希望一个女孩像标本一样被解剖着,来证明一项论点,而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这一方其他的人,显然没有兴趣去了解一个女人在外表之外的内心部分与纵深部分。灵魂的即时深度与成长的历史深度,郑岩崖知道,是不会在这个社会上得到正视与承认的。
果然如此。孙祖瑞显示了他相当强悍的咄咄逼人的一面。他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到职工代表设下的就事论事的圈套中去,他要从个案中跳出来,找到他自己立论的制高点。
于是,程馨抒被旁置在一边,孙祖瑞用他的掌控得当、游刃有余的声音,从另一个方面,向职工代表那一方,包括被临时叫上来、到现在都稀里糊涂的程馨抒发出了铿锵的诘问。
郑岩崖注视着程馨抒,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显然局促不安,郑岩崖看着她的棉袍,的确薄薄的一层,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只知道这样单薄的棉袍,能够最恰到好处地透露出她的青春的身体上的活力,但现在他却感到,这样的衣服才是她在他的眼皮底下发抖的真正原因,毕竟此刻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
“春天里”,这个音符在郑岩崖心里一闪,但他立刻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一样的“春天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这是郑岩崖熟稔的穿透力极强的黄浦江水气的寒冷,而孙祖瑞的声音,却比可以用肌肤感知到的温度更加冰冷,那是心的冰冷。
在郑岩崖记录的会议记录上,他在孙祖瑞三句核心的发言下面,划了三条横线。
这应该是孙祖瑞今天最想表达的思想。
这三句话是:
“银行是你开的,还是我开的?”
“上海滩上要一百条狗难,要一百个行员容易。”
“上海好单位多呢,你看人家收入高,你可以去嘛。”
多少年之后,当郑岩崖担任了人民共和国所属的一家省级分行的行长之后,他在心里始终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要把这三句话,作为一种禁语的存在,抛离他所在集体的经营理念与企业文化之外。
此刻的郑岩崖想到的是,在未来的那个他正在争取早日走近的时代里,这些禁语将成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绝不会再去触及它。因为“禁语”是什么呢?禁语毁灭的是人类本身。使用禁语的人,绝没有将自己作为一个人看待,他将自己看成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可以不受他所制造及行使的禁语的推理的覆盖与囊括。就像一个人,可以鄙弃老人,但是他绝没有想到,他的未来也有着老人的阶段。强烈的权势作用,使这个禁语表达者感到一种神一般的威力无比,于是,他把自己抽身出他的禁语框架之外,超然地撇开自身,对另外的人类,用残酷的禁语去衡量,而他却没有想过,这类禁语的逻辑推理也会在另一个时刻作用于他。当智慧的人类明白了所有的禁语,不会放过他的制造者的时候,于是,就会用公用的道德准则来约束“禁语”,消灭“禁语”。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创造的文化,实际上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对自我的惠及(有一天,被人们概括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只有达到这一条最低要求的文化理念,才会被人类共同接受,因为这样的文化才是延续人类的精神支撑。那种单方面的只针对别人的准则,就会在人类的自我完善中被遗弃。未来的那个标示着“春天里”的时代中,人们将尊重着准则,会自觉地将自己对号入座地代入到准则里,这样,人类就会恪守着共同的底线,而自觉远离禁语。
而眼前的这个时代,正如郑岩崖在他加盟的组织里接受的理论体系中所说的,还是一个没有完全走出人吃人社会的时代,丛林法则依然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在这样的思想体系下,总有一帮人自命可以吃别的人,自己却拥有豁免权,这样才会形成面前这三条刺入人心、撕碎颜面的冷酷的真理。
郑岩崖在这一刻,更明晰地看到,他选择的那个为光明的理想而奋斗的道路,是一条别无选择的最佳人生。简而化之到当下的现实中,他将为消灭这些灭绝人性的禁语,而与他的团队进行着不懈的战斗。这是他的生命的所有的意义,他相信,这也是人类生存的意义所在。他将为他庄重宣誓过的事业、为更多的人性的光辉、为更多的注重灵魂的春天般的温暖的普世而愿意献出他的生命。
在上海的冬天里,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郑岩崖终于找到了重新站立起来的理由。可以说,从重庆来到上海之后,一直挥之不去、持之以故在他心中的恍惚不定,在这一刻扫荡一空。在上海滩的丛林里,他曾经迷失过他的方向,因为上海没有重庆那儿的曾家岩、红岩村那近在咫尺的温暖的源头,没有他能够耳提面命的中共领袖周恩来那饱含着体温的话语。他为自己的孤独迷茫过。现在,他要感谢这些禁语,让他明白了他的选择绝没有错位,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里有一种更强力的愿望,愿意不计后果地去创造那四季花开、遍地温暖的春的世界。
郑岩崖的思想在和煦的春水荡漾的境界里自由地开着小差,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朦胧起来,突然间,一声抽泣声打断了他的持续不断的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快感。他吃惊地抬起眼睛,看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他看到的是,程馨抒咬着嘴唇,鼻翼翕动,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眶里像溪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流下来。抽泣声是她竭力想抑制住的,但是,她远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样顽强,一时之间无法抗拒内心的背叛,只得让哽咽左右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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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郑岩崖吃惊地看着程馨抒,整个会议厅里出现了僵化的宁静。谈判双方都没有想像到,这个以重要的证人出现的女孩,却以这样的伤心方式让双方的冷静而冷酷的交战失去了博奕的意义。
这种僵持着的僵化,维持着时间并不长。很快,程馨抒一闪身,掉转头,拉开会议厅厚重的门,消逝不见了。门缓慢地合上,轻轻地叩合起来。
被她抛下的会议室里,已经不宜再作两方立场对垒的场地,一个女孩的突然加入与离开,让原来的抽象的交锋失去了本来赖以生存的基础。谈判不欢而散。
郑岩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感到一股无孔不入的窒息依然纠缠着他。他坐了下来,很长时间都无法从会议厅里那最后的一幕中缓过神来。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整个一天,楼道上相当的安静。行方也没有再进一步讨论应对职工代表谈判的措施,似乎是那个女孩的不合适宜的掺乎进入,让双方都开始重新斟酌自己的冷酷态度。
郑岩崖一下午都觉得百无聊赖。直到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他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同样穿着行发棉袍的女孩。郑岩崖认出她来,她就是那天与程馨抒在林森路上遇到意外的那个女伴,她应该也是营业厅的行员。她带着小心翼翼的微笑,问道:“您是郑先生吗?”
“是我。”
“这是馨抒给你的。”她递过一只小信封,给了郑岩崖,然后又浅浅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准备抽身离去。
“她下午上班了吗?”郑岩崖似乎有很多不解想探听,至少想了解程馨抒从会议厅里不告而别之后她会怎么样。
“一直在班上。她说她挺忙的,就让我顺便带上来了。”那女孩又朝他嫣然一笑,走出门去,然后脚步声朝楼上的方向咚咚地响去。
郑岩崖放下心来,信封没有糊上口,只是用别针别了一下,他打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展开:
“郑先生,下班后有空吗?
元旦的晚上,你还欠我一个允诺,你还记得吗?”
下面没有名字。
字体带着女孩竭尽全力才装扮出的潇洒,在他看来,这个笔迹只是作了几分甩胳膊撂腿的姿态而已,但可以看出,写字的人是认真的,郑重的。
元旦那一天晚上,他作了什么样的允诺?没有啊。他能做出什么允诺呢?从纸条上的字句来看,好像他当时欠了她什么似的。
下班之后,他在食堂里吃过晚饭,来到营业厅,这时候,正是营业厅轧帐最为忙碌的时节。他考虑了一下,还是走到柜台上去,来到程馨抒的柜台边。只见她伏在案头,桌上正堆放着一摞摞的刚刚收缴起来的汪精卫时期发行的中储卷。政府下达的中储券兑换法币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了,这一段时间前来兑换的客户络绎不绝,正是程馨抒所说的这一段时期忙得太累的原因。郑岩崖知道,每天晚上,都要将这些从客户手里兑来的钞票送入金库。在他的眼里看来,程馨抒埋头忙碌着,情绪相当的正常,郑岩崖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怀疑那封信的真实性。
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打扰程馨抒的忙碌。他的存在,感应了柜台里的那个人。程馨抒抬起来,朝他平静地笑了一笑,“你结束了?我还有一会就好。你先等我一下,好吗?”
郑岩崖心里感到的是忐忑消失之后的安然,这说明她没有骗他。他似乎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近她,了解她,她也一步步地向自己展开着她。为什么她会选择今天这样的时间,来约他呢?她将如何掩饰她的当众流泪的尴尬?她又该向他索要什么样的允诺?当然,他不会惧怕她,反而对她怀着越来旺盛的好奇。
“郑秘书,是不是约我们的小程去吃晚饭啊?”营业厅的主任笑着向他搭讪。
郑岩崖回应着:“哪里,我看营业厅挺热闹的,在这里感受一下气氛。”
“那你怎么就站在小程这边感受呢?”营业厅主任没有放过他,继续向他发起调笑的攻击。平时,营业厅主任经常上楼去找行长协商事情,一来二去,与郑岩崖还是比较熟悉的。
程馨抒却大大方方地道:“李主任,你叫我准备的练习生小结,我想请郑秘书给我看一下的。”
营业部李主任向柜台里面走去,一边说道:“这么说,是你今天晚上请郑秘书了。”
程馨抒笑了一笑,郑岩崖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并没有在乎让别人看到她与自己在一起。而他自己却感到,自己是否应该与班上的另外的一个同事有着公诸于众的接触?这是否合适?好在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与程馨抒放置在刚刚结识的同事关系之中,这使他并没有觉得有更多的患得患失的难堪。
和营业部主任打趣了一会,他走出大厅,来到了外滩的天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抹着一丝隐约的晚霞,好像是微微发着残余的红光的炉膛,给这寒冷的冬天,抹上了一丝纯粹视觉上的虚伪的温暖。
黄浦江上凸起在水面上的高低起伏的巨轮,只成了起起落落的剪影,船上的灯,成了这剪影上的漏洞,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黄浦江那个方位上,与面向江水的建筑上的霓虹灯遥相呼应,互相致意。
这时候,是路上的车辆最川流不息的时刻。夜生活里的社交环节正在上海滩上与暮色一样悄然展开,人们都在这样的时刻,匆促地将自己借由车轮与步幅送到某一个固定地点。郑岩崖一直以来的习惯日程就是下班回家,元旦过后,还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永远骚动不宁的外滩街道与相傍着不远的黄浦江水道。无论是灯或是水的流动,都与他毫无关系,而今晚,只因为他在等待一个女孩,他觉得这一刻的夜,便有了新的质地,新的面目,他不得不去发现着一直被他忽略掉的外滩之夜。
他走过马路,在这里,可以看到中国银行大厦直刺云霄的高耸形体。整个大楼,高高直直地屹立着,外形有些平淡无奇,但是却是一排看下去的外滩建筑中最为高耸的一幢,它让外滩有了一个最高峰,让视线在它的身上凝聚起一份宏伟的气魄。
郑岩崖收回目光,路灯在夜中放射着耀眼的光亮,让整个道路处于一种动荡不宁的气氛中。他觉得自己也在这灯的海中流动着,站立不稳。
“今朝老抱歉个,叫侬等了介许多辰光。”程馨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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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郑岩崖掉转身子,看着突如其来、悄无声息出现在身边的程馨抒,他最为关注的是她此刻的表情,他看到,她显然刚才经过一番奔跑,冷冷的夜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让她的样子有一点狼狈,但也使她充满了一种动感,好像一个冰冻的雪人,在越来越彻骨、冻住生命轨迹的寒冷中,用其最后的一点余力,冲破冰冷的束缚,保持着运动的痕迹。还好,郑岩崖最为担心的是看到她还像上午那样,脸上挂着委屈的泪水,弥漫着发自心底的悲伤。没有。她保持了刚刚在柜台时如出一辙的平淡。
“你还没有吃晚饭吗?走,去吃晚饭。”郑岩崖说道。
“同事给我吃了面包。我都吃饱了。”她理着她的杂乱的头发,在暗夜里带着微笑。
“面包你也能吃饱?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还是美国花旗方包。”
“要是美国面包店知道你说这话,一定会让你去当广告模特。”郑岩崖见她心情良好,顿时也调侃了她一句。
“啊?我这样,美国人不要啊。”她佯作捂着自己的脸,扮着一副吃惊的神情,“上海有的是粉妆玉琢的月份牌女郎。”
“美国人看上你的原因,是你实打实地为他做广告。走吧,美国面包没有那么多维他命。”郑岩崖逆向着走向外滩大道上的车流,意思是重新回到那一边去。
“为了让美国的广告破产,我只有跟你去了。”程馨抒嘻嘻地笑着,乖觉地跟着郑岩崖。
他们重新穿过外滩车来人往的车行道,钻进了小巷,很快,光怪陆离的外滩表象消失了,黑暗溢满着的小巷淹没了他们。
在上海的高楼大厦后面,哪怕你只需要走一步,就像步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表面的上海,是霓虹灯的灯火打造的幻觉,这里的灯光明灭着,燃烧着,疯狂着,它的光束从地面向上燃起,擎起了冲向高天的火炬,似乎能够把发自地心的一股强大的火力,引导到天宇,接榫上黑暗的夜空,让上海由下到上、由低到高拥有了不夜城的幻境。然而,你一旦走入这份辉煌的门面的背后,一丝阴冷与寂寞便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这里的灯火萎靡不振,被死死地压在地面上,固着在一所所低矮的屋子前,拓开的的一团暖色调的黄晕,只有巴掌那样的一块大小,让那些狭窄的小巷里,凹凸着光的波谷。这里是平民式的,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就在这种灯光的波谷中寄生着,当灯光亮处,那小吃摊便显出了它们突出在光波之上的醒目,而没有灯火光顾的黑暗的深谷,却游荡着一丝旷无人迹的冰冷。上海滩的背后,才是这个城市的真相。
“吃什么?”在一个小摊上,郑岩崖问她。
“要一碗原汤细面。”程馨抒对着店主说道,抬起头,问:“你呢?”
“我在食堂里吃过晚饭了。”
“啊,你让我一个人吃?”程馨抒摇着头,张着嘴巴,一副吃惊的神情,“我不吃了。”
“你吃你的呗。”
“你是专门来陪我吃的啊?我不要。”程馨抒执拗地说道。
“那我要一份与你一样的吧。”郑岩崖被迫屈服。
吃过晚饭,两个人向原路走去,谁都没有说去哪里,但是他们的脚步,却把他们重新带回了外滩。也许那里的明亮,会给人一种期待,也许那里的永远燃烧的景象,会那人觉得那里才是上海的值得呆下去的中心。为什么散漫的人流,会永远朝向着外滩?是因为那儿的黄浦江带来了一股外海的味道吗?是因为那儿是上海的真正的可以自由呼吸的一个通道吗?
没有人明白。
“下午上班还好吧?”郑岩崖打破沉静,问道。他们刚刚重新越过了像河一样的外滩大道,在他们面前是另一条更为宽阔的河,那是黄浦江。在灯的河与水的河之间,是一团晦暗充斥着的平地。
“还行。”程馨抒口气轻快地说道。她看了一眼郑岩崖,低着头,说道:“上午,我看见你了。你在会议室里。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有出息?当着那么多的人,竟然哭鼻子。”
“怎么会?就是我,也受不了那样的话。”郑岩崖说道。
“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程馨抒说道。
“不,我恰恰觉得你很真实。”郑岩崖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那么贫穷,你会不会瞧不起我?”程馨抒把自己藏在路灯照不见的地方,轻声地说道。
“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郑岩崖反问了一句。
她朝他看了一眼,睁得大大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郑岩崖黯然地朝她苦笑了一下,对她没有反应表示着失望。
程馨抒直视着他的眼睛转了开去,好像她很疲惫,然后,对着侧面的空旷的黑暗说着:“你没有觉得,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才会与你走在这里吗?”
女人的反诘总是令人费解,但多少让郑岩崖感到了一点来自于她内心的信赖。郑岩崖想转移她的话题,想到她写的条子,便大着声音问道:“哎,你说我在元旦那一天,还欠了你的什么的?”
“你欠我?”她有一点吃惊地重新看着他。
“那个信是你写的吗?”郑岩崖有一点怀疑,早上那张纸条上的话,说的一清二楚啊,而现在她却矢口否认,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的。
“什么信?”她认真地看着他。
“这么说,有人冒充了你?”郑岩崖有些吃惊,也有一些尴尬。难道是有人搞了恶作剧?
程馨抒却波澜不惊,说道:“你相不相信是别人骗你的?”
她的神情明明又表示默认了,郑岩崖忐忑的心放回了原处,说道:“哦,我还是想弄明白,我欠了你的是什么样的允诺啊?”
“你是不是怕我收利息啊。”她小声地笑了起来。
“是啊,假如我答应过一个允诺,你一下子开出的利息是一倍的话,我不是要赔你两个允诺么?”
“你把我看成高利贷债主了,我有那么可怕吗?”她的声音中透着一点伤感。
“我……”郑岩崖突然觉得有一些口吃起来,允诺是什么样的东西?这东西堆积起来,会在他们之间形成什么样的借贷关系?他觉得自己不自觉地从调侃开始,滑入到一个并不值得调侃的深度问题。他赶快中止了这样的探讨。“所以,我想弄明白,我究竟欠的是啥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程馨抒轻轻地说了一声,听不出她声音中的语调,然后,她无视着郑岩崖,独自一人,信步向前走去。
前面,就是面向黄浦江的铜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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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依傍着江边的黑色铸铁路灯,顶着一团晕黄的灯光,瑟缩在冬夜之中,寒气似乎将那团微光碾开,拉得很长很远,给这团黑暗的亮色,注入了一丝冷酷的底蕴。
残余的泄向江畔的灯光,汇合进黄浦江上的巨轮的灯火,映射出看不清色彩的江水,微微地抖动着。白天一眼望上去,漂泊着垃圾的黄浦江,在遮蔽了一切的黑暗里,显得干净得多了,也增添了几分妩媚的柔情。从南边的码头方向,传来从船上扛运货物的工人们的沉闷而单调的嗨哟声,影影绰绰的也听不清楚,好像也给这寒气冻结起来了。
江边反射过来的一点淡淡的光,驻足在程馨抒的眉眼间,她的目光望着流动的江水,出神地一动不动,郑岩崖禁不住地也好奇地望着江心,望着闪烁着零零星星磷火一般光束的浦东对岸,他想打破眼前的沉寂,便在脑海里寻觅着话题,开口问道:“哎,白天那个给你送信的女孩是谁?”
“你说是小梅吗?”程馨抒侧过脸,看了郑岩崖一眼。
“小梅?”
“嗯,她姓梅,与我在一个部门的。她叫梅依诗,依靠的依,诗歌的诗。下午我都忙得停不下手,她上去到仓储室,我就让她带信了。”程馨抒说道。
“哦,我还以为她骗我的呢。”郑崖崖延伸着这个话题。
“她不会的。”程馨抒说道,“她是我的好朋友。她不会骗人的。星期天,我们还一起上街的呢。”
听到此语,郑岩崖想到星期天在林森路上见到程馨抒与她的女伴,现在知道她应该叫梅依诗,她们一起逛街的一幕,但他不能告诉她明明看见她们两个人遭遇了一幕美国水兵的骚扰,但他又很想知道后来的结果如何,于是,郑岩崖很自然地接上话茬,问道:“星期天,你们一起逛街?逛哪一条街?南京路还是福州路。”
“勿是个。”程馨抒对郑岩崖看似自作聪明的判断失误,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们在林森路上,就是老先的霞飞路了,你晓得伐?可惜,那天碰到了一件不高兴的事体,我们两个人吓得魂都飞了,连事情都没有办成。”
“哦,大马路上还能碰到啥事情?”郑岩崖洞若观火地将自己的问号逼近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都怪元旦那天晚上,我们提到美国人干扰了我们走马路上的习惯,上海滩上现在到处都是美国人,那天就是被美国人给坏了我的事体。”程馨抒说道。
下面,郑岩崖稍一点拨,程馨抒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那天遇到美国水兵的经过,直到那个美国女记者出手相助,她们三个人才逃出那个醉醺醺的美国兵的纠缠。程馨抒很高兴地讲述了一气她与那个女记者一见如故的过程,还说那女记者给了她一张名片,知道她叫马雪梨,听起来就像澳大利亚首都的名字,因为在1946年,今日中国人视着最佳迁居地的澳大利亚首都悉尼是译成雪梨的。郑岩崖暗中得意,嘲笑着程馨抒根本不知道绊倒那个美国兵,还是郑岩崖的那个接头人助了一臂之力。从程馨抒的话音中,他听得出,程馨抒在星期天,好像有一个什么重要的整体去做,这倒是他那天看到的所有事情的“盲点”。
“星期天,上街不是玩,难道还要做业务?”郑岩崖追着问了一句。
程馨抒摇了摇头,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
“那什么事情,到今天也没有做,不耽误事啊?”郑岩崖觉得自己有一点迫不及待地暴露出自己刨根问底的目的了。
程馨抒又侧过脸来,直直地对着郑岩崖。郑岩崖身后的路灯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在她的面容上,她的嘴唇微微地翘起,带着一点得意的神色说道:“所以,我今晚来约你了啊。”
郑岩崖几乎是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面前的这个女孩毫无城府,有问必答,自己因为了解她很多无人知晓的一幕,而觉得稳操看透她的胜券,没有想到她竟然设计了一个圈套,弯弯绕地让他上了她的钩,刚才她的无意中讲的那么多的话,原来最终又回到了她今天约他的目的上来,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自己被她的话题掌控着。他不得不也装着一点惊讶的神色说道:“哦,原来有这么重要的事啊,我是不是应该感到有一点荣幸?”
“郑先生说的话真好笑。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幸好我还记得郑先生在元旦那天说的一句话,不然我哪里敢请动郑先生。”程馨抒小心翼翼地说道,但郑岩崖分明感到她的话中,有着暗暗地压向他的挑衅的味道。
“想起来了,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允诺啊。你说我贵人多忘事,我怎么是贵人呢,只是我记不得元旦那天有什么事啊。”郑岩崖直截了当地说道。
“郑先生,我问你。”程馨抒收敛了方才的调皮的神情,直视着郑岩崖,说道:“那天你说,你要陪我回家的。”
郑岩崖不由笑了起来,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允诺?这也叫允诺?”
“当然了。你说话自己不当心,别的人听了可是当真的。”程馨抒像小女孩一般较劲地说道。
“好了,你的意思,就是让我陪你回家了?”
“我要你陪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星期天我没有做成的事体啊。”
“你咋不早说?你直接对我说就行了,我还不答应你?”
“那你答应了?”
“这算什么事。”
“那你陪我一起去吧。”
“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陪我去看我的爸爸。”
郑岩崖大吃一惊,今天早上在会议厅里,明明听到程馨抒的父亲被日本人害死了,现在,面前的这个女孩突然提出要去见她的那个不存在的父亲,这不是明白无误地去让郑岩崖去“见鬼”吗?郑岩崖感到面前的这个原来平平淡淡而又曲里拐弯的女孩实在有一些不平常,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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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郑岩崖在惊愕之余,程馨抒双目却没有离开他的神情,也许她看出了他的内心,便黯然地说:“算了,要是你不乐意,我不强求你了。”
“我……”郑岩崖一时语塞,“你爸爸……他在哪里?”
“他现在停在四明公所。”程馨抒说道。
郑岩崖知道,四明公所是宁波人所办的用来停放客死他乡的游子的棺柩的地方。他联想到上个星期天,看到程馨抒曾经在林森路上出没,而四明公所的位置,就在这条路的最东首,从她的话中,他大体上猜出程馨抒星期天就是到四明公所去的。他想,既然程馨抒已经说出了她星期天上街遇到美国人的那件事,那么,他自己完全可以合理地推出她那天上街的缘由,便接着她的话说道:“哦,明白了,你的父亲是宁波人?你星期天到林森路上去,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程馨抒晶亮的眼睛看着郑岩崖。
“谁都知道,四明公所中的四明,就是宁波的代称嘛。上海人都知道四明公所吧。”
“嗯,我爸爸是宁波人,从小来到上海,他一直想能够回到他的家乡,可是,就是他闭上了眼睛,还是不得不留在他不喜欢的上海。”程馨抒转过头去,平直的眼睛看着在黑暗里发出低沉喧哗的黄浦江。虽然面前的是一条江,但是它连着不远处的那片苍茫的海,在它的江流中,也蕴含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势。黄浦江在暗色的光线中,悄无声息的涨潮了,带来了一股传承自外海的力道。
“明白了。走,我陪你去。”郑岩崖干脆地说道。实际上,他意识到,一个女孩愿意把她最隐秘的秘密,向他透露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可以无限地接近她。在人生地不熟的沪行,他觉得自己接近一个有着上海地缘烙印的女孩,未尝不是一件有益的事。至少,她可以从她的那个层面,提供给他所需要的信息。
“我晓得你会答应的。”程馨抒苦涩的表情上,露出一丝挤出来的笑意,就像一个哭鼻子的孩子,为了讨得大人的喜欢,努力装出一副破涕为笑的虚假笑容来。
“什么事情你都晓得。”郑岩崖带着一点调侃的神情说道。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程馨抒轻描淡写地说道。
郑岩崖微微一愣,职业性的敏感,使他最讨厌别人对他的来龙去脉的打探,她方才的孤立无援的孱弱状,引起他心中生出无休止的同情,现在他却不得不警惕地对待她。他想把他心中的这个芥蒂遮掩住,显然的是,他不能接着她的话题,去问她还知道自己什么,便采取了一种装疯卖傻的转移话题的态度,“是吗?你们女人总有第六感。”
程馨抒吁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也透着一份紧张,郑岩崖的回答,似乎让她释去了心中压着她的那一份耿耿于怀,她声音细小地说道:“其实用第一感、第二感都知道的。”
她并不接着这个由头,回溯她所作结论的前因后果,不待郑岩崖的回答,便怯怯地说道:“走吧。”
他们沿着外滩靠近江边的铁栅栏,向南边走去。那里是码头集中区,黄浦江上涨的潮水顶托了那些黑乎乎的船体,它们高高地浮在水面上,模糊的工人们“嗨呀哈”的号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沿江边立着许多货栈,阻挡了前进的道路,他们走到了贴近马路的一边,工人的号子声隔得稍微远一些,仍然单调乏味地传过来。郑岩崖不用看也知道,这些工人是踩着狭小的桥板,一趟趟从船上抬下深重的货物,这些号子的声音,是他们协调步伐的信号。然而在外人听来,却像是他们对生活哀苦的呻吟与控诉。
走过这些码头云集的区域,上海滩就像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看不出一点生气了。这里是外滩的尾巴,耗尽了元气,沉沦在黑暗之中。上海滩的明亮,来自于他们身后的光线,两个人就像背着太阳系,向寒冷的寂寞的外太阳系飘去。
很难想象一个女孩走在这样的阴森森的地方,便遭遇到什么。为了打破四周的不相宜的冷静,他问道:“怎么,你想你的爸爸了?”
“嗯。每年我爸爸生日到的时候,我都去看他的。上个星期,我与小梅,就是梅依诗去的时候,被美国兵坏了事情。我不想让我的爸爸失望。”程馨抒说道。
“一看就知道,你是你爸爸的孝女。”
“我爸爸很喜欢我。我还记得小时候,他把我扛在头上,嘴里唱啊唱啊,还不停着说着‘我的酒坛子’。”
“酒坛子?”郑岩崖不解地问道。
“那是宁波人的一种说法,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是爸爸的酒坛子。”
“哦,知道了。”郑岩崖嘴角边禁不住生出一点笑意,为他了解了谈话中的心照不宣的内涵。
没过多久,便来到一条东西向的大路口,这是刚刚改名的中正路。插上这条道,又向南走了不远,便来到沉睡在黑暗中的四明公所。门口处,竖立着一块高大的牌楼,它的存在,意味着这里烙印上了浓重的中国人的色彩。
走进黑沉沉的四明公所,只见一片荒凉萧条,只有天空上,泛着微微的红色的光泽,那是从市中心漫漶上来的城市之光,让人觉得,在整个黑暗的世界里,最具活力的,就是覆盖在头顶上的天空。那是上海的燃烧着的夜晚,它们残余的光线,让这块僻静的死亡之地,也分享了那份永远在奔腾、在炫耀的光的生命力。
在微光的映照下,约略看到四明公所里,耸立着浸泡在黑暗中的雕檐画角,看上去就像一座座蹲伏在暗夜中的庙宇。这是用来祭祀的建筑,中国人所嗜好的一种风格。中轴线的两翼,各排列着对称的殡舍,分别用着停放男性与女性的棺木,以体现中国人的男女有别的理念。
程馨抒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带着郑岩崖在这些看似雷同的挑着檐角的建筑中穿行。一想到在这些屋宇中,停放着一座座黑漆漆阴森森的棺木,便让人毛骨悚然。
@神仙姐姐20121212 153楼 2013-10-05 19:31:36
学习、努力再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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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仙姐。我节后再来忙乎了。
感谢各位朋友支持。闲言少叙,继续干活吧。
27
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郑岩崖可以感觉到,程馨抒离自己很近。公所里的遗失掉树叶的枯枝,相互摩擦着,发出粗糙的沙沙的响声,好像有一群幽灵,在树梢之巅跳着不知疲倦的舞蹈。
郑岩崖走在黑乎乎的庞大的空间里,几乎无法辨识出方向,他跟随着程馨抒,无声无息地走在平直的小路上。程馨抒停在一处高大的建筑后面,这里是一排平房,她回转身,对郑岩崖说:就在这里,我爸爸就在这里。
郑岩崖感到浑身汗毛倒竖,而身边的这个女孩却泰然自若,他不能让自己表现出任何的惊慌。他也同样频度的低音说道:“这里晚上都没有人吗?”
“晚上有人巡更的。”程馨抒走上那幢平房的台阶,说道:“你在门口等我一下行吗?我很快就会出来的。”
“你不需要我陪你进去吗?”郑岩崖尽量放松着自己,望着她的黑乎乎的影子。
她停了下来,转过身,说:“你愿意陪我进去?”
“走吧,都已经到了。”
“那谢谢你。”她轻声地说道。然后,她走上了廊道,靠近一扇关闭着的门,低着身子,试了好一会,只听到咕咚一声,门开了,她显然手里有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门。她站了一会,摸着口袋里早已备好的火柴,划着了,手心里立刻升起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如果是一片连绵的黑暗,尚还教人容易承受,而一星半点的火光,拓开了笼罩在身边的黑暗的一角,却让一个像怪兽一样黑沉沉的棺材突兀地露出了它的全部峥嵘,让郑岩崖感到了一种瑟缩的威胁。而面前的女孩,却对在光影中浮现出的棺木无所畏惧,她又用这根火柴点着了不知藏在哪里的蜡烛,端在手里,缓缓地走在半人多高的棺木前,把蜡烛放在棺材的生硬的木板上。
宁波人的这种停尸归葬的习惯,绝不是一种文明的风俗,就曾经为了这个习惯,在这块土地上,发生了中国人与洋人的血腥的冲突,进而引发了震动整个上海滩的大罢工。俱往矣,此刻,屋子里的这个担负着主角地位的棺木,却依然守护着在城市里被撕扯得破败不堪的陈旧的传统。
郑岩崖渐渐地适应了小屋里的一切,整个空间并不大,中间就停放着一个棺木,它高大威严,藐视一切,他从心里强烈地排斥着它散发着的恐怖气息,而程馨抒却像对待着她最熟悉的一件器物,毫无顾忌地贴靠着棺材厚厚的木板。郑岩崖见程馨抒很专注,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得不找出一些无意义的话,来引起她的注意,他问道:“这里就放着你唯一的一个吗?”
“嗯。”程馨抒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白生生的东西,展了开来,一边对着郑岩崖说着:“胜利后,很多宁波人寄放在这里的棺木都运回去了。我想,过一会儿,等到春天了,也把爸爸送回家乡去,让他入土为安。”
她手里展开的是一件白色的绸缎,上面绣着一朵灿烂的花朵,她把这件绣着花的绸缎,放在高大挺拔的棺木上,嘴里轻声说道:“爸爸,我来看你了,冬天的时候,我也找不到一朵花,所以我绣了一朵,我还记得春天的时候,你带我到龙华去看那些漂亮的花,有它们陪你,你也不会感到孤寂,不会寒冷了。春天就会在你的身边的。”
蜡烛在棺材的顶端上颤抖着放出暖融融的光,不安分地在屋子里跳上跳下,郑岩崖看到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动荡不安地上下起伏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让烛光有了亢奋的扑闪着的力量。他禁不住被这个女孩的绘声绘色的表演给慑服了,好像真的有一个神秘的幽灵在他的咫尺之前感应着。但奇怪的是,他心里的恐惧流失了不少,是因为这个女孩如此泰然的神情,让他知道这里并无什么妖魔鬼怪,这里只有这个女孩的最亲的亲人。他对这个狭小的空间,竟然充满了小小的依赖感。
程馨抒绕着棺木走了一圈,走到郑岩崖身边,这时,好像才发现了他似的,对他说道:“我是不是很傻?”
“不,你很真实。”郑岩崖微微一愣,脱口而出。
程馨抒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彩,但她的嘴角,却挂着压抑着的笑意,好像对他的陪同感到深深的歉意。她转过身,低下头,轻轻地对着烛光吹了一口气,一下,两下,郑岩崖眼前再次失去了所有的物体,包括那个弓着身子的女孩。他只听到女孩的声音,从与棺木相接触的边缘传来,他听出那个女孩在亲吻着那厚重而毫无感情的棺木。他可以猜想得到,女孩在向她的爸爸告别。
“走吧。”女孩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郑岩崖向后退去,程馨抒尾随着他,退出了狭小的殡房。她熟练地扣上锁,按上锁扣。
等她走到自己的身边,郑岩崖听到她说:“天不早了,我们快一点回去吧。”
屋外的城市的天光,让整个天空弥漫着一种绯红的底色,好像天空也不知疲倦地兴奋地绯红着。这让在屋外的能见度比屋内要好上好多倍,他又能够看到程馨抒的那熟悉的高挑的身影。
程馨抒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而是继续住前走着,公所的深度在暗夜里显得神秘莫测,走上几步,可以看到,又是一座高耸的大殿呈现在眼前,程馨抒告诉他,眼前的这座大殿是祭拜关帝的殿堂,白天看起来相当的宏伟。
但这一切在黑暗里都是湮没无形的。郑岩崖其实很想快一点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但程馨抒却似乎非要带他经识一下这个她似乎耳熟能详的停尸所。
他们站在关帝庙的侧后面,看到高挑的檐角,剪破了微微发着红光的天空,天空中闪烁着最耀眼的星星,郑岩崖觉得这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根本与那永远吵杂着拥挤着热闹着的上海完全不同的陌生之地。
他从天空上垂下目光,平视着前方,却突然发现程馨抒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身后的某一处,受到她的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的感染,他也掉转身,向自己的身后看去。他的确看到了足以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幅景象。
@素灵梵 170楼 2013-10-11 10:23:24
侠兄这两天也没更新,可能跟我一样,在等候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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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关注。
今后的六天,出差到九寨沟,这里可能不正常。敬希各位朋友体谅。
28
郑岩崖看到,在他们刚刚下了台阶的那一排殡房的某一个房间里,闪过一束惨白的亮光,它像一束闪电,迅疾得无从辨认出它的痕迹,它的存在,只是因为它还能残留在人的脑海里。也许程馨抒早就看到这份不期而至的光亮,郑岩崖在回转身后,与她一起,见证了接下来的不断闪出的白如恶梦的亮光。
可以看出,亮光发出处,并不在程馨抒父亲棺柩停放的那一间,而是在最东边的那间相邻的殡房里。他们当时在程馨抒父亲的那一间停棺室里,并没有听到邻室有动静,现在怎么会出现这无声无息的月白的光影呢?
正在他们愕然地看着那屋子里的神秘之光的时候,突然,那间屋子的门悄然开了。刚才他们才走下的殡房的走廊上,飘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伫立在台阶上一会儿,然后突然向这里飘过来。
在天空中无所归依的不夜城的散光,映出了屋与屋之间空隙里的隐约的轮廓。那白色的影子,慢慢地飘近,看出来,这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幽灵,看上去个子不高,滑行得毫无速度,更无声响。郑岩崖身为一个以唯物论为基础的团队中人,自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还是被这从殡房里飘出的不明物给震慑住了。那白影更近一点,能见度也有所增强,郑岩崖看到这个幽灵的面部,也是一片苍白,再近一点,他看到了这份苍白上空洞地敞开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黑影,这完全是一个骷髅的标准式样。
最直觉地判断,这是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鬼,但郑岩崖从心底里排斥着这种不可能的判断。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别有用心地利用中国人的传统迷信的产物。它对自己有什么样的伤害,才是他最应该考虑的问题。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从自己的工作与使命,从今天晚上他与身边这个女孩一起出没在黑夜中,他都觉得这个不知究里的鬼影是一种勿疑置疑的威胁。他保持着镇定,扫了一下身边的程馨抒,他希望由程馨抒主导着他们应对的办法。
程馨抒失去了进入四明公所以来的一直沉着镇定的神情,木然地看着那在后边追上来的白影。借着朦胧的天光,他可以看到她睁圆的眼睛和皱着的眉头。
“你看这是什么?我们快走。”程馨抒低声地说道。
“别理它。”郑岩崖附和着说道。“我们去哪里?”
“你跟我来。”程馨抒已经迈开了脚步。
身后的影子已经被抛离,程馨抒向四明公所的深处走去。在公所的中轴线上,耸立着庙宇一样的建筑,蹲在黑暗中,就像一座座鬼怪的山峦,幸好它们没有复活过来,因此,郑岩崖觉得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并没有魔鬼吞噬它们。
“前面有路吗?”郑岩崖不解地问着程馨抒。
“我记得最里边有一座小桥,可以出去的。”程馨抒说道。
一直跑过最后一座大殿,再往后边走,有一道围墙横亘在前面,程馨抒在围墙边来回地走着,嘴里说道:“这里记得有一个后门的,现在怎么找不到了呢?”
郑岩崖也帮着她寻找着穿越这道围墙的出路,他隐约地听到,身后的道路上,似乎有人的声息悄悄地传来,这意味着那个不伦不类的神秘影子,也正向他们这里追过来。可以想象,这个人不是公所里的看护人员,看那个影子的样貌,穿着女人的白色服饰,走路疾快,又不像是一个小脚女人。说它是鬼吗?也不像。那么她是什么?
郑岩崖贴着围墙向东边走了一段,看到围墙有一处倒塌了,露出一个缺口,缺口的底部,正好齐着自己的肩膀,他忖度了一下,只要自己稍微费一点力气,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攀爬上去,想着身后那个他不想照面的神秘影子,他冲着西边程馨抒所在的方位叫道:“程小姐,快过来,这里可以出去。”
程馨抒咚咚地跑过来,问道:“找到门了吗?“
“没有,”郑岩崖说道,“这里的墙坏了,很容易就能翻过去。”
说着,郑岩崖用手推了推那残破的围墙,只听得砖块哗啦啦地向外继续塌去,等到那些腐蚀的碎片停止了下泻,他碰到了几块尚未曾动摇的砖头,估摸着它可以承载着身体的重量了,便对程馨抒说道:“你先上去。”
程馨抒望着高高的平着自己肩膀的缺口,有些无奈地说道:“我爬不上。”
“那怎么办?”郑岩崖朝四周看去,希望在地下找到一个能够支撑身体的物件,但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当机立断,说道:“你先爬上去,我扶你一把。”
“好。”程馨抒未作犹豫地爽快答应着,一手扒着碎砖块,郑岩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把自己的力量施加于她的那个部位,想了一想,还是把自己的手,靠近她的臂膀为妥,便托往了她的手臂,没有想到,她比预想的要轻捷得多,她抽出了她的右手,放任地搁在他的掌心里,他用力推着她的手掌,渐渐地把她的整个身子托举了上去,一旦半个身子上了去,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一只脚的落脚地方,她踩着了破墙的砖头上,身体在墙上的缺口处站了起来。郑岩崖等待着她跳下去,但她在破墙上站稳了身体,却转过身,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说:“我拉你。”
“不用。你先下去。”郑岩崖抽回自己的手。
“哦,你能行吗?”她小声地问道。
“我试试吧。”郑岩崖的注意力有一半在关注着身后那个追上来的白色影子。
程馨抒轻轻地跳了下去,墙外面传来杂草的的沙沙的摩擦声,郑岩崖小声地问道:“你没有事吧?”
“没事。你快一点过来。”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郑岩崖用手抓牢呲牙裂嘴的断墙,双手一用力,便把自己拉上了墙头,他正要跳下,程馨抒把她的柔软的手指递了过来,郑岩崖方才在墙内的时候,有一点紧张,根本没有感到她递过来的等待他力量递送的手指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在握的时候,却意外地觉得她的掌心的柔软的温暖,她好像一点没有顾忌,把自己的手心完全地交给了自己。而他此刻,却不敢把自己的所有的力量与面积,都吻合进她的小巧的掌心,稍稍离开了一点危险,他便被一种距离感隔膜住了他与她的接触。
“我没事的。”郑岩崖留恋着她手里传过来的纤柔,但是他又知道他没有理由延续着自己与她的贴近。而程馨抒却把自己另一只手也递了过来,她的暖乎乎的气息,就在他的前面,轻轻地飘了过来,笼罩了他。
他在想,如果自己跳下去,很可能会和她撞起来,但他实在不忍让她离自己远一点,他感到的是她对自己的无条件放任的信赖,自己实在没有理由拂去她的那一片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他假装自己需要她的手的扶持,一手拉着她的手,跳的方向,却是瞄准着她的右边,后腿一弹出力道,便把自己推下了断墙,稳妥地落在她的身侧。
她的气息含着野草的清香,而现在这个季节是万物枯萎的时节,她让他感到,她就像温暖的春光,在自己的身边缭绕。
程馨抒非常自然地拿过她的手,对他说:“走,那边有一座小桥。我记得以前是有的嘛。”
这座小桥正对着公所后门那道关锁着的门,从外面看,倒可以看见到那个门堂的形状。
围墙把阴森森的一切,都挡在了公所里面,上海夜幕上的红通通的光亮,在这块傍着小河的地方,显得更为出格了。远远地望向城市的腹地,不夜城的灯火把它的余唾,洒向这里,令这里也沐浴在一片微光的湿润之中。
面前的这座小桥,仅仅是两块木板拼合而成的。郑岩崖踏了上去,看到小桥微微地摇晃着,他的脑海里,立刻反应出,如果这座桥倒塌之后,他将用什么办法自救。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脚下的每一块木板的颤动上,仿佛忘却了身边还有一个同行者。他走上了木桥的中心,才意识到身边却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掉转身,却见程馨抒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桥的那一边,无声无息地凝立着。
“你怎么不走了?快过来。”郑岩崖扬起手,向她招呼着。
“我……”程馨抒奇怪地嗫嚅着。
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刚刚成都、九寨沟、三星堆回来,先来报道一下。向各位问好。
感谢支持,继续开工。
29
郑岩崖不得不回转身,向桥的那一边走回去,离她近一些,只见她乌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好像要把他看透。
郑岩崖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说道:“你是不是怕这小桥?我拉你过去。”
她好像无视他伸来的援助之手,以一种不认识的神情看着他。
郑岩崖不得不向那堵围墙的缺口处看去,其实从公所里逃出来,他真的是害怕那神秘莫测的鬼影吗?根本不是。他只是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他信仰的真理,告诉他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怪,这是他知道的底线。但并不能说,他没有畏惧,超自然力的鬼蜮是不会存在的,但是披着鬼怪外衣的同类,才是最可恶的一种。他如果遇到麻烦,完全可以自己来应付,而身边多了一个女孩,他知道这才是会给他带来真正麻烦的麻烦。他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在这一刻,在四明公所里一直带领着自己的那个胸有成竹的女孩,突然间不翼而飞了,现在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畏葸不前的不一样的女孩。当她在那阴森的棺木边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也许在殡房里的时候,因为依靠着亲人,她显得轻松有余,在这里,她才显出她本来的胆小如鼠的真面目。
郑岩崖一把拉过她的手,这一次,他让自己变得很强势,因为她早已这样信任地把自己的接触交给了自己,他现在认为他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他搀着她的手,他感到,她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小桥也在强大的压力压制下,微微的起伏着。他记得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一辆火车即将驶上一条摇摇欲坠的破桥,司机为了冲过去,将速度加速到最快,这样就可以凭着惯性在桥倒塌之前冲过去,他也抱着这样的想法,脚底下快速地移动着,几乎是生拉硬扯地拖着她的手,突然间,他感到她的手,传来一股撕扯着的力,她叫了一声,显然是脚底被绊了一下,阻挡了他前进的力道。她的手松开了,郑岩崖想抓住它,但是却见她的手,已经拉住了小桥的扶栏,如果她一直把手放在郑岩崖的手心里,也许不会出现意外,正是因为她把全身的力量,都寄予了小桥的扶栏,桥栏不堪重负地发出“格吱”声,郑岩崖意识到,这个栏杆根本不值得让她付出她的全部的信任,便不由分说地后退了一步,再次抓住了她的手,桥栏杆晃晃悠悠地被撕裂开,歪斜着,向河床下堕落下去。而郑岩崖已经把她稳稳地拉扯着,她的随着桥栏一起向下的惯性,被化解了,她停滞在一个静止的平衡的状态。
郑岩崖可以清晰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平静地看着自己,其实此刻自己与她的距离,竟然是如此的靠近,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城市方向的弥散来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脸上的所有的朦胧的弧线,在这一刻,全部收入他的目光包容之下。他仿佛可以穿过她的所有愣生生的表情,看到她的每一缕细微的内心。
“别怕。”郑岩崖对着她说道。
“我没有怕。”程馨抒小声地说,显得很乖巧。然后,她,好像在等待着他什么,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走吧。当心桥再塌了。”他回避她的锐利的眼睛,任何人在女孩这样的目光逼视下,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郑先生,你就没有记得我是谁吗?”程馨抒看着他,轻声地说道。
“你,程馨抒,我当然不会忘记。”
“你的记性真的这么差吗?你就不记得几年前那一个小女孩吗?”
“你?”郑岩崖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手想从她的手心里脱下。然而,他感到面前的这个女孩牢牢地握紧着他的手,不让他的意图得逞。
“你是假装记不得,还是真的记不得?”程馨抒平淡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着无尽的失望。
“你说的是什么事情?”郑岩崖努力抗拒着记忆里的闪回,人对那些痛苦的回忆总是像护痛一般拒绝再一次觌面。
“你真让我失望。你不记得现在这样子,与五年前的那一次,是一个样子吗?”程馨抒的手无力地松开了,眼睛也乏力地垂了下来,“你先过桥吧。”
就在这时,从围墙的缺口边,再次亮起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就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击穿了他们身边的空气。
程馨抒回过身,看着那道发出光束的缺口处,嘴里叫了一声:“是她。”
郑岩崖的刚刚被郑馨抒的言语激活的思想,又转到了另一个情境之下,这猛然想到,这道闪光的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照相机上的闪光灯。这个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自己,并且要对自己拍照?作为鬼,他根本没有忌惮的,而现在他已经认定了这是一个人,而且有着照相机的人,他才生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担忧来。
程馨抒大声地叫起来,说道:“我知道这个鬼是谁了。”说着,她竟然回身向桥的那一边走去。
桥再一次摇摆不定起来,但是程馨抒却不顾一切地奔向四明公所的围墙下。郑岩崖不得不回身去跟着她,程馨抒能认识谁?一道闪电同时也激活了他的记忆,想起这个鬼怪穿着的古里古怪的女人的服装,还有她走路时的身影,他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正是那天在林森中路上见到的美国女记者马雪梨。
她为什么要神神叨叨地在如此漆黑的停尸场里装神弄鬼,又为什么逶逶迤迤地追随着他们,咬住他们不放呢?
郑岩崖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紧随着程馨抒,把这个鬼的画皮揭开,把纠结在她的身上的所有谜底都打破。
程馨抒走到围墙缺口边,大声地说道:“马小姐,是你吗?”
她的问话,应证了郑岩崖的判断。只是,他不能在程馨抒面前流露出他与程馨抒在同一时间也与这个女孩有过接触,因为他不想在与程馨抒短暂的接触时间内,就给他留下自己胸有城府、隐瞒真相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