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房(她是第三任,丈夫已逝前妻的花梨木床仍在散发香甜)

  第十节 死夜(一)

  应布良不知道我在他的身后。他一向是个很警醒的人,但现在他有些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他在玫瑰花丛边站住了。雨水把他手中的蜡烛浇灭了。霎时间漆黑一片。他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样。我看不清他的动向。
  我警惕起来,停住脚步。我不能点燃蜡烛,这样会暴露我的行踪。我静静地用耳朵倾听着,靠声音在空气中的微小震动来辨别。
  玫瑰花丛里窸窸窣窣的。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声音在雨水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接着,是应布良钝重的脚步声。我听见转动钥匙的声音。他开门了。
  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很沉。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我瞪大了眼睛朝厢房的方向望着,好像这样就能穿透黑暗看清楚出什么似的。那厢房里很黑,应布良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想象着我的蛇,她吐着她火红的信子,用信子识别着气味。她会对着外侵的异类充满不安的敌意。
  果然,厢房传来应布良凄厉的惨叫,接着是重物掉下的声音,许多东西都掉下来。
  我没有去救他。我按捺着自己。应布良的惨叫依然持续不断,刺人心肺。
  过了一阵,那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后来,呻吟声消失了。
  冷雨依然在飘洒。黑夜的死寂无边无际地笼罩。血的腥味透过雨帘。我的心狂跳不止,但我仍然控制住自己紧绷的神经,我一步一步有序地走着,回屋里,提了马灯,然后走去厢房。
  厢房门敞开着,马灯照亮了一个圆形的弧度。
  应布良倒在血泊中。他的衣服被咬破,露出血肉模糊的肿起来的大腿。他依然在抽搐着,口中喃喃地诞语。
  两条死去的小蛇卧在一边。
  我的蛇气息奄奄地趴着,好像用尽了所有心力似的虚脱。
  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她半眯着眼睛疲惫地看着我,她累了。
  辛苦了,我的乖孩子,好好休息吧。
  她痛苦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带着悲哀绝望的恨意。她支起身子,用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缓缓地游移着。她甩开我的手,一点一点地移向门外。
  你去哪里?我冲她喊道。
  她没有回答我。她继续向前爬着,一直爬进了漆黑的雨帘里。我跟在她身后跑出去,她倏地一声钻进了玫瑰花丛了,玫瑰花的刺戳不进她厚厚的皮,花瓣落了她一身。她穿过花丛,钻进了茂密的草丛里。她消失了。
  你要去哪?我对着草丛喊道。
  风和雨把草丛弄得大幅度地东摇西晃。却没有她的影子。
  忧伤的预感袭来。她不会再回来了。她也许不想再看见我。
  应布良在厢房的地板上躺了一整夜。他依然没有死。第二天,仆人们把他抬出了厢房。
  他已经病入膏肓,弥留将至。
  我在等待着他的最后一口呼吸。这么多年来,我的所有痛苦和仇恨都将随着他的最后一口呼吸而结束。
  我对着镜子整理鬓发,我一头的乌丝已经变得斑白,皱纹爬上了我的脸。我的嘴角下垂,我好像好久没有笑过了。我挤出一个微笑。可是笑容如此勉强而狰狞。巨大的空虚笼罩着我。我忽然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复仇支撑着我一直熬到现在,而现在,除了复仇我一无所有。
  第十节 死夜(二)

  他在床上呻吟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就好像行尸一样慢慢地腐臭。他的心早就在腐烂了。自从紫琳小姐去世以后,他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腐烂。
  大夫说他熬不过多久了,让准备身后事。仆人们在他房间门口轮流守夜。
  夜晚降临,宅子死寂,似乎有乌鸦在树枝上偶尔鸣叫一两声,却越发显得幽寒。月亮是血红色的,又大又圆,看得到一点点黯淡的斑斑点点,好像老人斑似的。
  应布良的房间门口留了一个老仆人守夜。昏暗的马灯照下来,冷寂的色调上唯一的温暖,让人昏昏欲睡。老仆人总是做着做着就打盹了。
  我迟迟都没有睡意。我很想看到应布良是怎么死去的,我想看到他咽气。可是我也太累了,白天去为棺材和丧礼的事奔走,连续几日的精神紧张,让我疲乏得很。眼皮在不住地打架。
  我点燃了一支蜡烛,蜡烛在黑暗中静静地燃烧着,烛泪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我打开柜子,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新娘的红色衣裙。衣裙的颜色已经黯淡褪色,针脚也有些脱落。我每年都会把它清洗一遍。这是紫琳小姐的新娘装。
  记得那时,紫琳小姐脱下她的新娘装,她嫁给了陈曦少爷。她的眼睛里还有泪痕,脸色不太好,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如此美丽动人。
  紫琳小姐道,以后也再不会穿了。
  我说,这新娘装穿了一次就丢了,还是新的可惜了。不如给我好了。
  紫琳小姐打趣道,难不成你想在嫁给阿青的时候穿?
  我的脸一红。
  紫琳小姐又道,那是肯定要给你做套新的新娘装啦。
  回忆在此停住了。没想到我一直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对着镜子,把紫琳小姐的新娘装穿上。
  旧旧的新娘装,老去的人。怎么看就怎么像从发黄的旧画册里走出来的女鬼。
  阿青,紫琳小姐,我终于复仇了。穿上这衣裙好像增添了喜庆,庆祝应布良将死。
  蜡烛一滴一滴地滴下液体,好像时间的漏斗。我在一滴一滴地数着,也许数过了多少滴,他的生命就完结了。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着烛光进入了昏睡。
  黑乎乎的,我的胸口很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醒过来,可是又没办法睁开眼睛,我的手脚都动弹不得。
  门好像吱呀一声开了。仿佛有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一跛一跛的脚步声。
  我的头痛得很,我使劲地蹬着腿想睁开眼,朦朦胧胧,我看见一个男人佝偻的身影。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我,走到我的床边。
  我认出来了,是应布良。
  他好像梦游似的,处在一种迷离的状态,又好像死前的回光返照。他看着我,脸庞哀伤而痛苦。他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在等我吗?你穿着新娘装等我吗?”他凝视着我说道。他似乎认错人了,他把我当成了紫琳小姐。
  他伸出手想触摸我,可是又不敢去碰触的样子,好像担心眼前的一切是个幻觉。
  “你是来把我接走的吧?”他又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一天终要来的。”
  他站不稳了,腿还在流脓滴血,黝黑的血。
  忽然,他好像发现了我睁开的眼睛。“你还活着吗?你没有死?”他惊叹。他往前挪步,却跌倒在地上。
  我坐起身子,冷冷地看着他道。“老爷,是我,小英。你认错人了,紫琳小姐早死了。”
  他被当头霹雳,他定定地看着我。
  “老爷,请您回到您房间休息吧!”我道。我也没有去搀扶他,就这么站在一边。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佝偻着背,腿还在继续滴着黑臭的血。他的喉咙发出细若游丝的痛苦的啜泣。
  我看着他的背影,苍老的背影,一瘸一拐地往门口外走去,消失在屋外的黑暗里。
  第十一节 彼岸(一)

  应布良的故事就到这里了。乔芸听完我的讲述,唏嘘不已。窗外天色又逐渐黯淡下来。夜晚是病入膏肓的人最难熬的,每一个夜晚都好像是一道鬼门关。不知道应布良过不过得了今夜。
  为了避免让媛媛见到应布良死去的样子,乔芸带着媛媛离开宅子到外面去住了。张奇守护着她们母女俩。
  月明星稀,宅子上方似乎有幽气在飘荡。老仆人又开始坐在应布良门前守夜。
  昨夜应布良竟然能独自走进了我房间里,应是回光返照了。他也许本想去厢房里,可是他没有力气挪到那边,又或者,他从门板的格子透进来看见了新娘装模糊的红色,让他推门进来了。
  直觉告诉我,应布良今晚会死掉。
  于是,我也没有睡,也坐在应布良的房间门口守着。
  我好像听见了夜的流逝,如水一般,滑过,了无痕迹。更夫又在打更了。声音很遥远。回荡着,然后消失了。
  我默默地坐着,深思恍惚。回忆的画面好像潮水一般蜂拥而至。这些回忆好像罂粟,暂时缓解积郁在心头的痛苦,可是同时又激起了这些痛苦。我一直都不敢去回忆,不愿去回忆,把回忆的酒坛紧紧地关闭起来,拧紧,不去打开,尘封。可是那回忆酒坛的味道依然蹿出来,飘散,还是触动我的嗅觉,触动我的神经。那味道让我疯狂。
  可是现在,我忽然把那回忆之酒坛尽情地打开了。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无拘无束地畅游在幻觉的空间里。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阿青的笑脸。那是在深山老林里,星河离我们如此之近,好像举起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小小的松果落了一地,落在干枯发黄的草堆里。我们踏进草丛,隐藏在其中的锋利的石头碎片割破了我的脚踝,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没有痛楚的感觉,我感觉到的只是狂乱的心跳和发烫的面颊。阿青也离我如此之近,就像星河离我之近。
  肆意地想象着他,想象着不可能在存在的场景。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好像在与他说话。我可以想象出我说出了这一句话以后,他下一句话将会怎么回答我。如此熟悉。他在笑,他在我的脑海里笑得很欢。
  那时的我曾经想过的,想过我和阿青离开了宅子,在深山里住着,你挑水来我砍柴,在山林里。
  身边的老仆人打盹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的鼻音。我的眼前也迷糊起来。可是忽然,我听见应布良房间里有响动,我跳起来,叫醒老仆人,我们推开门进去。
  应布良吃力地支起身子,他指了指紧闭的窗户。
  “把窗打开。”应布良道。
  “老爷,外头风大,冷。”老仆人道。
  “打开,打开!”应布良吃力地说。“她在外面,给她进来啊!”
  “谁?”老仆人惊疑地瞄瞄窗户那边。
  “紫琳小姐。”我代应布良回答了。
  第十一节 彼岸(二)

  老仆人颤巍巍地举起蜡烛想走过去。
  “别走!”我拉住老仆人。
  烛影摇曳,漆黑的窗外赫然映着一个女子的侧影!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晰,恍惚而朦胧,时而在轻轻地翕动。
  “啊!”老仆人惊叫起来。“有鬼啊!来人呐!”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他跑出去后,我便把房间的门反锁上了。
  “紫琳小姐,你来了吗?”我对着窗户上的剪影说。
  应布良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窗户上的影子。
  紫琳小姐把手放在脖子上,歪着脸,似笑非笑,似颦非颦。她好像在玩弄着手中的玫瑰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我哼唱起来。
  这是应布良最熟悉的词曲。应布良仿佛回忆起来什么。他神情黯然。他也嘶哑地跟着我哼唱的旋律发出声音,但他已经无法唱出曲调了,就好像坏了的琴弦,咿咿呀呀的,刺耳粗糙。
  那影子时近时远,时而变成了远处的一个丁点大的小人,时而又只看到她整个完整的面庞。
  “拉我过去……”应布良吃力地撑起身子,他想爬下床走向床边。可是他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他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去。他呻吟着,用尽力气拖着他那坏死的腿,一点一点地在冰冷的地上爬着,好像一只要死的动物。
  我漠然地站着,也没有去帮他。我继续哼唱着那忧伤的曲调。
  他好不容易挪到了窗边,我停止了哼唱。
  那女子的影子消失了。窗外漆黑一片。
  “紫琳!紫琳!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应布良惶恐起来,他举起颤抖的手猛拍窗户。他单腿跪着,撑起手把窗户使劲地推开。窗户被他摇晃得噼噼泼泼地乱响,他的骨头也在噼噼泼泼地乱响。
  他双手撑着窗棂,好不容易用一只腿站起来,他把头探出窗外,好像把自己埋进了永恒的黑夜里。
  “紫琳!紫琳!你在哪里?外头风大,你快进来啊!”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尽管他如此撕心裂肺,声音还是很微弱。因为他已经把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都耗干了。
  而窗外,除了树枝被风吹得动摇西晃的声音,就再无其他声音了。
  他失望而落寞,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回来了,你不愿意见我。”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他的头发好像茅草一样地挂在他脑后。他只穿了单薄的睡衣,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累了,站不稳了,他跌坐在窗边,背靠在窗户下的墙壁上。
  “她当然不想见你。”我说道。“她是被你害死的,所有人都是被你害死的,阿青,陈曦少爷,她是来索命的。”我冲着应布良发泄自己的一腔怨气。
  应布良捂着耳朵,整个脸都扭曲了。他不想去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他害怕。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把打开的窗户啪地一声吹的关上了。
  他忽然被震醒了似的。
  他的头顶上又亮了起来,那个女子的朦胧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团炫目的光,他眯起了眼睛。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动人的东西,或者说他又回忆起了什么动人的东西,一丝微笑挂在他的脸上。他好像徜徉在这种回忆之中,自以为幸福。他把手伸出来,想去触摸那团光,可是又悬在半空中,犹豫着没有伸出去,他好像害怕他一旦伸出去了,所有的一切又会消失不见,就像刚才那样。
  还没有等他想好,那光影又消失了。黑暗和死寂又再次笼罩下来。那团光带来的温暖倏地消失,接下来却是更深更沉的寒冷。
  他脸上的忧伤如此之深,深得如同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的身体忽然紧绷,继而瘫软下来。他的眼睛仍旧半眯着,眼珠子里的魂魄不见了。
  我走过去探探他的鼻息,摸摸脉搏。他死了。
  我站起来,推开窗,冲窗下小声地说:“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个皮影戏人从树丛里钻出来。他们带着紫琳小姐的皮影人儿走了。
  尾声 乔芸

  应布良死后,奶妈离开了。她独自一人回到了深山老林里,她将会在那里度过她的余生。
  张奇成为了张家大宅的继承人。可是这宅子里太多痛苦的回忆。锦屏藤和玫瑰花就像阴森的咒语。泛着青苔的石阶都是岁月的烙痕。每一寸幽凉的石板上是诡异的沧桑。厢房里的琼崖花梨木散发着腥甜。血的味道充溢着那个不老泉的花园。杂草和蔓藤好像蛇一样蜿蜒扭曲,四处攀沿。整个宅子都被黑绿的植被覆盖了,即便在日头高照的正午,仍透出深深的寒意。
  仆人们都返家了。我们把张宅的大门用大大的铜锁锁上了。
  张奇驾着马车载着我和媛媛离开了这里。
  关于莉娜和袁雅音的事,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真相。原来袁雅音是国民党特务,莉娜被人误以为是地下党,被捉去审问了,后来莉娜被放了出来。其实,张奇才是地下党。
  我记得那天,是我们启程离开宅子的那天,天气晴朗,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雪白的云。张奇驾着马车,我和媛媛坐在后面的稻草堆上,媛媛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们路过一大片紫荆树林,漫天的紫荆花诡美艳丽,飘荡纷飞。紫荆树林后是一个小山坡,应布良和张紫琳的墓就在那里。他们的墓并排着,可是张紫琳的墓是空的。张紫琳的尸骨在不老泉上。但是没人可以再找到回去不老泉的路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就好像被紫荆花覆盖的而故事。紫荆花好像一张紫色的温柔的毯子,覆盖在坟墓上,草地上。紫荆花的香味淡淡的,随风飘散。
  谁也不曾想到过这紫色的温柔下那惊心动魄的过往。
  媛媛睡醒了,旅途还很漫长,我又给媛媛讲起了故事,讲的是那一个她很喜欢听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又改编了。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家离得很近,住在同一条巷子。那条巷子种满了紫荆树,树上开满了紫荆花,粉色的,紫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很要好,后来他们长大了,紫荆树里有个树妖,把小男孩捉走了。”我给媛媛说。
  “后来那个小女孩死了。”媛媛接过去说。“妈妈以前说过。”
  “不,她没有死。”我道。“她相信小男孩会回来的,她一直等啊等。直到有一天,她很老了,一头黑发全都变白了,眼睛变得又干又涩,脸上都是皱纹,她离开家乡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天,她在镇上看见有个戏班子在演皮影戏,一个半边脸破了相的皮影戏人唱了一首优美而哀伤的曲子。她听到以后哭了,那个皮影戏人问她为什么哭泣,她说,她想起了她的恋人,这是她恋人最喜欢的曲子,他也会唱。皮影戏人望着她,眼前忽然明亮起来,她也忽然认出来了,原来他们就是以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只是时间太久了,他们都很老了,都变得太厉害了,现在他们终于认出了彼此,他们激动极了,他们终于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太好咯!”媛媛拍拍手。“小女孩不用死了。”
  “是的,只要心没有变,我们还是能认出彼此,还是能找到对方。”
  沉香手串还是一串挂在我的手腕上,一串在张奇的手腕上。
  我想,以后终有一天,媛媛长大了,我要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她,关于我和张奇的故事,还有关于应布良和张紫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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