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媛媛(一)
张奇见我来到,也很惊讶。我潜伏在他的旁边。
他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耳语。“怎么又来了?危险啊!”
“就是怕你危险我才来的。”我道。
我握着张奇的手。他在户外的花丛里呆了好久,手指都被风吹得冰凉。我的手还是温热的,也许可以带给他丝丝的暖意。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没有说话,可是我们都看懂了彼此的眼神,在这孤注一掷的时刻。我想不管我和张奇多久没见面了,那份默契依然还在。左手提着沉重的物品累了右手就自然接过去,右手累了左手也自然接过去,在每一个计划和行动里面,需要有着这更替的照应。在张奇的眼里,我还是那个处处需要照顾与呵护的小女孩。可是我已经是媛媛的母亲,我要呵护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让我变得勇敢和坚强起来。无论多危险的境地,我都会潜入。而此时,张奇也在这里。我最爱的两个人都在这里。我要守护他和她。我想,张奇也是这么想的,他也在守护着我。我们彼此守护。但这一切我们都没有说出来,我们十指交握的手在诉说着这一切。我的手指沾上了他的气味,他的手指留下了我的体温。印记无处不在,无时无刻。
茂密的树丛掩映着我们。风呼呼的声音遮盖了我们的呼吸声。我们就这样一直警觉地等待着时机。
约莫过了中午时分,奶妈出来到了花园里。她左顾右盼,确定四周都没有仆人。
“太太,媛媛在房间里睡了,应布良一个人在客厅里。厨子和马夫还有贴身男仆都在厨房里吃午饭。”奶妈偷偷地告诉我们。“我现在去厨房,想办法拖延他们。”
“好的,等应布良出来,我就溜到媛媛的房间里带她走。”我说。
“我准备把这里烧了。”张奇道。
商量完毕,奶妈就到厨房去了。张奇把带来的油沿着草丛堆一路浇过去,然后唰地一下点燃。花园哔哔剥剥地烧起来了。火势一下子窜得老高。浓烟滚滚地往上冒。
应布良见状立即冲到花园里来了。“快来人啊!扑火!”他大声地喊着。
我佝偻着身子,从另一条小道钻进了屋子里。
我跑进了媛媛的房间,媛媛还躺在床上熟睡着。
“媛媛,媛媛!”我轻轻地摇晃着她。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了我,好像以为自己在做梦似的。“妈妈?妈妈?是你吗?”
“媛媛,是我,是妈妈。”我把媛媛抱起来搂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媛媛道。
“来,快跟妈妈走。”我抱起媛媛。
“去哪里?爹爹呢?”她问我。
“你先跟妈妈走,花园着火了,爹爹待会就过来。”我蒙骗她。
我给媛媛快快套上一件棉衣,就抱着她往外跑去。
路过花园,只见应布良趴在地上,张奇跪压在应布良的身上,掐着他的脖子。应布良使劲地挣扎着,伸出手去像要去勾在不远处遗落的手枪,眼看着就要被他勾着了,我跑过去一脚把手枪踢开。
媛媛大声哭起来。“爹爹!爹爹!”她大嚷大叫,要从我怀里挣脱跳下去。
我抱着她不让她跑,但是她哭嚷得厉害,她伸出手打我的脸,又用指甲抓我的脸。我拼命地夹住她。但是媛媛好像用尽了她吃奶的力气,我一失手,被媛媛挣脱了。她趔趄地跑到应布良那,用较弱的小手打张奇。
“你是坏人!坏人!” 她冲张奇喊道,她的小脸凶巴巴的。她拼命地哭喊着:“爹爹!爹爹!”
这一幕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脑袋乱成一团麻。要是让媛媛亲眼看到是她的亲生妈妈和情人一起杀了她的爸爸,对她是怎样的打击呢?她一定会一辈子痛苦,一辈子恨我。
“停下!停下!”慌乱中,我也冲张奇喊道。“不要打了!”我跑过去拉开张奇。
第五节 媛媛(二)
张奇很奇怪地看看我。
“媛媛在呢!”我对张奇道。
张奇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应布良大口地喘着气。但张奇还是押着他。
媛媛扑在应布良身上哭起来。
我手足无措。
“媛媛,和妈妈走吧!”我对媛媛说。
“不,我不走。”媛媛道。
“你要跟妈妈走。”我说。
媛媛嚷着不肯跟我走。
可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趁着应布良还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
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拉了张奇帮忙把媛媛带出了大宅。
出了宅子跑了一段,张奇还想倒回去报仇。
“现在倒回去一定回被抓住的。”我阻止他。
“唉!”张奇很气恼。
奶妈却从后面追上了我们。
“你们要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镇上,越远越好!”奶妈气喘吁吁。“现在,马上!”
我们也深知此时此刻已危机四伏。我们已经暴露了自己。
媛媛哭累了,眼泪依然挂在脸上。
我们跳上了大篷车。我想起马神父说过,槎城的育婴堂是我们永远的避难所。我就让张奇先到育婴堂去躲躲。至于复仇,只能等到以后了。先保住大家的性命要紧。
张奇说,他会想办法带我们逃出去,到泰国去。
我又再度奔走在逃亡的路途上,不过这次不是我独自一人,而是有了媛媛和张奇。
到了育婴堂,马神父友好地安顿了我们。袁雅音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是媛媛一直都不肯接近张奇。那天看到的那一幕对她幼小的心灵影响太大了。她好像甚至也开始有点讨厌我了,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强行把她从她爹爹身边带走。也许等她长大了她会慢慢明白。可是现在她始终很想念她的爹爹。她天天都在哭,天天都想着回去。她甚至会梦游,夜晚起来就哭着一直往外边走。她哭得让我感到心碎,感到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我们已经准备逃往泰国之前的一天,我接到了奶妈从鹅城打来的电报。她说应布良要死了,他临死前想见媛媛最后一面。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但是看在媛媛的份上,为了媛媛,让她见上她的爹爹,我最后还是决定回鹅城一趟。张奇陪着我。
可是我依然很忐忑不安,尽管是奶妈发来的电报,此行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可是我依然对未知的前路忧心忡忡。
第二天就要踏上回去的路途了,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院子里的树在窗纸上投下的影子,恍恍惚惚,东摇西摆。
我起身走到院子。院子里寂静得很。紫荆树静静地伫立着。夏天又到了。
我来到教堂里,坐在一条长凳上。我低头默想,祷告。
身后好像有脚步声,我转过头,是马神父。
“这么晚了还睡不着么?”马神父道。“是为明天的出行担忧?”
“是的。”
“主保佑你。”马神父说。
“求主保佑媛媛。”我说,“媛媛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上帝说不可吃智慧树上的果实,那果实让人分辨善恶,这善恶指的是狂妄自大的人自以为是的善恶,并不是上帝的真理。夏娃偷吃了果实,想去分辨善恶,她所想的只是她自己眼中的善恶,没有人可以拥有上帝的权柄去评判一切。”马神父的话很深奥。
“我想到的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要是我和张奇杀了应布良报仇了,媛媛也许会想把我们杀了。”
“她还小,还很天真,不可让仇恨住进她的心里。”马神父叹口气。
“但现在应布良快要死了。”我说。
“把一切都交托给主,未来的一切,让主引领你。”马神父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为我祷告。
教堂里的蜡烛散发着橘红的暖光,在这静谧的夏夜。夜空如此遥远,就像不可知的明日。
第六节 归来
再次回到应布良的大宅,沉重的黑色雕花铁门自里向外推开,漫长的梅雨让铁门锈迹斑斑,年老的仆人佝偻着身子。门一开,媛媛却奔也似的往屋里跑去,喊着爹爹。
宅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植物都在疯长着,原本布局齐整、优雅怡人的花园,久未剪裁,被茂盛得近乎疯狂的藤蔓和野生的植株缠绕捆绑。那些娇弱的花朵散发出灰色的呼吸。抬头看横七竖八的枝桠割裂开来的天空,阴霾浓重,看不到天空的颜色。混沌与局促把一切都覆盖起来。记忆中那飘荡在空气中的看不见的透明小玻璃瓶消失了。即使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也听不见她们耳语的脆响。她们只在阳光下才会现出身影和发出鸣叫,如同候鸟一样,太冷了,她们就会飞走。
唯有那锦屏藤,在雨水的滋润下好像女人疯狂的黑色长发,一个劲儿地乱长,变得很长很长。
让我更为惊异的是,在那锦屏藤旁,厢房的四周,赫然地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玫瑰花,那玫瑰花硕大无比,碗口大,桶口大,红艳得如此刺目而惊心,熟得剔透,边缘已经微微泛起了黑紫色,就好像一个女子用口红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涂着嘴唇,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唇膏叠在一起而变了色。
生与死原是处在一个同一个时空。繁花似锦的浓艳尽头,却是萎靡没落的起点。
奶妈走出来迎接我们。她依旧穿着那宽宽的大襟衫。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她的脸色很苍白,显得她更加消瘦。
“他要死了,你们来得正好,恐怕熬不过这两晚。”她说。
“他怎么死的?”我问奶妈。
“晚点再告诉你。你们走了以后,应布良四处奔波打听媛媛的消息,一边差人种满玫瑰花。他越来越神经兮兮的,动不动就大动肝火。”
“种玫瑰?”我想起以前奶妈曾告诉我,在张紫琳死后的第十年,应布良感觉她的幽魂会回来,也在花园里种满了玫瑰花。
“是的。”奶妈对此没有过多描叙。
媛媛在我们的前面跑着,她已经跑到了应布良房间的门口,用小手推着门。
奶妈把门打开了。
“进去吧。”奶妈道。
张奇留在门外没有进去。我和媛媛进去了。
房间里弥漫着药水味和腐臭味。应布良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听见媛媛来了,他吃力地睁开浮肿的眼睛。他的全身都肿胀得厉害,皮肤发紫。
“媛媛。”他叫道,声音很微弱。好像这一点点的发声就要用到他身体里所有的元气。他长大嘴巴喘息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唾液,一说话,口水就从嘴角流下来。他想翻身起来对着媛媛,可是他使尽力气一动,被子被掀翻了一角,露出了他坏死的大腿,发黑发灰的腐臭的大腿。床单上都是脓血。
媛媛见到这样的情景,吓呆了。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赶紧抱着媛媛。
“别哭,你爸病了,很快就会好的。”我哄媛媛。
应布良没有办法坐起身子,他仰着,绝望地。他的手脚忽然间剧烈地抽搐,身体蜷曲,每一根血管和经络都从皮肤里凸了出来。
“快来人哪!”我大喊。
外头的仆人和大夫赶紧跑进来。
媛媛依然不停地哭着,我把媛媛抱到外头去。
我一直在安慰着媛媛。“你爸没事的,很快就好了。”我只得这么说。奶妈做了个双皮奶给媛媛吃。媛媛哭累了,趴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恍恍惚惚地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见媛媛睡熟了,我问奶妈道:“看样子好像是中毒了?”
“是的。”奶妈道。“蛇毒。”
“到底是怎么被咬的?不会是以前那条蛇吧?”我问。我想起以前我几次见到的那条巨大的“过山峰”。这么久了,难道它还藏在花园里?
“就是那条蛇。”奶妈回答道。
“那蛇呢?抓到没有?”
“没有,它溜走了。这次蛇是真的走了,不回再回来了。”奶妈说得很玄。
她坐下来,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她开始讲述应布良遇险的经过。
第七节 奶妈的讲述(一)
应布良找不到媛媛,他心急如焚。他差了人四处打听,自己也到处跑。 他又让我去古祠庙作法,去算算。从古祠庙回来,我告诉他,紫琳小姐的魂魄一直在宅子旁游荡,她想进去却被关在了外面。媛媛被带走也是命里作祟。老婆和情人跑了也是报应。
应布良神情黯淡,脸色惨白。我想他是很想能有许多的儿女,绕在他的膝下。他想让家里响旺起来。
那天深夜,我清理完杂物,站在宅子的门前。远远地看见应布良擎着蜡烛在长长的回廊里,火光映照着黑暗,把他的脸庞照亮。
他又往厢房去了。
月光惨白,白得好像没有血色的人脸,好像僵尸的脸,好像死人的脸。
二十多年了,时间如此漫长,我好像度过了几千年,我的脸失去了表情,我觉得自己已经要凝固成石像。我在等待,等待,我差不多要等得疯了,时机总是错过,岁月在考验着我的耐心。恨意在心底里灼烧,烧得我心脏剧痛,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让我要死的感觉,但我还活着,尽管在煎熬可我还活着。阿青和紫琳小姐的样子,有时候我好像忽然记不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可是有时候我又忽然很清晰地回忆起来,清晰地能够在脑海里看清楚他们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毛孔。
又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某些东西沉睡了,某些动物冬眠了,然后春天来了,泥土表得湿润,植物发疯似的狂长,空气里是花的芬芳和青草的香味。
她也开始缓慢地蠕动着肥硕的身躯,她睁开她的眼睛隐隐地挣脱束缚它的藩篱。
她醒了。
随着我心底被冬天冰冻起来的烈火仇恨,醒了。
我把她饲养在瓮里,养了好久,她是我的孩子。我的乖孩子。
我小时候在深山里跟着那个吊儿郎当的老爸。在我们那里的山有一种奇怪的“过山峰”,毒性剧烈,碰到草木,草木全都干枯而死,如果咬了人,人便会浮肿、紫青、口出诞语,若不抢救及时,十有八九都会死掉。可是这蛇可以制成药饵,可以用来治愈某些绝症。这蛇价格奇高。一年捉了两条卖,整年都可以不干活了。老爸专门就去捉这蛇。捉到以后,就把它们养在瓦罐里,再拿去卖掉。然后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吃喝嫖赌。
有一次,他带回了一条刚出生的小蛇。他把他扔进了一个小瓦罐。那时正是冬天,天气冷得很。夜里被子总嫌不够厚,睡得人哆哆嗦嗦的,手脚都冰凉冰凉。清早醒来,却摸到了粘糊糊凉冰冰的一条东西在被窝里。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条小蛇!可是她没有咬我,只是迷糊地躺在那儿。她好像很冷。我想她一定是冻坏了,跑到我的被窝里取暖。我去拿了个小碗,装了些水,又杀了只老爸捉的青蛙,把肉剁碎了喂她。吃饱了,她又睡了过去。这是在冬天,她还要冬眠。
第七节 奶妈的讲述(二)
她成了我的玩伴。我的寂寞有了慰藉。在深山老林里面,每日对着高耸繁密的怪树,还有恒古不变的岩石和泥土。而小蛇是会与我说话的孩子。我哼山歌时她会随着音乐扭动着腰肢,好像一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她与我形影不离。她慢慢长大,和我一起长大,我做了弹弓打小麻雀给她吃。
我去河边洗澡,她也跟着我一起。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光溜溜,长长的,好像一条白皙的蛇。她会保护我不被河里的水蛇咬。她看见水蛇朝我赤溜溜地游来,她就张开她的血盆大口把水蛇一寸一寸地吞进她长长的肚子里。
人们说在一起久了会变得彼此相像,我和她也越来越像了。我感到我的皮肤变得清凉,即使在夏天,抚摸上去都是滑凉的,比其他人的温度要低。在村子里大家都说我很怪,说看着我总是和一条蛇在一起,而且长得眉眼都往上吊着,眼神冷冷,削肩膀,好像蛇精似的。后来老爸赌光了所有家当,我还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我不吉利,是扫把星。
爸喝醉了就也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赔钱货。他赌红了眼,整个人瘦得只剩骨头,浑身哆哆嗦嗦的,手指在不停地神经质地交握着,然后又放下。他带我去赌场,他说这一次他一定可以翻身,可以把输的都赢回来。他要拿我做赌注。
我怀疑过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我听村里的三姑六婆聊八卦,说我妈曾经和一个男人好上了。我妈临死前对我爸千叮万嘱,不,应该说是近乎哀求。她说,要我爸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她说她虽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她求他要好好照顾我。
我爸把我硬拉到城里的赌场里,我病了,他也不管。幸好遇到了紫琳小姐,她看我可怜,收留了我,让大夫给我看病,给我好吃的,给我换上新衣服。如果不是她,我想我早就死了。后来我做了紫琳小姐的丫鬟。
我还惦记着那小蛇。我想要是给爸发现了她,她会被他捉去卖的。我的病养好后,我还跑回深山里去看了。房子早已破败,荒草从屋顶长出来,蜘蛛在里面安了家。听说我爸因为还不起债逃到外乡去了。
我呼喊着我的小蛇。满山地奔跑呼喊。
跑到一个浓荫密布的地方,我停下来歇息喘气,草丛里赤溜溜地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是她!我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她从草堆里钻出来,在我的腰间缠成几圈与我亲昵。她也想念我。
我不敢把她带到宅子里,怕吓到紫琳小姐。每次我都偷偷到深山里看她。我给她带去了大块的猪肉。她也学会了自己觅食。但是她从不吃人。因为我的缘故,她从来不去吃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见到她都吓得脸色煞白地跑掉。有时候她只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没有人和她玩耍,她很寂寞。
紫琳小姐恋爱了。我也恋爱了。恋爱就像是山风吹过山林,心在天空摇晃。我告诉阿青我和小蛇的秘密。阿青跟着我来到了深山。蛇爬向他,绕着他的腿逗他玩。他一开始也是吓得两腿发抖。我轻轻地抚摸着蛇冷滑的肌肤,告诉阿青不要怕。后来阿青也慢慢不再害怕了。
第八节 蛇之舞(一)
我的小蛇长大了。她潜入了密林中,移走向她的蛇之国度。她的世界于我而言是个不可知的秘密。我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她的同伴,她是否可以从此快乐地生活。
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枝洒在湿润的山泥地里,我跟随着她一同前行。天空蔚蓝,空气清爽润泽。她在纷纷扰扰的草丛和落叶中拖曳蜿蜒,她游过浅浅的溪水。她带着我走向她的国度。
高高大大的树木上缠绕着湿漉漉的蔓藤,色彩艳丽的蝴蝶在粗老的树干和轻薄的叶片上扑打着翅膀,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还带着圆形的小黑点。蜥蜴在脚下“赤”一下溜走。白色的不知名大鸟瞪着黑色的眼珠子,头上长着几撮像芦苇那样奇怪的毛。
我摘下一片大大的树叶卷起来,放在嘴上吹着。呼啦啦,和着清风,听着树叶简单的音符,她开心地竖立起来,左摇右摆,跳起了迷人的舞蹈。在这我和她单独的时光,如此美好,就像头顶上荡漾的光之舞。
忽然,她停住了。她扭头向我吐着舌头,她在示意我别动。我站在那颗老树后面。她继续向前移动。我看见在她不远处有另一条蛇,斑纹与她一样,可是更为粗大,而且皮肤更加明亮耀眼。那条蛇在缓慢地移向她。那是条雄蛇。他温柔地伏在她的背上。她高昂的头害羞地低垂下来。他们缠绕在一起,久久地缠绕着。树林子里变得静谧,偶尔鸟兽和落叶的声音更增添了静谧。空气里是他们的暧昧的味道。草发出温柔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都是甜蜜的。
她让我一起分享她的快乐和秘密。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才分开。她累了,趴在草丛里。他依然对她依依不舍。可是这时,忽然另一条雄蛇在他们的不远处出现。这条雄蛇气焰灼人。他竖立起来,吐着舌头。他的血气极旺。他也想占有她。他开始攻击她的情人。他和他开始决斗起来。他们缠绕、翻滚、呲牙咧嘴,却又点到即止。看着那优雅的姿势,倒不像是决斗,倒像是在跳舞。最后,她的情人输了。他灰溜溜地溜走了,也没有和她道别。她失望地看着他走掉。
那条战胜的雄蛇兴奋地走向她,在她的背上不停地向她示好。可是她心里想的是她的情人,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她对他说她累了,现在只想好好休息。那雄蛇依旧百般讨好她。她没有任何反应。她告诉他,她已经怀了情人的孩子,有好多个在她的肚子里。
那雄蛇恼羞成怒,发狂起来,他竖立着,张大嘴巴,发出鼓鼓的风充斥着他的大口,他竟然用他的毒牙咬住她!他要把她杀死!
见到此景,我赶紧冲上前赶走那发狂的雄蛇。我自幼熟悉蛇性,从我老爸那学到了这看家本领。赶走了雄蛇,我赶紧去看她的伤口,她已经气息奄奄。我心痛极了。我有医治蛇毒的药,可是没有在蛇身上用过。我把她拖到溪水边清洗伤口,小心地敷上蛇药。她眼睛微闭着歇息。还好,她慢慢地恢复了。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情人,她差点因他而死,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和她曾经都以为可以找到彼此的幸福,但事与愿违。
阿青也在某一天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每一天每一夜都感觉到复仇的情绪烧成烈火,我时常彻夜未眠,听着血液冲击心脏,心脏在歇斯底里地狂跳。我变得越来越枯索消瘦。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她变得越来越恶毒,她捕食自己的同类。
我又来到深山老林里,我走向她。她看着我,我看见她脸上的沧桑和仇恨。她开始衰老了,和我一样。
复仇吧!和我一起复仇吧!把你内心的恨意尽情地释放!
第八节 蛇之舞(二)
她听懂了我,她迎风站立,咝咝地吐着火红的信子,飒飒生风。
应布良毁掉了我的幸福,我要让他得到报应。但应布良很小心谨慎。我曾想过偷偷下毒,可是他随身都带着银汤匙。
也许只有她能帮助我复仇。
她是孤独的山林之后,我和她一样,孤寂,冷漠。世上的快乐转瞬即逝,遗留下的只是无边的痛苦。
我把她带回到了宅子里。她不太习惯被拘囿的生活。她不再吃其他的东西,她只想吃蛇。我常常跑到河边捉了水蛇带回去给她。但她依然偷偷地溜出来到河边。她爬过的地方,草木枯槁。人们恐惧邪灵将至,把烧过的符水倒进河里。
我在夜里悄悄与她相会。黑暗的宅子,白色的月光,发光的毒蛇,面无表情的我。
在紫琳小姐去世的第一个十年,应布良神经质地在花园里种满了玫瑰花,夜里要睡在花园里。
这是绝好的机会。
我布下了一个局,指引她在暗夜里走向他。
不巧的是,应布良的第二任太太那么好奇,偷偷跑过来看应布良在做什么。她看到了我在引导着蛇,好像一个神婆在对蛇下着蛊。她吓疯了。如此弱不禁风。
应布良因此逃过了一劫。
我的蛇却想回去了。她想念她的深山老林,她的家。当然,她最想念的还是她的情人。
疯狂的种子在她的心里疯长。她不顾一切地跑回到老林里。
老林之所以让她念念不忘,是因为那里有她的情人。他存在那里。只要他存在就可能会有奇迹。说不定在某天能再次相遇。因为他的存在,林子里的一切都有了光彩。
她没有耐心窝在宅子里等待我的复仇,她会疯掉的。我只得由她去了。
过了好久,我又回到山林里去找她。她躲起来了。我在悬崖边的一个树洞里把她挖了出来。
她慵懒而憔悴。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见到了她的情人。
她带着我走到密林深处。一阵浓烈的腐臭味。我见到两条腐烂的“过山峰”,一雄一雌。
那条雄蛇就是她的情人。
原来她已经见到了她的情人。她见到她的情人和另一条雌蛇在一起,干着那回事。
她暴怒,咆哮,她冲上去撕咬他们,她把毒液从牙尖不断地渗进他们的身体里。他们垂死挣扎,最终敌不过她的暴戾,死了。
她张开大口,把他一点一点地缩进自己的肚子里,她要把他吃掉,她要彻彻底底地拥有他。可是吞到一半,她实在吞不下去了,她哽咽难受。她沮丧地把他吐出来。
离开这密林吧,离开你的伤心之地。我需要你。
我温柔地抚摸着她冷冷的肌肤,轻声地对她说。
她伸出蛇信子舔了舔我冰冷的脸。
紫琳小姐和阿青死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她。只有她才一直陪着我,从小便如此。记得小时候,我是如此地寂寞,村里的孩子都不和我玩,他们都觉得我很怪。我和她一起在山林玩耍,比赛跑步,我们一直跑呀跑,跑到了山巅上,往下望去,是一大片开阔的原野。村庄变得如此渺小。月亮在头顶洒下银辉。我身披着月光的银纱,觉得自己像月光仙女。她快乐地吐着信子,咝咝地叫。
此时,她又跟着我回到了宅子。我让她藏在旁边的树林子里。
我们在等待着下一次的复仇。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只要她隐藏在黑暗的角落,只要应布良在这个宅子里,我们就有机会。
第九节 暗夜(一)
应布良在外头奔波了几日,寻找媛媛的下落,依旧杳无音信。
宅子里没有了媛媛,变得清冷无比。小媛媛总是喜欢不安分地东走走西逛逛,一会儿到花园里摘花朵草木,一会儿跑到厨房里看厨子煮东西,一会儿又哭闹起来。宅子里都是她弄出的声音。媛媛不在了,一切归于沉寂。寂寥好像不知道何时停止的梅雨,无边无际,如冷冷地笼罩。
寒夜料峭,这宅子在幽深的树林子边,平日里就比其他地方阴冷,尤其是到了夜晚,又加上少了几个人,更显得萧索孤寒。
应布良在客厅里点燃了蜡烛,又喝起白酒来。他大概也觉得冷,用酒取暖。
“奶妈!奶妈!”他大声地叫我。
我听见酒瓶子哐啷啷地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老爷,有什么事吗?”我走出去。
“再给我拿点酒来,要烈的!”他醉意熏熏。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喝酒,从没停过。
“还有,给我拿个火炉来!”他又吩咐道。“这什么鬼天气啊,真个冷死啊!”
冬天早已过去,应布良却还要火炉。他风湿,常常腿关节痛。
我去把火炉和酒拿来了。
应布良又喝起酒来。
喝醉了,他就仰头睡过去,不停地说梦话。他好像在和紫琳小姐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二十几年前一样。
见他睡过去,我便出了门。
她还在树林子里。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她了。我提着煤油灯轻轻地踏进草丛。
我吹着口哨,这是我和她的暗号。
草丛窸窸窣窣地响动,却不见蛇影。是夜晚的风吹动了草。耳膜里似乎有水滴落的声音,一滴,二滴,缓缓地,慢悠悠地,忽而远,忽而近。那声音延绵不断,好像什么东西破了,漏出来了什么,漏得让人心慌。
她到哪儿去了?我又嘟起嘴吹口哨,长而悠转的哨音在树木间转了一圈,被树木的屏障挡了回来。
草丛里没有响动。我继续吹着口哨,一边走过去,用手拨开浓密的草。
我找到了她。她的身子虚肿,她有气无力地窝在草堆。看样子她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我蹲在她身边,扶起她的头。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对于“过山峰”来说,三十多岁已经是耄耋之年。
我打开带来的笼子,把笼子里的水蛇放出来。
她咬住水蛇的头,然后把水蛇一点一点地吞进肚子里。
快要没有时间了,她如此虚弱年迈,我担心她有心无力。
树林子里已经不再安全。她无力抵抗忽然的袭击。
我把她装进笼子,用一块大大的帆布盖着,拖曳着她进了宅子。厢房是她最好的居所,遮风挡雨,而且平日里没有仆人进去。
我又把她隐藏在花梨木床底下。
琼崖花梨木浓重的香味掩盖了她身上的腥味。
我要激情她内心的疯狂的欲望。只有这欲望能让她充满复仇的力量。
第九节 暗夜(二)
雨水连绵不断,打下来,打下来。打在每一寸土地上,打在植物的花苞上,打在新发的嫩芽上,打在我的头上,我的身上。
我捉了一条又一条的水蛇喂她。她的胃口却不大好。她成天慵懒地打盹。像她这样的状态出现在应布良身旁,说不定给应布良捉去泡蛇酒了。
我有一个邪恶的念头。我知道我这么做近乎残忍,会让她再次痛苦。
为了复仇,忍忍吧。
我俯身看着她,我温柔地靠在她的背上,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肌肤,抚慰她。
你以为我就不痛吗?我对她诉说。
我掀开衣袖还有裙摆,我的大腿上、手臂上是一道道的伤疤,结了痂又划上新的。
每天每夜,我恨得牙齿咯咯地作响,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噔咯噔地抖,好像快要抖开捆绑着它们的经络而散架。我要得牙齿出血。我的心痛得整个人要失去知觉,我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下血痕来转移注意力,让身体上的皮肉之痛去缓解我心里的痛楚。心里的痛楚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折磨着我。
只有他死掉。只有他死掉。只有他死掉。
我要再布下一个局,这次绝不可以再失败了。
又一个夜晚来临。这依旧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
“老爷,玫瑰花今天开得特别艳。”我对应布良道。
“我去看看。”应布良蜷卧在沙发里。他枯索消瘦,手指骨节突出,眼袋浮肿发青。他撑着身子起来。
我给他点了一直蜡烛,他擎着蜡烛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朝厢房走去。黯淡的烛光映着他萧条佝偻的背影,好似一个无处可依的鬼魂。应布良,他也老了。
厢房旁边种满了玫瑰。艳丽而妖娆的玫瑰,她们在雨水痛快的淋漓下发出暧昧萎靡的歌声,她们在嬉笑。她们不訾诟耻地裸露着,魅惑着人走向她们的迷局。
“你不要跟来。”应布良忽而转身对我道。
“是的,老爷。”我停住脚步,站在回廊口。屋檐遮挡着飘落的冷雨。我看着他步履蹒跚。
“老爷!”我叫住应布良。
他回过头来。
“你忘了带厢房的钥匙了。你不顺便去厢房里面看看吗?”我问他。
他黯然,若有所思,伸出手接过我递上去的钥匙。
我把厢房的门锁上了。此刻,她也许正在里面欲火焚身,狂躁无比。
我用一个笼子装了一条小公蛇和一条小母蛇,把他们高高地挂在厢房天窗那里。这两条发情的蛇一定会交媾。他们散发的味道和发出的声音引她从床底钻出来。这会让她疯狂,她会跳起来去撕咬他们,她会往上爬去,爬到那笼子旁。
她会失去理智地撕咬一切。
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听到应布良的那声惨叫,等待看到他血肉模糊。
为了防止别的仆人跑去救应布良,我晚上特地做了糖水给大家做宵夜,我偷偷地往糖水里下了药,他们全都昏睡过去了,任人把他们抬走都不会知道。
但我依然隐隐地不放心,见应布良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我又悄悄地往厢房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