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世书:前世今生

  第六十一章 油泼鬼

  舅舅将魂灯放在那媳妇的手中,让她自己捧着。幽幽的微光映着惨白的尸身,显得分外恐怖瘆人。

  冤鬼请进门,来世再翻身。前面说了,年轻人横死枉死的,福祉微薄,鬼日子过得很是惨淡。当时普遍都很穷,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才煮点好吃的。吃饭之前,摆上碗筷,焚香燃纸,家里男主人叫声老人家请吃饭,让先祖们先吃过。

  拿这媳妇来说,不过二十年华,即便是死了,你也当不起沈况一句老人家。亡魂吃香火血食可不是随便吃的,请到谁就是谁的,这就是规矩。这媳妇被阴贵人偷了买路钱,最后一点阳世福都没了,不用说,做鬼都不得安稳,真正只有来世再翻身了。

  舅舅对沈况说:“这孩子今世福薄,阴司路难走,不过来世会有一场富贵,安置得好,对你们沈家后世还有照顾。”

  老太太比较笃信这个,听得一点安慰,喃喃道:“这孩子——”说着一阵哽咽,似乎就要掉下几滴老泪来。

  沈况两口子青着脸,垂眉丧眼的,不知道是被折腾得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想了想,沈况对舅舅说:“大表哥,你只管办吧,家里香纸都有富余,莫要委屈了她,日后还要回来生点是非。”

  舅舅叹了口气,鬼事做到这地步也是无奈。今日活生生,他日变阴魂,今世福享不成,只有去期待那渺茫未知的来生了,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我们逢年过节请先祖吃饭,清明上坟扫墓祭祖,做鬼事的时候打斋祭鬼,都有一定的规矩。其中包含了一条神性的隐喻,那就是三世合一。

  道家先贤修行讲究个天人合一,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就是人鬼合一。前世福今生享,今生福来世享,不管做人做鬼,前世今生的福缘都不间断,由此构建出一条贯穿三世的命理观。自古以来,任何鬼神、命理思想都脱离不了三世合一这个根本,除非你不相信因果循环,不相信人有来生。

  我们将先祖送上神龛,整日里香火、斋果地供奉,也是希望先人在托化的时候能有个好去处,日后也好福荫子孙,保宗堂万代流芳。

  待沈况重新摆好了香案,舅舅拿出几本经书,坐在案前,叫我在一旁敲钹,自己便念起经来。

  一般送葬道场里不讲念经,讲的是打道场,打多少本书。经书都是往生经一类的,锣鼓一响就开始念,念完锣鼓就停。一本经书可以分几段来打,也可以一口气打完,打的过程中不能有停顿,碰上拗口的,或者有生僻字的地方,也要嗯啊咿呀地含混念过去。

  打道场是送葬中最讲究功夫的地方,但凡是学这一行的,没有个几十年的博闻强记,轻易是不敢替人送葬的。

  舅舅左手掐着印诀,右手翻书,眼角微微扫过经书,便流畅地念了下去。舅舅翻一页书,旁边的沈四便磕一个头,烧一叠纸钱,像捣蒜泥似的。

  待到一本经书打完,月头已经偏西了。舅舅停下口来,叫我活动活动手脚,喝了口茶水,便又接着打。这时老太太和沈况两口子都熬不住了,便自行先去歇息,只留下沈四在那机械般磕头烧纸钱。

  又打了一阵,舅舅忽然停了口,望着香案,哼了一声。

  我此时两条胳膊都麻了,眼皮直耷拉,听见舅舅停了下来,迷糊地问道:“舅舅,不打了么?”

  舅舅摇了摇头,将戒尺搁在经书上压着,抬手在水碗中沾了水,弹在我的眉心,喝道:“天目神将,阴阳无界,开!”

  我只觉得一个激灵,睁眼看去,顿时将我吓得够呛,铜钹都差点掉了下来。只见香案前不知何时蹲了个黑衣黑裤的老头子,那老头脸上皱巴巴的,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枯木似的手正伸向案上那只用来添香油的大碗。他捧起一捧桐油就浇在自己的脑瓜上,桐油顺着惨白的老皮流了下来,绿幽幽,湿淋淋的,分外骇人。

  老头泼了自己一身油,似是得了什么好处一般,咧嘴阴森森地笑了笑,冲着案前正在磕头的沈四望了一眼,又继续伸手到油碗里捧油。

  舅舅笑了笑,示意我不要惊扰他,低声道:“厉鬼泼油,免去千刀万剐,这个人是个杀猪的,死前要受阴神折磨个十天半个月,惨得很。”
  第六十二章 走阴关

  沈四磕头磕的有点麻木了,也没有察觉到异状,这时见舅舅停了念经,松了口气道:“大伯,不念了么?”

  舅舅摇头说:“经不停三七,鬼不留五更,还要再念一会,你要是困了,就去把你父亲叫起来吧。”

  午夜守灵,那确实是个苦差使,先生要是不停,你就得候着,哪也去不了。一般老人过世,子孙后代轮着守,那还好些。年轻人死了,那就是自家罪,谁来替你守这种灵?

  再者说,年轻人死了,煞气大,你要是开道场,那可真是六畜不安,鬼神见弃,场面阴冷得很。瞎眼老头就在这里碰了回三尸神关煞,这回要不是舅舅镇着,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待沈四走了,我看了看依旧自顾着热油泼身的老头,对舅舅说:“他要死了么?”

  舅舅叹了口气说:“活不过三个月了,人要死了,魂不沾身,书里讲的弥留之际,就是这种时候。他做什么自己清楚,但没办法开口说给你听。”

  这时,沈况穿着拖鞋呵欠连天地走了出来,迎头看见那老鬼的模样,吓得咦呀一声,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老鬼停下手,站起身来,阴森森地看了沈况一眼,带着一身油水进了神龛后的小间,再也没什么动静。身后淋漓的桐油洒了一地,乌油油的,像即将干涸的血似地。

  沈况半天才合拢嘴,骇道:“大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指了指案上的油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油碗还是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沈况伸手在碗里搅了搅,顿时脸色一变,叫道:“怎么变成水了?”

  舅舅点头道:“鬼神取物,用的是障眼法,老人家已经魂不沾身了,你还是早做准备吧。”

  灵神取物,大家可能没见过,但阴鬼取物,却是自古就有。民间流传,有人在半道撞了鬼市,从阴鬼手中得了金银珠宝之类的物品,拿回家一看,却是几块破石头。还有人从阴鬼手中得了新鞋新衣裳,待到阴鬼一走,仔细看时,却是些破草鞋烂蓑衣,不一而足。

  弥留之际的生魂更是恐怖,有些人临死的时候,明明口中只剩下一口气在,却还能在某些时候起身到处游荡。生魂在游荡的时候,撞见了人,也不说话,闷头就走。待到天亮,服侍的人惊奇地发现他全身弄得脏兮兮的,或是在床前出现了布鞋、死老鼠之类稀奇古怪的事物。

  沈况听得嘴角一阵抽搐,脸色很是难看,半晌道:“父亲杀了一辈子的猪,近两年一直不怎么好,有时候半夜里又哭又嚎,闹到天亮才能睡。”

  舅舅摇头道:“杀猪匠,刽子手,这些行当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三世书里说杀猪匠换的是现世福,早进晚出,没有余钱,唉——”

  沈况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还没听说过有谁靠杀猪能发家的,八字不够硬,没有杀生福,反有杀生祸。”

  舅舅点头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门谋生的行当,只不过别人做得,你未必做得。老人家进了我的道场,热油泼身,也算受过一顿苦,临终的磨难要少一些。”

  我们说草木牲畜都是灵性之物,有些人因为罪果深重,转世轮回的时候沉入畜生道,经一世或几世沉沦才能解脱。农村杀猪的时候,杀猪匠都会先焚香燃纸,念一声:本是阳间一道菜,明年今时又回来。

  杀生也有功果,但要是你命中没有杀生福,那就是强求。这就是为什么在同一件事上,有些人能做,你不能做的原因。

  沈况有些着急,央道:“大表哥,你能不能支个法子,让父亲少受些磨难,我们看着也好受些。”

  舅舅想了想,用朱砂画了一道符,递给沈况,说:“放在他身边,阴神轻易不敢折磨他,他要是迟迟咽不了气,就在床前放一口血盆,架一把钢刀。”

  沈况得了指点,也不再说什么,破天荒地向舅舅作了个揖,走到灵前,接替了沈四烧起纸钱来。

  舅舅受了他一拜,也不推辞,便又接着念起经来。

  沈况在灵前烧纸,倒也不像沈四那样磕头了,他要真磕起头来,地上躺着的那个非得翻身过来不可。

  快到五更时分,舅舅刚好又念完一本,鬼不留五更,再念也是没用了。舅舅站起身来,点了一炷香,掐个手印,张手掷出门外,喝道:“五更亡魂走阴关,还不快去!”

  尸体手中的魂灯如同灯芯沾了水一般,噼里啪啦一阵爆响,霎时间就暗了下去。

  舅舅舒了口气,对沈况道:“趁太阳还没起来,找几个人抬到阴沟里烧了,就地埋了吧。我年纪大了,就不去沾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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