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世书:前世今生

  第七十二章 观音庙

  舅舅过了命关,便在家里念起黄经来。黄经是最大的经,只有渡灾厄或者是还大愿的时候才念。黄经是晚上念,从半夜念到鸡叫三遍,一连要念七天。经坛摆在偏厢的楼上,舅舅怕我不忌口,所以也没让我上去。

  念经的时候家里要斋戒,猪油肉类就不用想了,平时只吃点青菜豆腐什么的。办酒席剩下来的酒菜吃不上,就让邻居你家一点我家一点地拿了去,大部分还是给了二舅家。

  我那时正是嘴馋的年龄,放着好吃的不能吃,那心里还不得像猫抓似地。吃了两天清汤白水菜,我馋的受不了,便偷偷跑到二舅家蹭点吃的。由于我不是本家人,在外面蹭点吃食,只要进门之前清净了口舌,也不妨事,舅舅看在眼里,也不去管我。

  这段时间,舅舅突然跟我说起了破四旧的事。那时农村做这一行的还不少,但大部分一夜之间就被抄了底,经书,法器之类的一件也没能留下来,闹了个碗底朝天。外公一生只是看阴宅阳宅的,家里虽然顶着坛神,知道内情的人却不多,再加上他为人精明,早早地让舅舅将这套东西都藏了起来,最后才得免于难。

  当时镇里还有座庙,叫观音庙,里面住着个老尼姑。尼姑庵,和尚庙,为什么这个也叫做庙,原因很简单,当时大部分人大字不识几个,也念不成个庵字,于是都叫做庙。反正里面供的都是菩萨,相差不会太远。

  那尼姑是民国时期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个破落门户。乱世当中,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地生活,那艰难苦楚可想而知。再说那姑娘天生就不是劳碌的命,眼巴巴看着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便索性把仅剩的一点家当捐了出去,让人在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盖了个破庙,从此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这期间肯定还有一段很漫长的故事,不过已经很少有人能数得出来,那尼姑也从没跟人提起过,大家也就不得而知了。那庙只有一个很高的漆木山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洞,洞口靠墙的地方供着几尊半人高的石佛像。洞的另一边用木头竹片搭了个小棚子,那尼姑平时就住在里面。

  逢年过节的时候,很多人就去洞里上香,顺便给老尼姑送点糍粑香油什么的。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家境比较好,就偶尔还给她送一袋米,一篮水豆腐,一罐茶油什么的上去。老尼姑常年吃着斋,加上也没晒什么太阳,脸色青灰青灰的,跟个死人的气色差不多。

  老尼姑清净得很,平常人去上香的时候,她也不怎么搭理,你拜你的佛,我念我的经,两不相干。我奶奶去了几次,倒是能跟老尼姑说上几句,但说的都是家长里短,你要想问她来历,那是休想。

  有一次,家里打黄豆,奶奶忽然想起那老尼姑,便用包袱装了好些黄豆给她送上去。老尼姑接了黄豆,跟奶奶唠叨几句,末了摸出个银簪子,递给奶奶说:“这是我还没出家的时候戴的,有好些年头了,一直没舍得丢,你要不嫌弃,就一直戴着,莫要离身。”

  奶奶倒是不图她一个银子,推脱了几次,老尼姑一定要送她,便只好收下了。我祖上家境好着呢,奶奶嫁过来的时候,金的都戴不完,也没太在意那么一个银簪子,回到家里,往箱子里一放,慢慢地就忘记了。

  文革抄家的时候,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囫囵交了公,那支银簪子也一同交了上去。当时批斗得厉害,奶奶受不了折磨,便在夜里寻了根绳子,偷偷跑到屋后的一棵板栗树上上了吊。就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冥冥中突然看见个人,手里拿了个银簪子,往那麻绳上轻飘飘地划拉了一下,那绳子刺啦一下断成了两截。

  奶奶掉在地上,半天才回过气来,摸到了那根绳子,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断口齐齐整整的,像刀割的一般。奶奶忽然记起当年老尼姑送她一支银簪子,要她戴在身边,莫要离身,却是为了救她一命。奶奶当时百感交集,老尼姑一辈子只顾着念经,也不替人算命祈福,没想到却暗地里给她留了条后路,想到这里,也没了寻短的念头,便又悄悄地回了家。

  听舅舅说起观音庙,我便突然想起了奶奶说的这段往事。破四旧的时候,舅舅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还没入这一行。念黄经的时候特别忌口,是非莫提,恩怨莫提,愿想莫提,他这时候突然跟我说起这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舅舅也没管我在想什么,便继续说下去。拆观音庙的时候,可谓是全镇动员,连舅舅也去了。

  当时那老尼姑还没死,也说不清多大岁数了,平常有人上香的时候,偶尔还能见着她。她在棚子里听见人声,便伸头出来望一眼,也不说话。有拿斋米斋饭给她的,煮熟的倒是吃了,生米却没动,估计自己也煮不了了。

  舅舅自小受外公的熏陶,知道一点这方面的禁忌。大伙到了山脚的时候,他便装着拉肚子,在后面一通磨蹭,迟迟没上去。

  老话说湿柴怕猛火,群情激奋之下,大伙也顾不上什么,呼啦啦一阵赶猎狗进山似地涌了上去。到了庙门口,先把山门打了下来,劈得稀烂,一把火烧了。烧了山门,大家心里有了底气,便冲进洞里要把那尼姑揪出来。

  那老尼姑可能事先得了消息,这会早就没了踪影。大伙四下里找不到老尼姑,便把她住的那棚子给掀了下来。棚子里只有两个草垫子,几个瓷碗,几件旧衣服,其中一个罐子里还有半罐香油,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伙商量了一下,一把火点了棚子,便又折返过来掀那佛像。那几尊佛像供了好些年头,看起来青黑青黑的,有些瘆人。大家心里本来就有些忐忑,这时都推脱着不肯上去。

  来了这么一伙人,光打雷不下雨,那哪行。当中有个中年人叫做朱大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瞅见众人畏畏缩缩的,当场一撸袖子,发狠道:“咱们这么多人,怕它干什么,我先上去试试。”

  他抄起铁锤,照着一尊小的石像就是一锤子。只听咣当一声,那石像从座上翻了下来,差点没砸到朱大常的脚。朱大常吓了一跳,闪到一边,再看那佛像,脑瓜子都裂成几块了。

  众人一看朱大常没事,顿时来了胆气,纷纷涌上去一通乱砸。砸了一阵,小佛像都砸碎了,只有当中那尊较大的砸不动,不知是石质太过坚硬还是别的原因。这时大家都来了性子,哪还管那么多,有人找了根拴马的绳子来,捆住那大佛像,拖出洞门,几个翻转就掀下了山。

  待到大家把洞里的大小石块都丢下山,这才要去找那滚下山的大佛像。众人沿着佛像滚落的痕迹一路找下去,到了山底的土坨子里,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土坨子里就几块玉米地,老鼠跑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竟然凭空不见了那佛像,大家心里都起了个疙瘩,又装腔作势地找了一阵,便呼啦一阵做了鸟兽散。
  第七十三章 天门鼓

  再说那朱大常,学名叫做朱朝贵,大常只是他的诨号。关于他这诨号,还有个很有趣的来历。

  朱大常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苦哈哈,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是吃了上顿而下顿还没着落的。当时年景不好,地里种点谷粮也没多少收成,粮食不够,就到处借来吃。朱大常的父亲也是个晃荡子,哪家死了牛马,杀头猪之类的,他都去凑个热闹,顺便混点吃食。

  朱大常出生的那天,正是腊月末,他老父亲正在邻村替人杀年猪呢。报信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那晃荡子,一看气得不行,骂道:“你这个晃荡子,家里老婆在生孩子,你却在这里混吃的,有你这样当家的么?”

  晃荡子干笑了几下,手里还拿着一截大肠在拾掇,也舍不得放下,按他的想法,自己家里一年到头也没顿好肉吃,这到口的吃食,怎么也得吞它几口再说。

  旁边的人看到他这样子,哪还不明白他的想法,打趣道:“老弟,你这下可是有后了,大喜啊!”

  晃荡子嘀咕道:“又多一张嘴吃饭,算什么喜,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来,老子这正忙着呢,帮忙只帮到一半,那多不好啊。”

  带信的人气歪了眼,没好气道:“好歹先给他起个名,你就是在这里吃死了,他也能知道自己叫什么。”

  晃荡子眼都没抬,顺口道:“我会起什么名,干脆叫大肠吧,这名字应景。”

  周围的人一听笑得人仰马翻,泪花子直冒。从此之后,猪大肠这名字算是传开了。

  家里老婆刚生完孩子,死去活来的,听得报信的人一说,差点没气得晕了过去。

  周围有个稍微念过几天书的妇女,这时候忍住笑,变通道:“这名字也太难听了,不如叫大常,大家的大,平常的常,这还像个人的名。”

  浪荡子虽然赖皮好吃,多少也还有点良心,吃饭的时候,他偷偷往衣兜里塞了几块梭子肉片,完了带回家来让老婆吃。他老婆做月子的时候,好歹也见了荤,没至于太过亏损。

  朱大常长大之后,别的没学着,他老父亲这点赖皮性子却捡了个一点不剩。平日里浪荡胡混,偷鸡摸狗也没少做,走过火坑挨过打,练得一身蛮横脾气。

  当时农村有很多邪门道,下咒整人,差鬼弄神,多不胜数。舅舅跟我说,这些邪术有个总称叫天门鼓。天门鼓供的不是坛神,而是阴鬼,喜乐瘟神,三难七苦,天门鼓供的是苦婆。阴鬼不需要你每日供奉,用到的时候,花点香火请出来就行。

  天门鼓里最厉害的是自来财、催命鼓、瘟神咒。自来财差不多类似于墨工的五鬼搬运术,家里放个米缸,里面装满了米,一顿舀出三碗来,吃过之后,米缸里的米还是满的。

  这米只能主家人吃,你用做别的,或者是舀多了,那就填不满。至于米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别家来的,属于阴鬼盗物的法子。当时农村有个传说,天上有星星掉下来,掉在石山区的铁矿石堆里,你要是捡到了,把它放在米缸里,那米就永远是满的,其实说的就是这个。

  催命鼓最为阴毒,那是咒人至死的法子。催命鼓,判官笔,三更一过魂入土,邪异无比。会催命鼓的人,在古代的说法是掌握了这个地方所有人的生死簿,很是可怕。

  至于瘟神咒,三湾刘老头死的时候,南通萧家的就使过。萧家的学的也是杂学,瘟神咒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本事,所以也不全。真正只用瘟神咒的人更邪门。

  八十年代的农村人都很穷,吃一顿油炸糯米粑,磨一盆豆花什么的,都是看年看月的事。那会瘟神咒的人走到你门前,你要是不叫他吃点,那可不得了。回头过去,糯米粑炸不熟,豆花煮成一锅清汤,很是古怪。

  当时镇里有个地方叫沙屯,那里住着个老头子,就会这样的邪门法术。舅舅虽然没跟他打过照面,却也听得他的名声,了解他的来历。

  朱大常好吃懒做,整天四下里晃荡,不知从哪里访到沙屯的老头有这么一身本事。他一想这多好的事啊,家里米缸不会见底,上门找吃食还不会遭白眼,当官的都没那么自在,于是便连夜摸上门去,死乞白赖地求着那老头教他些门道。

  那老头可没少见过上门学法术的,正眼也没看他,用竹扫把赶出门来,将他晾在外面。

  朱大常是个赖皮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就不会松手。他见老头不收,性子一起,就躺在了老头家的大门槛下,闭眼睡起觉来。

  第二天天没亮,老头起了床,打开大门,抬脚出去就踩到了朱大常。朱大常半梦半醒的,跐溜一声像个泥鳅似地弹了起来。那老冷不防踩了个软不隆冬的玩意,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待他看清那是朱大常,气得嘴都歪了,骂道:“好死不死,偏偏到我门槛下睡着,明天要这样,我就丢你到猪圈里去!”

  朱大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赖皮道:“你要是不收我,我就在你家门槛下躺到老。”

  老头冷笑一声,也没理他,关了大门,把偏厢的门打开,从那里进出。老头家里也没别的人,煮了饭,便自己吃起来,也不叫朱大常,两人就这么僵着,比一比牛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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