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说,家里早些年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小姨母的老主顾)尚还年幼。有天老翁走在在巷子口,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正被一群小孩童嫌弃。有人乱扔小石头的,有人唱歌谣闹着玩的。那乞丐脏兮兮的,也不躲避,也不反抗。任由小孩乱扔东西。老翁看这乞丐可怜,就凑过去问他要不要吃的,结果人居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的样子。估计是饿得快落气了。
老翁专程跑回家取了两包子,又用大搪瓷缸弄点凉开水,给这乞丐送了过来。讨饭的这人倒也像是真饿着了,看着吃食马上有点精神,三下五除二全部吃完。两人全程无话。吃完了,乞丐似乎意犹未尽,眼巴巴看着老翁。老翁又折回去取了点食,但也没敢多拿,说怕饿太久贸然又吃太多,对身体不好。乞丐吃完了,也没个谢字。只说能帮他干点活儿。老翁呵呵就笑了,说家里没什么活干。他也不打听这流浪人的来历,出来走江湖的人,落魄至此,多数都不想提过去的事,估计也问不出真话。倒不如不提。
老翁就问他,是准备混迹这一带找活干呢,还是要继续赶路?乞丐说有事,要赶路。这次饿了太久,本来以为自己熬不住了,看来还是命里不绝。老翁一听乞丐还要走,又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他去路边买了一沓扎扎实实的厚饼。让乞丐背着,说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带点吃食在身边,这种硬厚饼子几天内一般都不会坏,以防路上再受饿。
这个讨饭的人看着老翁半天,也没说上话来。也许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不过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就那么看着他。老翁说,他至今都记得。那人从身上解下一块玉,说是他随身之物。不论遭遇多么艰难的情况,他都没有丢弃或换钱。这个就给老翁了,以谢救命之恩。
乞丐说,我家这玉,只要你不丢弃它,它就不会放弃你。家里世代几人都戴过,保平安的。老翁有点不好意思领受,他给些饭食只是举手之劳,根本没想过要什么答谢。他想推辞,结果对方把玉坠往他手里一塞,起身就大步走了。这里没有什么矫情的片段,那人这一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事本来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一块普通成色的小玉,平安扣模样,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老翁想着既然对方家里几代人都戴过,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对老物要恭敬,老物件聚气凝神与一般物件的磁场不同。即使其貌不扬,至少也是那讨饭人一点心意。他就收起来了。等小儿渐渐长大,想起这“保平安”之说,就给小儿子挂在脖子上了。
小孩子这一戴十几年,几乎玉不离身。绳子渐渐磨旧了,因为戴出感情了,不忍弃置。换了粗厚的金丝好绳串制好,打了扣结,继续佩戴。这小儿一路成长起来,也有过几次意外。比如旅行大巴穿过山路时侧翻,车里多人受伤,就这孩子没事。连皮都没擦破过。再比如逢年节小朋友们玩爆竹烟花,当时就扔在这孩子身边一个大土炮炸开了。当时两个小孩紧挨着站一起的,一样距离。另一个孩子眼睛被炸坏了,紧急送往医院。而老翁家这小儿又是毫发无损。这种事好几次了。后来等孩子们渐渐长大,长辈们玩笑说,这孩子身边是带“护法”的,不论发生什么,总是有惊无险。但这孩子自己指着玉笑说,肯定是它护身。
老翁家的小儿子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几个同学约去境外某座名山(国家级公园)户外徒步,权作毕业旅行。结果没有什么户外经验的几个菜鸟一路上磨磨蹭蹭,几乎都不看天色,随心情在走路程。后来临近天黑,几人还没下山。一脚深一脚浅的,又听见远近不同的兽类嚎叫,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快落入险境了。其中一个家伙心急又很冒失,一脚踩空翻下半坡。几人为了扯他上来,跟猴子捞月亮似的一个拽住一个。老翁家这小儿子也被同学牵连,当时就又滚了下去。后来被一棵树拦住。再到后面,等了几个小时,一伙人才等搜山救援队的人上来协助,总算是安全转移。
山下坐到巡山车里的时候,这孩子发现自己除了手擦点皮,其余都无碍。等他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用手一摸脖子,却为时晚矣。他随身的平安扣不见了!他戴了这么多年的玉居然不见了。估计是滚落下去的时候,哪里断了或者呗什么刮下来了。他懊恼不已,又很难过。从小戴到大的东西,因为一些意外就这么失踪,特别痛心。好在人安全无事。
下车的时候,小孩不死心,把自己外套的各个兜里,衣角四处都仔仔细细抖落一遍,又把车里角落里四处仔细看一遍,都没有。回到市里,皮肉受伤和脚扭坏了的人赶紧去医院接受治疗,而其他几人一起回了旅店。大家帮这孩子把背包里翻个遍,可是哪里有玉的影子?如果再去深山里寻找,显然太不现实了。况且他们把位置也记得很模糊。估计,这玉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这男孩一晚上心里都特别难受。可是早晨起来的,他着实被桌台前的这枚老玉吓了一跳!它好端端的就在床头柜放着!绳子也没断,没损。他以为是谁的恶作剧,难道这玉还能自己长腿跑回来?问了一圈,这帮孩子几乎个个都诅咒发誓了,一脸认真,不像有谁在逗他。难道自己迷了心窍,自己放在哪处,半夜自己又放回,然后醒来就忘记了?也不应该啊。
这孩子给老翁去了国际长途,简单说了下事件经过。自己也很匪夷所思。老翁不管这些奇怪的细节,不管是个别同学的别有用心,还是这事件真有什么蹊跷之处,他只要求儿子尽快回国。这孩子也听话,当即就结束旅程,直接赶飞机回来了。回国后,老翁从身边几人那里一打听,就把玉送去一处寺庙了。说是驱一下深山里那些不明所以的邪晦。于是这枚玉就每天供奉在佛台前,足足加持了七七四十九天。然后重新挂回这孩子的胸前。其实老翁心里也没谱,但总是觉得自己做一下为好。
这事以后,其实老翁自己也半信半疑。他潜意识还是觉得有其中哪一个熊孩子定是在恶作剧。人活到一把岁数了,难道还相信玉会长腿?会隔空移动?他觉得可能性不大。另外这次回来没几天以后,儿子给老翁说了一件事。
儿子说,隔三差五的,他发现带玉入睡就会有梦。当前,前提是他自己的心境特别平静的时候,整个人情绪稳定的时候,只要戴着玉入睡了,肯定做梦。而梦里有个男子,经常与他谈天说地,论古讲今。两人倒是很聊得来,像两个朋友。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子常常与他说一些颇具智慧的哲理。甚至他那些久思不解的提问,总被这男子分析得头头是道,颇有几分道理。不论他说什么,质疑什么,抱怨什么,这男子像是学问满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相当从容。
这孩子还对老翁说,如果我们算是读了二三十年的书,我感觉梦里这人就像是读了二三千年的书。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也好想问问他以后的事,不过常常一到这时候,我就会醒来。老翁觉得古怪,但似乎这梦里人没有敌意,还对于自己儿子有某方面的提点意义。他觉得,是不是境外的那座深山里什么玩意附着在这玉上面?成了精的?还是说老玉里面什么东西,通过那次出游遭遇险境被激活?可是以前不是也有几次危险让孩子逢凶化吉嘛,那时候怎么没有被激活?父子俩百思不得其解。
老翁决定自己做个实验。他戴了儿子长年贴身戴的老玉入睡。一夜安睡,无梦。早晨儿子过来问他,是否有梦到一位俊朗的男士与之谈古论今?老翁玩笑说,梦了一位美女。后来正色说,他其实什么也没梦到。孩子哈哈笑说,这是他与老玉的缘分,其他人是没用的。话说归说,这事老翁慢慢的也就淡了。这男孩呢,如果在自己磁场稳定的时候,依然会遇到梦里这位老朋友。
老翁说到这里以后,示意儿子给小姨母看一眼他挂脖的东西。于是小姨母凑过去看,而小姨母的这位年轻的老主顾则从脖子上亮出一枚老玉。小姨母仔细端详,又打强光灯照射看肉质,基本能断定是一块有些年头的老和田玉。其他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大致估计,也不会算是太老的老物,也就明清时期的老玉而已。
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老翁与他儿子双双告辞之后,小姨母收好了老翁委托的这一袋贵重物件。直接放进了家里的保险室,妥妥地收入最里面的保险箱。果然,后来小姨母的这位老主顾基本不再来了。电话联络都少,几乎也不关注小姨母有什么新料和新玉上手。估计就是老翁之前提到的,到了“敏感时期”吧?估计各路都在追踪查处,他们全家人应该都蛰伏了。除了日常必需之外,所有特定渠道的采买及投资估计全线停止。
奇异的事情,是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早晨发生的。小姨母口述,我没有亲见。她说,当时这事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某天她想起去保险柜查看一下这袋贵重物品。也想,顺便观摩把玩一下老翁托过来的珍品。可是打开袋子的时候,她竟然又看到了这枚老玉!它就好好的与其他物件呆在一起!小姨母的最后记忆是,这枚玉挂在老翁的儿子脖上,在她那晚打强光灯见识了一番以后,还是挂在原处的。没人摘下来,她是送两人到单元门口的。
所以,这枚玉是自己回来了吗?可是按道理说,小姨母的老主顾才是它的主人,它为什么要回到这个袋子里来呢?事后我听她绘声绘色描述此事的时候,我说,也许是当时那位小哥摘下来放在这些东西一起了,没人提起,所以当时您也没看见?小姨母摇头。我甚至玩笑说,这老翁位高权重的,身边估计有高手。摸着黑夜把儿子的老玉挂坠放入这一堆珍品中里来,也不一定。估计情况不安定,挂在儿子脖子上也不保险。小姨母说,如果那样的话,那我家的这保险间岂不是出入如无人之境?我二楼的小密室白搞了?可我那保险柜密码也还有一道障碍的啊!……
当时小姨母想马上给老翁去电话,问个究竟。后来,拿起话筒的手又放下来了。她想起老翁托付这袋物品时的嘱咐。说是时局不稳,他身边估计不少人要被一轮轮审查。所以他儿子也不会近期再过来入手好玩意了,不用通知他们,估计少联系的好。风头过了,该拿回东西的时候,他们会过来的。所以,小姨母思前想后还是没有打电话。
事后证明小姨母没去电话是对的。当时的那个时间,连同老翁的儿子、妻子都在不同的地方接受几轮审问。老翁被另几人牵连,也在被上面调查。而老翁的那位同僚,据说后来已经折进去了。那个男孩与其他家人被带走,分隔在几处不同地方接受盘问,当时他身上所有物品据说都要摘下来。不论手机、手表、挂坠什么的。一律交给身边一位负责的小同志保管,据说是如果释放出来,这些物件还是物归原主。
折腾了近一个月,这男孩与他母亲终于回了家。而老翁在约一个半月的时候被组织上派了几人来护送他回家。他总算是与当时炙手可热的一件事撇清了关联,能稳稳再坐若干年了。老翁事后也感叹,人这一辈子很快过完,他还以为自己就算明哲保身,被这种说不清楚的事情牵扯进去,估计也要晚节不保。不过运气还好,没有折在里面,还算没怎么被牵连。
不过老翁的儿子自有他的说法。他说当时老爷子牵扯到与石油(假设比喻)有关的一件事时,甚至突然来办公室的一支队伍都要找所有做过批示的文件,要翻出与石油有关的内容。因为有人落马,但凡有人找他采购过的全部都要一个个接受盘查。老爷子也与落马人有过往来。所以不免担心,就算没什么私密,就怕自己有嘴也说不清楚。最怕的是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当天调查的队伍来了以后,老翁办公室的文件柜就被组织上给贴了封条。估计第二天就要开柜查验。夜里,老翁就在琢磨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突然儿子半夜跑来老翁屋子里说,正面贴了封条,但是文件柜的反面是可以去了关节拆开的啊,把相关的敏感文件或重要文件从里面抽出来,省得无中生有,到时候徒增了误解再添乱。老翁一拍脑瓜说,是可以冒险试试!老翁夸儿子考虑周到,儿子说,如果我说是梦里玉人提醒的,你信不信?老翁一脸苦笑,不再多言。夜半他指挥几个心腹,小心翼翼从文件柜的背面拆开螺丝钉,打开底板,抽取出几份重要文件后再原样放回。文件柜表面的封条纹丝不动。这是当年的事情,换到现在估计也没这么容易了。
……总而言之,老翁进去接受审核调查后,什么乱子也没出来。每一件都有理有据,说得清清楚楚。也没有什么容易造成误解的内容(敏感文件都不在里面了)。而老翁的家属这边也很配合组织上的调查,老翁的孩子进去的时候,从手表到随身挂件全都摘下,后来被释放回家的时候再次重新穿戴。那时候,这孩子发现自己的老玉坠子不翼而飞了。
他不论怎么问代为保管的小同志,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对方口口声声说,原来多少东西都放在这个抽屉里,现在还是这些东西。没人动他的。这孩子也觉得问不出个什么,算了,只能自认倒霉。自己的爹又处在关键时期,现在或许今非昔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吞了。他回家的路上想起,在境外爬山那次丢失老玉,老玉自己又回到桌前的事情。他在想,这老玉会不会也在家里等他?进门后,这孩子失望了。
与家人返回的时间相隔半月,老翁也被几人护送回来了。他这一趟算是完全摆脱了涉案的嫌疑。老翁得知儿子老玉坠遗失的事件后,虽然觉得惋惜,也替儿子感到难过,但也没别的办法。他寻思,也许是代替保管的小同志或者组织上面的人顺便揩油了。你算没事释放回来了,少一两样贴身物件咋滴,还想找谁去反啊?老翁劝儿子算了,就当缘分尽了。
又过了一阵子,局面渐渐稳定下来。老翁想起自己托付给小姨母的东西。去了电话,小姨母电话中说起老玉挂件的事,老翁与儿子都大吃一惊。当天两人先是周折去了很多不相干的地方,曲线来来回回的,又换了不起眼的衣服,算是防止被组织上的人长期跟踪,他们总算是迂回到小姨母的住处了。等小姨母拿出袋子,她的老主顾一眼就认出自己戴了多年的老玉坠。三人都啧啧称奇,就差顶礼膜拜了。
小姨母说,活这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这样能“长腿”自己回来的玉,也算见识了。老翁哈哈直笑,说以前他一直觉得境外儿子遭遇的事件,是他同学的恶作剧。现在看来,应该是枚非同一般的玉!而这孩子却说,估计是自己父亲年轻时救人一命,现在年老遭遇被牵连时,玉托梦指点也救他一命吧?保了官场的晚节,又洗清了嫌疑。而为什么这老玉没有回家等待,而是回到袋里与其他珍品一起的原因,估计是知道这个时期敏感,在家也未必稳妥,于是就在这袋里等物主一并取回……这孩子似乎分析得也有道理,但就是太过玄幻。对外说,估计没一个人可以信。
两人走后,这事再拿出来讨论的时候,小姨母的一位家人说,老翁身边组织上藏龙卧虎的什么人没有啊,估计高手来送一趟老玉坠,放入妥善安全的地点(小姨母家),放入这个袋子也不是难事。还有人说,这老翁是不是有什么深远的计划,将来要将这老玉转手到小姨母这里卖一个好价吧?所以给小姨母这里制造悬念和神奇事件?说不定境外的事件是杜撰,而突然又出现在袋子里是当时交代后就偷偷放入的。而小姨母家一位小朋友还童言无忌地说,这哥哥如果后来戴玉入睡就有梦的话,不会是境外那山里真有东西附着在玉上带回来的吧?那究竟梦里的男子是穿我大中华的衣服啊,还是境外那国的衣服啊?他们梦里沟通说得是我们的语言啊,还是外语啊?那哥哥应该梦里仔细检查下玉人的衣服呢,看看有没有缝,不是说“天衣无缝”嘛?那玉人也可能是自古就有,玉都是亿万年形成,说不定玉人成了天人呢…… 小朋友的言论,让众人都笑了。
不论旁人怎么说,小姨母的兴趣倒是发生了重大转移。这么多年来切翡翠料子,收和田玉、绿松石、南红、金丝楠、小叶紫檀、黄花梨,后来也开始收境外的蜜蜡、碧玺、红宝、绿宝、钻石……慢慢收民国、明清的小玩意,欧洲小古董,她现在却突然对上年头的老和田起了浓厚兴趣。
除了南北方一些人家压箱底的嫁妆、家传的老物四处寻访后出价收回,小姨母也开始走动南方的一些典当行,收到一批又一批的老和田玉。出土的东西倒是不沾,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一般的净化与加持都是去不掉的。而许多老和田往往是些长命百岁锁,粗旷些的老雕牌。有一些则是当年大户人家帽子额心镶嵌的额玉,有些是和合二仙牌、龙凤呈祥牌等等。均是老工艺,老料子,泛着岁月沉淀后油润的光泽。
没事的时候,小姨母一块块的把玩,抚摸,在灯下细细的看。慢慢的,我发觉出一些异样。于是笑问小姨母,您这是……也打算找出自己的那一枚有缘的老玉坠?能入梦的老玉坠?她笑着说,不管怎样,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那块玉竟然会那样。我说,那,这些玉与你曾经见识过的那块奇特的玉,你能察觉出有什么不同吗?是带着光芒啊,还是手感不同啊?小姨母一脸无奈,说,却是没觉察出区别。如果有明显区别,她就不会一个又一个入手这些多老玉来观摩学习了。
玉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今天周末,要出去与朋友聚,走之前能写几笔写几笔吧。
这些天又忙得昏天暗地,感谢你们还在……
第四十四章 小展与写字楼的事件
——向曾经的老朋友致敬,敬过去的岁月
小展就算是他的化名吧,现在他已经在京城远郊的一家疯人院治疗(已近两年),而且是被他父亲带人亲自给送进去的(这里面牵扯很多,后文再提)。在很多年以前,在我初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们朋友们聚会中唯一一个最沉默的人。大家聚了好几次,每次他都沉默到像一块冰,几乎没人注意他的存在。我留意到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人好像有些可怜。他是我们这群人里的空气,而我是那个众星捧月的人。
他大我们好几岁,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带来的朋友。吃饭的时候,眼睛从来都不好意思正视任何人。喝汤或者吃面的时候,整个头几乎埋到汤盆/面盆里。偶尔谁与他问几句话了,他的眼神总是很飘忽,看着远处或近处闪烁不定,就是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我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是来自于小展自己潜意识里的极度自卑,还是一种心绪飘浮不定的不真诚。我有几次发现了一个情况。这家伙在看似不动声色的静默中偷看我,很多次我都能感觉到。结果,果然捕捉到了几次他的视线。
我们那时候年幼而青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都聊。偌大一个京城,各种的所见所闻,各种的所听所想,大家常会吃吃喝喝一起侃。小展做为最沉默的那个人,自然是惜字如金,几乎什么都不说。每叫必到,但永远是听我们在说。有时候张罗给桌子蓄点水,拿点餐巾纸之类的。最多也就是大家都因为某件事大笑起来,他会跟着笑几声。而与他认识多年,算是他发小的人也说,他对自己的许多信息包括家人情况,几乎只字不说。年轻时的朋友圈里,一些人总是出出进进。有些人走了,有些人闹翻了,有些人还在。他就是始终还在,却始终沉默的一个人。
他电脑玩得很好,对于当时我们连装机都不会的女孩子来说,他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甚至后来我发现,他居然能破译别人的密码。具体他是怎么干的,没人知道。我也曾一度怀疑他破译过我的机密内容,包括我的邮件及磁盘内的一些东西(在请他帮我修东西的时候)。而且他曾一度对我诡秘的笑,后来还久久在关注我的许多讯息,这是被他打听了的朋友私下告知我的。当然,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自己多年的电子日记被这怪咖翻阅了一个遍。而且他在电脑的虚幻世界里张狂无比,与现实中的内敛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他居然有胆子用一个什么图形,在已经偷阅我的电子内容上批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阅”字……这些是后话。也许,天才与疯子总是一线之隔。至今我都从来不敢小看沉默的人。也许就是拜他所赐。
当时有一段时间,许多人在年底各自忙碌的一个阶段,小展算是为数不多的还在聚会的几个人。人少的时候,剩下的几个人彼此也走近了些。我发现有些趣味的话题,涉及到他关注领域的时候,如历史、时政,他这种怪人也是能够抹去羞涩,抬头认真看着你的眼睛来说两句的。他真正抬头的时候,你会看到,一双眸子也挺清澈的。脸庞清秀。有一次四个人的小聚,两人就突然临时不能来,最后变成我与他在水边的下午茶。聊天的最初,小展依旧害羞,头都不能抬,更不敢以眼神直视。搞得我也有些尴尬。我本想起身回去算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还聚什么聚?
后来这家伙叫住了我,道歉说,他就是有点怕羞而已。还解释说,他从小都鲜少与别人交流,比较内向。并不是故意冷落我或者对人不礼貌、不真诚什么的。等我再坐回位置以后,发现他慢慢的似乎好一些。在聊到涉及他专业的内容,尤其在他喝多几杯酒后,竟然也可以把自己的观点说得滔滔不绝。这一点让我挺惊讶的。不过,后来圈子里的大聚会,人一多,小展依旧沉默。这人似乎就是那种内向的性格。
我发现小展其实也是有自己的观点,虽然他有时候思绪跳跃很快,想法非一般人能企及(天马行空),但也不能说没有才华。电脑方面,他就是个鬼才。按现在人的说法,算个黑客?在后来的聚会中,我也会刻意带动气氛,让他一起加入大家正在聊的话题。我只是觉得,这小展总像个空气般的存在,为大家鞍前马后跑腿,说实话也挺可怜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尽量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呢?
而且小展好像也不那么喜欢孤独,他喜欢被别人关爱,喜欢人多时的聚会。而且我发现他每场必来,却总是不好意思与众人聊笑。所以我也专门多与他聊,希望他能多说说话,不那么内向。这样大家多了解他一些,也会与他走得近一点。不过后来我也算察觉了,这人就是“稀泥扶不上墙”,人少了可以正常对话说几句,对我一个人慢慢也可以口若悬河。但只要人一多,小展就做回了沉默的冰块。
当时人人都开车,唯独他不开车。他私下里笑说,他开车是要出事的。当时,我没明白他所指的意思。那时他说着话,正骑着自行车,说完这句就差点摔一跟头。我大笑说,我看你不开车也是要出事的。那天他骑车,还找来他姐姐的自行车,让我一起骑行。说是,带我体察下 “地坛公园”一带的风土民情。地坛一带的老楼区里一直住了许多国家老干部,他家似乎就住在那边附近。
后来在路灯下的一个路口,我意外“发现”有一双腿在行走,但似乎没有上半身。当时我就停下车来,站住了。只是直直盯住了看,并没有吭声,自然也没讲给他听。我以前就曾经在一些意外的情况下,看到或听到什么。但基本没往心里去过,也许算我的心比较大吧(偷笑)。再者老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都是路过,众生一样,也没有什么太多好操心的吧?而且像有些老师傅说的,人在低潮期(比如疲惫、劳累、没休息好、气运低、大病后)有时意外看到这些,也正常。
我给小展一句没提,是希望不会吓到他。这种内向的人,谁知道有多容易大惊小怪。而小展看到我停下来在直视这个,他只是笑,也没和我提。等发现我的视线随着那半身人的脚步在移动,他才问我,你看那双脚呢?我挺惊讶,他居然也在看。所以我就问他,你经常看见吗?他点头。他问我是不是也这样,我摇头。我说,我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偶尔才会。小时候多,长大了几乎很少。不过,也许是幻觉,我从不去多想。一般睡眠稳妥,情绪平和的情况下就很少有。
小展回过头来,就一幅莫名羡慕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在那一刻对他充满了同情。或许,他沉默自有他沉默的理由吧?再或者,众人聚会谈笑风生的时候,在他的世界里不是这样的?他会“看到”还有一些其他的特殊来宾?我那个时候尚年幼,没有现今这么安然的定力。就只觉得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小展就笑了。一路上我们默默骑车,无话。看到许多老人团在沿路的太极拳和广场舞,最终到了小展推荐的一家馆子,我们才坐下来吃饭聊天。他说,那半身的,肯定很执着还在找自己的另个半身。我问他,这种永远都不清醒吗?他说不是,只是一旦到了当时出事的时间,心有执着的这些阴物就会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死况,一遍遍重演。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些……人,他们再演一遍也是死了啊,他们还能怎样?小展说,执念太强的,不愿离去,就总是重复自己的死法,幻想某一次能解脱出去,能在死亡现场变幻出另一种结果,救自己离去。但那些都是亡者自己执着的一厢情愿,不论上演多少次,都不能救赎自己。唯一的救赎,就是心里的放下,怨结的释然。
小展说,一旦放下,马上就会去往自己该去的下一站了。所以,横祸与自杀的人怨气最盛。他觉得,各类宗教中倒不是说反对自杀是因为有什么样不能言语的原因,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些自杀的人总要在死亡时刻不断杀自己一遍,反反复复体验那一刻的痛苦。这才是最要命的。如果亡者自己没有强大的超越一切的悟性,没有他人的超度或横加而来的点拨,又如何能自己参悟并解脱出去呢?所以不能自杀,是有原因的。
我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这个小展就像是从外太空来的。他像是外星人。某些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但他,是比我更不一样的外星人。这些沉默性格的人,我后来也在想,他们要不然是极端的自卑、内向,要不然就是极度的自负、自大,所以不屑于与一般人作沟通?当然,我的想法也许不尽正确。小展似乎也不笨,他此后不论再遇到什么,最多就是沉默。我看不见的,他也不会再提,更不会拿出来逗吓我。
所以后来我们达成了一种默契,我偶尔看到的怪象,不管是看错了(飞起的一团纸),还是真的经过什么,我会指给他。确实有东西在的时候,他会看着我笑,点头(当然,这些年我几乎很平顺,也极少再“见”到。从前有几次大难不死,也算死里逃生的时候,见的频率尤其高)。但小展从不会指给我看,因为他看见的,我未必看见。这一点,我觉得他算有点良心(偷笑)。而其他许多人在场的时候,我们都会缄默不提。因为有时候一人无意中评论的一句 “对面这人的衣服好怪,品味太差了吧”,也许朋友们会连着问:“对面哪个人?哪里有人?”那样,岂不很尴尬。
记得有次一帮人去吃饭,途径一小区遭遇门口无故平地起的一阵龙卷风,卷着树叶在飞。等我们走的远了,我就小声故意逗小展,它……在?他说,你也看见这阿姨了啊,我还以为你没看到呢。我当时就觉得背后发凉了,然后默默离开。后来小展说,那个阿姨是这小区某楼里自杀的,以前也常在。之后我还听某个朋友曾经说过小展,算一个极阴重的男人。
其实换现在的眼光来看,阴重的男人,多多少少都带点娘炮的特质。小展的外形,看起来也有点像。尤其那种清秀的面容和极白的皮肤,据说他手脚也很冰凉。有次大家聚在一家二楼小吧,当我踩着高跟鞋下木楼的时候,大夏天的,当他手过来扶住我的胳膊肘,那温度叫一个透心冰凉!估计,这家伙的手指温度肯定没有我的体温高。
今天先写到这里,姐要去聚餐了。梳妆打扮也是要时间的,bye了(害羞捂面狂奔中……)
当时,我与家人有一些不能释怀的矛盾。叛逆而青涩的年纪,遂一人独自去了五道*租房独住,当时谁都找不到我,而我也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可不想那一年居然苦难重重。先是租住的楼下的一位俄罗斯大妞,再接下来是楼上的一位日本妞,后来隔壁的隔壁的中国妞儿,接连三个周末一个个先后惨遭毒手,纷纷殒命在那所单身公寓。当时,我也差一点中招……这件事在我之前的事件中详细写过。因为种种原因,当时的新闻集体缄默,只字未提。
后来,我觉得那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基本白天回屋里拿些随身物件,偶尔下午睡个午觉,在天黑之前则带着随身行李离开租住屋。只要一天黑,我就会紧张。当时案子迟迟没有破,不知道那个连环杀手是不是随时要卷土重来。也不知道楼下的死难同胞和楼上的死难同胞、还有隔壁的隔壁那位,没事会午夜过来“串”个门?万一她们显露个惨死的面孔给我看,那我岂不是要犯心脏病了?当时想想就毛骨悚然。那一年青涩的我,远没有现今的淡定与从容。于是白天在屋里看书,傍晚马上带行李外出去24小时的营业地方。
这样过了几天,总觉得不是办法。我当时的执拗牛脾气,总觉得自己打死也不回家。而朋友们当时也在满天下的找我。我连旧手机都没有拿。那时候倒也有点小聪明,一不用银行卡,二不参与任何公众活动,三不去住酒店登记证件。走哪里都用现金,这样的人就像平白无故的人间蒸发,谁能找得到她?当时刚给房东年付了全部开支,出了命案以后,觉得自己要是住酒店或者再搬家,就会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现金开支增大,二是有被大家找回去的风险(名字登记)。
但继续住也不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住那个鬼地方了。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哪一个密友,我当时都不敢贸然去电话求助。越是亲近的人,越有可能同样担心我的安危,100%会透露我的动态给家人。当时闹情绪的人,是万万不愿意这样的。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小展,与我那些一杆友人应该不算熟悉。而且他内向而沉默,人算稳重,基本上嘴巴也很严。在几个靠谱的朋友家(不会透露我行踪)打扰了一阵之后,我也不想总麻烦对方。后来给小展去了电话,觉得说不定他有办法。他一听说我当时的情况,立马就约见面了。
小展挺仗义的,当时就甩给我一串钥匙。他大意说,你虽然随身的现金不多,又不愿意用卡,但我觉得也别总是去其他人家里打扰吧。你租的那鬼地方几周连续出这么多杀人案,打死也别回去了。不过这个朋友家住住、那个朋友家住住的感觉也不好。 早晚什么人说漏了嘴,你的行踪肯定会走漏的。你家人要找到你,那不就是分分钟的事?我这有套公寓,公司安排的,其实相当于宿舍。但我基本很少用,里面没有人。你直接住进去,各种设施一应具全,装修也不错,你想住多久都行,随意。如果现金不够,我再给你拿点儿……
我当时就笑了。他问我为什么笑,我说,这好像是你说话最多的一次,怎么不内向了?他有点尴尬,也笑笑。我当时就觉得这家伙挺会办事的,他和其他朋友不一样。在接到我的求援电话时,不像别人那样一件件事要问仔细了,总是要刨根问底,要问东问西。我当时解释来龙去脉也不是,不说似乎也不是,心里很不舒服。而小展听我细细说了公寓里接二连三的凶杀案,也很震惊。后来我说到不想回家,有暂时不可调和的矛盾,短期内不想见到他们。他居然也不多问,就淡淡“噢”了一声。
这人一向很懂事,觉得我不便说的,一个字都不多问。看似沉默,心里明镜一样,做事很有规矩。我还是叮嘱了他,说现在不方便告诉任何朋友我的行踪,他们肯定会协助家人找到我的。至于家里人担心不担心的不重要,其实让他们担心一下也好……小展笑了,他一脸理解的表情。还用手指在他嘴边画了个横拉链的意思,表示他嘴会很紧。我就很放心的接过钥匙后,刚想起什么张嘴要问,他竟然像会读心术一样说:“放心,就这一把,我没有备用钥匙,我也不会去打扰你的。” 这一番话倒说得我有点尴尬。
小展送我去他的闲置公寓(所谓公司给安排的“宿舍”,我觉得倒不如说是他的暗宅——外人不知,同事不知,朋友不知的居所)。一路上我思量着,自己能猜到大致情况,但彼此也没有说破。进了门,发现他这里装修得真是一尘不染。这厮看来比我还要洁癖,我本来觉得我洁癖+强迫症就已经挺严重了。我问,处女座?小展居然点头。呜呼唉哉。我马上补充说明,放心,我也很洁癖,会爱惜你这宅子的。小展笑笑,不置可否。然后他给我开始交代一些细节,比如水龙头往哪边拧是热水,门窗怎么开关等。还给我一张纸,上面有物业电话、维修电话、送水电话、便利店送货电话等等。
我发现了一个现象,他的入门处贴着一排黄符纸,像头顶高处的一层短短小门帘。而东南西北四面都各自贴了东西。窗口抬头往上看,果然也是入门处一样的一排黄符。当时顿觉背后发凉。怎么,你这里是闹鬼还是怎么的?小展哈哈笑了,他说你忘了,我经常看到的话,如果还没有一个清静的地方,怎么休息啊。我这才恍然大悟。莫非这厮自己布的结界?还是他人给他安置的?我问出口的时候,小展居然置若罔闻,如同没听见一样。想想,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小展走的时候,意思说给我留下些现金。他说我近期不方便刷卡的话,出门花现金,那不是分分钟手头的越来越少?我说不要,说自己的现金还够在外面漂泊半年多呢。小展说,那要不算我借你的?我说真的不用。我当时年轻气盛,生怕被这家伙看扁,张嘴说,这宅子回头也要按月给他算钱。小展哭笑不得地说,这事以后再说。没过几天,我找了个白天,指挥几人把剩余的杂物从凶杀案的单身公寓里搬了出来。以前的房租和押金统统不要了,东西全部安置在小展的这套公寓里。
当时自己这一趟究竟打算住多久,我也没仔细想。反正赌气回不去家,又不便刷卡,租的房子又遇到三起凶案,差点还轮到自己……朋友们那边又不好联系,不刷卡也没法住酒店,再另租一套房的话,现金似乎又有些紧张。当时就有这么一种“天下之大,何处有我家?” 的悲凉之感。小展这么施以援手,我还是感激的。等我惊魂未定地搬完了,每天满满的阳光透进玻璃窗,窗明几净的生活似乎让我忘记了之前经历的种种不愉快。或许是因为小展处理过(或他请人处理过),我觉得这里居住的气场宁静而祥和。
小展确实像是不常来这里住的(我猜他在家里或公司里疲惫万分的时候,才会偶尔来这里小住吧。也不像是带女友来约会的小秘宅,因为个人用品少得可怜,基本空荡荡),阳台上的花草基本都枯萎了。于是我新换了一批花草,里外也仔细打扫了几遍,冰箱里也塞得满满,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正常点住一阵子了。
但好景总是不长的。有一天早晨我睡得正香,就听到有人按门铃。睡眼惺忪的从门里面的猫眼往外看,似乎是一位年纪颇长的大妈,穿着气质倒还不错。我打开里面的门,隔着外侧的防盗门说,谁啊?外面的人居然问我,你谁啊?我心里一紧,觉得对方居然问我是谁,莫非她与这里的原主人小展很熟悉。我慢慢开了门,对方看清楚我是一位姑娘,顿时满脸的惊讶。我还在犹豫踌躇,对方开口了,“我是小展他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