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宋代女词人。自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今属山东)人。生于1084年,约卒于1156年前后。著名学者李格非之女,金石学家赵明诚之妻。少年便有诗名,才情惊人,直追当世前辈。一生诗、词、文、书、画俱工,以词成就最高,注重协律,善用白描,创“易安体”。时人谓其当朝妇人中“文采第一”,清人推其为婉约词宗主。宋代曾有《李易安集》12卷和《漱玉词》5卷行世,久佚,后人辑有《李清照集》、《漱玉词》。]
看惯了高校文学史教材的严密规整,乍一读胡兰成的《中国文学史话》,真有朱天文所说的刺激感。看他把五千年文明敲碎了,打散了,以独特手法揉搓,打磨,捧出的竟似是自家的戛戛独造。“《诗经》讲朝阳里的梧桐与凤凰,讲‘倬彼云汉’,讲‘七月流火’,讲‘春日迟迟’。《楚辞》虽多名状草木,还不及《诗经》的阳光世界,与种稻割麦蒸尝的陇亩与家室风景。”说的是真好,清嘉可亲,语可深詠。然而,解散也有解散的弊处,只见这里也好那里也好,捞起来却不是完好的一张网,纲不举目难张,收之便也草草。
且他之为文,一如为人,缺乏一股子爽利劲儿,王顾左右,缠夹不清,走着走着即进入窄巷,此时又会借了巧言作幌,坦白地无赖一下,无凭无据地居然也就过去了。这么一霎儿雨,一霎儿风,远近明灭间,中国文学的面孔便不知是清晰了还是模糊了。
说到宋代,胡兰成说:“宋朝的文章诗词,亦是南宋的不及北宋的好。如李易安即不及朱淑贞。朱淑贞的诗词像前八十回《红楼梦》,少有事故,多有风光,李易安的则像八十回以后,感动人而不感兴人。”
这段话就很经不起推敲。“朱淑贞”一名,只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记过,“辛亥冬,于京师见宋女郎淑贞手书《璇玑图》一卷,字法妍妩”,图记末尾是“绍定三年春二月望后三日,钱塘幽栖居士朱氏淑贞书”,并附有朱红小印。后人有疑手迹乃伪造,有疑王士祯抄错,还有疑另有一女名“淑贞”,但非宋诗词名家朱淑真。胡兰成此语显然说的是朱淑真,“贞”当为误——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胡兰成那厮若看见这话,恐怕又要张着无辜的眼辩解,像说小周或是秀美也很好似的,说:淑贞的图记也是好的,就是淑贞也无妨。但不管是彼“贞”还是此“真”,早有学者依据作品研究得出结论,其生活年代大抵是在南宋,最早也只赶上个北宋末,生年不会早于李清照。至于《断肠集》中所称“魏夫人”,明朝人亦是想当然地以为乃曾布妻。李清照却是有《金石录后序》自述,生年确定无误在北宋。如此,根基不稳,则胡兰成的论断便近于胡说——呵呵,此非胡适之“胡说”也。
更该较真的是胡兰成对宋朝两大才女的品评。且不说《红楼梦》前八十回是否“少有事故,多有风光”,朱淑真词的轻清艳冶得他喜欢也是自然,单说对李清照“感动人而不感兴人”这八字断语,我作为后世读者,先就第一个不服。
所谓感兴,感物寄兴也。“十五国风”最善感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算得是鼻祖,往下数来,“青青陵上栢,磊磊涧中石”,“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等等,皆是感兴。再说李清照作品,感动兼且感兴者,何止十处八处?尤其南渡后作品,那种因物而感的深沉悲慨,与朱淑真的闺情相思又岂可同日而语?也不用细分,就拣大家熟知的,信手拈将几句看看,比如“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比如“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比如“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再比如“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词之为体,虽然源自于诗,然而独立成型后,即成为堪与诗并辔前行的文学。感兴本是诗学用语,移之于词,因为词独具的抒情特色,故而物与情的结合更为幽深贴切,尽显低佪要眇之美。这里的感兴不是水油两离分那种,而是水乳交融天衣无缝,从外物到内心,从感到兴,自然的触发,巧妙的接洽,灵机流转,圆满融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见一丝人为痕迹。阅读者体验到这种感兴的同时,即已被感动。
李清照为此中高手,最是深得其妙,卓然不同于前人。
清人这样评价她:“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是的,她是横绝一时独一无二的,是两宋诸大家之外的天才作家,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等一的女才子。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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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是济南。
“一斛清泉柳絮飏,萧萧故宅但斜阳”,这是柳絮泉。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以为济南大明湖畔柳絮泉边是李清照故居所在地。清人有《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的诗,郭沫若也曾为这里的李清照纪念堂题词:“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上世纪80年代初,考古研究纠正了这一谬误,在章丘市明水镇西廉坡村,有人发现了《廉先生序》碑,上刻李格非文字,自称与廉先生同里,序后署名“绣江李格非”。绣江是章丘明水的别称,这里山明水秀,泉源潆洄,百脉泉、绣水泉、明水泉汩汩不息,茂林修竹,回塘掩映,正是一代词宗绝佳的诞生地。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为人耿介,北宋著名学者。熙宁九年(1076)进士及第,出任郓州教授(PS:郓州即今山东郓城,《水浒传》里宋江做押司的地方),总领一郡教育。约10年后调至京师汴梁(今河南开封),入补太学录,后转任太学正,迁太学博士,这是太学里仅次于国子祭酒的职位。是时,京师俊才云集,李格非学问文章皆属翘楚,得到了当世文宗领袖、时任礼部尚书的苏东坡的赏识,《宋史》中说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苏轼”,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苏门四学士”之后,与廖正一、李禧、董荣被并称为“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与苏门的学术渊源,对李清照的个性形成、文学创作以及日后生活有极大影响,稍后再述。
关于李清照的母亲,有三种说法。《宋史》说她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亦善文。王拱辰何人?有个故事很多人都听过,说的是一介寒士考中状元,却当庭推辞,自陈说殿试题目刚巧不久前做过,认为自己是侥幸得中。皇帝看此人诚实忠信,依旧选他做了状元。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王拱辰,虽然他后来做过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乃至节度使,还是著名诗人,但人们仍习惯于称他状元王拱辰。第二个说法来自李清照同时代人庄绰的《鸡肋编》,庄绰称汉国公王准有孙婿九人,李格非正在名单之中,而下边赫然还有一句“曾孙婿秦桧”。也就是说,李清照的母亲,有可能是秦桧夫人即那个伴随其夫长跪岳飞坟前的秦王氏的姑母。因《宋史》乃元人修撰,《鸡肋编》是宋人自撰,所以后人多采信后者。李清照,千古第一才女,也只能无奈地与千古第一奸臣结成亲戚关系了。第三个说法出自今人,陈祖美先生、诸葛忆兵、邓红梅教授,三人说法大同小异,基本上是糅合以上两种,推断两个王氏分别为李格非的两任妻子。只是,李清照的生母究竟是哪个王氏,在这一点上存在着分歧。总体来说,第三种说法有当代考古发现做支撑,且与另两种不冲突,可信度比较高。
不管哪种说法更切近真相,李清照出身书香门第都是一定的,父母双方的家学渊源为她人生伊始抹上了浓厚的文化底色。
中国人爱讲“诗书传家”,其实这句话更适合说女子。男人可以走出家门,在广阔的世界里接受更为丰富的影响,诗书传家的影响只占他人生的一部分,女子则只能依靠家宅内的文化传承。诗书传家的大族里容易产生才女,且相对比较集中,也是这个原因。譬如,两汉时代的班氏一族,有班婕妤、班昭出焉;东晋时期的谢氏一族,有谢道韫出焉;到了宋代,临川王氏一门,王安石的妹妹与女儿,曾巩家的女性,包括魏夫人,还有苏颂的三个妹妹以及孙女,都是文学修养极高的女子。可以肯定,李清照幼年接受了良好的早期教育,书法、绘画、琴艺这些全都不在话下。而据她后来在诗文中引用典籍的情况看,她读书涉猎极广,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到《左传》、《史记》、《汉书》等历史典籍,再到《楚辞》、《文选》、建安七子诗文、唐人散文及诗等历代文学,还有《淮南子》、《吕氏春秋》、《世说新语》等诸多杂书,建构起来的是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
然而,北宋时候的女教并不都这么开通,大多也就是学习一下古代的《内则》、《曲礼》等即可,读史书乃至诗文杂说等迁移性情之作一般并不被允许。有的家庭还有更为严厉的约束,比如司马光家,文字记载曰:“令仆子非有紧急修葺,不得入门中。妇女婢妾无故不得出中门,只令铃下小童通传内外。”读来纳闷,那个小时候聪明机智善于砸缸的司马光,当了宰相后脑袋反倒秀逗了,整个一《牡丹亭》里陈腐杜宝的形象,看来那游次园便慕色而亡的杜丽娘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啊。想想也够险的,若是不幸生错了人家,历史上哪里还会有一个李清照横空出世呢?不过是泯然众人,成为符合男权社会期许终日针黹女红的女人中的一个罢了。
西蒙•波伏娃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
李格非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学术思想、人生态度以及家教思想无不深受苏轼影响。苏轼崇尚自然,提倡个性,鄙视扼杀人性,对于宋朝理学家们那套“灭私欲则天理明”的伦理规范十分不齿。苏门才俊的文学创作,也多是出于真性灵,超脱世俗之上,如苏轼《文说》中的自述那般,“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故而,李格非给李清照提供的是一个宽松的家庭环境,不束缚言行,不限制读书,任其身心自由发展,使李清照的人格及创作都能得到健全的发展。《女性词史》云:李清照所受的教育,是一种全面的“人”的教育,而不是狭隘的“女人”的教育。我深以为然。
今有杨雨解密李清照,说她好赌嗜酒,还冠之以名头:“赌神李清照”,“酒鬼李清照”。这名头,自然不过是噱头,有意把某些点推到极致。李清照属于智商过剩型,遨游典籍、舞文弄墨之余,稍稍抬眼到其他领域,便可迅速找到兴奋点,再稍稍用心研究一下,即可获得新鲜的成就感,因而兴趣广泛。聪慧的资质是可以通达物理的,“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打马是古代一种棋艺游戏,棋子被称作马,故名。李清照不但精于打马之术,所向无敌,平生不曾输过,而且在原有基础上首创新的打法,还编写《打马图经》详细加以说明。在这个图解的序言中,她罗列二十多种赌博游戏,品评优劣,如数家珍,并洋洋自得于自己首创的打马新法:“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之后她意犹未尽,又写了一篇骈体《打马赋》,洒洒数百字,铿锵有声,气势磅礴。“齐驱骥騄,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黄,类杨氏五家之队。珊珊佩响,方惊玉蹬之敲;落落星罗,忽见连钱之碎”,读得我合书大笑。(PS:此文作于南渡后,另有讥刺时事之意,此处不表)她又喜欢饮酒作诗。宋王朝“与士大夫治天下”,是古代历史上读书人幸福指数最高的朝代,待遇优厚,限制且少,诗、酒、花便是士大夫生活的三大主题,蔚为一时风尚。三杯两盏淡酒之后,曼吟几句,书写数行,这不过是一种时髦的生活而已,哪里就当得起“酒鬼”二字?
文字是镜像,映照出人格。读李清照诗词,感觉到她与其他古代才女显著的一大不同,就是健康。她的作品中没有任何病态的成分,自然舒展,个性鲜明。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可以约上同伴出游,居然可以玩到暮晚时分,还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沉醉不知归路”。想来那湖上争渡的姿态也是活泼泼的吧?眼神明亮,笑声开朗,充满少女的活力。那一刻,藕花乱点,鸥鹭纷纷掠起,薄暮里的少年时光洒然如风。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一首里,就不独活泼明媚,还胆大狡黠,几几不像是那个时代的人了。“露浓”,自然是清晨。“花瘦”,大约是晚春。一大清早,她就溜到花园里打秋千,直玩得一身薄汗。这时有人闯了进来,不知是何人,但从她的反应可知是男性,也许是一个翩翩少年。她赶紧开溜,鞋子也顾不上套,穿着袜子跑过花径,头发飘散开,金钗斜坠下来……想像一下近似《洛丽塔》那样的镜头吧,美丽的少女,小鹿一样奔跑,衣袂飘飘,藏不住的笑意随露珠一颗一颗滚落在花草间。“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袜子,婷婷四尺十的洛。”纳博科夫这样写道。美而迷乱,带着性感,这样拿洛丽塔作比,似乎感觉有些错位?不,古典未必不性感,你看镜头追随到门口时那一个特写:她倚门回首,顺手从檐下拉过一枝青梅,一壁作出嗅的姿势,一壁悄悄瞥了过来,精灵一样迷人。可不是有点性感么?但这性感是健康,洁净,要人大笑着去爱的。
青梅,是个别致的意象,从诗经时代就携带上了特殊的意蕴,《召南•摽有梅》里梅子树下的春心萌动,展现的正是人性之初的烂漫可喜,亦是健康。然而,在李清照这里,梅子将熟未熟,还没到哗哗坠落的辰光,只是青涩,只是可爱。
谢谢沙岗头,同爱好,隔屏遥握。
谢谢天狼,今次小波纹前多了俩字,进步忒大 :)
回复@二觉:
我最初发的诗经帖里是按关键词品评的,专门谈过这个。
“关关”何训,需要先弄明白三点:1“关关”两字是否能够模拟鸣声?2.“雎鸠”是什么?其鸣是否关关?3.“关关雎鸠”在此诗中是比还是兴。
第一点,今选本多从鸟鸣,但从今天的读音来看,如此模拟似不贴切,”关关“之声发来过于滞重,所以有人另辟蹊径说古音大约是”咕咕“。毛传注的是”和声也“。
第二点,毛传曰“王雎也,鸟挚而有别”,郑笺解“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朱熹继续解“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这是否像鸳鸯之类了呢?此后郭璞、陆机、扬雄、许慎逐步考证,得出雎鸠乃一种凶狠鹰鹫类猛禽的结论。现代人的选本,取的注解大都是“鱼鹰”。只余冠英《诗经选》注“未详何鸟”,大概是感觉到鹰鹫与淑女君子间的不协调。又有今人从鸣声入手,认为“关关”显然应是扁嘴如鸭之类的鸣叫,鹰鹫类绝不可能有此叫声。你看,“关关”是否鸣声和“雎鸠”何鸟两者是互解的。但是,古人对自然万物的审美观不同于今人,东汉彭城相缪墓前室西横额,刻有鸟鱼图,题曰“关雎求鱼”,也许在他们眼里这与淑女君子之爱是很相和的。
这就又要联系第三点,是比还是兴。自毛公至朱子,认为雎鸠是贞鸟,雌雄有固定的配偶,以其求偶和鸣,而兴淑女是君子的好匹配——这样说来应该是比,以此物比彼物,毛传却又曰:“兴也。”还有人质疑,《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后世多有承继,可为何再无诗歌以雎鸠作为爱情的象征,常用的却是鸳鸯?因此有人说,此处是以鱼鹰在河洲求鱼,来兴男子求偶的。
如此罗唣,似乎还需要说说我的答案。其实我读诗一向主张不求甚解,考证推敲固然是穷之以理,殊为难得,却也破坏了文学作品本身的美感。但一定要我说,我的选择是:1.关关,可相和的鸟鸣。一鸟叫,另有群鸟应,河上遂有关关关关之声。2.雎鸠,水鸟。能捕鱼的水鸟多矣,“雎”虽从“隹”,但只能说明是短尾鸟,不能确定就是鱼鹰,且旁边还有一鸠字呢,未必就是大型猛禽。3.从上下句的衔接看,明显是既兴且比。关关雎鸠,在那河之洲;窈窕淑女,自是君子好逑。雎鸠求鱼,君子求女,何其相似?
俺带头歪楼,汗一下~
中州盛日,簇带争济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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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永遇乐》
写这些话的时候,李清照已经老了,她在意念里返回昔日汴梁,一次一次路过青春的自己。她看见,翠鸟羽毛装饰的冠儿,在夜灯下荧荧地亮。看见金线撚丝制成的雪柳,一簇一簇,是乌发上蓬蓬的云。她和女伴们打扮得鲜亮亮的,齐齐走过东京(汴梁亦称东京)街头,美丽,招摇,一如灯市上空绽放的烟花。
那时节,她年已及笄,随着父母到了汴梁。父亲已经历了外放与召回,官拜礼部员外郎,正仕途得意。虽然父亲刚正廉洁,清贫惯了的,但毕竟官职不低,朝廷待遇优渥,兼且外祖家多有看顾,李清照的闺门生活自是无忧无虑。
这是李清照人生最好的时期,也是汴梁城最为繁华的时期。经济的发展,商业的繁荣,百姓生活的富足,以至于“京城米贱”,以至于百业齐兴——百只是个概数,事实上,当时计有410个行业,丰富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座城市。三五佳节,月圆如团,是宋代人最为重视的节日。而一年里第一个三五,也就是上元节,正月十五这天,汴梁城更是成了一座狂欢之都。有记载:京城张灯五日,各地三天,城门驰禁,通宵开放。(PS:这里的元宵节为何是五天呢?民间传说是吴越钱王来东京朝拜,进贡许多金帛,买下十八、十九两夜,以尽余欢。事实上,这是赵匡胤当年开的先例,说是年丰米贱无边事,特诏开封府多开放两夜,宜纵士民行乐)
若以当时危机四伏的边事做背景,那么汴梁盛景就是暗淡底色上放诞的艳,一幅活生生的行乐图!御街上,两廊下,灯火璀璨,百戏竞技。先说灯。“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一片光与色的海洋。“陆海鳌山十二峰”,这鳌山其实是灯山,最高的鳌山“高一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鳌山顶还设置木柜贮水,不时有瀑布飞流直下。左右以彩绢结成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再张灯无数,灯多以琉璃制成,绘山水风景、神仙故事、花鸟虫鱼等,可着劲儿地赛新巧。利用空气受热转化为动力而制作的走马灯,就是在这里发明,第一次面世的。再说百戏。“梨园羯鼓三千面”,这是大型乐棚。在音乐伴奏下,飞丸、掷剑、走索、缘竿、藏火、猴戏、魔术、杂剧、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看名大约可知其技,文字记载里还有些神乎其技的,如今已渺远不知其真相了。更有趣的是,朝廷还出面“买市”,包括歌舞队、武舞队、傀儡戏等,还有市面上各色时鲜果品,演出者和小商贩可支“官钱”,皇帝嫔妃都聚在宫城门楼上与民同乐。
“帝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最动人的风景其实是人。是夜,金吾放夜,私家放门,红男绿女可以彻夜欢游。“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马逐香车,人拾罗帕,声光相乱里情怀大放——以上是周邦彦的追忆。辛弃疾和朱淑真也曾有词记上元,地点未必全是汴梁,然情景仿佛,可为参照:“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则有对汴梁上元的真实记录:“别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扬,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
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李清照生逢其时,从单纯宁静的济南乡间来到繁华京都,自然眼界大开。巨量的外部信息进入大脑,经她的灵心接纳吸收,转化为思虑与文字。直如南风送暖,轻抚繁花,她迅速绽放出非同一般的光华,从生理到心理,从语言到思想,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蓼园词选》说此词:“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一首小令,短短六句,如何曲折?且看起拍,一疏狂,一急骤,可知昨宵之恶。芳春花正好,风雨却来袭,叫人幽恨难遣,故而独自吃酒。一场浓睡之后,酒意仍未消,中心却难忘,醒来便急忙询问。问的甚么?借侍女的答话透露,道是“海棠依旧”。问得急切,答得淡然,两下里对花的感情深浅立见。问者禁不住嗔怪答者:“傻丫头,你可知道?一定是红的清减绿的肥硕了。”寥寥数字,明白如话,将风雨之虐、心中之忧、他人之淡漠、自心之深爱悉数道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刚刚好。时间上,还实现了从夜到晓的跨越。最妙的是结句,“绿肥红瘦”,造语之新,直如横空一笔,不知起于何处,但见奇崛,但见精工,待要探幽却又不知其所往,所谓神来之笔也。俞平伯另从着色上讲:“全篇淡描,结句着色,更觉浓艳醒豁。”解得也妙。
但我觉得,“绿肥红瘦”还有可咂摸处。想来一夜风雨摧折,海棠花自是凋零了许多,花残叶伤,一番凄凉境况。若笔触往凄凉里走,也很符合此篇主旨。然主人实在是太爱海棠,昨夜风雨中救不得它,今晨话语间也不忍伤它,只闭了眼想像:那些红花消瘦了,而绿叶经了雨水,当是丰润清鲜,晓光里也很动人吧?于是,“绿肥红瘦”脱口而出。要知道,宋人崇尚纤弱淡雅之美。“瘦”的海棠花,从形象上说,能唤起对削肩细腰美女的想像;从词风上说,澹然雅致,伤感也不浓烈,显得内敛。
评剧《花为媒》里唱:“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厌花恨花把花伤。”敏感的女子能从花信里感知生命的信息,从花期短暂感知青春短促,从花开花落感知人世无常,所以爱花惜花。爱花即是爱自己,惜花即是惜生命,所以红楼里会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葬花的颦儿正是大造万物里最具性灵的一个,那怀着怜惜之心写她的曹公正是世间最懂她的人,便是宝玉也不及。
古制“女年十五及笄”,笄就是簪子,15岁这一年“上头”,许了婚的就戴上簪子,若非,则到20岁戴上。也就说,李清照已到了适婚年龄。父亲把她接到汴梁来,私心里也是想在京城给她成就一个好姻缘,她又如何不知呢?她,也在等一个懂她的人。但她是天性明亮的女子,即使有缭乱春愁,也是潋滟轻淡,不阴郁,不悲戚,不自怨自艾,自信的姿态教人想到竹,想到菊,想到冠压群芳的牡丹,雪里飘香的梅花。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深爱梅花,一生咏物词中,以专门咏梅或涉及梅的词作数量为最,在现存《漱玉词》中约占总量的五分之一以上。她于闺房外亲手栽种一棵梅,在诗词中吟咏,以梅自况,借梅抒写自我。此为其中之一。看那“香脸半开”的娇嫩,旖旎动人的情态,玉人出浴的清新,说是写梅,其实无一不是在写人。花借人形,人隐花后,亦人亦花,既是李清照用笔之巧妙处,也是其内在气质的自然流露。
此花不与群花比——李清照的卓然不群,亦是如此。到得汴梁,她的才名便迅速传开来,“绿肥红瘦”的《如梦令》深得时人赞誉,据文字记载:“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而李清照这边,才情还绰绰有余,马上转而开始进行诗的创作。
李格非平生,文名极高。当时多以诗赋成就品评人,科举考试亦如是,独他专心经学,著有几十万字的《礼记说》。其古文创作,被评价为:“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后,一人而已。”定居汴京后,他于堂外遍植修竹,名其堂曰“有竹堂”,在这里静心读书,著文几十卷,流传至今的仅有《洛阳名园记》一卷。他在为文、评史和作诗等方面的见解,比如“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之类,对李清照多有影响。作为父亲,他的教育方法也很得当,不管女儿是作词、赋诗还是写文,他一律支持,并给予指导,鼓励她与父执辈们大胆地诗作唱和。这一次亦如是。有竹堂中,前人诗作,今人诗钞,悉数提供给李清照详加参解学习。
李清照天分极高,很快就体悟到诗与词的不同,吟出了“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的佳句来。尤其是“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晁补之(苏门四学士之一,前文有提)甚为欣赏,屡屡对士大夫们称许此联“新色照人”。我看此联当是李清照自况,想她诗情喷涌时,灵感如一群被明月惊飞的乌鹊,拍打着翅膀,在思想的密林上空萦绕,鼓荡得她夜不能寐,眼睛闪亮,直到它们一个一个化身为词句,以完美的队列降临纸上。
却说中唐诗人元结,曾于浯溪(在今湖南祁阳)结庐而居,安史之乱平定后,撰写《大唐中兴颂》碑文,由颜真卿刻于浯溪石崖上。到了宋代,张耒(苏门四学士之一,字文潜)为作《浯溪中兴颂》诗,当时颇有影响。李格非把这首诗带回来,给李清照看,李清照马上创作了两首诗和之。张耒原诗,基本上文如诗题,就是为郭子仪平叛大唱赞歌。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不但深层剖析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还指出中兴之后内里潜伏的危机,并揭露帝王“孝德”假面下的真相,批评文人歌功颂德的阿谀文风。更为难得的是借古讽今,安史之乱前的政治弊端,上层腐败、权臣倾轧、武备不修等,当朝如何没有?“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其视野之开阔,笔锋之犀利,意气之健举,眼光之独到,不啻于在文坛投下一颗数百万吨当量的原子弹,令须眉男子,包括她那些久负盛名的父执辈们,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当时状况,确如《碧鸡漫志》所言: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这时,距离李清照开始学写诗,仅仅一年而已。
清人陈景云说:“中郎有女堪传业,文叔之谓也。”化用韩愈诗句,借东汉蔡邕(人称蔡中郎)及其女儿蔡琰,来比李格非与李清照父女,倒也妥当。只是,蔡琰与李清照,成人后走的路大为不同,人生的幸福指数也有天壤之别。
所谓放浪,所谓风流,皆是宋朝人对李清照的诋毁,原因大抵有三:
一,作词不避闺阁之事,比如“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丑奴儿》)之类,被斥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
二,做《词论》,针砭当朝各名家,包括父执辈们,被指为“其狂不可及也”。
三,明诚病逝后再嫁张汝舟,被当世(还有明朝冬烘们)骂为“晚节流荡”。
请问,以今日公允的眼光去看,这三项哪一项风流放浪?
下文将会细谈这些,敬请期待。
但读者诸君有再妄言易安居士放浪风流者,请拿出有力证据来。
一知半解,信口胡说,地点、时间、当时境况无一说对。
封建地主婆,小资产阶级——看见这些词儿,俺恍然回到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阅读红学类书的年代,那阶级论把红楼梦大卸八块得惨不忍睹。
以毒攻毒, 再发。给几篇更“脸麻肉紧心肝跳”的词让各位看看,嘿嘿~~
云鬓斜簪,教郎比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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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记》云: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后人也多有题咏,“奇绝芝芙梦里情,先教夫婿识才名”,“漱玉便娟态有余,赵家芝草梦非虚”,“赵侯一枕芝芙梦,难得鸳衾词女共”,等等。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古代八卦,“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的谜语也很粗糙笨拙。王国维之子王仲闻在《李清照集校注》里指出:“《琅嬛记》乃伪书,不足据。”其实古人也曾证伪,奈何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太美满,令人艳羡,故而人们还是要借此发一发感慨。
赵明诚,字德父,又作德甫、德夫,祖籍也在山东,长李清照3岁。他人品端正,学问深厚,当时诗人谢逸称他“向来问字识扬子,年未二十如老苍”——这个评语,今人读来感觉似不太好,实则是赞他聪明好学,虽年少却已渊博如汉代学者扬雄。至于长相,另有赞语,仍是谢逸诗里的,“茂陵少年白面郎,手携五弦望八荒”,“人物已共远峰秀,谈辩更与熏风凉”,可知风神气度十分出众。
赵明诚能诗文,尤喜治金石之学,《金石录序》中自述说“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以广异闻”。金,指古代金属器皿,主要是青铜器钟鼎等,器上往往有铭文;石,古代石刻碑铭之类。据说他9岁随父亲到徐州任上,即在当地收集一些古代刻录,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在这个领域小有名气。有两件事可为证明。他的姨夫是陈师道,当时文坛成名人物。陈师道在徐州任职时,特意写信给赵明诚,说得到了柳公权所书刘君碑。斯时赵明诚之父已回京担任要职,然而陈师道并不与之交好,只愿跟赵明诚这个后生小辈书信往来,可想而知对赵明诚的赏识。另一件事发生在赵明诚18岁的时候。当时有传国玉玺在咸阳(今陕西咸阳)出土,送到京师后,将作监李诫亲手摹印了两本,其中一本就是送给赵明诚的,可见他那时已蔚然而为金石学大家。
李清照待字闺中,名动汴京,自是引起了赵明诚的注意。赵明诚正在太学学习,对于前太学博士李格非敬重有加,对李家才女更是心向往之,十分仰慕。李赵两家又是山东同乡,自然平素有所交往,据说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堂兄熟识。一次元宵节,两个人相约赏花灯,可巧在相国寺邂逅李清照,一场旷世姻缘就此拉开帷幕。遥想赵明诚与李清照,那一种相遇该有多么美好,这边厢是青年俊彦,那边厢是才貌双全,这边厢仰慕已久,那边厢早闻大名,一个是吏部侍郎之子,一个是礼部员外郎之女,一个是爱好金石书法,一个是擅作诗词文章,可不就是张爱玲《爱》里的情景么?“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太美的爱情是瓷器,在现实的烈火中烧制,或多或少总会有些缺陷,露出泥骨凡胎的本相。像当时的龙泉窑瓷器,利用釉面开裂作出开片,从而制成精美绝伦的特殊青瓷,那是千年才得一出的异数。所以,我要煞风景地追加一句:他们的婚姻其实没这么纯粹,在他们两个是倾慕对方,爱情使然,在双方家庭,却还有政治、家世、地位等的考量。
北宋末年,政坛动荡,新旧两党纷争频仍。这里话说从头。神宗即位后,任用王安石实行变法,朝廷旧臣极力反对,其中不乏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等有影响力的人物。王安石为了新政的推行,有意通过科举考试拔擢人才为羽翼,是故有不少人着意以策论迎合新政而中举,并得到重用。这些新进者,多投机取巧逢迎之徒,私德甚不可取,其中就有《水浒传》提到的大奸臣蔡京。斯时党争只是政见不合,尚不夹挟私人恩怨,比如王安石与司马光之间,襟怀坦荡,彼此敬重。及至神宗去世,哲宗以幼龄登基,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致力于恢复祖宗旧制,起用守旧派,贬谪新党,罢黜新法,史称元祐更化,旧党之人后来也被称为元祐党人。到元祐末年的时候,高太后去世,哲宗得以亲政,挟多年身为傀儡的怨气,大肆提拔新党,打击旧党中人,苏轼、秦观、黄庭坚、张耒等纷纷被贬窜。朝廷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收集元祐党人黑材料的机构,任命旧党中比较外围的人物李格非为此机构检讨官,遭耿直的李格非拒绝。李格非因此被贬官外放。徽宗继位之初,欲调和新旧两党,用人方面着意摒除党派界限,再度起用李格非等人。李格非回京,历任校书郎、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等职,仕途几几达至顶点。历史表明,这其实是大乱前的平静期,详情下文再述。
赵明诚之父赵挺之,由王安石提拔上来,基本属于新党。精明干练,颇有几分吏才,然而八面玲珑,阿谀逢迎,缺乏个人操守,政治立场也不很坚定。元祐初年朝廷召试赵挺之的时候,苏轼曾表示过反对意见:“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赵挺之由是记恨苏轼,在后来的党争中挟私报复。赵明诚喜爱苏轼、黄庭坚的诗,收藏成癖,即使残章断句也必录藏,曾因此不得乃父欢心。但赵挺之红袖善舞,只要是情势所需,照样能与旧党交好,在旧党之中游刃有余。答应赵明诚的请求,请冰人到李格非府上提亲,便是出于这种需要。当时政坛形势不明,徽宗在哲宗之后以皇弟身份仓促继位,对朝中各政治派别心有忌惮,时任皇太后向氏对旧党又有倾向,故而徽宗赦免旧党并重新起用。赵挺之权衡利弊,自然乐得与旧党中人结亲。况且两家门当户对,又是山东老乡,同在京城为官,李清照的外祖家还是京城名门,赵挺之怎会拒绝这种关系网?
李清照与赵明诚在私底下是有交往的,彼此也很满意。有学者称,下边这首词就是作于这个时期: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上片记幽会前。芙蓉如面,贴花如绣,一笑间天地如开。宝钗斜偎,香腮溢芬,眼波流动出清泉般的心事。这女子娇痴动人,面容、装束、眼神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眼波才动被人猜”是本色语,不事雕琢,读来却活色生香,仿佛看见那娇羞、矜持却又欲盖弥彰的情态。下片写幽会后。思念是从分别那一刻就开始的,甜蜜还在心上,娇恨却已生出,所以拿出信笺,约心上人再度相会。“月移花影约重来”,借用《西厢记》里张生会莺莺的典:“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欢喜与期待如春水饱涨,词句自然地汩汩流淌。
细腻的描摹,大胆的邀约,堪称古代女性文学中最美的幽会词。在今人眼里是健康、率真、自信而娇媚,古人却要大呼小叫,封建卫道士们更是想把这首词从清照作品中抹去,实实可笑。也有人质疑幽会的对象,认为那时赵明诚尚未出现。在我看来,亦是无妨,男未婚女未嫁,人性本真的萌动无可厚非。如果像二木头一般拘束、守礼、乏味,那她就不是李清照,文学史上也就不会有这么一座秀峰突起了。
公元1101年,18岁的李清照与21岁的赵明诚喜结连理。金风玉露一相逢,天地清明,人间如画,那一种情投意合,琴瑟和谐,登时将世上无数姻缘比将下去。她以词笔进行了真实的记录。如下这篇,我称之为蜜月词: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起句浅近,如一溪清流和缓。“一枝春欲放”,用语独特,如水面溅起数朵浪花,有漾漾然之美。南朝陆凯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处借“一枝春”代梅花,却缀以“欲放”,旋即有了灵动之态,美妙不可方物。“泪染”言花上带露,“彤霞”言花之颜色,带着泪痕,却不伤悲,只觉得娇俏可喜,盈盈动人。读至下片,方知以上只是衬垫。把花儿写得这么美,却是要簪它;簪了它,却是要以“奴面”将它比下去。如此费尽心机,却只是缘于一种心态:“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可这分明又是一种故作,她哪里是担心?是撒娇作痴,小儿女情态,小心眼里的一种可爱。背后潜藏的,是新娘的美艳自信,新郎的宠溺纵容,闺房里的柔情蜜意。
唐朝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写过一阕《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以古人的审美看,闺房密戏不足为外人道也,女性作品一旦有触及,便被斥为“闾巷荒淫之语”。但其实有不少男人写过,只是大抵香艳低俗,不如女人自述来的轻清可喜。易安词大概是从这首《菩萨蛮》化来,妙手运筹之下,原来的情致依然在,然而典雅得多,含蓄得多,烘云托月,虚实映照,花与人融融一体。
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这一首就更让道学家们为难了。所谓佛眼里皆是佛,道学家眼里便尽是情色,连寻常夫妻寻常事也要一惊一乍。
且看词。晚来风雨,尽洗炎光,一天一地都是清凉。夏季里难得如许好辰光,人心里会有喜悦一点一点涌上来。临窗弹琴,对镜梳妆,再穿上薄纱红装。冰肌莹洁,雪肤滑腻,还有初浴的淡淡清香。是可谓如花美眷,人生最好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好,爱自己,也要他一同来这好里。爱在何时都不辞其多,不辞其深,即使贪恋了些,也只为了不辜负良辰美景。她亦爱他,叫他檀郎,只因在她心里,他如同晋时那小字檀奴的潘安一样至美。“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檀郎啊,枕簟正凉,宜于寝眠——这样的女子,是怎样的率真,怎样的明媚,怎样的惹人爱煞!
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是日日待在房里也嫌不足,言谈举止带点狎昵也不觉得,宇宙洪荒,岁月绵长,尘世上只剩她和他,本然,悠然,欣欣然。
怀乡,昨天你说俺吃张爱玲的醋,便不知是从何而来。今天这句话挑得更是好玩儿,从人性而言,那个时刻难道不是欢喜与期待?或者,你本人不是如此?俺佩服一下,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