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喜欢帖子里大家各抒己见。仅看回帖,可知各人性格。
读书读久了,就很容易变得不可爱,在这里还能看见可爱的一群,殊为幸事。
朋友们说得各有道理,我不反驳,也不支持大家统一观点,这么多人一个脑袋可就不好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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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人远,烟锁秦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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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小重山》词中其实有一个小小的暗示:春到长门春草青。长门何处?当日汉武帝刘彻与陈阿娇青梅竹马,立誓将来要“金屋藏娇”,然则誓言抵不过倾城美颜,陈阿娇败给了“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的卫子夫,从此金屋不再,别居长门宫。为使刘彻回心转意,阿娇重金聘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长门”遂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成为冷宫的代名。李清照化用唐末薛昭蕴词的成句,但薛词写的是宫怨,此词写的却是李清照自己,而她又怎会不知“长门”典故的深意呢?
古人用典,有正反之别,有明暗之分,还有典中用典,含蓄繁复,有那洋洋数千言可用三言两语简约替代的,也有那满腹心事难言只得借他人典故浇自家块垒的,直用或可增强力道,曲笔正能委婉尽致。若说《小重山》的“长门”不是曲笔,是李清照随手借来,偶尔错用,那么下边这首词就难再以“错用”推脱了。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诗经时代,文学就能明确指出两性关系的一大定理:“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不是无有香奁梳箅、胭脂水粉,而是女为悦己者容,那深爱的人不在,她便任由自己蓬着头发素着张脸。说回这阕词。上片里,女主人公不知是懈怠了,完全放松自己,还是灰心了,有放任自流之意,总之她“慵自梳头”,她“宝奁闲掩”。说是“闲愁暗恨”吧,她向时不知借文字说了几多,今次怎地突然“欲说还休”?且还强调说,这一次与往日不同,“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看,她清醒得很呢。
过片“休休”来得绝望,这回他的去,是千万遍阳关曲也难留啊!若是因为仕途所需情势所迫,赵明诚不得不宦海奔波,那为何要说“难留”?“武陵人”,用刘义庆《幽冥录》中事,汉朝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缘武陵溪而上,邂逅两位美丽的仙女,便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秦楼”,结合“凤凰台上忆吹箫”可知,不是秦罗敷“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的秦楼,而是弄玉与萧史吹箫登仙的秦楼,也是李白“箫声断,秦娥梦断秦楼月”的秦楼。昔日李清照与赵明诚归来堂里赌书泼茶,端的一双神仙眷属,半点也不输于弄玉与萧史,如今那人却盘桓他处,徒留她独守秦楼。流水有情人无情,她这份愁啊,不能说,不堪说,正是不同于往时的“一段新愁”。
究竟怎么回事?当事人欲说还休,后人便只能按图索骥,自行在文字间寻觅——这大概要算得文学八卦了。当今是八卦独霸论坛的时代,读者多爱八卦,在此我就拣那稍稍靠谱的,把来与诸君探讨。
不知列位可否注意到一件事:赵君无嗣。结婚十几年,李清照了无所出,不晓得是谁的问题——八卦里的八卦:赵明诚有妻有妾无子女,谁没生育能力那是不言而喻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礼制里这可是上纲上线的大事情,但男权时代怎会让男人承担此责?有规定,男子可以休妻,“七出”里的第二条就是“无子”。赵明诚笃诚君子,自然不会休妻,但怎会不纳妾?即使是伉俪情深,赵明诚本人没有此意,也扛不住社会的影响、家族的压力啊。
有宋一朝,是中国历史上文人生活最奢靡腐化的时代。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时就倡议臣工“歌儿舞女以终天年”,之后历代皇帝皆崇文抑武,给予文人士大夫优厚的待遇,让他们享受拥妓纳妾声色犬马的生活,真宗甚至还曾专门派出宦官为副宰相购买侍妾。平生只恨欢愉少,男文人们这下遇到了好时候,自上而下,无分老幼,从贵族到豪绅,从少年郎到白发翁,皆可放心置办私家歌女兼侍妾,平日还可出入青楼歌榭偎红倚翠以为雅事,出游也是莺莺燕燕簪花风流,可谓是举国乐陶陶。如此,赵明诚怎能免于流俗?李清照又哪里阻止得了?不要忘了“七出”还有个第三条,是“妒”,男人尽可以三妻四妾,女人断不可以争风吃醋,否则一纸休书便可了结了她。赵明诚休妻自然是不会的,然而如此社会风气下,李清照也决难表现出嫉妒来,更何况她还有无子这个隐痛。是所谓“欲语还休”,是所谓“一段新愁”。
《金石录后序》中还有一处,可视为明白的佐证。在赵明诚亡故一节,李清照写到:“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分香卖履”,此典出自于曹操的《遗令》:“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备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这是曹操临终之际安排身后众侍妾的遗言。这个典故指向异常明确,没有任何歧义与含糊之处。李清照借用此典,可能是想要表示赵明诚临终丝毫也未挂怀侍妾(如此,按照宋朝婚姻财产制度,李清照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了),但正从反面证明了赵明诚有不止一位侍妾的事实。
如此说来,“武陵人远”,就不单是地理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大约1121年,赵明诚调莱州任知州,可以携带家眷,李清照独居青州几年后,终于得以前往相聚。到得莱州后怎样?她有一首《感怀诗》,诗前小序说是“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因作此诗——可知是初到莱州所作。诗曰: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何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知州的第一夫人到任上,却只落得独处一室。室内的寒窗败几,无有书史,前厅的官员宴饮,歌舞佐酒,让她感觉到丈夫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秉烛品评书画金石的文化人,他日渐沉陷于公务俗事金钱美酒之中。这里又用了一个隐晦的典故,“燕寝凝香”,语出韦应物诗:“卫兵森画戟,燕寝凝清香。”燕寝,本指帝王正寝之外的寝宫。她自己体谅丈夫公务繁忙,于是闭门谢客,在这里作诗派遣;他那里却是别有“燕寝”,另有红袖添香,以助豪兴。万般无奈,她只好在静寂孤独中与“乌有先生”和“子虚子”结为至交了,这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两个人名,意谓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说句心里话,李清照其人其词是我少年时期的至爱,然则在愈来愈深入地读她之后,我曾经感觉到一种碎裂的痛苦。现实是一记重锤,打破了我想象中的美满,这么优秀出尘的女人,她依旧不能脱离古代女性共同的命运,依旧需要承受那种共同的悲哀。而她表达得那么隐晦,以多层典故为掩饰,曲折含蓄,怨而不怒,隐秘难言中更让人感觉到深深的痛楚。
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汉名宇文所安,在《回忆的引诱》中,对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进行了字句推敲,指出两人在婚姻中的一些不谐,读来出人意料却又令人信服。比如在人称的变化上,宇文所安注意到,描写初婚生活时,她常常是把两人合在一起而省去人称代词,犹言“我们”;随着后来藏品丰富,在归来堂建起大书库,人称问题变得敏感了,想要看书的人须得“请匙上簿”,似乎是赵明诚制定出了新规矩,而李清照是那个需要提出请求的人;等读到“余性不耐”一句,那就很明显了,是李清照忍受不了这种方式,遂节衣缩食购买副本,以求随意使用她自己的书,这时候的讲述都变成了“我”。两个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共同的收藏乐趣变质了,虽然作者在追忆里有所讳饰,但依旧可以看出夫妻间小小的矛盾来。
即使没有读过《金石录后序》,如上讲解也很容易看明白,所以我大致引述了一些。关于这批藏书对他们夫妻的影响,下文还会谈到,此处暂止。
但今时今日,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我已经能够跳出纸背来,理性地看待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就像那个哲学命题,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同理,世界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婚姻恰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紧密的一种结合,两个不同的人总会有不一致的时候,不和谐是一定的,小咬啮的烦恼本就是生活的常态。温格.朱利的《幸福婚姻法则》说:“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也会有200次离婚的念头和50次掐死对方的想法。”美满到极致的婚姻神话也许会有,但那不是婚姻的常态。看见李清照与赵明诚之间的不谐,就像看见神像彩塑下的泥胎,你会一下子从云端降到实地上,不崇拜虚无,不盲目信从,理解,同情,平实地从人的角度看,而不是放在神的高度苛求,不过分吹捧李清照婚姻的美满,但也不因此否认其中的幸福与美好。
事实上,以李清照的灵心慧质,赵明诚的恺诚良善,他们会主动修复这些裂痕的。到莱州三年任期结束,赵明诚调任淄川太守后,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显示出这一点。赵明诚的《白居易<楞严经>跋》中记,他在淄川乡间遇到一位奇人,这人家中珍藏有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白居易墨宝流传不多,亲笔手抄的《楞严经》更是罕见,堪为稀世珍品。赵明诚以太守之尊,恳求这位奇人借给他两三天,得到同意后,他“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她依旧是他深为欣赏和肯定的人,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人,是可以分享人生至乐的同路人,两人酌酒烹茶,相对展玩,爱意融融的情景宛然当初。
爱是等待,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无论多久归来她都在,而他翻越千山万水之后也必归来。
楼上几位早上好!
今日白露,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南来北往间又一度秋,我们还相守此地,想来真是好。
天一下子冷了,大家彼此珍重。
故乡何处,忘了除非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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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25年10月,金国在灭掉辽国,有所休整后,开始大举入侵北宋。北宋王朝沉醉于太平盛世这坛美酒,文恬武嬉,政治腐败,军备松弛,早就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了。甫一交战,宋军即全线溃败,金军则攻城掠地,直逼宋都汴梁。徽宗赵佶匆忙禅位,钦宗赵桓仓促登基,改元靖康。1127年1月,金军攻陷汴京。4月,徽宗、钦宗二帝以及后宫嫔妃等共计2000多人,被掳往金邦,北宋灭亡。此所谓“靖康之难”。5月,高宗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称帝。金兵继续南下,高宗逃出应天,一路辗转南逃,最后在临安(今浙江杭州)暂时安顿下来。是为南宋。
这是个颠覆的时代,一连串打击如疾风骤雨,一下子把大宋臣民给打懵了。长期以来,朝廷注重内患甚于外忧,朝臣重视享乐甚于国事,忧患意识的缺乏成为普遍的社会心理,他们从未想过大宋朝会一朝倾覆,连皇帝亦会成为战争难民。包括李清照与赵明诚,之前的文字也从未涉及过这个方面,加上多年屏居山东青州,赵明诚再度出仕后也始终在山东一带任职,对边事与局势更是相当隔膜。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北方领土沦陷,赵宋王室南渡,臣民也随之仓皇南逃。赵明诚斯时淄州任期已满,但暂无调职任命,便勉力担负起守土之责。据资料,他这一年因镇压前线流窜下来的散兵游勇,而得到朝廷嘉奖,官职也有升迁,成为后来出任建康知府的资本。
1127年3月,赵明诚母亲病逝于江宁(今江苏南京),赵明诚与李清照整装南下,一为奔丧,一为避难。当此际,他们那些宝贵的收藏就成了大问题。四顾茫然,但见各种收藏品“盈箱溢箧”,让人又是恋恋,又是怅然。国难当头,人命且贱,更遑论这些身外之物?而车船又能载得了多少呢?他们权衡之后,先去掉书籍中印本厚重者,再去掉绘画中同幅多卷者,又去掉古器中没有款识者。但行李依然庞大,只好再将那些印本易得的书、平常的画、笨重的器皿剔除。饶是如此再三挑拣,最后还是装满了十五车。留在青州故居的书册器物,则堆满了十几间房屋——是年12月青州兵变,这一批收藏终被战火焚为灰烬,上天向来不惮以最无情的方式掠走人的至爱。
1128年9月,因朝廷急需用人,赵明诚丧期未满,即被起用为江宁府事。这就是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所说的“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实际上此时的南京还叫江宁,要到第二年高宗驻跸江宁神宵宫时,才改其名为建康。李清照文字乃事后追记,故而此处不太准确。
赵明诚出任建康知府期间,李清照过的是一段相对比较安定的生活。然而山河破碎,故土远离,亡国丧家之人灵魂深处那种不安,真的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戚戚然,惶惶然。人分明还是当初那个人,心情却已不是当初的心情,金石收藏、赌书泼茶、吟风弄月、赏花斗草,都不再是乐趣,难以排遣心底的苦闷。《清波杂志》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那瘦弱的身影,行走在寂寂雪地,哪里是寻找闲情逸致?分明是内心有强烈的感情如岩浆潜涌,在左奔右突寻找突破口,不是诗句被它点燃,而是它借了诗句在喷发。
看她寻得的是什么诗句?
其一: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料峭寒冬,北人南来,尚嫌这江南太冷;那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往漠北的徽宗、钦宗和两千嫔妃宫女,又当如何呢?——所谓“北狩”,不过是委婉的托词,二帝哪里是狩猎出巡?可这亡国之耻又有谁能雪?金人是假议和真用兵,南宋朝廷却是敛兵而真心求和,金兵得以长驱直下,徐州、瓜州、扬州相继失陷,高宗君臣弃吴江不守,只顾逃往更为安全的杭州。诗中所涉及的,俱是事实。这一切,实在是让人心生寒意。
其二: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历史上曾经有过相似的一幕,那就是匈奴灭西晋,晋室南渡(按:见谢道韫评传),王导与士大夫拥立元帝,在建康立东晋。《世说新语》载,渡江南来的士大夫们,每至风和日丽的日子,便相邀到新亭赏花饮酒。一日,座中有人感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正是物是人非,风景依旧而山河破碎,众人闻听皆相视流泪。惟有王导拍案而起,肃然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刘琨,与王导同时,晋室南渡后,留在北方,意欲为晋室收复失地,《世说新语》中也有记载。李清照拿这两人入诗,显然是借古讽今,感叹本朝缺有志之士,不能慨然做北伐之举。
这几句是残诗,只因“缘事而发”,道出南渡民众的殷殷期望,矛头直指懦弱无能的当权者,用典又精准、老辣、有力度,而被宋人笔记收录,指明是李清照“作诗以诋士大夫”。显然,诗中毫无隐晦处,流传开后,人人皆懂,李清照的个性与胆识也着实令人钦敬。
斯时,高宗任用投降派黄潜善、汪伯彦为宰辅,主战派李纲被罢免,在北方坚持抗金的宗泽,也因黄潜善的暗中阻挠,忧愤而死。朝廷中还有了迁都之议,要将都城由汴京迁往建康,有耿介之臣上奏说:“舍汴都而都金陵,是一举而掷中州之地以资于敌矣!”有坚持不肯附议迁都的,便遭到外放。高宗的心思日渐明显,偏安一隅的格局日渐要成形,眼看着复国遥遥无期,故土难回,怎不愁煞人也么哥?
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1129年2月,御营统制官王亦图谋兵变,打算夜间纵火为号,率驻扎在建康的京都军队叛乱。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得悉后,飞马急驰报告给知府赵明诚。赵明诚此时已经接到调往湖州的任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约也不大相信,遂未听从李谟的建议。李谟只得自己采取措施,先在路口立起栅栏,然后率兵埋伏在通往城内的道旁。当晚,果然有乱兵纵火作乱,幸而李谟阻拦得力,使他们不能冲进建康城劫掠,王亦只好砍开南门逃离。将近天明时分,一切平息下来后,李谟去拜见赵明诚,却发现堂堂建康知府不见了,却原来夜里已与通判、观察推官等以绳子系下城墙逃跑了。
想当年赵挺之也曾遇见过相似的事情,那时他还不过是一小小的德州通判。哲宗即位之初给兵士赏赐了缗钱,但贪婪的德州郡守不肯发放,致使兵变发生。骚乱士兵冲进郡守府,郡守和其他官员纷纷逃命,只有赵挺之端坐堂上。他镇静地问明兵变原因,当即发放赏钱,并以凌厉手段惩办为首作乱者,成功平息了这场兵变。
或许是南宋当权者的苟且偷生影响了朝廷风气,事实上那时候弃城逃跑的官员也确实很多,或许是赵明诚年轻时的锐气已消磨殆尽,只想得过且过躺在官位上混日月,又或许是当晚他审时度势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总之,与父亲当年相比,赵明诚在吏治方面的才能实在平庸,完全不足以独挡一面,先是心存侥幸无有警惕性,继而不能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最后还毫无责任心地弃一城百姓于不顾。他是一个成功的金石学家,但绝不是一个成功的官员,不可能在动荡的社会里挺身而出成为一个英雄。
而李清照是有英雄情结的。
赵明诚因“缒城宵遁”被罢官,遂和李清照带着全部家当,沿长江乘舟西上,打算到赣水之滨定居下来。经过乌江的时候,李清照作《乌江》诗: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有人说这首诗传达出的是对赵明诚的讽刺,斥责丈夫贪生怕死,由此断定夫妻俩至此感情生隙。我以为这是诠释过度,过于大义凛然,似乎不把李清照推到爱国主义女诗人的祭坛上便不罢休。当日建康情况凶险,乱兵是御营正规军,而非彼时淄州所遇那些残兵游勇,赵明诚虽然逃得不光彩,但得一活命也就罢了,李清照怎会巴望着丈夫舍生取义,生当人杰死亦鬼雄?更何况,此乃宋军兵变,赵明诚并非望金人而逃。两宋之交,战乱之时,弃城而逃者,叛变投敌者,不在少数,整个朝廷呈现的风貌就是懦弱不振的。站在今天的太平时代对古人大发宏论,是不道,也是不智。
至于这首诗,明显是针对朝廷迁都之论、议和之心,抒写悲哀与愤慨。悲哀是深沉的,愤慨是强烈的,交织在一起化为字句,掷地有声,力透纸背。若说前边那些词作,还只是表达的家国之思——“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显示出一种绵软无力,那么这首《乌江》则表达的是慷慨之音,一洗之前的儿女气。在现实无情的煅烧下,李清照的文字再次脱胎换骨,如刚出窑的紫砂一般,质地坚硬,敲之作金石之声。
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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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李清照与赵明诚到达安徽池阳(今安徽池州),突然接到御旨,任命赵明诚为湖州知州。意外获得朝廷的宽宥,赵明诚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就计划返回建康。斯时,高宗临时驻跸建康,新官上任前要有例行召对。赵明诚匆匆找好房子,把家临时安置下,就要独自赴召去。
当此兵荒马乱之际,皇帝尚且四处逃难,寻常人家妻离子散更是常事,前路如此茫茫不可预料,想来李清照心里有万分的不舍,还带着隐隐的恐慌。她乘船相送,看着他上岸登程,江风浩浩,江水汤汤,夏季的丽日青空,江边的绿柳红花……一切苍凉与热闹俱都退净,世界是一片无声的黑白,只有他和她,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当时何曾料到,这会成为一个永久的画面?等到这个画面在她笔下化为文字的时刻,他已经和她生死永隔,于是所有的细节纤毫毕现,时间、地点、眼神、动作、对话,俱清晰如昨。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身着葛衣,头戴岸巾,她眼里的他,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俊雅的“茂陵少年白面郎”。是啊,他正当壮年,正是男人年富力强的好时候,看他精神如虎,雄姿英发,此一番去是打算建功立业一雪前耻了。他的目光扫视过来,明亮有神,让她想起《世说新语》里讲仪容的一句话:“目烂烂如岩下电。”他,依然是她心仪的那个他,岁月不曾改变什么,争执、龃龉、小小的雾数、淡淡的隔阂都改变不了,独这混乱的世道容不下。念及此,她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间着一丝茫然。
随从牵马过来,他攀鞍认蹬,一跃而上。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一时之间都拥堵在喉下,只匆匆问得一句:“如果城中情况紧急怎么办?”她清楚记得,他是“戟手遥应”——王仲闻先生说此乃以手插腰如戟,王水照则注曰:竖起食指和中指来指人,形如古代兵器中的戟。后者似更妥帖。只听他戟手遥遥答道:“随大流吧,别人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必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先舍弃行李辎重,次舍弃衣服被褥,再次是书册卷轴,然后是金石古器。惟宗族礼器,你须亲自携带,与之共存亡。切记勿忘!”
对于此处,宇文所安作了冷静的剖析,认为赵明诚的收藏趣味已经发生变化,这15车藏品因为价值而成了它们主人的主人,在危急关头赵明诚清楚排出不得已时丢弃的顺序,李清照本人在其中也有位置,那就是——最后,与宗器共存亡。在她充满爱意赞赏地看着他时,他却说出这么一番话,希望她能像他愿意为宗器牺牲那样,随时准备为他的宗器而献出生命。“为自己选择这样一种死法,同要求别人为了几件铜器去死,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宇文所安说。
分析固然有理,然而过于无情。在那样的乱世,人是一种飘忽的存在,渺小轻微如蝼蚁,就像溺水者拼命抓住一根稻草一样,他们也总想在手里握住一点实的物质的东西——这是安慰,也是依靠,虽然可能很虚妄。这一点,在李清照和赵明诚心里,显然已经成为一种默契,她开口相问,他即知道问的甚么,他的回答简单明了,也是为了给她一个定心丸,以免她惶然无措。事实上,一舍再舍,真的到了一切都舍弃的时候,那也就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怎么可能独得安然脱身呢?而家人仆妇侍妾众多的人中,他只肯把一切托付给她一人,这也于无形中自然而然地传达一个信息给她:我和你是一体的,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我们共同的爱物会陪着你,一如我在。若真的是因为看重那些藏品,而要求妻子为此作出牺牲,那么他临终前又怎么会对藏品毫无任何交代?
死别,来得出乎意料地快。赵明诚冒着酷暑赶路,不幸感染疟疾,等到7月底消息传至李清照这里时,他已经是卧床不起了。李清照粗通药理,又晓得赵明诚一向性子急,必然为求速效而服用寒性中药,如此则病情危急也。她且惊且怕,急急放舟东下,一日夜行三百余里,兼程赶至。至则晚矣,赵明诚大量服用柴胡、黄芩等,疟疾加上痢疾,已是病入膏肓。8月18日,赵明诚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时年,赵明诚49岁,李清照46岁,他们的婚姻走过28年。
乱世如一滩激流动荡,身处其中的人莫不感觉到一种可怕而巨大的力,不由自主地要被那力裹挟着,卷往未可预料的地方。这时候,一个能够相抵着支撑下去的背,一双能够紧握着传递力量的手,就是最大的依靠,是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在这关键的时刻,李清照失去了这些,她眼前的人再不会灿灿地看她,她手中的手也渐渐失去温度。28年婚姻路,怨过多情,怨过无情,至此方知,活着却是最好的多情,死亡才是最绝的无情。她于是大恸!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以上来自李清照所作的《祭赵湖州文》,全文已失传,只留这一对残句。
前两句典出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这是一部禅宗史书。庞翁是襄州一个得道居士,叫庞蕴,他将要寂灭,令女儿灵照观看时间,等到日午来报。灵照很快来报说:日已中天,但有日蚀。庞蕴出门去查看,灵照即刻登上父亲之座,合掌坐亡。庞蕴回屋见状,夸奖女儿快捷,遂把日期更延,七日后才圆寂。李清照借助这个典故,慨叹赵明诚早早离世,抛撇下孤独无依的她在这荒凉人世上。
对于爱深情笃的两个人来说,死亡的阻隔最是难以承受,当代网络流传的一个爱情段子,其实比这个禅宗故事更能道出李清照的心情。
一对恋人,女孩问男孩:将来我们谁先死?
男孩回答:当然是你。
女孩不悦:为什么呀?
男孩说:我答应过要照顾你一辈子,如果我先死了谁来照顾你?
我初见时以为这种段子浅显矫情,然而想起先父得病亡故前,也曾与母亲有过类似的对话,只不过性别互换了。父亲说:“我一直担心死在后面,现在好了。想到这点你应该安心。”母亲说:“是啊,就你那脾气你那嘴,没了我谁能照顾好啊?”两个老人家语气平静,内里却有一种深沉催人泪下。
李清照与赵明诚也是多年夫妻,爱情已与亲情一同融化在血液里,更何况他们膝下无儿无女,年近五十的他们就是彼此最大的依靠,更何况那是一个连年兵燹的时代,而她只是一个生活在他身后的家庭妇女。所以,她说:坚城自堕,杞妇悲深。古有杞梁战亡,其妻枕尸而哭,哀痛动天,城为之崩,后来演变为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乐曲还有《杞梁妻》,《古今注•音乐》中说,杞妇长哭,叹的是:“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
李清照用典精准,她此时的处境正是如此:无父,无夫,无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如今她是一个也无。父亲早就去世了,至亲只剩一个弟弟,在朝廷里做敕局删定官,随着高宗逃难;赵家那边,赵明诚的两个兄弟赵存诚与赵思诚,远在泉州和广州为官。而前方战报频仍,金人加速南侵,沿江一带已如沸汤,战火不知何时便烧到眼前来,天下之大何处可供她栖身?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她一个人的秋,这秋来得特别地快,她生命的季节就这样冷了下来。
她嗒然若失,她心有未甘,遂一个人“寻寻觅觅”。“寻”之而未见,心下还是不能相信那人没了,继而更细致地“觅”,觅之终未得,那人是真的真的去了呀!空窗寒屋,只她一个人在,真冷啊。“冷”是身外的世界,“清”是内心的感触。冷清凝于心,是为“凄凄”;心不能承受,继而“惨惨”;惨惨之至,肠断心碎,终于“戚戚”而泣。起拍连下十四个叠字,前人有称之为“公孙大娘舞剑手”,有叹“创意出奇如此”,有赞“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视之为“千古绝调”,还有人说自己曾经和唐宋词三百阕,独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在易安居士面前心生怯意……然而最能读懂作者心事,深解此十四字之妙者,我以为非傅庚生莫属,以上大意即出自于这位先生。
此词为词中神品,句句皆精妙,且皆是寻常语,读者诸君皆能解。只因作者善于生新,能炼俗为雅,不加雕饰,亦无斧凿痕迹,其自然巧妙,使得人人读来只觉其好,但就是说不出这好在哪儿,故而历代有这许多人去解它。在韵律方面,从《声声慢》这个调名即可看出,它本来是舒缓的调子,原本韵脚押的是平声,李清照却改用仄韵,并连用叠字及双声字、叠韵字,遂一下子变舒缓为急促,哀婉凄绝,读之摧人心肝,真的是“怎一个愁字了得”。在炼字方面,下片还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来得奇崛,却又妙绝,细细品之,正用得上红楼中香菱的那句话,“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真难为她怎么想来。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赵明诚去世后,很长一段时期的易安词里,都是愁,都是泪,是心碎,是肠断,只因“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人去玉楼空,生死两茫茫,人间天上,阴阳永隔,再没个人可寄啊!
今夜月明人尽望,祝楼上朋友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团圆之夜!
匹夫无罪,怀璧一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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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远比文字来得残酷,对人的打击也是从不容情,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的。隔了近千年的时光,我们在这边阅读李清照那一时期的作品,而在时光的那一边,1129年的建康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城的恐慌与混乱。金兵再次南侵,沿江防线告急,长江马上就要禁航,朝廷已分散六宫,预备继续逃亡。当此时,李清照因为操劳与伤心过度,正在大病中,自述是“仅余喘息”。
她萦怀于心的,是那十五车金石文物,以及南渡后又收集的一些,俱都是赵明诚生前的至爱——现在,它们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是28年共同婚姻的重要物证,是赌书泼茶葛天氏之乐的过往,是亡者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念。其实也是她最大的负担,这个负担有多重?听听数字便知: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另外还有器皿、被褥以及其他长物,数量与前者不相上下。
赵明诚的妹婿时任兵部侍郎,正护卫着隆祐太后逃往洪州(今江西南昌),想来那里要安全些吧?李清照便托人先行送了一部分金石文物及行李过去,打算病愈之后再去投奔。谁承想这次金兵南下,居然会分兵进攻江西,当年12月即攻陷了洪州。后来得知,太后与兵部侍郎逃脱,这一批金石文物被抛弃,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此路既不通,她唯一可投奔的只有弟弟了。弟弟斯时跟随高宗逃到台州(今浙江临海),李清照便收拾行李,前往投靠。到得台州,台州失陷,守官已逃跑。她连奔数地,弃衣物而逃,又雇舟入海,直到章安才追上高宗一行。后又跟随朝廷的逃难队伍,乘船渡海,到过温州(今浙江温州)、越州(今浙江绍兴)。到第二年年底,高宗为逃难之便,遣散百官,要各人自找地方居住。李清照这才到衢州(今浙江衢县)住下来。这一路仓皇,九死一生,停下来一盘点,发现金石文物又丢失了不少。
所谓祸不单行,此时朝廷里却有关于赵明诚的谣言传出来。什么谣言?因何而起?补叙两件李清照自己当日也不在意的小事,我们便可知来龙去脉。
赵明诚在日,曾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携玉壶求见。赵明诚鉴定出是珉(像玉的石头),而非玉,便不肯收藏,让那人带走了。此事并未结束,还有后话。
再说另一件事,赵明诚8月卒于建康,闰8月间,王继先即想用三百两黄金求购赵明诚所遗古器。此何人哉?太医局医官,专爱以偏方杂术治病,是高宗绍兴年间炙手可热的人物——高宗曾有著名的“三交”之论,即把国家交给秦桧,把后宫交给张无为(一个宦官),把自己交给王继先。听闻此事后,赵明诚的表兄、兵部尚书谢克家给高宗上奏折,说:“恐疏远闻之,有累盛德,欲望寝罢。”高宗批复道:“令三省取问继先。”依据这一奏一批,后世人多以为是高宗出面阻止了王继先的强买强购。其实不然,我觉得谢克家应当知道王继先背后是谁,所以会说:恐怕有损于陛下盛德,还是停止吧。名义上说的是王医官,实则劝的是高宗。高宗表面上做了批复,三省官员如何处理王继先,却无下文,自然是众人心知肚明,不了了之。
不久,朝中就传出来说,有人密奏,当日那把玉壶出现在金人那儿,是赵明诚托张飞卿以玉壶结交金人的,是谓“玉壶颁金”。这可是通敌大罪啊,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说自己“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走外庭投进”,决定全数进献给皇帝。
说来好笑,高宗此时却又顾不得这个,战事又近了,还是逃命要紧。但李清照不敢放弃啊,她不能让赵明诚的名声有一点损毁,于是一路追随高宗而去。等她追到越州,高宗已移驾四明(今浙江宁波)。她不敢把这些铜器留在家中,便寄存到剡(今浙江嵊县),准备托人敬献。后来官军到此平定叛乱时,把东西悉数收走,听说是到了一个姓李的将军家里。而莫须有的“玉壶颁金”之说,也悄然不了了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之谓也。
至此,战火劫余的金石文物,又去了十之五六,仅剩约略5到7箱书画砚墨,李清照珍爱异常,全部随身带着。1131年迁居会稽(今浙江绍兴),租住在一个姓钟的人家里。一天夜里,有人于墙壁挖洞进入,偷走其中5箱。李清照悲恸不已,遂悬赏收购,希望失物能复得。两日后,钟姓邻居拿出18轴画卷求赏金,显见得盗贼就在眼前。可李清照一介女流,无依无靠,明知被欺,也只得忍气吞声重新赎回。其它各物,她千方百计寻求也无所得,听说已经被某转运判官贱价买走了。
读《金石录后序》,看李清照淡淡地一字一句讲述,一事一物各各记得分明,可知那种辛酸于她是刻骨铭心的。那些金石书画,是夫妻二人双燕衔泥般一件一件收集,濡沫进去的都是欢喜爱意,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一件散失,伤心痛楚都无济于事——令我等后世读者读之也凄然。到1134年,李清照翻阅硕果仅存且残缺不全的部分书册时,又忽忽忆起赵明诚当日校勘整理的情景,止不住悲叹道:“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遂为赵明诚遗下的《金石录》作跋,题为《金石录后序》。此文之声情并茂,哀婉动人,堪为典范,清人称“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据说明代张居正读此文,对李清照当日的遭遇耿耿于怀,见到部吏中有浙江口音而姓钟者,马上询问对方是否会稽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即使对方辩解说是后来迁居会稽的,最终也还是把此人给贬谪了。
随着南方局势好转,高宗回到了临安。李清照也迁到临安,依弟弟而住。再嫁张汝舟之事,便是发生在这一时期。根据李清照的自述,当时她身患疾病,几欲病入膏肓,已经到了准备后事的地步。而“尝药虽存弱弟,应门唯有老兵”,病痛加身,处境孤苦,仓皇而困顿。张汝舟就在这时出现,巧舌如簧,甜言蜜语,骗得李清照弟弟的信任。斯时程朱理学尚未大盛其道,一度还曾经被朝廷禁绝,称之为“伪学”,故而其伦理道德观尚未深入人心,妇女再嫁的现象也不少。而那样的乱世里,举国惶惶然,从皇帝到平民,谁不是抓住根稻草就当成洪水里的依靠呢?是故,李清照仓促再嫁。
李清照孤高一生,为文为人皆卓然不群,这一再嫁遂被当世与后世看作人生污点。宋朝文人斥责她“失节”,“晚节流荡无归”,说“传者无不笑之”,赵氏家族以及其身后的上流社会也不齿。明朝文人更过分,说“文君忍耻,犹可以具眼相怜。易安更适,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自明而清,程朱理学渐被奉为道德圭臬,“从一而终”的贞操观前所未有的强大。于是,对李清照的再嫁,出现了截然对立的两种看法:一种深恶痛绝,污蔑谩骂;另一种集中出现在清代,一些李清照的忠实拥趸者,绞尽脑汁寻找根据,以证明李清照无再嫁之事。事实上,时至今日,还有不少读者深为李清照再嫁而惋惜,总觉得有损她一代词宗的形象。
古人冬烘也就罢了,今人也如此,真是令人齿冷。我以为,不管是诋毁她的,还是为她辩诬的,都是一群卫道士,卫的是同一种道——虽然后者以为自己是在维护李清照的形象。在这群人心目中,再嫁等于失节,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以致今人还会油然而生惋惜之意,并自以为是对李清照的同情。陈寅恪先生所谓对古人“了解之同情”,我有别解,此“同情”当为“同”其“情”,设身处地在当时境况中去理解,而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施以“同情”。李清照的率真大胆、个性鲜明,是对男权社会男性世界的挑战,她极具颠覆性的《词论》,她诗作的豪放不羁,她词作的不拘一格、以生活语挑战优雅、从形式到内容自创一体,都是前无来者而后继者皆不如的。她的再嫁,与她的性格、文字一脉相承,虽然她不可能有后世的女权思想,当时只是想把自己从窘迫中搭救出来(补一句:读者诸君,不要跟我说爱情至上生死不渝,等你哪天饿得前心贴后心,有人给个骨头就会跟着走的时候再说吧),但再嫁这个行为本身,对当时渐将成形的“从一而终”思想就是一个挑战。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必得三贞九烈?在男人的多妻主义面前,女人愉快地遵行一夫主义?比起男文人们又是污蔑呵斥撇嘴嗤笑,又是忸怩遮掩拿捏证据,李清照的再嫁与其后的离异实在是爽利之举。
是的,这一次所嫁非人,因而又有离异。但我以为,所嫁非人,该骂的应该是非人那厮,而不是年近50天涯飘零的孤弱女人。结婚之后,李清照与张汝舟都有上当受骗之感。张汝舟本是冲着李清照的财产来的,结果发现宝物不及传言之多,而且被女主人紧紧把持着不肯假手他人,于是对李清照拳脚相加肆意欺凌。李清照认清了张汝舟中山狼的真面目,也决不肯坐以待毙,遂积极谋求反击之法。
张汝舟当初是以不合法手段混进官场的,提亲时拿给李清照弟弟看的任职文书也是假的,李清照查到这些,马上去告发张汝舟。按照宋朝刑法,若是家人告发,则被告者可视为自首;而妻子告发丈夫,即便查明属实,妻子也应受到坐牢两年的处罚。李清照当然知道律令,但她决不苟且。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双双入狱,张汝舟被视为自首,李清照则面临两年的刑罚。幸好翰林学士綦崇礼深怜李清照才华,暗中施以援手,并惊动高宗亲自过问,张汝舟被除名、流放,李清照坐牢9天之后获释。
深夜问候楼上朋友们哈,祝各位好梦~
@子非鱼lgw:此处争字和今义同,就是竞渡。《说文》曰:争,彼此竞引物也。
“争”也有“怎”之意,却非通假,在诗词曲中常用如“争如”“争似”“争耐”等以助语气,却不用在实指的“渡”这个动作前。
@淡嘫处之:其实有些考据文章很可看的,并非如你所想那么无趣。而且,要想尽量呈现彼时的真实,不看还真是不行。最近我写朱淑真,看考据文章就看到笑,自谓“可以解颐,可以下饭”,呵呵。
我归何处,蓬舟三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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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再嫁到离异,不足百日,然而其中的磨折与挣扎,恐怕要令李清照生出再世为人之感吧。她的人生一下子灰了下去,为文为人俱低调很多,所以此后的人生痕迹简单模糊,今人只能寻得一些大致的轮廓。
先说生活。
其弱弟不过是朝廷小官,又值国家多事之秋,俸禄肯定不会丰厚,从他积极张罗老姐的再嫁可知不适宜再依靠。赵氏亲族,她经此再嫁,当然也不好去投靠了。财物丧失殆尽,身体虚弱多病,李清照这段时期的境况,用她《上枢密韩肖胄诗》前的小序说,就是两个字:“贫病”。
再看创作。
春残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这首绝句,乃病中所作,忧恨重重。“蔷薇风细一帘香”甚为工致,倒有易安小词的意境。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起句大开大阖。“天上”斗转星移,何其阔大;“人间”深宵幕垂,何其幽深。枕簟生凉,是纯然女性化的纤细感受;泪痕潜滋,始知那凉意来自于寂寞悲哀。夜何其兮夜未央,长夜漫漫,她是如此孤独。过片精巧工致。“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一时竟不辨是自然还是衣饰,只觉其美。细细品味,“贴”、“金”二字,方露出一点端倪。及至“旧时天气旧时衣”,乃知原来是丝线磨损的旧衣了。旧时天气,旧时衣裳,只是人不再有旧时情怀。
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与上一篇词互为映照,亦属抚今追昔之作。
1134年9月,金兵再次南侵,南宋的军事力量已得到恢复,高宗决定御驾亲征,都城临安将成为军事交锋重地,百姓纷纷逃离。李清照也在这个时期离开临安,到浙江金华住了一年。在这里她也有所创作,比较出名的是前文所说的《打马赋》和下边一词一诗。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说:“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李清照自出机杼,把愁这一情绪给物质化固体化,并推想其重量,说是舟船也载它不动,可知那身世之悲、飘零之苦有多痛。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读这首七绝,令人想起薛涛的《筹边楼》和杜甫的《登岳阳楼》。李清照此时的处境与杜甫“老病有孤舟”、“凭轩涕泗流”近似,呈现出的却是薛涛“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的气象,丰练蕴藉,沉稳凝重。
10月,韩世忠大破金兵。12月,岳飞再度重创金兵。张浚又在镇江沿长江布下重兵。金人大是恐慌,最终引兵夜遁,南方局势遂归于安定。李清照回到临安,晚年一直定居于此,大体的生活是:选取官宦家庭的女子教授诗词,为内廷妃嫔捉刀作诗词,继续收集金石书画,并修订赵明诚的《金石录》。
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犀花。
从这篇词大致能看出李清照的晚年。虽是多愁多病身,萧萧两鬓霜,孤独凄凉,但她仍然葆有对生活的热情,烹茶,读书,观景,赏花,在美好的物事中寻找乐趣,用旷达的心态对待晚景,她是善于自我调适的,身上还有着往昔那争渡少女、簪花新娘和赌书泼茶妇人的余光。
金兵溃败后不敢有窥伺之心,南宋朝廷空有强兵良将,却偏安一隅不思北伐。高宗与秦桧同金人签订和约,解除岳飞、韩世忠、张浚的兵权,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从此偃武修文,笙歌燕舞,高枕一勺西湖水,直把杭州作汴州了。
家国之思,因而成为李清照晚年的一大创作主题,前文所提到的《永遇乐》(落日熔金)即是其中最出名的一首。这篇词忆昔伤今,在南宋臣民心中引起强烈共鸣,影响之大,直到南宋末年还有不少人唱和之,刘辰翁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声,辄不自堪,遂依其声。”
李清照胸腔中原有一股英雄气,身逢乱世,即使老迈,她胸中的壮志仍一点也不弱于须眉男儿: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词史上,李清照被尊为婉约词宗,其实不是很准确。她的词,与秦观、柳永等婉约派有着不同,与一般的闺秀词也有着不同。南渡前的作品倒是富于女性化,但并没有脂粉气,显示出一种俊逸气质,晚年作品则多了深沉与健举。《古今词论》里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清人沈曾植说得详而好:“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是闺阁之中的苏东坡、辛弃疾,而非秦观、柳永;“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锋大露,被谤殆亦因此”,有文士豪气,因才遭嫉;“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这两句尤好,可视为易安词之最佳解语。
今人说到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李清照一字不提,总是多方揣测原因,并揣想王氏会持何论调。我以为,一来《人间词话》只是词话随笔,并非词史词集,自然会有遗珠;二来静安先生是要在叔本华美学思想之下创造自己的一套理论,比如“境界说”,例举词人词作则不过是他理论的“试金石”,自然要选取那最为典型者;三来,他虽未评李清照,但对“词家三李”中李白、李煜评价极高,李清照既与这二人并称,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沈曾植正是王国维的好友,从沈评中,大概也可见王评之一斑吧?
再看这篇《渔家傲》,无一毫钗粉气,是绝对的豪放词。题为“记梦”,想象丰富,意境阔大,气势磅礴,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然一派大雅。“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里有苍茫,有屈原路漫漫上下求索的苦闷,而“九万里风鹏正举”陡然一托,荡尽迷惘,再继之以“风休住”的断然一喝,遂昂昂乎,悠悠乎,遥遥乎,“蓬舟吹取三山去”,到那无人能及之境去了。
赵世杰在《古今女史》中叹曰:“海内灵秀,或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人。”而古今女人之灵秀,或许都给了李清照一人?诗、词、琴、棋、书、画、金石无一不精,为文之婉约与豪放无一不能,为人之柔媚与刚健一体并存,这个女人留给后世的形象是健全的、丰富的、立体化的,每一个面都真实、自然、动人。她超越闺阁文学,给女性文学树起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峰,即使是以男性为主的中国文学史也不得不给她单独开辟一章。这成就,不以丈夫的名头、家族的地位、政治的力量等为依托,而是完全取决于她,李清照自己。
据资料推断,李清照大约是在70岁前后去世,何时何地已不可考,何处青山掩埋也不可知。“自是花中第一流”,想来她的人生亦如一场桂花的花事,花开时节满城惊动,品是月中仙品,香是云外天香。有那凄风苦雨来袭,也不肯堕了颜色,只落一地照眼的轻黄。看花的人走过,踏过,赏过,某一日突然发现,那花不晓得何时已不见,彻底融进了土地,此处空余一缕淡香。
谢谢远鸣的阅读。
回复林黑:作为系列中的一个,这已经够长了,3万6千多字,所以单独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