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背头说:“肥仔,别开玩笑,不要把自己的命不当性命。”阿飞说:“狼叔的蛇皮口袋中,就有天官三宝。上了年头的黑驴蹄子和鸡脚,更好使。打狗饼是硬得像石头,野狼野狗是啃不动了,不过真成了能打狗的饼了。这些东西带在身边,也许只是求一个心安,和戴玉佩一样,可以辟邪,还能带来好运,其实有无作用,谁也不清楚。所以,也不必过分强调,打狗饼一定要新出笼的。”
商量完了正事,扯起闲篇儿来,大背头很珍惜他的发言机会,于是讲述他周游列国,听过见过的奇闻异事,说曾经见过许多珍宝重器,其中有一座流失海外的大玉山,据说是南派天官发现的。传说一位齐姓天官,在祁连山听到一个传说“山上有凤凰”,五月五百鸟朝凤,齐集“朝凤岩”。果然山中峭壁有奇石,如凤凰展翅,许多飞禽聚集在奇石上。齐天官识宝,看出奇石为寒玉,飞禽落脚避暑,才有了百鸟朝凤的奇景。因此采下重万斤的一块清冷有灰绿光泽的美玉,宫中御匠经过十年雕凿,雕出了“百鸟朝凤”的传说,又有白云、流水、翠竹、苍松,以及朝拜奇景的各色人物。
阿飞说:“天官和专跑农村收货,或者盗取古墓的游击队的区别,是天官能够‘望气’。人和木偶之间的区别,是人有一口气。有一见钟情的,没有一见街边橱窗里的模特,就爱上它的,虽然那塑料模特,也是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因为少了这么一口气,就不能迷人了。真正的宝货也有魂,好像人的气质,火的光焰。齐天官看乱石中的奇石,好比看到鹤立鸡群,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是宝。雕成了玉山子,铲地皮的也看出是仙丹(宝物)了,当初这么一块未经雕凿的丑石,在他眼皮底下,他也和棒槌一样,不知好歹。稀世之宝‘和氏璧’,谁不知道是宝贝?还藏在丑石中的时候,说这是宝贝的卞和,被砍了左右脚。所以天官拜卞和为祖师爷。齐天官不用‘百鸟朝凤’,也能看出玉山之气,不过没有那传说,他也不会站在那玉山下。‘望闻问切’中的‘问’,就是打听宝藏的蛛丝马迹,或者询问当地的民间传说,或者查询当地的《地方志》,才少走冤枉路。”
大背头听得发愣,不停地挤眼睛,也许是眼睛有炎症,也许是出神时的习惯动作。肥猫知道阿飞就这么两刷子,再说就没新东西了,也就蒙一下第一次听他吹嘘的棒槌。
阿飞继续侃侃而谈:“老话说‘富贵险中求’,天官收益高,风险也大。好比天山雪莲,都知道是宝,采雪莲的时候,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失足,‘砰’,碎了(死了)……”
肥猫忍无可忍,打断了话,“武侠书看多了吧。新疆满大街都是卖那个的,早知道你当宝,就替你捎两斤来。”肥猫说了一句,又转头和何姐继续聊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搬回了金山,替招娣打两身金首饰,两斤多的大耳坠,咱不戴挂在家里当秤砣。给姐姐您打一条大金项链,你拿来上吊,挂在房梁上晃悠晃悠,也晃不折。”阿飞忙说:“你那臭嘴,能说点吉利话吗?”肥猫连忙自己打了自己两嘴巴,“好个臭嘴!”
阿飞继续对大背头、何姐吹嘘:“真正的神物,是天生地长的,说到底前人埋的窖藏,金的、玉的、翡翠的,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当然‘天人合一’,才是最难得,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肥猫对招娣讲述他的英雄事迹:红绿灯下扶瞎子,上桥帮人推车子,公交车上让位子,放学留在教室擦桌子,“我很低调,等我路上捡到皮夹子,就把那光头影帝的‘我看行’的广告一把扯了,在所有的公车上贴上自己的大头照,写下四个大字‘我很低调’!”
肥猫患有轻度的红绿色盲,一种常见的部分色盲,不能分辨红色和绿色。当初肥猫找来四五套色觉表死记硬背,才混进了革命队伍。阿飞说:“你丫分得清楚红灯绿灯吗?还扶瞎子呢!”
第五章 地下停车场
第二天一早,大背头的马仔“眼镜”,就来找阿飞,准备购置上山的装备。阿飞列了清单,交给肥猫,让肥猫和眼镜去置办。“少买一套,上个月准备到神龙架玩,我已经买了。”阿飞说。
肥猫说:“一码归一码,你的是你的,股份公司的是公司的。怎么分不清公私呢?你这样很容易犯错误啊,同志!”
到了医院的探视时间,阿飞便来看望狼叔,顺便也想把“菊社”发生的事,告诉狼叔。贾老爷子的那一番话,始终是悬在心中的石头,没有落地。
阿飞在门外,就被张姨挡了驾。张姨说:“你叔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见。”阿飞说:“姨,我是小飞啊!”张姨笑道:“你叔说了,特别是你,更不能见。‘小飞,你真能飞,你就变蚊子从纱窗缝里飞进来,飞进来了,我这里大巴掌等着你呢!’——这都是你叔原话。”
阿飞说:“藏着掖着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张姨说:“他能有啥事瞒你,半截入了黄土的人,能折腾啥。我猜呀,是你叔好强,一向精神抖擞,相当地老当益壮,突然犯病成了霜打的老茄子,就不想自己病殃殃的嘴脸被瞅见。特别是你,你叔想保持在你心中的伟岸形象,当然不让你探视。”
阿飞看了看张姨,几十年就没变过,打有记忆起,她一直是这模样。阿飞心说,别人见了她,只怕以为是狼叔的孙女呢。传说张姨是白纸人的闺女,是个女妖精,难道她把狼叔拘禁了,准备吸精血?又想张姨和狼叔一同生活了几十年,当初狼叔身强力壮,正是一道好菜时,张姨没动他,现在嫩丝瓜变了丝瓜瓤子,不能清炒,也不能炖汤了。
阿飞说:“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病了,为了保持形象,不让汉武帝看见她的病容。狼叔你一个爷们儿,学什么李夫人呢。”
阿飞去医院一趟,心中的疑问没解开,反而添了新谜团。阿飞深知狼叔不是扭捏作派,不见自己决不会是怕被看见病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让他老人家不能见我。”
天快擦黑,肥猫才兴冲冲地返回“一贯斋”,除了登山装备,还搬回一个微波炉。“记台湾佬账上的,”肥猫说,“你那微波炉不行,没有烧烤功能,连羊肉串也不能烤,该改朝换代了。”
阿飞煮了两盘速冻饺子当晚餐,边吃边对肥猫说:“明天陪我找贾老爷子一趟。那八大山人的鱼,不能长期放那里,那老东西越看越爱,多仿一张,把真迹留下,就瞎菜了。”
“怎么吃这个呢?”肥猫说,“你不是说自己有装备吗,我就少买了一套,折合成钱叫眼镜给了我,说转交给你。肥爷最近手头紧,就先征用了,利息就按中国人民银行的活期利率算。本来说拿你的钱,请你搓一顿好的呢。”
肥猫吃着饺子哼着歌,说发财后要买大房子、开好车、娶漂亮女人。阿飞说:“提起这事,很有点蹊跷。在古玩行中混,头一件就是不能听别人讲故事,那些孙子在地摊上用5块钱淘一货,能说是他八辈祖宗传下的传家宝。”
肥猫点头:“咱们是能文能武,是有揽瓷器活的金刚钻,出场费比当红明星高就行。这么祭出金山银山来诱惑肥爷,非奸即盗啊。”
“金山是八字没一撇,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那怎么办?我听你的。”肥猫说。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掉进一个黑洞。那黑洞和鲨鱼嘴一样,黑洞里还有流沙,一踩就往里陷,一粒粒的沙子都是带翅膀的小虫,长着小小的人头,有鼻子有眼。”
肥猫说:“梦是反的,梦见发大水,就是发横财;梦见踩狗屎,就捡狗头金。”
阿飞说:“再说狼叔病了,我也不能离开。”
“你现在也就是每天到医院点卯,你能帮上什么忙。你以为你那鸟样,狼叔看见了会很欣慰。”
“从狼叔住院,我一眼也没瞅见呢。”
“就是!他老人家才不想见你。况且你发了财,雇十个高级护理照顾他老人家,也是尽孝道。”
“你说听我的,我说一句,你那里十句等着我!”阿飞说,“那‘莫卧儿大帝之宝’的金刚石,大也大不过鸡蛋,当年的探险队搬不动八吨黄金,还搬不动这‘莫卧儿’?还能留给几十年后的我们。”
肥猫说:“那老东西从阿里山千里迢迢跑了来,不能就为了把我们骗到深山老林,挖坑埋了。”
“也是,真有什么猫腻,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阿飞说。
“瞅瞅正月初五,财神爷的生日,60万人涌向归元寺上第一炷香,那场面,知道的是拜财神,不知道的以为是火灾现场呢。”肥猫说,“爱钱不可耻,有钱不挣才可耻。我这样的,吹灯拔蜡了,地球照转。天底下有我没我也无所谓,真嗝屁了,动静还没放屁的声音大。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活着,不如放手一搏,就当替大巴山送肥料去。”
阿飞见肥猫把生死置之度外,决心孤注一掷,便说:“也好,说去神龙架没去成,这大巴山的主峰就在神龙架呢。咱一分钱不花去旅游,还有可能一锹掘出个金娃子来。”
到了动身之日,阿飞、肥猫收拾行装,和大背头一行人在机场的2号航站楼会合。大背头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苍蝇落脚也摔一个大马趴,身穿银灰风衣,很有点带头大哥的派头。一文一武两个马仔,大阮和眼镜,都穿着登山的冲锋衣。大背头身边还有一位女子,二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休闲装,浅灰色的阔边太阳帽,戴一副大框弯腿的太阳镜,脚下一双高尔夫专用球鞋。
肥猫亲密地搭着大背头的膀子,假装不知道那女的是大背头的什么人,“财神爷,您的闺女真漂亮,您老有福呢。俗话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这养闺女如同养花,晴天怕晒,雨天怕淋,夏畏酷暑,冬畏严寒,好不容易一朝花开,艳光四射的时候,来了一个贼,叫做‘女婿’,连盆带花抬跑了。也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贼,能偷您老的花儿。”肥猫一番话,说得大背头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大背头把肥猫搭在膀子上的手推开,“别勾肩搭背的。人的头上和双肩有三把火,灭了一把,鬼就上身。”
眼镜连忙叫了声“肥哥”,把肥猫拉一边讲情况。
阿飞也在一边压低声音,对大背头说:“怎么还有个女的?这不是登香山看红叶,况且也不方便。”大背头说:“不是有你吗?当初在海上捞水货,就听老水鬼说,登了岸有天官,就有了护身符。”
阿飞心说,我是个光说没练过的假把式,连个天官印也没有的冒牌货,哪里能把这一票人的人身安全让我负责。纸上谈兵的那主儿,率领60万大军,也被人灭了。我这两刷子,比那姓赵的也高明不了多少。
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
大背头在飞机上拨了一个电话,下飞机后就冷着一张脸,把托运的行李取了,便带着众人,一边看机场的提示牌,七拐八拐,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
从灯火通明、人往人来的航站楼,来到昏昏暗暗的地下停车场,好像阴阳两重天。
大背头领着众人,在停车场转悠了一圈。“妈呀,有鬼!”眼镜往后一跳,指着说。
一排车子夹着的一个空的停车位上,直挺挺站着一人,蓬松着头发,手里拿着一张A4白纸,上面有歪歪斜斜的三个字:“郭自强”
肥猫乍一看,也楞了一下:“强哥,勾魂使者勾你来了,勾魂牌上有你名字呢。”
“扯蛋!”大背头说。
原来说好来接机,带他们进大巴山的人,叫郑伯清,和大背头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谁知他临时变卦,说有推不开的急事,叫外侄阿昌来做向导。这阿昌从小在山中小村长大,遇见人山人海的场面,心里就发怵,手脚就会抽筋,因此在停车场等候。
那阿昌一身灰扑扑的,瘦得皮包骨头,右手有六个指头。“一身土腥味儿,从坟里才爬出来似的。”眼镜自己吓了自己一跳,急于找回面子,对叫叶璇的女人说,“叶子,你瞧瞧,知道的说他在接机,不知道的以为他装鬼呢。”
叶子说:“到了天府之国,应该玩几天,吃老灶火锅,逛逛青羊宫、武侯祠、杜甫草堂。”肥猫说:“敬爱的时尚亮丽小清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游山,不是玩水,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赶明儿革命成功,你想玩,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你玩到地老天荒。”
“时间紧,任务重,”阿飞说,“青羊宫对面有家陈麻婆豆腐,咱们把午饭吃了,随意逛逛青羊宫,就动身吧。
于是众人上了阿昌的老式道奇中吉普。“先到青羊宫!”肥猫把手一挥,“你这辆车,有些年头了吧,二战时美军就开这种道奇,这要掉链子了,4S店可没有配件。”
阿昌笑了笑,表情怪异,好像守株待兔时,野猪撞树上了似的。
来到了青羊宫对面的麻婆豆腐店,点了一份招牌麻婆豆腐,又点了夫妻肺片、葱油青笋、宫保鸡丁、辣子鸡、水煮鱼、水煮肉片、毛血旺。肥猫心想反正不用自己掏钱,拿着菜谱就不松手。阿昌说找地方停车,一去就没回来。大背头一肚子的气,觉得他被放鸽子,而且来这么一个土掉渣的向导,这么一辆土里刨出来似的吉普来接机,简直让他颜面无存。大背头冷着脸说:“别等那拉渣土的司机,我的工地上的民工,也比他强三分。和这样的一桌吃饭,还要面孔不要?”
肥猫是他自己吃饱就行,不等大背头说完,一筷子夹着烫嘴的水煮鱼片就往嘴里送。
大背头吃不得辣,又点了一份蟹黄豆花。叶子说:“在武汉上大学时,偶尔在学校周边的小餐厅打牙祭,炒一盘鱼香肉丝,有蔬菜也有肉,汤汁就能拌着吃下一大碗饭。”眼镜连忙叫服务员:“来一盘鱼香肉丝!”
阿飞说:“中国就两个景致,一是人山,一是人海,一会去青羊宫看看人山人海就撤吧。”
大背头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前往大巴山,也需要了解风土人情。大巴山多古老植物,珙桐、连香树、银杏、水青树、红豆杉等。不但植物种类多,野生动物也多,什么刺猬、狼、野猪、野兔、竹鼠、林蛙不用说,还有金猫、云豹、林麝、金雕,又有斑羚、猕猴、红隼、红腹锦鸡、白蛇、白熊、娃娃鱼。除了特有的动物植物,大巴山还特产皇帝。
阿飞奇道:“皇帝?”
大背头点头,说称帝称王的,近几十年就屡见不鲜。1982年,大巴山农民张清安、廖桂堂在巴中称帝,一正一副,打破了几千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局限,以“皇清”为年号,刻玉玺,设后宫,封文武百官,颁布了法律“天律森吏”。
又有“大有国”皇帝曾应龙,他自称在称帝的十年前,乌江中游的观音岩,爬上来一条娃娃鱼,会说人话,总在月明之夜,从岩里向外唱:“假龙沉,真龙升,河之南,降太平。”有一位风水先生,叫马兴,带着一拨农民跟踪歌声,半夜在“观音”的嘴里找到了娃娃鱼。马兴捡起娃娃鱼,从嘴里当众抠出三尺黄绫,正是那一首童谣,而鱼肚子上,刻着“大有”两字。当时皓月当空,马兴出洞望月冥思片刻,对天地三拜九叩,向众人举鱼布告玉皇大帝的诏示。马兴推算出所谓“真龙升”,正暗合“曾应龙”这姓名,于是率领一班臣民,迎接曾应龙,黄袍加身,国号“大有”,改公元1985年为太平元年。
肥猫说:“我们上大巴山刨金娃娃,你扯这些干嘛?难道您老也想做八十三天的皇帝梦,拉肥爷上贼船,去做护国大将军,让阿飞做大国师。”
大背头说:“传说狐精、黄皮子能迷惑人的心智,我们该小心谨慎,不要进山撞邪,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
“怪由心生,”阿飞说:“别疑神疑鬼的,这种心理状态,没事也弄出事来。”
一行人吃过饭,走马观花看过青羊宫。阿昌在对面的一家没开灯的小杂货店里蹲着,等到众人出了道观,才迎上去。
众人仍旧坐上老掉牙的道奇中吉普,离了号称“锦官城”的成都,往大巴山脉来。
太阳准备落山的时候,车子上了山路,沿着山路又行驶了一阵,远远地看见群山脚下有一个村落。
阿飞说:“不如到村里投宿,明天早起再上山。山路不比高速路,崎岖蜿蜒,一脚没刹住,冲出悬崖,哭都来不及。”
大背头、肥猫、阿昌都持反对意见。肥猫说:“天还亮着呢,到前头村子再歇不迟。”大背头点头:“这么初一一橹,十五一橹,几时摇到外婆桥?”
阿飞说:“怎么知道前头有村子?到时候露宿荒山,别怪我不提醒。”
肥猫说,咱们这一趟,可不就是来和荒山做伴,天作被子地为床,才有野趣呢。
阿昌一边开车,一边说:“还早呢,再走走。”阿飞坐在副驾驶座,瞧见阿昌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舌头又尖又细,仿佛有个分叉儿,和蛇信子一样。肥猫听阿飞这么一说,就叫阿昌靠边停车,让他“张嘴,我看看。”
阿昌闭着嘴,一声不吭。肥猫从后面探过半截身子,一把捏住阿昌的腮帮子,一手倒持伞兵刀,用刀把子对着阿昌的嘴,“不开口,磕了你的牙!”阿昌没辙,只好张口,让肥猫瞧了又瞧。眼镜也上来瞅瞅,“舌头很正常啊,就是嘴有一股腥臭味儿。”肥猫掩着鼻子,“操,上了厕所没擦嘴?”
于是肥猫决定就在眼前这山村投宿,因为阿昌反对投宿,坚持走夜路,“不与臭嘴同谋,我建议就地休整!”
第六章 肥猫
这山村叫“瓜皮村”,村长姓周,五十来岁。阿飞、肥猫和大背头、叶子四人就借宿在村长老周家。大阮、眼镜、阿昌借宿在别的村民家里。
晚饭时间,大阮、眼镜也来老周家吃饭,阿昌又不知跑哪里去了。肥猫说:“那臭嘴又偷偷跑去啃死尸了?趁早别和肥爷一桌吃饭,受不了那臭嘴!”
老周和他的儿子建军,也陪客人们吃饭。老周边吃边问:“这荒山野岭的,你们来干什么。”
阿飞说:“我们是驴友探险队,我们都是驴友。”
老周用川话说:“驴友?脑袋被驴踢了吧,跑来这鬼地方。我们祖祖辈辈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插翅也飞不出这笼笼,你们倒好,一头撞进来。”大背头说:“‘树挪死,人挪活’,脚长在你的身上,天南地北随你走。也别怕离了几亩地,就不能讨生活。你的孩子这么壮实,随便到城里找点活计,就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在我开发的‘太平洋新城’打工的锤头,比这孩子差远了,现在混成包工头,有房有车有老婆,比城里人强远了。”
老周笑着,叫了一声“老幺”,对他儿子说:“你也去城里整个包工头吧。”老幺端着碗,一声不吭。老周说:“你瓜娃子想去,我还舍不得呢。”
深山老林中,有熊、狼、豹,手里没有枪支,心中没底气。于是阿飞问:“咱村里有没猎户,租借几支猎枪。”
“你晓得个铲铲,”老周说:“有猎枪,就敢上山?别说是鸟铳、土枪,你就有汉阳造,也不能进山。五十年代,有人见山中有国民党军队,上报县革委,组织武装民兵七百人进山,肉包子打狗,一个也没回来。”
肥猫说:“想当初肥爷在部队,整天盼着第三次世界大战,混了几年没赶上一次堵枪眼儿的机会,混成了这鸟样。不料这山里还有国民党的残余部队!”
老周摇头,哪里有什么国军,那是过阴兵,穿着国军的服装而已。“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还不止你们呢。三天前,也有一拨人进了山,我在苞谷地远远看见,也没法上前劝阻。”
大背头一听有人提前进山,连忙问是什么人?进山做什么?“哪个晓得干啥。”老周说:“《地道战》里头的鬼子进村一样,一个个戴着钢盔呢。”阿飞说:“是登山头盔吧。”
众人猜不透进山的那一拨人是什么来路,都埋头吃饭。
虽说是深山野村,饭菜还比较可口。有腌的萝卜干,炒土豆片儿,自制的酱豆腐,蒸腊肉,又有老幺从村边浊水溪中捕来的新鲜黄辣丁,炖的黄辣丁酸菜汤。
大背头怕辣,又舍不得品尝山野特色的机会,就叫眼镜盛了一碗白开水,把萝卜干儿上的辣椒涮掉。
肥猫边吃边说:“这凉拌香椿真牛逼,这要是用柴鸡蛋来炒,啧啧……”
老周说:“本地的鸡,不管公鸡母鸡,都被鱼精吃了。那滴水潭的鱼精,专门半夜上岸偷鸡吃。哪个还敢养鸡呢,没有鸡,哪里来蛋呢。”
原来在四十五年前,有一次连下了三天大暴雨,雨停后在虾爬子沟的滴水潭边,发现了一具死尸。那死人随身带着探阴爪、蜡烛、工兵铲,应该是一个盗挖古墓的盗墓贼。那人死状极惨,死不瞑目,睁开的两只眼睛里没有瞳孔。从此,滴水潭就发生了怪事,月明之夜,能看见两条金鲤鱼嬉戏。有胆大的村民,用粪叉叉鱼,分明叉个正着,偏偏叉上无鱼,鱼依旧在潭中晃荡。从此再无人敢接近鲤鱼潭,都说潭中的一对金鲤鱼是盗墓贼的两个瞳孔变的,一口怨气不消,在此作怪。
肥猫说:“‘要想富,挖古墓,一夜成为万元户’,山中一定有古墓,那倒霉催的来发家致富了。”阿飞说:“那年月不比现在,好东西遍地,一文不值。‘破四旧’砸了多少老祖宗的好东西,谁会冒险挖坟掘墓。那谁,替人搬大白菜上楼,别人就送了他一个定窑玉壶春瓶。那人不在城里搬大白菜,跑来荒山野岭翻肉粽子,除非他找的东西非同小可。”
大背头担心他的“莫卧儿大帝之宝”,连忙问老周,盗墓贼身边还有什么物件?现在何处?老周说:“哪里还有什么,当初就没有什么。”
叶子笑道:“还有什么民间传说?我打小爱听鬼故事。”
老周说,传说可就多了,从初一讲到年三十也讲不完。既然爱听,就讲一个“巴字军”的传说吧。
传说北宋大将郑恩,被宋太祖醉酒误杀。“早上杀了郑子明,中午反了陶三春”。郑恩的夫人陶三春来到大巴山,训练野人,号称“巴字军”。现在大巴山的野人,都是巴字军的后代,一个个比猴都精,比豹敏捷,比狼凶残。野人虽然可怕,到底经过三春奶奶的调教,从来不会主动伤人。这人熊就不同了,野蛮粗俗,专门和人过不去。真正的熊叫“黑子”,人熊不是熊黑子,相貌和人相仿,披着厚厚的红毛。老周说:“以前我就遭遇过人熊,差点吹灯拔蜡。
那一年,老周背着背篼沿山间小路,前往自家的苞谷地。身后山坡上突然跳下一个人熊,一把抓住老周的背篼,咧嘴发出笑声,“笑声好像打‘轰轰雷’,吓惨喽!”老周亮出他的胳膊,胳膊上有旧抓痕,“日他个仙人板板,不是我甩开背篼,屁滚尿流往家跑,哪里还有命呢。”
肥猫有个毛病,只要身边有女的,相貌比较可观的,他的英雄气概能从嗓子眼儿直喷出来。肥猫扬声说:“跟它死磕啊,跑什么。”
老周继续说:“最可怕的,还不是野人、人熊、双头蛇,真正吓人的是飞僵。传说僵尸修成了妖,就变为魃,魃能飞,也叫飞僵,能在百步之内吸人精血。飞僵白天躲在树上的时候,有不知道的从树下经过,被飞僵的口涎滴落在身上,转眼全身的毛发血肉都化为血水。”
肥猫笑道:“美军的‘阿帕奇’直升机,被伊拉克老农民一鸟枪轰了下来。飞僵这玩意,一个弹弓解决战斗。”阿飞心说,当地人传说的飞僵,或许是深山老林中的什么大鸟,听过狼叔出穴遇见僵尸的故事,也看过《天官书》中对付“翻身咸鱼”(僵尸)的方式,可从来是听过没见过,连在地上爬的也未见一个,更别说天上飞的。
大背头正色说:“不要把飞僵当故事听,不要以为僵尸只在故事里、电影里才出现。巴西雨林中有一种僵尸真菌,能够通过释放化学物质,控制蚂蚁,把蚂蚁变成自己的傀儡,四处游荡,直到找到适合真菌繁殖的场所,僵尸真菌才从蚂蚁的头部长出萌芽,产生孢子,感染其他的蚂蚁。这就是著名的‘僵尸蚂蚁’。海地的巫毒教,从坟墓中挖出死人,用喂盐法变成僵尸,让僵尸在甘蔗园从事奴隶工作,提供免费劳动力。美国国防部代号为‘CONOP8888’的机密文件,被称为‘反僵尸统治计划’,长达31页的文件,详细阐述了如何应对各类僵尸。美国人躲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也准备了对付僵尸的作战计划,我们身处荒野深山,也该有所准备。”
肥猫说:“这长篇大论的,能说明什么呢?美国人拟定了对付僵尸的作战计划,咱就‘雄赳赳,气昂昂’跟着打僵尸?”
“肥仔,你真是个棒槌!”大背头说,“远的不说,只说大阮在海上遇见的奇事,能吓得你尿裤子!”
肥猫叫了声“大阮”,问道:“什么传奇故事?”大阮笑了笑,一言不发。
众人吃过了饭,眼镜掏出扑克:“斗地主!谁来?”肥猫把一块铝膜防潮垫,铺在门外,“里头黑灯瞎火的,这外头多好,一边斗地主,一边看山景。”
大背头已经在看山景了,身上披着风衣,手里拿着望远镜,叉着脚,腆着肚子,颇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领袖风度。
肥猫叫叶子也来斗地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妹妹你大胆的往这走啊……”叶子笑道:“还怕你们吃了我?”于是也在防潮垫上盘腿坐下。
眼镜也忙凑上来。肥猫把眼镜手里的扑克扯过来,扔给阿飞“洗牌”,掏出他的都彭打火机,“叮”一声掀开机盖,点了一支玉溪,狠狠吸了两口烟,叫眼镜“哪里凉快到哪去”,肥猫叼着烟说:“跑我们家蹭了饭,还想霸占棋牌室。”
叶子一边打牌,一边见肥猫一口一个“教主”,埋怨阿飞的牌技忒烂。叶子笑道:“怎么叫这么一个绰号,练过葵花宝典啊?”肥猫说:“这要不是我,教主早残了!翻开头一页‘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他真敢下手,多亏我拦着他,叫他看第二页,上头也有八个字‘就算自宫,未必成功’。”
叶子笑道:“‘教主’的绰号,就这来历?”肥猫说:“来历就是他从小爱打瞌睡,论睡觉他算头一个,‘觉主’嘛。上课被老师用教鞭打桌子闹醒,叫他用‘偶尔’造句,他说‘今天,我捡到一个大偶尔’”肥猫说着起身来,“妹子稍等,哥去放放水。”也不去农家的土茅厕,大摇大摆找僻静地方去了。
“教主,”叶子笑道,“肥猫也不算太胖,怎么叫那绰号,又是什么来历?是看了那香港电视剧?”阿飞说:“别听他瞎掰。不过他的绰号真有来历,是他外婆取的。”
肥猫五六岁的时候,住在云南乡下的外婆家。村里有一个老妪,常常佝偻着腰,背上大背篓,到野外采摘野菜。这老妪最喜欢小孩子,每次遇见肥猫,都要从口袋里抓她自己熬制的糖给肥猫。他外婆却不许肥猫接近老妪,一见老妪,外婆就把肥猫拉走。
有一天,外婆发现孙子小胖不见了,百般寻不见,好似从人间蒸发了。外婆便疑心起那老妪,趁老妪外出采摘野菜,来到老妪独居的茅屋中。屋内有各色的猫七八只,其中有一只小肥猫的左眼上有一处伤疤。小胖的左眉曾经被磕破过,于是外婆认定小肥猫就是她的孙子小胖,急忙把小胖抱回家。
也不知老妪使了什么邪术,或者骗小胖吃了什么,才变成了这么一只小肥猫。外婆知道这么说,无人相信,便捏造说老妪吃儿童,最爱吃白白胖胖的小胖子。村里人到老妪的草屋一搜,搜出好些儿童的衣裤,也有村支书失踪幼子的一只老虎鞋。
老妪抵死不招供,最后被枪决。
“真的假的?”叶子说:“怎么今天听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阿飞说:“外婆把小肥猫抱回家后,又念‘大悲咒’,又灌绿豆汤,又杀黑鸡敷在肥猫的心腹上,他才恢复本相,还是胖乎乎的一个小胖子。从此他外婆就叫他‘小肥猫’。”
肥猫回来听了个结尾,接口说:“外婆骗小孩子的,也当真了?我只记得在外婆家得过一场大病。后来听说村里那老妪是被毙了,吃了一颗黑枣。到底是什么罪名,就不清楚了,只听说那老妪死了也害人。收尸的傻子,叫赵大耳朵,见老妪的身体滑润,如同少女,那傻子就干了不该干的,又赶上严打,因此也吃了一颗枣,和老妪双宿双飞去了。”
肥猫刚一屁股坐下,便见阿飞使眼色,用两个指头放在他自己的脸颊上,做出行走的动作。肥猫连忙起身:“妹子,哥那事还没完,还要继续蹲。你也别等哥了,眼看天就要黑了。”肥猫一把将阿飞拽起来,“有难同当,陪蹲去!”
肥猫拽着阿飞的胳膊,离了众人,才开口:
“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连我的叶子妹妹,也要隐瞒。”
第七章 双鱼佩
阿飞说:“出穴!”
“出恭吧?那边蹲去,”
“去滴水潭,”阿飞说,“那个死在潭边的是蔡鸭子。”
“行啊,教主。你交际面够广啊,连几十年前死在荒山的人,你也有来往。”
阿飞说,狼叔有两个拜把兄弟,一个叫张老山,一个就是贾老爷子。张老山瘸了一条腿,绰号“老拐”,他的这条腿,就是被姓蔡的算计的。姓蔡的在江湖上有个混号,叫做“鬼脸金瞳”。
北宋靖康年间,金国人渡过黄河,攻陷汴梁,把刘豫扶植为傀儡皇帝,国号“大齐”。刘豫每年向金国缴纳大量岁贡,这一笔天文数字,仅靠压榨活人很难筹集,于是刘豫仿效董卓、曹操设立官方盗墓机构,设置了河南淘沙官、汴京淘沙官,把北宋东西两京的墓葬,盗掘一空。
“蔡鸭子就是淘沙官的后人,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因此也叫他们‘淘沙官’。”阿飞说,“鬼脸金瞳蔡鸭子,脸上有一块青记,两只瞳孔不是黑的,是淡金色的。据说这样的‘金瞳’,能看到地底埋藏的古墓、窖藏。”
他的母亲怀胎时,就在黑暗的地窖里生活,怀胎十月产下蔡鸭子。他在伸手不见指头的地窖中,生活了十年,两只眼和猫眼一样,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当初他的瞳孔还不是淡金色,后来慢慢变色,是因为身上种了鳖宝。
肥猫说:“鳖宝是什么玩意,还能美瞳。”
“那个铁齿铜牙纪晓岚,写过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就记载了一则鳖宝的奇闻。他母亲的舅娘爱吃鳖羹,有一次厨房大师傅买了一只老鳖,一刀剁下鳖头,从鳖腔子里跑出一个四五寸长的小人,绕着鳖跑,当场把大师傅吓晕。醒来小人不见了,剖开鳖腹,发现小人已经死在鳖肚子里。私塾先生说,这就是鳖宝,如果抓到活的,在自己胳膊上割一道口子把它塞进去,鳖宝靠吸人血存活,人也因此能看见埋地下的金银珠宝。”
肥猫说:“这他妈就是卖血啊,忒瘆得慌。”
“血被鳖宝吸尽,人也歇菜了。”阿飞说,“连命都可以不要,发财的道儿多了,何必卖血呢。”
肥猫说:“那蔡鸭子是什么‘金瞳’,老农民们没敢看仔细,才以为他没瞳孔。看来他是赶上血卖完了,才死在滴水潭。”
“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阿飞说:“听老周说死得好惨,也许遇见什么突发事件了吧。老拐叔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这仇人,叫我遇见,打折他一条腿,谁知几十年前他就死在这大巴山了。”
“打听好地方了?”肥猫问。
“吃过饭和老周套近乎,套出来了,离这里也就三五里地。”
“得嘞,你老拐叔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咱就来个掘墓鞭尸,打折他一条腿!”
“你激动个毛!”阿飞说,“人都死了,恩怨还算个屁。我打听的是虾爬子沟的位置。”
“……”
“当时有一句话,叫‘鸭子不落无宝地’,鬼脸金瞳出现的地方,一定有奇珍异宝。况且,双瞳化鱼的故事,你相信吗?滴水潭的那一对看得见摸不着的金鲤鱼,极有可能是什么宝贝的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