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了。肥猫听见有宝,两眼却亮了起来,“抓到金鲤鱼,咱倆二一添作五,和股份公司没半毛钱关系。”
“就这么个意思。”阿飞笑道,“开小灶,哪里能声张。也要防备走眼,被台湾佬小觑。”
两人借着月色,踏着乱石荒草,往虾爬子沟来。阿飞说:“那鳖宝说白了,就是老鳖肚子里的寄生虫。有厨师在锅台边剖鱼,从鱼肚子爬出一只白色小乌龟,长着十四只脚,也是鱼寄生虫。”
肥猫说:“肥爷出马,一个顶俩。你瞧这运气,金山金鲤鱼劈头盖脑,往怀里……”说着,脚下踉跄。阿飞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干嘛呢?还没发财,就着急叩谢哥了?”
“妈的,”肥猫骂骂咧咧说,“什么绊了我一跟斗。”乱草丛中,半埋着一个石像,面目模糊,生满了斑驳霉苔。“吓爷一跳,跺不烂你!”肥猫抬脚一踹,噗地一脚陷入石像,吃了一大惊,慌忙拔脚出来,“爷的天残脚还没练成,怎么踹出这么个窟窿。”
阿飞掏出强光小手电,看了看,原来只有薄薄的一层类似石皮的硬壳子,里面窸窸窣窣的,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声音来。
“也不带狼眼来,拿这么一根冰棍棒儿!”肥猫一把夺过小手电,往石像窟窿里照,看看发出怪声的是什么玩意。
“这要把装备拿来,董事长也跟着来了。”阿飞说。
肥猫弯着腰,往黑窟窿里瞅,突然“哎呀”一声,丢了小手电,用手捂着脸。阿飞急忙拾起手电,掰开肥猫的手,看他的脸,阿飞一看也吃了一惊。
肥猫的面颊上,叮着一只怪异的甲虫,大拇指大小,蝌蚪似的,拖着一条尾巴,尾巴尖上有两条长长的尾须。肥猫的半边脸发青,那虫子扭动身子,往肌肤下钻。“别动!”阿飞用两指捏住肥猫的脸皮,断了虫子的路,用嘴咬着小手电,掏出伞兵刀来,“这是尸鳖,等我挑它出来。”
石像的黑窟窿中,“窸窸窣窣”爬出密密麻麻的尸鳖,用尾巴一弹,就往人身上跳。阿飞连忙拽着肥猫,撒腿就跑,把刀尖上的尸鳖,甩向一边,也顾不上踏一脚。
两人撒腿跑了好一阵,确定短腿的尸鳖不可能赶上,才停住脚,弯着腰喘气。
“瞧瞧身上有没那要命玩意。”阿飞说。
“刚才咬我脸的,就那玩意?”肥猫说,“不是爷有点眼晕,回头一把火烧了这些小王八蛋。”
阿飞说:“那尸鳖的毒液能麻痹人的神经,不知不觉就能钻进人的身体里。你眼晕还是轻的,尸鳖钻肚子里,吃空人的血肉,就成了个空壳人,和那路边的‘石像’一样。”阿飞边说边从携行袋中掏出一个盛丹砂的胭脂盒儿,挑出丹砂膏,往肥猫脸上抹。肥猫不知是什么,却也没拦阻,“教主,你不但神功盖世,也会绣花,也会涂脂抹粉呢。”
“那尸鳖怎么不把你的嘴也咬了。”阿飞说,“被那玩意儿叮了,用淘米水擦洗,能清除残毒。先用丹砂拔毒,回头再用淘米水洗洗。”
肥猫叹道:“妈的,半夜跑这里唱红脸。”
阿飞见他乌青了半边脸,心说:“唱黑脸才对。”也怕尸鳖的毒伤了肥猫的脑子,把丹砂膏尽数涂在他的脸上。
阿飞把手上的丹砂膏,在肥猫的衣服上擦净,“明天太阳一出,破尸壳再罩不住鳖犊子,见光死。”
“这里怎么有那小鳖犊子?”肥猫问。
“那尸壳半埋在泥土中,也许是随泥石流从山上来的。”
说着话,两人往滴水潭来。肥猫一路小心,再不敢胡踢乱踹,“爷不怕豺狼虎豹,就怕蚊子小咬,睁着眼看不见它,一打盹叮你一油包。”
阿飞掏出指北针看了看,“没走岔道儿啊,应该就在这附近。”
继续往北走了一阵,隐隐约约听见有水声,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半夜在水边洗衣服,用手搓洗衣服的声音,间隔有抡着捶衣棒槌,“扑扑”地捶打衣服。
“真他妈邪门儿,大晚上在这洗衣服。”肥猫说。
阿飞记得老周说过,自从滴水潭出现一对怪鱼,村里人就不敢来这水边了。这半夜三更,也不可能有人在荒郊野岭洗衣服。难道是浣熊之类的动物,在水边弄出的响动?那捶衣的“扑扑”声,又怎么来的呢?传说有人上山遇仙,看见两位仙子在水边捶衣石上洗衣裳,阿飞心里明白,别人遇见的是仙女,他自己没那仙缘,遇见的八成是狐精鬼魅。
阿飞猫着腰,手里握着伞兵刀,蹑手蹑足地往捶衣声来。肥猫摸着一块坚硬石头,攥在手里,攥得汗津津的,跟在阿飞身后。
阿飞伏在野树乱草之后,趁着月色,往滴水潭观看,一看又吃一惊。月下池塘静静的,水边空无一人,那捶衣声仍旧声声入耳。纵然水边有村头坟地中的狐狸精,有坟里爬出来的青面白发的女鬼,有红眉绿眼的山魈,阿飞也不吃惊,偏偏无一物一人。阿飞深知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连忙打起精神,抻着脖子仔细观察,希望发现对手的蛛丝马迹。
忽听一声屁响,绕梁三匝,余声不绝。水边的怪声嘎然停止,夜林子中寂然无声,只有几声夜猫子的叫声。
“你妈,辣子吃多了,还憋不住屁呀?”肥猫低声说。
阿飞也顾不上埋怨肥猫放屁,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背,惊得跳起身来,原来只是一阵风吹过。月色下,乱草被风刮过,起起伏伏,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潜伏草间。“别草木皆兵,亮刺刀!”肥猫说。
扑扑的捶衣声又响了。阿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攥着伞兵刀,弯着腰向水边声音处来。
“原来是这玩意!”阿飞立起身,打开手电,叫肥猫看,“一只蛤蟆。”
那大蟾蜍有足球大小,伏在水边,鼓着腮发出扑扑声。两只血红的鼓眼儿,在手电光下闪烁。
阿飞说:“蛤蟆不学蛤蟆叫,装什么棒槌呢?”
肥猫说:“这里头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经常来这水边浣纱,被山中老巫婆施了巫术,变成了这鸟样。蛤蟆姑娘就在这里等啊盼啊,等待一位踩着祥云的英雄前来搭救,终于把你等来了……”阿飞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于是先发制人:“吻它一下,就恢复了本相,和青蛙王子一样。小胖,还不去吻你的如花。”
“咱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肥猫说:“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说着,回头看蛤蟆姑娘,不知几时脚底板抹油溜了。
阿飞笑道:“你有心,也没那机会了。”
“蛤蟆也得红眼病?”肥猫边说边往水中看,“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别是成精老怪吧?”
月射寒潭,池中影影绰绰,果然有一对金鲤鱼游动。
肥猫看了看,“奇了,真有金鲤鱼呢。”忽一眼瞥见池塘中还有黑乎乎的一个人头,披头散发,从水中探出头来。“哎呀,”肥猫惊了一声,对阿飞说:“风紧,撤!”一转身,撒丫子一阵风跑了。阿飞吃了一惊,连忙跟着跑,边跑边问:“你跑什么?”
“你不也在跑,能不知道跑什么?”
“我知道什么?看你跑,我也不能落下啊。”
“那他妈水里,有个披头散发的水鬼!”肥猫边跑边说。
阿飞一把拉住了他,“水里哪有什么?看花眼了吧。”
于是两只惊弓之鸟,再次提心吊胆来到水边。阿飞说:“哪有什么水鬼,你看到的是不是这个。”
肥猫顺着手电光看了看,不见人头,黑乎乎的一团,原来是蛤蟆产在水中的卵,一粒粒好像紫色的小葡萄,纠结在一起,有人头大小。“这时候,正是蛤蟆产卵的时候。”阿飞说。
“不是我胆小,”肥猫说,“是那老周头,今天大肆灌输封建迷信思想。”
阿飞撇撇嘴:“就你这芝麻绿豆的胆儿,也敢来掰橘子?”
“掰橘子”是天官的一句切口,寻宝的意思。成熟的橘子金红灿然,本身就像珍宝。掰开橘子,一瓣一瓣全是肥美的橘肉,也形容穴中有货,是火穴。反之走空穴,叫“崴泥”,指穴中空空,白踩了一脚烂泥。
肥猫虚惊一场,本来面子就挂不住,再听阿飞嘲讽,恨不得借酒劲发作,偏又没有饮酒。肥猫说:“你嘴上积点德,得罪小人,也别得罪肥爷。”阿飞笑道:“就你?”
“赶紧说正事!上眼看看水里的金鲤鱼。”
“这个还用看?这池中有宝,潜入水中,就能看见。这一对朦朦胧胧的是影鱼,池底应该有一对鱼形的宝贝。”
一句话未说完,看见肥猫身子一歪,咕咚跌入水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鬼手,猛推了他一把。
肥猫在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一边挣扎,一边用手指了指阿飞的身后。阿飞一惊,猛地扭转身来,手中紧紧地握着伞兵刀,不管身后是飞僵鬼魅,还是山魈人熊,都准备先下手为强。
谁知回头一看,眼前什么也没有。阿飞用强光小手电照了照,除了野树、老藤、荒草、乱石,没有一点动静。
阿飞转身来,准备拉肥猫上岸。肥猫却不见了踪影,水面只有几圈涟漪。好像有什么猛禽,或者村中野闻里的飞僵从天而降,一爪将肥猫从水中攫了去。又或者是水中有古怪,水鬼将肥猫拖入了水底。阿飞一边大叫“小胖”,一边胡思乱想。
一声声的呼叫,只惊起几只夜鸟。
阿飞的头皮直发麻,好像一桶带冰碴的冰水,兜头盖脸泼下。阿飞心说:“凭肥猫的一身蛮力,就是飞僵,也不能轻易抓走他。怎么吱也不吱一声,就无影无踪了?”
阿飞把随身携带的黑驴蹄子、鸡脚、打狗饼,都从携行袋中掏出来,以便对付这一股诡异的力量。
他用手电向四周搜索,忽见一块卧牛大石的后边,有一对红光闪过,好像是一对眼睛。有什么野兽,或者是山鬼、飞僵躲在石后,偷偷窥视。阿飞吸了一口凉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肥猫好好地在斗地主,我偏自作聪明,拉他来这里送死。不把他完完整整带回去,我也没脸独活。”于是咬着牙,三脚两步抢到卧牛石,准备决一死战。冲到大石前,才看见只是石上伏着那一只赤眼蟾蜍,并无别的猛兽山鬼。
阿飞的神经好像绷紧的弓弦,箭在弦上,突然没了目标,一口气泄了,不禁悲从心上起。
阿飞转来水边,忽然看见水中的两尾金鲤鱼晃了晃,便没了踪影,水面立刻一片漆黑。“是水底有古怪?”阿飞一愣神,就见一个人影从水里直窜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阿飞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肥猫。阿飞也不管水中有什么古怪,直扑下水,抓住肥猫的胳膊,往岸边游。
“吃错药了?”肥猫说,“你跳下来干嘛,落汤鸡好玩啊。”
阿飞说:“你脑子没坏吧?还是小胖吗?”
肥猫上了岸,把衣服脱了拧干,一边说:“我发现你的脑子才坏了,还是教主吗?”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什么东西扯你下水的?”
“能有什么东西?”肥猫笑道,“肥爷不肯下水,九头牛也拽不下。”
“你爱他妈下水,是你的事。你下水前,指我身后干嘛?存心吓我?”
肥猫笑道:“我这样芝麻绿豆大的胆儿,被吓了应该。教主是谁?胆大包了天了,也会被吓到?”
阿飞知道是刚才的几句话,让肥猫抓住了,有心看他的笑话。阿飞忍不住火冒三丈,指着肥猫的鼻子,“王耀阳,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这是出穴,不是过家家。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再这么不知深浅吓人玩,别怪我翻脸!”肥猫见阿飞真动了怒,连忙过来勾肩搭背,“教主,我比划手,是叫你坐下歇歇,站着说话就不腰疼吗?怕你腰疼肝疼,你倒不识好人心!”
阿飞撩开肥猫的手,扭头就走,“我他妈算上辈子欠你的,你玩蛋去吧!”
“教主,不掰橘子捞鲤鱼了?”肥猫抱着湿衣服,光着膀子,跟在后面说。
阿飞说:“这次出穴到此为止,我这一身冷汗,头也大了,打道回府吧。”
肥猫嘻着嘴,蹿上来把路一拦。阿飞一口恶气未消,借题发挥,睁着眼说:“怎么着?你不但会吓人玩,还学会了劫道儿?算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你,这叫什么兄弟,活脱脱一个打劫的贼!”
肥猫把手一摊,笑道:“打劫来的,你瞅瞅。”他的手上托着一个双鱼佩,艳如鸡冠,发着金红色的奇异光彩。
阿飞“咦”了一声,连忙拿在手里观看,又打开手电,仔细欣赏。只见赤玉佩雕镂精绝,不似出自人手,两条赤鲤栩栩如生,相互衔尾,构成太极形状。
赤玉名“璚”,红如鸡冠,古玩行中有一句老话“一红二黄三墨四羊脂”,赤玉可称玉中之王,产自昆仑山喀喇喀什河流域。
肥猫从新疆碰了个头破血流,灰溜溜地转来,原本打算在阿飞的“一贯斋”混一口饭,以后再不折腾了。谁知一桩一桩的美事,随之而来,让他不安分的心又躁动了。他的嘴上不说,心中明镜一样,是因为阿飞,他才有搬金山捞赤鱼的机会。他觉得他除了一身气力,别无长处,因此遇见上山打狼,下水摸鱼的事,便一马当先,潜入水中搜寻。
阿飞说:“原来是这双鱼璚佩。”
“什么佩?”肥猫睁着两眼,“值钱不?”
阿飞笑道:“你吓了我一跳,却掰来了这宝贝,功过抵消。以后多加强学习,与时俱进,抵制三俗。”
肥猫说:“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是一个纯洁的人,我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阿飞说:“别贫了。把这个收好,回头让贾老爷子掌掌眼。咱们虽然脱离了低级趣味,也得吃饭。这玩意值这个数。”
肥猫看阿飞比了一阵手势,也不知这双鱼佩到底值多少,反正是个值钱玩意,换一辆红如鸡冠的跑车,看来是没问题。肥猫还是不放心,知道阿飞是初出茅庐,把璚佩托在手上,“真这么值钱?你再仔细瞅瞅。”阿飞说:“真正的宝贝,都有精、气、神,瞅一眼就知道了,不用看了又看。玩古董的高人,不用过手,一眼就知道东西的新旧,老物件也有魂,说白了就是明眼人的第一眼感觉。寻常宝物的魂,微弱得好比生物电,敏感的高人才能感觉;神器就不同凡响了,好比电闪雷鸣,除了瞎子,都能看见闪电吧,瞎子看不见还能听响呢。”
“谁理什么‘闪电’、龙卷风,”肥猫说,“肥爷只知道一个理,吃到嘴里的才是肉,抓到手里的才是钱。别人家的不叫‘宝’,咱家的一个破碗,也得说是伍子胥在吴国乞讨时用过的。道理也很简单,自家的孩子才可爱。”肥猫一把说,一边拿着自家的双鱼佩观看,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他的两眼只顾看宝贝,不看眼前横着一根老树的横枝,“砰”一声,正碰脑门上。肥猫捂着脑门子说:“还好,没摔了宝贝。”
阿飞笑道:“该,这就是报应!看你以后还吓人不吓人。一会摔个狗吃屎,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肥猫说:“看来蔡鸭子,也是冲着这两条鱼来的。这一只旱鸭子,没捞着鱼,反而淹死在水里。”阿飞说:“他死之前,滴水潭没古怪。这双鱼佩,应该是他从什么地方捣腾来的,他死的时候掉进了潭中,或者是他临死前掷在水中的,不肯这宝贝落入别人手中。人算不如天算,该咱们的还是咱们的。‘鬼脸金瞳’虽说是咱们的仇家,不过他过手的东西,价值起码翻三倍。好比从前的伯乐,多看了一匹马两眼,这马立刻能十倍的价钱卖出。”
肥猫说:“既然神器有魂,闪电雷鸣一样,不是瞎子就能看见,拿你们这些砖家干嘛?也就多认得几件俗物。”阿飞说:“有个男的惧内,在外说他们家的小事才听老婆的,但凡大事,他说了算。居家过日子,还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道理,哪里来那么些神器?需要鉴定的也就是这些俗物。况且,神器好似养在深闺的美人,有的在荒山,有的在深渊。隔着窗户纸,你看不见闪电,天官就是捅破这一层纸的。”
说着话,两人绕过尸鳖人俑,来到瓜皮村口。
第八章 妖柏
肥猫光着膀子,手里攥着双鱼佩,一副凯旋归来的五星上将的派头。“此乃初出茅庐第一功!”肥猫装文化人,文绉绉地说。
村头的山坡上是坟地,埋葬着山里人的祖祖辈辈。月冷星稀,枯树、荒草间坟丘起伏,好似一个个发霉长毛的大馒头。不知是野猫,还是黄皮子,在草丛中一闪而过。
阿飞感觉到一股不祥的气息,连忙和肥猫快步走过,往村中有灯光处来。
忽听身后坟圈子“哇哇”两声,传来婴儿的啼哭。肥猫听得肌肤起栗,破口大骂,替他自己壮胆:“这他妈夜猫子,拜了鹦鹉为师?倒会学舌,你听听,这哭声多像真的。”
“这恐怕不是鸟叫,是小孩的哭声。”阿飞说。
天上毛月亮,地下撒了一层墓穴中的白灰似的。荒烟衰草,枯藤老树,树影贴在地上,好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肥猫看了看,对阿飞说:“你别也吓人玩啊。这村头是坟地,有鬼有狐狸,我能接受,哪里来小孩呢?”
那婴儿的啼哭声,一声接一声,仿佛饿了肚子找奶。
肥猫骂道:“谁他妈这么缺德,你抛弃孩子,找医院门口抛啊,这乱坟岗子,不怕狼叼了去?你就是不认你亲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他妈缺德带冒烟儿了!”
“别骂了,”阿飞说:“这不是小孩,不知是什么妖孽。小孩的哭声,有高有低,这声音就一个调儿,好像录了一声婴儿哭,在那里循环播放。”
“这不是人?”肥猫吃了一惊,“不是人的,那就没办法教育了,交给老天收拾吧。”他又听了听,听得心里发毛,分明是婴儿的哭声,又透着这么诡异。
肥猫说:“没法和你一般见识,没人性的东西!”
阿飞说:“要不去瞧瞧,真有什么妖物,咱们除此一害,也是一场功德。”肥猫说:“肥爷一身鸡皮疙瘩,两腿抽筋,先去洗个热水澡缓缓。为国为民,除妖杀怪的事,就交给哥哥您了。”说着,一溜烟跑了。
狼窝里有一块狗头金,肥猫也敢掀开狼的屁股,把金子掏出来。无利可图的时候,在电梯里见人抱着宠物狗,他也怕被咬到,闪去一边贴着墙。
“操,这他妈什么人!”阿飞骂骂咧咧,觉得阴风直吹后脑勺,也连忙追上肥猫,来到村长老周家。
大背头在门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阿飞、肥猫盼了回来。他一见阿飞,好像粉丝见了明星,一脸的春光烂漫;他一见肥猫,吃了一惊,仿佛明星被死缠烂打的粉丝强吻了一口。这一瞬间的一喜一惊,把阿飞也吓了一跳。“肥仔,”大背头皱着眉,“怎么光着膀子,脸上红浸浸的,差点没认出来。”
大背头不见了阿飞、肥猫,担心这俩见财起意,连夜上山寻找宝藏,还好装备还在,也不怕他俩赤手空拳能驾起筋斗云,于是独自一人在门外等待。他见阿飞、肥猫回来,他的“莫卧儿大帝之宝”还藏在深山,无人惊扰,他也就放了心。大背头打了个哈欠,“你俩也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动身。”
阿飞肥猫被安排在西边的一间屋。肥猫把门一关,坐在木板床上,把他脖子上的观音玉牌的系绳解下,把双鱼璚佩挂上,贴身收藏。阿飞说:“你可真是舍命不舍财啊。还不去找米下锅,用淘米水洗洗你的脸,最好是糯米。”
肥猫来到厨房,翻箱倒柜找米。一抬头,发现村长老周站在身后,手里提着一根大棒子。
肥猫吃了一惊,顺手抄起劈柴的斧子,“存心找练是不是?敢躲在肥爷身后偷袭,信也不信,肥爷两手攥空拳就捏死你!”“说啥?以为是野猫来偷腥,原来是你个肥猫。”老周睡眼朦胧说。
飘飘渺渺的婴儿的啼哭声,在屋外响起,好像跟随过来了。肥猫正要教育教育老周,叫他别走鬼步儿、鬼鬼祟祟摸到别人的身后,更不能为了发财致富,就学十字坡的孙二娘,剁了人卖人肉包子。要想富,先修路嘛。也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要红眼,馅饼儿早迟掉你头上,突然中了500万呢?肥猫才开始做思想工作,听见诡异的婴儿哭声,连忙改口问:“这是什么玩意?死爹了还是死娘了,哭得这样凄惨。”
“它哭它的,它要笑了,才要人命呢。”老周把棒子随手一扔,“瓜娃子,别把堂屋里的灯关了,要不它趁黑吸了你的脑髓,——怪不得我噢。”
肥猫找米淘了,用淘米水洗过脸,顺便把米熬成粥,端回屋来,和阿飞当宵夜。
早餐的时候,还是喝粥。肥猫对众人说:“喝了一晚上粥了,也不变个花样,炒肝、炸油饼、豆汁焦圈儿,随便整一样,也比这稀粥强十倍。”
眼镜吃着稀粥就咸菜,“这个就挺好,豆汁那味儿,谁受得了?昨晚你们喝粥,大阮遇见鬼呢,一晚上都听见孩子的诡异哭声。我是一点没听见,早早就睡了,一觉到天亮。我就是听见了,也知道是呜呜风声,再说村里就没小孩?村里的小孩就不哭?什么年代了,有唱歌跳舞踢足球的,没跳大神的。”
叶子说:“我半夜也听见孩子哭声,也以为是村里孩子哭。只是哭声很凄惨,好像有人故意掐孩子的胳膊似的。”
老周说:“什么‘孩子哭’,本地的孩子,一听那妖柏哭,吓得都不敢哭了。”眼镜笑道:“有天仙妹妹、芙蓉姐姐,你们这里还有‘妖伯’。”
老周说:“可不就是妖柏,村头那成了精的大柏树。”肥猫奇道:“‘人挪活,树挪死’。那成了精的树,不但会哭,还会边走边哭?”老周说:“成了精了嘛。”
从前,知识青年响应号召,来到农村的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有知青下放到了瓜皮村,一个姓霍的知青,就住在阿飞、肥猫投宿的西屋。
那知青也是个不安分的,干农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偷偷地到村边浊水溪摸鱼钓蟹,拿一根竹枝,绑上一条死泥鳅,探入水底石缝,小螃蟹就用大钳,死死抱住美餐。那知青还会编织渔网,下水用网捕鱼。那一次,抛下渔网不见鱼,网中只有一截烂木头,长一尺半。知青把朽木扔河中,又抛网,仍然无鱼,网中还是那木头。一而再,再而三,每次只见扔掉的木头,不见一条鱼。
知青上了火,把朽木携来村中,准备劈了烧火。四叔公见了,连忙说劈不得,该放回溪中的老地方。知青嘴上答应,脚下偷懒,图省事把朽木掷入村头坟圈子里的一个老坑中。
那坟坑便长出一株柏树,几十年工夫,枝繁叶茂,长得像几百年的古树。妖柏得了坟地里的阴气,开始作怪,半夜会哭,哭声像婴儿的啼哭。
大背头心系大巴山中的宝藏,又知道有人已经上山,不耐烦听老周讲述山村野闻,于是说道:“兵贵神速,这就动身吧。”
众人收拾行装,告辞了老周,来到村口停车的地方。“对了,阿昌呢?”大背头说。
眼镜说:“一宿没见到,不知钻哪里去了。”
“这个短命仔,钥匙插车上,人不知在哪里。”大背头骂道,“他不来开车,怎么上山!”
肥猫自告奋勇说:“这叫什么事?货车、跑车、公交车,你敢让我开,我就敢开!”阿飞知道肥猫有红绿色盲,还是无证驾驶,连忙说:“你敢开,我还不敢坐呢。”
大阮说:“我来吧。”肥猫哎呀一声,“哥诶,敢情你不是哑巴啊。”
大背头焦躁说:“这荒郊野岭没有当地人带路,怎么前进?等等那短命仔吧。”
阿飞、肥猫听了半截“妖柏”的故事,正想打听“下回分解”,借着等阿昌的工夫,转来听老周讲述。肥猫把叶子也叫上:“妹子,听说书去。”眼镜闲不住,也一同返身回来。
“怎么不伐了?”肥猫对老周说。
“伐啥?”老周正和他儿子老幺在门外嘀咕,一时没转过弯来。
“妖柏啊!”
“四叔公不许伐呢,伐了妖柏,全村都有血光之灾。”
阿飞心里不信老柏能成精,但想到无风不起浪,妖柏只怕真有什么古怪,于是说:“不要养虎为患,必须把恶势力扼杀在摇篮中。”
老周说:“我也是这话,可惜四叔公这家伙油盐不进。也是他从前得罪狐狸精,吃了亏,再不敢得罪妖柏。”
那四叔公年轻的时候,曾经捕到一只狐狸。狐狸口出人言‘饶了我,我每天晚间用金绳绑一只野兔献上。’四叔公便放了狐狸,转天一早出门,果然看见门外有被金绳绑住四蹄的一只小斑羚。四叔公得了贡品,高高兴兴地按狐狸所说,把金绳挂在村头坟地的老树的树枝上。
一连三月,天天如此。每天都有狐狸孝敬的野鸡、野兔、小野猪之类。当初狐狸说,每天要用金绳缚野兔,求四叔公每天把金绳还他。谁知这一天四叔公心生贪念,没有返还金绳。于是狐狸骚扰他家,掷瓦扬灰,闹他个鸡犬不宁。
“四叔公因此疑神疑鬼,不许伐妖柏。”老周说。
眼镜笑道:“你们农村晚上没什么娱乐,除了上炕制造人,就窝在被窝里编故事?”
“找抽是吧?”肥猫说,“不知道我叶子妹子爱听鬼故事,你插什么嘴!”
眼镜连忙说:“伐妖柏很简单,保证人不知鬼不觉,就除了这妖树!”
肥猫遇见怂人压不住火,“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新账老账一起算!”
眼镜说,当初开发“太平洋新城”,施工工地上有一棵古榕树。绿化办不同意砍伐,也不同意迁移。后来,古榕枯死,工程也就不用绕过去了。
阿飞说:“牛头不对马嘴,你说这个,和伐妖柏有什么关系。”眼镜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是我们郭总略施小计,古树才枯死了。”
肥猫说:“这么缺德?把你们郭总叫过来,看看他干了多少缺德事。”老周说:“这个苦丁茶,喝了消火,请郭总来喝喝茶,我有事求他呢。”
眼镜屁颠屁颠儿跑去大背头跟前,把伐妖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大背头过来说:“这屁大的事,不用喝茶,咱们不是外人,不用说一个‘求’字。在妖柏的主干上钻一个眼儿,把干花椒塞眼儿里,不用多久,就会枯死。你们不知道,一颗老银杏树比一辆奔驰还值钱呢,都一棵一棵搬迁了,这费用就转嫁到消费者头上了。还有不能迁,不能伐的,都这么打眼塞花椒,再没有能挡路的树。”
肥猫道:“缺德带冒烟了!”又对阿飞说:“杀人的是刀子,手术台上救人的也是刀子。咱们今天变害为宝,除掉这妖柏。”
老周说:“除妖柏的事先放放,我有事求郭总呢。况且,你们乌央乌央地去打眼儿塞花椒,被四叔公看见,又是事。”
肥猫对眼镜说:“皇军的命令,一般是二狗子执行。‘打眼儿’的事,你一定没少干,今天给你个将功抵罪的机会,除暴安良!”
老幺找出花椒,带着肥猫、眼镜往坟地去。
阿飞不放心,也远远地跟在后边,看他们忙活完了,才转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