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解密的“余则成”档案:《祖国,请别叫我间谍》

  龚剑诚对这龚剑诚碰下三枝。“那边几位,是干什么的?”
  三枝正行有点撑,肚子填饱,心绪好转,他戴上眼镜,闭得很紧的嘴巴倏尔微张,谨慎一笑说:“军衔可不低,看他们的臂章。”
  龚剑诚顺着三枝的目视方向定位,见到了这四人的特殊臂章。“老兄,臂章怎是红的呢?”
  三枝想了想,忽然脸色有点莫名的紧张,努了下嘴,悄悄说:“我的天,这几个爷可惹不起。”
  “做什么的?”龚剑诚仔细看,袖章特别,红色骷髅非常醒目,四周有英文字母缩写,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至于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三枝回忆了几秒钟,“可只有美军司令部内务部执法宪兵才会佩戴那种红色臂章。”
  三枝摘下眼镜,将目光收回,想谈正事。“剑诚君,我弄几份你感兴趣的资料。”三枝借此机会谈下一单的生意。
  “朝鲜的?”
  “对。”
  “我要。”龚剑诚爽快地一笑。“哪方面?”
  “台湾的,”三枝不露声色,但见到龚剑诚挑眉,语气有意加强,“昨天蒋介石的特使顾维钧来东京,和麦帅商讨朝鲜战争事宜,这方面的货,我料定剑诚兄必感兴趣。”
  龚剑诚望了一眼周围,低下脸问:“可靠吗?”
  “可靠,我的人在美国驻东京大使馆的秘书处当保洁员,也有保安,那些垃圾,还有和厕所的便纸里,可有货真价实的情报。”
  “真有一套!”龚剑诚瞅瞅三枝,觉得他依旧机智过人,心中生出敬意。“不过,听说美国人有文件粉碎机?”
  “那没用,我的人都能把它们拼凑出来。”三枝自豪地一笑。龚剑诚暗自佩服,看来找对人了。“出价吧,我都要。”
  三枝正行喜悦地低头沉思,但他天生不是做买卖的,为长远合作,故而谨慎用手比划两个指头,要最低价。龚剑诚微微点头,扬起手指。“再给你加一成。”
  三枝惊愕,感激地说声“感谢”。龚剑诚轻摆手指,示意小菜一碟。“这一成,是给嫂夫人和孩子们的。不过,我可要独家。”
  “老弟,涉台情报我能给谁呢?”三枝正行自嘲地一笑,恭敬地递过烟,给龚剑诚点上。龚剑诚吐了一口烟雾,青灰色的烟云笼罩在略红的脸膛上,三枝那双喜悦的胡桃眼因赚到钱而烁烁有光,但三枝不是那种一锤子买卖的人,故而谨慎叮嘱:“出了事,我可要掉脑袋的。”
  “放心,我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龚剑诚什么时候言而无信?”
  “当然,我还记得昭和二十年,剑诚君在上海……”
  “所以你要放心。”龚剑诚挑挑眉毛,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说来那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前夕,龚剑诚从远征军回归军统总部,被委派到江苏,配合第三方面军对日受降。在与日军情报人员会晤时,恰遇三枝正行。龚剑诚就拉拢他,给他和另外一个大佐不少好处,包括六根金条,让其搞了些库存武器,后来这些武器都转给了苏北的新四军。虽说金条在三枝逃回日本轮船上遭遇轰炸,不知去向,但龚剑诚出手大方、诚实守信的印象让三枝印象深刻。
  “龚老弟重义气。”三枝道出肺腑之言。
  “干杯,为合作!”龚剑诚举起酒杯。两人小小庆祝,接下来谈情报交货方式。三枝正要恭敬离开,却猛地坐下。
  “出事了?”龚剑诚醉眼朦胧,感觉三枝目光陡现恐慌,非同小可。
  “有事——”三枝用下巴指前面。餐厅里肃静下来,一件突发事件正在发生。那四位神秘军官不知何时起身,默契地以扇形朝罗森的餐桌包围过来。上校用摆头代替命令,两个中校和那女少校瞬间掏出M1911式勃朗宁半自动手枪。顿时,整个餐厅的人都怔住。情报官罗伊和罗森都大瞪眼睛,预感不妙。
  与所有惊愕的表情相比,龚剑诚面孔更为夸张。当他看清漂亮女少校的正脸时,差一点坐到地上,用吓丢了魂形容,也不为过,因为那个女少校就是他的未婚妻,牺牲在缅甸的“林湘”。
  难以抑制的恐惧感和震惊涌上脑海,他足足精神失常了三秒钟,才撑起身子,使劲擦眼睛。正在这时,女少校也望向他,持枪警戒的动作稍微迟疑,目光扫到龚剑诚的脸。陡然间,美丽严峻的面庞像被无形闪电击中,任凭她多么自制,都难以掩饰见到龚剑诚后脸色的怔然和无措。
  对视仅一秒,龚剑诚的眼睛就蒙上一层水雾。激动、震惊,怀疑,害怕交织在脑海。这个长得极像林湘的女人怎会在美军阵营,她在东京?她是日思夜想的绝恋情人林湘吗!
  龚剑诚自以为刚强无比,可女少校凝视之后,已无法抑制顽固涌出的泪花,他只好低头,控制即将涌出的泪,泪水还是阻塞了视线。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自己,可坚信她一定也不好受。二十米开外,日夜思念的恋人,生死与共的未婚妻,一九四三年冬天跳崖殉国的远征军司令部翻译兼情报官林湘……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出人意料。
  不过,当龚剑诚的明眸再次抬起,伸向远征军之花时,“林湘”却毫无相认的表情反应。她的视线已转移到罗森上校。与此同时,两位中校向罗森上校走去。他们脸色阴沉,目光冷酷,魁梧长脖子的那位从衣袋里拿出证件,对尴尬的罗森上校出示。
  “卡尔·罗森吗?”中校声音很高。罗森松开半裸舞女,故作镇定,自恃军衔不低,在东京没人不给面子,就高声问:“你们是谁?”
  “回答我,卡尔·罗森上校吗?”
  “是我,想干什么?我是长官,对我客气点,中校!”罗森傲慢咆哮,却在激动中猛见中校佩戴的红色臂章,立刻心虚,头上的汗珠子就下来了。
  “CIC反谍部的?”有人说出了这四人真实身份。罗森嘴角变形了。这时,三枝不失时机地介绍:“原来是CIC,这可是美国陆军反间谍最高机构,相当于纳粹德国的保安总局。”
  罗森自知罪恶难逃,擦擦头上的虚汗。“找我有什么事?”
  “你被逮捕了!”矮个子中校掏出逮捕令,出示给罗森,“拉上你的裤子。”
  “我,我犯了什么罪?”罗森试图辩解。魁梧中校没容解释,拿出手铐,准备给罗森拷上。
  “我要向威洛比将军说明,你们这是绑架!”罗森高呼,嗓音尖利。
  “闭嘴,奸细!”上校不耐烦地给了一句。“告诉你吧,这是威洛比将军授权逮捕令!”
  “我没罪!”罗森极力申诉,还想反抗。
  “你出卖美国战略情报,我们早就注意你了。”上校声色严厉地看着罗森,“学乖点,堪萨斯牛仔,这儿是公共场合。你若敢动,我毫不犹豫以拒捕罪处决你!还是留话到军事法庭申诉去吧!”
  “我要向第七师指挥官汇报此事!”罗森高呼。
  “带走!”高个上校挥手道,“还有那个罗伊!”此时罗伊少校面如土色,配合地伸出手,让CIC军官戴手铐。可就在罗森和罗伊就范的那一刻,孤零零肃立的那个被侮辱的美丽舞女猛地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罗森放到椅子背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M1911式柯尔特手枪,对准罗森和他同伙罗伊连开五枪。罗森想逃,后背中两枪,罗伊少校头部中弹,脑浆迸裂而亡。舞女枪法精准,两人都栽倒在餐桌上。
  突然,舞女的身后方向传来一声轻微枪响,子弹打在罗森后脑,罗森立即倒地殒命。“哗啦”一声,丰盛的菜肴连同脑浆血液混杂一起,迸溅四方。女子大概觉得罗森被陌生枪手打中后脑,颇为吊诡,就甩头朝身后看。可她再没机会逃脱,CIC两个中校和“林湘”举枪扑过去,准备生擒。舞女自知难逃一死,将枪抬起,对头扣动扳机。
  “砰!砰!”两声沉闷枪响,舞女自己射出的子弹击中太阳穴,前胸则被女少校“林湘”击中。美丽的舞女悄无声息倒下。这一连串惨剧发生的太快,围观者没机会辨别射中罗森的致命一枪是不是舞女打的,就四处奔逃。只有龚剑诚和三枝没动,他们蹲在屏风后,完完整整目睹了快枪对决的过程。
  “林湘”枪法奇准,出手之快,她的同事不能匹敌。她的那一枪打的太准,即使舞女不自杀,她的一枪也会要了舞女的命。龚剑诚对“林湘”的狠毒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梦魇就在眼前,杀人的女少校与纠缠梦境的恋人毫不匹配。他惊愕,不解。林湘什么时候蜕变成美军的杀人机器了呢?
  东京警视厅的警察和美国驻军巡逻兵赶到,龚剑诚和三枝被赶出去,饭店戒严。临分手前,龚剑诚对三枝正行说:“三枝君,帮我查一下罗森上校的验尸情况,还有舞女的身份。”
  “怕不好弄。”三枝疑虑地嘟哝。“尽力吧,罗森上校是情报官,CIC抓人又在公开场合,有杀一儆百的意思。不过我发现,打罗森的致命一枪并不是舞女开的。”
  龚剑诚笑了,“没打过仗的人很难看出来,但想蒙骗你我,幕后打黑枪的主儿还欠老道。”
  “是啊,毫不怀疑,舞女身后还有第二个人。”
  “三枝君如此敏锐,你该吃侦探这碗饭。”
  “哪儿有那种铁饭碗让我端啊,”三枝苦笑,“警视厅的老爷们看美国人脸色行事,绝对不要我们这些战败回来的丧兵。”他双手插入衣兜,很友好地说,“探听小道消息的费用,我一分不收,老规矩,请我吃饭就行。”
  “好,等你好消息!”龚剑诚一笑。
  “东京都,没我三枝做不到的事。”三枝眼神在经历枪战后,变得活灵活现。“说实话,剑诚君,有件事我想说出来……”三枝一副诡秘的样子,龚剑诚瞅着他,不动声色地说:“有话直说。”
  “您对那女少校……很感兴趣。莫非不是头一次见吧。”
  “哦,怎么说?”龚剑诚诡秘地看他。心说,狡猾的日本狼,还真没老。三枝低低声音,入木三分地描述说:“您认识她,而且有段时间没见了,看您眼神,分明是怀疑女少校那身衣服,而且,您也在判断,她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人。”龚剑诚闻言,心头略微一惊。当年在缅甸和三枝斗法,林湘因在军中情报中枢部门,不出外勤,不可能被三枝所识。想必是自己情绪失控,让狡猾的三枝看出了端倪,这才顺理成章。他古怪地笑笑,不置可否,递给揭短的家伙一支烟。
  两人沉默点燃后,龚剑诚深吸一口,郑重表白说:“很多年了,那时候她还是个不会拿枪的小妞!”
  “我眼力还不错吧!”
  “厉害的家伙。”龚剑诚拍拍三枝,尽量轻描淡写,“这女人军衔这么高……出手之毒,不可能是我认识的姑娘。记忆里的那个人,还是学生。怕是我弄混了!”
  “人海之大,看花眼也难免,何况您对那位姑娘的记忆如此深刻。”三枝大度地撑起旧西服,身子挺拔许多,“那件事包我身上。另外,明天给您情报,我可能不亲自去,现在美国人眼线多,一旦发现我出卖情报,这颗脑袋就搬家了。”三枝说的是实情,美军占领之下的东京,美军当局徵用了市区内所有大旅馆及民间大企业公司建筑,改装为办公处所或招待所。龚剑诚所住的招待所就是由味素品公司改装成的,难免有美国特工的眼线。
  “我明白,以后给我情报,都用密码加密。”龚剑诚理解地说。
  “那就按照我们商定的密码加密。剑诚君,辛苦您了!”
  “保重!”两人握手,各自朝相反方向走开。
  第七章

  回到宾馆,龚剑诚站在阳台,望着皎洁明月,心潮翻涌。回忆与“林湘”见面的分分秒秒,找不出她不是心上人的理由。可那张冷峻漂亮的面孔,忧郁多疑的目光,尚存的神情痕迹,怎么说都是过去的心上人。可她怎么加入美军,又怎样从一九四三年冬天那场跳崖灾难中逃脱隐迹多年,反而加入了美军的呢?
  他心乱如麻,解不开这个疙瘩。难不成她当时没死,成了日军战俘……后来可能被盟军救出,到了美军司令部,从此再未露面?不,那样的话,三枝正行绝不可能如此坦然。林湘被俘,三枝必亲自提审,林湘的烈性和对祖国的忠诚,不太可能投降变节。三枝也一定拷打她、折磨她,三枝那张禽兽的脸,会印在她脑子里。可今天林湘看到自己,也一定能看到三枝正行的情况下,她不会无动于衷。
  林湘被俘的假设不成立。那么,会不会重伤之后被救,辗转到盟军司令部,后来加入了美军呢?这种可能是贴近现实的。龚剑诚从一九四四年末大反攻开始,就很少与美军打交道,纵然林湘在盟军司令部,因他的军衔职责所限,也见不到她。那么,能支持林湘获得少校军衔的资历,定另有原因。美军中,能获得校级军衔,没过硬的技术和军功,恐怕不行。那么,林湘立功的机会,就应在光复后对付共产党这方面。美蒋合作,发动全面内战,美军派遣了大量情报技术人员协助军统,中美合作社和渣滓洞集中营就是罪恶见证。莫非……龚剑诚突然打个寒噤,不敢往下推了。
  那冷血杀人的女少校,会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吗?林湘与美军女少校,他分不清天使与魔鬼。回想相恋岁月,龚剑诚的脑海差不多都是一组美好的印象:迷人的脸庞挂着自信和娇媚,果断智慧的举止总有几分顽皮和高雅,若试图找出林湘杀人的英姿,纵然搜肠刮肚,也仍是空白。
  躺在床上,关了灯,抱头痴痴望天,思绪陷入极度矛盾之中。多少年来,在他的梦里,总会出现她在上海时的少女模样,几乎从来没见过她在盟军司令部时期的英姿。多少次醒来,他都想重新睡去,好让跳跃的记忆里的那位美丽少女复活。
  今天,她真的活了。那一瞬间,女少校冷酷的形象,完全翻转了心中珍藏的恋人的记忆。他需要将这荒芜的烽火情史重新梳理一遍,找出前后两人相似的理由。龚剑诚小心翼翼,将回忆的高烛轻轻挑起,越过渺无痕迹的时空,悄然回到了南京沦陷前夕,那与林湘生死别离的一夜。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一日,他已康复,和林湘一起从苏州赶回南京。患难中,两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但因首都失陷迫在眉睫,他们没勇气超越一步,仍以朋友相处。第一次,他和林湘回到她家,想见见父母。但家里四壁绝尘,房子已经在空袭中被炸塌,林湘的父母也据说逃离了家园。
  漆黑的废墟里,两个人相依在一起,在尚存屋顶的厢房度过一夜。两个年轻的心帖在一起,暂时的寂静与黑暗,让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可是,胸膛贴近少女仅仅几分钟,南京就响起凄厉的警报。市区再次遭受史无前例的大轰炸。日军一百多架飞机降临首都,炸毁了下关码头和中山码头停泊的舰只,林湘家所在的鼓楼商业区被毁。数万百姓死伤。龚剑诚保护林湘躲进拥挤的防空洞,等出来时,残垣断壁中,再见已是破碎的尸体。
  南京成了火海,道路被废墟堵塞,完全变了模样。两人想去寻找林湘的父母,他们都是金陵大学的教授。可好不容易找到校区,师生宿舍和教学楼都剩下矮墙。轰炸中师生死伤枕籍。在一座倒塌的教学楼里,林湘找到了父母的遗体,死时,丈夫将妻子护在身下,难以分开。林湘悲痛欲绝,龚剑诚帮助埋葬了二老。此时传闻日军已经将南京包围,林湘不想离开南京,要和留学生一起,组织国际难民安全区,拯救更多无辜的人。
  日军开始进攻南京城了。炮火连天,城内到处是难民尸体。在安全区,龚剑诚认识了林湘的好同学安娜·斯特琳,一个漂亮的美国姑娘。三人一起工作三天三夜。后来龚剑诚打听军委会的人,得知唐生智根本不想死守南京,就希望林湘离开,但没能如愿。军委会情报处的一辆汽车来到大学,情报处长寻找龚剑诚已好几天了,连戴笠都亲自下令,要龚剑诚到情报部门侦听日军进攻南京的作战。无奈,龚剑诚和林湘在大学校门口拥抱而别。
  指挥系统一片瘫痪,电力设施被毁,参谋部电讯室瘫痪。城破之前,龚剑诚只能随军统局的上司到九十三军参加保卫战。但日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路师团水陆并进,海军舰队逼近南京水域。十几万国军在城外与日军决战,付出沉重牺牲。他的战友都英勇殉国,龚剑诚背着电台,跟九十三军一个团转战外线。南京合围之前,龚剑诚随部队经龙潭镇、孔山、湖山间崎岖山路穿插京杭国道日军封锁线,突围出去,在第六师团包围的一处山区蛰伏。
  龚剑诚用电台捕捉日军调防密电,破译情报,找到日军防卫薄弱环节,给全团指明方向。就这样,他们突围到安全地带。
  民国二十七年夏天,他从武汉回到南京,执行潜伏任务。多方打听林湘的下落,但没结果。金陵大学安全区一位德国教师告诉他,安全区留下来的女学生大都被日军奸淫杀害了,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漂亮姑娘。他仍不死心,一直在找,但一年过去,没有一点线索。
  二十八年春,龚剑诚和沈智豪奉戴笠之命来上海潜伏。他们搜集情报,打击汉奸,暗杀政要,成为活跃的地下武装。而李克风此时也领导上海地下党,同日伪做殊死的斗争。入冬的一天,龚剑诚意外见到弟弟秋风,弟弟还领来了恋人陈芝。此时陈芝是军统上海潜伏情报第三组译电员。弟弟告诉他,他和陈芝都已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李克风就在上海,希望能见哥哥一面。
  龚剑诚思量数日,犹豫不决。后来答应见面,但入中共之事不想考虑。就这样,他离开隐蔽寓所——位于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与亚尔培路里弄的一幢二层黄楼,穿过临街店铺,朝北走,到达霞飞路电车站的“卓美的”咖啡馆。在二楼雅座包厢,见到了两年未见的李长官。李克风穿一套日式西装,头发油光可鉴,举止投足都有商号老板的派头。一双大手紧握,李克风对龚剑诚坚持敌后抗战十分赞赏。感慨旧事,但对邀请龚剑诚加入中共一事闭口不谈。
  两人难免提到林湘,龚剑诚一脸伤感,叙说南京遇难的经过。李克风没显出一丝悲痛,反而抬头,用冷峻的目光注视龚剑诚,显得别有用意。“你真爱她吗?”
  龚剑诚很诧异,凄然一笑,悲情地说:“我最大遗憾,就是没和她一起留在南京。”
  “你的话,如果她听到,一定感动。”李克风说出此言,语气异常平静,龚剑诚愣了三秒钟,瞪着李克风,感觉耳鸣。他茫然一阵,问道:“长官,这话从何说起?”
  李克风微微一笑,说出了龚剑诚今生最难忘的那句话。“她没死。”
  龚剑诚记不起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可他记得绕过桌子,像孩子渴望得到礼物那样,眼巴巴盯着李克风。“长官,她活着?”
  “嗯,”李克风仍是不动声色,“不仅活着,还到了上海。”
  “真的?”兴奋脸孔因激动变得通亮,龚剑诚像发烧病人,声音沙哑。“您不会安慰我吧,金陵大学留下的女生可都遇难了,她——”李克风眉峰舒展,火候差不多了,就用炯炯的目光看着龚剑诚。“其实,城破时,她不在南京。”
  李克风抬起头,用劫后余生的感叹道出真实故事。“那是十二月六日,我从武汉赶回南京,奉周副主席之命,到军委会政治部转移文件和印刷设备,可轰炸之后,政治部的那座小楼已被埋在瓦砾。我带来的战士也遇难了。十一日夜里,我去卫戍区司令部大楼,被邀请加入参谋部侦听工作。可第二天就发现,那里除了一些下级军官和译电员,没看到一个参谋指挥官。入夜,我收到蒋委员长给卫戍区司令部发来的弃守南京的电文,我给了司令部负责人,可没有一个长官在。十二日上午,城防还没攻破,我军还在抵抗之时,唐生智将军的代表就告诉参谋部的留守人员说,将军带家眷过江了,希望大家各自为战。长官部抛弃了这座城池。
  “我离开司令部,去金陵大学召集铁血青年团的骨干,让大家组织学生和教师撤离。在安全区,我见到了救助难民的林湘。还是美国学生安娜劝说,她才跟我离开了。”
  “安娜?我见过她!”龚剑诚迫不及待插嘴。
  “是的,一个漂亮的美国姑娘。她对林湘说,你那么漂亮,留下就是死,日本禽兽不会认为你是国际安全区的组织人,就对你怜悯。就这样,十二月十二日下午,林湘组织铁血青年团大学生赶往下关。幸好,那艘军委会运送电台的船押运指挥官,是宝山前线十八师的团长,陈月村的上司,认识我和林湘她们,这才让大家挤上船,过了长江。”
  李克风长舒一口气,为逃过劫难感到庆幸。龚剑诚按捺不住激动,焦急地问:“林湘,她现在在哪儿?”
  李克风微笑起身,拈起礼帽,但很严肃地说:“她现在是军委会交际处的人,这次到上海,是奉蒋夫人的命令迎接一批美国飞行专家去重庆。”
  “哦,那她是共产党吗?”龚剑诚尴尬地问。
  “不,她不是。”李克风非常严肃,拍拍龚剑诚的肩膀,淡淡一笑说,“林湘要回去了,她很想见你,但近期军统上层出了王天木这个叛徒,蒋夫人觉得上海特工不可靠了,这才求周恩来主任安排中共地下党保护这批美国人去重庆。”李克风重新戴上礼帽,准备离去。但面孔显得比初见时生疏很多,为避免因秋风邀请哥哥参加共产党产生的误会,他的冷淡告辞是明智之举。
  “等一下,长官。”龚剑诚喊了一声。
  “哦?”李克风审时度势,目光瞅瞅周围,思量有无必要重新坐下。
  唉,回顾历史就不能绕过政治。本文力求不带有“燃豆萁”的特性。
  龚剑诚立刻警惕地去门边听了听,重回李克风面前,沉默几秒,索性低头道:“目前虽共同抗战,可军统内部仍视共党为内敌,请理解我的处境。宝山一战,剑诚与长官属下官兵同生共死,我看到了贵党光明磊落,誓死不渝!牺牲虽钜,但无人避辞救亡赴死,我虽然目前不能加入贵党,但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助您!”龚剑诚目光诚恳,李克风深切点头,深情握住龚剑诚的手。随后用礼帽帽檐轻挽窗帘一角,朝电车站靠近咖啡馆的乌木门廊投去深意的一瞥,就见下面的马路走来一位身材姣好,步履青春的女孩子,龚剑诚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梧桐树叶,落在这位穿灰格旗袍,戴白色真丝围巾的窈窕女子身上。
  “你和林湘的会面是极其秘密的,注意周围,见面后,林湘就要随我走了。”李克风感情深重地拍拍龚剑诚的肩头,微笑鼓励道,“去吧。”
  龚剑诚感激地给李克风鞠了一躬,然后就跑到阳台上,望着漫步到廊柱前的一位窈窕姑娘。她双手在前,拎着皮包,似乎在等人。姑娘气定神闲,似乎租界周遭的喧嚣,汽车电车的交错,红男绿女的说话声,都与她的悠然无关。街头瘪三投来艳羡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姑娘就用杂志遮挡面部,索性撑起雨伞。
  天街下起菲菲冷雨。龚剑诚再也控制不住激情,急匆匆跑下楼,站在门廊柱后面,眼睛再没离开过女子。偷窥几乎每天都做,跟踪,接头,隐藏,捕捉目标,是潜伏者家常便饭,以往他可以不露声色,可现在,他却对目标傻笑。
  窈窕的女子将黑色雨伞左右摇动,旗袍和灰蒙蒙的雨帘融为一体。龚剑诚贪婪地欣赏美丽的轮廓,她的身材真好,波浪半长发既摩登,又十分清纯,既超凡脱俗,又格外引人注目。她有意无意看四周,目光在报亭和回廊之间徘徊,偶尔对街道看上一眼。
  龚剑诚就那样痴迷地望她,足足一分多钟,他热泪盈眶,捂住脸,整理西装,用手绢擦去泪,然后微笑走出,似乎怕对方因为一个笑呵呵的傻子出现而走掉,就情不自禁脱口呼唤:“林湘!”
  声音不大,林湘警觉回头,见乌木廊柱前竹门帘下,一张古怪的笑脸盯她望,先是一惊,随后便双手捧面,泪如雨下。她松开手,湿冷小雨涂盖芙蓉色的面颊,雨伞默默移低,遮住行人多情好奇的视线,任由雨水和泪在幸福腮下婆娑……淅淅沥沥的冷雨如烟如雾,雨帘下,林湘的头上已没了伞。湿漉漉的发贴在瓜子脸上,青春躁动的少女,舍弃体面的伞,沐浴在雨丝里,让所有浪漫情怀解读她心中荡漾的幸福。
  两个人都知道,邂逅与拥抱不能在这里。孤岛日本特务多如牛毛,林湘将泛起光晕的脸颊投向电车,双手转动雨伞,瀑布般的水滴在街角曼舞,随后上了一辆电车。龚剑诚下意识地望向咖啡馆的二楼,李克风默默点头,他便不顾一切,挤上了电车。到达静安寺的时候,龚剑诚悄然拿起林湘的雨伞。十分钟后,她就在他怀里了。
  甜蜜的往事被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震醒。龚剑诚懵懂一阵,才明白那是横田基地美军轰炸机要起飞的发动机点火声。他默默关上阳台窗户,努力让自己将往事遗忘。他心中的天使恐怕早已成为挂在天边的印象画,林湘,不再是娇柔正义的女孩,她是美国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军官,那把雨伞的情怀,怕是送给无数个洋鬼子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按照三枝约定,龚剑诚来到宾馆楼下的一家日式料理店。音乐舒缓,色调明快,客人们时有进出。龚剑诚点了早餐,目光就落在靠近窗子角落的座位,一个穿风衣,表情沉默的日本青年坐在那里。他拿一本杂志,刊名《人间》。
  瞧了一下周围,没有可疑目光,龚剑诚向窗子走去。当距离青年只有五米,为确定周围没可疑之人,拿出一盒“Chesterfield”牌香烟,叼上一支,装出找不到打火机的样子,顺便转头扫描大厅,确信没有跟踪者才放心前行。在青年身后坐下,背对他。龚剑诚将那包烟放在桌子上,侍者过来,龚剑诚接过餐盘,付了帐,静静看桌上的报纸。
  三分钟后,将烟衔在嘴上,转过身来对青年客气地致意,借火吸烟。“打扰了,有火柴吗?”青年抬起头,谦恭掏出火柴,把杂志放下,露出内页,上面是“第二十七章”某书的连载。
  “我这儿有,先生。”青年递过火柴。借此机会,龚剑诚瞄了眼杂志。漫不经心地评价道:“川端康成的《千纸鹤》?”
  “是的,先生,已经第二十七章了,我每期必看。”
  “三谷菊治和太田文子真的相爱吗?”龚剑诚用书评人口吻问。青年假意幽默,回答:“那要问一下圆觉寺家旅馆的老板娘了。”暗号符合,龚剑诚微笑,转回身喝茶,吃了点东西走出去。青年会意也跟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后楼僻静的夹道见面,停下脚步。青年神色匆匆望一眼四周。“我叫山口实彦。”
  “你好,货带了吗?”
  “带了,”他拿出一盘老唱片,一份工整材料,“《蝴蝶夫人》录音,请收听第二幕巧巧桑的第八唱段。这儿还有份法医报告。”青年走前,神秘地说,“有一本贝拉斯科的原著,注意对照。”龚剑诚将书和唱片接过来,装进口袋。将一美元塞给他,算小费。青年非常感激,鞠躬道,“谢先生。”
  “货款明天上午通过富士银行打给社长,替我问候他。”
  “一定,有事您吩咐!”青年得到小费,激动的脸色发红,机警察看四周,见无人便从后门出去了。

  龚剑诚和三枝很谨慎。传递情报都使用加密方式。回到宾馆,他拿出电唱机,塞进唱片。龚剑诚非常熟悉这类复原情报的技巧。将唱针调到第二幕,听第八唱段,特别注意《蝴蝶夫人》“巧巧桑”唱腔内的杂音。杂音,外行人听了就是丝丝想,可内行人才会听出里面夹带的摩斯电码。记录杂音,然后按照贝拉斯科的《蝴蝶夫人》剧本原文密码本翻译。三枝不愧是情报高手,制作情报的水准很高,即使被美军密探破获,也很难察觉。龚剑诚忙碌了一阵,弄清了情报内文。
  “台外交部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美国国务院递交备忘录。蒋介石表示将派遣台军主力五十二军附加第十三师共三万三千人,出兵朝鲜,直接参战。七月三日,台湾当局驻联合国代表蒋廷黻告知秘书长赖伊,台湾准备派军队到朝鲜帮助美军作战。
  “七月四日,台驻日代表团何世礼拜会盟军司令麦克阿瑟,表达台湾当局出兵朝鲜意愿,麦对何说,他一向主张台湾不能落入共产党之手,出兵符合美国利益。但是,蒋出兵朝鲜的建议,美参联会第一次讨论未获通过。艾奇逊认为,中共周恩来发表对朝鲜内战声明不只是威胁,而是出兵干涉预兆。如蒋军开进南朝鲜,中共必加倍打击,致战争扩大。杜鲁门被艾奇逊说服,暂时否决蒋之建议。今日,美远东情报局收到国家安全局指示,监视国军调动,对其军事行为进行限制。”
  这是一封非常有利的情报。龚剑诚仰头抱后脑,望天花板沉思。他已接到“昆仑”电报,要求他密切关注台湾出兵朝鲜的情况。中央对蒋介石此举非常担心,一旦成行,等于为国民党开辟反攻大陆的第二战场,会使新中国腹背受敌。他当即将情报用密码发送给“珠江”的香港电台。完成之后,又将另外一份关于朝鲜战争真实情况的电文发给台湾国防部情报局和孙将军。
  龚剑诚打开那份东京警视厅验尸报告,研读步七师情报上校罗森的死因。三枝真有两下子,居然弄到了报告的影印件。报告说,罗森中了两种不同子弹,致命一发为远距离射击的M1903改进型狙击步枪,打入头部,口径不大,但威力无比,是美国军方使用的最新式子弹。
  这么说,帮助舞女杀死罗森的人,最可能是美国人,或是为美国服务的特工。难道这出戏是中情局导演的?龚剑诚不禁这样假定。
  舞女真名李真玉,日籍南朝鲜人,来自庆尚北道庆州,日本战败时期,跟随一名叫金奉洙的南朝鲜军人移居东京,金曾是日伪时期官员,来日本是逃避战后的审判。去年,金奉洙被朝鲜义士所杀,李真玉遂孤身一人。为生计,借助丈夫旧关系,成为了高级舞女,穿梭于驻日美军上层。她出入高级宾馆,约会美国校尉,与罗森、罗伊等高级军官保持关系。李真玉虽妙龄,但社交经验老道,被美军怀疑是有苏联格鲁乌背景的北朝鲜人民军参谋总部潜伏特工。

  龚剑诚放下报告,一种无以言表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坚强的人民军女特工,不惧死亡,为保住机密牺牲自己,最后关头解决了可能遭致泄密的合作美军,有牺牲精神,值得敬佩。

  两天后,三枝又打电话给他,交给他一份更高机密的情报。奇怪的是,他分文不取。破译之后,龚剑诚感到朝鲜战争的风云正呈扩大趋势膨胀。

  “七月八日,美国总统杜鲁门任命麦克阿瑟为联合国军总司令(GHQ)。准备大规模介入朝鲜战争。麦克阿瑟还在今天上午通知日本首相,允许日本警察实力扩充到二十一万八千人,约为站前日本警察部队四倍。这将是日本重新组建陆军的开始。”
  他忙碌到晚上八点,将各方面搜集到的信息进行综合,然后发给“珠江”,让“昆仑”首长参考。夜色降临,龚剑诚一脸疲惫,就到东京都银座区“小莅原中华料理”餐馆。他喜欢在这儿吃晚饭喝茶,饭店浓郁的家乡气息,能缓解疲劳。
  龚剑诚正在品茗龙井,玄关外就进来两人,焦急地朝里望。龚剑诚抬头,正遇熟悉的目光,笑着站起来。来者是台湾驻日军事代表团情报处负责人李驰和龚剑诚昔日部下廖凯少校。这两人都是保密局高级特工。
  李驰今年四十,个头中等偏瘦,白净面皮,架着副琇琅眼镜,额角头发略微卷曲,有点过早谢顶。他眉毛细长,微睁的小眼睛闪闪有神。而廖凯则又高又瘦,浓眉下生有一双探究诘问的眼睛,配有一双修剪规矩的胡子,总有民国军人的风度。习性使然,他经常熬夜,故而脸色比同龄人显得苍白,总像没睡好觉似的肿眼泡。他生性沉默,嘴唇总是抿着,举止比较单一,似乎也不大会笑;即使笑,也多半会手握空拳,遮在胡须处,略微低头动动横纹的脸皮,然后笑在心里。
  廖凯生来不信邪,不信命。最大特点就是争强好胜,浓眉下那双困倦的眼睛瞪圆,让人联想抗战时期的街头爱国愤青的时候,则多半是在和人打赌,只是他并非为了正义和信仰,而是一顿酒,一句玩笑话,或是鸡毛蒜皮的事。为这些,当年上司龚剑诚没少训斥,不过批评之后,还是把廖凯当自己兄弟,故而两人如亲兄弟。
  “剑诚兄,让我猜对了,果然在这儿!”李驰过来,显得眉飞色舞。廖凯则在后高兴地抿嘴笑。
  是啊,风俗画兄的叹息,我也深有同感。中国近几十年来,一直奉行的国际中庸之道,不站队,跟班作风,早晚会害了自己。一个强大的躯体,若是软骨头,只能被人为是一口千斤肥猪。而不是一头斗牛。
  “李主任,这么得闲到小莅原?”龚剑诚迎出两步,不知两位来意。
  “找你还不容易?”李驰拿出了解底细的亲密神态,点点他说,“在上海你就喜欢泡茶馆。”
  龚剑诚笑了。李驰是龚的同僚,为人圆滑幽默,喜欢打哈哈、开玩笑,不过因龚剑诚曾经帮他谋到赴日本的机会,因此对老弟非常尊敬。廖凯坦然地站在龚剑诚身边,笑眯眯看着兄长。有了大哥为依靠,他在驻日代表团里也扬眉吐气。
  龚剑诚叫服务员:“再来一壶茶!”李驰制止。“回头喝吧,有急事儿。”李驰说完,瞟一眼四周,神秘低下头,豪爽地喝干龚剑诚杯里的番茶,抹下嘴巴对龚剑诚说:“走,剑诚兄,路上说。”
  “什么事这么急?”
  “好运来了!”李驰凑过龚剑诚耳边,低声道,“今晚查理·威洛比少将要见我们。”
  “威洛比?”龚剑诚看看表,有点吃惊,威洛比将军是太平洋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的红人,地区情报总管。他接见事情不小。“这都八点半了,怎么不找朱团长?我们可都是小人物啊!”
  “是情报方面的事,将军的副官打过电话,专找咱仨!”李驰兴奋地伸出拇指,得意地挤挤眼睛,“还有四十分钟。”
  三人急冲冲离开小莅原,雄赳赳穿过马路,上了驻日代表团那辆老奥斯汀轿车。这辆挂有台湾“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旗的轿车启动,冒出一股黑烟。廖凯驾车娴熟,很快驶出东京都主要街区,拐上横田基地的大路。窗外浮光掠影。李主任转过头,不无神秘地说:“剑诚兄,美军远东情报部出事了你知道不?”
  “什么事,不知道啊?”龚剑诚当然知道是步七师罗森叛国之事,但故作吃惊。李驰神秘地挑了一下细眉,悄声说:“美军步七师情报处罗森上校被朝鲜女间谍给杀了。”
  “罗森上校?有点印象……那家伙很胖,喜欢女人。”
  “我不认识,不过那老兄十分嚣张,美国陆军反谍处听过没有?”
  “代号CIC的军事反谍处?”廖凯抢先回答。
  “正是那些神秘大爷,他们做事,连中央情报局都不敢过问。”李驰嘲弄地咂嘴,“听说那老兄当时嚣张的很,泡个美女还要在酒桌上干那个,远不知大难临头呢!”李驰绘声绘色地讲述,“CIC特工给他上手铐,可刚走,那小妞就还手了,把罗森和另外一个少校给毙了,女特工也被CIC的一个叫林芳的少校打死了。”
  “林芳?”龚剑诚故意好奇地问,“中国人?”
  “华裔,不然谁能爬到那个位置?CIC反谍处,那可是让美军谈之色变的军中阎王!”
  “是啊,一个中国人,怎能混到反谍处呢?”龚剑诚自言自语,其实也在对自己发问。林湘为什么改名林芳了呢?不过,龚剑诚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李驰和廖凯能否认识林湘,如果是的话,对自己不利。他努力回忆林湘跟自己公开在一起的日子,是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三年“殉国”这段,而一九四二年以前,林湘长期在军委会交际处,后来到外交部情报处电讯科,跟军统是两个不相干的谍报系统。李驰长期在北平、满洲从事地下谍报活动,根本不认识林湘。倒是廖凯有这种可能,因为在缅甸,他是自己部下。不过,他一般都在密支那和曼德勒地区搜集情报,与盟军司令部的情报人员接触不多。
  李驰滔滔不绝,把小道传闻讲的活灵活现。龚剑诚自信这两个家伙没见过林湘,就踏实多了。龚剑诚笑了笑,即兴一句。“不可思议!”
  有这么多朋友鼓励,我不会停下来。见仁见智吧。对于评价不好的,我不该写这种题材的,也表示感谢,毕竟是一种态度,也引来了大家的议论。
  “是啊!”李驰将身体探回去。望着繁华夜景,感叹说,“大战将至,情报场上众生相,美人计后的暗杀,暗杀之后的连环计……不简单的舞女间谍啊。”
  “老李,日本有北韩间谍?”
  “你来的时间短。”李驰严肃地说,“在日本有很多朝鲜侨民,其中一部分就与北方劳动党有特殊联系。”
  “那罗森,是不是是给金日成泄露了情报啊?”
  “十有八九。”李驰很自信地判断说,“金日成大胆南下,没十拿九稳情报,他敢?”李驰的话引起龚剑诚深思。
  车开得很快,街道上酒吧女郎,乞讨残疾的退伍军人,拉皮条的掮客,喝醉美国大兵,谨小慎微的日本密探都留在满是汉字的霓虹灯招牌后,像鬼火一样消失,龚剑诚闭上眼睛,思考威洛比将军今晚接见的用意,必与美军出兵朝鲜有关,因为他不了解北朝鲜的人民军。
  第八章


  横田基地位于东京都西面四十五公里的多摩郡福生町,是美空军东北亚指挥中心与空运基地,太平洋盟军司令部情报部就在空军基地。跑道上黑黝黝的机群发出巨大轰鸣,虽在夜间,多架飞机仍在起降。仅从空运量就可判断,美国侵朝战争即将开始。
  龚剑诚注意基地里飞机型号,这里集结大批B—29型战略轰炸机,无疑准备对朝鲜半岛实施战略轰炸。汽车拐进一个庄园式的田野,前方是一座灯光耀眼的大别墅。四周戒备森严,这里就是情报部。
  威洛比将军闻李驰等到达,凝思的面孔顿时被面具般的热情取代,他让情报主任恭请,自己迎出门。
  “将军好!”李驰等人几乎异口同声。未及握手,先给这位古板的将军敬军礼,威洛比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握定来宾,然后古怪地笑几声,做出随意的手势。从其军服上,龚剑诚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进入会议室,立刻被美国情调感染,正厅是国旗,墙上悬挂麦克阿瑟和威洛比的合影,大照占据半壁;此外,壁橱陈列印第安雕翎箭、野牛头骨,牛仔帽和古老来复枪,给人印象是,这间屋子刚从弗吉尼亚州的博物馆空运而来。
  或许模仿麦克阿瑟,威洛比也叼烟斗,是麦克阿瑟参谋集团,即所谓“菲律宾派”的重要人物。这位远东情报局头面人物人高马大,有德国血统,一双蓝眼,大卫雕像似的眼窝,内镶嵌宝石般锐利的深目。威洛比面孔清瘦,颧骨和额头等宽,没戴军帽,规矩的发线折射出他循规蹈矩的性格。嘴唇湿润,保养良好,只是岁月不饶人,褐色卷发间,夹杂些许的白发。勤务兵给各位倒上咖啡,目不斜视出去带上房门。
  “先生们,把你们召来有点晚。”威洛比吸一口烟斗上的雪茄。李驰出面寒暄,话未出口,起身半鞠躬,“目前局势危急,将军分秒如金,能受召见,乃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是我的朋友,不必客气!”查尔斯·威洛比少将用军人手势下达不拘小节的命令。龚剑诚则用心打量,脑海里闪现其骄人的简历。此公生于德国卡尔·韦登巴赫,英语中带有浓厚日耳曼口音,二战时是美军太平洋战区情报首脑,在缅甸战区有幸接触过几次。他的下属敬畏其为“普鲁士教官”,源于威洛比为人强横。他为美军建立G2情报系统,为打败日本做出贡献。但他是反共专家,一手炮制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史沫特莱女士迫害事件,是致其过早离世的元凶之一。
  “将军,”李驰恭敬介绍同行者,“这位是龚剑诚上校,电讯情报专家。”
  “不必介绍,”威洛比笑着看龚剑诚,“你好,龚,在中国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很棒!”威洛比记忆极好,稍后准确道出龚剑诚当时军衔和让他记忆犹新的事,让龚剑诚很吃惊。他恭敬地向威洛比半鞠躬致礼。“承蒙将军记得,见到您非常高兴!”
  “快请坐,龚先生,廖先生!”威洛比算是中国通,说话自然带有东方人寒暄味道。李驰和龚剑诚交换眼色,凑前半个身子,开门见山:“将军,有让属下们勤奋之事?”
  “嗯,是有个事。”威洛比请李驰等走到墙壁的东北亚地图下。威洛比点燃有些熄灭的烟斗。随后抬起头,鹰眼在灯光下更显阴森,普鲁士人的蓝色瞳孔,射出睿智的火焰。这位老特工居高临下,仿佛黄皮肤的同行不过是他的插班生。
  “目前,金日成部队兵临大田,直逼洛东江,李承晚国防军全线溃退,洛东江防御圈是最后一道防线。我想问一下几位,你们对北朝鲜军队里战斗力很强的那几个师怎么看?作战水平如何?”
  龚剑诚听了一笑,果然猜的没错。李驰在解放战争时期没上过前线,仅凭过去的印象,做些粗浅评价,别无新意。后来他恳切地请龚剑诚代表三人回答。
  龚剑诚整理一下思路,先提到毛泽东对解放军四野进行整编,其中五个师朝鲜人的部队,后来回国成为人民军主力的过程。威洛比听得认真,不住点头。后来他问:“你觉得北朝鲜部队的战斗力不同一般,请给出理由。”
  龚剑诚直言相告,列举朝鲜人民军的主要将领参加过二战和中国内战,不仅经验丰富,还意志坚强。
  “比如第一军的金雄,第二军金武亭,都是老资格中共。第二师的师长崔贤,参谋长许波,第四师师长李权武,第六师师长方虎山,第七师师长崔仁都是老八路长官,在敌后抗战都有建树,战斗力不容小觑。”
  威洛比插言道:“这么说,北朝鲜军队是支劲旅?”
  “与美军相比,应该算是农民。”龚剑诚认真地说,“北朝鲜战斗力最大不足,就是军队中派系复杂。”
  “哦?请告诉我,是哪方面?”威洛比对此颇为孤陋寡闻,所以想多听一听。龚剑诚端正地放下地图指挥棒,郑重讲道:“苏俄派、延安派、金日成抗联派,相互协调比较差,这是由于共产党政治斗争决定的,与军事无关。这方面,可以参考斯大林的肃反运动。”
  “我懂了,那么装备上,人民军怎么样?”
  “很落后,虽然苏联支援了不少武器,但多是二战淘汰货。没有完善后勤体系,全靠士兵的战斗意志……”龚剑诚适可而止,毕竟他是台湾人,是看客。
  威洛比深吸一口雪茄,赞许地看了龚剑诚一眼,这可能是他听到的最真实的北朝鲜信息。不过他的目的不是这个。“谢谢龚。我有个设想,不知三位能否帮我一个忙。”威洛比亮出底牌。
  “请将军明示!”龚剑诚恭敬凝视。威洛比想想说:“我想请三位到南朝鲜协助我,甄别有关北朝鲜军的情报。”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不禁都愣了。威洛比做了解释,“正如你们所说,朝鲜人民军将领都是半个中国人,和他们打交道,正如不了解毛泽东一样,我不了解金日成,我的人确实不行。希望三位帮助我过滤情报,这样会更有效率阻止这场战争。”
  @静静的河1979 142楼 2014-03-10 14:11:19
  您写的很不错,文笔优美,对 历史 考证比较精确,支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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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持是一份力量:)感谢您的鼓励
  威洛比说“阻止战争”未免有些堂皇,其实是他们在这方面缺少人才。李驰觉得太唐突,跟美国人走是需要勇气的,毕竟他没有龚剑诚与孙立人那层关系,且早就觊觎台湾外交部的位置,如今给美国人当狗腿子,前途未卜,弄不好还会让本不太信任自己的毛人凤忌惮。
  龚剑诚不动声色,这件事他需向孙将军汇报。只有廖凯眼眸放光,没有靠山的他似乎看到了上帝开启的一扇门。沉默片刻,李驰策略回应:“将军,很乐意为将军效劳,容我们思考并请示国防部,最迟明天晚上给您回话。”
  威洛比拿出一副对台湾不屑一顾的神色,“你们的国防部不会有问题,我甚至可以打电话给蒋总统。南朝鲜前途不错,希望各位考虑。”临别时,威洛比抛出了一块馅饼,“美军不会坐视南朝鲜被侵略不管。等战争发展到一定阶段,你们或许是台湾参战的前台人物了!”

  离开横田基地,三人默默无语。是夜,李驰和龚剑诚各自向台湾请示。龚剑诚心情同样复杂。他渴望到朝鲜半岛,为党中央搜集更多有价值情报,而且以美军雇员身临其境,能得到真实情报。孙将军得知情况后斟酌再三,第二天复电龚剑诚,暂停1020组在东京计划,同意他作为国军情报人员正式进入南朝鲜,以了解更多朝鲜战争情报。
  龚剑诚给“珠江”拍发了关于此事的电报,将南朝鲜之行通知总部。傍晚到来之前,他憋在屋子里冥思苦想。想到再次踏上南朝鲜的土地,心情就难以平静,他想起了文秀琳,想起了难忘的釜山逃难之夜。
  廖凯敲门,打断了龚剑诚的回忆。廖凯神色兴奋,看得出,他是非常乐意去冒险的。龚剑诚知道他的心思,驻日代表团快打烊了,去南朝鲜淘淘金,也是一种选择。只是对廖凯的表现略微吃惊,看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兄弟今天喜形于色,内心掠过一丝不安。
  两人去见李驰。李驰一脸青黄,一夜未眠。见两人来,他看看挂钟,给威洛比回话的时间快到了。他毫不隐晦内心的想法,检讨说:“我跟毛局请示报告里,没把我名字加进去,我不想去送死。”
  李驰自作主张,让廖凯诧异。他憋住没说话,看龚剑诚脸色。龚剑诚自然清楚,李驰极力摆脱是不想掉进战争的沼泽。他的目标是外交部,因有传闻说他在巴结外交部长叶功超,叶已许诺一个位置给他。
  李驰将批复电传扔到廖凯面前,叼了根七星烟一言不发。廖凯拿起来,阅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太好了!”不过他也略感遗憾,“主任,您要不去,美国人会不会不高兴?”
  李驰正愁没地方发泄情绪,侧过身,将一只脚搭在椅子上,不满地看着手指甲说:“中国内战都没打明白,还去搅和朝鲜统一,我不想蹚浑水。”
  三人谈话气氛正在沉重之时,女译电员进来,递给龚剑诚一封密电。“龚组长,国防部密电!”
  “放这儿吧。”龚剑诚看了看狐疑的李驰和廖凯,待译电员出去后,将电文摊在桌子上。“这时候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看吧。”
  “老龚,这可以吗?”李驰原则性强,建议龚剑诚不要碍面子。龚剑诚一笑,摆摆手,“两位都是我兄弟,咱们都要去赴汤蹈火了,还有什么秘密。”说着打开电文。内容却让三人都吃了一惊。
  国防部第763号,绝密
  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美国务院送交了备忘录。我军拟派出山地作战极富经验的52军三万三千名精锐战力,用于打击北朝鲜的进攻。现我代表侯腾、陈麓华、郭永、王楚英等于大邱和美第8集团军司令沃克将军达成协议。第一,我军作战地区在大邱洛东江一线,原计划以一个师空运平壤,其余海运南浦、海州、仁川登陆。
  第二,52军抵朝后,归“联合国军”司令部指挥,由美方派出联络军官进驻团以上指挥机关,我方派参谋军官五人参加司令部工作。
  第三,52军抵朝后补给由美方负责,按常规办理。军所需译员自行配备,享受“联合国军”作战人员待遇。为促成我军入朝之达成,责令1020组获取如下情报:
  1、 美军高层对我军入朝之决心。
  2、 麦帅拟提供给我军之C—46式运输机二十架,十五艘军舰护航的许诺是否得到美国军方支持,请搜集美东京使馆情报,以做出具体研判。
  看过之后,龚剑诚的心头笼罩一层阴影。蒋介石千方百计谋求在朝鲜战争中的勇三郎角色,目的就是反攻大陆。
  李驰端详半天,有些后悔,如果台湾参战,他将明显失去一次加官进爵的机会。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把逃兵当到底了。就狠狠吸一口香烟,玩世不恭地说:“给美军当卒子,还不把咱52军当炮灰?当年的远征军,国军可是吃了不少亏。”
  “主任,您……还是少说两句。”龚剑诚关切提醒。说来两人关系不一般,在南京时,李驰初到外交系统,可编制上还在军统,费用上的事不好处理,就找龚剑诚帮忙,两人从此私交不错。李驰工于心计,不善张扬,但有风范,比特工系统的其他人,李驰很有原则和良心。是冷静做大事的人。
  龚剑诚用目光指指外面,这里确不安全,台湾各个情报系统的人,都糅杂在驻日军事代表团的旗下。李驰用鼻子哼一声,掐灭烟蒂,说:“剑诚,我敢保证,只要老头子参与朝鲜战事,北京一定如法炮制,情报战就会全方位升级,咱不是诸葛亮!”他敲敲桌子说,“一旦情报有误,五十二军吃亏,陷入朝鲜这没底儿的泡菜坛子拔不出来,那时候,咱可就白白葬送五十二军这支精锐了。”
  李驰把脚从椅子上放下,看着两位。“剑诚,阿凯,你们是我兄弟,但我不想祝贺两位,有句话,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二位多珍重吧。”
  龚剑诚惨淡一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是逃不过去了。”李驰递给他一支烟,给龚剑诚点上。龚剑诚吐出一口烟雾,笑眯眯地看着天花板说,“啥时候兄弟混出头了,就请老哥上朝鲜土炕,吃泡菜,喝烧酒就和狗肉汤,末了给我嫂夫人捎五斤打糕过来!”
  “还有高丽参、泡汉城美妞!”李驰眉头倒竖,从沮丧中自拔出来,露出诙谐的脸容。李驰自知去南朝鲜没他份儿了,再把兔死狐悲的戏唱过头,难免遭人反感。就想起一个笑话说:“知道美国人招募士兵到南朝鲜,是怎么宣传的吗?”
  “不知道啊,给不少美元吧?”廖凯伸着脖子畅想。李驰瞅着他一笑。“看看标语怎么写的。”说着,李驰拿出一张美国华文版《星岛日报》,上面有征兵启事。“大邱的苹果香甜可口,汉城的男人战死了,百万美妞哪堪孤苦伶仃!怎么办?美利坚的牛仔们,姑娘们水深火热,她们急需什么?不是大米和泡菜,而是自由世界的勇士英勇献身!”
  “哈哈!”三人大笑,李驰将桌子上苹果操起两个,甩给龚剑诚和廖凯,“勇士们,大邱的美妞孤苦伶仃,别光顾着献身,留点神注意冷枪!”
  “老李,若汉城男人真死光了,你老弟也不会是战死的烈士。”龚剑诚淫亵一笑。
  “那我去哪儿找你?”李驰摸着下巴笑。
  “哪儿美妞多,就去哪儿找,龚剑诚可能光身子在泡菜缸里。”
  “哈哈!”李驰和廖凯都开怀大笑。
  一九五零年七月十八日。龚剑诚和廖凯来到东京美国最大军营Camp Drake。体格后,领取了美军军服、军帽、军靴、毛袜,以至内衣裤和生活用具等,并由威洛比将军派来的G1人事官员颁发美国陆军部身份证,和军官身份号码。美国军方对台湾人员参加“韩战”一事不愿曝光,因而龚剑诚两人身份极为保密。
  轻装简从,登上一架美军C-46运输机,降落到战云密布的南朝鲜釜山机场。飞机刚刚落地,就遭朝鲜人民军螺旋桨飞机偷袭,两人连滚带爬躲避航弹,可回头看时,那架C-46飞机已在烈火中四分五裂。时隔一个月再临釜山,龚剑诚颇为感慨,不过,他再也不能说认识这座城市了。街上见不到行人,到处是集结的美军和惊慌失措的南朝鲜军人,虽然南浦洞街道依旧俨然如故,可繁华不再,喧嚣不再,伊人不在。
  他们的目的地是大邱。大邱是韩国南部重镇,与半岛南端滨海城釜山相距三小时车程,
  如今朝鲜人民军大兵压境,南朝鲜国政府已南撤到大邱落脚。而美国驻韩第八军司令部就设在大邱。
  龚剑诚和廖凯去第八集团军情报部报到,龚剑诚被分配到DAC(Department of the Army Civilion,简作DAC)即南朝鲜战地服务处,配合第八军“521情报队”,担任翻译及战俘审讯主管。“521”是第八集团军专门负责审讯战俘的情报单位,不监管战俘,战俘由前线宪兵单位管理。龚剑诚的职等按照美国政府雇佣军人体制评为GS-4,即美国陆军少校。廖凯为上尉,被调离去洛东江前线。

  龚剑诚急不可耐去找文秀琳。可到了饭店街区才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活人在。那座熟悉的小楼早已被夷为平地,说毁于战火牵强,更可能是南朝鲜暴徒们趁火打劫给烧了。
  朝鲜人民军全线渡过锦江,将美国侵略者吹嘘的“决不后退”的战线打破。在人民军猛烈进攻下,南朝鲜军和美军从大田向东南大邱逃窜。驻朝美军司令迪安少将被俘。麦克阿瑟紧急任命美驻日第八集团军军长沃克中将代替职务,组建新的第八集团军。
  第一次认识沃克将军,是在大邱的第八军会议上。大邱所见军人,和东京所见的美军官兵完全不一样,无论阶级高低,都穿清一色的战地工作服,半统战地皮靴,裤管扎在皮靴里,全副武装打扮,沃克将军还头戴钢盔,腰挂“四五式”手枪。
  惶惶不可终日的美军拥挤到大邱狭小区域,沃克中将气得发疯,张了几次嘴巴,却只喊出一句:“我希望,当你们回到这里,是在棺材里面!”
  会后,南朝鲜海军总参谋长孙元一少将把龚剑诚和廖凯留下来。孙总长客气地对龚剑诚说明,他要借用廖凯参加海军情报局长咸明洙和美军上尉克拉克的一个联合小组,有重要任务。龚剑诚不明其意,但还是欣然同意。本以为廖凯会反感这种冒险,可出乎龚剑诚意料,他很乐意去。
  几天后,廖凯就和克拉克见了面。龚剑诚很关心他们的去向,但廖凯只字不提。后来,南朝鲜海军情报局长咸明洙带金舜基、张正泽和林炳来少尉这几个他认识的特务进入集训室,就猜出这是一支谍报队,是去执行特殊任务。八月十七日夜,廖凯最后一次和龚剑诚告别,直说他将乘坐渔船“白鸥号”离开釜山,目的地他也不知。

  漫长的“洛东江岁月”开始了,战火从炎热七月持续整个夏天,但明显已成强弩之末的人民军正倾全国之力做最后一战。龚剑诚完成战俘营的任务,被分到远东司令部情报处第二科,受聘军衔为少校。负责对朝鲜战俘和特工审讯的记录、分析、鉴定和策反,廖凯则再次被秘密派走,据说是往大同江的敌后,具体做什么,龚剑诚毫不知情。

  八月三十日,龚剑诚发给李克风一份麦克阿瑟对台湾动作的报告。报告简短,但语气沉重。
  昆仑,
  七月三十一日,麦克阿瑟在台湾密会蒋介石,虽此行不代表政府,但麦氏铁心拉蒋下水。纪要如下:1、东京将派联络组到台湾,协调军火及防御。
  2、东京盟军总部将派遣美方人员到台湾,设立军事通讯站,加强对大陆无线电监听。
  3、 美第七舰队协助台湾海防;空军史特拉将军与台空军拟订一个防御计划。拟定八月初,美第13航空队首批F—80型战机进驻台北和高雄。
  八月三十一日,朝鲜人民军第1军开始总攻击。第1军以第6师、第7师、第105装甲师一部、第104治安旅为第一攻击集团,以2、4、9、10师和第16装甲旅为第二攻击集团。第一攻击集团进攻马山正面,第二攻击集团经由昌宁、灵山进攻大邱南部。进攻开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夜深后,满山火把,犹如天上游动的“火流”,洛东江边北朝鲜第1军战士,利用少数舟艇前赴后继,大多战士跳入江中泅渡,军号嘹亮,喊声震天,对岸美军和南朝鲜军大炮嘶吼,洛东江两岸顿时成了血色地狱。就在这天午夜。

  漫长的“洛东江岁月”开始了,战火从炎热七月持续整个夏天,但明显已成强弩之末的人民军正倾全国之力做最后一战。龚剑诚完成战俘营的任务,被分到远东司令部情报处第二科,受聘军衔为少校。负责对朝鲜战俘和特工审讯的记录、分析、鉴定和策反,廖凯则再次被秘密派走,据说是往大同江的敌后,具体做什么,龚剑诚毫不知情。

  八月三十日,龚剑诚发给李克风一份麦克阿瑟对台湾动作的报告。报告简短,但语气沉重。
  昆仑,
  七月三十一日,麦克阿瑟在台湾密会蒋介石,虽此行不代表政府,但麦氏铁心拉蒋下水。纪要如下:1、东京将派联络组到台湾,协调军火及防御。
  2、东京盟军总部将派遣美方人员到台湾,设立军事通讯站,加强对大陆无线电监听。
  3、 美第七舰队协助台湾海防;空军史特拉将军与台空军拟订一个防御计划。拟定八月初,美第13航空队首批F—80型战机进驻台北和高雄。
  八月三十一日,朝鲜人民军第1军开始总攻击。第1军以第6师、第7师、第105装甲师一部、第104治安旅为第一攻击集团,以2、4、9、10师和第16装甲旅为第二攻击集团。第一攻击集团进攻马山正面,第二攻击集团经由昌宁、灵山进攻大邱南部。进攻开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夜深后,满山火把,犹如天上游动的“火流”,洛东江边北朝鲜第1军战士,利用少数舟艇前赴后继,大多战士跳入江中泅渡,军号嘹亮,喊声震天,对岸美军和南朝鲜军大炮嘶吼,洛东江两岸顿时成了血色地狱。就在这天午夜。龚剑诚向总部发出情报,语气沉重:
  昆仑,
  美军情报部门正秘密实施“铬铁”计划,具体方案不明。该行动是设想九月在朝鲜海岸实施两栖登陆,根据情报,估计有三处预计登陆点:
  1、西海岸仁川,计划代号烙铁100-B;
  2、西海岸群山,计划代号烙铁100—C;
  3、东海岸江陵东海面或汪文津,计划代号烙铁100—D。美国防部暂同意B\C两方案,但麦氏并未公布具体地点。可能由远东司令部根据海潮最后而定。

  第九章


  九月一日,身在北京的李克风,神情凝重地阅读“寒风”密电。麦克阿瑟谋划两栖登陆,他不感意外。但人民军不能在九月初拿下釜山,美军从东西海岸即仁川或者东海岸元山两侧登陆,掐断补给线,陷入南方的朝鲜主力就有全军灭亡的危险,这是中央最忧虑的。他刚刚得到首长陈汉卿的指示,要求“寒风”加紧搜集美军登陆情报。李克风亲自给“寒风”回电。
  寒风,请你尽快摸清美军最可能登陆点,查明意图和将用于两栖登陆部队之规模。
  就在收到“昆仑”电报的当晚的九月一日夜,无畏的人民军前线部队集中兵力孤注一掷,进行“九月攻势”,对洛东江防御圈做最后冲刺。龚剑成无路可走,身陷战火,他的远东情报局第二科统计调查组驻地遭到炮击。根据第八军的命令,他的小组必须撤到釜山去。
  今年的天气格外酷热,日本和韩国都是暑天,韩国前线的不少美军士兵中暑,釜山气温正午时高达33度。龚剑诚穿着制服,衬衣从臂以下及背下部都让汗水浸透。他打算给车加满油,然后收拾通讯器材。突然,炮火连天的尘埃里,驰来一辆军用吉普车。车停后下来三人,跑在前面的是大个子廖凯,后面两人穿美军制服,一男一女,在夜色中走的很快。
  “剑诚!还没撤退?”廖凯摇手,惊喜地喊。
  “廖凯?”龚剑诚高兴地挥手,跑过去拍拍他,“你小子,哪儿去了?”廖凯抹了把脸上的泥土,不住地笑,但没说。显然他执行的任务很机密。“剑诚兄,我和克拉克少校、咸明洙局长去了一趟海岛。”龚剑诚一皱眉。想探一下口风,便装作不懂地一笑。“别跟哥说,你去捞鱼了。”
  “那就好啦,唉,差点被人民军给抓了,苦着呢。”
  “哦,你这是要……”龚剑诚从廖凯的回答证实了判断,他确实去了海岸附近,估计是与“烙铁计划”有关,遂改话题。
  “我马上还要走。剑诚兄,你往哪儿撤啊?”
  “能去哪儿……”龚剑诚茫然地回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威洛比将军回东京了,战俘转到巨济岛和济州岛,我是无事可做,这不,回釜山避避。”
  “苦了老兄了!”廖凯嘴角浮现出一点诡笑,很荣幸地向后一指,“我和林芳少校今晚回东京,辎重没法带,就想跟哥哥招呼一声。”
  “林芳?”龚剑诚心里一惊,站着没动。两个军人走过来,龚剑诚浑身一颤,真是林湘!心立刻跳的厉害,没想到,在洛东江前线再遇旧恋。林湘身穿美军战时制服,苗条身材配着波浪长发,秋水般的笑容收敛有光,和东京枪击时的神态泾渭分明。秀发笼罩下的瓜子脸经过酷日暴晒,略显白里透红,增添不少英气。岁月似乎就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清澈的双眸透出寒气,填充了高高在上和美女专有的冷漠。
  一团熟悉的身影,面朝龚剑诚而来,但双方都尽量放慢脚步。女少校走到身边的时候,相互凝望的刹那,龚剑诚能见她低着眼略显局促、但却冰冷的脸。只是,他并未见到那依然面如桃花的颜色里流动着的无言悲怆,相反,却溢满了陌生。
  “你好,我叫林芳,远东司令部CIC反谍特勤处少校。”林湘主动而热情地伸出手,语气咄咄逼人。龚剑诚后悔极了,不详的预感,正伴随梦中天使的到来将他的渴望击的粉碎,他被这天使的绝情翅膀扫的无地自容,陌生,无视,比任何语言都锋利,足以刺中一个长期思念着曾亲吻、拥抱的女人的痴情汉的心。
  他把满是汗水的脏手在身前揩揩,握住林湘。刹那,温度通过手指传导到久违的肌肤,龚剑诚稍微有了点信心。“龚剑诚,第八军前线情报顾问,统计调查科科长。”龚剑诚手心出汗,话不免啰嗦。手握在一起,也觉得林湘的手也有点抖。
  不过松开之后,他才吃惊发现,颤抖的错觉源自于自己的痉挛。陌生,深入骨髓的陌生,林湘留给他只是一个注视和微笑,那仅仅是交际符号,坦率地说,那是轻视和傲慢,龚剑诚很尴尬,将目光移开。
  “台湾气候怎么样?”林少校脸上浮上一层浅笑,觉得对方过于紧张,就努力轻松地问。
  “并不令人怀念,”龚剑诚想用幽默化解尴尬,“吃甘蔗是好地方。”
  “是吗?”林湘表情了无笑意,露出凝视对方的挖苦。龚剑诚傻笑,林芳的脸也绽开点笑容,但比昙花一现还难以察觉。“我不喜欢甜食。”林芳平静悠然地转身,指穿制服的南朝鲜军官,用中文说道:“认识一下,这位是大韩民国孙元一总参谋长的情报主任——金志勋上校!”
  “您好,金上校!”龚剑诚伸出手。金志勋这个人,他听说过,南朝鲜军情报系统小有名气,算是孙总长的智囊之一,故而怀有一定的尊敬,可对方却并未伸出手。“龚上校,您的大名早在三年前就在中国听说了!”金志勋那张朝鲜男子典型的方脸转向笑盈盈的林芳,由于傲慢,脸孔几乎拉伸成平行四边形,让龚剑诚十分尴尬。
  “哦?想必我们有一面之缘?”龚剑诚缩回手,冷眉以对。
  “那时候我作为美军观察员的翻译亲临徐州,当时您是剿总长官部作战厅情报室的三科副科长,刚刚从满洲逃到徐蚌。七兵团黄百韬和十二兵团黄维折戟沉沙,军统被共军谍报耍的团团转,如果是在大韩民国,恐怕这样的情报官,早就自裁了啊。”
  此人说话极其阴损,话锋尖刻而自负,模仿美军的口气却不得法,反而非常露骨。这对于援助南朝鲜统一战争的盟友,此番毫无意义的挖苦实在过分。龚剑诚本是斗嘴高手,只是被林湘冷落,心头正恼,见此人如此嚣张,也抑制不住火气。
  “是啊,我今天被威洛比将军请到南朝鲜,帮你们的李大总统坐守江南,可我临出发前,买的飞机票可是汉江的金浦机场,落地时就差了五百里。”龚剑诚冷冷一笑,“我见到不少可怜的妇女在釜山蹈海殉国,她们并不是活不下去,而是对大韩民国的男人们感到彻底绝望。”龚剑诚的挖苦颇有技巧,没指名道姓,却“慰问”了金志勋的整个民族。金志勋脸一红,赶紧补救:“龚少校,刚才我在开玩笑,请莫当真。”
  “我也是有感而发!”龚剑诚挤了挤眼睛。金上校这回主动伸出手,龚剑诚勉强和他握。目光越过金志勋,停留在他身后林湘的脸上。他真想得到一点回应,哪怕林湘表现出一丝关切也好。可惜,热望触到墙壁,林湘似乎连起码的关注都没有,龚剑诚和金志勋斗嘴的时候,她在旁顾。龚剑诚失意地摸下胡子,尴尬地说:“你们忙吧,我要收拾撤退了。”
  “请便。”林少校向龚剑诚点点头。

  龚剑诚失落地朝小楼走去。廖凯闪电般追上。他手里还多个长方形的很大的铝皮箱。“剑诚兄,有事拜托!”
  “干啥呀?”龚剑诚看他走路姿势,觉得箱子分量不轻。
  “哥,帮我保管一天。”
  “那你——?”
  “我和林少校去东京,金志勋陪我们去。”廖凯有了好差事,在兄长面前很得意。
  “又走啊!”龚剑诚羡慕地看看箱子。
  “就一天,哥,撤退别忘帮我带上,这可是老弟这趟远门的全部行头,林少校说撤退的多,能让登机就不错了,这箱子很重要,万一在飞机上出了事故,是自找麻烦,可我放美军那儿不放心,您就费费心帮我保管一天吧。”
  “好吧。”
  “哥,这可比我的命值钱!”廖凯看龚剑诚拎箱子姿态,纠正他的随意。就如小弟哄骗兄长,跟屁虫似地在后面督促:“哥,非常重要,知道不?”
  “傻小子,蒙我是不是?”龚剑诚笑着摸了他脑壳一把,“是高级鱼竿吧!”
  “老兄,要有那好事,能不邀你去?”
  “那啥啊,我跟你说,”龚剑诚压低嗓子,严肃起来,“可不兴给哥惹事啊,咱到南朝鲜是寄人篱下,混口饭吃,再好的东西,就是金条,咱都不能拿。”
  “想哪儿去了,哥,”廖凯以为龚剑诚怀疑他捞外快,警觉地朝身后望望,见金志勋和林少校说话,就压低嗓子,透露秘密说,“千万不能让金日成的大炮毁了!”
  “到底什么东西?”龚剑诚故意好奇。
  “都是资料,我回来马上要交给海军情报局局长咸明洙少校,他去东京了,命令我把这些东西留在釜山,害怕飞机出事。”
  “哦,那我就不问了。”龚剑诚知趣,安抚道,“放心去吧,哥丢了,箱子不丢!”
  “这才是我大哥!”廖凯嘻皮笑脸,“不白让您辛苦,我从日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最好吧,是辣酱,豆瓣酱也行,美国佬那罐头太甜,我都反胃。”龚剑诚苦笑。
  “得,就辣酱!还有豆瓣酱!”廖凯兴高采烈仰起脖子,龚剑诚拍拍他肩膀,“注意安全。”
  龚剑诚望着廖凯背影,不由皱下眉,这小子一到朝鲜战场就如鱼得水,和李驰相反,廖凯喜欢战争,这一点他并未想到。
  林湘意外折回,对龚剑诚微笑点了下头。“再会,龚少校!”
  “哦……再见,林芳少校!”龚剑诚别扭地改口。林湘没在意他粘滞在喉的含混话音,放下初见时的高傲,转身平静离去。龚剑诚痴迷地看着风韵窈窕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龚剑诚静静地站在自己办公的小楼楼下,心头忽然涌起一个疑问:廖凯介绍林湘时,使用了“林芳少校”,难道他真没见过林湘?龚剑诚茫然四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远处不时传来震天的炮声,天街的夜色抽筋般打颤,仿佛前方就是记忆中的上海宝山。
  他微微闭着双目,故意让大脑产生错觉,回到民国二十六年秋的上海,他正在和一脸学生气的林湘收听日军的电文。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时不时看他,顽皮的嘴角浮上一层妩媚而自信的笑容。一声刺耳的爆炸声,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一枚炮弹就在他前方一百米的地方爆炸,周围的几所民居被炮火点燃。龚剑诚抱着箱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熊熊大火,仿佛周遭已是民国三十二年的仰光Strand大街,铅华的夜幕,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烧焦血肉的气味,滚滚红尘中,远征军的曳光弹照耀当空,耳轮飘过绝地啸天的航弹爆炸声。他将身背电台的林湘压在身下,两人被炸弹掀起的泥土掩埋……可他们从土壤里钻出来的时候,却是一阵大笑,满脸是泥巴和泪水的林湘紧紧抱着他,他拥抱她,剧烈地亲吻……
  他紧紧地抱着,许久才感觉不过是冰冷的铝皮箱子,龚剑诚失望地揉了揉眼睛,慢吞吞走上小楼。绝恋的往事,忠诚不渝的情怀,都是天方夜谭了吗?龚剑诚唉声叹气,默默地走回房间。
  他放下箱子,仔细打量。这是日本“立花金属”制作株式会社产品。铝皮箱的做工相当细致,与普通密码箱不同,箱子有三道密码锁。对于一位老军统来说,打开并不难。但他很谨慎,首先用放大镜观察了一段时间。为防止美军情报人员日后用探测器查指纹,他喷洒了酸剂,将白手套留下的微量漂白剂除掉。小心翼翼打开密码箱。眼前是一大堆从未见过的仪器。但所有的仪器都没有说明书,也没有商标铭牌,但龚剑诚见过其中的一些,应该是水文观测仪。
  他谨慎观察一阵,将物件轻轻拿起,按次序摆好,随后一一鉴别。很快,他就弄懂这些物件的功用。有深度测量仪器、水温观测仪、海水密度测量仪、海水盐度观测仪器,海洋动力学观测仪,海流观测仪和验潮仪,在一个密封的橡胶袋里,还见到几本海洋气象观测指南。
  这些不足以构成情报要素。必须找到廖凯去的地方是哪儿。他发现一个防水笔记本,内页很厚,但全是符号和数据。龚剑诚对水文探测不算内行,所以枯燥数据没给他多少启示。不过,他慢慢就琢磨出道理来。发现是一些水深数据,而且同一页的观测值差距极大,还出现了正负号的标注。这应该是当地的潮汐落差。
  他想起廖凯进军统之前的简历。他曾在东吴大学读地质工程学,若非立志投军,差点就去国外留学。他有位韩国的同学,叫朴永宪,两人关系不错,廖凯学会了简单的朝鲜语。抗战中期,他和朴永宪投笔从戎,参加安徽雄村军委会和美军联合开办的第一期特种技术人员训练班。威洛比点名要廖凯到南朝鲜,看来也是看中了他是地质学学生,懂水文测绘的专业特点,而这种极其危险的工作,台湾特工做起来比较合适。即使被捕,也可往蒋介石身上扯,朝鲜人会认为这是台湾想以朝鲜战争为跳板,反攻大陆而进行的地质测绘,不构成对美军登陆机密的泄露,甚至不一定会引起朝鲜人的重视。但是,这些资料数据他不懂,必须尽快传给总部,让北京的水文专家对美军登陆地进行分析。
  他特意察看笔记本字迹。字写了有段时间,页面有海水润湿墨水的浸染点,显然不是一时伪造。他掏出微型相机,将数据进行拍照,就连仪器上最后保存的显示数字也未放过。拍照之后,他准确地将仪器复原,将密码箱的密码调整到初始状态。当夜,龚剑诚就将照片冲洗出来,在所属雇员还在紧锣密鼓,指挥当地南朝鲜军人帮助搬运仪器撤退到釜山的混乱时刻,他用美军电台给“珠江”发密电,通报了照片上截取的主要水文数据,给总部判断美军登陆作为依据。

  九月三日,北京居仁堂总参作战室,一片紧张繁忙景象。参谋部作战处的人员往来穿梭于走廊各个房间。李克风手拿烟斗,凝视墙上的巨幅地图,身边站着作战部五局副局长雷相如。
  “形势很危急啊!”李克风沉默很久,半眯眼睛,吐出一口烟雾说。
  “是啊,您看,”雷相如上前一步,指朝鲜地图,“人民军虽解放了百分之九十的国土,但迟迟不能突破洛东江防线,美军如拦腰掐断……”雷相如双手做个收缩姿势。李克风微微点头,眉头皱紧。
  “专家对水文数据解读的怎样?”李克风转身问办公室主任张智。部下立刻回答:“确实是仁川水文数据,我找了三位清华大学教授,都对此毫无疑问。”
  “当局者迷啊!”李克风无奈地摆摆手,张智退下。他和雷相如坐下,李克风吸了一口烟问:“你估计,麦克阿瑟登陆时间该如何选择?”
  雷相如浓眉一耸说:“登陆点在仁川,这符合麦克阿瑟一贯风格,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仁川登陆,必在月尾岛。仁川海底是几个世纪以来由黄海带来的黄土,在岛屿之间形成了特有的淤泥地带,落潮时,有的地方从海岸向外伸延最长要3.2公里。因此,仁川附近没有可供登陆的海滩,沿岸筑有高4.5米石质防波堤坝,是登陆兵两栖车辆的天然障碍。在仁川港的入口处,有海拔105米的月尾岛扼守,这是人民军认为固若金汤的地方。您提供的那份数据,我研究过了,仁川港潮差平均6.96米,大潮时高达10米。况且美军正在日本征集登陆艇,有两栖作战企图。但如果让吃水深度达7 米以上的登陆艇上岸,必须是满潮。”李克风佩服地点点头,赞同道:“有道理,请说下去。”
  雷相如取出笔记本,抽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图,李克风侧身一望,是手绘仁川港简要海图。雷相如摘下钢笔,用笔尖指着数据,“这里有个飞鱼峡水道,长90公里,宽大约1.8到2公里,满潮时水深可达10.8米,疏速达7节,美军登陆舰船在满潮时完全能进入。”
  雷相如将钢笔帽用牙齿咬住,双手翻开日记,继续说:“我查阅一下,九月后满潮日依次是九月十五日、十月十一日和十一月二日,而九月十五日为潮汐最大落差。另外,九月十五日满潮是早上六时五十九分和晚上七时十九分,共两次,中间整整间隔十三小时!这是两次比较好的涨潮时间,根据登陆战特点,这么长时间,足以完成外围滩涂巩固,而且人民军在飞鱼峡布置兵力有限。我分析,九月十五日清晨六点五十九分,美军必实施登陆。”
  “妙啊,你可真有两下子!”李克风赞叹地拍拍雷相如。但是,雷相如却脸如苦瓜,因为他深知,如推断成为现实,那么朝鲜战局将在一夜间逆转。
  “唉,小雷,不管朝鲜方面重视不重视,通报一下吧。”
  “好,参谋部首长正打算给柴大使一个电报,我这就草拟一份,您签字后我去发。”
  “咱尽力而为吧。”李克风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九月十三日夜,龚剑诚向“昆仑”和孙立人分别发了意思相同的急电。
  “今日从日本外交部获悉,日本派出十八艘舰艇,扫雷部队两千人,参加美军朝鲜登陆行动。麦克阿瑟亲率大小舰只二百六十艘,登陆部队7万已出发。此次登陆部队辖第1陆战师、第7师、特种工兵旅、南朝鲜军第17团和陆战团,今晨分别离开神户、横滨港,在佐世保会合,目的地暂不明。”
  当李克风拿到“寒风”密电的时候,眉头紧皱。望着电文,他轻轻摇头,由于朝方对中国总参提醒未予重视,已失去抵御美军登陆最佳良机。李克风心情沉重向首长陈汉卿汇报,得到的命令是:“直接给人民军参谋部发报,无论如何,要救!”
  李克风马上发了加急电文,再次通报美军登陆仁川企图,但再没回应。悲剧就在一天后拉开序幕。美军第十军成功占领仁川港。
  凌晨五时,数以万计的炮弹从多艘巡洋舰射出,朝月尾岛铺天盖地而来。数百架从航母起飞的飞机一齐升空,对毫无防守之力的朝鲜守军倾泻数千吨炸弹。轰炸刚停,美海军陆战队便以迅猛速度乘登陆艇爬上悬崖,占领滩涂。
  月尾陷落,通往汉城市区的障碍形同虚设。下午十七时,特混舰队进行登陆支援炮火准备。随后,主攻部队美第五陆战团主力和第一陆战团,分别在船坞地区和城南泥沼地实施登陆。残余人民军部队退守市区。守军从建筑物居高临下射击和投出手榴弹,使美军遭受伤亡。抗登陆作战中,朝鲜人民军首次使用无线电干扰技术,大功率发射机使登陆部队与海面舰队一度联系瘫痪,美军登陆部队进展并不顺利。

  
  美海军陆战队登上滩涂,有梯子,说明月尾岛很高
  当日夜间,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部决定撤走部队。九月十七日,第五陆战团占领汉城金浦国际机场。十八日全部占领仁川港,并直逼汉城。完全切断洛东江一线作战的人民军主力退路,南方七、八万朝鲜人民军主力完全孤立敌后。

  龚剑诚跟随第八集团军从大邱反击,第八集团军在半岛全境部署,自半岛西海岸往东海岸横向排列为,第一军进攻西线,第九军居中,第十军攻占东线。美骑1师与北朝鲜第3师、第13师对峙,准备向多富洞方向发展。大势已去的人民军开始动摇,第13师团的师长阵亡后,参谋长李学九上校不忍弹尽粮绝的一千多部下被屠杀,遂向美军投降,他是朝鲜战争中投降美军的最高级别的北朝鲜军官。

  九月十八日,美机猛炸汉城。四、五十架B29轰炸机编队轮番肆虐,每小时换一班,飞机和大炮配合轰击,把汉城烧成熊熊火海。入夜,照明弹飘在上空,市区明如白昼。烟火弥漫,航弹与炮弹声震耳欲聋。美国海军陆战队借助照明弹强烈光芒掩护,以重型坦克为前导,向汉城老区冲击。



  
  仁川登陆后的汉城巷战
  龚剑诚夹杂在陆战一师默里的陆战五团,作为第八集团军情报中校萨温主任的幕僚参加审讯人民军战俘。
  龚剑诚和《每日电讯报》随军记者雷金纳德·汤普森成为好朋友,并一起随美海军陆战队第五团行动。汉城西南的永登浦是汉江南岸的铁路、公路交汇地,重要的交通枢纽,要攻占水原必须先占领永登浦。攻占永登浦后,从汉江南岸渡江进攻杏州守军,第五团付出了不小的伤亡,而后攻占金浦机场。
  北朝鲜人民军于九月二十四日晚放弃汉城,翌日下午起,将市内各机关、重点韩国市民迅速向北方撤退。韩国陆战队率先开进到汉城车站。由于士兵多是在济州岛招募的农村青年,没见过大城市,更没见过火车,非常稀奇,又是看又是摸,结果遭受人民军的顽强伏击。美军最后调来火焰坦克将他们全部烧死在大楼里,抵抗才结束。

  
  被南朝鲜军活埋的人民军战俘
  很快,龚剑诚跟随第5团占领了西大门监狱、中央政厅、昌德宫和秘苑地区。各街道都在厮杀,劳动党组织的自卫队伏在街垒,楼房内,等敌人逼近,用手榴弹等轻武器猛击,造成美军一些伤亡。但是,最悲惨的是手无寸铁自卫的百姓,他们用梭标和罐头炸弹捍卫领土,迎着火焰喷射器冲锋,死伤枕籍、尸横遍地。
  街垒保卫者们被打死,人民军的部队被分割消灭,跟在美军后面的南朝鲜军和反共暴徒挨门挨户清理,对怀疑“投北者”毫不留情地屠杀。龚剑诚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许多南朝鲜军警们灭绝人性,对劳动党进行报复。他见到了许多残缺的尸体,没有双眼、鼻子、头颅;女人被轮奸,刺刀戳烂下体,肚子和子宫被豁开,有的女人被活活烧死。
  汉城已失去人性,成了人间地狱。美军凝固汽油弹肆虐,到处是燃烧的废墟,汉江两岸炸成一片火海。英勇的人民军战士坚守不退,在漆黑的街道顽强抵抗,直到大部牺牲,少数人被俘,战事才逐渐停息。

  
  汉城屠杀
  汤普森描述悲剧时写到:“可怕的解放,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建筑群被暴风雨般的炮火摧毁,在可怕热浪中,把大量的尘雾和瓦砾喷吐到我们身上。到处尸横遍野,尤其是被虐杀,看起来面目全非的老百姓,被坦克碾得血肉模糊,肢体七零八落抛散在各条大街。”
  这座依山而建、顺江而兴、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城市几乎见不到老百姓,城郭变成废墟,缭绕在纷飞的战火中。穿过四周飘来的烟雾,龚剑诚和汤普森到达西部街道。每个路口都有路障,冒烟的T34坦克残骸边,是人民军战士模糊不清的尸体。作呕的腥臭扑鼻而来,那些是被残杀的妇女。
  女人们痛苦扭曲,赤裸身躯,双脚捆绑麻绳,头发乱蓬蓬披散在血泥里,头部模糊,几乎是肉酱,坦克履带的辙印里满是碎肉和脑浆,景象惨不忍睹。
  美李军侵入汉城,立刻张贴标语,“灭共队”、“反共队”、“自治队”“还乡团”等特务组织四处活动。仅在东大门外清凉里中良桥堤坊大坝一处,就集体枪杀七百多名怀疑同情北方的妇女儿童,军警对女人轮奸,然后活生生剖腹,还把死者的尸体挂在电线杆上。望着血腥布告,看着悬挂的尸体,龚剑诚心胸涌起愤怒的狂澜,为无辜者惨遭的不幸而悲哀。
  部队继续前进。在通往市区的街道上,美军第五团受到人民军狙击手的阻击,这是他遭遇的最后一次战斗。在一座燃烧的大楼上,人民军几个狙击手将美国兵射翻。但接着就是血洗的枪炮声。
  占领大楼后,斯大林和金日成画像被火焰燃着,美军把活着的人民军狙击手倒吊起来,捆绑在画像上。美军咒骂,对他们周身乱捅,然后将吊绳移到火堆,朝鲜士兵被惨无人道焚烧。美国大兵一边歇斯底里狂叫,一边将剩下一口气的俘虏拎回来,一番侮辱后,再像烤圣诞火鸡一样,扔进火场烧焦。
  眼睛被刺痛,视力模糊不清,龚剑诚浑身颤抖。在失去主要公路上,他见到了北方人的杰作。撤退的人民军对“南边”的奸细也大开杀戒。将带不走的缴获汽车焚毁在马路,处决“奸细”后,把尸体摆到街道中央,用坦克碾压,同样是血肉模糊。汉城的“解放”,已成为一项可供人创新的残杀游戏,同胞相残,也扭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十章

  李承晚来到了汉城。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九日,美海军陆战队卫兵整装肃立,从金浦机场到汉城圆顶国会大厦道路戒严。上午十点,麦克阿瑟的飞机着陆。叼着雪茄的麦帅携夫人乘坐雪佛莱汽车向市区挺进。
  国会大厦外面,心腹智囊威洛比将军等在此等候。麦克阿瑟情绪激动检阅了三军,把银星勋章佩戴到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和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沃克中将胸前。
  龚剑诚怀着沉重的心情,驾车穿越欣喜若狂的南朝鲜军区。街道两旁站满拿太极旗的市民。他们的身后,电线杆全都倒了,电线散落在大街,电车铁轨零乱不堪地拧成麻花状,战火后的汉城混乱不堪。今天龚剑诚有个重要使命。昨天夜里,“珠江”给他拍发了一道十万火急电文。
  “南方人民军三万兵力正回撤,被卡死在中线,须突过水原之第八军林奇部与第十军接合部。我方正协助朝方实施骗敌行动。请你指挥操作:用人民军密码发报,欺骗美军,对人民军东经太白山突围假象深信不疑。连播五次,地点流动。
  诱敌内容由“黑狼”给你。接头地,二十九日十点二十,接头密语如下……注意:人民军参谋部密码本已在敌手,此次等同明码发报,极危险。”

  
  麦克阿瑟车队驶入汉城

  
  景福宫东大门欢迎美军的标语
  这是入朝以来第一次和朝鲜同志联系。“黑狼”是谁,性别年龄都不知道,只知此人是劳动党情报部潜伏特工。汉城交通受堵。“蓝宫”总统府外广场将举行“光复”仪式,但趁乱见面,也不易引起注意。龚剑诚驱车沿太平街、光华门街,向黄金街行驶,到处是白布黑字标语“感谢美国拯救”“欢迎麦克阿瑟将军来韩”“美军万岁”的标语。
  国会大厦的窗户还可见破碎的玻璃,巨大的被战火熏黑的铜圆顶犹如魔鬼的睾丸,圆顶下面的平台挤满美国和南韩的官员。美国帮凶英国也来道贺,几名穿白制服的英国海军军官显得扎眼。龚剑诚将美军牌照的汽车停在广场西北角,步入接头地。
  大钟指向十时,南朝鲜军火炮齐鸣,议会大厦广场上,几万名自愿或驱来的百姓手拿大韩民国和美国旗帜,诚惶诚恐、笑逐颜开地欢呼。麦克阿瑟和李承晚挽手步入议会大厦,山呼海啸般欢呼之后,麦帅挥动“玉米芯”烟斗:“承蒙仁慈神的眷顾,我们英勇的军队……联合国军解放了朝鲜……这个城市已经从共产主义专制下挣脱,它的人民再一次拥有机会……”随后,他从助手温·赖特将军手里接过大韩民国旗帜,郑重交给李承晚,“大韩民国从今天起,仍是阁下您的了!”
  全场欢呼雷动,李承晚抱着太极旗,哭,这位苦大仇深的傀儡总统,在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哆哆嗦嗦,举起旗帜,含泪赞颂:“我赞美您!民族的拯救者,伟大的统帅,我爱戴您——麦克阿瑟将军!”没说几句便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干脆振臂呼泣:“您是救世主,整个朝鲜人的上帝!美国万岁!”
  十点十分,龚剑诚来到广场东南的巷子,这里聚集数千观看仪式的老百姓。在一家叫“COCK BOBY”的旧咖啡馆,现在是废墟的大门前,龚剑诚站定,此时人群向前游行。咖啡馆前有颗老榆树,他渐渐走近。见有个人,面朝广场。此人身材魁梧,四十二、三岁左右,穿南朝鲜军制服,军衔是中校,戴着墨镜。他的鼻子挺直,眉毛很重,即使墨镜也不能盖掉炭黑的眉根,头发微微卷曲,脸轮廓分明。再看右手,戴白手套,拿旗帜的左手裸露,符合接头约定。
  龚剑诚观察一下周围,随咖啡馆前面感泣的军警蠕动,自然站到此人身边。此刻李承晚正对麦克风拉口型,擦泪在麦氏鼓励下发表哽咽演讲。
  “今天的金达莱开得鲜艳!”龚剑诚用比较生硬的韩语,对身边的人感慨。中校没扭头,而是稍微动下身体,不动声色附和道:“是啊,汉江的蔷薇将黯然失色了。”
  两人几乎同时对视,都愣住了!
  “沈智豪!天啊,是你,大哥!”龚剑诚用汉语轻呼。
  “龚!我的兄弟!”这人从嗓子里呼喊出汉语,声音包含深情。随后两人各自扭过头,将重逢的喜悦掩饰在对李承晚的“赞叹”中。当人群欢呼时,两人也心潮澎湃,热烈拥抱,眼睛都湿润了。
  老沈将粗壮有力的大手抓向树枝,就像金刚山老枫树那样健壮,血性十足的嘴角,在阳光下泛出古铜色,望着密密层层的人墙,他轻吁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惬意。
  政权交接仪式结束,南朝鲜人高呼口号结队游行。龚剑诚和沈智豪坐上吉普车,穿越游行队伍,往北开过汉江,来到汉山深处。刚下车,两位昔日抗日的战友就再次拥抱,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真没想到,‘黑狼’是你!”龚剑诚感慨不已。
  “我也没想到啊!‘寒风’同志!”
  “哎,老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龚剑诚知道沈智豪是朝鲜族人,但在光复前去上海找他的时候,就听说他脱离了军统,不知去向。
  “光复前夕,戴老板组建国际情报组,我就被派往东京,后来戴老板遇难,我们也就没人管了,军统大裁员的时候,海外组就撤销了,我奉命就回韩国了。”沈智豪兴奋地打开食品袋,拿出美军罐头,启开两瓶搞到的“???”(朝鲜酒名)。两人又在林中寻觅些野菜,包裹粘糕,坐在汉山高处的一块岩石上,铺上一个军雨衣聚餐。俯瞰江边,故友重逢,两人的胸中怀有万千感言。
  “呵呵,什么酒,这么香啊!”龚剑诚闻着酒香,吧咂嘴。
  “叫‘真露’,正宗汉城烧酒牌子!”沈智豪脸颊扬起,喜悦中透出悲悯,“敌人庆祝收复汉城,我们庆祝兄弟重逢,来,一醉方休!”
  “好!老沈!”龚剑诚眼睛里都是笑,拿起军用水壶,两人碰杯,将半茶缸的酒一饮而尽。
  望着浩瀚如银的汉江,沈智豪感慨说:“回国这几年,我始终都想念你们,想念同志啊!”
  “老沈,你什么时候加入中共的?”
  “民国二十九年腊月间,李克风同志单独发展的我,秋风起了很大作用。有啥说的,我的命都是秋风给的。”
  “我是一点不知道啊!”龚剑诚想起几次意外脱险,忽然眼前一亮。“有一次上海地下党一个骨干被日军特高课策反,出卖五位同志,后来有两个人也叛变,陈芝同志通知我藏起来,她说有位同志得到了密报,莫非那个人,是你?”
  @风俗画 181楼 2014-03-15 13:54:28
  如此严肃的写作,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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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文弄墨里很少有人真正看军事书,感谢了!
  “是我,当时太急,我只能这样做。”
  “老沈,没想到是你救了我的命!”
  “那三个叛徒,让秋风给毙了。你也救过我,可也许一点都不知道。”
  “哦,哪一次?”
  “二十九年春天,我去闸北的交通站取修理好的电台,日本宪兵队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我入网。多亏杨梓同志及时来到,告诉我76号李士群的特务已布置在交通站,我就没去,躲过一劫。我问杨梓,是谁告诉你的,她只说是‘寒风’同志。那次若不是你,我老沈恐怕早变成骨头渣子了。”
  “老沈,陈芝同志牺牲了。”龚剑诚语气陡然低沉。沈智豪吃惊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五月,台湾工委书记蔡孝乾叛变投敌,在台潜伏的骨干和地下党员悉数被捕,一千多人啊,陈芝同志也在其列。”
  “这么严重!又是他娘的叛徒!”沈智豪狠狠捶打松树干,眼睛潮湿了,“多好的姑娘,都解放了,还……”
  “陈芝同志很英勇,我在刑场见她最后一面,”龚剑诚迷离的目光投向远方天空,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吴淬文将军,你还认识吧?”
  “他不是军委会的少将参议吗?”
  “后来是中将。他就是我们的一号同志,和陈芝一起也牺牲了。”龚剑诚轻轻摇头,举起茶缸里的酒,泼洒在地上,沈智豪也表情沉重地如此泼洒,聊以祭奠英灵。龚剑诚抬起头,努力一笑,“说点高兴的吧,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沈智豪黑黝黝的脸孔涌上一点苦笑,“凑合吧。脱离军统,见不到克风同志了,我茫然一阵,后来和劳动党中央接上了组织关系。我就在黄海道平山郡组织反日游击队,那里是李承晚家乡,我保护过他的家人,和他就有了那么点关系。”
  “你是南方游击队领导人?”
  “是骨干吧,光复后我加入了南方共产党组建的共和国警察署。四六年五月,发生‘伪币事件’,美军取消南朝鲜共产党,我在狱中呆了一年。按照平壤情报部‘凤凰’同志指示,我加入南方右翼民主党,支持李承晚,就这么,靠着这棵大树潜伏了下来。”
  沈智豪苦涩摇头,望着蜿蜒曲折的汉江,自嘲道,“李承晚在美国扶持下取得大选胜利,当了傀儡总统,就把我提拔起来。金九被杀,南朝鲜白色恐怖,我因为有保护伞,才混了个中校。”
  龚剑诚默默听着,感言道:“智豪,南北统一斗争可比中国的解放战争复杂多了,南北方人为什么相互仇视那么深呢?”
  “都是美苏搞的三八线,没能统一,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想到伤心处,沈智豪将瓶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剑诚,你怎么,从台湾来?”
  “嗯,起初是美军邀请,后来作为台湾的观察员,我在第八集团军情报处担任少校。”
  “佩服你,”沈智豪了解老朋友,感触道,“很多同志暴露牺牲,也怪他们自己,在敌营扎根不深,想搞情报,就容易出事。你就不同,戴笠要不死,我看你老弟非爬到保密局少将的位置不可!”
  龚剑诚咧嘴笑了,在老朋友面前,他可以天真享受夸奖。“哎,嫂子朱小慧跟你来朝鲜了吗?”
  “来了,可……又走了。”沈智豪含混地低头说,眼睛突然仰成角度,看着天空掩饰悲凉的情绪。
  “哦,好多年没吃过嫂子做的菜了!”龚剑诚陷入温馨回忆,“回国也正常,可能不习惯。”
  “是啊,你嫂子……我们离开中国的时候,就把女儿沈欣姮托给杨梓了,今年也该这么高了吧,可惜再没见过。”沈智豪痴迷地弯起眼睛,

  
  韩国特务拷打北朝鲜劳动党女犯人
  比划一个高度,那副慈祥和不安,是不称职的父亲提起深爱的女儿时常有的神情。
  “欣姮没在你身边?”龚剑诚遗憾地看着老哥,“杨梓,我已经五年没见了。”
  “她带欣姮,难为她了!总感觉对不住小杨同志。”沈智豪说到这里,泪水涌出眼眶。
  “怎么了,老沈……”龚剑诚突然预感到情形不对,求解地看着沈智豪。
  “你嫂子牺牲了,就在十天前。”
  “才十天?”龚剑诚瞪大眼睛。“在南朝鲜?”
  “嗯,死的很惨……”一阵悲凉的沉默。沈智豪讲述了妻子牺牲经过。受迫害之悲惨,简直无法形容。“她是人民军德川郡的党代表,美军登陆以后,她被叛徒出卖,美韩军抓去了用刀子一块一块……把她身上肉割下来,装进大盆,逼当地老百姓吃。还剖开肚子,把刚怀的孩子拿出来挑在刺刀尖上,威吓群众。可怜的小慧,连做梦都想回一次国,见一眼年迈双亲……”沈智豪嗫嚅嘴唇,无法再讲下去,七尺汉子抑制不住悲声,呜咽起来。
  “老沈,别难过了,我见过那场面……美国鬼子和傀儡军惨绝人寰的屠杀行径,只能激起人民的怒火。”龚剑诚眼睛湿润,咬紧牙关。朱小慧的影子浮现在眼前。她是军令部海军情报处驻上海内勤人员,比龚剑诚小两岁,与沈智豪相识相爱也是通过龚剑诚撮合,海军全军覆没后,她就失去了工作。一九四三年,龚剑诚偷偷为他们组织了婚礼,这件事只有朱济深知道。
  龚剑诚喃喃地说:“还记得小慧嫂子精干快乐的模样。如今,为朝鲜反侵略战争,牺牲了……”
  “惨剧很多,”沈智豪擦擦眼泪,“上周一百多朝鲜女军人被赶进山洞,美军对妇女进行绝灭人性地奸淫后浇上汽油……所以,我们要斗争!”
  沈智豪将最后一口白酒喝下去,强作欢颜,关心地问:“剑诚,我听说,你那位秘密情人林湘在缅甸牺牲了?”出乎沈智豪的意料,龚剑诚摇头没回答。
  “没牺牲?……可喜啊!”
  “可喜,也可悲。”
  “这什么话,剑诚,感情不和?”龚剑诚尴尬一笑。“说出来你不信。”
  “到底怎么了?”
  “她就在南朝鲜,在你我身边。”沈智豪瞪大眼睛,不明白这话意思,龚剑诚心事重重,说:“她没死,现在是陆军反谍处CIC的少校军官,威洛比的红人,李承晚的军事情报队都看她脸子,现在改名林芳。”
  “是她?我听说过此人,但没见过,说是杀人不眨眼啊!”老沈简直不相信,一脸的气愤。“简直不可思议。”
  “她对我视而不见,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传言她在大田和釜山做了不少坏事,人特别阴毒,枪杀过地下党,其中也有些战俘!”
  沈智豪虽对这种人恨之入骨,却怕龚剑诚伤心,岔开话题,道:“人是要变的,忘了上海滩了?女人都喜欢美国人,不说了。”
  老沈提到正事,严肃地说:“我现在是汉城保安局情报处副处长,李德武是我的长官,所以我的位置很隐蔽。”
  “这个位置不错,不过听说李德武那个人是杀人恶魔,你可要当心。”
  “没事,我和他都是李承晚的嫡系。哦,对了,这是电文,”说着,沈智豪递给龚剑诚一张写满数字的纸,“你看过之后,我去实施。”
  “密码不安全了,你知道吗?”龚剑诚袒露机密,对战友,他不想隐瞒风险性。
  “知道,”凝视滔滔汉江,沈智豪义无反顾地说,“执行这个任务,就意味着被捕,一旦有此悲情,老弟要继续潜伏下去。”
  “就没别的办法吗?”龚剑诚苦楚地看着老沈。
  “战争之前,南方进攻的部队对美军干预估计不足,大本营只准备两套密电码,已经被叛徒泄露给美军了。”老沈深吸一口气,决绝地折段松枝,“不过也好。敌人会认为我们穷途末路,用这种密码发报,他们会信的。为救那三万人,死了也值。”
  说着,从铁烟盒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纸条。内容很短,却意图明显,破获的人会感觉人民军南方主力要从东部太白山突围。
  “凤凰(人民军情报部首脑),
  我部给第八集团军重大杀伤,现主力三万两千余人北撤。鉴于汉城铁原失守,中西部被美军重兵占领,拟抛弃辎重走东线突围,在安东、荣州集结,退往太白山,占武陵里,佯攻原州,再过昭阳江,迂回华川、金化一线,进行游击战。我部派出三千人佯装主力西进,牵制敌人西线兵力,让敌不能调动。请总部速派人到太白山接应。
  独龙江(金策大将代号)
  沈智豪简短地说明诱敌战的企图:“金策目前是东部战线司令官。金雄第一军团已经不复存在,第二军团的金武亭部还有几万生力军,准备撤到平康、铁原、金化为顶点的三角形盆地,重新编成。就必须将美军主力牵制去西线,让他们疲惫于东线太白山区运动,我第二军团就趁机从中线突围。”

  
  铁三角地理位置,在三八线中部。图中汉滩江,即汉江
  龚剑诚想了想,建议道:“最好能分几个点发报,在汉城、议政府、铁原等地移动播发,直到总部回电,这样美军才会信。”
  “我也这么想,那就这样定了。”
  “只是,这……可是自杀行动。”龚剑诚担忧地看着老战友,“明码赌博啊!”
  “赌吧。等完成任务,我再想办法!”沈智豪轻轻一笑。龚剑诚心里明白,美军电讯侦测设备先进,这样大规模播报,不可能轻易逃脱。
  沈智豪脸上凝固的悲壮泛起兴奋,不知何时,已从内衣兜拿出一张小照,放到龚剑诚手心里,“替我保存。”
  “你女儿?真漂亮!”龚剑诚手不由得抖动,“老沈,你——”
  “任务危险,我不想因为一张孩子的照片连累杨梓。美国人手眼通天,会通过台湾追查这孩子,杨梓还在华东社会部和国民党特务进行秘密线,这很危险。”
  “好吧,发完电文,要立即转移。”剑诚的心揪紧了。两人临行前约定,每周一和周五,在汉城明洞中区忠武路第一街黄金路22号中餐馆前的电线杆上留信息。按上一枚图钉,就是当天晚上十点在中餐馆二楼见面。如果图钉下摁有一片黄树叶,代表危险警示,暂停接头;如果是红叶,表明面临严重危险,需要对方立即撤离,从此不再见面。

  第五章

  回到驻地后,美军远东情报局新成立“联合国军情报顾问处”,办公地在汉城西北仁岘洞太平街B27号,一幢独立三层楼,对外挂“汉城通讯社”牌子。威洛比委任龚剑诚为少校主任。顾问处隶属美军司令部情报处,对切尼中校负责。顾问处的成员是那些“联合国军”各参战国的特工。其实多半是情报贩子,谍报界老油条,一帮杂种大杂烩。
  美国以武力干涉朝鲜战争后,操纵联合国通过第84号决议,派遣联合国军支援南朝鲜。“联合国军”由十六国组成,但许多都挂个名,并无军队到港,所以都先派出特工占位子。因而汉城一下就成为世界情报舞台的“夜总会”。
  三天过去了,他从“汉城通讯社”回来,路过接头地,预警电线杆上一枚图钉都没有。天还没太黑,看着灰蒙蒙的大街,那些断壁中刚恢复的民房随日光消退亮起的灯光。黑暗中,他的双目闪着疑问的光芒。渐渐地,黯淡苍穹悬挂出一弯新月,龚剑诚才想起,他竟忘记了三天前,就是祖国解放后的第一个国庆日。

  
  1950年战争爆发前6月的汉城市区
  为补上这份庆祝,他去了明洞一家小酒馆。但是,两杯酒还未下肚,就见邻座两个外国特工凑过来,非要和“主任”喝几杯,以庆祝“联合国军”节节胜利。无奈,他必须应酬这些名义上的部下,不过这俩家伙酒后吐真言,说釜山75联队战俘营亲眼见到CIC林少校吩咐特务对朝鲜战俘施暴。CIC头子安德斯上校还授意,在露天审讯北朝鲜战俘,林少校命令部下使用酷刑,他们亲眼目睹,当场折磨死好几个,最后林下令枪毙。
  龚剑诚耳朵嗡嗡响,不想听,可已灌入脑海。如今看来,林湘正蜕变成杀人魔鬼,为了在美国人面前邀功,这个女人已寡廉鲜耻到这种地步,简直和魔鬼无异。正如醉鬼所言,林芳就是他在波兰见过的年轻女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女看守多拉西亚·宾慈。
  “是啊,天使与魔鬼,往往是一扇门的距离。”他无奈地评价。

  
  远征军时期的美女“林湘”
  回到驻地,他一头栽倒在床上。那些话影响了情绪。就在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时刻,桌上电话铃声响起。他摘下听筒,漫不经心地问:“哪里?”
  “我是林芳少校。”
  “林……哦……对不起,不知道是你,你到汉城了?”拿话筒的手抖了,龚剑诚惊愕地坐直身子。
  “我来汉城有些日子了,多半在CIC工作。”林湘声音依旧冷淡,但毕竟电话线连接彼此,突然间龚剑诚又觉在梦中。他感觉血压升高,手足无措,刚才还历数这女人的恶,可听到恋人熟悉的声音,一切怨恨又都消失。
  “什么事,林少校。”他尽力往好处想。
  “请你到司令部情报部大楼来一趟,威洛比先生召集信得过的人,开庆祝会。”林湘语气近乎命令,但“信得过”这三个字,咬的很重。
  “就现在?”龚剑诚有些疑虑,什么庆功会非要这么晚开。
  “你说呢?”口吻不容怀疑地反问,龚剑诚被噎住。想象这女军官的揶揄,漂亮脸蛋一定会浮上一层冷笑加嘲弄,他汗颜了。
  “晚九点整,不要迟到。”
  “是!”对方在龚剑诚话音刚出头时,就撂下。龚剑诚的手还摸着话机,受宠若惊的姿态连自己都怀疑,这不是贪恋旧情吗?
  “要是CIC截住我怎么办?”
  “凯特爵士有英国最高当局的授权,CIC不敢过分。谢尔曼牧师在高阳找了个地方,到那儿先躲躲,明天英国军舰就到达仁川,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米勒想了想,龚剑诚说的情况完全符合MI6汉城特工处在紧急时候的预案,他熟悉流程,觉得龚剑诚确实是自己人。不过还是不放心,他回身看看藏身的地方,犯了合计。但连凯特爵士的代表都不信,还能信谁呢。
  “今晚我就离开汉城,这鬼地方,我受够了。”米勒哭丧着脸请求。
  “估计也半夜去高阳,不过——”龚剑诚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仿佛一阵风吹歪了他的下巴,变了脸看着米勒:“情报在哪儿?”
  “什么情报?”
  “跟我装迷糊?”龚剑诚严厉地问。米勒眨巴几下眼睛,对龚剑诚这么着急要,也怀有疑虑。龚剑诚一笑,拍拍他肩:“老兄,凯特爵士有话。”龚剑诚严肃地看着对方,“英国佬救你,不见兔子能撒鹰吗?冒这么大的风险被你玩了,最后你说没有,你当伦敦那些特工老爷是店小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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