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童动作娴熟,篙起篙落,小舟飞快地划进了芦竹荡中。
夏的芦竹长势极好,高高的芦端,正抽出一线新穗,是嫩灰色,软软的,如一簇丝线般。
水面上,青浮萍,紫浮萍,随波荡漾。
孑孓、水蚊子、长脚细蜘蛛、红娘华,在浮萍水波间,自由来去,不惊不扰。
物微命促,倒也是绚烂鲜活。
花奴弯腰,手指从水中滑过,激起水花点点。
头顶的阳光,影射水中。
清澈的水琉璃绚丽,能见水底游曳的鱼儿,还有随之摇摆的水草。
咦?
蓦然,花奴轻轻惊一声。
然后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张脸,似乎要贴上水面。
水面倒影,是她自个一张错愕的脸。
而同时,远处水底,婆娑水草间,徐徐袅袅,有一年轻女子潜来。
红裳双袒,髻发纷乱,面上带着微然笑意,她双目慈爱垂敛,看着怀里正被喂乳的东西。
近了。
才看清,她怀里是个肥大的红色鲤鱼,如刚出生的婴孩,正伏在女子怀里吮吸不止。
呃。
花奴面色煞白,整个人一惊,险些栽到水里去。
“小女子,当心。”正撑篙的目童连忙出手,鹰钩般的爪子,勾住花奴的肩膀,将她拉回舟上。
“水……水里有……”花奴瑟瑟指了指水。
“闲事莫管。”目童继续行舟。
“公……公子……”花奴转头看立于舟头的花笑尘,他面色淡然,目色依然看远处的芦苇,菖蒲。
不曾应答。
花奴不甘心,伸手去拉他的衣服,“公子,水里有妖怪。”
“花奴,那不是妖怪,是个人。”花笑尘回头与她宽慰一笑。
他都不曾看水下一眼,怎知是人是妖?
花奴抑郁。
“好了。此等闲事,我们不能管。”花笑尘见花奴意志沉沉,眉不自觉的蹙了蹙,随口又道:“烦请目童,快些。”
“哎。尘公子站好。”目童竹篙一摆,本于水上的扁舟,化作一条绿练,似布非布,似气非气。
载着他们,在水上飘然滑逝。
花奴只觉周遭景致,化作团团朦胧绿意,快速闪过。
不过,她的眼尖。
还是瞥见,刚才他们的行舟之处。
那红裳女子,从水下探出头来,湿漉漉的,如诡异妖冶的红莲。
她怀里的红鲤。
“噗噗”拍几下尾。
而后竟然发出清脆且尖锐的……小儿啼哭之声。
那声音如芒针刺耳,让人脑仁突突的疼。
花奴背脊发凉,簌簌一抖。
花笑尘叹气,将手轻轻按在花奴的肩上道:“可能我今天……真不该带你来西山。”
啊?
花奴傻着眼看他。
目童不经意的,又将脸从荷叶下探了出来,诧异道:“日落西山本无山,尘公子怎不与小女子讲个清楚,就将她带来了。”
就关照女孩子这一事而言,尘公子可真不如那些个凡人男子体贴呢。
目童的八只眼,骨碌骨碌,流转间带了些对花奴的垂怜。
“临时起意。来时匆忙,她不曾问,我……倒也不曾讲。”花笑尘语气平和,但眼中有些无辜。
日落西山本无山?
花奴低喃这几个字。
心弦一蹦,险些跳出来。
她想起来了。
曾经老榕树说过,江南有西山,不因有山,而是幻影成山成障。
此间,乃是修罗居住之所。
而老榕树再三交待,她……毕生对此地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否则灾祸将至。
而早晨,公子询问她时,她只顾着惊诧那小草人,竟没上心,当然她也早是把老榕树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了。
花奴面色一苦,央求道:“公子,我……我想回去。”
花笑尘头一歪,沉吟许久,才道:“花奴,已晚”。
那目童也叹口气,幽幽道:“小女子,我们已入西山之境。这里的回头路,切切不可走。”
花奴只觉整个人旋了旋。
此时才注意,目童的绿练已离了原本那片湖面,似乎在扶摇直上。
但显然,他们的脚下依旧是涓涓水流。
只是这水似乎从天际缓缓流淌而下。
嚯。
这……竟然是一条垂直于天地间的河。
他们在逆河而上。
环望四周,只有下方不断渐渐远去的碧色湖泊,苍翠大地之外,其余都是白茫茫的水。
唔。完了。
花奴气馁。
花笑尘不言不语,只是用眼淡淡看花奴,似乎并无宽慰安抚之意。
“尘公子,休怪目童多言。你啊,虽是身卷人间烟火,洞察世人世情。可惜,骨子里真个是淡漠情冷的男子啊。”目童似乎生出几许不平,忿忿而言。
可怜这小女子如此惊惶。
闻言,花笑尘扬眉含笑,“目童,你这是在拿通天眼,窥我内心吗?你可知,我现下的这个身子是借来的他人之身,早是被掏了心的。我蜷缩其中,只不过还其主人一个恩情。”
“尘公子。错,错。”目童骤然凑上前,几只眼,嗖嗖迅转,“目童之目,不仅窥人,也能窥仙。当年,公子虽自废仙根,舍弃仙身,但尔之龙心,尚在。我一样可窥之。”
一颗龙心,平静无波。
佳人相伴,却无过多关念之情。
此般不是淡薄,又何谓淡薄。
“哦!那你可是窥出什么来了?”花笑尘下巴微抬,嘴角虽有着笑,但目色冷冽。
花奴骇然,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
他周身的气息,给人一种无形压迫和震慑。
目童也呆了呆,连忙垂首躬身,“莽撞,莽撞。目童口无遮拦,还请尘公子莫怪。”
“唉!目童只是在说实话罢了,我又何来责怪。”
花笑尘淡淡说,眼眸如冬雪初融,是熟悉的温文淡和。
花奴张嘴本还想说点什么。
但是又发觉什么也说不出来。
或者说什么都不合适。
她只能拿眼看花笑尘,看他眼眸深远,眉目如画。
恍然,花奴发现,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不了解公子,似乎公子也没什兴致了解她。
她的忧惧,她的欢乐,她的喜好,她的种种,似乎只有那个叫了悟的和尚,才熟稔且记挂在心。
可和尚哥哥说,他是人,他不能陪她永永远远。
但只有人这种生灵,才天生具备那般细腻之心,善于从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捕捉对方的喜怒哀乐。
人最善观察,也最懂人心。
即便是眼前的目童,虽说有通天眼,它窥探的也仅仅是心之一角罢了。
遂,这般小心翼翼的问心问情之事,对尘公子而言,着实有些强求了。
绿练再行几许。
水之巅,便是岸边。
“尘公子,目童只能送你们到此,请登岸。”目童恭敬说。
岸上,阳光明媚,夏风徐徐。
满眼苍翠,野草,花香,飞鸟……与人间一般无二。
甚至在远处,稻田整齐,禾苗新绿。
“谢谢目童。”花笑尘携着花奴的手,下舟,登岸。
目童答:“吾之荣幸。告辞。”
话毕。一阵风来。
目童的身子在风里,开始化作无数绿点,如夏夜的萤火般盈盈飘逝。
不过,仔细看,那些绿点,其实都是一只只细小,却又鲜活的眼眸。
风里,有目童的声音传来,“尘公子,我之目,虽是没法看穿你身边小女子的原形,但是她的心……刚刚有一刹,对此地很是惧怕呢啊……”
“多谢目童提醒。”花笑尘握着花奴的手,紧了紧。
所谓目童者,是为绿妖也。
春夏日,草木碧意盎然,苍翠漫野,碧、翠皆是绿,由颜之色,滋生而出的妖便是目童。
相传,此妖善窥人心,遂成形之后,面有八目。
摘一片绿叶,折之,绿汁肆意,正是目童之泪也。
花笑尘低头,看掌心,那里还有驱赶夏之尘时,揉谷莠子留下的洇染绿意。
爱流泪的妖怪,怕也是多情之物。
而盘桓人间,淡漠清冷未必不是好事。
花笑尘嘴角轻扬,笑意扩散,炫目如夏花。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龙心,怎会轻易被一只目童窥探了去。
他转头,看花奴许久。
而后俯身,与她面前,定定道:“花奴,只要我在,无论何时何地,定会护你周全。”
花奴看这人如波如澈的眼神,怔怔无言。
“所以,不要惊慌,也勿要再为心中之事困扰了。”花笑尘陌然浅笑,拽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去找和尚。”
西山之野,白鸳飞翔,阡陌纵横。
自是风光无限好。
小桥水浅云天碧,
淡雾薄霭松竹青。
花笑尘与花奴停在一扇半掩的柴扉前。
门扉上,歪挂着一片竹牌,上书“昙花庙”。
两边石制的提灯小沙弥,落落拓拓,被尘灰蛛网覆盖。
门扉后的院落里,一株青松,华盖如伞,遮天蔽日。
花笑尘只是顿了顿足,便径直推门而入。
庭院里,光线幽晦,透过松枝的碎阳,斑斑点点的落了一地。
空气温润清凉,并无初夏的燥意。
脚下是厚厚的松针,那番松软似乎许久都不曾有人打扫过。
循着小路,一直走到禅房前。
四面幽静,只闻藏于松树中的鸟雀啁啾。
“公子,无人?”
花奴往敞着门的禅房内探了探头,极小的空间里,有一条掉漆香案,一鼎冷清的香炉,一扇蒲团,四壁蒙尘。
静静寂寂,竟然是个无僧无佛的空庙。
怪哉,怪哉!
花笑尘不曾接话。
倒是有一粗旷之声传来:“和尚在此,施主请往此处来。”
此处?何处?
这声音似乎没有方向,又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似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
“这和尚。”花笑尘仰头叹气。
而后卷起花奴,一阵风般,就上了那株青松之顶。
其态若行云,其轻似飞燕。
飘然落下时,脚底是块极大的竹席。
席铺展于树冠,一如平地。
席上盘腿坐着一胖头和尚,满头满脑长了些黄褐色的癞皮。
看着让人直冒鸡皮疙瘩。
“和尚,叨扰。”花笑尘揖礼一拜。
和尚笑吟吟,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尘公子。”
和尚眼眸微转,看向了花奴。
他的眼神并不锋利逼人,但有着看穿所有虚妄与污秽的澄澈与机敏。
@彼时花又落 亲,我知道你来了。。。无奈涯叔不让我等见面。。。
花奴被和尚看的大为不自在,学着公子刚才模样,也道:“小女子……花奴,见过和尚。”
“花,奴。”和尚将这二字在口齿间咀嚼一番,手上数念的禅珠一顿,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东瀛人,认为名是为短咒,束缚也。而我等认为,名通命也。奴,卑微之称,怎好用在如此妙龄女子身上。虽然老衲瞧不出你的真身,但尔之命格……”
“和尚,锅中炖着何物?”花笑尘出言,突然打断了和尚的话。
原来,和尚的面前,有石炉,炉火正旺,火上有一石锅。
锅中正“嘟嘟”沸腾。
“哈。”和尚眉眼一展,自是理会。
原来人家尘公子,不愿他多言呢。
“罢了,罢了。老衲多嘴了。”和尚低喃。
熟料,花笑尘倒是话锋一转,说:“花奴之名,正是我取。古人有飞奴,鸽子也,视为亲信。有竹奴,竹夫人也,常于榻上搂之抱之,极为亲昵。有荔枝奴,龙眼也,甜润汁多,美人口舌。而我这花奴,花也,美人也,貌若芙蓉,举世无双。又有何错?”
和尚一听,不如怔住,有些哑口无言。
这尘公子看似柔和亲切,怎生小气起来,口舌如此厉害。
“还有……”花笑尘嘴角狡黠一笑,凑到和尚面前,轻声道:“鄙人当下正好姓花,花奴,正是我之奴。是为吾之物也。”
啧啧。
和尚直接被噎的半晌没缓过神来。
“唔,锅中原是清水野菌豆腐汤呀。”花笑尘兀自盘腿坐下,眉目依然是淡淡笑容。
哈哈——
和尚猛然爽朗的笑起来,声如洪钟,“尘公子之言。妙,妙哉。”
说罢,唱一声“阿弥陀佛。”
花奴立在一旁,倒听得几许清楚几许模糊,有些无所适从。
那和尚开始招呼,“来来,女施主也请落座。”
花奴欠了欠身,从善如流。
树冠上的风,带着四野之气,怡然舒畅。
石锅里,黑菌,清水,雪白豆腐。
简单,无杂,却清香四溢。
花奴抱着盛好汤的小瓷碗,轻轻的喝一口,感觉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
和尚突然一扬手,随风招来一壶酒。
“今日风景不错,少了此物可不行。”和尚说着,又凭空招来三只杯盏。
花奴呆了呆,小声嘀咕,“和尚也能喝酒吗?”
花笑尘笑,“他这和尚,不但喝酒,还娶有一妻呢。”
“美好的东西,不光众生要尝,和尚要尝,其实佛祖也该尝之。”和尚斟满酒,与花笑尘,花奴各递一杯。
他们也不推却,谢罢,接了过来。
“和尚,还有……夫人?”花奴止不住张望四方,似乎没有见到其人呀。
莫不是出门了?
“哈哈。勿用找啦。”和尚似乎瞧出花奴的意思,用手拍了拍左胸,“她在我的心房里。”
听罢,花奴抑郁,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这和尚倒是会胡说的很。
不过,他的手拍在胸上,是“咚咚”的空旷之声。
似乎是空心的,感觉又像敲在门上。
花奴顿时又觉得怪异。
“时辰未到,和尚的夫人还不能露面。我等且安心候着,自然会见。”花笑尘在一旁道。
“来吧,尝尝我夫人亲手做的花酿。”和尚招呼起来。
一面品酒,一面居高眺望。
风软阳和,远景如画。
就算用尽天下最美的词,也无以表达其中之境。
花奴不由看得痴了,胸中豁朗起来。
清风拂起她的发丝,夭夭然,倒是与身侧尘公子的青丝,有几许相扰相缠。
酒微酣,日偏西。
花奴只觉面颊腾然似火,熏熏然,有些晕眩。
“唉,太过贪杯了。”花笑尘无奈,一手将花奴依然攥手里的酒盏夺了过来。
“酒……里面还有。”花奴摇摇头,嘟囔。
花笑尘一举杯,将她酒盏里的残酒喝了精光,随后冲她扬了扬,“现在已没了。”
“哦!”花奴无奈吐口气。
片刻,她突然扬起头,指着远处道,“公……公子,那里……有好多美人,还有好多好多……高堂大殿。”
花笑尘一诧,顺着她的手看远处,夕阳淡淡,暮霭四起。
何来美人?何来大殿?
“真是醉了。”花笑尘叹然。
那和尚却浑身一颤,惊然唤,“尘公子……”
花笑尘看和尚,暮色照着他的癞皮脸,有些惊惶。
“如何?”
“她之所见……莫不是修罗殿也。”
花笑尘面色一沉,冷了声音,“休得胡说。她是醉了,幻觉而已。”
“西山之西,修罗幻境。非修罗殿上人,穷尽方法不得其见。她被封印了原形,可不要是修罗殿上人。”和尚如此道。
“其原本之相,为青城一花魄。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和尚不要妄自揣测。”花笑尘轻笑起来,“和尚既然敢藏身于修罗之西山。难道还怕修罗殿上人?”
“呃。阿修罗之恶名,连佛祖都怕,老衲岂能不怕。我若非犯戒,想与夫人长相厮守,以避惩罚,怎生也不会躲藏到此处来的。”和尚说。
“公子,那……那里有美人……冲我笑。”蓦然,花奴拽住花笑尘的衣服,望着远天说。
“胡闹。”花笑尘于她面上手一挥,道“先睡会。”
花奴身子一软,歪倒于席,花笑尘的腿,正好做了她的枕。
“唉。尘公子,休怪老衲多言,日后你还是小心为妙。”和尚摇头晃脑,继续喝酒。
花笑尘垂首,看腿上之人。
夕阳的最后一缕红光,映照其面,虽说稚气未脱,但已是美人之相。
夜,有露。
花奴醒来时,觉得树顶的湿气有些重。
尘公子与和尚停了酒,正闲闲对弈。
旁边空气中,忽悠悠飘着几串幻火,照耀一片。
一子落下,和尚开了口,“时辰几何,夫人可出否?”
“戌时。可出也。”有女子之声,应答。
和尚欢喜,连忙将身上的单衣褪至肚脐下。
嚯哟!
花奴震了震。
只见和尚左边半面胸膛琉璃透明。
里面有棱有格,似乎是个窗户。
棱里有薄透软皮垂盖,而且皮后似乎有光,影影绰绰,能见有窈窕身子走动。
“夫人,怎生还不出?”和尚着急。
“哎呦,休急。今日有客,好让妾身装扮装扮,莫要唐突了去。”里面的女子娇嗔。
“哦”和尚咧着嘴笑。
而后对着尘公子道:“爱美之人,难免要拾掇一番。尘公子莫要见怪。”
花笑尘抿嘴浅笑,摆了摆手。
花奴心想,身体窈窕,音如黄鹂,又爱妆容,这该是美妇人也。
不由一下来了兴致,瞪着眼睛,坐等。
半刻。
一声矫唤,“妾身出也。”
随即,皮帘一掀,一个身影从里面飞腾而出。
出了和尚的胸膛,那身影愈变愈大,最后落地时,乃……乃……
花奴目色呆滞,张着嘴,只感觉天灵盖,似乎被人拍了一掌。
“花奴。昙花夫人虽美,切切不可露出如此模样。”花笑尘小声提醒。
美,的确美。
可是……可是……这夫人为何没有脸,原本是五官的面上,则是一朵正盛开的……昙花。
蕊细,花白。
清香四溢,光彩夺目。
可是……与那发髻,玉脖,丰韵十足的身子,长在一起,倒是诡美的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