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妖异录》——诡异妖冶,说情道爱的奇幻故事

  夜深,窗外的秋虫叫得聒噪。

  花奴百无聊赖,抬头看看墙上的更漏,刚过亥时。

  桌上几只喝醉的光头小妖怪,七倒八歪的说着胡话。

  真是一帮贪嘴的妖怪,竟然偷喝公子的酒。

  不过说来也奇怪,师晏仙君的这些个棋子,看似玉石做成,变成妖怪也颇为透白圆润。眼下,一旦醉了酒,竟渐渐由白转红,一个个彤亮若烧红了似的。

  花奴看着奇怪,伸出手指触了触其中一小妖的光脑袋。

  嗬哟,竟是烫手的。

  这边她刚收回手,那只小妖便摇摆着站起身,留着涎,虚晃着脚步在桌上走起来。

  花奴禅了禅,大为惊奇。

  噗通——那只小妖一个翻身,竟是跳进了桌上的一只碗里。

  碗是花奴的白瓷茶碗,茶是花奴喝剩的残茶。

  小妖入了茶水中,“嗤嗤”冒起几缕白烟。

  旋即,一只,两只,三只……

  眨眼间,光头妖怪们已将茶碗挤了个满满当当。

  “哎呦,挤着我了。”

  “谁挤啦!”

  “你再挤,再挤,爷放屁崩死你个憋孙。”

  ……

  花奴瞪着眼,看着那帮在茶水里捣腾的小妖们,乐了。

  这些棋子妖怪太神奇了,刚才红的滴血,这下入了茶水,周身渐渐由红转粉,粉又转白,白而渐透了起来。

  不一会,透得像要溶进茶水里去了一般。

  花奴这厢正看得欢快,那边的窗外,有一长尾绿光从遥远天际莹莹然划来。


  绿光由远而近,咻咻然几个环绕,最后呼的一声,砸在了花奴的窗边。

  “呀,什么东西?”花奴慌忙起身,蹭蹭跑到窗边探头一看,绿光渐渐散去,窗下竟是躺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

  麻雀抽搐着翅膀,动了动。

  花奴趴在窗边,托着下巴叹口气:“三更半夜,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呢。不想竟是一只转晕头的麻雀儿。”

  “嘿嘿。”夜色里,一声诡异的笑。

  “谁人?”花奴心头一惊。

  “嘿嘿。”又是一声诡笑,就在近旁。同时,窗边无故裹袭起一股冷风,吹得人无法张眼。

  妖怪?花奴蓦然绷直了身子,准备躲闪。不想,从风里伸出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拉住。“嘿,小野猫,是我。”

  风,瞬息停止。

  花奴眨了眨眼,窗边哪里是什么妖怪,如水月下,亭然而立的木青栾正嬉皮笑脸的看她。

  花奴楞怔半天,“你……你……”

  “唔,新学的术法,鸟变技,厉害不?”木青栾放开花奴,一个闪身,跃进了窗。

  装神弄鬼。花奴心里忿然不已,“你怎么来了?”

  “嘻,许久未见,来看看你。”青栾悠然自得,在屋里横纵踱几步,最后自顾自的坐在了桌前。

  “我有甚可看的。”花奴垂头,闷闷道。与这厮撞到一起,总隐隐觉着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

  “啊呀,渴死爷了。”青栾话题一转,眼疾手快的抄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喝起来。喝罢,他抹抹嘴,笑得灿烂:“小野猫喝过的凉茶呀。极好,极好。”

  花奴只觉脑门“嗡”得一响,豁然喝道:“你怎么把茶给喝了呀。”

  青栾讶然,看着花奴气得圆鼓鼓的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好,花奴的脸眼下正处于僵硬之中,否则青栾还要目睹什么叫面目抽搐呢。

  “茶……茶里有东西的!”花奴跺脚,一把抢过青栾还抓在手中的茶碗,晃了晃。

  妈呀,一滴不剩。


  “茶中有何物?我方才喝时除了茶水,并没看到其他呀?”青栾茫然。

  没看到?可那些个泡茶水澡的光头妖怪呢?

  花奴环顾四周,心头惶惶,“你刚才喝……喝茶时,没感觉膈应?”

  “没。”青栾摇头。

  花奴眉头一压,转念想到那些棋子妖怪天生胆小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四处逃散。将将青栾出现的那般惊天动地,小妖们想必是早已逃入暗中去了吧。再者,青栾并非一般人,若是茶中有异,他定是会有察觉的吧。

  这般想着,花奴定了一下神,整个人暗暗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碗里没有就好,没感觉膈应就好。”

  “喂,小野猫,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作弄本世子呢。”青栾凤眼一眯,唇边泛起一片笑,“唔,莫不是你嫌弃本世子喝你的茶碗?”

  花奴默默攥了攥手上的茶碗,尴尬的笑道:“呵呵,哪敢。”

  青栾点点头,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近前说话。”

  花奴望了望他,没动,“有什么话,这样也可以说。”

  青栾的脸抽了抽,心中暗咒声该死,而脸上却变戏法似的,笑的温柔且魅惑:“小野猫呀,本世子乘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看你一回,很难得的。若是被那条龙撞见,我可是极丢脸面的。我对你那是一番诚挚情意,你怎能这般冷淡呢。”

  花奴抚了抚额角,心下思忖,这厮蓦然造访,定是有幺蛾子。不过,碍于他的言辞恳切,倒是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

  青栾挑了挑眉,却倏忽一笑,懒懒道:“小野猫啊,给本世子再倒些茶水来吧。”

  花奴从善如流,与他倒了茶水,递过去。


  青栾漫不经心的喝两口,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轻咳两声道:“前几日,我到飞羽国做客,见着这发簪子煞是好看,就买下了。”

  说到这,他定了定,挑着傲人的长眼看花奴。

  花奴回看他,平心静气的等候下文。

  青栾垂眸,又喝两口水,才慢悠悠继续道:“这簪子就送你了。”

  花奴看了看他手中那浮艳的,有着翠绿色羽翎的簪子,微微发傻。这厮为何突然送她簪子?

  “怎么?不好看?”青栾见花奴不接,面上自觉挂不住,又补道:“这只羽翎簪子千金难求,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才买到的呢。”

  无事献殷勤,不接为妙。

  花奴咽口吐沫,推却道:“既然如此贵重,我与世子交情又是一般,怎好收得这番大礼。”

  “交情一般?”青栾玩味的笑,嘴角笑涡慢慢旋开,像是吞人的水漩,又像天空翻卷的云,“本世子可不这么认为。”

  这厮笑的邪性。

  花奴连忙说:“青鸾世子这番送人礼物,没理由的。”

  “理由?”青栾侧头眨了眨眼睛,刚才的邪乎劲儿一晃消失的无影无踪,“本世子做事情向来不讲理由,只讲究个……心动。”

  嘿,这理由也是够任性的。

  “所以,小野猫你呀,只需乖乖受着我这份心动即可。”青栾站起身,眉眼弯弯的,抬手将那只修长的,窈窕的,华丽丽的羽翎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花奴本能的伸手想去取下来,却被这厮一把按住。他附唇于她耳边,蛊惑道:“嘿,若是嫌这份礼小,不如再赠些本世子的血与你尝尝。”

  听到血字,花奴颤了颤,急忙摇头:“不……世子的这份礼,我……不嫌小。”

  青栾松开手,退出一步,嘴角噙着的笑很是圆满。

  花奴无语凝噎,稍一动,头顶的羽翎摇摆的跟风里的狗尾巴草似的。


  “嗨,来,给本世子笑一个。”青栾这厮一旦笑起来,那微敛着的眉会像孔雀的尾巴般舒展开来,“打我进来,你这脸就一直板着,着实不可爱。”

  “呵呵”花奴龇了龇牙,“脸啊,僵了。”

  “僵了?!”青栾神色一滞,伸手抚上她的脸。果真,僵冷如岩。

  “前几天被猫妖烧的。公子帮我涂了雪莲膏,已经愈了皮肉,可能还要再等几日才能去了僵硬,恢复如常吧。”

  “哦,这样啊。”青栾的笑意淡了下来,抿着嘴不再多说了。

  屋里忽的静默起来。

  花奴有些不自在的看地面,看屋顶,心里直哀叹,天黑了,夜深了,这厮走还是不走呀。

  青栾倒好,不疾不徐,坐着慢慢喝茶,若烟般的眼神淡淡的瞟着花奴。那气氛,诡异若深山潭水,静沉涌动。

  花奴拿捏不准他忽邪忽正的性子,只好耐着心,在一旁呆站着。

  过了子时,夜风刮起。

  青栾终于在花奴濒临爆发之际,伸个懒腰,站了起来。

  “世子这是要走了?”

  “嗯。”

  “那……”花奴如释重负,“恕不远送。”

  青栾眯着眼,深深看她。他那模样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又难以启口般。

  花奴一惑,不明所以。

  “走了。”最终,青栾微不可闻的叹口气。而后冷风一阵,化作麻雀穿过窗子,托着绿盈盈的尾巴,呼咻飞走了。

  唉!花奴目送着他远去,不由长舒口气,连忙将窗阖上。

  夜风拂卷。

  雀鸟鼓翅于晦暗夜色中。

  这人啊,好生奇怪。连日来,他惦念着她,牵挂着她,本想着来看看她,说些关心的话语。奈何到了眼前,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青栾心里头有些怅然,有些失落。唯有奋力振翅,在夜风里任意飞翔。

  不过,刚越过山头,他便觉肚腹一阵沉坠,而后翻江倒海的疼起来。

  可怜的小麻雀呀,几声鸣叫,一头从夜空栽下来了哦!

  次日,天色大亮,琥珀色的阳光洒了一地。

  庭院里有几只花斑雀鸟,唧唧喳喳的跳跃。

  睡在榻上的花奴动了动身子,似醒非醒间,就见榻边趴了个人。

  是公子吗?

  花奴脑中一片混沌,还未清醒。

  也就刹那,趴着的人赫然抬起头,一双狭长锐目若宝剑出鞘般光芒四射。他披散着一头乱发,面色发青带几缕怨气。

  哦,噩梦。

  花奴吐口浊气,心里直哆嗦,自己梦无好梦,竟是梦到青栾这厮了。

  大早上的,晦气。

  翻个身,继续睡。

  “臭野猫,你可醒了?”身后有低沉幽冷的声音响起,若游魂野鬼般。

  闻声,花奴打个激灵,跃身坐了起来,“青栾世子,你不是走了吗?”

  花奴晃了晃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竟不是梦,真的是青栾这厮。

  他挑了挑倨傲的眉,斜睨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本世子又回来找你了。”

  嘿,语气不善。

  花奴默了默,而后小心道:“青栾世子,你脸色这般差,是怎么了?”

  哦,莫不是他身上的芍丝发作了?

  “怎么了!?”青栾面色不悦,神色愤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话落,他猛然起了身,并抬手撩开自己的外袍。

  哐啷啷。

  哐——啷啷。

  哐——啷——啷。

  花奴只觉得有三道巨雷从远天而来,在自己头顶炸开了。

  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有些惊惶,“这……这……世子莫不是吃撑了。”

  青栾那双狭目深深剐她一眼,冷冷喝道:“你见过谁吃撑了肚子,有这般大的?”

  大,的确好大,圆鼓鼓的吓人。

  “那……那……”花奴憨憨一笑,“青栾世子肚子大了,也不该来找我呀。”

  “不找你找谁?”青栾显然是气疯了,双目赤红,一副吃人模样,“快告诉我,昨晚你那茶碗里可是有什么东西?”

  茶碗?

  花奴挠了挠头禅定片刻,而后恍然大悟的叫起来:“啊,莫不是那些棋子?!”

  “什么鬼棋子?”青栾心急如焚。

  “恩,那个茶碗里,原本有几只师晏仙君遗落下来的棋子。他们化作了小妖怪,在茶水里洗澡来着。后来,你一股脑儿喝下去了,又不觉有异样,我以为……以为它们逃散去了呢。”花奴越说越觉得后脊发凉。

  这厮不会真是把它们喝下去了吧。

  “什么?师晏仙君的棋子——”青栾如同过年时节的爆竹一般,炸起来了。

  花奴吓得手脚一麻,连忙宽慰他道:“啊,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它们一向胆小,逃命比谁都快的,怎会眼睁睁被你喝下去呢。”

  青栾气得浑身颤抖, “你懂什么,那些棋子是……哎呦……”

  话未完,青栾已面色苍白,抱着肚子冷汗涔涔。

  “青栾,你怎么样?”花奴也是慌神了,赶紧将晃着身子的青栾扶上榻来。

  “娘的,疼死爷了……”青栾倚在榻上,双目微阖,嘴里喋喋骂娘。

  他越是气急恼火,他那鼓起的肚子里越像是揣了几只野马般,凹凸起伏,意欲奔突而出。

  花奴越瞧越不对劲,蹭蹭跑出门,扯着嗓子大喊:“公子,公子,快来呀。”

  屋里,青栾虚弱着声音,咒骂:“臭女人,你叫他作甚?”

  屋外头顶的太阳公公,张着大嘴笑得热烈。爬满山墙的藤萝在秋风里,簌簌有声,奏着轻吟的曲调。

  奈何,花奴只觉脚底像踩着冰块,一阵阵的发凉。

  “花奴,何事慌张?”

  一股清风,花笑尘已到了眼前。他好像刚刚喝了酒,酒气中有淡淡的清香。

  哦,是他头顶的荷花,濯濯然生华,竟是绽放了。

  花奴恍了恍,有些呆怔。

  “花奴,你怎么了?”花笑尘伸手捏了捏额角,追问。

  花奴收起心神,指了指门内道:“那个……那个青栾世子出事了。”

  “他?”花笑尘抿唇悠然浅笑,不慌不忙的背手立在了门外。

  花奴心头一急,有些无措的说道:“恩,木青栾,那个偷你东西的小贼。他有说过,你是他阿舅……那个,昨夜他……”

  随后,花奴如竹桶倒豆子般,把昨晚青栾喝茶前后的事说了一遍。当然,聪明如她,自是福至心灵的隐去了青栾送簪子那一环。

  听罢,花笑尘瞟了她一眼,只道:“花奴与他很熟?”

  花奴傻了傻眼,公子这是何意?那青栾世子只要与你熟不就成了。再者她也不知道自个与那厮到底是熟还是不熟的。

  “唔。他半夜出现在花奴房里,想必是相熟的吧。”花笑尘兀自言说,随即抬腿走进了门。

  花奴跟在他的身后,抹了抹额头,倒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内,青栾忍着痛,见此生最是不想见的人走了进来,脸上顿时黑云密布,凝重的很。

  花笑尘嘴角含着淡若似无的笑,悠悠然立在离榻几许远的地方。他虽是面色柔和,可花奴分明感受到了周身空气里渐渐充盈的冷然龙气。

  “青栾,许久不见。”花笑尘颇有闲情的打个招呼。



  青栾眉眼微垂,并未立即回应。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他那黯然神色里带些凄楚的纠结。

  一旁的花奴警觉于气氛的微妙,心中嘀咕,公子和青栾明明是舅甥二人,而神情间看起来又是极其的生分僵硬。

  以前,公子说过,青栾有些东西放不下,所以一直和公子叫着劲儿呢。

  屋里很是安静,静得花奴连气都不敢大喘。

  “嘿嘿”兀的,木青栾那家伙沉沉笑了起来,而后他抬起艳肆的脸,双目泫然甚是委屈道:“阿舅呀,你家的奴婢让本世子……大肚子了啊。日后你可得让她为我负责,好生伺候着我哟!”

  闻此言,花奴晕了晕。心中怒吼,你大肚子了,干我何事,干我何事也!

  花笑尘挑了挑浓长的眉,笑:“好啊,肚子大了,自然是要负责的。”

  “那成。”青栾皱眉咧嘴,强装嬉笑,“现在就先让她来给我揉揉肚子吧。”

  这厮,笑比哭还难看,想必是疼得抽搐了。

  花奴颠颠儿要上前,却一把被花笑尘拦住了。“青栾肚子疼,不如让我这做阿舅的来揉吧。”

  公子要给青栾揉肚子?

  花奴的眼圆了圆,连忙道:“公子,此等事还是我来吧。”

  “花奴刚刚起床,不如先去洗漱。”公子温和体恤的对她施以一笑,“青栾这肚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揉的。”

  花奴迟疑的看自家公子。

  “花奴,你最好先出去。”花笑尘诡笑着在她耳边轻语。

  “哦。”虽是心中不安,花奴依然听从公子的吩咐,乖巧的走了出去。

  见她出了门,花笑尘几步上前,立到了榻边。

  青栾也不推辞,笨重的翻个身,将圆鼓鼓的肚皮亮了出来。“嘿,如此可要劳烦阿舅了。”

  “好说。” 花笑尘伸出纤长的右手,覆于不断滚动的肚皮上。然后,左三下,右三下,顶真真的给青栾揉起来。

  青栾微闭着双眼靠在榻上,额头细汗绵密,一张脸苍白的没了半点血色。

  花笑尘淡淡看他两眼,气定神闲道:“没想到百年过去,你我竟是这般的相见。”

  “哈,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不会再见的呢。”青栾懒散散的应。

  “世间事,很玄妙。诚心不见,却转身就是偶遇。反之,一心求成,却总是阴差阳错。”说着话,花笑尘的手已在那肚上辗转了几个回合。

  青栾薄唇微颤,咬牙忍痛挤出几个字:“阿舅……还是喜欢说教人。”

  “可惜青栾从未记住我的话。”花笑尘眉头蹙了蹙,隔着肚皮的手掌心像被无数芒针刺了一下。

  “那是因为阿舅的话……太多。”青栾闷哼一声,整个人瑟瑟抖了起来。

  “既然嫌我话多,那咱们就以酒叙旧吧。”花笑尘的右手微微抬起,手与肚皮的空隙间清晰可见有许多红色的纤纤毫毛正拔地而起。稍顿片刻,他掌心凝聚龙气重新压覆到青栾圆鼓发烫的肚皮上。

  “好……啊,喝酒。”青栾粗重的吐出几个字。

  “花奴,去拿酒来。”花笑尘喊。

  门外正慌神的花奴听到这声喊,先是抖了抖,而后应答一声,拔腿就往公子放酒的地方跑。

  “花奴,去拿藏在栀树下的那坛。”屋里,花笑尘声音又传了过来。

  “哦。”

  花奴答一声,转头跃身朝远处的栀树掠去,比秋风还快,直吓得屋檐上的几只鸟儿,一阵惊慌乱飞。

  灿烂朝阳,照进屋来。

  花笑尘头顶的雪莲花,微微摇动。

  糟糕。

  顿时间,花笑尘眸色一沉,整个人若鸷伏的夜鸟般猛然朝后跃起。

  可惜,他覆在青栾肚子上的手却被那团红丝牢牢缠住了。它们长势太快,长长曼曼,纤细如发,灵动如蛇,连龙气都无以压制了。

  “啊,快走开。”青栾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大喝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

  “报应,这是报应。”青栾望着自己的肚子,一时像是坠了魔障般,双目发直,面色沉重。

  花笑尘垂眸,也定定望着从青栾身上破肚而生的东西,嘴角扯出一抹诡笑,“当年做错的是我,即便是报应,也当是我替青栾来受。”

  “不……一切都是因为我。”青栾面色痛楚。

  门外,花奴抱着酒坛,仓惶而来。一进门便看到无数红丝穿过青栾的肚子,缠着公子的手臂,在疯狂蔓延。

  花笑尘抬眼看一下花奴,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她如此快就回来了。他本是想支开她,一心一意来对付青栾肚中之物的。

  “公子——”

  花奴放下酒坛,跨步上前,手已化作刀刃,想去割断缠着公子的那些红丝。不想花笑尘左袖一甩,以龙气将她弹了开去。

  “花奴,不可乱来。你若是现在割断这些芍丝,它们便会反噬青栾,不需半柱香时间,他便会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花笑尘目中露出鲜有的凝重。

  芍丝?怎么和之前在青栾身上看到的不一样了呢?

  花奴骇然的望向青栾,他的脸虽痛至扭曲,但眉眼间依然不减那种天生的张狂艳肆。

  只需片刻,他就会只剩一把骨头?没来由的,花奴心头惶惶不安的厉害。

  “嘿嘿,这才是芍丝真正的面目,若是不吃我,恐怕过不了一会,被吃的可是阿舅呢。”青栾狞笑的说,肚子上的痛在此刻反道减轻了不少。不过,他分明能感受到芍丝在他肚子里生根抽丝的撕扯张力。

  “青栾,你……你什么意思?”花奴叱问。

  “什么意思?小野猫不如问阿舅。”青栾勾起长长的眼尾看向花笑尘,“这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啊。”

  花奴心急,对着花笑尘道:“公子,青栾在说什么?你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吞没的。”

  “花奴,稍安勿躁。”花笑尘沉着眼眸,思索。

  当下,源源生长的芍丝就像张开的蛛丝般,将自己的猎物绞缠,兴盛有力难以挣脱。

  花奴突然想起初见青栾时,芍丝在他身上发作的情形,妖妖然摇摆,发出“吲吲”嘶鸣。而在当时,她可以操纵它们。

  思及此处,花奴连忙蹲到榻边,注视着那些无端汹涌的芍丝,唤:“嘘,回去……”

  “喂,小野猫,没用的。”青栾打断了她,幽幽一笑道:“这些芍丝已借着那些被我误吞的胎石棋子在我肚子里落地生根,安营扎寨了,不会再受任何控制,现在唯一能帮你家公子的,就是……”

  “就是什么?” 花奴迫不及待的问。

  “嘿嘿,就是拿刀斩断缠住他的那些芍丝,否则再过一会,你想斩也来不及了。”

  “青栾,闭嘴。”花笑尘清冷喝道,拼力用龙气抵抗那些纠缠而上的芍丝。

  “公子……”花奴急的双目潸然,望着自家公子不知如何办才好。

  “小野猫,别犹豫了。照这样下去,不是我死,便是他亡。”青栾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即便我得以苟存,以后也会沦为芍丝为所欲为的工具。何必……要牺牲你的公子呢。”

  “木青栾。”花笑尘脸色铁青,一双溪流般的眼,蒙上渗人寒气。

  “哈。阿舅生气了,甚是难得啊。当年,你为了救我,对阿谣可未曾手软。”

  当青栾言语不休时,花奴已化刃在手,因为芍丝渐渐爬上了公子的脸庞。

  “青栾,对不起。”她嗫嚅一句,手上寒光乍起,闪电般朝芍丝划去。

  “花奴……不可。”

  花笑尘的疾唤似石破天惊。


  手起刀落,快准狠绝。

  缠着花笑尘的芍丝被斩断的刹那,花奴手上的刀一转弯,在自己的手臂上连连划了几道长长的血口。

  她黑色的血液,洇晕开来。

  “花奴,你在做什么?”手臂得到松解的花笑尘,一个返身,拉住花奴。

  花奴不语,只是伸手拽住那些急速往青栾肚内蜷缩的芍丝。

  她是在赌。

  她赌那些芍丝对她的灵气,她的血感兴趣。

  她记得轻水曾经为了帮助青栾压制芍丝时,给它们喂过血。她还记得这些芍丝为她的灵气所引,并为她操纵。

  一切,似乎冥冥间都已有安排,她想试一试。

  最坏的结果不过于替公子被芍丝所吞。说实话,于花奴而言,能替公子死一回倒是值当的,也不见得是最坏。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蜷缩的芍丝真如花奴所料,一下子都激跃的摇摆起来,扭着挣着朝花奴裂开的血口中扎。

  见此状,花奴不由心头一喜。

  而花笑尘却面色大变,“花奴,你疯了。”

  “公子,你快看。”花奴喊了起来,带着亢奋。

  原来,芍丝刚扎进花奴的伤口中便“嗞”得一声,被她的黑血灼成了灰烬。但芍丝们并未因此而退缩,反是越发凶猛贪婪的往里扎。

  “笨野猫,芍丝最喜灵与血的祭养,你这是想为我殉葬吗?”青栾震惊之余,狠狠啐她。

  花奴哪里睬他,拿起刀在手上又划几道口,血喷薄而出,有几滴不慎落在青栾的肌肤上,直灼的他面部扭曲。

  花笑尘眉目轻蹙,若有所思。而后当机立断道:“花奴,顺着芍丝到青栾肚子里去。”
  “啊——她的血会把我的五脏六腑给灼穿了的。”青栾闷声反对。

  花笑尘袖子一卷,铮铮然说:“放心,你哪里灼破了,我用龙气给你补哪里。”

  青栾撇了撇嘴,将这份委屈给结结实实的吞回去了。

  花奴吸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青栾世子忍着点哦。”

  说着,她的手挽起芍丝向青栾肚子靠去。黑血很快将肚皮灼穿,她的手缓缓探入其中。

  花笑尘望一眼面色衰败的青栾,而后冷然吩咐道:“花奴,看看能否把芍丝的根探出来。”

  “恩。”花奴聚精会神,全拼手感。

  青栾有气无力的望着自己可怜的肚子,在一阵漫天剧痛后,腿一伸,终是晕厥了过去。

  此刻,花奴诚心想为他赞叹一句,好汉呐!

  迷迷瞪瞪,恍恍惚惚里。

  花奴在问,公子,是这个吗?

  花笑尘在答,不是,那是他的肠子。

  那是这个吗?

  不是,那是肾。

  是这个吗?

  不是,那是胆。

  ……

  哦,老天。青栾呼出一口气,而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的身子像被人扔进滚滚黄泉里,一会沉下,一会浮起,直入幽冥地狱。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变得狼狈不堪,支离破碎。


  24、秋水长天之浮生偷闲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

  ——夏目漱石

  仲秋的气息,绵长,舒婉。

  天井里的那株枫树,红艳的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清晨时分,花奴刚推开门,就听到山墙那边传来喧嚣嚷嚷。

  山墙那边是花府别院的膳房,在这个时候有些人语交谈也不算稀罕。

  可就是在这喧嚣里,花奴还听到了“扑通““扑通”,像是鱼在水里跳跃的声响。

  侧耳细听,大家竟是真的在讨论一条鱼。

  “这条鱼好大呀!”

  “嗯,好大呀。”

  “听说是管家从自家田头的水渠里抓到的。”

  “水渠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大的鱼,好奇怪。”

  “啊呀,听管家说,那水渠里可不止一条,多着呢,一条挨着一条,都昂着头在浑水里一翕一张的喘气呢。人们只那么一伸手就能把鱼给抱上来了。”

  “骗人吧,怎么可能?”

  “是啊,骗人的吧。”

  “不骗人,管家还说,水渠通白津的大坝被水老鼠刨出了一个大窟窿,鱼就是从白津顺水游过来的。 ”

  “啊呀,就算是这样,怎么会一下子游过来这么多。”

  “可能是鱼搬家了呗。”

  “管家还说,吃过这鱼肉的人,都说很鲜美呢。”

  ……

  这方的下人们正讨论的热闹,后面有一个脑袋凑了上来。

  “这条青鱼肚子鼓鼓的,是要产卵了吧。”

  闻言,大家都吸口气,闭上了嘴。

  谁说不是呢,他们一直慨叹鱼大,怎么没注意到这鱼肚子呢。

  鼓鼓囊囊,沉沉甸甸,泛白的鱼肚皮翻出水面,闪着银色的冷光。

  “呼噗”大木桶里的鱼笨拙的吐了一口水泡泡,而后卷着水花潜到了桶底。

  “唔,鱼儿受惊了。”刚才凑过来的脑袋饶有兴趣的说。

  大家定了定,这才转头看说话的人。

  “啊,花奴姑娘怎么来了?”姓张的伙夫先出声打个招呼。

  花奴的脸僵木着,扬起手上的一副新药,道:“我来再熬些汤药,顺便看看热闹。”

  其他几个小厮、丫鬟与花奴并无过多交集,又见她脸上与人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样子,遂彼此使个眼色,急匆匆的散了。

  走出几许远,他们才挤眉弄眼的咬起耳朵来。

  “那个花奴就是公子的通房丫鬟呀。”

  “嗯,可不是。瞧她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也不知公子瞧上她哪儿好了。”

  “公子可真个眼拙。”

  “嘘……小声点。咱们公子可不是眼拙,而是常年在这别院里,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是啊,是啊,若是公子去过凤香阁,见过那里的姑娘,尝过滋味,恐怕就不会……”

  “别说了,闭嘴吧,赶紧走。”

  望着那些人的背影,花奴在心里无奈的笑了笑。

  不过凤香阁是何许地方,有很多漂亮姑娘吗?

  张伙夫看花奴双眸深沉,连忙笑着脸道:“花奴姑娘,熬药的小炉不曾熄火,你只要进去把风门打开就成。”

  花奴点头应声好,转眼瞧见伙夫手上的刀,不由问:“你这是要杀鱼吗?”

  “啊,可不是?”张伙夫憨憨的晃了晃乱蓬蓬的脑袋,“那几个做饭的厨娘都看着这鱼渗的慌,怕下不去手呢。我一个粗人,给她们帮衬帮衬。”

  “哦”花奴迟疑的看那木桶一眼,而后转身离去,再无多话。

  物以物为食,一切都是造化。

  花奴将自己心头窜起的那一株善良的小苗苗给狠心掐了去。


  太阳升起时,花奴抱着温好的汤药,出了厨房。

  空气里有淡淡雾气还有鱼的腥气。

  “张大啊,怎么杀条鱼磨蹭到现在?”身后,厨房里的厨娘站到门口冲张伙夫喊。

  张大蹲在井边,背脊绷紧,闷着头没有吭声,也没有动。

  他那把带着血和鳞片的刀扔在一边,正耀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是怎么回事?”厨娘跨步走了过去,嘴里嘀咕,“你这小子不会杀条鱼也打盹吧。”

  厨娘还没到井边,那石墩子似的张大猛地一下站起了身,力道大的似乎要把自身从地上拔起来般。

  “哎呦,干什么?吓死人咯。”厨娘被惊得叫嚷起来。

  张大怔怔往后退几步,失神落魄的喊一句:“这鱼……有古怪。”

  闻言,花奴脚下一转,也到了旁边。

  井池上,一片血污,有鱼鳞,鱼泡,鱼内腮,还有厚厚的裹着一层膜的内脏。

  而那条任人宰割的大鱼,横躺在地上,将近两尺有余。

  花奴嗅觉敏锐,受不住冲人的鱼腥,不禁腾出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厨娘探头瞅两眼,并未瞧出什么异样,不由叉腰啐那张大:“臭小子,大惊小怪作甚。“

  张大黑丧着脸,“鱼肚子里……有……有卵”。

  “鱼肚子里有籽不是正常的吗?起开,还是我来吧。“厨娘生气,撸起袖管,蹲身自己动起手来。

  张大畏缩着又往后退两步,神情惶惶。

  厨娘伸手就着已有的刀口,扒开鱼肚子。

  嚯。

  鱼肚内果真如伙夫所言,结着一串圆溜溜的赤卵,其中两颗奇大若鸡蛋,另外有珍珠大的,有黄豆大的,有米粒大的,彼此间血脉薄膜相磊相生。

  “这……这是鱼卵吗?”厨娘迷惑的用手指拨了拨那些卵。

  嘿呦喂——随着厨娘的一声惊叫,那些个卵从鱼肚里滑落了出来。依形状看,倒不像是鱼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

  花奴疑惑不解。

  咚,咚……这时,落地赤卵微微颤抖,竟然发出参差不齐,大小各异的微弱心跳声。

  花奴汗毛一竖,呼吸随之紧了紧。

  “啊!啊!这不是鱼卵。”张大惊慌失措的跳脚。

  厨娘有了些年岁,她虽也惊诧,但面上还算稳定,“张大,瞎嚷嚷个啥,不论是什么玩意都给我快快拿走,跟这些鱼腌臜一道扔了。”

  “那……这鱼呢?”张大咽口吐沫,极为不安。

  “我看这鱼也一道扔了吧。”不等厨娘开口,花奴沉着眸插嘴道。

  “对,对,也扔了。”张大连连点头。

  厨娘面上虽有惋惜之情,但并未反对,只道:“张大,你先去跟管家汇报一声”。

  等张大先将情况告知了管家,再找两小厮将鱼扔去的时候,花奴已回到了听雨阁。


  阁里静谧一片。

  山墙上的藤萝翠意浓沉,夹杂几缕黄。

  花奴走过公子卧房时,忍不住从窗外朝里看了看。

  窗里花笑尘正端身打坐,目微敛,面微沉,整个人静若止水。而他头顶的那株雪莲倒很是兴盛,花盏大如盆,色粉夹白,微有清香。

  唔,公子又在聚气养花了。

  花奴垂眸,心里隐隐难受,自是不肯去打扰他了。

  游廊尽头的墙阴下开出了一朵白芙蓉,晨露未干,晶莹秀逸。

  花奴端着汤药沿廊而行。

  嘻嘻——耳边有轻烟似的嬉笑响起。

  花奴似未曾听见,脚下自顾走着。

  “哈!”蓦然,从廊柱后探出一个脑袋,她与花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笑道:“像不像,像不像……”

  花奴侧目望一眼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脑袋,并无多语,脚步依旧。

  几步开外,又是一柱,刚才的脑袋再次探了出来,吐舌做个鬼脸,“小气鬼,不理人……”

  花奴不惊不扰。

  再到下一个柱子时,脑袋仍然伸了出来,蹙眉嗔怪:“臭野猫,臭野猫……”

  花奴忍不住翻个白眼。

  嘻嘻。

  廊下轻笑不断,花奴每路过一根柱子,那脑袋都移形换影般的尾随,直到她跨进门槛,走入屋来。

  屋里,青栾懒懒靠在榻上,身边簇拥四位粉衣女子。

  一个与他扇扇,一个与他捶腿,一个与他谈笑,还有一个在与他跳舞。

  “木郎,你好俊俏哦!”谈笑的女子,以袖掩面,妩媚的说。

  青栾轻佻一笑,抬指勾起女子的下巴,“可是欢喜我?”

  “欢喜。”女子深情的答。

  青栾眉眼弯如月牙,“欢喜我就亲亲我。”

  女子娇羞,蜻蜓点水般在青栾脸上啄一下。

  花奴甫一进屋就见到这情形,不由气得七窍生烟,“木青栾,你无聊。”

  许是嗓音太大,粉衣佳人被吓得抖了抖。

  青栾舒眉展目,笑得高深,“的确很无聊呢。”

  “你的这些纸人……为何都是我的样子,还有刚才走廊上的那些。”花奴气得抓狂。

  青栾眼尾迤逦,半张半阖,“这阁子里太过寡寂,我为之添些人气又有何不可。”

  简直答非所问,可气至极。

  花奴端着汤药走到榻前,衣袖抚向那几个与她一般无二的粉衣佳人。随即,佳人如烟云飞散,飘飘然,徒留几张纸人。

  “以后不许再拿我的模样胡作非为。”

  青栾捡起榻上的一张纸人,撇嘴道:“不解风情。”

  花奴嘴角抽搐,将手上的药碗递过去,“吃药。”

  青栾抬眼望向那碗黑色浓稠的不明物,眉头皱成两条蚯蚓, “你看,这药我……还是不吃了吧。”

  “不行,公子说了一天十碗,连续三天。”

  青栾可怜兮兮的望向花奴。

  花奴不等他开口,便急忙道:“公子说,若是敢浪费一滴,你那肚子将会永远的——千疮百孔,肉腐脓臭。”

  “他真这么讲?”青栾面色白了白。

  “正是。”花奴诚恳的点头。

  青栾脸色由白转青,薄唇寒渗渗道:“好吧,那就让我干了这碗……神丹妙药。”

  咕咚,咕咚,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花奴倍感欣慰。


  午后,秋光明媚。

  阑干边的秋蕉,润得像翠屏欲坠。

  花奴正躲在檐下的阴凉处午憩,耳边便听到有唱歌的声音。

  她以为是青栾又幻化了纸人来戏弄她,便也没多做他想。

  唱歌的声音轻细欢快,跟秋虫鸣叫似的,不过若是竖着耳边仔细听,却又字正腔圆。

  月亮光光,骑马燃香。

  东也拜,西也拜。

  月婆婆,月奶奶。

  保佑我吃甜饼饼。

  ……

  唔?这是唱得什么东西?

  花奴疑惑,转眼四下那么一看,发现阔长的秋蕉叶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雪白绒球在一跃一跃的跳。

  没头没脑,囫囵模样,不过……真的是它在边跳边唱。

  月姐姐,多变化。

  初一二,黑麻麻。

  初三四,银钩样。

  初八九,似龙牙。

  十一二,半边瓜。

  十五银盘高高挂。

  ……

  花奴张了张嘴,又惊又奇又怕。

  清风一袭,蕉叶伏摆。

  白绒球一蹦一蹦,从秋蕉叶子的头上滑至尾梢,眼看着就要摔坠下去。

  花奴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然伸手将那绒球接在了手中。

  “吱唔”绒球叫唤两声。

  花奴将它捧到眼前,仔细打量,没胳膊没腿,没脸没眼。“喂。你是什么妖怪?”

  吱唔——绒球惊叫,慌张的在掌心上乱蹦,浑身的蛛丝状长绒毛,龇然竖立,像极了被撑开的蒲公英花朵。

  啊,痛。

  花奴唤一声,那只捧着绒球的手,如摸了烫人的山芋般,连忙甩了起来。绒球借机一跃,掉下阑干,摔进秋草之中。

  对着阳光,花奴举起掌心查看,原是绒球浑身的绒毛把她的手心给扎破了。

  这坏心肠的妖怪,胆敢扎她。

  花奴恼火,伏在阑干上往秋草里寻找,心想定要好好教训下这只不识好歹的妖怪。

  不过,几番寻觅哪里还见什么小绒球。

  不知是不是火大伤了气神,花奴先是觉得胸口淤堵,而后口干舌燥,过不一会,就晕晕陶陶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花奴暗自惊诧,摇几下头,想清醒清醒。

  谁想这一摇头,摇出了满眼的星光璀璨。

  唔,奇怪。花奴不自觉的嘟囔,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也不知怎么回事,迷蒙之间,花奴只觉清风鼓鼓,而她像是一片断线纸鸢,被徐徐然吹上了天。

  天上日月同在,星河绚烂。云海里悬浮着许多仙山仙岛,琼楼玉宇,仙宫座座。

  美仙娥,俏仙官都在云头上跳舞奏乐,一株巨大的海棠树上繁花正盛,红艳艳的迤逦在云端之上。

  好漂亮。

  花奴踉踉跄跄,爬上一个云头,栽下来再落到另一个云头上,最后一个翻身,直落而下。

  不过,她没有着地,更未粉身碎骨,而是犹若两腋生翼,在云海苍莽里悠然荡漾。

  个中逍遥自在不足与外人道也。


  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

  正午的阳光热烈却不灼人。

  青栾已是卧榻两日,枯寂无聊让他似乎只要一闭眼就能感受到时间缓缓的流逝,还有空气里浮尘漂渺的声响。

  他是个讨厌寂寞的人,虽然早已在百年岁月里习惯了一个人。

  可惜,在花府别院的这座听雨阁里,他变得异常的焦躁,无声蔓延的死寂,催使让他不住的朝门口张望。

  门口没有人,唯有一只散漫的麻雀,在门外的檐下跳跃。

  青栾失望的垂眸,心里清楚,那个死丫头除了送药,根本就不会来看他一眼的,即使他霸占了她的房间,即使他的肚子被她灼的像个马蜂窝。

  无情,淡漠,寡静……青栾不得不承认,花奴沾染了那条恶龙各种各样的坏习性,这使他越想越恼火。

  “轻水,出。”

  青栾动了动,袖里的纸人施施然飘出,眨眼间便幻做人形立在了榻前。

  “木郎,可是有事?”轻水穿一身淡紫芙蓉对襟长裙,身段窈窕,气韵淡雅。

  “你去帮我……”青栾突然顿住了,脸色阴郁。

  轻水见他欲言又止,憋粪神情,很是体贴道:“木郎可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青栾默了几默,哑然失笑。

  他竟然想让轻水去把那死丫头捉拿过来,最好用根绳子拴在梁柱上,让她想跑也跑不掉。

  多么可笑的想法。

  “木郎,你在笑什么?”轻水见青栾的面色五彩缤纷,还兀自笑出了声,心中不免有些惊惶。她陪伴木郎许多年,见过寂寥的他,冷漠的他,伤怀的他,狂肆的他,甚至大怒的他。

  可倒是真没见过笑得这么勉强的他。

  “只是觉得可笑罢了。”青栾眼帘微垂,轻轻抚了抚袖口的花纹,“轻水,你去帮我备点热水,我想泡个澡。”

  这几日浑身闷出的汗味,让他自己都受不了。这样悠闲的午后,与其庸人自扰,想那没心肝的丫头来陪他,还不如省省心,让自己养好伤呢。

  寄人篱下总觉低人一等。更何况此处还是那恶龙的地盘 。

  想到此,青栾又吩咐道:“顺道备点酒水。”

  轻水应一声,而后旋身消失了去。


  屋里又静了下来。

  不过青栾警觉的发现,门口晃晃悠悠的站了个人。

  “神——仙——”门口之人,双手捧着自己红扑扑的脸,双眼迷离的唤。

  花奴,她怎么来了?

  青栾三分惊,三分疑,三分喜,还有一分不明所以。

  “嘿嘿——”花奴虚晃两腿,傻笑着进了门, 因为脸部僵硬,青栾不见她的笑容,却见她不住的在龇牙。

  不对劲,她貌似醉酒了?!

  “自——在——”花奴抬手拍拍自己的脸,打着摆子到了榻前,摇摇欲坠。

  该死。

  青栾被她这副醉汉模样惊得不轻,正想勉力下榻扶她一把。谁想花奴长吸口气,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榻下的地上。

  青栾刚从榻上移下的两条腿,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被她一把抱住了。

  “欸呀!——好嫩的人生果啊——”花奴发出一声慰足长叹,而后撅唇狠狠在上面亲一口。

  青栾只觉汗毛倒竖,直想踹人。

  不过,无需他出脚,花奴已瘫软如泥的将自己放躺在地。

  “美……味……”她咯吱磨牙,口水长流,手舞足蹈,渐入疯人之妙境。

  青栾瞧着既搞笑又可气,女子醉起酒好生可怕。

  也就愣神的功夫,花奴快速的翻身跃起,而后跌跌撞撞爬上榻前的桌,站在上面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嘴里迷糊着喊:“我上天啊——”

  随即便直挺挺的往后倒去,青栾吓得面色大变,急忙下榻扑过去接住她,做了那软噗噗的人肉垫子。

  “臭!女!人!”青栾被压得险些背过气去,当然,那本已不堪入目的肚腹也是被压得炸开了口。

  花奴虚张着眼,爽利的从青栾身上爬了起来,嘴里羞涩的说:“对……对不起……”

  醒了!?青栾捺不住,忧中转喜。

  谁想,花奴喘口气,接着喜滋滋的又说道:“嘻嘻,我……也想跳个舞。”

  说罢,她便狂魔乱舞起来,青栾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爪子,被她碾在脚下,赫赫然饱受了一番荼毒。

  他大爷!

  青栾青筋暴跳。

  跳罢了舞,花奴倒是难得的安静了下来。她迷茫着眼在屋里踱两步。

  青栾冷汗直下,乘机坐起身,气喘不止。

  “啊咦,你是……谁?”突然,花奴双目放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青栾望向她,只见:两弯似蹙非蹙笼眉,一双似懵非懵清目,额上薄汗密密,将她那张僵冷的芙蓉脸蛋硬是衬托的几分清丽动人。

  “花奴,你醉了。”青栾伸手为她拢了拢挂在脸上的碎发,气恼的有些心疼。

  她凑近脸,与他鼻息相闻,定定问:“你是谁?”

  “木青栾。”青栾目色沉了沉,认真的答。

  “哈哈。”蓦然,面前的明眸忽闪含笑,皎然神飞,青栾被闪得傻了傻,正不知已何神情应对时,又听花奴的唇齿间吐出几字:“原来是嫦娥姐姐。”

  此声犹若魔音摄魂,青栾恨得牙痒痒,终是忍不住一记手刀把这胡言乱语的家伙给劈晕了。

  而梦幻里的花奴正身在仙宫与绝美无伦的嫦娥仙子面面相对,无形中云层里一道闪电,霹在她的脑勺,登时两眼发黑,晕栽了下去。

  “嫦——娥——姐——姐——哟——”

  她拽着嫦娥的衣衫死死不肯撒手。

  卧房里,青栾抱着瘫倒的花奴大喝:“臭女人——你撒手,把本世子衣服扯坏啦。”

  不过咫尺之间,他这才猛然发现,她身上没有丝毫酒气。

  她难道不是醉酒?

  那抽的是哪门子疯呢!

  青栾也是糊涂了。



  天啊,这个天要把人热晕了啊~~
  @忆文纤华 4190楼 2016-07-29 14:54:00

  第一次跟啾啾这么的接近
  —————————————————
  哈哈,那我们再近一近,^o^握握手
  
  @沁小公子 2016-07-29 19:01:00
  ?楼主快出来更新
  -----------------------------
  吼吼,来了。。。容我再修改修改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光,花奴只觉浑身酸软,像是上山打到猛虎,下海捉过大鳖一般。

  她吃力的动动胳膊,抽抽腿。

  “醒了?”

  低沉微哑的声音让花奴不免一惊,睁开眼来。

  淡淡烛辉下,却见青栾用手支着头,正半是慵懒,半是戏谑的看她。

  花奴呆了半晌,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何躺在这厮身边,所以只能佯装淡定的问:“我……我在哪儿?”

  “你的卧榻上。”青栾揶揄的笑。

  “那……你怎么会在我卧榻上?”头隐隐作痛,花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一直养我在榻,你不记得了。”青栾望她,眼眸里闪过一丝调侃。

  “记……记得。”花奴想了许久,才想起青峦误吞棋子,破腹拔丝的事来。“不过,我怎么也躺在这儿了?”而且彼此这般近,她灵敏的鼻子不但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皂膏味,还能嗅出一股幽幽馨香血气。

  “啊,你自己爬上来的。”青栾慢悠悠的答。

  自己爬上来?花奴只觉又是一道闪电直击天灵盖,怎么可能?

  “事实就在眼前。”青栾欠揍的脸上挂着你知我知的笑意。“你可真是够折腾人的。”

  “你……你胡言乱语。”花奴羞恼,连忙从榻上蹦起身,不想头一晕,眼一花,踉跄着又倒了下来。

  嗨,好死不死正好又砸在了青栾的肚子上。

  娘的。青栾疼得嘶嘶直抽冷气。

  “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不知道。”花奴心慌意乱,再次爬起身,窜下床,连鞋都顾不得穿好,就晃着身子逃逸去了。

  “嘁。没良心的家伙。”青栾无奈啐一口。

  袖子里的轻水,悄无声息的又现了出来。

  “木郎,你的伤口又裂了。”她掀开青栾的衣裳,只见肚腹血肉模糊,惨不可表。

  青栾无辜的撇撇嘴。



  秋月高悬。

  花奴一脸沮丧的躲在墙角阴暗处,想了好久好久,都没想起来,她是怎么到了卧房,怎么上榻的。

  她只记得下午,自己救了一只白绒球。而后被它的绒毛扎了下手心。再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老爷,要死了。

  花奴恼恨的刨墙。

  “花奴,你在做什么?我找你许久。”月下花笑尘徐徐而来。

  “公子,我……我睡着了。”花奴思忖着回答。

  “哦?”花笑尘眸光一闪,上下扫过花奴,而后道:“青栾占了你的房间,倒害你睡到墙角来了。”

  嘿,嘿嘿。花奴尴尬的笑。

  屋檐下挂起的秋灯,在细风里摇摇摆摆,魅影重叠。

  “走吧,这几天就先睡我的榻吧。我本就睡得少,那榻与我也是摆设。”花笑尘转身,飘若一缕烟,“等再过段时间,栀树院也要修缮好了,届时我们搬回去便有多余的房间安置青栾了。”

  “安置?”花奴只觉心头凄云惨雨起来,“公子这是要让青栾世子常住在花府别院吗?”

  前面的花笑尘兀的停住脚,花奴险些一头撞上去。

  他转过身,面色淡淡,问:“难道这不是花奴所想吗?”

  “我!没有的事。”花奴连忙摆手,她怎么可能想要青栾那厮常住下来。也不知公子是从何推断出她有这般想法的。

  花奴兀自迷惑,花笑尘却淡和一笑,道:“那就让青栾自行去留吧。”

  闻此言,花奴眨巴着亮闪闪的眼儿,深为赞许的点头。

  “花奴,你还是先去水房清洗一番吧。怎么可以把自己弄的这么脏。”花笑尘抬脚走上卧房的台阶,语气一如即往的安静温润。

  这话传进花奴耳里,一如天雷加闷棍,让她懵的石化。

  待到花奴仓皇跑进水房,找来一把破铜镜那么一照时,她顿时有种哭天抢地,一头撞死的冲动。

  她自诩可爱俏皮的飞天髻乱蓬蓬的耷拉着,几许散发傲然的张牙舞爪。

  而平素白净的脸上,沾了泥灰,乌糟糟的有种印堂发黑的衰样。

  最要命的则是那双明眸眼角藏了点意味不明的东西。

  实在太……太不堪入目了。

  花奴捂脸长恸,心中碎碎念叨:公子都看到了,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猛然间,她又福至心灵的想到,青栾那厮定也是看到了。以那厮的小人心性,说不准日后会以此作为话柄嘲笑她的。

  今夜,外面的月亮像被人吹了气般,开始圆了起来。

  花奴扑在水里,洗啊洗,刷啊刷。

  自尊心已被伤成了碎末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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