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窗外的秋虫叫得聒噪。
花奴百无聊赖,抬头看看墙上的更漏,刚过亥时。
桌上几只喝醉的光头小妖怪,七倒八歪的说着胡话。
真是一帮贪嘴的妖怪,竟然偷喝公子的酒。
不过说来也奇怪,师晏仙君的这些个棋子,看似玉石做成,变成妖怪也颇为透白圆润。眼下,一旦醉了酒,竟渐渐由白转红,一个个彤亮若烧红了似的。
花奴看着奇怪,伸出手指触了触其中一小妖的光脑袋。
嗬哟,竟是烫手的。
这边她刚收回手,那只小妖便摇摆着站起身,留着涎,虚晃着脚步在桌上走起来。
花奴禅了禅,大为惊奇。
噗通——那只小妖一个翻身,竟是跳进了桌上的一只碗里。
碗是花奴的白瓷茶碗,茶是花奴喝剩的残茶。
小妖入了茶水中,“嗤嗤”冒起几缕白烟。
旋即,一只,两只,三只……
眨眼间,光头妖怪们已将茶碗挤了个满满当当。
“哎呦,挤着我了。”
“谁挤啦!”
“你再挤,再挤,爷放屁崩死你个憋孙。”
……
花奴瞪着眼,看着那帮在茶水里捣腾的小妖们,乐了。
这些棋子妖怪太神奇了,刚才红的滴血,这下入了茶水,周身渐渐由红转粉,粉又转白,白而渐透了起来。
不一会,透得像要溶进茶水里去了一般。
花奴这厢正看得欢快,那边的窗外,有一长尾绿光从遥远天际莹莹然划来。
绿光由远而近,咻咻然几个环绕,最后呼的一声,砸在了花奴的窗边。
“呀,什么东西?”花奴慌忙起身,蹭蹭跑到窗边探头一看,绿光渐渐散去,窗下竟是躺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
麻雀抽搐着翅膀,动了动。
花奴趴在窗边,托着下巴叹口气:“三更半夜,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呢。不想竟是一只转晕头的麻雀儿。”
“嘿嘿。”夜色里,一声诡异的笑。
“谁人?”花奴心头一惊。
“嘿嘿。”又是一声诡笑,就在近旁。同时,窗边无故裹袭起一股冷风,吹得人无法张眼。
妖怪?花奴蓦然绷直了身子,准备躲闪。不想,从风里伸出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拉住。“嘿,小野猫,是我。”
风,瞬息停止。
花奴眨了眨眼,窗边哪里是什么妖怪,如水月下,亭然而立的木青栾正嬉皮笑脸的看她。
花奴楞怔半天,“你……你……”
“唔,新学的术法,鸟变技,厉害不?”木青栾放开花奴,一个闪身,跃进了窗。
装神弄鬼。花奴心里忿然不已,“你怎么来了?”
“嘻,许久未见,来看看你。”青栾悠然自得,在屋里横纵踱几步,最后自顾自的坐在了桌前。
“我有甚可看的。”花奴垂头,闷闷道。与这厮撞到一起,总隐隐觉着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
“啊呀,渴死爷了。”青栾话题一转,眼疾手快的抄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喝起来。喝罢,他抹抹嘴,笑得灿烂:“小野猫喝过的凉茶呀。极好,极好。”
花奴只觉脑门“嗡”得一响,豁然喝道:“你怎么把茶给喝了呀。”
青栾讶然,看着花奴气得圆鼓鼓的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好,花奴的脸眼下正处于僵硬之中,否则青栾还要目睹什么叫面目抽搐呢。
“茶……茶里有东西的!”花奴跺脚,一把抢过青栾还抓在手中的茶碗,晃了晃。
妈呀,一滴不剩。
“茶中有何物?我方才喝时除了茶水,并没看到其他呀?”青栾茫然。
没看到?可那些个泡茶水澡的光头妖怪呢?
花奴环顾四周,心头惶惶,“你刚才喝……喝茶时,没感觉膈应?”
“没。”青栾摇头。
花奴眉头一压,转念想到那些棋子妖怪天生胆小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四处逃散。将将青栾出现的那般惊天动地,小妖们想必是早已逃入暗中去了吧。再者,青栾并非一般人,若是茶中有异,他定是会有察觉的吧。
这般想着,花奴定了一下神,整个人暗暗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碗里没有就好,没感觉膈应就好。”
“喂,小野猫,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作弄本世子呢。”青栾凤眼一眯,唇边泛起一片笑,“唔,莫不是你嫌弃本世子喝你的茶碗?”
花奴默默攥了攥手上的茶碗,尴尬的笑道:“呵呵,哪敢。”
青栾点点头,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近前说话。”
花奴望了望他,没动,“有什么话,这样也可以说。”
青栾的脸抽了抽,心中暗咒声该死,而脸上却变戏法似的,笑的温柔且魅惑:“小野猫呀,本世子乘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看你一回,很难得的。若是被那条龙撞见,我可是极丢脸面的。我对你那是一番诚挚情意,你怎能这般冷淡呢。”
花奴抚了抚额角,心下思忖,这厮蓦然造访,定是有幺蛾子。不过,碍于他的言辞恳切,倒是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
青栾挑了挑眉,却倏忽一笑,懒懒道:“小野猫啊,给本世子再倒些茶水来吧。”
花奴从善如流,与他倒了茶水,递过去。
青栾漫不经心的喝两口,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轻咳两声道:“前几日,我到飞羽国做客,见着这发簪子煞是好看,就买下了。”
说到这,他定了定,挑着傲人的长眼看花奴。
花奴回看他,平心静气的等候下文。
青栾垂眸,又喝两口水,才慢悠悠继续道:“这簪子就送你了。”
花奴看了看他手中那浮艳的,有着翠绿色羽翎的簪子,微微发傻。这厮为何突然送她簪子?
“怎么?不好看?”青栾见花奴不接,面上自觉挂不住,又补道:“这只羽翎簪子千金难求,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才买到的呢。”
无事献殷勤,不接为妙。
花奴咽口吐沫,推却道:“既然如此贵重,我与世子交情又是一般,怎好收得这番大礼。”
“交情一般?”青栾玩味的笑,嘴角笑涡慢慢旋开,像是吞人的水漩,又像天空翻卷的云,“本世子可不这么认为。”
这厮笑的邪性。
花奴连忙说:“青鸾世子这番送人礼物,没理由的。”
“理由?”青栾侧头眨了眨眼睛,刚才的邪乎劲儿一晃消失的无影无踪,“本世子做事情向来不讲理由,只讲究个……心动。”
嘿,这理由也是够任性的。
“所以,小野猫你呀,只需乖乖受着我这份心动即可。”青栾站起身,眉眼弯弯的,抬手将那只修长的,窈窕的,华丽丽的羽翎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花奴本能的伸手想去取下来,却被这厮一把按住。他附唇于她耳边,蛊惑道:“嘿,若是嫌这份礼小,不如再赠些本世子的血与你尝尝。”
听到血字,花奴颤了颤,急忙摇头:“不……世子的这份礼,我……不嫌小。”
青栾松开手,退出一步,嘴角噙着的笑很是圆满。
花奴无语凝噎,稍一动,头顶的羽翎摇摆的跟风里的狗尾巴草似的。
“嗨,来,给本世子笑一个。”青栾这厮一旦笑起来,那微敛着的眉会像孔雀的尾巴般舒展开来,“打我进来,你这脸就一直板着,着实不可爱。”
“呵呵”花奴龇了龇牙,“脸啊,僵了。”
“僵了?!”青栾神色一滞,伸手抚上她的脸。果真,僵冷如岩。
“前几天被猫妖烧的。公子帮我涂了雪莲膏,已经愈了皮肉,可能还要再等几日才能去了僵硬,恢复如常吧。”
“哦,这样啊。”青栾的笑意淡了下来,抿着嘴不再多说了。
屋里忽的静默起来。
花奴有些不自在的看地面,看屋顶,心里直哀叹,天黑了,夜深了,这厮走还是不走呀。
青栾倒好,不疾不徐,坐着慢慢喝茶,若烟般的眼神淡淡的瞟着花奴。那气氛,诡异若深山潭水,静沉涌动。
花奴拿捏不准他忽邪忽正的性子,只好耐着心,在一旁呆站着。
过了子时,夜风刮起。
青栾终于在花奴濒临爆发之际,伸个懒腰,站了起来。
“世子这是要走了?”
“嗯。”
“那……”花奴如释重负,“恕不远送。”
青栾眯着眼,深深看她。他那模样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又难以启口般。
花奴一惑,不明所以。
“走了。”最终,青栾微不可闻的叹口气。而后冷风一阵,化作麻雀穿过窗子,托着绿盈盈的尾巴,呼咻飞走了。
唉!花奴目送着他远去,不由长舒口气,连忙将窗阖上。
夜风拂卷。
雀鸟鼓翅于晦暗夜色中。
这人啊,好生奇怪。连日来,他惦念着她,牵挂着她,本想着来看看她,说些关心的话语。奈何到了眼前,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青栾心里头有些怅然,有些失落。唯有奋力振翅,在夜风里任意飞翔。
不过,刚越过山头,他便觉肚腹一阵沉坠,而后翻江倒海的疼起来。
可怜的小麻雀呀,几声鸣叫,一头从夜空栽下来了哦!
次日,天色大亮,琥珀色的阳光洒了一地。
庭院里有几只花斑雀鸟,唧唧喳喳的跳跃。
睡在榻上的花奴动了动身子,似醒非醒间,就见榻边趴了个人。
是公子吗?
花奴脑中一片混沌,还未清醒。
也就刹那,趴着的人赫然抬起头,一双狭长锐目若宝剑出鞘般光芒四射。他披散着一头乱发,面色发青带几缕怨气。
哦,噩梦。
花奴吐口浊气,心里直哆嗦,自己梦无好梦,竟是梦到青栾这厮了。
大早上的,晦气。
翻个身,继续睡。
“臭野猫,你可醒了?”身后有低沉幽冷的声音响起,若游魂野鬼般。
闻声,花奴打个激灵,跃身坐了起来,“青栾世子,你不是走了吗?”
花奴晃了晃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竟不是梦,真的是青栾这厮。
他挑了挑倨傲的眉,斜睨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本世子又回来找你了。”
嘿,语气不善。
花奴默了默,而后小心道:“青栾世子,你脸色这般差,是怎么了?”
哦,莫不是他身上的芍丝发作了?
“怎么了!?”青栾面色不悦,神色愤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话落,他猛然起了身,并抬手撩开自己的外袍。
哐啷啷。
哐——啷啷。
哐——啷——啷。
花奴只觉得有三道巨雷从远天而来,在自己头顶炸开了。
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有些惊惶,“这……这……世子莫不是吃撑了。”
青栾那双狭目深深剐她一眼,冷冷喝道:“你见过谁吃撑了肚子,有这般大的?”
大,的确好大,圆鼓鼓的吓人。
“那……那……”花奴憨憨一笑,“青栾世子肚子大了,也不该来找我呀。”
“不找你找谁?”青栾显然是气疯了,双目赤红,一副吃人模样,“快告诉我,昨晚你那茶碗里可是有什么东西?”
茶碗?
花奴挠了挠头禅定片刻,而后恍然大悟的叫起来:“啊,莫不是那些棋子?!”
“什么鬼棋子?”青栾心急如焚。
“恩,那个茶碗里,原本有几只师晏仙君遗落下来的棋子。他们化作了小妖怪,在茶水里洗澡来着。后来,你一股脑儿喝下去了,又不觉有异样,我以为……以为它们逃散去了呢。”花奴越说越觉得后脊发凉。
这厮不会真是把它们喝下去了吧。
“什么?师晏仙君的棋子——”青栾如同过年时节的爆竹一般,炸起来了。
花奴吓得手脚一麻,连忙宽慰他道:“啊,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它们一向胆小,逃命比谁都快的,怎会眼睁睁被你喝下去呢。”
青栾气得浑身颤抖, “你懂什么,那些棋子是……哎呦……”
话未完,青栾已面色苍白,抱着肚子冷汗涔涔。
“青栾,你怎么样?”花奴也是慌神了,赶紧将晃着身子的青栾扶上榻来。
“娘的,疼死爷了……”青栾倚在榻上,双目微阖,嘴里喋喋骂娘。
他越是气急恼火,他那鼓起的肚子里越像是揣了几只野马般,凹凸起伏,意欲奔突而出。
花奴越瞧越不对劲,蹭蹭跑出门,扯着嗓子大喊:“公子,公子,快来呀。”
屋里,青栾虚弱着声音,咒骂:“臭女人,你叫他作甚?”
屋外头顶的太阳公公,张着大嘴笑得热烈。爬满山墙的藤萝在秋风里,簌簌有声,奏着轻吟的曲调。
奈何,花奴只觉脚底像踩着冰块,一阵阵的发凉。
“花奴,何事慌张?”
一股清风,花笑尘已到了眼前。他好像刚刚喝了酒,酒气中有淡淡的清香。
哦,是他头顶的荷花,濯濯然生华,竟是绽放了。
花奴恍了恍,有些呆怔。
“花奴,你怎么了?”花笑尘伸手捏了捏额角,追问。
花奴收起心神,指了指门内道:“那个……那个青栾世子出事了。”
“他?”花笑尘抿唇悠然浅笑,不慌不忙的背手立在了门外。
花奴心头一急,有些无措的说道:“恩,木青栾,那个偷你东西的小贼。他有说过,你是他阿舅……那个,昨夜他……”
随后,花奴如竹桶倒豆子般,把昨晚青栾喝茶前后的事说了一遍。当然,聪明如她,自是福至心灵的隐去了青栾送簪子那一环。
听罢,花笑尘瞟了她一眼,只道:“花奴与他很熟?”
花奴傻了傻眼,公子这是何意?那青栾世子只要与你熟不就成了。再者她也不知道自个与那厮到底是熟还是不熟的。
“唔。他半夜出现在花奴房里,想必是相熟的吧。”花笑尘兀自言说,随即抬腿走进了门。
花奴跟在他的身后,抹了抹额头,倒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内,青栾忍着痛,见此生最是不想见的人走了进来,脸上顿时黑云密布,凝重的很。
花笑尘嘴角含着淡若似无的笑,悠悠然立在离榻几许远的地方。他虽是面色柔和,可花奴分明感受到了周身空气里渐渐充盈的冷然龙气。
“青栾,许久不见。”花笑尘颇有闲情的打个招呼。
青栾眉眼微垂,并未立即回应。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他那黯然神色里带些凄楚的纠结。
一旁的花奴警觉于气氛的微妙,心中嘀咕,公子和青栾明明是舅甥二人,而神情间看起来又是极其的生分僵硬。
以前,公子说过,青栾有些东西放不下,所以一直和公子叫着劲儿呢。
屋里很是安静,静得花奴连气都不敢大喘。
“嘿嘿”兀的,木青栾那家伙沉沉笑了起来,而后他抬起艳肆的脸,双目泫然甚是委屈道:“阿舅呀,你家的奴婢让本世子……大肚子了啊。日后你可得让她为我负责,好生伺候着我哟!”
闻此言,花奴晕了晕。心中怒吼,你大肚子了,干我何事,干我何事也!
花笑尘挑了挑浓长的眉,笑:“好啊,肚子大了,自然是要负责的。”
“那成。”青栾皱眉咧嘴,强装嬉笑,“现在就先让她来给我揉揉肚子吧。”
这厮,笑比哭还难看,想必是疼得抽搐了。
花奴颠颠儿要上前,却一把被花笑尘拦住了。“青栾肚子疼,不如让我这做阿舅的来揉吧。”
公子要给青栾揉肚子?
花奴的眼圆了圆,连忙道:“公子,此等事还是我来吧。”
“花奴刚刚起床,不如先去洗漱。”公子温和体恤的对她施以一笑,“青栾这肚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揉的。”
花奴迟疑的看自家公子。
“花奴,你最好先出去。”花笑尘诡笑着在她耳边轻语。
“哦。”虽是心中不安,花奴依然听从公子的吩咐,乖巧的走了出去。
见她出了门,花笑尘几步上前,立到了榻边。
青栾也不推辞,笨重的翻个身,将圆鼓鼓的肚皮亮了出来。“嘿,如此可要劳烦阿舅了。”
“好说。” 花笑尘伸出纤长的右手,覆于不断滚动的肚皮上。然后,左三下,右三下,顶真真的给青栾揉起来。
青栾微闭着双眼靠在榻上,额头细汗绵密,一张脸苍白的没了半点血色。
花笑尘淡淡看他两眼,气定神闲道:“没想到百年过去,你我竟是这般的相见。”
“哈,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不会再见的呢。”青栾懒散散的应。
“世间事,很玄妙。诚心不见,却转身就是偶遇。反之,一心求成,却总是阴差阳错。”说着话,花笑尘的手已在那肚上辗转了几个回合。
青栾薄唇微颤,咬牙忍痛挤出几个字:“阿舅……还是喜欢说教人。”
“可惜青栾从未记住我的话。”花笑尘眉头蹙了蹙,隔着肚皮的手掌心像被无数芒针刺了一下。
“那是因为阿舅的话……太多。”青栾闷哼一声,整个人瑟瑟抖了起来。
“既然嫌我话多,那咱们就以酒叙旧吧。”花笑尘的右手微微抬起,手与肚皮的空隙间清晰可见有许多红色的纤纤毫毛正拔地而起。稍顿片刻,他掌心凝聚龙气重新压覆到青栾圆鼓发烫的肚皮上。
“好……啊,喝酒。”青栾粗重的吐出几个字。
“花奴,去拿酒来。”花笑尘喊。
门外正慌神的花奴听到这声喊,先是抖了抖,而后应答一声,拔腿就往公子放酒的地方跑。
“花奴,去拿藏在栀树下的那坛。”屋里,花笑尘声音又传了过来。
“哦。”
花奴答一声,转头跃身朝远处的栀树掠去,比秋风还快,直吓得屋檐上的几只鸟儿,一阵惊慌乱飞。
灿烂朝阳,照进屋来。
花笑尘头顶的雪莲花,微微摇动。
糟糕。
顿时间,花笑尘眸色一沉,整个人若鸷伏的夜鸟般猛然朝后跃起。
可惜,他覆在青栾肚子上的手却被那团红丝牢牢缠住了。它们长势太快,长长曼曼,纤细如发,灵动如蛇,连龙气都无以压制了。
“啊,快走开。”青栾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大喝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
“报应,这是报应。”青栾望着自己的肚子,一时像是坠了魔障般,双目发直,面色沉重。
花笑尘垂眸,也定定望着从青栾身上破肚而生的东西,嘴角扯出一抹诡笑,“当年做错的是我,即便是报应,也当是我替青栾来受。”
“不……一切都是因为我。”青栾面色痛楚。
门外,花奴抱着酒坛,仓惶而来。一进门便看到无数红丝穿过青栾的肚子,缠着公子的手臂,在疯狂蔓延。
花笑尘抬眼看一下花奴,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她如此快就回来了。他本是想支开她,一心一意来对付青栾肚中之物的。
“公子——”
花奴放下酒坛,跨步上前,手已化作刀刃,想去割断缠着公子的那些红丝。不想花笑尘左袖一甩,以龙气将她弹了开去。
“花奴,不可乱来。你若是现在割断这些芍丝,它们便会反噬青栾,不需半柱香时间,他便会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花笑尘目中露出鲜有的凝重。
芍丝?怎么和之前在青栾身上看到的不一样了呢?
花奴骇然的望向青栾,他的脸虽痛至扭曲,但眉眼间依然不减那种天生的张狂艳肆。
只需片刻,他就会只剩一把骨头?没来由的,花奴心头惶惶不安的厉害。
“嘿嘿,这才是芍丝真正的面目,若是不吃我,恐怕过不了一会,被吃的可是阿舅呢。”青栾狞笑的说,肚子上的痛在此刻反道减轻了不少。不过,他分明能感受到芍丝在他肚子里生根抽丝的撕扯张力。
“青栾,你……你什么意思?”花奴叱问。
“什么意思?小野猫不如问阿舅。”青栾勾起长长的眼尾看向花笑尘,“这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啊。”
花奴心急,对着花笑尘道:“公子,青栾在说什么?你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吞没的。”
“花奴,稍安勿躁。”花笑尘沉着眼眸,思索。
当下,源源生长的芍丝就像张开的蛛丝般,将自己的猎物绞缠,兴盛有力难以挣脱。
花奴突然想起初见青栾时,芍丝在他身上发作的情形,妖妖然摇摆,发出“吲吲”嘶鸣。而在当时,她可以操纵它们。
思及此处,花奴连忙蹲到榻边,注视着那些无端汹涌的芍丝,唤:“嘘,回去……”
“喂,小野猫,没用的。”青栾打断了她,幽幽一笑道:“这些芍丝已借着那些被我误吞的胎石棋子在我肚子里落地生根,安营扎寨了,不会再受任何控制,现在唯一能帮你家公子的,就是……”
“就是什么?” 花奴迫不及待的问。
“嘿嘿,就是拿刀斩断缠住他的那些芍丝,否则再过一会,你想斩也来不及了。”
“青栾,闭嘴。”花笑尘清冷喝道,拼力用龙气抵抗那些纠缠而上的芍丝。
“公子……”花奴急的双目潸然,望着自家公子不知如何办才好。
“小野猫,别犹豫了。照这样下去,不是我死,便是他亡。”青栾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即便我得以苟存,以后也会沦为芍丝为所欲为的工具。何必……要牺牲你的公子呢。”
“木青栾。”花笑尘脸色铁青,一双溪流般的眼,蒙上渗人寒气。
“哈。阿舅生气了,甚是难得啊。当年,你为了救我,对阿谣可未曾手软。”
当青栾言语不休时,花奴已化刃在手,因为芍丝渐渐爬上了公子的脸庞。
“青栾,对不起。”她嗫嚅一句,手上寒光乍起,闪电般朝芍丝划去。
“花奴……不可。”
花笑尘的疾唤似石破天惊。
手起刀落,快准狠绝。
缠着花笑尘的芍丝被斩断的刹那,花奴手上的刀一转弯,在自己的手臂上连连划了几道长长的血口。
她黑色的血液,洇晕开来。
“花奴,你在做什么?”手臂得到松解的花笑尘,一个返身,拉住花奴。
花奴不语,只是伸手拽住那些急速往青栾肚内蜷缩的芍丝。
她是在赌。
她赌那些芍丝对她的灵气,她的血感兴趣。
她记得轻水曾经为了帮助青栾压制芍丝时,给它们喂过血。她还记得这些芍丝为她的灵气所引,并为她操纵。
一切,似乎冥冥间都已有安排,她想试一试。
最坏的结果不过于替公子被芍丝所吞。说实话,于花奴而言,能替公子死一回倒是值当的,也不见得是最坏。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蜷缩的芍丝真如花奴所料,一下子都激跃的摇摆起来,扭着挣着朝花奴裂开的血口中扎。
见此状,花奴不由心头一喜。
而花笑尘却面色大变,“花奴,你疯了。”
“公子,你快看。”花奴喊了起来,带着亢奋。
原来,芍丝刚扎进花奴的伤口中便“嗞”得一声,被她的黑血灼成了灰烬。但芍丝们并未因此而退缩,反是越发凶猛贪婪的往里扎。
“笨野猫,芍丝最喜灵与血的祭养,你这是想为我殉葬吗?”青栾震惊之余,狠狠啐她。
花奴哪里睬他,拿起刀在手上又划几道口,血喷薄而出,有几滴不慎落在青栾的肌肤上,直灼的他面部扭曲。
花笑尘眉目轻蹙,若有所思。而后当机立断道:“花奴,顺着芍丝到青栾肚子里去。”
“啊——她的血会把我的五脏六腑给灼穿了的。”青栾闷声反对。
花笑尘袖子一卷,铮铮然说:“放心,你哪里灼破了,我用龙气给你补哪里。”
青栾撇了撇嘴,将这份委屈给结结实实的吞回去了。
花奴吸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青栾世子忍着点哦。”
说着,她的手挽起芍丝向青栾肚子靠去。黑血很快将肚皮灼穿,她的手缓缓探入其中。
花笑尘望一眼面色衰败的青栾,而后冷然吩咐道:“花奴,看看能否把芍丝的根探出来。”
“恩。”花奴聚精会神,全拼手感。
青栾有气无力的望着自己可怜的肚子,在一阵漫天剧痛后,腿一伸,终是晕厥了过去。
此刻,花奴诚心想为他赞叹一句,好汉呐!
迷迷瞪瞪,恍恍惚惚里。
花奴在问,公子,是这个吗?
花笑尘在答,不是,那是他的肠子。
那是这个吗?
不是,那是肾。
是这个吗?
不是,那是胆。
……
哦,老天。青栾呼出一口气,而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的身子像被人扔进滚滚黄泉里,一会沉下,一会浮起,直入幽冥地狱。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变得狼狈不堪,支离破碎。
24、秋水长天之浮生偷闲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
——夏目漱石
仲秋的气息,绵长,舒婉。
天井里的那株枫树,红艳的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清晨时分,花奴刚推开门,就听到山墙那边传来喧嚣嚷嚷。
山墙那边是花府别院的膳房,在这个时候有些人语交谈也不算稀罕。
可就是在这喧嚣里,花奴还听到了“扑通““扑通”,像是鱼在水里跳跃的声响。
侧耳细听,大家竟是真的在讨论一条鱼。
“这条鱼好大呀!”
“嗯,好大呀。”
“听说是管家从自家田头的水渠里抓到的。”
“水渠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大的鱼,好奇怪。”
“啊呀,听管家说,那水渠里可不止一条,多着呢,一条挨着一条,都昂着头在浑水里一翕一张的喘气呢。人们只那么一伸手就能把鱼给抱上来了。”
“骗人吧,怎么可能?”
“是啊,骗人的吧。”
“不骗人,管家还说,水渠通白津的大坝被水老鼠刨出了一个大窟窿,鱼就是从白津顺水游过来的。 ”
“啊呀,就算是这样,怎么会一下子游过来这么多。”
“可能是鱼搬家了呗。”
“管家还说,吃过这鱼肉的人,都说很鲜美呢。”
……
这方的下人们正讨论的热闹,后面有一个脑袋凑了上来。
“这条青鱼肚子鼓鼓的,是要产卵了吧。”
闻言,大家都吸口气,闭上了嘴。
谁说不是呢,他们一直慨叹鱼大,怎么没注意到这鱼肚子呢。
鼓鼓囊囊,沉沉甸甸,泛白的鱼肚皮翻出水面,闪着银色的冷光。
“呼噗”大木桶里的鱼笨拙的吐了一口水泡泡,而后卷着水花潜到了桶底。
“唔,鱼儿受惊了。”刚才凑过来的脑袋饶有兴趣的说。
大家定了定,这才转头看说话的人。
“啊,花奴姑娘怎么来了?”姓张的伙夫先出声打个招呼。
花奴的脸僵木着,扬起手上的一副新药,道:“我来再熬些汤药,顺便看看热闹。”
其他几个小厮、丫鬟与花奴并无过多交集,又见她脸上与人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样子,遂彼此使个眼色,急匆匆的散了。
走出几许远,他们才挤眉弄眼的咬起耳朵来。
“那个花奴就是公子的通房丫鬟呀。”
“嗯,可不是。瞧她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也不知公子瞧上她哪儿好了。”
“公子可真个眼拙。”
“嘘……小声点。咱们公子可不是眼拙,而是常年在这别院里,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是啊,是啊,若是公子去过凤香阁,见过那里的姑娘,尝过滋味,恐怕就不会……”
“别说了,闭嘴吧,赶紧走。”
望着那些人的背影,花奴在心里无奈的笑了笑。
不过凤香阁是何许地方,有很多漂亮姑娘吗?
张伙夫看花奴双眸深沉,连忙笑着脸道:“花奴姑娘,熬药的小炉不曾熄火,你只要进去把风门打开就成。”
花奴点头应声好,转眼瞧见伙夫手上的刀,不由问:“你这是要杀鱼吗?”
“啊,可不是?”张伙夫憨憨的晃了晃乱蓬蓬的脑袋,“那几个做饭的厨娘都看着这鱼渗的慌,怕下不去手呢。我一个粗人,给她们帮衬帮衬。”
“哦”花奴迟疑的看那木桶一眼,而后转身离去,再无多话。
物以物为食,一切都是造化。
花奴将自己心头窜起的那一株善良的小苗苗给狠心掐了去。
太阳升起时,花奴抱着温好的汤药,出了厨房。
空气里有淡淡雾气还有鱼的腥气。
“张大啊,怎么杀条鱼磨蹭到现在?”身后,厨房里的厨娘站到门口冲张伙夫喊。
张大蹲在井边,背脊绷紧,闷着头没有吭声,也没有动。
他那把带着血和鳞片的刀扔在一边,正耀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是怎么回事?”厨娘跨步走了过去,嘴里嘀咕,“你这小子不会杀条鱼也打盹吧。”
厨娘还没到井边,那石墩子似的张大猛地一下站起了身,力道大的似乎要把自身从地上拔起来般。
“哎呦,干什么?吓死人咯。”厨娘被惊得叫嚷起来。
张大怔怔往后退几步,失神落魄的喊一句:“这鱼……有古怪。”
闻言,花奴脚下一转,也到了旁边。
井池上,一片血污,有鱼鳞,鱼泡,鱼内腮,还有厚厚的裹着一层膜的内脏。
而那条任人宰割的大鱼,横躺在地上,将近两尺有余。
花奴嗅觉敏锐,受不住冲人的鱼腥,不禁腾出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厨娘探头瞅两眼,并未瞧出什么异样,不由叉腰啐那张大:“臭小子,大惊小怪作甚。“
张大黑丧着脸,“鱼肚子里……有……有卵”。
“鱼肚子里有籽不是正常的吗?起开,还是我来吧。“厨娘生气,撸起袖管,蹲身自己动起手来。
张大畏缩着又往后退两步,神情惶惶。
厨娘伸手就着已有的刀口,扒开鱼肚子。
嚯。
鱼肚内果真如伙夫所言,结着一串圆溜溜的赤卵,其中两颗奇大若鸡蛋,另外有珍珠大的,有黄豆大的,有米粒大的,彼此间血脉薄膜相磊相生。
“这……这是鱼卵吗?”厨娘迷惑的用手指拨了拨那些卵。
嘿呦喂——随着厨娘的一声惊叫,那些个卵从鱼肚里滑落了出来。依形状看,倒不像是鱼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
花奴疑惑不解。
咚,咚……这时,落地赤卵微微颤抖,竟然发出参差不齐,大小各异的微弱心跳声。
花奴汗毛一竖,呼吸随之紧了紧。
“啊!啊!这不是鱼卵。”张大惊慌失措的跳脚。
厨娘有了些年岁,她虽也惊诧,但面上还算稳定,“张大,瞎嚷嚷个啥,不论是什么玩意都给我快快拿走,跟这些鱼腌臜一道扔了。”
“那……这鱼呢?”张大咽口吐沫,极为不安。
“我看这鱼也一道扔了吧。”不等厨娘开口,花奴沉着眸插嘴道。
“对,对,也扔了。”张大连连点头。
厨娘面上虽有惋惜之情,但并未反对,只道:“张大,你先去跟管家汇报一声”。
等张大先将情况告知了管家,再找两小厮将鱼扔去的时候,花奴已回到了听雨阁。
阁里静谧一片。
山墙上的藤萝翠意浓沉,夹杂几缕黄。
花奴走过公子卧房时,忍不住从窗外朝里看了看。
窗里花笑尘正端身打坐,目微敛,面微沉,整个人静若止水。而他头顶的那株雪莲倒很是兴盛,花盏大如盆,色粉夹白,微有清香。
唔,公子又在聚气养花了。
花奴垂眸,心里隐隐难受,自是不肯去打扰他了。
游廊尽头的墙阴下开出了一朵白芙蓉,晨露未干,晶莹秀逸。
花奴端着汤药沿廊而行。
嘻嘻——耳边有轻烟似的嬉笑响起。
花奴似未曾听见,脚下自顾走着。
“哈!”蓦然,从廊柱后探出一个脑袋,她与花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笑道:“像不像,像不像……”
花奴侧目望一眼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脑袋,并无多语,脚步依旧。
几步开外,又是一柱,刚才的脑袋再次探了出来,吐舌做个鬼脸,“小气鬼,不理人……”
花奴不惊不扰。
再到下一个柱子时,脑袋仍然伸了出来,蹙眉嗔怪:“臭野猫,臭野猫……”
花奴忍不住翻个白眼。
嘻嘻。
廊下轻笑不断,花奴每路过一根柱子,那脑袋都移形换影般的尾随,直到她跨进门槛,走入屋来。
屋里,青栾懒懒靠在榻上,身边簇拥四位粉衣女子。
一个与他扇扇,一个与他捶腿,一个与他谈笑,还有一个在与他跳舞。
“木郎,你好俊俏哦!”谈笑的女子,以袖掩面,妩媚的说。
青栾轻佻一笑,抬指勾起女子的下巴,“可是欢喜我?”
“欢喜。”女子深情的答。
青栾眉眼弯如月牙,“欢喜我就亲亲我。”
女子娇羞,蜻蜓点水般在青栾脸上啄一下。
花奴甫一进屋就见到这情形,不由气得七窍生烟,“木青栾,你无聊。”
许是嗓音太大,粉衣佳人被吓得抖了抖。
青栾舒眉展目,笑得高深,“的确很无聊呢。”
“你的这些纸人……为何都是我的样子,还有刚才走廊上的那些。”花奴气得抓狂。
青栾眼尾迤逦,半张半阖,“这阁子里太过寡寂,我为之添些人气又有何不可。”
简直答非所问,可气至极。
花奴端着汤药走到榻前,衣袖抚向那几个与她一般无二的粉衣佳人。随即,佳人如烟云飞散,飘飘然,徒留几张纸人。
“以后不许再拿我的模样胡作非为。”
青栾捡起榻上的一张纸人,撇嘴道:“不解风情。”
花奴嘴角抽搐,将手上的药碗递过去,“吃药。”
青栾抬眼望向那碗黑色浓稠的不明物,眉头皱成两条蚯蚓, “你看,这药我……还是不吃了吧。”
“不行,公子说了一天十碗,连续三天。”
青栾可怜兮兮的望向花奴。
花奴不等他开口,便急忙道:“公子说,若是敢浪费一滴,你那肚子将会永远的——千疮百孔,肉腐脓臭。”
“他真这么讲?”青栾面色白了白。
“正是。”花奴诚恳的点头。
青栾脸色由白转青,薄唇寒渗渗道:“好吧,那就让我干了这碗……神丹妙药。”
咕咚,咕咚,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花奴倍感欣慰。
午后,秋光明媚。
阑干边的秋蕉,润得像翠屏欲坠。
花奴正躲在檐下的阴凉处午憩,耳边便听到有唱歌的声音。
她以为是青栾又幻化了纸人来戏弄她,便也没多做他想。
唱歌的声音轻细欢快,跟秋虫鸣叫似的,不过若是竖着耳边仔细听,却又字正腔圆。
月亮光光,骑马燃香。
东也拜,西也拜。
月婆婆,月奶奶。
保佑我吃甜饼饼。
……
唔?这是唱得什么东西?
花奴疑惑,转眼四下那么一看,发现阔长的秋蕉叶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雪白绒球在一跃一跃的跳。
没头没脑,囫囵模样,不过……真的是它在边跳边唱。
月姐姐,多变化。
初一二,黑麻麻。
初三四,银钩样。
初八九,似龙牙。
十一二,半边瓜。
十五银盘高高挂。
……
花奴张了张嘴,又惊又奇又怕。
清风一袭,蕉叶伏摆。
白绒球一蹦一蹦,从秋蕉叶子的头上滑至尾梢,眼看着就要摔坠下去。
花奴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然伸手将那绒球接在了手中。
“吱唔”绒球叫唤两声。
花奴将它捧到眼前,仔细打量,没胳膊没腿,没脸没眼。“喂。你是什么妖怪?”
吱唔——绒球惊叫,慌张的在掌心上乱蹦,浑身的蛛丝状长绒毛,龇然竖立,像极了被撑开的蒲公英花朵。
啊,痛。
花奴唤一声,那只捧着绒球的手,如摸了烫人的山芋般,连忙甩了起来。绒球借机一跃,掉下阑干,摔进秋草之中。
对着阳光,花奴举起掌心查看,原是绒球浑身的绒毛把她的手心给扎破了。
这坏心肠的妖怪,胆敢扎她。
花奴恼火,伏在阑干上往秋草里寻找,心想定要好好教训下这只不识好歹的妖怪。
不过,几番寻觅哪里还见什么小绒球。
不知是不是火大伤了气神,花奴先是觉得胸口淤堵,而后口干舌燥,过不一会,就晕晕陶陶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花奴暗自惊诧,摇几下头,想清醒清醒。
谁想这一摇头,摇出了满眼的星光璀璨。
唔,奇怪。花奴不自觉的嘟囔,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也不知怎么回事,迷蒙之间,花奴只觉清风鼓鼓,而她像是一片断线纸鸢,被徐徐然吹上了天。
天上日月同在,星河绚烂。云海里悬浮着许多仙山仙岛,琼楼玉宇,仙宫座座。
美仙娥,俏仙官都在云头上跳舞奏乐,一株巨大的海棠树上繁花正盛,红艳艳的迤逦在云端之上。
好漂亮。
花奴踉踉跄跄,爬上一个云头,栽下来再落到另一个云头上,最后一个翻身,直落而下。
不过,她没有着地,更未粉身碎骨,而是犹若两腋生翼,在云海苍莽里悠然荡漾。
个中逍遥自在不足与外人道也。
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
正午的阳光热烈却不灼人。
青栾已是卧榻两日,枯寂无聊让他似乎只要一闭眼就能感受到时间缓缓的流逝,还有空气里浮尘漂渺的声响。
他是个讨厌寂寞的人,虽然早已在百年岁月里习惯了一个人。
可惜,在花府别院的这座听雨阁里,他变得异常的焦躁,无声蔓延的死寂,催使让他不住的朝门口张望。
门口没有人,唯有一只散漫的麻雀,在门外的檐下跳跃。
青栾失望的垂眸,心里清楚,那个死丫头除了送药,根本就不会来看他一眼的,即使他霸占了她的房间,即使他的肚子被她灼的像个马蜂窝。
无情,淡漠,寡静……青栾不得不承认,花奴沾染了那条恶龙各种各样的坏习性,这使他越想越恼火。
“轻水,出。”
青栾动了动,袖里的纸人施施然飘出,眨眼间便幻做人形立在了榻前。
“木郎,可是有事?”轻水穿一身淡紫芙蓉对襟长裙,身段窈窕,气韵淡雅。
“你去帮我……”青栾突然顿住了,脸色阴郁。
轻水见他欲言又止,憋粪神情,很是体贴道:“木郎可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青栾默了几默,哑然失笑。
他竟然想让轻水去把那死丫头捉拿过来,最好用根绳子拴在梁柱上,让她想跑也跑不掉。
多么可笑的想法。
“木郎,你在笑什么?”轻水见青栾的面色五彩缤纷,还兀自笑出了声,心中不免有些惊惶。她陪伴木郎许多年,见过寂寥的他,冷漠的他,伤怀的他,狂肆的他,甚至大怒的他。
可倒是真没见过笑得这么勉强的他。
“只是觉得可笑罢了。”青栾眼帘微垂,轻轻抚了抚袖口的花纹,“轻水,你去帮我备点热水,我想泡个澡。”
这几日浑身闷出的汗味,让他自己都受不了。这样悠闲的午后,与其庸人自扰,想那没心肝的丫头来陪他,还不如省省心,让自己养好伤呢。
寄人篱下总觉低人一等。更何况此处还是那恶龙的地盘 。
想到此,青栾又吩咐道:“顺道备点酒水。”
轻水应一声,而后旋身消失了去。
屋里又静了下来。
不过青栾警觉的发现,门口晃晃悠悠的站了个人。
“神——仙——”门口之人,双手捧着自己红扑扑的脸,双眼迷离的唤。
花奴,她怎么来了?
青栾三分惊,三分疑,三分喜,还有一分不明所以。
“嘿嘿——”花奴虚晃两腿,傻笑着进了门, 因为脸部僵硬,青栾不见她的笑容,却见她不住的在龇牙。
不对劲,她貌似醉酒了?!
“自——在——”花奴抬手拍拍自己的脸,打着摆子到了榻前,摇摇欲坠。
该死。
青栾被她这副醉汉模样惊得不轻,正想勉力下榻扶她一把。谁想花奴长吸口气,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榻下的地上。
青栾刚从榻上移下的两条腿,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被她一把抱住了。
“欸呀!——好嫩的人生果啊——”花奴发出一声慰足长叹,而后撅唇狠狠在上面亲一口。
青栾只觉汗毛倒竖,直想踹人。
不过,无需他出脚,花奴已瘫软如泥的将自己放躺在地。
“美……味……”她咯吱磨牙,口水长流,手舞足蹈,渐入疯人之妙境。
青栾瞧着既搞笑又可气,女子醉起酒好生可怕。
也就愣神的功夫,花奴快速的翻身跃起,而后跌跌撞撞爬上榻前的桌,站在上面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嘴里迷糊着喊:“我上天啊——”
随即便直挺挺的往后倒去,青栾吓得面色大变,急忙下榻扑过去接住她,做了那软噗噗的人肉垫子。
“臭!女!人!”青栾被压得险些背过气去,当然,那本已不堪入目的肚腹也是被压得炸开了口。
花奴虚张着眼,爽利的从青栾身上爬了起来,嘴里羞涩的说:“对……对不起……”
醒了!?青栾捺不住,忧中转喜。
谁想,花奴喘口气,接着喜滋滋的又说道:“嘻嘻,我……也想跳个舞。”
说罢,她便狂魔乱舞起来,青栾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爪子,被她碾在脚下,赫赫然饱受了一番荼毒。
他大爷!
青栾青筋暴跳。
跳罢了舞,花奴倒是难得的安静了下来。她迷茫着眼在屋里踱两步。
青栾冷汗直下,乘机坐起身,气喘不止。
“啊咦,你是……谁?”突然,花奴双目放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青栾望向她,只见:两弯似蹙非蹙笼眉,一双似懵非懵清目,额上薄汗密密,将她那张僵冷的芙蓉脸蛋硬是衬托的几分清丽动人。
“花奴,你醉了。”青栾伸手为她拢了拢挂在脸上的碎发,气恼的有些心疼。
她凑近脸,与他鼻息相闻,定定问:“你是谁?”
“木青栾。”青栾目色沉了沉,认真的答。
“哈哈。”蓦然,面前的明眸忽闪含笑,皎然神飞,青栾被闪得傻了傻,正不知已何神情应对时,又听花奴的唇齿间吐出几字:“原来是嫦娥姐姐。”
此声犹若魔音摄魂,青栾恨得牙痒痒,终是忍不住一记手刀把这胡言乱语的家伙给劈晕了。
而梦幻里的花奴正身在仙宫与绝美无伦的嫦娥仙子面面相对,无形中云层里一道闪电,霹在她的脑勺,登时两眼发黑,晕栽了下去。
“嫦——娥——姐——姐——哟——”
她拽着嫦娥的衣衫死死不肯撒手。
卧房里,青栾抱着瘫倒的花奴大喝:“臭女人——你撒手,把本世子衣服扯坏啦。”
不过咫尺之间,他这才猛然发现,她身上没有丝毫酒气。
她难道不是醉酒?
那抽的是哪门子疯呢!
青栾也是糊涂了。
@忆文纤华 4190楼 2016-07-29 14:54:00
第一次跟啾啾这么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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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那我们再近一近,^o^握握手
@沁小公子 2016-07-29 19:01:00
?楼主快出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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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来了。。。容我再修改修改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光,花奴只觉浑身酸软,像是上山打到猛虎,下海捉过大鳖一般。
她吃力的动动胳膊,抽抽腿。
“醒了?”
低沉微哑的声音让花奴不免一惊,睁开眼来。
淡淡烛辉下,却见青栾用手支着头,正半是慵懒,半是戏谑的看她。
花奴呆了半晌,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何躺在这厮身边,所以只能佯装淡定的问:“我……我在哪儿?”
“你的卧榻上。”青栾揶揄的笑。
“那……你怎么会在我卧榻上?”头隐隐作痛,花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一直养我在榻,你不记得了。”青栾望她,眼眸里闪过一丝调侃。
“记……记得。”花奴想了许久,才想起青峦误吞棋子,破腹拔丝的事来。“不过,我怎么也躺在这儿了?”而且彼此这般近,她灵敏的鼻子不但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皂膏味,还能嗅出一股幽幽馨香血气。
“啊,你自己爬上来的。”青栾慢悠悠的答。
自己爬上来?花奴只觉又是一道闪电直击天灵盖,怎么可能?
“事实就在眼前。”青栾欠揍的脸上挂着你知我知的笑意。“你可真是够折腾人的。”
“你……你胡言乱语。”花奴羞恼,连忙从榻上蹦起身,不想头一晕,眼一花,踉跄着又倒了下来。
嗨,好死不死正好又砸在了青栾的肚子上。
娘的。青栾疼得嘶嘶直抽冷气。
“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不知道。”花奴心慌意乱,再次爬起身,窜下床,连鞋都顾不得穿好,就晃着身子逃逸去了。
“嘁。没良心的家伙。”青栾无奈啐一口。
袖子里的轻水,悄无声息的又现了出来。
“木郎,你的伤口又裂了。”她掀开青栾的衣裳,只见肚腹血肉模糊,惨不可表。
青栾无辜的撇撇嘴。
秋月高悬。
花奴一脸沮丧的躲在墙角阴暗处,想了好久好久,都没想起来,她是怎么到了卧房,怎么上榻的。
她只记得下午,自己救了一只白绒球。而后被它的绒毛扎了下手心。再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老爷,要死了。
花奴恼恨的刨墙。
“花奴,你在做什么?我找你许久。”月下花笑尘徐徐而来。
“公子,我……我睡着了。”花奴思忖着回答。
“哦?”花笑尘眸光一闪,上下扫过花奴,而后道:“青栾占了你的房间,倒害你睡到墙角来了。”
嘿,嘿嘿。花奴尴尬的笑。
屋檐下挂起的秋灯,在细风里摇摇摆摆,魅影重叠。
“走吧,这几天就先睡我的榻吧。我本就睡得少,那榻与我也是摆设。”花笑尘转身,飘若一缕烟,“等再过段时间,栀树院也要修缮好了,届时我们搬回去便有多余的房间安置青栾了。”
“安置?”花奴只觉心头凄云惨雨起来,“公子这是要让青栾世子常住在花府别院吗?”
前面的花笑尘兀的停住脚,花奴险些一头撞上去。
他转过身,面色淡淡,问:“难道这不是花奴所想吗?”
“我!没有的事。”花奴连忙摆手,她怎么可能想要青栾那厮常住下来。也不知公子是从何推断出她有这般想法的。
花奴兀自迷惑,花笑尘却淡和一笑,道:“那就让青栾自行去留吧。”
闻此言,花奴眨巴着亮闪闪的眼儿,深为赞许的点头。
“花奴,你还是先去水房清洗一番吧。怎么可以把自己弄的这么脏。”花笑尘抬脚走上卧房的台阶,语气一如即往的安静温润。
这话传进花奴耳里,一如天雷加闷棍,让她懵的石化。
待到花奴仓皇跑进水房,找来一把破铜镜那么一照时,她顿时有种哭天抢地,一头撞死的冲动。
她自诩可爱俏皮的飞天髻乱蓬蓬的耷拉着,几许散发傲然的张牙舞爪。
而平素白净的脸上,沾了泥灰,乌糟糟的有种印堂发黑的衰样。
最要命的则是那双明眸眼角藏了点意味不明的东西。
实在太……太不堪入目了。
花奴捂脸长恸,心中碎碎念叨:公子都看到了,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猛然间,她又福至心灵的想到,青栾那厮定也是看到了。以那厮的小人心性,说不准日后会以此作为话柄嘲笑她的。
今夜,外面的月亮像被人吹了气般,开始圆了起来。
花奴扑在水里,洗啊洗,刷啊刷。
自尊心已被伤成了碎末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