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百灵的语气和神情吓住了,就像我看她的作文,那种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漠然。一个十几岁的小女生,这真的让我感到害怕。
“百灵,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哥哥最近肯定很忙,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妈妈身体不好,你哥哥要照顾你妈妈,所以他的情绪不太好。”我努力的笑着,表情努力的更诚恳,以期让她感觉我说的是真的。
“宋老师。”她又叹气,“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心里明白。以前我哥哥对我好,现在我哥哥也不喜欢我了,我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百灵!”我有些无力的看着她。
她玩着校服的衣角,“宋老师,其实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的,这人生的道路都是要靠自己才能走下去的,对吗?”
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哥哥要赶我走。我就去找一家餐馆做童工,等我满了十八岁了,我就找正式一点的工作。然后等我二十岁,我就结婚,找一个愿意娶我的男人结婚。”她勾着手指头,嘴角始终含笑。
“百灵,你这些奇怪的思想都是哪里来的?”我感觉说话困难。
她蹲到地上,仰头看我,“就是我自己的呀,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可以好好读书啊,然后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你的前途一片明亮……”我很急切的想让她相信她的人生是美好的。
她摇摇头,“宋老师,我活不了那么长。三十岁吧,三十岁我就可以去死了。”
我感觉我要崩溃了。
陆仕卿终于来到我的办公室时,我感觉我的人生观都要被百灵给搞崩塌了。她对生命理解得太通透,她对于自己的处境非常了然。然而,她并不歇斯底里,她很明白她还小,还没办法做出有效反抗,所以她选择顺从,认命般的顺从。
“哥哥。”百灵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回家。”陆仕卿不苟言笑。
“宋老师,再见!”她朝我挥挥手。
“陆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吗?”我喊住他。
站在一个老师的立场,我对百灵这样的学生没办法不关注。她是一个偏才,有一个好的环境完全可以成为天才,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一个可能的天才过早的凋零。
“谈什么?”他勾唇一笑。
“这样吧,我请你们吃个饭,边吃边谈。”我道。
“对不起,我晚上有饭局了,改天吧。”他拒绝了。
“也行!”我点头。
陆仕卿便带着百灵走了,我坐回椅子。百灵说的那些话还在我脑海中回荡,我想到她和宋梨是同母异父的姐妹,百灵和陆仕卿又是同父异的兄妹,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现在,宋梨疯了,百灵被人弄去寺庙住了一段时间,接下来,还不知道命运要玩怎样的把戏?
坐了一会儿,郑月清又给我发来了短信,催我快点。我回过神来,刚才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
我赶到江南食俯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停好车,我用包挡着头快步往饭店门口走去。郑月清订了二楼的包厢,我直接往楼上走去。
转角第一个包厢,我伸手推门:“小清,下次请我吃饭麻烦你选个好日子。”
“宋老师。”百灵的声音。
我表情僵僵地看着围着圆桌坐的人,陆仕卿,陈子和,郑月清,百灵。郑月清就是个坑货,我真是缺这一顿饭才会来。
“宋橙,快来坐下来啊。”陈子和快步走到门口,极度热情的把我拉到了座位旁。
“郑月清,不是你请我吃饭吗?”我笑了一下。
“那个,本来,我,宋橙,对不起啦。”她胀红着一张脸。
“宋老师。”百灵伸手拉了拉我,“这里有空位。”
“宋橙,坐下坐下,坐百灵旁边也可以。”陈子和热情得简直不象他,我又看了一眼陆仕卿。想来他和柏叶闹翻了,陈子和成了他的新的伙伴了吧?
收回视线后,我退了一步。我觉得郑月清完全可以跟我明讲,就说陆仕卿也会在。但她不说,非要骗我。
“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儿呢。”我拎着包就往包厢门口走去。
“宋橙。”陆仕卿喊了一声。
我顿了一下脚步。
“来了就坐下啊。”他淡淡的说。
我回头:“小清,我不缺这一顿饭,以后别这样骗我。”我出了包厢,顺手关上了门,然后快步往楼下走去。
我下了楼,出了饭店才发现雨下大了,拿着包挡到头上准备冒雨跑到停车位。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几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我手里的包砸出去了,陆仕卿的肩被砸了个正中。
“反应还挺快的。”他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陆先生,麻烦你松手可以吗?”我抽了抽,他撒了手。
“你不用反应这么大,只是一起吃个饭,我有那么碍你的眼吗?”他侧头看我。
“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和我表妹之间的事儿,你明白吗?”我再次将包挡到头,脚步踏进雨雾中,“再见!”
“宋橙。”他伸手,大概想拉我,但拉空了。
我跑到车旁时,陆仕卿再次跑过来。我拉开车门上车,他也拉开车门坐了上来。
“陆先生。”我扯了几张纸巾擦头发上的水,“你是要和我谈百灵的事情吗?刚才在学校的时候你已经说过改天了。”
“就谈你和我。”他说。
我失笑,“您言重了。”
“宋橙,我们能好好说话吗?”他说。
“当然。”我敛了笑。
“有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比如摇头丸的事情。药不是我下的,但我知道这事儿,是我身边的人替我做的。我想你肯定不会相信,会觉得这就是我的主意。比如宋梨被送去精神病院的事情,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还有百灵被送到寺庙的事情,确实是关雯做的。我想,你都没有办法相信。”他语速放得挺慢,带一点自嘲的语气。
“陆先生,我相不相信很重要吗?”
“对!”
“对不起,我真的不相信。”
他愣住了,扭头看着车窗外,好一会儿后他问:“你要怎么样才相信?”
我觉得陆仕卿也是挺有意思的,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呢?我相信了他就能长高一截吗?我不相信,难道他今天就会活不下去了?
“陆先生,我要回家了,你回去吃饭吧。”我温和地说。
“你一起去吧。”他看着我,带着一点儿孩子气的央求。
我也不多说,直接启动了车子,他仍旧坐着不动。
“我要回家了。”我又说。
他还是不动也不说话。
“陆先生,你这是耍无赖啊。”我讥讽道。
“对!”他倒是很坦率的承认了。
我熄了火,“陆先生,我觉得你这样的行为很幼稚。”
“我就是这么幼稚!”他又一次承认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陆先生,你说吧,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我听着。”
“没什么想说的。”他说。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被他的行为激得简直想怒吼,有病啊。
“我不想干什么?”他跟我玩文字猫猫游戏。
我用力拔了车钥匙,拎着包拉开车门跨了下去,冒着雨,我小跑进了沿街的商铺。真是去他七舅奶奶的,陆仕卿今天出门是不是忘记吃药了?他这个样子,我惹不起,那我走还不行吗?
我刚在屋檐下站定,陆仕卿再次跟来了。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默默的站到了我身旁,我真的有一种想给他跪下的冲动。我想,他一定有严重的性格缺陷,否则,一个有着正常情商的男人都会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我真没有跟他矫情,我确实觉得他的行为很幼稚。
“宋橙,你不是想和我谈百灵的事儿吗?那我们现在说吧。”他双手抄兜,低头看着脚上的休闲鞋。
“行,你说说她最近在家里的表现吧。”我几乎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这段时间,我妈回来了,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点儿累,没怎么理她。”他淡淡道。
“陆先生,你的父母关心百灵吗?”我问。
“你觉得呢?”他侧头,冷笑。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道。
“百灵是保姆带大的,我父母都没空管她,她小的时候我上学,离开学校后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你们就没人能关心关心她吗?”我忍不住问。
他侧头看我,“没有,大家都很忙。”
我望着路灯下的雨雾,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陆先生,我觉得你们兄妹有一个共同点。和你们说话或者聊天,我看不到希望。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活得那么绝望,一种近乎惨烈的绝望。”
陆仕卿轻轻笑了一声:“对呀,我知道我们都没有希望。什么是希望呢?梦想?父母的期盼?一段美好的恋情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人活着,最大的乐趣是什么?谈一段恋爱,结一场婚,生一个孩子。建一座房子那就是家吗?找一个女人就有爱吗?生一个孩子就懂得责任了吗?宋老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希望吗?”
“陆先生,你太悲观了。”我挪动了一下脚步,“我觉得你们这种人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才会搞得自己没有希望。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和百灵就应该扔到最穷最苦的地方去。到那种为了活着就需要竭尽全力的地方,你就会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你们享有最完善的资源,本来应该成为社会的表率,但可笑的是你们活着连希望都没有了。”
他伸手去接屋檐上掉下来的雨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百灵是关雯的女儿,我为什么对她好?因为我发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另一个我。我不喜欢她,但我也不想放弃拯救她。我一直想成为另一种人,但我的路已经错了。百灵才十五岁,我觉得她也许还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人。所以,我把她转学到你的班上。那不是我故意整你,而是,我觉得你是一个有希望的老师。”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橙,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不是一个好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大恶之人。我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和荒谬的环境里,所以,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那不是我哄骗你的一句玩笑话。我需要活下去,我觉得你很勇敢很坚强,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信念。”他仰头看着雨中的夜空,“宋橙,抛开那些表象的繁华和热闹,我们都只不过是一个人。”
我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我想,在这个时刻,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妨碍他在下一秒钟翻脸无情。
“陆先生,一切总会好起来的。也许多年后,你再回想今天你说过的这些话,你会觉得曾经的自己很幼稚呢。你要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干笑着,说着一些很空洞的话。
他笑了笑,“我回去吃饭了。”
“好!”我点头。
他一头扎进了雨雾之中,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漫天的雨雾飞舞着,我觉得真是太他妈伤感了。
我开着车回了家,见我一头的雨水,我妈玩笑似的问我吃的是不是露天餐厅。我勉强笑了笑,然后回了房间,抱着衣服进了厕所。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希望吗?
我在江南食俯甩门离开,郑月清知道把我给惹怒了。为了得到我的原谅,她次日便不顾有孕之身,亲自下厨给我送来了午餐。
“宋橙,对不起嘛。”她趴在我的办公桌上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你怎么对不起我了?”我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
“我听说陆仕卿对你有点意思,还听说你们走得挺近的,但最近听说又不太好了。所以,我和子和就决定给你们一个缓和的机会。我就,我就自作主张了,我哪里知道你会这样生气。”她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手。
“是谁告诉你我和陆仕卿关系不错?”我问她。
“听说的啊,你不知道么,在子和他们那个圈子早就传遍了,说陆市长的儿子对一个老师情有独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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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和他走得很近的?诶,我说你们这些闲职太太吃饱了没事儿就嚼舌头根子啊。竟然连我们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闹别扭都被编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真是火大,这都是谁在造谣啊。
“我也是听说的,不过,我觉得这消息应该是从你们学校传出来的。说是陆仕卿有一段时间经常来学校找你,最近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郑月清伸长头又凑过来,很八婆的问我:“宋橙,其实我是不大相信啦。可昨天你那么生气,甩门就走了,我才不得不相信,你和陆仕卿之间肯定不简单。”
她的眼神就是那种得了吧,你是骗不到我的。
“是啊,我嫁入官宦之家指日可待。”我不想就这个无聊的问题继续跟她争执下去。
“宋橙,我跟你说,机会出现了就要好好抓住。你想想,市长的儿子啊。单身,还是没结过婚那种。我听子和说他才三十岁出头,多么美好的年华,而且听说黑白两道都得敬他一声三哥。你要是真的能嫁给他,那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的。到时候,你哪里还需要教这破书,天天睡到自然醒,出门有司机,享受各种特权,连吃的菜都能特供。天啦,好向往。”她十指交握,四十五度仰头,眼中冒着红心。
“你的日子真是闲出屁了,八卦传闻你倒是知道不少。”我笑起来,“郑月清,那你跟我说说吧,陆仕卿在你们那个圈子,到底有多厉害。”
“他多厉害你不知道吗?”她睁大眼睛,“X市的海港码头明面上柏叶是法人,但谁不知道啊,真的说话管用的是陆仕卿。还有啊,XX船舶你知道吧,听说也是陆家在操控。对了对了,子和还说,更厉害的是陆仕卿的妈妈,你见过你未来的婆婆吗?”
“郑月清!”我扶额,“我和陆仕卿真的什么都没有?”
“宋橙,你这是怕我沾你的光吗?少骗我了,他能把妹妹放到你的班上,分明是自家人的行为。”她嘟嘟嘴,“我刚才说到哪了,对,陆仕卿的妈妈。子和说他妈妈挺能忍的,还说她行动不便。”
“怎么行动不便了?”我是听他们兄妹说她身体不好。
“喂,宋橙,你很搞笑哎,这些不是应该你来告诉我的吗?怎么换你问我呢。”她嗔怪的瞪我,“这个我真不知道,哪天你见到了婆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滚!”我笑骂了一句。
送走郑月清后,我又小憩了一会儿,一个中午的时间就过去了。下午我只有一节课,但前天考试了,试卷上午就阅出来了。
让我感到棘手的是,孔文优和百灵的成绩双双下跌,跌得我简直想让她们把试卷给我把那些做错的题目抄写两百遍。
尤其是百灵,基础题错了百分之八十,连最拿手的作文都抄了个老梗,看得我实在冒火。靠在座位上,我想着陆仕卿那些话。他把百灵交给我,可是,我要怎么给百灵希望?
再过三天就是家长会了,她们的家长……我想想就觉得有些焦躁。眼见着离上课只有十来分钟了,我便开始整理办公桌。
手机响起来,我拿过,陆仕卿的电话。
“陆先生,您好。”我跟他打了个招呼。
“宋橙,我再说一遍,别对我用敬语。”他毫不客气道。
“陆先生,你好。”我重复了一遍。
“嗯,我跟你打声招呼,我接到了你们学校发的短信,说是三天后要开家长会,我可能去不了。”他说。
“这样啊,陆先生,你能来一趟是最好的,这次百灵的成绩下降得非常厉害。”我沉吟了一下道。
“我尽量吧。”他有些敷衍。
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天后的家长会,陆仕卿的母亲来了。她坐着轮椅来的,她的到来简直让王校长吓坏了。
原本定了下午三点半开始家长会,为了陆仕卿的母亲,王校长硬是让家长会延迟了半个小时,搞得家长会生生多等了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王校长把我喊到了办公室。我听说陆仕卿的母亲来了,心里也有些好奇,因此,接到通知,我立刻就赶了过去。
会客室的门打开后,我看到王校长坐在侧面的沙发上。一个穿着宝蓝色大衣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在女人的身旁站一位表情很严肃的年轻女人。
“夏女士,这位是宋橙宋老师,百灵的班主任。宋老师,夏女士是百灵的妈妈,特地来学校了解百灵的学习情况。”王校长半躬着身给我们介绍着。
“夏女士,您好。”我近前了一步,弯下腰朝轮椅上的女人伸出了手。
“宋老师,你好。”夏女士微笑着,她看起来很和善,至少她的笑容很和善。和关雯比,夏女士的年龄和容貌是一致的,但夏女士和关雯又是不一样的。关雯靠着衣着打扮装出了几分气质,而夏女士穿得朴素,发髻也梳得简单,但她有一种气度。这种气度让她哪怕是坐在轮椅上,旁人也不敢俯视她。
“王校长,我想和宋老师单独谈谈可以吗?”夏女士温和的语气。
“可以可以,可以。”王校长连迭声地说,“我正好也有个电话要打。”
王校长说着话,快步就出了办公室。站在关女士旁边的年轻女人欠了欠身,也转身往门口走去。
会客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夏女士。
我看着她面前已经空的茶杯,想了想,便拿起冒着热气的茶壶给她斟了杯茶。
“谢谢。”她很客气。
夏女士给我的印象太好,好得我都怀疑陆仕卿是不是她捡来的,要不然为什么不随她?
“宋老师,你别站着,坐下吧。”她指了指沙发。
“哦,好。”我退了两步走到沙发旁坐下了,“夏女士,那我就跟您说说百灵在学校的情况。”
她点了点头。
“百灵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但她的聪明并不表现在传统的教学方式上。”我顿了一下,想着要怎么往下说。
她又点了点头。
135.
我把百灵在班上情况以及我对她的一些了解详细的告诉了夏女士,大约讲了十分钟左右,我停下来。
“夏女士,百灵的情况大概就是这些了。”我说。
她的脸上始终维持着笑容,坐姿也没有任何变动,听我说完后,她缓声说:“百灵是好孩子。”
“是的。”我附和道。
“你对学生很关爱。”她又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拘谨地说。
“宋老师,你觉得我作为百灵的母亲,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到位的?”她问我。
我手心有些冒汗,这话如果是陆仕卿问我,或者哪怕来个黑道大哥很凶的问我,我可能都没有这样紧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怕夏女士,感觉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夏女士,那我就直言了,希望您不介意。”我心一横。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女士,学校的教育固然很重要,老师在提高学生成绩,关心学生成长方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个人认为,家庭教育对一个孩子影响远远要大于学校的教育。百灵聪慧,早熟,懂事,同时她也敏感,对于成人的世界有着超于同龄人的感知能力。夏女士,我想说的是,我知道您和您的先生还有百灵的哥哥都很忙,或者在不忙的时候,可以多陪陪百灵。”我一口气说完。
夏女士仍然笑着点头,“宋橙,你不亏是韦如庭的女儿。”
我吓了一大跳,天呐,夏女士竟然认识我妈,我滴个天啊。这么显贵的人家,我妈怎么从来没提过啊。
“我和你的母亲当年同是X大的校友,毕业后各奔东西,再没有见过了。我此前一直在海南养病,前段时间才回来。回来后我才知道,百灵转了校,阿卿给了我你的履历表。看到你母亲的名字时,还以为重名,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韦如庭。”她详细了解释了一番。
“夏女士,真巧啊。”我讷讷的。
“你母亲怎么样?身体好吗?”她问我。
“还行,前段时间心脏动了手术,恢复的情况还算理想。”我悄悄张开早已汗湿的手掌。
夏女士点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她的女儿也这么大了。你大概不知道,你母亲当年在学校是绝对顶尖的人儿。”
“谢谢夏女士对我妈妈的褒奖,我会告诉我妈妈的。”我微笑着说。
“百灵的事情,我会记在心上,麻烦你了,宋老师。”她轻轻拍着轮椅的扶手,“什么时候,我得请你和你父母吃个饭。”
“夏女士,您太客气了,我是百灵的班主任,教导她是我的责任。”我忙说。
“麻烦你帮我喊小苏进来可以吗?”夏女士礼貌极了。
“好,您稍等。”我起了身,快步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那年轻女人进了办公室后,夏女士便说有事儿要先走去一步。王校长亲自送她,我和她告别后就去了会议室。
下午下班后,我急匆匆的就赶回了家。
“妈,妈,妈。”开了门,我高声喊着我妈。
客厅里,我爸和我妈坐在沙发上各据一方,看起来象是闹了别扭。
“爸,妈。”我又喊了一声。
“大妞回来了。”我妈面色怏怏的。
“你们这是怎么了?老夫老妻的了,还吵上架啦?爸,我妈又欺负你了呀?”我挨到我爸身边坐下。
“问你妈。”我爸有些瓮声瓮气的。
“妈,你们这是怎么了呀?”我又推了推我妈。
“关雯那边又打电话来了,让你爸去看妞妞,说妞妞想我们了。”我妈叹气,“你爸想去,我没答应,他就生气了。”
这件事情,我还真不好发表意见。但我突然想起徐宝滢跟我说的话,因为没有证据,我也就没和我妈说起过。迟疑了一下,我便把孩子有可能不是徐涛的事儿说了出来了。
“那到底是谁的?”我妈皱眉。
我爸彻底的惊呆了,好半天才低声道:“我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宋啊,事情太复杂啦。真不是我狠心,我就怕接回一炸雷,我们小家小户的,真经不起折腾啊。我身体也不好,动过一次手术啦,再进医院,只怕就出不来了。”我妈有些伤感的说。
我爸想了一会,默默的点头。
“妈,还有一件事情。”我把夏女士认识她的事儿也说了。
“夏女士?市长夫人?”我妈一脸的茫然,“夏女士全名是什么?”
我摇头,拿起了手机,“我帮你百度一下……有了……夏心兰。”
我妈皱眉,“没有印象,X大太大了,我那么多校友哪里都记得住。”
“这样啊,我还想着能听一听你们当年的革命友谊呢,结果你对人家没印象。市长夫人可夸你了,说你当年在学校是顶尖的人儿。”我有些小失望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我妈看向我爸,“夏心兰你有印象吗?会不会是你当年的某个暗恋者?”
“瞧你,一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我爸被我妈逗笑了。
我妈对夏女士完全没印象,我也就没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事。但没有想到,家长会后大约三天左右,夏女士真的给我打来了电话,问了我妈的电话后,她说要请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我和我爸妈都有点无措,但人家那么正式的请了我们,总不能不去。私下里,我妈好一阵嘀咕,她还真有点怀疑起夏女士可能是我爸当年的暗恋者来,真是让我啼笑皆非。
接到邀约电话的次日上午,我和我爸妈一起前往X市的蓝虹假日酒店,夏女士在那里订了座位。
我们准时到了酒店,夏女士的随从等在楼下,见了我们,很恭敬的把我们领上了二楼。
进了包厢才发现,市长陆德斌也来了。
“老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是百灵的老师。这两位是她的父母,也是我的校友。”夏女士一脸笑容的看着我一家三口,“欢迎你们。”
“你们好!”市长脸上露出了笑容,主动朝我爸伸出了手。
“陆市长,很荣幸见到您!”我爸也慌忙伸出了手。
136.
我对于陆市长亲自前来陪同我们吃饭这个行为感到很诚惶诚恐,毕竟我们只是普通人。
寒暄过后,我挨着我妈坐下了。夏女士很热情,也很客气。她和我妈聊起当年X大的一些重大往事,很快勾起了我妈的回忆。
陆市长虽然表现得也亲切,但毕竟久经仕途的人,还是不太善于和普通劳动人民走得太近。他简单的问了我爸几个问题后就没再说话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陆德斌,马场那次,他狠狠甩了陆仕卿一巴掌,吓得我都没敢多看他一眼。
今天近距离的观看,我发现陆仕卿长得很像父亲,尤其是唇形。不过,陆德斌的嘴唇看起来比陆仕卿还要薄些。我记得很早前看过一本相学方面的书,据说从相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都比较薄幸!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吃饭期间夏女士不时跟我妈聊几句天。从当年学校的事儿聊到当季流行的包包,夏女士非常健谈。我感觉出来了,我妈有点拘谨,面对夏女士的侃侃而谈,她多数时候都是点点头,或者微笑不语。
我有些无聊,特别想开小差,可惜的是包厢里信号不太好,网络时有时无的。刷个微博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到甜点上来时,陆市长的秘书进来了。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陆市长起了身,走到夏女士身边,他顿住了脚步俯下了身。
“心兰,我有点事儿得先走。”陆市长的语气非常温和,说完他还在夏女士的肩上拍了拍。
“去吧。”夏女士也拍了拍他的手,两个人看起来俨然恩爱夫妻的模样。
但我见过关雯,也知道百灵是关雯的女儿。如此这般恩爱,也不知道是演给外人看,还是演久了自己也相信了。
想起陆仕卿说的话,他说他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和荒谬的世界里。想来,是真的!
陆市长又跟我爸点了点头,然后就和他的秘书一起往包厢外走去。几乎在陆市长出门的同时,那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女人就进来了,静静的站到了夏女士身边。
“如庭,很高兴再见到你。”那年轻女人拉动了一下轮椅,夏女士的目光更准确地落到我妈身上,“有时间,我们再聚。”
我妈起了身,也说了一通客气话。
饭吃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年轻女人推着夏女士送我们一家三口下楼,一路送到酒店门口。
上了车后,我妈还从车窗里伸手跟夏女士挥手。我爸启动了车子。慢慢的倒了出去,很快的驶入了车流之中。
“我这脸上的肌肉啊,笑得都酸了。”我妈头靠到椅背上,伸手按摩着脸部。
“妈,你不会到现在还对夏女士没有任何印象吧?瞧你们聊天聊得多好,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我笑着问我妈。
“我们只是校友,不同系,在学校时,真不熟。”我妈将披肩扯下来放到一旁。
“妈,你说夏女士为什么好好的请我们吃饭?难道真的是想见见校友?可别告诉我,因为我是百灵的老师哈。”我微微蹙眉。
我妈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的路况,“我也不知道,但这顿饭吃下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夏心兰的段位非常之高。”
“怎么说?”我急切的问。
“你等等,我打个电话。”我妈拿出了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一会儿,她拔下了一个号码。
我安静的听着我妈和电话那头的人交谈,她在问夏心兰的一些情况。电话聊了五六分钟后,我妈挂断了。
“妈,怎么样?”我摇摇她的手。
我妈握着手机,好一会儿后才说:“你让我顺一顺。”
“女人嘛,上了年纪了,怀个旧而已。哪来那么多的目的?”我爸从后视镜看着我们母女。
“不对。”我妈突然惊叫了一声,“老宋,去,去,去关雯那里。”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去她那里做什么?”我爸也吓了一跳。
“去看看妞妞。”我妈急促的说:“老宋,开快点。”
“妈,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被搞得一头雾水。
“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夏心兰为什么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饭。直到刚才那通电话我才有点反应过来,她不是为了怀旧,更不是为了感谢你对百灵的照顾。”我妈语速很快。
“那她为了什么?”我更加糊涂了。
“在包厢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一下手机,手机完全没信号。当时我也没在意,现在我想,那个包厢应该是屏蔽了信号。”我妈面色愈发的阴沉。
“对啊,我刚才在包厢里刷微博就刷不了。信号非常差,偶尔有一格信号,多数时候都是飞行模式。”我也记起来了,“妈,你的意思是夏女士故意让人屏蔽了包厢里的信号?是故意不让我们接到电话吗?为什么呀?”
我妈点了点头,“应该是不想让陆市长接到电话,你看我们一顿饭吃完,陆市长的秘书才敲门。陆市长出去时,夏心兰的护理也进来了。我想,在陆市的秘书进来之前,他一定被强行阻拦住了。”
我顿时感觉指尖都冰凉了,夏女士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注意到了,陆市长离开时和夏心兰说话,他的眼神是带着萧杀之气的。”我妈的眉头紧紧的皱着,“先赶到关雯那里再说吧,我也再顺顺头绪。”
我爸听着妞妞可能不好了,车子开得飞快起来,我妈喊了他几次注意安全行驶,他都没减速。
赶到关雯住的小区门口时,我们被保安拦住了。我妈拿起手机给关雯打电话,可她的电话关机。最后我妈急了,打了好几通电话辗转联系到了一个老同学也住这个小区,保安总算放了行。
车子又一次开到了关雯的别墅前,院门紧闭着。我妈跑到院门口按门铃,按了好久,里面都没有反应。
“妈,会不会我们太紧张了,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我问。
我妈退了几步仰头看楼上,“不,一定是出事儿了。”
137.
“妞妞,妞妞。”我爸急得拢着双手就大喊起来。
“老宋,别喊了。要是喊能听得见,按门铃就更加能听得见了。”我妈拉了拉我爸。
“妞妞。”我爸也顾不上那么多,仍然直着脖子高声喊着。
喊了一阵子,关雯家没人出来,倒是隔壁家有人出来了。
“她们家没人,一个多小时前120的车子来了,估计都去医院了。”隔壁家一个老太太站在院子里对我们说。
“会不会是妞妞早产了?”我爸着急的看着我妈。
“上车吧,我们先去妇幼医院看看,妞妞早产,以她的情况,妇幼的条件是最好的。”我妈往车子旁走去。
我们一家三口重新上了车,这回我让我爸陪着我妈坐到了后座,开了一阵子后,我扭头看了一眼我妈。
“妈,包厢里没有信号,陆市长肯定会知道的吧?他肯定想得到是夏女士做的手脚吧。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判断不出有事情要发生呢?”我不解的问。
我妈一愣,“嗯,有道理,不过,我怀疑陆市长的手机在秘书手中。所以,夏心兰的护理才会一直守在门外。如果是妞妞出事,还有可能打电话给我们,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包厢里。”
“可是,如果是妞妞出事儿,陆市长为什么要紧张呢?”我有点儿想不通,“她是关雯的女儿,和陆市长没有关系吧?”
“大妞,你怎么就不明白。夏女士为什么要堵住所有能救关雯或者妞妞的人,就是因为下手的人是她啊。”我妈大声说。
我握紧了方向盘,感觉大脑都糊成一片浆糊了。宋梨是关雯的女儿,百灵也是关雯的女儿,而关雯是市长的情人。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正室,对于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都是不能接受的,更何况关雯还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陆家门,成为了陆家名正言顺的女儿。
夏心兰岂是好欺凌的?
面对小三最好的报复是什么?直接打死小三?这是普通人的做法,夏心兰显然不是普通人。那么,她会怎么对付关雯?
抢老公?行,让给你。要把你女儿送进陆家,行,我答应你。利用我丈夫的资源收受贿赂,可以,你就瞎搞吧。
当一个人坏事儿做绝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百灵十五岁了,夏心兰冷眼看了十五年了?她能一拳就KO了关雯么?当然不能,这人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即然你不仁,那我肯定是不义的。
你是狡猾的狐狸,那我肯定也是有耐心的猎人。这人生的路这样漫长,女人之间的战争永远无休无止的,那就玩点新花样出来吧。
路上,我妈给肖友同打了电话,她让他去帮忙查宋梨是不是被送进了X市的某家医院。我爸也在打电话,也在托人打听情况。
车子开到妇幼医院时,我爸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我是……关女士,妞妞呢?她怎么样了……你说什么……我知道了。”我爸的声音从高到低,从急切到颓然,最后他收起了手机。
“老宋,怎么样?”我妈问。
“妞妞跑了,关女士说120接了人到医院,在B超市里做完检查出来后人就不见了。说是跑了,有半个多小时了,让我们也帮忙留意一下。”我爸说。
“跑了?”我妈愣愣的。
“爸,你没问一下关女士宋梨什么情况么?”我问我爸。
“我一急给忘了,我再问问。”我爸拿起了手机。
不一会儿电话就打完了,我爸收起手机看着我妈,“关女士说见红了,有流产的迹象。”
“妞妞最可能去哪里?”我妈自言自语的,“大妞,开车,回家。”
我如梦初醒,此前宋梨哭着喊着要回家。这一跑,最有可能就是回家了。我立刻启动了车子,往着家的方向狂奔。
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开着车回到了小区楼下。上了楼,几乎每一层的楼道都被我和我爸查找了一遍,哪里有宋梨。
进了家门,我和我爸妈坐到沙发。好半天,谁都不开口说话。
“如庭,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懂。你为什么坚决反对我接妞妞回家,到了这个地步,你又拼命找她。”我爸开口了,特别无奈的语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老宋,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这一辈子都与人为善,看到的是一个简单明了的世界。”我妈有些困难的表达着,“女人的之间的战争很可怕,因为妞妞,我们无辜被牵连,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我们免受其扰……”
“哪来的那么多的阴谋论,事情就这么简单。妞妞疯了,她现在跑掉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怀着孕,还有早产迹象。因为我们的绝情拒绝,她很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如庭,我就想问你,要是妞妞死了你会不会伤心?”我爸猛的站起身。
我妈垂着头看着地板。
“爸,你不要激动。”我试图劝我爸,“你不能怪妈,事情总是有因有果……”
我话音还没落,门外传来重重地敲门声。
我爸条件反射性的往外跑,跑到玄关处时被拖鞋绊了一下,差点摔到,然后他用力的拉开了大门。
地上,有一个穿着碎花睡衣长头发的女人趴在那里,那是宋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姑娘,那年轻姑娘正是关雯家的小保姆。
我和我妈同时起了身,然后快步往外走去。
“爸,我要回家。”宋梨的身下,是长长的血痕,她仰着头,用祈求的目光盯着我爸看。
“妞妞,妞妞。”我爸蹲下来,手哆嗦跟秋风中的落叶似的。
“大妞,快去打120,必须要马上送回医院。”我妈轻声对我说,然后她也走到了门口。
我转身回到了客厅里,电话打完时,关雯家的小保姆已经进了客厅。
“麻烦,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给雯姐,就说小姐,回你们家了。”
“行。”我从通迅里找出了关雯的电话号码,拔号后,提示关机。我想起来,她打给我爸用了别的手机。
我要去问我爸电话号码,他抱着宋梨已经进了客厅。妞妞的下身一直流着血,我妈握着她的手。
我爸把宋梨抱到她的房间,放到床上后,我妈拿了一床棉被垫到了她身下。
宋梨的眼神有些涣散,但她四下张望着,脸上的表情是欣慰且满足的。
“爸,妈。”她特别清楚的喊到,眼神触到我时,她怔了一下,然后喊:“姐!”
“妞妞。”我爸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里才是我的家。”她说。
“妞妞,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妈要冷静许多,俯身轻声问她。
宋梨的视线拉回来,她看着我妈,就象从来不认识我妈一样盯着她看。我妈近前一步,她伸手去摸妞妞的头发,“妞妞,哪里难受,你告诉妈。”
“呵,呵呵,哈哈哈。”宋梨莫名其妙的开始笑起来,她的笑比较哭还难看,先是小声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随着她的笑声,她下身的血流得也越来越急。
“妞妞。”我妈回头看我,“大妞,电话打了吗?”
“打了,打了。”我看着被子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抖。
“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你心里只有她,从来就没有我。”宋梨猛的抓住了我妈的衣服,她用尽了一身的蛮力,我妈被她拽得狠狠的撞到了她的身上。
“妞妞,如庭。”我爸吓得赶紧去拉我妈,我也冲了上去。
可是,处于狂燥中的宋梨力气大得吓人,我们三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混乱中,她咬住了我妈的肩膀,我妈撕心裂肺的喊起来。
情急之下,我爸狠狠的甩了宋梨一个耳光,我和关雯家的小保姆也拼命的按住了她。
“你不要我,你讨厌我,你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宋梨双手挥舞着,尖叫着,一床被子被她的血染得通红。
“妞妞。”我妈痛哭出声,“妈也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也不会这样狠心。”
“爸,妈,不要抛弃我,好不好?我爱你们。姐,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和徐涛,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真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她用力揪自己的头发,一摄摄的头发被她揪了下来。
“妞妞。”我爸按住她的手,“爸求求你了,你不能激动,你千万不能激动。”
“不能激动,我不想死,爸,我不想死。对,我不能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还这么年轻。那个坏女人,坏女人,是她骗我,她骗我的。她给我喝了一杯酒,就一杯,我就和一个陌生男人睡觉了。睡觉了,钱,给了我很多钱。”宋梨抓住我爸的手,“我有很多的钱,很多很多,所以,要陪人睡觉。就会有很多的钱。我讨厌她,我不要跟人睡觉。我要回家,我爱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是知识份子,我很骄傲我是他们的女儿。”宋梨开始在床上翻滚。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我紧绷的神经稍有松驰,转头我对一旁愣着的小保姆急事道:“你快到大门口去等着。”
“是,是。”她赶紧退了出去。
“我不甘心,我真不甘心,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宋梨开始咬自己,“我讨厌姐姐,为什么她可以有平静的人生。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有不同的命运?我毁掉她的婚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甘心。妈,妈,你不要放弃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你啊。可是,我最爱的人也是你。妈,你的放弃比杀了我还让我难过。妈,我求求你了。”
“妈不放弃你,你快点停下来,不能再喊了。”我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妈,妈,你才是我的亲妈,对不对?我就是你生的对不对?我不是和你无关的人,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和宋橙一样,都是流着宋家的血液,妈,对不对?”宋梨“砰砰”地敲着自己的头,“这几年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就是宋谦明和韦如庭的女儿,我不是什么婊子生的女儿。我不是,我不是。妈,我一次又一次的离家出走,我一次又一次的折腾,我只是想知道你和爸爱不爱我?可是,你们放弃我,你们放弃我!你把我赶出去,你让我跟那个婊子走,妈,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妞妞。”我妈喊了一声,人就往地上倒。
我简直魄飞魄散,“妈,妈,妈。”
“如庭。”我爸骇然。
我妈双眼紧闭,嘴唇发紫,我跪到地上,叠起双手拼命的按压着我妈心脏的位置。一下,两下,三下……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有很多人在讲话,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着,我还在做着按压的动作。
我妈被抬到了担架上,宋梨也被抬走了,我跟着担架跑得跌跌撞撞。出了门,下了楼,我和我爸上了救护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害我?我不要认亲妈,我不要认?我讨厌那个婊子,那个贪得无厌的婊子,我不要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宋梨还在狂叫着,“我想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我茫然的听着,紧紧的盯着我妈,心里祈祷医院能快点到,我不要我妈有事儿。上次做心脏支架手术时,医生就说过了,康复后病人一定要保持良好的情绪。
现在我看着我妈,我心里有深深的恐慌,我什么都不敢想。
“家属,家属,你们快点控制一下病人的情绪啊。她已经在大出血了,情绪再激动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有护士对我和我爸说。
可是,我感觉连张开嘴巴都费劲。
“妞妞。”我爸放不下我妈,又去看宋梨。
“不好,血出得太急。”有医生在大喊。
宋梨好像终于没有力气了,她的声音减弱了很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医生和护士忙做一团。
“姐,我对不起你。”宋梨低声说。
“快,急救!”大喊的声音。
我始终呆呆的坐在我妈身旁,我妈闭着眼睛。
“姐,孩子,不是,不是,不是徐涛的,我骗了你,那是一个孽种,孽种。”宋梨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妞妞。”我爸大喊着,“你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妞妞。”
救护车仿佛行驶了一个光年那么久的时间,终于到了医院,我跳下救护车时,浑身乏力的摔到地上,撑着地面爬起来,我跟着大家往急诊科跑。
等待,只有等待!
我跪坐在急诊室门口,我已经恐惧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一直在我身边走动。
又等了一个光年那么长的时间,我听到有人在说:“我们尽力了!病人流血过多,很遗憾!”
我想宋梨是死了,她总算是死了。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在潜意识中还是盼着她死,因为她不死,家里就永无宁日。她不死,无论她在哪?我爸和我妈就会时刻惦记着她。
我爸似乎在哭,那揪心的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扶着地面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我扶住了墙,我在心里拼命的告诉自己:宋橙,你千万不能晕倒,你一定不能晕倒。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我抓住他的手:“医生,我妈怎么样了?她会没事儿的对不对?”
“你不要着急,医生正在抢救。”那个白大褂温和的安抚我。
我点点头,“医生,谢谢你啊。”谢完医生后,我茫然的后退着,退了几步,才想起我得坐到凳子上等。
“大妞。”我爸抓住了我的手,“你没事吧?”
我摇头,“我没事儿,爸,你不要哭。会没事的,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别哭。”
“大妞。”我爸抱住我,“大妞,你千万不能有事儿啊,爸扛不住啊。”
“爸,宋梨走了,你先去处理她的后事。尸体应该是要先停太平间,你通知她的亲生母亲过来看最后一眼。我在这里守着妈,爸,你去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你妈还在抢救,我得在这里等着。”我爸松开我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我伸手从我爸手里拿过了手机,解锁后拔打了通话记录最上面那个陌生电话,响了好几声,电话有人接起来了。
“喂,是不是宋梨找到了?”是关雯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她家的小保姆离开我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死了,在市第二医院,急诊室,你过来吧。”我干干的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走廊里人来人往,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灌来,我坐在这里,像是被恶魔囚禁了一样。我的人生路,至此走进永夜。
我爸跟着医生去了,然后又回来了。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拿起来。
屏幕上显示陆仕卿三个字,我认真的看了好一会儿,有点儿不认识这三个字。这个人是谁?我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点了接听,我拿到耳朵边。
“你好,我是宋橙。”我语气平静。
“宋橙,我听说我妈今天请你和你的父母吃饭了?”他诧异的样子。
“吃饭了。”我重复了一遍,我感觉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宋橙,我在跟你说话。”他提高了声音。
“你说吧,说吧,我听着,我听得见。”我说。
“出什么事儿了?你的声音不对。”他又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长长的叹气,“你是谁?”
“宋橙,你在哪里?”他急声追问。
“医院吧,市二院,这里应该是市二院。”我看到抢救室里有白大褂出来,我扔了手机追过去。
“家属,你是家属吗?”医生被我猛然扑上去吓了一大跳。
“我是我是,我是病人丈夫,什么情况?”我爸也抓住了医生的手。
“颅内出血,联系了Z市最好的专家,两个小时后能赶到。你们抓紧去缴费用,这边马上要进行术前工作准备。”医生特别着急。
“交钱,我去交钱。”我转身就跑。
“大妞。”我爸一把拖住我,“拿钱包去,中行卡,密码是你妈的生日。”
“哦,好,钱包给我。”我说话时,有个护士拿了个手机塞回我手里,“小姐,我看到你扔下了这手机,快收好吧。”
我拿着我爸的钱包往缴费处跑,排了好几分钟队才缴了手术保证金。拿着缴费单子,我又往回冲。
我爸已经不在抢救室门口了,我捏着缴费单,见人就问我妈在哪里?总算有个好心的护士带着我往手术室的方向去了。
穿了一条又一条走廊,护士带着我来到了手术区。我爸被几个医生围着,我赶紧跑上去。
“什么情况,快告诉我。”我着急的问。
“病人病发时,还好及时进行了心肺复苏,现在的情况是颅内出血。比较棘手的是,出血点很难确定,所以要等专家来。你们放心吧,这位专家很有经验,手术成功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医生特别轻松的说。
“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失败率?”我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你妈会没事的。”我爸哑着声道。
我妈已经被护士推去作各项检查,医生告诉我和我爸,等专家到了后,会把我们喊进观摩室去。
我和我爸退回了等候大厅,坐了一会儿,关雯给我爸打来了电话,她在问宋梨的情况。
“爸,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我轻声说。
我爸也没说话,抓着手机就起了身。
我靠到座椅上仰看着头顶的日光灯,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没一会儿,脚步声停在了我面前,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问了护士才找到了这里。”陆仕卿的声音,“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侧头看着他,“宋梨死了,我妈心脏病复发导致颅内出血,就是这么个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
“你妈真是太厉害了,谈笑间,置我家于万劫不复。”我垂下头。
“宋橙,你在说什么呢?”他惊讶的语气。
“没说什么?说了也没有用,并没有证据。”我惨然的笑笑,“宋梨死了,一尸两命,也是惨烈。”
“宋橙。”他抓我的手,“你没事儿吧?你不太对劲。”
“你放心,我不会死掉,你死了我也不会死,我会长命百岁的。”我盯着他看,他的面目一会儿模糊一会清晰。
“你别这样,你这么平静太吓人了,宋橙。”他有些无措起来。
“为什么我爸妈当年要收养她?不应该收养她的,如果不收养她,我们一家三其乐融融。这日子往前走只有繁花似锦,不会像现在这样万劫不复。”我还是笑着,“可是,我又觉得她很可怜。她那么努力的想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宋家人,最后却争不过命。临终了想死在自己最爱的家里,她却连累了我妈。说起来,我真恨她啊!”
陆仕卿没说话,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他对我说什么。我的世界进入永夜,他就算是天使自带光环,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更何况,他的世界比我的还要黑暗。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有人匆忙来,有人匆忙去。我爸一直没有回来,我想,关雯可能在找他的麻烦,或者宋梨的事情比较棘手。
“韦如庭的家属。”有人在喊。
“在,在,在这里。”我慌忙起了身,顺着喊声跑到了一扇门前,几个医生护士在那里朝我招手。
“这位是樊专家,现在你可以跟我们到观摩室来看看病人的颅内情况。”有一位年轻的医生对我说。
“好。”我点头,然后跟着他们往里走,不知道陆仕卿出于什么心理,也跟进来了。
观摩室很小,隔着玻璃我看到我妈躺在手术床上,无影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得看不到一丝生气。
“你看,这个位置有一个出血点,这里的出血量大,现在我们要想办法来堵住它。嗯,还有这条血管上,也有一个比较小的一点出血点。这两个出血点如果成功堵住了,并且病人能在预计时间内苏醒过来,手术就成功了。但我一定要事先告之你,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最坏的结果就是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一些无法预计的情况……家属,你在听吗?”那个专家指着电脑屏幕在详细的向我介绍我妈的情况。
我拼命的集中精神,张了张嘴,我问:“我妈会没事儿对不对?”
“医生,我们知道了,一切就拜托你了。”陆仕卿的声音响起来。
我猛的回头,“你知道什么呀知道,这是我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呀。”
“家属,你不要激动。我现在要进手术室了,手术时间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左右,你们现在可以到等候区去休息一会儿。”专家起了身。
“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妈。”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他的手。
“会的。”那个专家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他就进了隔离门里面,我看到护士在帮他换无菌服。
“出去吧。”陆仕卿伸手拉我。
“不,我要在这里看。”我死死的盯着玻璃里面的情况,我妈一动也不动,她要是挺不过这个难关呢……我想到这个可能性,瞬间就陷入了一种特别大的恐慌里。
“你不能在这里妨碍医生们工作。”他拉了拉我。
“你放开我。”我用力挥了一下他的手,自己没站稳,撞到了电脑前椅子上。
“喂,家属,你们可以出去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快把你爱人带出去。”有个护士很凶的吼起来。
我盯着我妈的脸,不,不,我要留在这里,我在陪着我妈一分一秒,我要陪她共度这个难关。
陆仕卿拽过我的手,象是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我夹到腋下,我拼命的挣扎,他抿着嘴拖着我往外。
“你放开我。”我踢他,恐慌和压力让我喘不过来气。我尖叫完这一声后,感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半昏迷之中。
“宋橙,宋橙……”声音远得像是在遥远的天际。
我似乎被人抱起来,好像又有人围上来,我感觉一阵刺痛。痛得我忍不住皱眉,睁开眼睛,陆仕卿的脸离我好近。
“我妈呢?”我一个翻身就坐起来了,辨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还在手术室旁边的等候大厅。
“手术还没结束,喝点水吧。”他递过来一个一次性杯子,“你爸来过了,他说宋梨要送去殡仪馆。”
我一口气喝完,丢了杯子我就往手术室门口跑去。那样厚实的门,什么也看不到。走廊里,只有惨白的日光灯照着我的悲伤与无助。
我靠着走廊的墙壁坐下,交握双手我向上天祈祷。我只要我妈好好的,我情愿少活二十年。
“会没事的。”陆仕卿蹲到我面前。
“滚!”我吐出这个字。
他闭了嘴,不再说话。
我头埋到膝盖中,时间在这痛苦的深渊里被无限拉长,长得我真想给它跪下,求求它们能快点过去。
我等啊等啊,等得我感觉青丝都要变白头。终于,我又听到有人喊,我一个激灵,扶着墙起了身。
“出血点成功堵上了。”那个专家朝我微笑。
“谢谢您!”我双膝一弯向他跪下了。
“快起来,别这样,快起来。”专家慌忙伸手拉我,“现在最关键的是术后护理,病人的颅内还有淤血,这个要靠她自身的能力去吸收。目前病人还没苏醒,等会儿会送回病房去,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通知医生,今天晚上非常关键啊。”
“好,好。”我转身往手机室门口跑,护士推着手术床已经出来了。
我跟着手术床往前走着,我妈还是紧闭着双眼。我快跟着了几步,轻声喊她,她却不理我。
我妈被送回了病房,护士让我跟她去拿血浆。
“我跟你去。”陆仕卿跟着护士走了。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了。我坐在她的床头,仪器亮着,响着,我握着我妈那只自由的手,慢慢的,慢慢的将脸贴上去。
陆仕卿一直在病房里陪着我,我不说话,也不看他。他也不说话,也不妨碍我。天黑的时候,我爸赶回了病房。
我爸看起来,老了二十岁,连背都驮起来了。
“你去休息一会儿,我来守着。”我爸说。
“不要,我来。”我盯着仪器看。
“大妞。”我爸拉我。
“别碰我。”我象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随时准备战斗。
陆仕卿拉了一下他,两个人去了病房外面。
医生隔一个小时就会来问问情况,到晚上九点多时,他们有些急了。这个点,病人正常应该醒了。可是我妈还是昏迷着。
到凌晨三点,那个专家再次被请来了,检查了半个多小时。
“我妈……怎么样了?”我哆嗦着问。
“情况有些复杂。”专家沉吟着,“再等等吧。”
“医生,你说,到底什么情况?”我盯着他。
“你实话实说。”陆仕卿也看着他。
“这种情况,病人即使醒过来了,也很难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还有一种可能,可能会维持目前这种状态。”专家说。
“医生,你说具体点。”我爸追问。
“如果醒过来,象她这种情况,很可能有并发症,比中风,比如说不清楚话,或者其他的症状。如果醒不过来,她就会这样丧失意识的沉睡,也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植物人。”专家坦言道。
我转身回到了病房,坐在我妈的病床前。我咬着牙,我不哭,命运这么残忍,一棒接一棒的敲,但我就是不倒下,我就是不倒下。
怎么的?我就是不倒下。
“大妞,你得先回家去洗个澡,换衣服,也要回家带洗漱用品来。拿钥匙去,家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我爸走回了床边。
我盯着我妈,对,我得先回一趟家。这次住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得做好长期的思想准备。学校那边,我得请假,请不了我就辞职。我妈的病肯定需要很多的钱,她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决定把城北的房子也卖掉。只要花钱能治好,我就砸锅卖铁。
“爸,那我先回家。”我起了身。
“去吧。”我爸坐到了我妈的床边,我走到门边时,他低声说:“妞妞明天下午火化。”
我顿了一下脚步,然后继续往外走。陆仕卿象一只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下了楼,穿出走廊,下了台阶,冷风灌来,我生生打了个哆嗦。那昏昏沉沉的脑袋开始苏醒过来,我扭头看身后,我从住院部出来了。
宋梨死了,我妈手术了,现在陷在昏迷中。
这些都是真实的,它不是一场梦!
陆仕卿站在我身边,他望着不远处的路灯,也不催我。
我想了好一会儿,想着我妈那张惨白的脸,我突然就忍不住了。顺着台阶坐下,泪水无法自控,我捂着脸放声大哭。
老天,你还能对我更残忍一点吗?
我哭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的停下来,擦干了泪,我迈着脚步往前走着,陆仕卿始终跟着我。
拐过一个弯后,到了露天停车场,他喊我,“宋橙,我送你回去。”
我侧头看他,因为哭得太久,我的眼睛痛得要命,“不用了。”说完,我就继续往前走。
我走到医院大门口时,他开着车停到我面前。我没理他,走到一辆等候的出租车旁,拉开车门就上去了。
我回了家,还好陆仕卿没有跟上来,不然我真不确定我在这样的情绪下,我会不会拿刀砍了他。
家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过道里,客厅里,房间里,到处都是血。我进了厕所,打了一桶水,拿了抹布,我开始清洗。
泪水干了湿,湿了干。我清洗到凌晨一点多才把家里洗干净,宋梨床上的棉被我用一个大袋子装起来,想下楼去扔,实在没有力气了。
瘫软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明亮的灯光下,床头柜上还放着她的棒球帽和她的手机外壳。
她已经死了。
生与死的界线竟然这么清楚,昨天她还会说话,还喊着她要回家。现在,她不会再哭着喊着要回家了。那一棒黄土之下,她带着她未出世的孩子将万古长眠。
收拾好家里时,我想着我应该睡一觉,休息好了我得去换我爸。可我彻夜失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噩梦。一忽儿是漫天的红,一忽儿又是漫天的白幔。
清晨四点多,我从床上爬起来了,穿上厚衣服。我拎着收拾好的东西准备回医院,开了大门,我被墙角坐着的一个人吓得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陆仕卿靠着墙坐在那里,听见响动,他起了身。感应灯亮起,他面色有些发青,估计给冻的。
“你没事儿吧?”他问我。
我弯腰捡地上的东西,起身后,我低声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反正也没哪里可以去。”他说。
“我说过我不会死,我妈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死?”我出了大门,然后关上了大门。
“这么早去医院?”他又问。
我没说话,走到电梯口才停下来,按了下行键,我侧头看着墙壁。
他陪我等着电梯,然后又和我一起进了电梯。下了楼,出了电梯后,我站定。
“你不要跟着我可以吗?”
他低头看着地板,“宋橙,你是不是觉得我妈害了你妈?其实你可以冷静的想想,事情也许并不是那样。”
“陆先生,我现在没有心情去理会一些恩恩怨怨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妈能醒过来,她能恢复如初。其他的,我暂时都不想去想。如果你特别想知道我想的想法,那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和你妈都下地狱。”我喉咙干得有些发痒,话说完后我就忍不住咳起来。
他看着我,良久后苦笑了一下,“那我走了。”
“好!”我咳得嗓子有些难受。
他大踏步的往楼道外走去,我也往外走。没一会儿,我们开着车一前一后出了小区。下了路口,到了第一红灯路口。他拐了弯,我直行。
我回到医院时,我爸坐在我妈的床边垂着头。听见脚步声,他慌忙抬手擦眼泪。
“大妞,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让你睡一觉吗?”他责备我说。
“爸,你去休息一会,我来看着妈。”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旁的陪护床上。
我妈持续昏睡,到第二天早上查房,医生很委婉的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说,如果一定要病人保持这种状态,需要很多的费用来维持。
医生走后,肖友同来了。他脚步匆忙,进了病房,站在我妈的病床边,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肖友同才到一会儿,郑月清也来了。郑月清坐了一会儿,徐涛也来了。大家都没怎么说话,都安慰我和我爸一切会好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病房里都人来人往的。有我的朋友,我爸的朋友,我妈的朋友。面对我们家的不幸遭遇,王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宋橙啊,你休假吧,家里的事情什么时候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学校上课。
我重复着我重复了许多遍的话,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坚强的。
很快便到了中午,吃完午饭,宋梨就该去火化了。
宋梨火化,我爸肯定是要去的。我不能去,我要看着我妈。
“宋橙,你也去吧,最后一面了。”肖友同劝我。
“我得在这里守着我妈。”我低声说。
“你去吧,我来看着韦老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沉默。
“宋橙,你听我说。”他板过我的肩膀,“人活一世,无非就两件事,除了生就是死。宋梨已经走了,你是她的姐姐,去送送她吧。”
我还是沉默。
“大妞。”我爸哽咽着喊我,“大妞,去吧,妞妞有再多的不是,人没了,就算了。”
我想了想,缓缓的起了身,“肖友同,那就麻烦你了。”
“去吧。”他跟着我起了身。
我和我爸出了病房,前往殡仪馆。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X市的XX殡仪馆,在一个冷气森森的侧厅里,我见到了化过了妆的宋梨。
她看起来脸色惨白,是死人的那种白,脸上的胭脂也涂得太红,显得有些恐怖。身上穿着一套粉色的公主裙,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她的双眼紧闭着,头发垂放在两肩。往下看,肚子瘪平。我爸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取出来了,医生说胎儿在母体内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我定定的盯着她看,就象我妈说的,从小到大,她其实都比较胆小怕事。小的时候,随便蹭破一点皮就能哭半天。跟别的小孩吵架争执,她从来就没赢过,每次受了气都只知道哭鼻子。
这样胆小又怕痛的她,可能从来就没有想过关于死亡。然而,死亡来得这样令她措手不及。
关雯坐在长椅上,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裙,仍旧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冷冽得象是黑寡妇。
不同于寻常的丧事,连亲属答谢的礼节都没有。来的人都是自觉走到宋梨身旁,默默站一会儿,鞠个躬就走了。
也是,哪有心情去搞什么花样。我爸心神俱焚,关雯也是神思不宁。反正死都死了,就这样吧。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乖来了,两个狱警陪同着她,她手里还戴着手铐。我看着她走到了宋梨身旁,她站在那里看着宋梨。
小乖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她就那么冷冷的看着。直到有个狱警拉了拉她,她然后弯腰连鞠三躬。随后,她转了身,和两名狱警一起走了。
告别仪式结束后,宋梨被火化工人推进去了。没多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盒子出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一堆灰。
关雯带走了宋梨的骨灰,她说已经给宋梨买好了墓地。她还说给宋梨请了法师,因为宋梨是枉死,所以,她得给宋梨做几天法事,然后才下葬。
我爸什么都没有说,事已至此,还说那么多做什么?随后,我和我爸回了医院。
日子就这样昏天暗地的,宋梨火化了,我妈还躺在床上,我和我爸都休了长假。经历了最初的巨大悲伤,渐渐的,我和我爸也平静下来了。
我以前看电视或者看书,看到虐心处时,总想:天呐,我遇到这样的坎肯定是活不下去,这些人真是太坚强了。
没想到,我还活着。好好的活着。我终于明白,人的神经线就象橡皮筋,它的忍耐程度超越你自己的想像。陷入痛苦与绝望的深渊之时,只要那根橡皮筋不断,那么,你总是能走过去。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我妈的病床前,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想起从前她和我聊那些前朝往事,她总感叹说,无论王侯将相,还是普通百姓,无论高贵还是低贱,但凡生命,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来来去去,只有一个死字最公平,只有一个字死字终将结束一切。
我想,宋梨的死能结束一切吗?我又想,不能。
我妈入院一个星期后,医生告诉我,她颅内淤血吸收得很缓慢,他说联系了几个专家前来会诊,看能不能研究出一个好的治疗方案。
专家到来之前,我和我爸商量着把城北的房子挂到中介去卖。虽然我妈有医疗保险,还有几份其他的保险,但是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我爸不同意,他说那个房子是留给我的,他说现在还能撑,到不能撑再说。
这天,我回了一趟家,开着车出了小区后,我拐了弯去了城北。我还是想卖掉那房子,X市没有办法治好我妈,我就带她上北京,去上海,我必须全力以赴。
上了楼,我开了门进去。我搬回家住后,这里就空着。那个时候也并不确定还会不会再搬回来,所以什么都没动过。
进了客厅才发现,放在客厅茶几上的花早就干透了。我找了个塑料袋装起来,又抱着花瓶进了厕所,把脏水倒进了马桶里。
伸手按了一下冲水键,按键却跟卡死了一样。我又按,还是没反应。我只好放下了花瓶,伸手搬起了水箱盖。
我伸过头过去,水箱底有一只黑色的小盒子。我有些诧异,那是什么东西?我拨了拨抽水按键,原来卡住了。水冲下去,那个黑色的盒子更显眼了。
我伸出手指夹了起来,扯过一旁的纸巾擦干。研究了一下,这盒子就象密封起来了。我翻来覆去的掰扯,也不知道掰到哪里了,竟然被我打开了。
黑色的盒子里还有一个用密封袋装的小盒子,我拉开那密封上的拉条,拿出了里面的小盒子,打开小盒子,里面还有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放着一个普通的U盘。
我蹙眉,这东西不是我的。我想,这应该是陆仕卿的。我还记得有一天深夜,他手上滴着血跑到我家来,然后在厕所里呆了半天。想来,就是那个时候放到里面的吧。
这上面是什么?我有点好奇起来。我拿着黑色盒子,拎着垃圾下了楼。丢了垃圾后,我就回到了车上,然后从车后座拿过了笔记本。
启动电脑后,我将U盘插进了卡槽。点开可移动磁盘,里面有五个文件,点了点,全是加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