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道士坐到对面,伸出左手,使两人掌心相对。片刻后此人双眼闪过些许迷离,似乎微微入定之态,紧接着一种同极磁铁相斥的感觉,便作用到双掌之间,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团。
钟耀南虽然习练内丹已有年余,但石泰所传的丹诀功法之中,从未有过此种,进而联想到崔五魁所说的四肢百会乃人体与外界的交接处,顿时大惊,暗忖:“这股气团遮莫是我体内的真气被他引导外溢,与他适才所吸摄的五雷之气相融合所形成的?”心绪一乱,更觉身体如同渐渐干瘪的皮水囊,真气一股脑儿被抽向体外,但又不敢立即动弹,只得暗自调息,凝神聚丹,以期减慢流失之速。
那年轻道人运功良久,迷离的眼神中忽而恢复精光,随即收了手,一番收势后,奇道:“你原先在哪里出家?”
钟耀南愣了愣,支吾道:“我原是孤儿,讨饭到宋州的一座破落道观中,被一邋遢老道收容。后来便拜他为师,每日仍是替他讨饭化缘。”
年轻道士转头朝向另两人,道:“这次翰林司总算做了件漂亮事,此道童资质极佳,远甚先前招进来的那些。”然后又问:“那邋遢老道可曾传你内丹功法?”
钟耀南寻思:“他是内行人,刚才一定是发现了我内丹不弱,是以才有此一问。我若说没有,倒诓他不住。”于是便道:“是传了点法门,但大体也就只是调息,意守上中下三丹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年轻人道:“虚元先生,这孩子体内真气充盈无比,似如清泉突突不绝,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法门,怎会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境界?”
虚元捋了捋胡子,道:“人有三魂,一魂在身,两魂在外,每人投胎转世时自带的灵力真气,都不相同。对于有些天生真气充足的人,不但能将体内贮满,还有更多的灵气藏在体外两魂之中。这类人,只需要师父领进门,给他打开那么一扇窗,其余的基本是水到渠成,无师自通。”
旁边的会元先生道:“据说萨守坚萨真人,与杏林翠玄真人石泰,两人便都是这般,均天生真气充盈,是以能达到非凡之境地。”
年轻道人笑着转过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钟耀南向来自恃能言善辩,骗人更是不露声色,但此时却莫名有些焦急,因为如果这几人真看中自己,要留在此处的话,虽说也能脱身,但毕竟在皇宫中,被他们找到是迟早的事,那样一来,今晚潜入延福宫,击晕道童一事,便怎么也说不清了。
正想着要不要编个名字先糊弄过去,忽然回廊远处响起脚步声,片刻后一名侍卫跑到亭边,跪禀道:“禀清元道君先生,宫墙处发现一名道童被击晕捆绑在石缝中。”
这下,钟耀南更是急得脊背冒汗,心知事发,明眼人稍稍一琢磨,便可悟出破绽。但仍然强忍着克制不动,只待看有如何反应,能否浑水摸鱼,悄悄逃将出去。
这清元先生虽然年轻,但侍卫却独向他禀报,似乎那两名年长道士只是指点他的师父一般。只见他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且下去,将那受伤道童安抚好。”侍卫道:“是否要即刻追拿凶犯?”“先不要管,由他去。”
钟耀南一颗心几乎蹦出口来,直听到这句,才能喘上几口气,同时却也惊讶:“他为何不要追查?”
正心惊胆战,却听清元道:“说吧,你到底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霹雳直击钟耀南心头。
电光火石间,十数种借口谎话从眼前闪过,钟耀南来不及细想,只知道现在不是用强硬闯的时候,否则救姐姐的差事头一天便会被自己搞砸了,于是完全凭着本能,道:“道兄饶命,我是今日刚被召进宫的侍卫,分在茶酒班。因为进宫前乃是孤儿,平日确实只靠讨饭,过不下去时,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是有的。后来也着实出家在观里跟着道士练过一阵子,没练成别的本事,就是力气大,但因为受不了观里的清苦,所以便又出来,最后在苏州应奉局应奉使朱勔朱大人府上谋了个差事。朱大人发现我功夫确实不错,十五六岁竟能双手各提一只石狮,便将我经由两浙路经略安抚使司范经略,保举至殿前司都虞候韩望遥处,让我为官家效力。韩都虞候看我本事还不错,只是年纪小了些,便让我先在茶酒班做事,有了经验后,再行提携。因为今日初到,夜里不很睡得着,便起来逛逛,无意间到得此宫的外墙处,勾起了以前养成的偷鸡摸狗的瘾,没办法,从小孤零零一个人,不偷着实活不下去,是以有了这偷瘾。万般按捺不住,便翻进了墙头,正好碰见那道童,索性将他打晕,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还是遇到道兄高人。求清元先生放我一马,我定然使出浑身解数陪您练功。倒不为别的,我要是光棍一条也就算了,但那会连累到朱大人和范经略,他们对官家忠心对我仁义,因此保举了我,我可不能害了他们。”
@asv2000 2015-05-18 20:26:04.67 918楼 | 打赏(1) | 评论(1)
本土豪赏8个赞(800赏金)聊表敬意。初进宫就到处乱闯,有点不和常理,不过打伤道童后的描写算精彩的峰回路转!
asv2000 时间:2015-05-18 20:22:00
本以为打伤道童的事情是个败笔了,以为后面不好写了,结果是峰回路转,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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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兄台的支持,你们的认可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今天的更新发不出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分成几小段来贴。
钟耀南这番话既承认了是自己犯事,潜进延福宫,打晕了道童,但又巧妙地伪装了身世,博得怜悯的同时,不由让人相信其是因为犯了小偷小摸的瘾。这还不够,因为在皇宫里小偷小摸那可不是一般小事,搞不好被杖毙都正常,所以又拉上朱勔、范经略、韩望遥三人,虽然没有明着说——我是他们三人保荐的,抓我就等于抓他们,而是说成这三人对自己仁义对皇帝忠心,才将自己保荐到皇宫来。最后还点明两点:一是自己现在年纪小,稍微有点经验后,就会被韩望遥提携,言下之意,以后自己升了官还能帮他,其实这是假的,韩望遥哪里说过这话,开始甚至还不愿收他进宫;二是自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陪清元道君先生练功,这是重中之重,因为你说别的都与这道士无甚太紧要的关联,唯独这点与他休戚相关。
也合该钟耀南走运,换个心思不怎么灵敏之人,可能听都不愿听他啰嗦,但这年轻道士略一沉吟,然后笑道:“你是朱勔保荐过来的?”
钟耀南听这口气,心知有戏,忙道:“正是,朱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又看我确实有点本事,伸手不错,因此才让我进宫来为圣上效力。”说完,心里又在暗骂:“朱勔你个瘪san狗za种,今天迫不得已说你几句好话,迟早有一天让你叫我爷爷都还回来。”
“那你很愿意为官家效劳吗?”
钟耀南拍拍胸脯,道:“那是自然,能在圣上身边做事执役,真是无上荣耀。可惜我是孤儿,否则这都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清元先生小声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钟耀南还没说过瘾,只想再多说些话把他侃得五荤六素,突然听到让自己回去,不由一愣,道:“清元先生,您不追究我了?”
“小孩子生性调皮,有什么可追究的。只不过在这深宫大院里,有点不合时宜。以后可得小心,千万不可再做这些勾当了。”
钟耀南连忙单膝跪地,拜道:“多谢先生,以后我每天这个时候都来陪您练功。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身体好,估计陪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刚说完,又有些忧虑道:“只是明天我怎么进来呢?直接从正门说找您可以吗?”
清元并不回答,只是道:“赶紧回去休息吧,你们明天还得执役呢!”
钟耀南嘴里答应着,然后缓缓退出亭子,经此一事,浑身有如卸了千斤重担,走起路来,腿都有些发软。直到出了延福宫,才突然想起,自己的侍卫服已被带走,穿着这身道袍回茶酒班,可怎么与陆成林交待?
顿时又陷入焦虑,边走边想:“实在不行,也只能把假的当真的,将计就计了。想来陆押班应当不会为难我。”
好不容易摸索着回到了茶酒班,钟耀南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朝寝室走去。轻轻跨进门内,偷眼一瞄,陆成林的床上竟然仍旧空着,显然还没回来。
钟耀南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嘀咕道:“倒真奇了,陆押班究竟搞什么鬼?这倒也好,他自己半夜偷偷出去,定然做贼心虚,便也不敢深究我了。嘿嘿。”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院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一个人影悄悄推门而进。钟耀南心知定是陆成林,但也不起身,只是捂着脑袋,穿着道袍仍旧躺靠在床头,嘴里还不时小声呻吟。
陆成林吃了一惊,定睛看了看,然后走过来,用手推了推,问道:“怎么了?你怎么穿着道袍?”
钟耀南假装勉力撑起上半身,捂着后脑勺,道:“陆押班,你可回来了。我夜里起来解手,发现你不在床上,到了院子里时,又看见一个人影从院门晃过,我就急匆匆套上衣服,想追上去看看。谁知刚出巷子,过了岔路口,就被人砸了后脑勺,昏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被穿上了道袍。”
陆成林紧张道:“可曾有夜间巡逻的侍卫发现你?”
“被人砸晕前有队侍卫,我没敢乱讲,只说是跟着陆押班您去延福宫夜间执役的,他们也没为难我。但是被人砸晕后,就再没遇见侍卫,否则早会有人救起我,哪里会等到我自己悠悠醒来,再独自走回来?”
陆成林松了口气,道:“我确实是去延福宫执役的,不过被人打晕这事,你不要声张,这种事情要是传到韩都虞候那里,会彻查的。别说被人夜里打晕,就算是御厨里丢了一只鸡,那也是大事。一旦彻查,就会怪我监管不严,任由你夜间随意走动,那就反而不妙了。”
钟耀南道:“只是我的侍卫服被人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事,我再给你一套便是,库房里有现成的,你被抢的那套衣服里,没有什么书信,或者能认定你身份的小物品之类的吧?”
钟耀南摇头道:“没。”
陆成林站起身,道:“那就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套新衣服。”
次日上午,陆成林带着钟耀南去翰林司领茶叶。两人来到北苑御茶库房处,其中“细色五纲”乃专供皇帝一人独自享用,分龙焙贡新、龙焙试新、龙园胜雪、御苑玉芽、无比寿芽、瑞云翔龙、太平嘉瑞、龙苑报春等几十个品种;另外还有“粗色七纲”,为皇帝赏赐大臣所用。
钟耀南看得眼花缭乱,陆成林取出一方寸小盒,打开后指着里面道:“这是龙焙贡新,最为上等极品,开焙后十天内进贡,如此一盒喝不了几口,却值四十万钱。”
说着,又取下一锦盒,内装圭形茶团,茶团表面之上有龙腾凤翔之模印,道:“此即第三纲之龙园胜雪。茶叶分紫芽、中芽、小芽三种,紫芽在贡茶中是不用的,中芽每片叶子才有一枪,小芽则是刚长出冒头的叶尖,即雀舌。而这龙园胜雪乃是采用小芽当中只有针尖大小的银丝水芽制作而成,且工艺纷繁复杂,值四万钱。”
钟耀南不禁问道:“圣上分得清这许多茶吗?我看都看花眼了。”陪同进库房的那名押官笑道:“你不知道当今若论茶道,最高明的便是圣上吗?”
陆成林道:“是啊,圣上今年还专门写了一本关于茶道的书,名为《茶论》,咱们茶酒班有一本,你可得好好钻研一番。”(注:此《茶论》,便是后世所说的《大观茶论》,为宋徽宗赵佶所著。)
取过茶,押官在簿籍上登记,由陆成林画押后,两人便出了翰林司,朝延福宫走去。路上,钟耀南问:“押班,今天主要是什么差事,我从未做过,有些心慌。”
陆成林笑笑,不以为然道:“用不着担心,你只当自己是酒楼的伙计便行。伙计怎么端茶送水,你便怎么执役,具体的事宜,到时听我吩咐。”
“如果我不小心打翻茶水,会不会被砍了脑袋?”
“那怎么可能?翻遍大宋律法,以及殿前条律,也没哪条写了宫里打翻茶水要被砍头的呀。”
“那要是圣上因此很生气,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想砍我呢?我在苏州时曾听说有户人家,明明没有石头,可被人构陷,最后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还是给砍了。”
陆成林停下步子,转过身,道:“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曾经犯过事?要不怎么这么怕呢。”钟耀南支吾道:“我要是犯过事,朱应奉又怎会保我来宫里?只不过初次执役,实在是有些担心。”
两人沿着前一天晚上钟耀南走过的路,来到延福宫那处宫墙,接着陆成林往左拐,片刻之后便抵正门。守门的侍卫似乎认得陆成林,点头打了个招呼,也没过问,便让他们进了里面。
延福宫白天的景象比之夜间,更加空灵婉美,宛似一处脱离尘世的秘境。虽然极尽精巧布局能事,但丝毫不觉人工雕凿之痕迹,亦无金翠满堂之庸俗,处处透着清幽,即便亭阁楼榭都是隐藏在山水之中。
陆成林先带着钟耀南来到一间屋子,看陈设应该是专门烹茶煮酒,制备瓜果之处。陆成林先是将带来的御茶茶团取出,指着一张矮凳上的小石磨,让钟耀南将茶团敲碎,而后以磨碾茶成粉。自己则一边以釜烧水,一边准备茶具。
一番忙碌后,跑进来一个侍卫,道:“陆押班,圣上已经来了,另外还有蔡相,以及童经略。”陆成林道:“好,我这就上茶。”
那侍卫一走,钟耀南便问:“押班,蔡相是蔡京,这我知道,另外一个童经略是谁?”陆成林边分拨茶末边道:“童经略就是童贯,现任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乃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从崇宁元年开始,童贯被官家委派到杭州任造作局供奉官,专事搜罗牙角竹木雕刻、金银宝石器物等,到现在这才五年时间,便已经官至经略,可不得了啊。”
“那岂不是跟朱勔做的是同样差事?朱勔管苏州应奉局,他是管杭州造作局;一个负责征花石纲,一个负责征珠宝文玩?”陆成林道:“你这么一说,这两人着实类似,只不过童贯有一点不同,他是宦官内侍出身。”
“太监?”
“嗯。好了,你去捧茶盏,带上茶筅,小心别把里面的茶末弄散了。我提水,到了那边院子,再由我来点茶,冲完后由你上茶,每人前一盏即可。”(注:此处的点茶,指宋朝喝茶的方法,称为点茶法,与今日饮茶不同。)
陆成林提着水壶于前带路,钟耀南跟在后头,最初还不以为意,可当片刻后到了一扇小门时,钟耀南惊住了,正是自己前一晚到过的地方,当时还被侍卫叫住,将手里的灯笼插在了这扇门外。
@林海凭风 时间:2015-05-26 22:56:00
天涯读书 可以保证几天一更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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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莲蓬鬼话的帖子里更,天涯读书那边以后再补上。要看的话,暂时就在莲蓬鬼话的这个帖子里看吧。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陆成林扭头小声催促。
钟耀南回过神,连忙跟着匆匆进了里。
园内的景致与头一晚大体相仿,只是白天看得更为真切,陆成林穿过那道回廊,并不在湖心亭处止住,而是继续朝前,然后右拐,到了一处小院。
院墙青砖灰瓦,簇簇翠竹探过墙头,墙体上的窗户成龙凤形态,以楠木间隔。进了院里,一座流着细水的假山呈环形,占据了南北东三面,西面则是由紫竹、罗汉竹、湘妃竹等组合而成的竹林,绰绰约约、随风摇曳。
中间空地有一棵老松,蜿干蜒枝上攀着凌霄花,其后零散生长几株嫩竹。一名褐袍道士坐于松下,抚弄着面前琴桌上的古琴,其右手边立有一木质黑漆高脚香几,几面上一坛降真香正袅袅冒着青烟。另有两人,一人着红袍坐于道士左前方的一块石头上,余下一人身穿青袍,端坐于右前侧,两人所坐的青石上都垫着蒲团。
最后尚有一灰袍道童,立于外围,似乎等着侍奉。
钟耀南顿时心生疑云,寻思:“不是说圣上跟蔡京、童贯三人在此吗?怎么变成两人听一道士弹琴?”
这时,那灰袍道童见陆成林与钟耀南,知道是茶酒班的侍卫来上茶的,便走了过来,准备帮忙。两人在侧旁一处地方将茶具、茶几等都摆好,陆成林则提起水壶,大开大合娴熟地将茶点好。道童端起其中一杯,先行过去,钟耀南端起另一杯,紧随其后,不经意间朝道童一瞥,却猛然瞧见其后脑勺上贴着一块膏药。
这下子,霎时惊出钟耀南一身冷汗,暗道:“这小子该不会是昨晚被我打昏的道童吧?怪不得我刚才一见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想到此处,不禁浑身冒汗,手里端着的茶水也险些抖掉,接着自己安慰自己道:“打昏他时,他都没见着我的模样,昏过去之后我才绑的他。这小子不可能认得出来。”这才稍稍心安。
那道童端着茶,径直朝抚琴的道士走去,那道人用嘴轻轻一努,道:“先给童贯吧。”道童答应一声,便朝青袍人走去。钟耀南听了,心想:“原来这藏青衣服的就是童贯,还真看不出来是个阉货。”又想:“这道士竟直呼童贯其名,看来是个人物,莫非是当朝国师?那我就先给他敬茶好了。”
于是端着茶盏,便朝松树走去。
及至树下,将茶盏轻轻置于琴桌右上角,正准备转身往回走,那道士却道:“慢着,先给蔡京,道君弹完此曲《广陵散》再饮。”
钟耀南暗忖:“这道士谱也太大,竟然自称道君。”但也只得调头,重新端起茶盏,顺便偷眼一瞧,想看看这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自称道君,竟连宰相蔡京的名字也敢随意直呼,目光扫去,却如被雷击,愣在那里拔不开腿了,这道士竟然就是昨晚的清元道君先生。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清元小声喝到。
钟耀南从震惊中醒过来,忙道一声是,便赶紧朝身穿红袍的蔡京走去,哪知不小心踩到颗石子,腿软跌个趔趄,一盏茶被泼了个精光。
陆成林赶紧抢上前来,拉住钟耀南,捡起茶盏,跪倒在地道:“求圣上赦过宥罪,他乃新进侍卫,初次执役,臣下定当多加教导。”
“圣上?”钟耀南小声暗呼,整个人如入云端。
陆成林哪有功夫理他,赵佶仍旧弹着古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新换盏便是。”陆押班连忙答应,然后拉起钟耀南便走,及至到了一旁点茶之处,才松开手,喘气小声愠怒道:“你刚才撞鬼了?真是晦气,来的路上就一个劲儿问如果把茶泼了会不会被砍头,你小子是不是存心的?还真把茶给泼了。”
那道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坏笑,也不说话,只是朝呆若木鸡的钟耀南瞅了两眼,然后自己点了一杯茶,端起来朝蔡京走了过去。
钟耀南惊魂未定,抖乎乎小声问:“当今天子怎么会是个道士?”陆成林探头往那边瞄了两眼,然后道:“也怪我忘了提前跟你讲清,圣上极为信道,请了两位道长在这延福宫里为师,一个叫虚元,一个叫会元,并欲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在延福宫内时一是自称‘清元道君’,二是大部分时候均着道袍。另外,今年以来专门让翰林司新招了一批道童,养在此处,故而延福宫这里宛若宫中道观,乃是圣上专门的清修之所。”
这时一曲奏完,琴声止住,陆成林连忙催到:“快,圣上弹完了,赶紧上茶。”钟耀南深吸口气,拍了两下脸,重新端起一盏茶,走了过去,心中寻思:“清元道君就是当朝皇帝,他既然昨夜不与我为难,没想杀我,那便没有理由今天拿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由着他来。”
赵佶此时站起身来,离了琴桌,道:“吾昨夜修炼颇有精进,今日倍感身轻气爽。恰好童贯现在又给我找到这把焦尾琴,雅兴自须尽,刚弹完《广陵散》,待我饮口茶,然后便再将先前一直未画完的一幅旧作画好。你们得在我画完前想出一首诗来,而且得与此焦尾琴和音律有关,做得好,自当赏,若做不出,罚饮三杯。”说完,转身从钟耀南手里接过茶,看到钟耀南微微低头的样子,哈哈笑道:“也包括你和童子,谁的诗作得好,便赏谁!”(注:焦尾琴乃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相传为东汉蔡邕所制,流传至明朝后,不知所踪。)
钟耀南暗松一口气,心道:“看来不会有事。官家也真是奇怪,以前听人说皇帝都是自称朕,他倒好,昨晚自称清元,今日自称道君,现在又自称吾、我。无论说他是悠游世外的高人,还是满腹经纶的才子,亦或精通丹青的画师、熟谙音律的乐师,甚至豪富之家贵公子,什么都像,就是怎么看都不像皇帝!”(注:据《涑水记闻》载,宋太祖、宋太宗亦常自称吾、我。)
童贯笑道:“圣上的画作之上,岂能题吾等凡夫俗子的诗句。圣上的瘦金体,只有诗仙李白的诗才配用。”(注:瘦金体为宋徽宗赵佶所创。)
蔡京也跟着道:“微臣的才情,实在是没法与圣上相提并论,还是圣上作完画后,再自题一首诗才妙。”
赵佶让道童取来未完成的画作,道:“你们不肯作我也没法逼你们,可要是这两小孩子作出来了,还得了赏赐,可别怪道君。”说完,便俯下身子,开始凝神工笔。
钟耀南站到一旁,朝画看去,发现这幅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的画作,所绘内容与今日之场景几无两样,只不过画里加上童子一共四个人,现在多了自己一个,暗忖:“看来童贯与蔡京两人,经常到此地陪圣上弹琴论道啊。”
前后三盏茶的功夫,赵佶搁笔,喜道:“此画已成,只差一首诗了。你们谁来?”
童贯微笑不语,蔡京捋着胡须,作沉吟状。那道童却是口中念念,眼透灵气。钟耀南拿眼扫了三人一圈,寻思:“童贯和蔡京,这两人到底是真作不出,还是不敢呐?按说一个是经略使,一个是宰相,不太可能不敢,那想必存的都是让圣上自己出风头的心思了。嗯。道童那小子想说,便让他说去。”于是闭嘴低头,看着脚下。
又过得片刻,赵佶等得有些不耐烦,道:“连微,你来作诗。”那道童看起来似乎微微惊了一跳,朝童、蔡二人瞥了一眼,然后道:“道君先生,这,我只是个道童啊……”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可赵佶听了,却仿佛被触到了痛处,不待他说完,便道:“道童便又如何?道童就不能读书写字,就不能吟诗作画么?就好比我在延福宫修炼,初时总有些大臣倚老卖老,说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皇帝在宫里修炼的,要么便总提尧舜禹汤,言下之意,我这个皇帝不务正业。可皇帝又如何?谁规定皇帝就不能修炼?以前从未有过皇帝修炼,那么我便也不能么?如此说来,这世上谁又是第一个发现茶叶可以喝的?在他之前从未有人饮过茶,那么便永远不能有人喝么?简直可笑!”
蔡京忙道:“圣上息怒,以前那些人都是顽固不化,现在看谁还敢对此说三道四!”然后转向道童,道:“圣上让你作诗你便作,可别坏了今日得焦尾琴之喜。”
钟耀南却心中暗骂:“这个小子,太也精明。适才明明口中默念,显是做好了准备。可皇帝点到他,却装作受了惊讶一般,然后又故作推辞,这样一来,变成圣上和蔡京逼他作诗,可就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故意抢风头了。小瘪san,瞒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
连微定了定心绪,道一声:“遵命。”然后朗声缓缓将适才在赵佶作画时,胸中已经吟好的诗念了出来——
“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四句念完,童贯与蔡京面面相觑,难以相信一个小小道童竟能作出如此一首诗来。原本心中忿忿不平的钟耀南,此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佶大喜,轻拍桌角,道:“好诗!”然后将两手背到身后,缓缓踱步,道:“吟徵调商灶下桐,以徵、商表五声音律,‘灶下桐’则出自蔡邕焦尾琴的典故。松间疑有……”
“入松风。”
“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嗯,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最后是什么无弦一弄中?”
连微答道:“似听无弦一弄中。”
赵佶道:“啊,似听无弦一弄中。无弦指陶渊明的无弦琴,嗯,好,甚好!哈哈!来,来,蔡京,你精工书法,便将连微的这首诗题到画上去。”
蔡京起身道:“臣遵旨。”说着便走向画桌,提起笔,打量一番,心中有了分寸后,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只是到了最后停笔问道:“圣上,诗的落款,是写……”
赵佶沉思片刻,道:“就写你吧,连微的名字没法留在这画儿上。”
“遵旨。”只见蔡京写下最后几个字“臣京谨题”。
(注:这幅《听琴图》现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可惜的是,赵佶、蔡京、童贯、连微四人均在画内,唯独少了成画时也在场的钟耀南,只因该画非一天完成,四个人物在此之前便已定型,甚为可惜。)
@林海凭风 时间:2015-06-01 12:20:00
楼主更新频率可以告知一下吗?天天等着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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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个月的更新时间分别是:5月4日、5月7日、5月11日、5月14日、5月17日、5月20日、5月23日、5月26日、5月29日,然后今天是6月1日(尽力在今晚12点之前更新)……
除了5月11日的更新晚了一天以外,其他虽然慢,但还算是比较稳的。
这个频率我会尽力保持,然后想办法再写快些。因生活中的事情拖累了更新速度,二郎非常抱歉,也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蔡京写完后,赵佶打量一番,甚为满意,于是提笔在左下角书上自己的绝押——天下一人。最后一笔写完,哈哈大笑起来:“既得古琴,又成妙画,哈哈!连微,你想要什么赏赐?”
道童恭敬道:“连微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愿能陪在先生左右就好。”童贯指着他道:“你这个童子真是不懂规矩,适才圣上要你作诗你也不作,现在圣上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直说便是,扫了官家的兴,可得治你的罪!”
赵佶微笑地看着他,道:“但说无妨。”
连微看看几人,然后弯腰拜道:“我想要这茶酒班的侍卫到延福宫来,跟我一起侍奉道君。”
此语一出,赵佶、童贯、蔡京、钟耀南四人均是诧异无比,赵佶奇道:“这是为何?”
道童面露苦色,道:“连微命不好,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百般欲考功名不中。两岁时他教我识字,发现我竟能轻松记得,到三岁时汉字已几乎全都能识晓,于是便开始逼我背四书五经。也不知怎地,一年之中,到四岁时,连微竟真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谁知父亲并不知足,似乎发现金山一般,又开始让我学诸子百家,每天如果不能背掉他所规定的诗文,必定一顿饱打。那时我才四岁,能记住先前学的已属不易,哪还能再装下更多东西,村里同龄的孩子,有些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因此连微几无一日不挨揍,而且父亲下手奇狠,有次竟将我耳根生生撕裂,只剩一半连在脑袋上,这伤痕至今可见。”
说着,转头将耳背示向众人,果然一条明显的伤痕,从耳垂延伸之耳根中央。
道童续道:“我从初时看见字文便欢喜,到后来只要一想到经文便浑身发抖。一年之中能出家门的日子,当真屈指可数,浑身数不清的鞭痕,这种日子从三岁起一直过到十三岁,如同被人扔进油锅里,煎熬了十年。别人见到父母无限欢喜,想到回家便高兴,而我连梦到父亲都如见阎王,那个家如同地狱。”
蔡京道:“那你母亲呢,她不管吗?”
道童叹了一口气,有些羞愧道:“我母亲本出生于大户人家,因非处子之身,多年未能嫁人,最后不得已才下嫁于我父亲。生了我后,对我不闻不问,亦不在家中住,而是常年住于婆家。”
赵佶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背不出经文,却要死要活硬逼着他背,光是这其中的痛苦,恐怕就远甚棍棒。你们本地官府,可知道此事?”
连微忙道:“幸得一个邻居,见我着实可怜,平日我被锁在家中时,他就于窗前陪我说话,心生怜悯但又拿我父亲没办法。后来我十三岁那年,一个道长云游至村里,他便去求真人救我。道长探明情由,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段,一夜之间,我父亲僵死于床上,七窍内都长出狼毫,我母亲忽然腹鼓如磨盘,半夜竟生下一只地狼,而后血崩而亡。那邻居夜里被叽叽喳喳声吵醒,却发现有五只老鼠,各抱着一个金核桃,如人立般将金核桃搬至床前,而后钻进墙角,倏忽不见踪影。”
童贯皱眉摇摇头,道:“这么神奇,莫不是以讹传讹的谣言吧?”
连微道:“我父亲的死状乃我亲眼所见,那晚我趴在桌上睡着,天明时分陡然惊醒,想到诗文还未背完,吓得冷汗直冒,心惊胆战去父亲房间,却发现他僵死床上。母亲的事情是下午时听村民说的,整个县城人尽皆知,想来应该不是假的。而老鼠搬金核桃的事,是邻居亲口对我所言,让我日后有缘见到那道人时,替他感谢,并且念及我以后既无父又无母,还将其中一颗金核桃分给了我。”
钟耀南听得不胜唏嘘,想说几句话,奈何圣上与大臣俱在,哪有自己插嘴的份,只得继续往下听。
赵佶道:“那道士给了你邻居五颗金核桃,却没给你留任何东西么?”
连微道:“只有一封书信,赫然显现在香案上。依稀记得上面有几句——豺狼父母手中棍,幼子身上鞭与痕;有家如同阎罗殿,豕犬狸猫不愿归;谁言天下父母心,安能报得三春晖?孑然一身往何处,西郊神庙拜三清!”
赵佶道:“他这是让你去西郊道观出家啊!”
“道君所言正是,连微当时也猜此意。可是找了许多人打听,都说本县西郊并无庙宇道观。后来心一横,想想这道士如此本领,怎会诳我?而且家中剩我一人,也着实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于是索性收拾行头,独自上路,出了村口便往西行,直走了三天三夜,忽然遇到一座道观,上面写着二郎神庙。庙外一童子见我来到,便问是否连微,我说正是,他道师父已在观中等我三日矣,自此拜在他观中为徒。直到今年三月,师父将我召至跟前,说这道观不日将迁往京师,不能再留我,我欲随行,孰料师父说缘分已尽,我便问该往何处去,师言到汴京后自有前程。于是我哭别师父,独自一人来到汴京,一进城门,便遇翰林司差役问我愿否进宫,然后就到延福宫中侍奉道君了。我想,此乃天意!”
赵佶大为惊讶,转头对蔡京道:“咱们汴京城中的二郎神庙,不正是今年三月初所建的吗?难不成,连微他师父所说其道观要迁往京师,竟应验了这里建二郎神新庙?”然后又对连微道:“你师父叫什么?莫不是遇着神仙了?”
连微道:“师父自号‘上芝散人’,别的我就不知,他也从不提起别的。”
蔡京又问:“你说了半天,可与要这侍卫进延福宫,有何关系呢?”
连微涩涩道:“我从三岁起被关到十三岁,后又一直在观中,只与一童子朝夕相处,从不知有朋友的滋味,做梦都想与同龄人为伍。到了延福宫,虽然道童不少,可却个个都如闷声葫芦,寡言少语。我今天初次见他,但觉得此人一定有趣异常,是以才说想要他来延福宫,有人为伴,也好聊解寂寥。”
(按:据史载,宋朝一直有于都城内建“二郎神庙”的传统,北宋都城汴京,建有“清源真君二郎神”庙宇;南宋时,在都城临安的繁华闹市区,亦有两座二郎神庙。)
【更正】今日更新之第11段,将“……亦不在家中住,而是常年住于婆家。”改为“而是常年住于【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