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石纲(“道君皇帝”宋徽宗的特殊癖好)

  钟耀南一琢磨,想到自己得在偌大的皇宫中,去找到一本书,好比大海捞针,若是再无人相助,恐怕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侍卫说得着实有几分道理,心下便也坦然,觉得还是和崔五魁、林冲分开来得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东墙先到东华门,而后向左拐入承天门,行得片刻后,进入宣佑门,再走上一段,总算到了茶酒班的住处,走进去,是一个小院落。(注:茶酒班、金枪班、带御器械等名称和编制状况,均为史书所载,非笔者杜撰。这些名称可能不好听或者比较生疏拗口,但毕竟当时是这么叫的,所以笔者认为还是以贴近真实历史情况为佳,故均用原名称。)
  院子的北面是东西方向三间房,为住处;西面是南北方向两间大屋,挂着铜锁,似为库房。南面是间东西方向很长的廊屋,应当不属于茶酒班,因为廊屋乃坐北朝南,门开在南面,只是房子的后背当作了茶酒班院落的南墙而已。
  院子中间有几棵榆树,不到人高,做成盆景的那种绰约样式,虽然没有盆,只是栽在花坛中,但倒也好看。
  中年侍卫高颧骨,面皮古铜,虽然看起来不壮,但却让人觉得是练家子,道:“这儿便是茶酒班了,此刻正是大臣们处理公务的时候,人都出去侍奉了。你先随我来,认一认库房里贡茶的种类。”
  说着,掏出钥匙,走向西北角的屋子。推开门一看,里面立着排排木架,排与排之间留有人行的空隙,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叶罐,一眼看去,有陶瓷的,有锡制的,还有紫砂的。
  “这间房里的贡茶,先是按绿茶、红茶、乌龙茶等品种分架子摆好,每个架子再细分产地、名目,这些架子上都贴了字条写明品种,每只茶叶罐下的木板上,也都记载有详细的情况,包括入库时间等,一目了然,你就先把这里面的茶叶都给弄清记熟了。”
  钟耀南心里暗骂道:“本以为殿前侍卫是陪着皇帝,东走走西逛逛,顶多当个直而已,谁想到还有个茶酒班,搞这些东西,那不跟柳凤楼的牛三儿一样嘛。都是端茶递酒,还非得让人有功夫做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但是脸上却未表现出来,道:“行,我来认一认。对了,茶酒班除了茶不是应该还有酒吗?可这里怎么只有茶呢?”
  中年侍卫道:“御酒都在御厨库房里放着,需要用时我们便去那里领。离这儿不远,隔着一条巷子就是,过几日再带你去看看。”
  钟耀南点点头,道:“好,好,多谢。只是还未请教官爷您姓名。”
  中年侍卫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小小年纪,却偏学的这般圆滑口气,真是令人捧腹。也罢,估计你也是出身鱼龙混杂之处,不学得这样,没法过活。我是茶酒班的押班,也就是管事的,名字叫做——陆成林。”
  “哦,以后还望陆押班多多照顾,我一定尽力把这份差当好。”钟耀南笑道。
  陆成林道:“皇宫里面不像外人想的那般好,只有抱团互相照顾,才能稍微活得像个人样。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明白了。既然到了茶酒班,便是一家人,你年纪小,我自会多照顾指点。”说完,便转身离去。
  钟耀南心怀感激,目送其身影。陆成林走到门处时,整了整衣冠,然后踏出门外。不过,一颗弹丸样的物事,却从他袖子里掉了出来,滚落到库房里墙边的砖缝中。
  钟耀南走过去几步,蹲下来细瞧,发现原来是某种植物的种子,绿豆大小,黑色,上面还有瓜皮花纹。他喃喃自语道:“陆押班身上怎会有颗种子呢?”
  正疑惑间,更惊奇的事情出现了。只见这颗种子忽地裂开,从中竟然冒出嫩芽,先是一个针尖大小的细头,接着慢慢伸长,眨眼的功夫竟然长成豆芽般。同时,种子的底部伸出嫩嫩的根须,开始朝砖缝里猛扎,拼命向砖头下的泥土里钻进去。
  钟耀南惊恐地瞪大眼睛,然后抬头看看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是在梦中。喘了几口粗气后,再次朝墙边砖缝望去时,那物事又长大不少,且直立起来,远远瞧去,仿佛墙角生的一株狗尾草。
  又过了片刻,那草不再继续生长,但也不消失,就那么活生生的在钟耀南眼前,这时门口吹进一丝风,这株草便轻微晃动起来,真切至极。
  钟耀南缓缓抓住这棵草,掐了掐叶子,看到些许汁液沾到手指上,小声道:“竟然是真的。”而后再将它揪起,新鲜的根部,带着点点泥土,便被拔了出来。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与神奇,一颗绿豆大小的种子片刻之间,就在自己眼前长成了一株狗尾草。钟耀南连忙走出库房,想告诉陆成林,但院子里空无一人,早已出去了。
  钟耀南低头看着手心的杂草,左思右想,喃喃道:“这东西是从陆押班的袖子里掉出来的,要么是他捡到一颗神奇的种子而自己不知道,要么便是陆押班有什么本事,能叫种子瞬间发芽生长。这是颗草籽,要是换成桃核,岂不是瞬间能长成一颗桃树出来?先前我只以为,一定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侍卫,才被派到茶酒班,现在看来倒未必了。”
  到了傍晚时分,院子里有了动静,钟耀南一人在库房背记茶叶,弄得头晕脑胀,无聊至极,此刻一听到外面有人进来,立马跑了出去。
  果然,五六名侍卫,正在院子里小声说笑,一两人推门进了房里。钟耀南心里看着挺高兴,想走过去凑凑热闹,但跟他们又两不相知,正在踌躇间,忽见陆成林走进院子,众侍卫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他朝库房这边扫了一眼,见钟耀南正站在门口,便走到院落中间的花坛旁,一只手背在身后,道:“好了,大家静一静。咱们茶酒班今天来了新同僚,年纪不大,是个小兄弟。”说着,朝库房那边,道:“钟耀南,过来和大家打个招呼。”
  钟耀南走了过来,道:“诸位大哥,我叫钟耀南,今天被韩都虞候分到这里,还望以后多照顾小弟。”边说边拱手做了个揖。
  陆成林续道:“最近钟耀南就跟着我,熟悉了宫里情况之后,再派到班里一起做事,大家也都多带带他。行了,各忙各的吧。”
  众人散去,陆成林道:“走吧,跟我吃饭去。”
  “吃饭?”
  “是啊,吃饭有什么奇怪的?难不成你是神仙,不用吃饭?”陆成林说完笑了起来。
  钟耀南讪讪道:“不是,不是。刚到宫里,还没想到过这事。”
  两人朝外走去,陆成林道:“皇宫里呢,离咱们最近的那个地方是御厨,专门给官家做饭。嫔妃的各宫各殿,又有各自的小厨房。咱们侍卫呢,一共有两个厨房,分别供殿司马军和殿司步军。”
  钟耀南道:“那刚才咱们茶酒班的侍卫呢,他们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么?”
  “宫里的侍卫可不是禁军的兵士,每人每天各有各的当直差事,时间上不尽相同,没法所有人一个点同时吃饭。刚才院子里的那些个,因今晚升平楼有夜宴,需要执役,是以已经提前吃过了。”
  钟耀南本想说那颗种子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开始犹豫起来,毕竟刚到一处,如果一不小心讲错话,或者不明就里点到人家的隐晦之处,反而坏事,不如等一阵子,各方面都混熟摸清之后,再说不迟,于是将话又憋了回去。
  往南一直走到左长庆门,接着拐向东面,再进一条小巷之后,两人来到殿司厨房。此时日头尚早,里面人不多,进了屋子,只有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魁梧,钟耀南看着眼熟,细瞅片刻后,惊喜地喊道:“崔大哥。”
  那人回过头,正是崔五魁,见了钟耀南,也高兴地站起身来,走到近前道:“钟兄弟,你也过来了。”
  虽然只分别了一个下午而已,但钟耀南却感觉似乎几日未见,本来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因为进京而认识,算不得什么多年旧交好友,而且年纪上相差也不少。但现在同时进了殿前司,又都在宫里当差,情分便觉立马不同。
  那三人都是带御器械,吃饭完便要去换班,因此崔五魁和钟、陆二人稍微寒暄一番后,便匆匆吃完离去。
  吃饭时,陆成林道:“明日起你跟我去延福宫当差。”
  “延福宫?”
  “嗯。以前那里只不过是宫外一处偏僻之所,但圣上却偏爱那处,在那里扩建、修葺宫苑亭阁、假山水榭,移来了奇花异石。是以圣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延福宫,吟诗作画自不必提,有时接见王公大臣也在那里。”
  钟耀南道:“那岂不是应该由太监当直才对?”
  陆成林笑道:“圣上虽然喜欢那里,但延福宫既不是寝宫,也不属后宫。虽然有太监当差,但主要是侍卫,并且那里是整个皇宫侍卫最多,殿前司守卫最严之处。”
  @上灯台的小老鼠来 时间:2015-04-30 08: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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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圣上喝什么茶,需要提前准备吗?我吃完回去好再看看。”钟耀南问到。
  “茶酒班库房里的,都是供大臣们喝的。圣上的茶饮归翰林司管,所以我们明天得从那里领。他们给什么,我们便拿什么,不消操心。”
  两人吃完,便往回走。钟耀南跟在陆成林后面,觉得有些奇怪,一路上遇到的人,无论侍卫、太监,亦或大臣,要么神色匆匆,要么面容庄肃,唯独陆成林,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闲劲儿,隐隐有些闲庭信步的感觉,眉宇坦然。但你又没法说清楚他到底哪里不对,走路和别人一样匆匆,差事也不比别人轻松。
  晚上的时候,陆成林让钟耀南收拾屋子,与他两人同住一间,然后便走出院门,临走前嘱咐,要是有人来找,就说去了升平楼侍奉。
  钟耀南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茶酒班,一股孤独寂寥感油然而生,想到在这偌大皇宫中,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什么破书;找到书后接走姐姐,又该怎么生活?朱勔这仇到底能不能报?不禁长叹,只觉人生无味。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对了,苗月疏!她不是说,如果我想见她,只要到柳凤楼找李师师就行吗?我现在倒还真是到了京城,有机会定要溜出去看看她。”有了这个想法后,钟耀南越想越乐呵,似乎自己的人生中,只有有了苗月疏,才能从水墨黑白,变为粉墨色彩,除此以外,再无别的乐事。
  进而想到两人在罗浮山下的小酒店分别时,那番依依不舍和温情,不禁一个人呵呵傻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这么高兴呢?”陆成林鬼一样,忽地进了屋来。
  “没,没什么。陆押班,那边夜宴结束了?”
  “嗯,他们还留在那边收拾。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先回来看看。”陆成林边脱鞋边道。
  钟耀南问:“押班,咱们侍卫能有机会出宫吗?”
  “当然有,圣上出行时,我们得跟着的。”
  “不是,我不是说这种,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机会能够自己或者几个人,出去玩玩。不是执役侍奉。”
  陆成林呵呵笑了起来,道:“你小子,进宫头一天还没过完呢,就想着怎么出宫去玩。你啊!嘿嘿。”
  钟耀南有些不好意思,道:“押班见笑了。”
  “无妨,无妨。我这人最好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皇宫高墙深院,原本就苦闷得狠。不过殿前侍卫要出皇宫,须得经都虞候准允,我们虽是茶酒班,但属殿前侍卫,所以一般情况下,不是很容易,除非公派出宫办事。”
  钟耀南的心立马沉了下来,轻轻哦了一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嘈杂起来,显然是去升平楼执役的侍卫们回来了。陆成林道:“时候不早了,赶紧洗洗上床吧。今天是头一天,没给你安排活儿。别忘了,明儿个还得跟我去延福宫呢!”
  夜里钟耀南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因为跟陆押班同一间屋,故不敢翻来覆去乱动,生怕发出太大动静,惹人嫌。这时隔壁两屋传来隐隐的呼噜声,钟耀南寻思:“陆押班看起来对我不错,不但言语上挺关心,而且竟然还安排我与他同住。隔壁两屋住着十几人,这间屋子就我和他两人,他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是押班,我只不过是个刚来的孩子,能这样照顾我,还真不错。以后老子要是交上好运发达了,一定不忘了他。”
  然后,脑海便开始出现苗月疏的倩影,越想越起劲,鼻子使劲嗅嗅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这时,对面陆成林的床突然嘎吱一声,接着似乎有了响动。钟耀南此刻正好面对着他侧卧,听到动静,也不敢动弹,便闭上眼睛装睡,寻思一定是夜里起来如厕的。
  谁知这响动悉悉索索,一直不停,钟耀南心里纳闷,终于忍不住,偷偷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只见陆成林似乎正在床上穿衣服。
  “大半夜的,即便要出去尿尿,也犯不着穿戴这么整齐吧?”钟耀南寻思。
  陆成林将衣服穿完,又将床下鞋袜穿好,接着竟朝自己走来,钟耀南吓得连忙闭眼。听脚步声,似乎走到自己床跟前,停留观察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离去。
  直到听见轻微的开门声,钟耀南才壮起胆子,再次将眼睛眯开,这时房门虚掩半开,陆成林的床上空着,显然已经出去了。
  @上灯台的小老鼠来 时间:2015-05-04 14: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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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再晚也一定更。
  不是给自己找借口,今年的事情真心特别多。不过虽然这本写得慢,但我一直想找个固定的更新节奏写下去,所以正在根据手头事情的实际情况摸索,否则老是没个固定的更新时间,觉得对不起大家。
  另外,尽管更得慢,但这本书一定会稳稳地写下去,因为首先我自己就很喜欢这个故事,虽然从类型上来说可能稍微小众一点。
  但那也没什么,讲故事本就是兴趣,我乐在其中,好比在街上摆个说书摊子,只要有人听,我就很高兴,当然我也会认真讲。
  好故事是有生命的,他总是会去自己寻找读者;好故事也是有魔力的,被他找到的读者,总会交好运!
  第六回 吟徵调商

  钟耀南半撑起身子,看着门口,寻思:“出去解手,何必还非要到我床前察看一番?担心我没睡着?奇怪。”躺下后接着又想:“既然担心我没睡着,那么他肯定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了,寻常人哪会有那么奇怪的种子?”
  想到此处,不禁奇心大起,左思右想,反正自己进宫也是有要事在身,正愁没处下手,偷偷跟着陆成林,说不定还能闯出些眉目。
  拿定主意,生怕陆成林走远,偌大皇宫找又找不着,于是急忙套上衣服,来不及束好,便翻身下床,踏上靴子,朝门处疾走。
  及至门口,偷偷探出脑袋那么一瞄,院子里除了那几棵老榆树,全无半个人影。钟耀南心头焦急,顺着廊影暗处赶向院外。
  俗话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子夜时分,不要说小孩子,即便成年人独自行走,也会惴惴不安,何况还是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不过钟耀南倒也神奇,似乎经过罗浮山悟真观一年的砺练,再加上以前在柳凤楼也向来是夜深人静之时,才能偷偷习练移石术,再到后来独闯朱府,故而不但在黑夜中来去无忌,反而只有到了夜里,才觉得是为自己在活,如鱼得水,万般自在,有时甚至生出舍不得睡的念头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置身院外的小巷中,两下张望,北面远处似有人影,钟耀南略一思量,便悄悄追了上去。
  走了没多远,那人影又朝西拐,钟耀南紧赶几步,生怕跟丢,来到路口,刚准备左拐,忽听到前面隐隐有人声,似乎在对话问答。探头望去,果然一队巡夜的侍卫,正拦住那人,双方说着什么。
  钟耀南心头大惊,这才想到皇宫不比别处,无论日夜可都是有侍卫巡逻的,自己现在一问三不知,若是被碰到,即便不被当成刺客,估计也会因不守规矩而受罚。眼看巡夜的侍卫与那人说完话,竟然便放其走了,然后继续向自己这边的路口巡来,登时着了慌,去又去不得,回又不甘心,怔怔愣在那里。
  到了最后关头,钟耀南心下一横,硬着头皮,咬咬牙出了路口,迎上去。见着巡夜的侍卫后,不待他们开口,便主动上前,问道:“几位大哥,几位大哥,不知可曾见到茶酒班的陆押班?”
  话音刚落,打头的侍卫却迅疾挺出金枪,向钟耀南直刺而来,在离喉头寸余处生生停住,道:“休得妄动,再朝前一步,便刺穿脖颈。”
  钟耀南被这架势唬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尽管心里头喊了无数遍,这次完了,但嘴里却不停,道:“大哥,我是茶酒班新来的侍卫,来找押班的。”
  那侍卫并不理睬,而是冷冷地道:“口令!”
  “什么?”
  “口令!”
  钟耀南虽然以前偶尔也听到过此语,但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遇到,根本不明白所指何意,结结巴巴道:“大哥,我是新来的,今天下午刚到。押班说夜里延福宫要执役,因此半夜拉了我起来同去,我刚解个手,谁知他人就已经先出来了一步,我紧赶慢赶,谁知还是走丢了。”
  “夜里需要执役行走的侍卫,怎么可能不知道口令?你们押班怎么可能不告诉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当什么押班?再说了,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是去执役供奉,还是扮成茶酒班侍卫的刺客?”
  钟耀南急得额头挂满汗珠,背心潮了一片,正想着如何脱身狡辩,无意瞥见抵着自己喉头的金枪,忽然想到话因由头,道:“下午跟我一起调进殿前司的共三人,其中一人被韩都虞候委派在金枪班,叫做林冲,是我大哥;还有一人当了带御器械,就在圣上身边,叫做崔五魁,是我二哥;我没本事,便被分在茶酒班。我们押班叫陆成林,真的是他喊我起来去延福宫执役的啊,还说差事急,不等我解完手,便自个儿先出门了,让我紧跟着。”
  那侍卫听完,果然似乎面色有所缓和,片刻后竟尔收起金枪,道:“林冲是你大哥?”
  钟耀南心知自己言语奏效,点头道:“千真万确,今天我们从宋州同来进宫的。这位大哥,莫非您认得我哥?”
  那领头的侍卫轻微一笑,道:“你大哥端的好本事,一来便做了我们金枪班的教头。”
  这下倒是出乎钟耀南的意料,也忘了适才之囧处,不由奇道:“咦?这倒怪了。林大哥即便再厉害,也总不至于下午来,当天便做教头吧?”
  那侍卫道:“下午班里人刚把林冲领回来,不一会儿都虞候便也到了,要查看班里侍卫们的武艺。因原先的教头高升他处,故都虞候设下擂注,谁能赢得头名,便委他做这个位置。”
  钟耀南笑道:“我明白了,想必林大哥力压群雄,夺了头名。”侍卫微微一笑,攥了攥手里的金枪,道:“只可惜那时我去御龙直办事,否则你林大哥能不能赢我这杆枪,尚在未定之天呢。”
  钟耀南拱手作个揖,道:“这位大哥,武艺定自高超绝伦。时运虽有高低,但只要真本事在,即便一时屈居,也终有出头之日。我看大哥您高升,指日可待。小弟今天先请教个姓名,他日再来攀附。”
  那侍卫摇头笑道:“怪不得都虞候会把你招进来,就凭这张嘴也够在宫里干了。我姓徐名宁,乃金枪左班押班,你林冲大哥现在是金枪左右两班之教头,说起来,算得是我的上司了。”钟耀南连忙道:“我叫钟耀南,仙跟着茶酒班陆成林押班,还望以后徐大哥多多关照。”
  徐宁点点头,道:“好说,您年纪小又机灵,以后保不准谁关照谁呢!你们陆押班就在前头,延福宫离这里还有不少路,你快些赶上去吧。”
  钟耀南小心翼翼问到:“陆押班确实是去了延福宫?”
  “是啊,他适才自己说的。你不是也说他喊你跟去延福宫执役么?”
  钟耀南故作为难道:“可眼下陆押班已经走远,我下午刚来,又不知延福宫怎么走。”徐宁叹道:“陆成林办事向来稳妥,怎么这次如此慌忙,看来是急召。你继续朝前走,左拐之后第一条小巷右拐,之后一直朝前便到。”
  钟耀南心头大喜,嘴里连忙道谢,然后转身就走。谁知刚出两三步,又被喊住。徐宁道:“入夜之后,宫里行走均需凭口令,每晚都不同。今夜口令为——神霄。”
  “神霄,好的,我记住了。”转身便欲又走。
  徐宁再次喊住,急道:“你慌什么?”
  钟耀南额头渗出一层汗,谨慎地问到:“徐大哥,还有别的事吗?”
  徐宁右手攒抢,左手指着钟耀南道:“真不知你们陆押班是怎么想的,什么都不教,就让你夜里跟出来,要不是碰上我,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钟耀南心里七上八下,不明何意。
  徐宁续道:“有了口令,没有回令也不成啊。否则刺客碰到侍卫,抢在前头问口令,侍卫答了神霄,那怎么才知道对方身份呢?那便要问回令,如果对方答不出回令,便晓得不是宫里人了。”
  钟耀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明白了。感谢徐押班指点。”徐宁道:“今晚的回令是——兜鍪。”
  “神霄、兜鍪,这下记住了。”钟耀南陪着笑脸道。
  徐宁点点头,又望了片刻,这才带着几名侍卫从路口拐向南而去。钟耀南长舒一口气,小声自语道:“奶奶的,看来有时候嘴比功夫还要紧啊,幸亏小爷在柳凤楼练过。”
  继续朝前赶路,虽然陆成林早已走远,不过有刚才徐宁的指点,倒也不复杂,拐了两次之后便直走,但路程却着实不近。路上钟耀南寻思:“陆成林夜里去延福宫干嘛?会不会只是嘴上骗徐宁,其实是去别处的?那我跟到这里来,岂不是毫无用处?”
  想到这点,便有些不愿往前再走,但抬头一瞧,不远处小巷的尽头,赫然立着一面森严的宫墙,钟耀南寻思:“想必这便是延福宫了。这是宫墙,正门应当开在别处。到底要不要进去探一探呢?可是陆成林说过,延福宫是殿前司侍卫最多,守卫最严之处,贸然进去,恐怕凶多吉少。况且要是进去耽搁久了,他却早回去,发现我不在,岂不是没法说清楚。还有万一过几天,陆成林再遇到徐宁,谈起今晚我出来找他,又该如何应付呢?”
  正在踌躇间,原本星晴月明的夜空,忽地暗淡下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浓墨之中,钟耀南站在小巷里,当真是伸手见不着五指。万籁俱静下,陡然凭空砸下一道闪电,紧跟着便响起一声炸雷,钟耀南毫无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之威,惊得心脉贲张,只觉头发都立起了一般。
  片刻后,伴随着连绵不断的滚滚天雷,周遭也响起有力的沙沙雨声。钟耀南伸出双手朝天,等了许久却碰不到一滴雨水,但耳边的雨声却是清晰明快,不容怀疑。
  “见鬼了,明明下雨,怎地沾不到一滴水?”钟耀南不安地朝四处瞧去,借着闪电,竟发现四周的地面、墙壁也都是干的,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
  这时,又一道巨闪如同火蛇般霹向延福宫内,钟耀南不禁抬头朝前看去,却惊见整个延福宫上方,正落着瓢泼般的雨水,闪电映照下,仿佛浓厚的一层雨帘。但宫墙之外,却只见闪电,只闻雷雨,而不落得半滴水。
  这番奇丽诡异的景象锁魂般勾住了钟耀南,震惊之余暗忖道:“单凭此等怪事,也值得进去探个究竟。若靠在宫里混吃等死,恐怕没法查到《万石图录》的下落。”
  计较已定,四遭看看无人,便暗运内息,游走上中下三丹田,片刻后待体内真气如水车般迅疾翻动,双掌热感浪腾不已,双脚足尖有如针刺微麻之时,拉开架势,整个人竟如同壁虎一般,紧紧贴附于宫墙,徒手向上攀爬而去。
  这招乃是于进京途中自行悟出,那夜钟耀南练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内丹诀后,起床解手,虽然崔五魁与他同屋,但因内丹修炼实在是隐蔽得很,几乎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是以钟耀南虽然表面看来躺在床上睡觉,但其实只是闭目,内里还在练丹。到了茅房时,天黑又刚下过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情急之中右手朝墙伸去,却如磁铁般被死死吸住,无论如何使劲都拔不下来,直到刻意止住内丹运行,换为寻常人普通呼吸,掌上吸力才逐渐消失,从墙上拿了下来。
  后来一路上钟耀南又反复琢磨,发现随着内丹功力的不断精进,不但双掌能直接牢牢吸贴于石质物事上,甚至连双脚也可以。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无意中听到崔五魁与几个手下吹牛时说到:“人体如同一面鼓,内力在鼓中,但却有几个地方是可以与鼓外连通的,那便是头顶,双掌,以及双脚……”钟耀南恍然大悟,内丹能催生控制他的神通——移石之力,随着内丹修为的不断提高,也会出现新的变化,比如原先只能移石控石,最多是移到与手接触,但却不能如磁铁样吸附,现在即可控,又可附;同时四肢百会,乃是人体与外界交换之处,因此移石神通便在这些地方产生。
  攀进宫墙后,钟耀南谨慎地藏身于墙角暗处的一块巨石下,避雨的同时,也细细打量一番,发现闪电竟然都是霹向北面同一处,但在墙角这里只能见到那处的殿尖,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亭阁院落。
  这时不远处的回廊上,冒出一盏灯笼,钟耀南不禁往墙角又躲了躲。灯笼渐行渐近,看得清了,竟是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道童,青衣垂髻,手里捧着一盘瓜果。
  钟耀南心头既惊且喜,眼珠轱辘一转,随即使右手微微发力,便见那道童手里的瓷盘连着瓜果,整盘脱手悬浮在空中,朝自己这边飞了过来。
  道童愣在那里,然后追着瓷盘,及至走到钟耀南藏身的墙角暗处前,一枚棋子猛地从他后面砸向后脑勺,那道童便悠悠倒了下去。钟耀南笑嘻嘻地接过飘在空中的盘子,放到回廊边的石凳上,然后四处瞅瞅,便把道衣扒下换上,然后用自己的衣服腰带将其捆好,塞住嘴,拖进墙角。
  钟耀南最初只以为自己能移动石头、砂石,但后来发现以土制成的物事亦可控制,比如砖瓦、陶瓷,苗月疏那时每晚陪他在双燕亭练功,曾说这类东西在五行中均属土,是以都可作用。
  虽然不知道那道童准备去往何处,但并无太大干系,因为只要靠他能在延福宫里行走就成。钟耀南换上道衣,捡起灯笼,重新捧起那盘瓜果,自己看看自己,小声笑道:“比这小子看起来还要像是真道童。”
  于是抬头循着闪电的方向走去,出了刚才的院落,越往里走,越发现周遭的假山奇石、古木盆景、园林亭阁真是清幽奇美,即便在夜间仍能感觉到,而侍卫也果然越多,此时大雨倾盆,都分散在回廊各处,但竟无人与他搭话,大概都知道这道童是执役的。
  边寻边走,来到一处三岔回廊,正不知走哪边时,一个声音忽然喝到:“怎么磨蹭这么久,到这时才来?”
  循声望去,但见右边廊檐下,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凶悍侍卫,旁边是一扇小门。钟耀南忙道:“我这就进去。”然后低头捧盘,便欲入内。
  “灯笼放下,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钟耀南讪讪笑了笑,也不敢问为什么,便将灯笼插到门旁,然后匆匆进了去,暗忖:“看来那道童是个新面孔,这些侍卫全都不认识。即便进去,估计也难被揭穿。”
  及至里面,发现是座小而精致的园林,一道弯曲迂回的走廊,从小门处通向正中的湖心亭。雨点打着湖面,随风飘来阵阵水气,而闪电砸向的是园中北面一座高阁顶。
  湖心亭里似乎有几个人影,并传来隐隐说笑声,园里虽不见灯火,但因为不时砸进的闪电,竟也并不昏暗。
  钟耀南寻思:“瓜果必是送给那几个亭子里的。”于是便沿着回廊朝湖心走去。行到近前,发现一共有三人,均为道士打扮,其中两人年纪稍长,一人尚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
  亭子中间靠南的地方,设了一张供桌,其上摆着一支招魂铃、一叠朱砂画的黄符纸、一柄桃木剑,另有一只瓷碗里面盛着水或是酒。
  年轻的道士站在供桌后,双脚分开约与肩同宽,两手姿势则极其怪异,左手至于心窝前,右手大约在右耳前方的位置,掌心都朝上,却均握成空心圆形,乍一看似乎是抱着什么物事的样子。
  两个中年道士则坐在亭子北面,轻声谈笑之余,则不时指点那年轻道士几句。看到钟耀南走来,其中一人竟然笑着道:“宫里人手多,颇为方便,今晚光道童就换了三班,如果在观里,恐怕我新收的那小童子得累趴下。”
  钟耀南暗忖:“不就端个茶倒个水,递递瓜果,这有什么好累的?”
  这时既像练功,又似作法的年轻道士,收起架势,缓缓转过身,笑道:“二位先生,这些道童都是新进来的,专门养在延福宫中,每月都由翰林司给他们家里拨银两,算是相当优待了。”
  钟耀南边听边将果盘放到侧面一处石桌上,然后垂首站于一旁,心里倒反而镇定了不少。一来明白了,道童原来是宫里的,专门执役,就跟侍卫大差不差,谁也不认识自己这个冒牌的;二来对于道士,自己再熟悉不过,暗忖跟着石泰这么久,怎么也能应付得来。
  年轻道士说完,朝钟耀南道:“愣在那里干嘛?赶紧过来啊。”看着钟耀南不知所措的模样,又道:“你是新招进来的?”
  “我是今天下午刚进宫的。”钟耀南顺水推舟道。
  “无妨,你先坐下,吃点瓜果。”
  钟耀南奇得瞪大眼睛,道:“吃,吃瓜果?”
  年轻道士笑道:“是啊,这盘瓜果是给你吃的,我们练功时可不能吃东西。你快吃。”
  钟耀南寻思:“吃就吃,又不是毒药。”伸手抓起一块甜瓜便送入口中。那人续道:“下面说的话,你只要听,什么都别问,说了只是让你别害怕而已。适才虚元、会元二位先生用五雷法将电、雷、风、雨唤至,供我练功,此刻我已摄足五雷之气。但自然灵力摄入体内,需与人体自身之内丹相融,否则只吸不融便有自灭之虞,是以需要借童子真阳来冲和。你要做的仅仅是坐在这里,摊开右掌,感到口干舌燥之时,便用些瓜果,万不可慌张,否则动了真阳就没用了。明白了么?”(注:“五雷法”是中国道教根据“天人感应”的原理,将内丹与符箓咒术相结合,产生的一种能够“呼风唤雨、降魔抓鬼、求雨止涝”等的法术,起源于北宋,道教诸派如“清微、神霄、正一、上清……”都有传承。但此年轻道士所习之吸摄雷电等自然灵气的法术,则颇为玄奇,暂不清楚其师承渊源,待后续分解。)
  钟耀南奇道:“摄入自然灵力?内丹我懂,五雷法我也知道,唯独这个我可没听说过。”
  年轻道士微笑着道:“与其说是摄入自然灵气,不如说是融入自然大道来得恰当。世上万物皆有生死,没什么能不朽,唯独自然能够永恒。万物生长也好,毁灭后化为魂魄也好,来世再投胎转世也好,都在自然之中,也只有自然才是不生不灭的。人、木、虫等要长生不死,唯一的法子便是将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将自己的小道,融入自然之大道。而自然即山海,山海即自然,故山海包含天、地、人、木、虫五门。人在融入山海的过程中,如果天生有神通,那么神通便会越来越强,甚至出现新的神通;如果天生常人,也会随着融入的程度提高,而出现神通。”
  钟耀南心有戚戚,顿觉豁然开朗,问到:“除了道教的六神通,还可能有别的神通吗?”(注:佛教、道教均有六神通之说,道教六神通指——心境通、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
  “八九玄功、随心化形、五行移控、撒豆成林……实在是太多。但神通只是小道,乃是追求山海大道中无意无心所自然产生的,不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钟耀南听到五行移控,不禁心头为之一颤,将右臂抬起搁到桌上,然后摊开右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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