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石纲(“道君皇帝”宋徽宗的特殊癖好)

  连微叹道:“猴子学的法术尚且如此厉害,那先生您的本事可当真是莫测高深了。”刘全保喝着茶,道:“通叟先生少时曾为苏东坡书童,凡经卷、碑记等,过目则不忘,苏东坡都自叹不如。”
  钟耀南不禁道:“这么厉害!”
  道士将书卷往旁推了推,浅浅笑道:“死记硬背一点文字而已,算不得什么了不起之事。”连微稍一凝眉,道:“苏东坡的书童?那先生可认识高俅高太尉?他也曾是东坡先生书童。”
  “高俅当时非书童,而是小吏。不过那时我已离开东坡先生,出家入道了。”
  钟耀南道:“先生聪慧如此,若未曾出家入道,而读书科考入仕,定可得大富贵。”道士摆摆手,道:“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
  刘全保将杯子一放,道:“先生就是这么个怪人,一肚子才华,通天的道术,玉树临风、貌赛潘安,却偏偏无意仕途,藐视富贵。若真想入道也罢,可到现在也不曾谋划过建一座自己的宫观,只能住这些破庙烂瓦之地;情愿靠教猴子法术,把真法术当成假戏法去卖解,赚几个小钱谋生,也不愿去替富贵之家随便做些法事。”看着钟连二人,“你们倒是来评评理,先生这样对也不对?”
  钟耀南听了觉得好笑,刘全保看起来,应该与这道士关系不赖,似乎是主仆,又或是跟班书童。但论年纪,刘全保当书童也稍显大了些,这番话说来,活像是一个跟着身藏万贯的主人,却只能风餐露宿,但又不愿离去的忠仆,跟外人抱怨吐苦水。
  连微对刘全保道:“先生这才是得了大道之人,岂是凡夫俗子能懂的?”然后朝道士拱了拱手,“在下连微,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那人回礼,道:“贫道姓林,名灵蘁,字通叟。”
  钟耀南道:“林灵蘁?哪个蘁字?”
  “双木林,通灵之灵,蘁嘛,则是草头下面一个噩梦的噩字。”林灵蘁朝两人看去,片刻后续道:“你们两个,怕是宫里的吧?”
  钟耀南有些惊讶,但也不想隐瞒,便问道:“先生如何知道?莫非与连微一样,掐指一算便知?”
  林灵蘁笑了起来,道:“不用算也能晓得。你们二人身上衣服,一看就是刚从裁缝铺买的,并且还不合身,想来应当是先匆匆换了衣服,而后再跟着刘全保,到了这里;那为何要先换衣服呢?肯定原本着的是官服或者侍卫服,所以我说你们是宫里的。”接着朝钟耀南多看了几眼,而后道:“莫非你曾经得过石泰的指点?”
  如果说钟耀南起初还只是觉得颇为神奇,到此时这句话一出,那简直惊得如同明晃晃的天空忽地砸下一道霹雳,瞪着眼睛,半晌后道:“我确实跟过翠玄真人,并且他老人家曾传我金丹大道,但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而一旁的连微,纵使平日里能掐会算,一般事情分析得滴水不漏,此时也愣在那里,亦觉实是遇着了高人。
  但刘全保许是见惯了这道士的本事,喝光茶,道:“先生,我出去拾柴禾了。”然后起身,出了殿门。
  林灵蘁轻描淡写道:“看出来的。好比江湖中人,只消使个一招半式,你不就知道他是哪门哪派的了么?”
  “可我只是坐在这里,并未使任何招式。况且,内丹不同技击,技击有把有式,容易判别;但内丹无形,如何能分清门派?”
  林灵蘁道:“那我问你,内丹练的是什么?”
  “自然练的是气。”
  “既然是气,那便有形;既然有形,那各派丹法修出之气,便也不同。通径不同,出入不同,循环不同,差别比武术技击不同流派间还要大呢。”
  连微道:“但气是看不见的。”
  “你们看不见,未必所有人都看不见。否则,我如何能知道翠玄子曾指点过他呢。”
  正当钟耀南和连微错愕之时,林灵蘁续道:“不过,你现在体内灵力,已达阈阀。一来无法增进丝毫;二来即使可采新气,也如同装满水的茶壶,采进多少便会溢出多少;三来若有大的耗损,将极难复元。”
  钟耀南细细回想一番,道:“近来练功,确实颇为费力无感,先生真是慧眼如炬。在下钟耀南,苏州人氏,杏林翠玄真人虽传我金丹大道,但他老人家已云游四方,我又有要事在身,不能伴随其左右,故一直只是独自琢磨,几无人指点。今日幸得遇到先生,否则等出了岔子就晚了。”
  林灵蘁略微一笑,道:“出偏倒也不至于,毕竟是得过石泰指点的,只不过若想精进一层,就得费些功夫了。”说着,沉吟片刻,续道:“你信钟,又是苏州人,可知道苏州有座洞竹山庄?”
  钟耀南浑身打个激灵,朝连微看看,而后在心里几番计较,才道:“洞竹山庄便是我家。”
  林灵蘁道:“你父亲是钟传景?”
  “正是。”说着,眼神有些黯淡下来,“莫非先生您认识先父?”
  林灵蘁叹了口气,道:“钟传景的太湖藏石,具说连官家都有耳闻,现如今宫里的不少石头,便是你父亲当年山庄所藏。飞石之灾与另一桩苗记的案子,如出一辙,闻者莫不忿忿不平,大骂童贯、蔡京、朱勔三贼。”然后转头看向钟耀南,“但既然你有这般本领,为何不去找朱勔报仇?却在宫里当差。”
  钟耀南只觉在这道士面前,什么都瞒他不住,但嘴里仍旧道:“我哪有什么本领?若真有本事,早就去杀那个狗贼了。”
  道士笑了笑,道:“原先我听到飞石之灾时,便觉得很是怪异,但一直未有机会弄清,只能存着这么个疑问。今日见你,恍然大悟,定是你已修出了神通,可以,移石。”见钟耀南愣在那里,又笑几声,“小兄弟,你不敢轻易承认移石神通,也是人之常情,但对我,你没有隐瞒的必要。想来你也是个奇才,小小年纪,竟然内丹已达如此境界,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话讲到这步田地,确无再隐瞒的必要,于是钟耀南便将一刺朱勔为其所擒,以及自己并非修出神通,而是移石神通与生俱来,并朱勔与杜七圣皆为穆友海弟子,均修习幻术等诸般事体,和盘托出。
  及至讲完,日头已经偏西,林子中渐暗了下来。刘全保背着满满的柴火进了屋来,而那四只猴子跟在后面,白猿左右手里各提一只野鸡;金猴肩上挑根棍子,棍子顶头挂着数条大鲤鱼;青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坛酒,腆着肚子捧在怀里;走在最后面的黑猴,拖进来一根树枝,上头结满了通红的果子。一人四猴进了西边的屋子,生火、烧水、拔毛、摘果……忙活起来。
  林灵蘁远远冲里喊道:“全保,晚上再割块腊好的野猪肉。”“好嘞,先生,我就知道今天你要留客。”
  钟耀南道:“这如何使得?理应我们宴请先生才是。走走,咱们这就动身,去柳凤楼。”林灵蘁不动声色,只是淡淡挥了下手,道:“我乃清修之人,不喜繁华闹处,偏好深山孤林,与两三好友,清谈畅饮。此处虽简陋,但却有酒有肉,有月有景,逍遥快活。柳凤楼,还是留给有外人的时候再去吧。”看着两人,略微停顿,“只要二位不嫌弃这里破旧便是。”
  连微忙道:“哪里哪里,该难为情的是我们才对。”
  其实钟连二人,虽年纪不大,但均心思机敏,遇着寻常人等,绝无可能初次见面,就将实情和盘托出,尤其还是去皇宫盗书,这等砍脑袋的勾当。怎奈今次遇见林灵蘁,你想不说亦不能够,人家一射即中,瞒都没法瞒。故而钟耀南寻思:“遇见高人,与其说谎被揭穿,不如坦诚相待,说不定可得一臂之力,哪怕只是一条妙计也是好的。”这才一五一十,将除苗月疏和李蕴以外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而林灵蘁对钟耀南和连微,从起初二人尚躲在林子里被刘全保发现时起,就极为客气,此时又特意备下酒菜,留下二人,这番举动,也是常人难有的。
  故而异士相交,端的不同寻常,且往下看。
  林灵蘁问到:“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钟耀南道:“我想既然家姐已经寻到,朱勔那里便无需忌惮。昨晚我想了一夜,准备趁朱勔尚未察觉之际,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只要不走漏风声,朱勔无法提前施法准备,那么要杀他,应该并非难事。”
  连微道:“先生以为如何?”
  林灵蘁道:“朱勔能走到如今,并非全靠运气,亦有其过人之处。你们真认为,仅靠区区幻术,他便放心任由你一人在皇宫么?况且,行刺朱勔的消息,按你所言,是被人故意透漏出去的。以朱勔狡诈之秉性,难道不会起疑,这暗中透露消息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几句话,当真点在要害处。尽管连微当时在天台山朱忠营寨内时,与钟耀南将此事前后捋得一清二楚,但这两点却着实未曾考虑过。连微奇道:“先生的意思是,宫中必有朱勔耳目,暗里盯着钟耀南?”
  林灵蘁起身踱了几步,道:“朱勔在接到有人将欲行刺的消息时,心中定然会起疑,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还是提前设下了圈套,结果当真抓了刺客,也就是你。后因你移石神通,天下罕见,故而朱勔以幻术诱你替他去宫中盗书,但同时,他也必定要留后手,因为你去行刺的消息,是有人故意透露的,而透露消息之人,必然也有目的,所以朱勔在送你进宫的同时,一定会派人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防你偷了书后,却成了他人嫁妆。”
  钟耀南背后渗出一层细汗,一来这正是李蕴之计,而李蕴与苗月疏,他刚才只字未提,可林灵蘁却一语中的,首先想的便是故意透露消息之人的目的何在;二来,林灵蘁说宫中定会有朱勔的人,暗中监视,此节自己从未想过,细思之下,觉得当真极有可能。
  林灵蘁续道:“恐怕只要你一出皇宫,一离京城,便早有快马去报。等到了苏州时,朱勔早已准备妥当,到时如再被抓住,恐怕绝难脱身,他是不会再放你一次的。”
  @asv2020 时间:2016-03-14 09:55:00
  昨天等到晚上一点都没看到郎总更新
  2869楼 | 打赏 | 回复 | 评论(1)
  @wangzai84 黑名单 举报 2016-03-14 11:09:17 评论
  这样等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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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两边都会更的。
  钟耀南长叹一声,道:“最初当我发现自己移石神通的时候,觉得天底下一定再无可阻拦我之事。但赵官家这厢对我恩宠有加,虽说是因看中了我的神通,但人总归不可能毫无缘故就对你好,我便不忍对他不忠;朱勔这里,先是被其幻术所陷,现在若非先生提醒,说不定会再栽一次跟头;而平日里过活,又哪里用得上移石之术,最多出门在外,可得保身……咳,看来神通并非万能,敌不过人心,移石之术于我,到底有何意义?”
  林灵蘁淡然道:“神通若有大用,也不会仅仅被列为小道。但你也无需因一时失意,便将神通贬得一文不值,妄自菲薄,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之所以现下不得施展,皆因你处处皆逢高手,赵佶、朱勔、蔡京、童贯……这些人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精?切莫小觑了他们,以为只是风月皇帝,花石混混,匹夫老贼,腌臜阉人。而你呢,只不过才是个十七岁的郎君,路还远着呢。”
  钟耀南拜道:“还请先生指教。”
  “以我之见,赵佶算得上当今智慧最高之人,你们尽皆被其纳入麾下,却又都服服帖帖。他的手上共有三根线,一根线是童贯、蔡京、朱勔等中书门下文臣;另一根线,是高俅、袁信陵、韩望遥等枢密院武将;第三根线,则是虚元会元等道门羽客。三条线,互相牵制,哪条线弱了,便去扶植一番;哪条线强了,便让别的线去弹劾、打压一番。而原先向太后及其党羽,之所以立端王赵佶为帝,看中的便是其风花雪月,醉心笔墨丹青,崇尚我道逍遥缥缈,以为其不善理朝政,易于掌控,便于恢复旧制,废除新政;而赵佶即位之后,表面暂不违拗向太后一派,并且将对风月、道术之追求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其实呢,却在暗中提拔自己的人选,大到文臣武将,小到侍卫钦差,并且牵制之术精熟,这不过才几年,几乎已经能够掌控大局,渐启新政。”
  连微奇道:“那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是个聪明的好皇帝咯?”
  林灵蘁笑着抿一口茶,道:“非也,我只说赵佶此人极为聪明,但并没说他是个好皇帝。而且,我推断,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因为他是个知晓自己命运的人。赵佶志不在朝政,做皇帝于他而言,还不如做他的端王,他的心中一定是这么想的,不是虚伪之言。但既然登基上位,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他想的便是,如何让自己在朝中站稳脚跟,然后用皇帝的权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实现自己的命运。所以,若论皇帝,此人是极差的,千古少见;若论为人,能活得如此明白,并且毫不在意他人评价的,此人亦是千古少见;若论御臣之术,则堪称高手,深得精髓。”
  钟耀南皱眉想想,问到:“先生你说,官家这辈子的愿望是什么?”
  “那还要问?当然是修道,而修道的目的,则必然是成仙。此人乃李煜转世,自己的前世被自己这世的祖宗破国鸩杀,他早已看破红尘,决意超脱轮回。家国、天下、子民对其而言,皆为浮云。所以赵佶乃自私之人,亘古未见之风月皇帝,但却又同时是智慧极高的。”说到此处,叹气摇着头笑道:“自私?天下又哪有不自私之人?”
  连微两眼咕噜乱转,贴近身子,轻声问到:“那请教先生,我大宋可会国破,几时国破?赵官家未来命运,又是何如?可会不得善终?”
  林灵蘁朝连微看了看,道:“钟耀南适才说,你也能掐会算,那你以为呢?”
  连微道:“国运大事,我功力尚浅,还算不透彻,只断出会破,但具体何时破,以及赵官家命局如何等,却是无论如何算不出来了。”
  林灵蘁站起身,踱步到殿门旁破旧的窗户边,朝着明月道:“赵佶会骗过全天下,所有人,甚至千百年后的人,我只能说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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