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四章 第2节《争奇斗艳》)
3、两地相思
王景林参加宫廷斗菜获得银奖的事,事后他采用家书的方式给家人报了喜。可是普通信函通过邮驿传送,从京城到成都府,再快也要一个月。而皇宫圣旨,采用八百里加急,最快四五天时间即可到达。
这一日,王博勋王老爷慢悠悠地开始吃早餐,按四川人的习惯,他喝了碗稀饭,吃了两个馒头和肉包子,另外的下饭菜还有泡菜和皮蛋。四川普通农家的稀饭是用大米加上红心红苕、老坛酸菜做成,而王府则加了绿豆、花生米和黄豆豆浆来煮,形式上也是吃的稀饭,内容档次却高了许多。
吃罢早饭,他照例在大堂屋的阶沿上,坐在躺椅上抽他的水烟,一边看着孙子王致用和孙女王雅诗在院坝里玩耍。人生啊,如白驹过隙,一晃,孙辈已经能绕膝喊爷爷了,叫提个鞋拿个火啥的,都跑得屁颠屁颠的。那些曾经的雄心勃勃,颐指气使,风流倜傥,或者丰乳肥臀呢?这个时候已经化作过眼云烟,只能回忆了。不,许多年轻时的荒诞不经,这时连记忆都开始模糊啦。
事实上,近段时间以来,他老觉得有点心慌气短,这烟也就越抽越少了。有经验的人都懂,喝酒,拼的是身体素质;老酒鬼,随着身体的衰弱,酒量是不断递减的。这也是年轻时常常二斤不醉,中年后却半斤就倒的原因。抽烟其实也是这样,不少妇女要强制老公戒烟,实际上,他还能抽得动烟,说明身体尚可。有朝一日,烟摆在面前他也自然不会抽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吸收不了这个东西。
这时候王老爷所考虑的问题,主要是二儿子王景书的事情。看来要考取功名是不大现实的了,那么当务之急就应该给他成家,反正按四川人的风俗,小儿子一般是留在家里看守祖业的。他觉得这事不宜再拖下去了,人都会有个三灾六病,还是那句话,陈烟烟儿当年的教训必须记取。那家伙吸大烟成性,死的时候儿子女儿都还只有锄把高,连个孙子的影子也见不着,这岂非人生一大悲哀?
正在胡思乱想着,下人突然跑来报:“王老爷,不得了啦!马路上过来一队人马,吹吹打打的,也不知是啥事呀!”
王老爷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唢呐吹的是《得胜令》,锣鼓敲的是《凤还巢》,这是报喜来了呀,问题是:喜从何来呢?
王府上下人等也早被惊动了,在王老爷的率领下迎出了大朝门;其他两座大院的人也慌忙赶了过来。
近了,近了,终于能看清旗帜上的“钦”字和“督”字了,王博勋心理一紧:这是四川总督府派人陪同朝廷钦差来贺喜吗?
果然,队伍来到大朝门前,一阵鼓乐仪式结束后,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官员,大喊一声:“华阳县王府王公博勋率阖府接旨!”
大朝门前,立时扑腾腾地跪下了一大片。只听钦差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岁次丙申,时值重阳,为庆贺社稷昌盛,国泰民丰,特举行十年一度之宫廷厨艺大比,成都府华阳县王公之子景林技压群雄,力夺银刀御厨名次,着奖白银八千两,并加封从四品花翎顶戴,钦此!”
那时的人读书有点像唱歌,如果没有文化的人,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王博勋是读书人出身,自然能听懂钦差读的内容。一听到儿子拿了这么大的奖,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立即三拜九叩道:“谢圣上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跟着磕了一番头,爬起来还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猜测不是啥坏事。
谢珍珠拉着儿子女儿也在叩头,她也听懂了诏书的内容,差点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天啊,这是真的吗?拿了大奖,升了大官?那是可以在总督府叙礼说话的级别呀!
但凡这种报喜的差事,历来都有人抢着干。这不,形式一走完,主家就热情无比地把大队人马迎进府内,好烟好茶地伺候着。过了一阵,好酒好菜也置备齐整,酒饱饭足之余,临行前总是各种土特产的礼品,和红纸封好的礼包全部上齐。别以为只有当官的才有这些好处,说得难听点,抬轿的,举牌的,鼓吹的,见者有份!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所以一声说出喜差,官府里个个都想去,也不嫌路远,更不怕人多。人心古今都一样,就是爱贪个小便宜。
一直闹到半下午时分,官府的队伍才离去。王博勋怀着激动的心情,带领家族成员到大堂屋祭拜祖先谢恩。他跪在草墩上,把圣旨高高地举过头顶,连磕了三个头,嘴巴里念念有词道:“王府列祖列宗在上!托祖宗洪福庇佑,犬子景林进京求官,遇贵人相助,得以进御膳房谋事。今学业未成,竟然靠厨艺出人头地,获得银刀御厨称号,并加封从四品官衔------不孝博勋闻此喜讯,感激零涕呀!求祖宗------”
这道圣旨被作为王府最高荣誉装进了檀香木匣子,从此供奉在祖宗神龛里,王府上下,每日早晚必须前来参拜。
王致用和王雅诗自然也要被他们的娘谢珍珠每天拉来叩拜。谢珍珠叩拜的极其虔诚,因为她每磕一个头,都要看一眼那个神龛,仿佛王景林就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朝她笑哩!
王致用稍微大点,他磕头的时候也会发问了:“娘啊,听说爹当了好大的官?他是不是每天都有好多的好东西吃,怎么也吃不完呀?”
谢珍珠说:“是的乖娃儿,你要学你爹,要像他那么有本事,你也会有好多好多的好东西吃的。”
王雅诗却还太小,她对爹根本没印象,撅着屁股胡乱磕了几个头后,却会发问:“娘啊,我有爹吗?我爹是哪个?他是不是在神龛子里面?”
每当这时,她娘就会“啪”一声打在她屁股上:“哈儿,莫要乱说,你爹活起的,他咋个会在神龛子里?再乱说,还要挨打!”
笑着进去,哭着出来,这是谢珍珠带娃儿磕头的常态。而女儿的哭声常常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想老公了,她宁愿不要荣华富贵,只要身边有个真人陪她就好------
而四姨太的心情更不用多讲,大儿子如此有出息,让她不仅在王府扬眉吐气,在四乡八寨更是大名鼎鼎,她现在最大的爱好,是有事没事都爱去华阳镇赶场。她要的是人们羡慕的眼神,这种眼神她已经二十几年没见过了,二十多年来,人前人后她受够了白眼。再差一步她就是诰命夫人了,且看现在是谁的天下?还有谁敢瞧不起自己?
王景林的堂弟王青云回到成都后,把一切手续办齐,自然就去盐亭县当他的县丞了。盐亭属绵州府管辖,距离成都有四百里,坐落于弥江边。别看这是个小县,但自古人文鼎盛,这里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元妃(即正妻)——嫘祖的出生和归葬之地,而且宋朝的著名诗人和画家文同,就是盐亭永泰乡人。
盐亭之地,遍地盐井,盛产井盐,在当时不仅是非常吃香的民用物资,而且是很重要的战备物资。因此可以这样说:能放到盐亭这样的富庶之地做官,那是真要花银子的,当初王青云在京城所花的银子并不冤。不额外花钱,就算关系到位,也必定是放个苦寒之地,哪有油水可捞?
县令见中央派来了个副县长,也知道这个副职来者不善,按官场潜规则,那是利益均等、见着有份的。经过几番试探,他发现王青云很会来事,至少不会违逆自己,于是他索性把盐业、蚕桑和水利这几样关键性的活放手让王青云去干,他老人家了得翘着二郎腿审审案,打打屁股,该分钱的时候就捞他个盆满钵满。
王青云公务之余,一直记得四婶娘(即四姨太)是盐亭金孔人,他要打听一下许家的现况,看四婶娘老家的状况如何?经查访,其父母早已过世,还有一个妹妹也被卖的无影无踪,只剩个哥哥在土里刨食。想一想堂哥对自己那么好,打断骨头连着筋,那许家茂怎么也算堂哥的亲舅舅,于是他想了个办法,让许家茂到八角盐井上当了工头,天天拿着皮鞭监督起盐工们打井、熬盐、搬运、驮盐。还别说,当惯了奴隶的人一旦抓起了皮鞭,那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打起人来绝对下得了狠手,因为他觉得握住了鞭子,就是掌握了政权,小民在皇权面前,只有挨打的份!而打人,确实是一种非常能够让人产生快感的行为!
(第四章 第3节《两地相思》待续)
@木益生 2015-04-24 23:57:26
@何三刀:本土豪赏1个赞(100赏金)聊表敬意,学习拜读,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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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丰人2012 @麻雀也有飞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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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二位兄弟写诗咏和,诚感,欣赏,学习!但我不擅这个,就不露丑了哈!问好二位。
(上接第四章 第3节《两地相思》)
而王景林住在深宫,闲下来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老婆孩子。到这时他已经有点后悔了,为了求官,没想到入了宫,把自己也变相搞成了太监。其实太监还好过点,他们的生理机能已经失却了欲望,自然不会想那个事情;而一个正常的男人,满腔的情爱也没个去处,这就如同在受活罪啦。
那么,他会不会想到萨格琪呢?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一道“菜”,说不想,那是假的。作为过来人,王景林比他爹在选择女人方面,可能更多了些悟性。譬如把谢珍珠和萨格琪两相比较,前者就像川西平原常见的桃花,嫣红,花期一过就有满树的果实,那水蜜桃白里透红,又香又甜。而萨格琪就像北方的玫瑰花,她烂漫,高贵,颇有些野性和粗犷的味道,搞不好就会扎手。一个具有实用性,一个具有观赏性,这比喻不一定恰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人非草木,对于萨格琪的柔情蜜意,王景林岂能胸中无数?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是懂得朝廷《大清律》的,漫说自己已有发妻,就算是个光棍,也未必敢攀这门亲事,因为自己算个平民,而萨格琪是纯正的贵族血统。朝廷禁止满汉通婚,目的也就是要保持旗人的血统纯正。
因此,工作忙是一些因素,王景林想给萨格琪的亲密举动降降温,也是一种考量。虽然梦里也搂着萨格琪啃过几口,春梦了无痕,他想最好还是少去招惹她吧,这姑娘太单纯,而且又很任性、执着。有时他巴不得萨格琪快点找个旗人嫁了。
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世上之事还真是这样,当王景林暗地里为萨格琪的事烦恼之际,这一天刘公公派人约他到梁副庖长处。他一听,就知道与萨格琪有关,磨蹭了半天,没奈何还得硬着头皮过来叙话。
刘公公照例是摆着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问话的主题,果然是为什么不去萨府了?王景林抓了一阵脑袋,只好推说“很忙”。刘公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直说道:“忙是事实,但也并非完全是事实。有个人盼你去看她,早已望眼欲穿,你果真忍得下这个心,就这样忘了她?”
王景林睁着眼睛想了一阵,看上去他的眼神很空洞。后来他鼓足勇气道:“恩公,这大清律例,您懂,萨叔叔懂,我也略懂。您说,她想我去看她,我就常去看她,这一来二去的,怎么收场?”
刘公公听了,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于是王景林又说:“更何况,我家乡已经有了个贤妻,对我也好,对孩子也好,还很孝顺。难不成,她还能做小?就算她愿意做小,我觉得也太委屈了吧!”
刘公公见他停嘴不说了,这才接过话茬:“你说的第一条,我已思虑很久了。眼下满汉通婚是大势所趋,朝廷也会有法令颁布的。若说你过去是个白丁,要想娶到旗人贵族之女,那基本上是痴人说梦。眼下不一样了,皇上敕封你从四品花翎顶戴,你本身也是贵族了嘛!再说,萨格琪是我的干女儿,你若有心,我可以把她完全过继过来,销除她的旗籍。再说,你天天给皇上太后当御厨,这个也可以向圣上申报特批。总之,最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果真二人有这个心意,我看事情总能想到办法的。”
王景林听了,半晌接不上话来,他嗫嚅道:“可是------”
刘公公笑道:“不要‘可是’,你的问题留待当事人去解答,抽空跟我出去走走,怎么样?”
王景林当然知道这“出去走走”意味着什么,他脑海里一会儿晃荡着谢珍珠的面孔,一会儿又转换成萨格琪的笑容。他觉得这样躲着不见面,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最后就点了点头。
刘公公把王景林安排在一座“红炉茶馆”喝茶等候,然后再去萨府跟萨老爷商谈此事。不一会,萨格琪也来到了茶馆。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未见面了。
却说京城也流行喝茶,而且多是盖碗茶,大茶馆中的红炉馆,也像饽饽铺中的红炉,专做满汉饽饽,还能做大八件、小八件。最奇特的是“杠子饽饽”,用硬面做成长圆形,质分甜咸两种,在火铛上放置石子,连拌炒带烘烙,吃起来软香可口。全城“红炉茶馆”只四处,此即东安门汇丰轩,每至灯节,该馆两廊悬灯,大家闺秀多半坐车到此观灯,所以萨格琪对这个汇丰轩还算熟悉。
未曾想,许久不见,见不着天天想,见了面,二人坐在包厢里,拿着盖碗茶边吹边喝,一时竟然无话可说。丫鬟翠玉见气氛有些尴尬,主动去买了咸甜二种“杠子饽饽”过来,王景林给萨格琪分食,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他说:“一直很忙,所以没得时间出来。”
萨格琪哼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了银票:“拿去,这是剩下的银子,记住:我不欠你的了。”
二人为这银子的归属扯了半天,谁也说不服谁,最后,王景林叫丫鬟翠玉把银票收捡起来,拿去给格格做几身衣服穿。翠玉一个劲地看萨格琪的眼色,萨格琪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翠玉觉得银子总归是个好东西,就收捡起来了,还说:“别推来推去,怕茶水打湿啦,我先暂时收起来吧。”萨格琪嫌她多事,就说:“你去玩吧,我有些话要问问王大人。”翠玉一听,就赶快走开了。
王景林听她把自己叫“王大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哎,两个来月没见,生分得很呀!萨格琪道:“是吗?我们生分了吗?我怎么不觉得?”她这样装疯卖傻,弄得王景林只好苦笑。萨格琪剜了他两眼,单刀直入:“有两个问题:一是你说中奖后会来看我,要重赏我,你没来,这说明你言而无信,是个小人。二呢,我感觉你心里有鬼,怕来见我,在躲我,或许是怕我分钱,是个小气鬼。二者必居其一。”
王景林做出比窦娥还冤的表情,萨格琪见状,咯咯地笑着,说:“你还冤?冤死也活该!其他都别说,上次叫你带我去成都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王景林瞧了瞧她:“萨妹妹,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萨格琪把桌子一拍:“本格格会说假话?”王景林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就摊了牌。萨格琪眼睛一楞:“成都我不懂!我只问你,这里是不是京城?”王景林连连点头。
“那我再问你:在京城你可有家小?”
“可我怕你受委屈啊!形势是明摆着的。”
“委不委屈不要你管,我愿意,我自找的!白眼狼------”
翠玉其实并未走远,她一直躲在包厢外不远处偷听。这会儿她本想进去加茶水,却听见里面二人越聊越投机了,还互相喂起饽饽来,萨格琪边吃边“咯咯”笑。作为贴身丫鬟,翠玉对格格的整个心态其实是最了解的,她很善良,对人不设防,但个性很要强。没想到她居然能忍下心来做小,这个真是出乎意料呀!
王景林其实也最关心这一点,他可不想以后把家庭关系弄得像老爹那一辈那么复杂。所以他离开茶馆前需要确认的问题是:“为啥京城贵族子弟满街都是,你却愿意找个汉人?”萨格琪的回答很简单:“旗人多纨绔子弟,这你不懂吗?”
“那你要找,也应该找个能做正妻的进士吧?”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萨格琪又蹦了句四川话,“阿麦一直在绿林军营,所以我不喜欢武夫。进士,哪个没得婆娘啊?看来看去,就你这个货色,我还比较顺眼-------,好歹你也算皇榜榜眼了,是啵?”
二人走出茶馆的时候,王景林告诉萨格琪,此事他还得给家人写信征求意见,希望萨格琪也要认真考虑好各种情况。最好呢,还要赶快去拍几张相片,他想和家书一齐寄回成都。说这话的时候,照相术已经传到中国四五十年了,不过眼下刚刚流行开来,而在那以前,人们总是相信“照相会摄人魂魄”,要短命。
(第四章 第3节《两地相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