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太软,枕头太高,她辗转反侧,近凌晨两点才朦眬睡去。在她似梦非梦的思绪中,她与他的故事正沿着一条柳暗花明的道路,浪漫地发展着。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把自己收拾妥当,步入客厅,见杨晓斌正端坐着看电视,茶几上的果盘已撤去,摆着《滨海晚报》和《中国国家地理》杂志。
他换了件绿白格子布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得随意又清新,墙上那只萨克斯被的窗外扑进来的阳光点亮,金光灿烂,熠熠生辉,她与他若坐在一块儿,谁敢说这不是一对璧人呢?
“早晨,你昨晚睡得好吗?”他客客气气地说。
“挺好的,谢谢。”
透落地长窗可以看到,这水月花苑的早晨真是清新美丽。朝阳洒下灿烂的金光,东天一片红霞,人工湖波光粼粼。洁净而芬芳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神秘世界的各种细微声响。这是由各种树木及花草掩盖着的一个微观世界。在那里,数以百万计的看不见的小生灵,正在互诉情爱,在载袅载娜,在悠游,在歌舞,在捕食,有的正在被吞噬,有的正在死去,有的却在潜滋暗长。
杨晓斌和徐子嫣相对枯坐,他们之间是天空下的形形色色的声音。年少时的浪漫邂逅已被岁月的尘埃覆盖,昨日的柔情蜜意消融在昨夜的风里。子嫣看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空间距离,而是现实,是地位,是观念,以及由此生出的种种伤痛与难堪。
子嫣说:“再见,我走了。”
她真希望他说:“别走,再坐一会儿,昨晚的事是一场误会”,或者客气一下“吃了早餐再走”,要不,说“我送你”也好。
她已意识到,虽然当时他吓着了她,然而她亦吓着了他。
可是他似吁了一口长气,居然说:“好走,我还有事,不送了。”
她手袋也不曾放下,自己便去开门。
这厮连“再见”的客套也省略了,她也怀疑再见的可能性。她并非天香国色,又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他才不会打电话再约她。
她在“水月花苑”门口找到一部“的士”,让司机往苏荻公司开。
在这输得一干二净心头流血的当口,她觉得特别需要朋友。啊,她要拉着苏荻的手痛哭一场,把所受的委曲一样样向她倾诉。
窗外掠过一排排棕榈树,一栋栋高楼大厦,衣着时尚的红男绿女鱼一样地穿行,她呆呆地看着,心里想:若是我把这场约会先跟苏荻商量下,以她的恋爱经验,自己怎会输得如此狼狈?
突然地,她生生打了个激灵:她昨晚的行为,已经够丢人够骇人了,这事怎能宣之于口?何况,以苏荻的性子,十九要骂她不够坏,是作茧自缚,是咎由自取。
她需要安定的生活,需要有人宠爱,这些,姐妹的情谊根本无济于事,那是另一个世界,只能自己去争取。
杨家少爷如果想同她玩一场爱情游戏,为何她不应战?情场如战场,还没开战就退却,怎知道鹿死谁手?
她对的士佬说:“师傅,到前面转方向,往回开”。
“你讲乜嘢?”司机侧脸瞧瞧她。
“往回开,”她说,“在刚才上车的地方放下我。”
司机有点没好气:“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准备往哪条路走?你想清楚了再说。”
她轻声说:“我想清楚了,往回开!”
两串泪珠突然从她眼中涌出,沿着苍白的两腮滑落,接着又是两串,渐成两道小溪。
司机见女乘客突然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激起一阵侠气:“好好,我听你的。”他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掉头,“别哭了好不好?小姐,你遇到了什么难事?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到你。”
她抽咽,黯然摇头。
“别怛心小姐,我在滨海也是有点势力的,说出来吧,谁欺负你了?”
她剧烈摇头,眼泪流得更多更快,心道:谁也帮不了我。
付了车资,走下车,司机同情地看着她,然后开车离去。在倒后镜里,他看了这个奇怪的外来妹好几眼。
徐子嫣一步步地往回走,步子迟疑,心头忐忑。这里面有犹豫,亦有胆怯,主要的却还是胆怯。穷人与富人斗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强势,可以收买一切,抛弃一切。
然而在这金钱世界,灰姑娘没有资格谈尊严、自由、梦想和未来。一朝春尽红颜老,她们便抵达了一无所有。所以滨海街头那些外来妹面孔上全是野猫一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寻找机会的亢奋,她们因青春而勇敢,因为她们怀里揣着有梦想点缀的未来。
子嫣的步子越来越犹疑。
这水月花苑是名家设计的高档楼盘,但见处处小桥流水,绿树婆娑,那一幢幢不高的鸽灰色公寓楼看起来都差不多。她目光搜索着一个个阳台,每个阳台大都探出三角梅、月季、紫藤等花木,她发现她记不清杨晓斌的住址了,是玉兰居还是米兰居呢?
她先试玉兰居,意外地发现楼下的锁坏了,可以轻易地推开。于是她乘电梯上到十楼,好在他住的是顶层,好记。
按响玉兰居A栋十楼左边那间公寓门铃的一刻,她的勇气又全消失了。
天啊!假如他开了门,她该说什么呢?他本来就生了气,不想再理她,现在又巴巴儿地送上门去!
门铃响了又响,防盗门始终关得紧紧的。他真的是去会客户了?抑或他从防盗孔里看到是她,存心不开门?
最大的可能则是,这里根本不是她昨晚到过的那间屋,昨晚的一切根本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她呆立在静悄悄的铁门前,那颗心轰然炸裂,迸射的碎沫血肉模糊,糊住了冰冷的铁门和坚硬的地面。
她这是干什么?她这是干什么来了?她真相信他只要把她认出来,就能重归于好,“王子和灰姑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她每想起当时的场景,脑子就会自动短路,因为她受不了那种强烈屈辱,那种无地自容。
她哪还有勇气去试米兰居?
那一刻她突然羞愧得不得了,自卑得不得了,难过得不得了。她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是白赔了侮辱,从那句“你是打的过来的吗”开始,她就输了,现在更是输得连骨头渣也不剩。
子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水月花苑的,她好像没有哭,只是莫名其妙的恶心和头痛。她想,如果她处理得好些,她的生活没准是另一个样子,可她立即又想:她真的成了杨晓斌的情人,张广耀那里如何交待?他甘愿放弃这个他经营了大半年的大后方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子嫣不再去舞会,还把书架上的诗集全烧了。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现在她明白了:相遇却不能相知相守,还不如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