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长篇小说《开埠》


  第十二章(2)

  家事烦,国事更烦。
  如宁承忠所料,五年前,立德乐携夫人乘“三板船”来渝,确实是来勘察川江航道,立德乐写的那本《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的书就是明证,说啥轮船只须马力大吃水浅,在川江轮运是可行的。那个英国驻京代办说得露骨,对待中国人,提抽象的问题没用,你只管把船造好,然后开进来再提要求,绝对没有问题。立德乐设计建造的那艘“固陵”号轮早已抵达宜昌,虎视眈眈妄图逆水上驶重庆。
  宁承忠再次与立德乐交锋。
  英国人要求清廷据其《烟台条约》给立德乐发放宜昌至重庆的行轮执照,并转饬沿途地方官弹压保护。而外轮的进入,已经造成了长江木船业的衰败,遭到了宜昌至重庆水域以木船业为生的百万民众的强烈反对,欲聚众堵截。川督刘秉璋急电湖广总督张之洞商议对策。因有《烟台条约》在前,清廷无有回旋余地,只好一面安抚百姓,一面派员与英国人谈判。谈判从去年就开始了,中方谈判代表有安邦、国璋和宁承忠,李鸿章在幕后指挥。英方代表是英国驻宜昌领事和立德乐。被大清总理衙门任命主持全国海关事务的海关总务司赫德要求参与“调停”,清廷没有同意。
  谈判桌前,立德乐客气地跟宁承忠招呼:“宁大人,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宁承忠脸色不好,说:“立德乐先生,我跟你说,川江航道狭窄,水急滩多,你那轮船是开不进来的。”立德乐耸肩摇头:“请问宁大人,川江那‘新滩’险吧,可即使是枯水期,吃水三四英尺的木船也能通过,为啥同样吃水的用蒸汽机驱动的轮船就不能通过?”宁承忠一时语塞。国璋接话:“你们的轮船会撞坏我们的木船的,已经发生过。即便是没有撞上,木船避让时也可能触礁。”英国驻宜昌领事说:“这样的情况我们很遗憾,我们可以赔偿,前次已经说过,贵国木船损失五百两以内的,我方全部赔偿,损失五百至一千两的,则双方会商议定。”宁承忠说:“这是你们的意见,不可行的,关键的问题是,川江是我中国的水域,是不容许外轮入侵的。”立德乐发急:“我们可是签订了《烟台条约》的。”宁承忠生怒:“那个条约不平等,是你们强加于我国的。”立德乐锁眉摇头:“宁大人,轮船的马力大、速度快、运量多,有利于交通和商贸,您为什么不同意轮船开进川江?”宁承忠瞠目:“神圣主权不可侵犯。”安邦盯立德乐,说:“我们知道,你那‘固陵’轮早就想开进重庆了,开进来呢,也可以,只是得由我们买下来经营。”立德乐面布阴云:“那船的价钱可不是小数……”宁承忠愤懑,买下“固陵”轮是李鸿章大人姑求十年无事的主张,前次谈判已经提到过,中方愿以十二万两白银买下此轮,条件是,十年之内,英国轮船不得上驶重庆。这是高价购买,立德乐那川江轮船公司的总资本也不过五万余两白银。而立德乐竟然还不情愿。安邦给他说:“立德乐精灵得很,他急切想把轮船开进川江是想发更大的财。你想想,我巴蜀云贵藏就比他那英国大几多倍,一旦打通川江黄金水道,他那船运生意,他那猪鬃、火油、海带、洋纱等生意就可以大展手脚,赚的白银是数千数万两,没法子估量!”他哀叹:“洋人咋总是占便宜,我国人咋总是吃亏?咳,国穷兵弱就只有任由洋人宰割,要是有我国人自己的轮船行驶川江就好,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安邦摇首:“自己的轮船?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难,难上难的……”
  宁承忠边穿衣服边这么想时,喻笑霜端了酒菜进客舱来,放到小木桌上。
  “你呆痴痴想啥子?”
  “我在想洋人的轮船。”
  两人对坐,边吃边谈。说的都是洋人霸道之事,越说宁承忠越气愤,猛灌酒,喝得醉醺醺的,拍木桌:“老子背起手屙尿……”喻笑霜脸红:“你喝醉了呀,说怪话。”他盯她:“老子背起手屙尿--不(扶)服!”她吃吃笑,叹曰:“是不服,我也不服。”安邦进舱来,摇头说:“老头儿屙尿--不得不(扶)服。”喻笑霜起身让座:“安大人来了,坐。”安邦坐下。喻笑霜坐到他身边。安邦说:“我在门外听见你们说的话了,唉,洋人太强势了,你不服有啥子用。”宁承忠盯安邦:“你就是崇洋媚外。”安邦笑,端起他的酒杯喝酒,抹嘴说:“宁老弟,你那富国强兵的想法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今的事情难,太难。”宁承忠欲言。安邦制止:“来来来,喝酒喝酒,美酒佳人作伴,谈啥子国事啊,谈谈你的家事。”看喻笑霜坏笑,“喻妹崽,啥子时候请我喝喜酒啊?”喻笑霜知道安邦希望宁承忠娶她,笑道:“看他了。”安邦看宁承忠,呵呵笑:“宁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说了,看你呢。”说到与笑霜之事,宁承忠绷紧的面皮松弛,酒后吐真言:“她看我,我得看雪瑶。”安邦遗憾摇首,盯喻笑霜笑:“你呢,啥子都好,也有缺憾,大脚一双,眼泪一缸。”喻笑霜反驳:“是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宁承忠点首。笑霜给他说过,立德乐夫人四处宣传勿缠足,就是这么说的。是,多数女人都缠足,他无所谓,雪瑶和笑霜就都没有缠足。安邦看宁承忠:“我晓得,你喜欢大脚板女人,天意,所以呀,王雪瑶和喻笑霜就都该是你的女人。”沉醉笑,“嗨,我那四个婆娘都是三寸金莲,红菱形、新月形,尤其我那四婆娘,走路如同水上漂,妙极。”宁承忠乜他笑:“走路打偏呢。”安邦说:“那是美,非同寻常之美。‘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这可是苏东坡说的……”
  三人说时,木帆船晃动,小木桌上的菜碟、酒杯翻落到甲板上,炭炉也差点倾倒。都起身出客舱。邹胜来报:“二位大人,‘固陵’轮开上来了!”手指左边。宁承忠扶船栏看,那洋轮船“突突”上行,就要撵上他们这船,激起的浪头一道道扑来,木帆船左偏右斜。“呜--呜--,呜,呜……”“固陵”轮发出两长两短的鸣笛声,意思是本船要从贵船的左船舷通过。宁承忠是听不懂的,对了洋轮船怒喝:“龟儿子洋人,蔑视我大清王法,没有签约竟胆敢上行!领江,把船开过去,撞翻它,撞沉它!”领江就在他身边,苦脸说:“宁大人,我们这是木船,撞不赢那龟儿子铁壳船。”安邦对领江说:“莫听他的,他喝醉了。”“撞翻它,给老子撞沉它……”宁承忠怒喝。船身晃动厉害,他差点摔倒。喻笑霜扶住他。
  “固陵”轮减了速,调转船头朝下游驶去。
  “哈哈,你洋人还是怕老子们的,你逃跑了,滚毬啰……”
  宁承忠醉倒在甲板上。

  
  《开埠》插图

  第十二章(3)

  宁承忠酒醒后,见喻笑霜坐在他床前:“你耶,喝酒太猛,吐了好多。”用毛巾为他擦嘴。他笑:“洋人的轮船还是逃跑了。”她说:“安大人说,你那喊声他们听不见,他们大概是在逆水试航。说他们是自己开回去的,他们真要是往上游开,我们这木帆船是拦不住的。”往炭炉里加杠炭。
  “安邦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你凶,是你把洋轮船吓回去的。”
  他就叹气。
  宁承忠是又一次到宜昌跟洋人谈判的,没谈出个啥名堂,他和安邦先期回重庆,一直在宜昌的国璋还留在那里跟洋人磨。宁承忠在宜昌公干时,喻笑霜没来找过他,只是对他那副手邹胜说,她干爹这“麻秧子船”要在宜昌卸货装货,正好可以等他们,要他们返渝时务必还坐这船,好再赚点儿他们的官银。邹胜禀报后,安邦连说要得,宁承忠自然情愿。宁承忠和安邦都独住一个客舱。安邦笑说,承忠老弟,你就叫了喻妹崽一起住,好安逸的事情。他倒真想,却没有,人家是个姑娘,还没有明媒正娶。
  木帆船逆水上行,把太阳推到西山,引了月亮来,如水的月光泄进客舱,炭火很旺。
  “……晓得不,这就是大唐雄师出征高丽,军中火头军薛仁贵大摆龙门阵的故事。”挨坐宁承忠身边的喻笑霜说。宁承忠笑:“你还会说。”喻笑霜说:“我听干爹说的,干爹的龙门阵多。干爹说,薛仁贵摆龙门阵的故事流传下来,我们巴蜀人以其阵势的多变奇幻,借喻讲故事的曲折复杂。推而衍之,就把讲故事、扯闲谈称之为摆龙门阵了。”“原来摆龙门阵是恁么来的。”“干爹说,薛仁贵摆龙门阵这‘摆’是排兵布阵的意思,我们巴蜀人摆龙门阵这‘摆’是谈天说地的意思。干爹说,巴蜀人摆龙门阵得行,说地下的茅草可以把天上的星星说来揉到一起,说屋里的猫儿下崽可以把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说下凡来凑兴。嘻嘻。”“把死人都可以说活,是不?”“是恁么说的。干爹说,龙门阵不叫说也不叫讲,叫摆。只这一个‘摆’字便非同凡响。啥子叫摆?一般吃饭不叫摆,须七碗八碟放一桌才叫摆,是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不叫摆,须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一地才叫摆,是摆摊子;茶倌上茶,不是一个碗一个碗的放,而是一只手提长嘴铜壶,一只手从手腕到手臂重叠摞放茶碗,手指间夹茶碗,像叠罗汉、龙抬头。走到茶客跟前,闪手晃臂,哗啦啦将十多个茶碗均匀放到茶桌上,有这等身手者才叫摆。”“有道理。”“干爹说,‘摆’字不是随便用的,正经说事情断不是‘摆’。巴蜀人的工夫在于,很简单的事,可以七弯八拐天上地下铺排出花开花谢引人入胜的故事来。诸葛丞相的八阵图、空城计,抖开来极简单,摆开来就险象环生。”“是恁么回事。”“干爹说,摆龙门阵的功夫在于把严肃付诸谐谑,将刻板演绎轻松,使神圣化为庸俗……”喻笑霜妙语连珠,月辉在她好看的脸上滑动。宁承忠郁闷的心情大好,她口口声声干爹说,却分明有她自己的见解,实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她拍他肩头,嘻哈笑:“我跟你说,不管是正剧还是悲剧,经龙门阵一摆,就诙谐滑稽有趣……”
  隆冬夜,万籁俱寂。
  宁承忠听她说看她笑,月辉与炉火映照的她好美。月亮贴在窗户边。月老,今晚你就是我俩的媒人了。他这么想,手放到她柔肩上。流水哗哗,她滔滔不绝。他搂她的手使力,她的话断断续续。他的脸挨了她的脸,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的嘴亲了她的嘴,她话音发颤。他将她压到身下,她没有反抗。他迫不及待解她衣扣,她胸腹起落……
  有人敲门。
  两人起身,整理衣服。
  “哪个?”宁承忠问。
  “我,邹胜。”邹胜在门外答。
  “门没锁。”宁承忠才想起没锁门,心一阵跳。
  “宁大人,船靠云阳码头了,我见大少爷上船来。”
  “他咋会在云阳,叫他过来。”
  “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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