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广耀走进高田镇时已近黄昏。
夕阳躲进西天的云层,空气依然透亮,国道上车辆川流不息,道旁矗立着一座十多层的酒楼,酒楼两边是大大小小的食肆和店铺,花花绿绿煞是热闹,西斜的光线使所有房、树都垂下长长的阴影。一只蝉躲在某棵芒果树枝桠上高叫,单调且坚持。
张广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带着盐花味的空气。离开国道越远,镇里面的建筑布局也就愈发零乱,街道也变得曲曲弯弯。他走过大商场,走过卖各种日用品的店铺,他走过发廊,里面花姿招展的女郎目光之大胆令他吃惊,他好奇地打量着,对这些女人,他带有天然的警惕。
他深深感受到到南方的喧哗,肉欲,生机勃勃,骚动不宁,处处机遇,处处陷阱。
第一次到南滨,这地方跟他想像中又吻合又不吻合。高田镇的建筑有的比他想象中华丽,有的却比他想象中简陋;街头的人步履匆匆,各有各的方向,没见到一个闲逛或聊天的人;人行道上的花木也与内地不一样,那些亚热带花朵妍丽肉感,开得张牙舞爪……
广耀的雄心壮志遂跟许多初初踏上这方热土的人一样,潜滋暗长,蠢蠢欲动。
高田镇中学在小镇一角,在门卫室登记过后广耀便去寻子嫣。他按照门卫老头的指示一路走来,谁想道路尽头的那座米色建筑不是教师宿舍,而是食堂,他一时童心大起,便想去暗访下子嫣的生活。
厨房里锅铲叮当,菜香扑鼻,几位当地妇女正在为师生们准备晚餐。一只戴着玉镯的手握着锅铲在大力炒菜,一只戴着金链的手在往成桶的汤里散盐,白白的水蒸气熏红了肌肉松驰的面庞,叽里呱拉的粤语说着女人间的话题,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广耀大学是在南宁读的,那时他便跟宿舍同学学会了粤语,当下用她们的语言问:“唔该,请问徐子嫣老师住边度?”
正炒着一锅卷心菜的“玉镯”说:“出饭堂往左,经过一个运动场,球场边那栋灰色的楼。”
广耀谢了她,正准备走,正巴唧着嘴的尝汤的“金链”却唤住了他:“靓仔你找徐老师做乜野?呢个女仔好古怪。”
广耀想听听当地人对子嫣的评价,遂将迈出的腿收回了:“徐老师怎样古怪了?”为了暗示他跟她是一伙的,这次他用回了普通话。
她们没听出他的不悦,亦用带粤味的普通话争先恐后地告诉他:
“那个女仔谁也不理,不爱讲话,一下班就关在屋子里。”
“她心高得很,整天在文化站排练,我们这边她谁也看不起。“
“那些坏孩子在她课上逗她笑,她忍不住,就跑出教室笑,笑罢进来,那些调皮鬼又逗她,她又跑去去笑。”
“……”
张广耀没兴趣再听下去,转身便走。留下一帮女人在背后挤眉弄眼,叽叽喳喳。
广耀不在乎这些三姑六婆如何看自己,可从这些三姑六婆的议论和揶揄中,他觉得徐子嫣根本没珍惜他给她弄来的机会,没溶入当地生活。
想不到,子嫣的环境比她电话中更糟。
旧式的教师宿舍楼色彩黯淡,客厅进去便是卧室,简单得不像话。家具全是旧的,那套布艺沙发是上任屋主的纪念品,广耀怀疑它有十多岁了;窗户对着学校的运动场,草坪和跑道倒还似模似样,然而篮球场却就在窗下,那只是一片黄沙地搭着的几个篮球架,风一过便沙尘飞扬,室内人就成了流沙河里的沙和尚。
子嫣瘦了许多,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一双清凌凌的杏儿眼显得更大更亮。她用一只电磁炉给广耀炒河粉,炒好又去洗芒果和杨桃。
“累了吧,尝尝这边的水果,”她端着叶子形的玻璃果盆走过来,盆内盛着岭南鲜果:“为了欢迎你,我专门买了这只盆,这些水果。”
广耀无比酸楚地承认,款款走来的徐子嫣真像一幅画,捧着水果的姿式使得她有种淑女般的温婉,一时他的委曲和愤怒被这心诚意笃的姿态淡化了些。她将那些可当油画摹本的盆和果放在他面前,美丽生动的水果衬出这间屋的简陋,却也衬出屋主的青春光彩。
要是苏荻在,一定喜欢这种将庸常生活化为诗意的艺术,可广耀是个务实的人,看了只觉得凄清,勉强一笑,说:“你的花样真多。”
“水果的美要用相应的器具来盛,才能显得出来,你知道贾探春给贾宝玉送荔枝用什么盛?缠丝白玛璃碟子。”她东拉西扯,极力延缓那个致命问题的到来。
河粉太烫,刚端起碗又放下;芒果看着黄澄澄,咬一口却是又酸又涩……广耀明白问题出在他身上,现在的他,就是食龙肉也味同嚼蜡!
他再也忍不住,直奔主题:“徐子嫣,你真的要离开学校,一个人闯世界?你一定要分手?”
这话由他当面说出来,她胸口犹如中了一拳,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失望,怪叫起来,“你变心了,你,你这个贱人!”他一生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像看见了无常鬼似的,“你这不讲信用的小婊子,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
“不要恶语伤人”,她的眼睛黝黑闪亮,脸蛋似罩层阴霾,颤声道:“是你先找的我,你安排了一切,干吗乱骂人,像是我抛弃了你?”
“别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没有我,就凭你这种素质,出去乱闯的唯一出路是沉沦,”他恼怒之余,依然不忘居高临下地教训她,冷笑一声,说:“哦我差点忘了,南滨是著名的‘性都’,女人的机会多得很。”
她不相信她的耳朵!脉膊几乎停止跳了动。
太荒谬了,就因为她要分手,他竟用这样委琐的话损她……难道她一直以来,根本没弄清恋人的真面目?
“别侮辱人”,她轻蔑地说,“我会活出个样子给你瞧!”
他绝望了,由头至尾,他只扮了一个垫脚石的角色,恨不得扑过去搧她一记耳光,可他仍是控制了自己:“你这种行为叫做过河拆桥,……天啊,你叫我怎么回家乡,怎么面对父母亲戚邻居?”
“再带一个城里姑娘回家,你们村的人只会更佩服你。何况你也没有白投资,我付出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
她知道他们那里的人都把面子看得极重,面子问题替他解决了,也许尚可商量。
他明白势难挽回,不由呼吸急促,鼻翼翕动,狠狠地瞪住她;她知道这个关头不能示弱,亦回瞪他。
两人似成了两只竖起毛、弓起背的兽,随时跃起撕咬。
什么涵养风度都不讲了,他先发制人,嚷道,“徐子嫣,你让我丢尽脸面,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她哭了,盘在头顶的头发不知几时松下一大绺,乌糟糟地掩住半边面,虽然形像狼狈,嘴角却依然倔强,说:“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分手,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就一起死吧! 厨房里有现成的菜刀”,他黑着脸,丝毫不为她的眼泪所动,强硬地说,“是我费尽心力把你弄到这边的,现在这间屋就是我的家了,你休想把我赶走。”
说完走进卧室,往床上一倒,双目一闭,表示话已说尽,这事再无商量可能。
徐子嫣立即感到厨房里那把切菜刀刃上的寒光,全身汗毛轰然炸开!眼下她不能骂他,又不能拉他,一种在荒谬梦境中才有的焦灼攫住了她。
她觉得这种场景只能在某种荒谬的梦境才会有:这座灰暗的旧楼,窗外不时闪过的男人的女人的脸,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厨房里闪着寒光的切菜刀,还有那赖着不走的随时会爆发的男人。
她发着抖,抄起手袋,逃进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