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妇夏姬——中国史上最致命的祸水

  子蛮没有答话。郑兰便向姬欹问道:“你今日的礼仪课业,可做完了没有?”
  “已经做完了,父亲。”姬欹答道。
  “欹公子学得很快,又认真,君上放心。”姚子笑道,又把手里的子嘉交给乳母,令她抱去哄着睡觉。
  “嗯。”郑兰点点头,对姬欹说道:“你下去吧!”
  姬欹顺从地站起了身,向郑兰,姚子,以及两个兄长一一行过了礼,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向她父亲望了一眼。父亲的眼睛却在看着子蛮兄弟。
  她很想讨得父亲的欢心,哪怕,她只得到姬萦的宠爱的一小半也好啊。可是父亲待她总是淡淡的,既没有爱,也没有厌恶,对姬萦那些亲昵的爱抚和随意的笑谈,她只能在想象中得到。姬萦吃的穿的东西,姬欹都不缺,唯一缺少的,就是父亲之爱。
  她的母亲早已失宠了,除了她再无子女,不像姬萦那样,有那么多兄弟可以倚傍,可以撒娇。而且母亲基本失位,这个夫人做得有名无实,宫中所有的大小权力,都牢牢地掌握在庶母姚子的手中。姚子并没有苛待姬欹,待她如所有的庶子一样,既没有因为她是嫡女而给予格外厚遇,也没有因她是夙敌申姜的女儿而怠慢冷落与她,姬欹无可挑剔。她一切都顺从父亲的愿望,父亲希望她做淑女,她就努力地学做淑女。她知道,父亲这都是为了她好,父亲希望她能凭借这份贤德,将来在申国受人尊重,同时,也有能力维护申郑两国的共同利益。
  可是妹妹姬萦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她为何就不用学做淑女?姬欹的脑海中,倏然划过姬萦的脸。那张小脸纵然泥污纵横,可是依旧灿若朝霞。只要有了这张脸,她纵使不是淑女,她纵使疯癫一些,逾矩一些,又能如何?所有的这些不淑女之处,只能使她平添可爱,使她更讨人喜欢。没有人会怀疑,姬萦将来会饱受夫君宠爱,父亲叫她习字舞蹈,是在加深加固她这未来的宠爱。
  姬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母亲虽然失了宠,却并非不美,可是,姬欹却像足了父亲的相貌。姬欹又苦笑了一下,父亲对自己的打算很正确,自己也只能做淑女了。在郑国的宫室里,她已经是没什么指望了,她只能寄希望于出嫁以后。可是,在陌生的母舅国申国,她的境遇就能有所改观吗?她斗得过那些来自四面八方各国的高贵妾室,以及产自申国本土的美貌侍婢?她学得的淑女之道,只是在巩固她未来申国夫人的地位,至于她能否得到丈夫的爱,没有人会去真正关心。好在,以父亲对姬萦的钟爱,她是绝不会作为自己的陪媵,随着自己一同嫁入申国的,否则,自己就要与她争宠了,将来这夫人之位,只怕也很难保住。
  宫室内的众人,哪里会知道姬欹的这些心思?她不缺吃的也不缺穿的,没什么令人不放心。他们都在交谈,说着自己关心的事情。
  “疑点很多。”子蛮对子坚说道:“这人自称是晋国人,可是晋国与我们郑国同姓同盟,年年都有不少互相往来的行人呈递国务,他们的口音并不相同。其二,此人的言谈举止之间,贵族气派十足,却要自称商人,自贬身份,岂不是更加可疑?”
  “难怪大哥要派人追踪他,原来如此!”子坚说道:“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并未知道那么多。”
  “他不进都城,却徘徊于乡野数日,儿臣更觉得可疑,却始终想不明白他的目的所在。”这后面的话,子蛮却是说给父亲郑兰听的。
  郑兰点了点头,问道:“你派人跟踪的结果如何?”
  子蛮说道:“儿臣派了两个人去跟踪他,无奈此人十分机警,武士跟到一个树林中,便消失了他的踪迹,方才回来向我回报。”
  “明日,你们再多派几个人出去,四处搜访他的行踪,包括新郑城内!”郑兰说道。
  “是,父亲!”二人答道。
  郑兰叹了口气,又说道:“如今天子式微,周礼不复,诸侯也失去了约束。各国间关系微妙复杂,且相互征伐不休,大小兼并。当此乱世,我郑国该何去何从啊?”
  “父亲勿忧!”子坚说道:“我郑国秉承先祖武公霸业余烈,下有群臣诸子同心匡扶,不怕这些!郑国必会游刃于列强,社稷千秋的!”
  “武公称雄于诸侯,至今已过近百年了。”郑兰叹道:“如今的郑国,四周都是邻国,互相制约,并无秦晋楚那种可以征伐土地的空间。未来之势,还难说得很。”
  子蛮说道:“如今天子乏力,诸侯大乱,对秦晋楚是机会,对我们郑国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机会。父亲你想想,郑国位置居于中原之中,寒凉适宜,土地丰饶,粮产亦富于这些大国。若父亲能如武公一般强国壮兵,必能重现武公霸业!”
  郑兰看了看两个正血气方刚,满怀勃勃野心的儿子,满意地笑了一下,说道:“你们的心都是好的,为父是知道的。不过,寡人与你们这两代,存国才是首要之务,其次才是强兵。若想称霸,至少还要积累三四代国君,决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亡国之祸不远矣!你们两个,都要把寡人的话记住了!”
  “儿臣都记住了!”子蛮子坚答道。
  第十一章 泠泠路中意
  姚子见父子三人说完了话,方才笑道:“妾身都没觉得时光怎样流逝,可是转眼之间,孩子们就长大了。听他们说出来的话,令妾身都感到惊异万分!”
  “这都是你尽心抚养的功劳!”郑兰笑道:“寡人真心谢你!”
  姚子笑道:“君上这样夸奖妾身,妾身却之不恭,也只好笑纳了。”
  郑兰又是一笑,伸手抚了抚姚子的肩膀。
  这时,姬萦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蹦蹦跳跳走了进来,说道:“母亲,我饿了!”
  “饿了就先吃些点心吧。”姚子笑道:“也别吃太多,就快要吃饭了。君上,一会你也多尝尝你女儿捉回来的鱼!”
  “寡人一定会吃很多的!”郑兰笑着吩咐:“拿酒来,寡人与你们共饮!”
  次日,姬萦被母亲关了一整天,教习一直守着她,纠正各种舞蹈动作,务求完美无瑕。子蛮子坚兄弟都被父亲派出去做事了,姬萦眼巴巴等了一天,直等到过了晚饭时分,他们才回来。大家都在等着他们,推迟了吃饭时间,兄弟俩却都一脸倦色,显然晚上也不可能陪她玩了。姬萦十分失望,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那个陌生的晋国人对她说的话。采红菱,放河灯?这个想头在她心底忽然升起,而且越燃越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自己晚上怎样才能出这宫门,还不会被人察觉,追出去寻找自己?
  吃完了晚饭,姬萦眼珠一转,对姚子说道:“母亲,今天练了一天的舞蹈,我累都累死了!你看看,我的胳膊也酸了,脚也肿了!”
  姚子板着脸说道:“你还有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整天只想着淘气,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累呢!”
  “女儿只想去睡觉!”姬萦懒洋洋地躺在母亲身上,忽然用手一指,把子蛮子坚子羽去疾一圈指了个遍,叫道:“今晚谁都不许叫我出来玩,不许打扰我睡觉!要不然,我把你们的屁股都打开花!”
  子坚懒洋洋地说道:“你不来折腾我们,我们就已经万幸了,才懒得找你呢!”
  姬萦哼了一声,拍拍手回了自己房间,又把侍女全都赶了出去,趴在榻上假睡。趴到约么起更时分,她悄悄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门。父母的房间已经熄了灯,子蛮子坚兄弟房间里的灯却都还亮着,想来都在读书呢。姬萦蹑手蹑脚走出了院子,来到院子附属的一个小花园内,拧开了一个铁笼,从里面放出来两只小兔子。
  姬萦拍了拍手,走到紧闭着的宫室大门口。宫门口是四个值夜的侍卫,慌忙施礼,问道:“萦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姬萦笑嘻嘻地说道:“只是我的两只小兔子跑丢了,就在小花园里面,可我怎么捉也捉不到。其他人都睡觉了,我想叫你们帮我捉回来!”
  “诺!”两个侍卫答应着,就往宫内走去。
  “不行不行!”姬萦摇手说道:“小兔子狡猾得很,你们两个人捉不到,四个人一起才行!”
  “那这宫门怎么办?”侍卫们有些犹豫。
  “就一会功夫啊,不怕的。有哪个贼这么大胆,敢闯进国君的内宫?再说这大门也关着的,谁能进来?”姬萦笑道。
  侍卫们无奈,只得都“诺”了一声。
  姬萦又说道:“捉完了兔子,你们就给关在笼子里好了,不必向我回报。我可要睡觉去了,你们千万别来吵我。父亲母亲哥哥弟弟们也都睡了,不许你们惊扰了他们!”
  “诺!”侍卫们答应着,都进到了小花园里,四下寻找小兔子。
  姬萦探头探脑又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打开大门附带的小门,拔腿溜出了宫。天色漆黑一片,街上的路人很少,很清静。不过姬萦从未在晚间单独出门,少不得有些害怕,便一路小跑了起来。终于跑到了北城门附近,屈巫却抱着双肩,正站在那里,一脸悠闲地等着呢。
  其实,屈巫站在城门口,等这个不大守时的女公子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正等得不耐烦呢,看到姬萦果然出来了,虽是满心欢喜,口中却说道:“姑娘,你迟到了!”
  “我也想早点出来!”姬萦叹道:“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啊?”
  屈巫眼睛里一笑,忙说道:“咱们得赶紧出城。再晚一会,城门就要关了!”
  “还要出城啊?”姬萦问道。
  “那是自然!”屈巫笑道:“城里哪有水塘,哪有菱角可采?更无处可以放河灯!”
  姬萦玩性大起,全忘了警惕,便跟着屈巫走出了城。城门赫然关上了,姬萦还没有想到,自己今夜,已是进不了都城,回不了宫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玩?”姬萦一边走一边问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屈巫笑答。
  走了一会,二人离城门渐远。屈巫在一户农舍之旁,赶出了一辆带棚的牛车。
  “还有车啊!”姬萦拍着手叫道:“太好了!”
  “请姑娘登舆!”屈巫躬身笑道。
  姬萦爬上了牛车。车里面却宽敞干净,装饰也很华丽,与她宫中的牛车不差上下。屈巫坐在了御位,挥鞭驱牛,赶着车继续行路。姬萦掀开了车帘,星月光辉之下,远处的山黑越越的,近处的农田慢慢后退,几棵树伸着鬼魅一般的枝桠,不停向她招着手,时不时还伴有一两声夜枭的啼鸣。姬萦心里有些发毛,身上起了几颗鸡皮疙瘩,两手不自觉抱住了自己的肩。
  “姑娘!”坐在车前的屈巫笑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带出去,卖为奴婢?”
  姬萦打了个冷战:“我……怕。”
  “怕?”屈巫笑道:“那你还跟我出来?”
  姬萦眨着眼睛,说道:“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
  屈巫哈哈大笑了几声。
  “你,到底是谁?”姬萦问道。
  “前几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屈巫说道。
  “我哥哥说,你说的都是假话,你是大骗子!”姬萦说道。
  “大骗子?”屈巫又笑了起来:“那你为何还跟大骗子出门?”
  姬萦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你姓姬,叫什么?”屈巫问道。
  “我叫萦儿。”姬萦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你的哥哥们呢?”屈巫又问。
  “郑蛮,郑坚。”姬萦又说道。
  屈巫点了点头。郑氏,他们果然是郑国公子,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这小女子如此单纯好骗,一点防人之心全无,显然是被父母兄长娇宠保护惯了,毫无对世事防范之心的结果。屈巫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继续骗她了。
  “那你到底叫什么?”姬萦问道:“为什么要骗我们?”
  “其实,也不是我想骗你们的。”屈巫笑道:“我只怕说出我的名字,会把你们给吓到了。”
  “什么名字能吓到人?”姬萦奇道。
  “我的名字就能吓到人的!”屈巫转过头来,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在下屈氏,名巫!”
  “屈氏?”姬萦果然吓了一跳,惊叫道:“你,你是楚国蛮……”
  “对!”屈巫笑道:“我就是楚国蛮夷,断发文身的荆蛮!怎么,吓到你了吧?”
  “我……我要回宫……”姬萦嗫嚅了起来。
  牛车停下了,接着车帘掀开了。屈巫倚着车门,探身进来,含笑看着车里惶惑不已的姬萦,他到手的猎物。
  “你,你想做什么?”姬萦往车的角落里缩了缩,慌乱地问道。
  “萦儿!”屈巫叹了口气,说道:“你应该说,你想回家!你告诉我你要回宫,轻易泄露身份,就不怕我这个吃人肉的楚国蛮夷,把你这个千娇万贵的女公子给劫持了,作为人质要挟你父亲?”
  姬萦闭上了嘴,两颗泪花闪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
  女孩如此瑟缩不安,屈巫心一软,彻底败下阵来。他有过数不清的女人,却第一次面对一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如此手足无措。他暗暗生起自己的气来,嘟囔道:“看样子,今夜不是我劫持你,而是你要劫持我了!”
  姬萦听不明白他的话,把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缩。
  屈巫把一条腿拐上了车,身子又探进来一些,伸出一手,在姬萦惊慌的小脸上轻轻拍了一下,温声笑道:“别怕,萦儿!楚国蛮夷不吃人肉,我也不会劫持你的!”
  “那……”姬萦瑟缩着说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很多!不过,先要带你去采红菱,去放河灯!”屈巫笑道。他和大王熊吕离国已经数月了,两人远离宫室女色,正都觉得孤寂无聊,想寻点乐子耍耍呢。这小女子却如此不知死活,傻傻地自己撞了过来。屈巫又苦笑了一下,算了,我还是做一次好人吧,这小女孩,身子都还没有长足呢!
  姬萦沉默着,没有应声。
  屈巫又笑了一下,说道:“等你玩够了,天也亮了,我就把你送回宫去,好不好?”
  第十二章 艳艳水红菱
  姬萦不知所错,慌乱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好也得好!”屈巫笑道:“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肯定回不去了,只能乖乖地跟着我出去玩了!”屈巫又哈哈笑了几声,拍了一下姬萦的脸蛋,这才回到御位,把牛车继续赶了起来。
  姬萦的心砰砰跳着,她悄悄掀起了车帘,看着屈巫挥鞭驱牛的背影。这背影宽阔厚重,比她的哥哥们都要英武健壮。不知怎的,姬萦的脑中忽然掠过了母亲和父亲的身影,那日午后,他们在一片淡紫色的迷雾中,赤裸而抱。那些喘息的声音,也乱七八糟地向姬萦的耳朵里钻来。若是屈巫抱着自己,那……姬萦一阵心跳脸热,她用力闭了闭自己的眼睛,把这些荒唐的念头驱逐出了脑海,又放下了车帘。
  “到了,该下车了!”牛车停了下来,屈巫的叫声,却把沉浸在遐想中的姬萦吓了一跳。
  车停在了颖水的一条小支流边上,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芦苇菇蒲。屈巫伸出手,把姬萦抱下了车。姬萦脸一热,屈巫却又把她轻轻放在了地上,转手在牛车的背后,取出来十几盏牛皮纸扎成的河灯。河灯上都有一个小小瓦盏,屈巫又取出一罐菜油,在每个盏中倒了一些,又插上灯草,点亮了。
  “放吧!”屈巫笑道。
  姬萦取了一盏灯,走到河边,蹲下身来,把灯轻轻放入了水中。灯顺着水流,静静地缓缓地流淌着,火光摇曳,在河面上闪耀着一颗红亮的星。屈巫把灯都取了过来,姬萦又一个个放进了河水中。许多红星点亮了河边,粼粼的微波也霎时跳跃着红光一片。
  姬萦蹲在河边看着河灯,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害怕,不再胡思乱想。
  “好看吗?”屈巫蹲在旁边,问道。
  “好看!”姬萦点点头。
  “萦儿!”屈巫说道:“你想不想在这些灯中穿行?”
  “想!”姬萦说道:“可是,怎样进去?”
  屈巫笑了一下,随即脱下靴子,扎起裤脚,赤着脚淌入了水里。屈巫一步步趟着,越走越远,转眼消失在了芦苇之中。
  “你回来!”姬萦有些害怕了,四周都是黑乎乎的芦苇,苇叶刷刷地响着,不知会从里面钻出什么可怕的怪物。现在能给她依靠,给她胆量的人,只有眼前的这个荆蛮了。
  “来了!”屈巫又从芦苇中钻了出来,手里还推着一叶小舟。
  “坐船吗?”姬萦拍手笑道:“太好了!可是,我还从没坐过这么小的船!”
  小舟推到岸边,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搁了浅,再也推不动了。姬萦提了提裙子,看了看面前的河水,犹豫不决。屈巫淌着水走了过来,一把抱起姬萦,又淌着水走到小舟边上,把姬萦放了上去,自己又爬上了小舟。小舟左右摇晃了几下,终于定了下来。屈巫操起单桨,左右划动,小舟平平稳稳地荡了起来。不一会,小舟追上了慢慢移动的河灯,屈巫放下了桨,双手抱头,在舟中平躺了下来。
  “你也躺着,像我这样!”屈巫笑道。
  “这小船太脏了!”姬萦嘟起了嘴吧。
  “你坐着,就不脏了?”屈巫笑道:“躺下来,才能真正与河灯一起漂移!”
  姬萦眨了眨眼,果然在屈巫身旁躺了下来。小舟很窄,并排躺着两个人,几乎挨着身子。姬萦转了一下身,把脸面向舟侧的河面。河灯闪着红光,在她身前身后慢慢漂移着,带动成片红色的粼粼波光,仿佛是天上的星群,落入了平静的河面。
  “哗啦”一声,屈巫的手在河水中扫了一下,接着拿了出来,伸到姬萦的面前。
  “什么东西?”姬萦转过身来,屈巫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枚鲜红带水的菱角。姬萦接过菱角,用牙齿啃开了皮,然后嚼了起来,鲜脆清爽的汁水溢满齿间唇舌。
  “哈哈!”屈巫大笑:“乡间野丫头的吃法,哪里像个国君公子?”
  姬萦撇了撇嘴吧,满不在乎屈巫的揶揄。屈巫的手又在河中划拉了几下,接着连藤带叶捞起了一串。姬萦大喜,坐了起来,从藤叶间把菱角拽脱下来,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唉!”屈巫叹着气,说道:“你只顾着自己吃,却不肯给我留下一只来!”
  姬萦一呆,却把在嘴里刚啃去皮的菱角拿了出来,递到屈巫的手上。屈巫一笑,接过这枚沾满口水的菱角,丢进了自己的嘴里。屈巫又捞起了几串藤叶,又抱头躺了下去。姬萦坐在船头,认认真真地剥着菱角,吃着菱角,偶尔还会丢给屈巫一两颗。
  初夏的微风拂来,衣带飘飞,飞到了屈巫的脸上,围着他的脸游移不去。他两指钳住衣带,往旁边一撩,手落之处,却是一堆柔软光滑的绫锦裙裾。月光下,河灯影里,衣香四起,少女的侧影清晰而又蒙昧,渐成一片风韵。可那咔嗤咔嚓嚼着菱角的声音,却又似足了老鼠窃物,大大破坏了屈巫的情趣,心中那点不怀好意的暧昧遐想,也不那么浓重了。
  屈巫放弃了与无知少女欢爱的龌龊念头,可这并不表明,他同时也放弃了可以攫取信息的机会。这女子既然饱受家人宠爱,那么她的夫家,一定是郑国最坚实可靠的盟友。楚国想争霸中原,郑国这个中心位置,将来一定是必争之地。郑伯与他的同盟国之间的亲疏关系,可要好好打探清楚。
  沉吟了一会,屈巫侧过脸来,依旧头枕手臂,向姬萦问道:“萦儿,你今年几岁了?”
  “就快十五了。”姬萦递给屈巫一个啃光了皮的菱角,又拿起了一个继续啃着。
  “这么大啦?”屈巫把菱角丢进了嘴里,笑问:“也该是时候行笄礼,定下婚姻了。郑伯把你许配给谁了?不知哪一国的太子公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谁也没有许!”姬萦对荆蛮心存的惧怕之心,早已随着菱角的落肚而烟消云散了,对屈巫依然毫无防范。她一面啃着菱角皮,一面说道:“我才不要嫁人呢!”
  嗯?这怎么可能?可是看她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在骗人,就算骗,也绝骗不过屈巫这样的精明高手。是了,这女子有惊人之美,等她再长一两岁,必能惊艳诸侯。郑伯必是把她居为奇货,算盘打到最后,为郑国争取到最大利益,才肯最终定夺的。
  “那么,”屈巫笑道:“是不是我就有机会了?”
  姬萦横着眼睛,瞅了屈巫一眼,嘴巴瘪了起来,一副轻蔑不屑的模样。
  “郑伯还是不肯与蛮夷通婚?这可太打击我的自尊了。”屈巫笑道:“曾侯和戎国都已经与楚国通婚了,郑伯还在拿捏什么?”
  “哼!”姬萦又扁起了嘴巴,说道:“诸戎族一样都是蛮夷,与楚国通婚自然是门当户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曾侯却是没有骨气,所以才怕了你们楚国!”
  屈巫哈哈干笑了两声。他正想再与姬萦调笑几句,忽听河岸上一阵声音传来:“大夫——大夫——”
  屈巫心里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操起木桨左右用力,把小舟向芦苇丛中划去。
  “他们在找谁?”姬萦问道。
  “不知道。”屈巫一面划船,一面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大夫——屈大夫——”河岸上的声音依旧在呼唤。
  “屈大夫?是找你吗?”姬萦又问道:“你是楚国的大夫?他们也是楚国人?”
  屈巫“嗐”了一声,又说道:“你千万不可出声!”
  “为什么?”姬萦追问着。
  “他们都是坏人!”屈巫把手指向嘴唇竖了一下,继续划船。
  木浆带起的水花,渐渐发出了声音,传到了岸边。
  “牛车停在这里,屈大夫一定也在附近!”一个随从说道。
  一个声音高声叫道:“巫臣!寡人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给寡人滚出来!”
  “寡人?”姬萦睁大了眼睛:“他是楚子?怎么也来郑国了?”
  “是楚王!”屈巫低声说道。
  “什么楚王,”姬萦又撇了一下嘴:“分明是僭越!周天子封楚为子爵,楚人脸皮厚,自己称王!我都知道!”
  “周天子算什么东西!”屈巫哼道。
  “你们瞧不起天子,为什么还要接受天子赐下的封号?”姬萦歪着头撇着嘴问道。
  屈巫理屈词穷,无话可答,这时,熊吕的声音又叫了起来:“巫臣,你再不出来,寡人就下河去捉你了!”
  “他为何要捉你?”姬萦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你做了什么坏事了?”
  “嘘!不是我做坏事,是他做坏事!你万万不可出声,不然就糟了!”屈巫无可奈何,只得用自己的身子把姬萦挡住,又向岸上叫道:“大王!臣已经睡下了,且等明日相见!”
  熊吕叫道:“好好的,你为何要在河上睡觉?”
  “臣只想清静清静!”屈巫向河岸吼道:“大王请不要来搅扰臣的清兴!”
  第十三章 萧萧河岸冷
  熊吕叫道:“你不见寡人,必是非奸即盗!哦,寡人知道了,你一定是弄到手了个女子,背着寡人躲在这里快活!巫臣,你快给我出来,把那女子给寡人瞧上一瞧!要不然,寡人跟你没完!”
  “大王不要胡说!”屈巫叫道:“哪有此事?”
  “寡人可信不过你,一定要搜看搜看!”熊吕叫道。
  这时,几个侍从分开了芦苇丛,看到了河心里的小舟,叫道:“大王!屈大夫在那里呢!”
  接着是熊吕向侍从这个位置跑来的声音。屈巫心道:糟糕!萦儿上一次被大王瞧见,当着她兄长的面,他就已经魂不守舍了。这次可千万不能再叫他看见了,要不然,他一定不肯放手的。屈巫心中一急,身体就势扑倒,把姬萦压在了自己身下。两人的口唇忽然相触,姬萦的眼珠瞪得大大的,盯着屈巫。
  姬萦刚“啊”了半声,她的嘴又被屈巫紧紧捂住了。姬萦手脚乱蹬,小船也跟着摇晃了起来。屈巫忙低声说道:“萦儿听话!你别动,也别叫!”姬萦虽然满心疑惑,却还是听话地不动了。屈巫宽阔的身躯,恰好把姬萦完完全全挡在了下面。屈巫刚松了口气,岸边又传来熊吕的叫声。
  “巫臣,你趴在小舟上做什么?”熊吕叫道。
  “睡觉!”屈巫没好气地说道。
  “你给我上来!”熊吕怒道。
  “不上!大王既不信臣,那么臣今日得来的信息,便不向大王说知!”屈巫叫道。
  “你小子!”熊吕怒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臣言而有信,自然是真的!”屈巫叫道:“大王定要来打扰臣的话,臣明日就一句话都不说!”
  熊吕气得跺脚,叫道:“寡人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你今夜言行如此古怪,必有奸情!”
  “没有!”屈巫叫道:“大王请回,臣要继续睡觉了!”
  “你——”熊吕气得说不出来话。
  “大王不要发怒!”屈巫叫道:“也别再喊了!万一把郑国军队喊来,大王可就危险了!”
  “好!”熊吕怒道:“算你狠!看寡人明日怎么收拾你!”
  芦苇叶子又都合上了,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离去的声音。姬萦又蹬了蹬手脚,屈巫这才松开了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
  姬萦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说道:“你快把我给憋死了!”
  “憋死,也总比被坏人给捉到的好!”屈巫说道。
  “你说楚子是坏人?”姬萦眨着眼睛问道。
  “楚国人都是坏人!”屈巫说道:“楚人断发文身,都是野人,蛮夷!楚王更是如此,比任何楚人都更坏!”
  “可是,我看你也不像啊?你的头发也没有断,难道,难道你身上果然有纹刻?”姬萦问道。
  “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屈巫就势就要脱自己的衣服。
  “哎呀!”姬萦慌忙摆手:“不要了,不要了!”
  屈巫一笑,暗道一声侥幸。自己全仗着平日与大王感情亲厚,言谈无忌,才如此胡搅蛮缠混了过去,使萦儿逃过一劫。他看了看全然不知内情的姬萦,又想道:自己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非要保护这个路边认识的郑国的小毛丫头?
  “你怎么能说自己的国君是坏人?”过了一会,姬萦又问道。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屈巫哼道。
  “听你们说话口气,他好像和你很熟呀,怎么会是坏人?”姬萦又喋喋不休地问道。
  “跟我熟,就不是坏人了?”屈巫说道:“难道我像好人?”
  姬萦歪着头看了一会,笑道:“反正,不算太坏!”
  “好吧!”屈巫叹了口气,又向姬萦投降了,说道:“我是好的楚人,他是坏的楚人。”
  “怎样坏法?”姬萦又问道。
  “嗯……”屈巫说道:“若是刚才你被他给发现了,他就会,他就会把你衣服都脱光,然后打你屁股!”
  “你胡说!”姬萦怒道:“哪有此事?”
  “你们中原并无这种刑罚,可是我们楚国有啊!”屈巫说道:“楚人都是蛮夷,行事向来与众不同的。我们大王呢,就喜欢脱光人的衣服,然后打他屁股,还会用小刀在屁股上面刻字!”
  姬萦瞪大了眼睛,说道:“难怪人家都叫你们蛮夷,果然不讲道理!”
  屈巫嘿嘿一笑。
  姬萦又眨了眨眼睛,问道:“楚子来抓你,是不是也要在你的,那个,那个什么上面,刻字?”
  “嗯?”屈巫问道:“你这么好奇,是不是也想亲眼看看?那有何难!”说着,他又作势去解他的腰带。
  “不要不要!”姬萦尖叫一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屈巫狞笑道:“所以啊,你千万不要得罪我,要不然……”
  “你敢!”姬萦尖叫道。
  屈巫撩起一手河水,向姬萦身上甩了过去。姬萦两手交叉,护着脸慌忙躲避。这一动作,却使小舟左摇右晃了起来。姬萦从未曾乘过这么小而简陋的小船,这一晃顿时使她惊慌失措,两手乱摆,身子却向后面的水面仰去。屈巫慌忙爬了起来,伸手去抱姬萦。又谁知道,此时两个人的重量全压在了小舟一侧,小舟登时失去重心,向侧面一倾,翻了过去。两个人顿时落入水中。
  屈巫很快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声叫喊:“萦儿!萦儿!”
  不远处的河水中,姬萦露出了一个头,呛了一口水,就又沉进去了。不一会儿,她的两只手又露了出来,向空挣扎了几下,接着也沉进去了。屈巫大急,手脚并用,很快游到了姬萦的落水之处。屈巫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河水中,四周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到。姬萦又挣扎了一下,带起一片水声。屈巫向那水声之处一窜,手脚四拨,终于触到了姬萦的身体。
  姬萦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伏趴在屈巫的膝上,四周是一片黑森森的芦苇,他们已经上到了河岸。屈巫坐在地上,双手上下而分,一手按胸,一手压背,正在为她控出胸腹内吞吸进去的水。姬萦一张口,吐出了一大口河水,接着呛得咳嗽了起来。
  “好了好了!总算活过来了!”屈巫大松了一口气,把姬萦翻转了过来。
  姬萦睁着眼睛,她的脸的上方,是屈巫的脸,那张脸写满了真真实实的焦急惶惑,同时又有些欣慰和不安。胸口还是烦闷郁结,姬萦喘了几大口气,新鲜的气流终于畅通无阻了。可是,自己的胸口为何还是闷闷的?她这才发现,屈巫的手,依然摁在她的胸上。
  “你干什么!”姬萦用力抓了一下那只手。
  那只手慌忙缩了回去。可是,屈巫忽然觉得不对劲,我干嘛怕了你这个小毛丫头?他又将手放在了姬萦的胸脯上,露出一脸淫邪的笑容。那胸脯上的乳小小的,还有些硬硬的,完全没有长开,屈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这样恶作剧。姬萦连挠带推,始终移不开那只龌龊的手。屈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徒劳的动作,忽然,他发现,那对漆黑的眼珠里,噙满了清亮的泪花。屈巫的心猛然揪了一下,莫名地疼痛了起来。
  他移开了那只满是罪恶的手,又张开双臂,把姬萦抱在了胸前。“别怕,我在跟你闹着玩。”屈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姬萦伏在这胸膛上,轻声抽泣了起来。“别怕,别怕!”屈巫又摸了摸姬萦的头发,柔声安慰着,如哄孩子一般。见鬼,我又不是她的兄长,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屈巫又开始恨起了自己。这个没心肝的小丫头,在这半真半假温柔的哄慰之中,抽噎了一会,竟然睡着了。屈巫叹了口气,轻轻换了个姿势抱着,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不知睡了多久,姬萦醒了过来,自己却被屈巫抱在了怀里。屈巫双目微合,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天上星光灿烂,一阵风吹过,除了紧贴屈巫身体的部分,姬萦身上其他部位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和屈巫,仍然全身湿水淋漓。她轻轻动了一下,身上发起了抖。
  @一五一十地回答 2015-11-01 13:44:08
  楼主好厉害,写了些么多。我就是喜欢妖女。
  我也写了一部轻松的都市爱情小说,女主是长得古典表面正经内心无比自恋实际无比逗比。
  欢迎大家去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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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克V荆 2015-11-01 13:53:06
  最著名的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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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角度不在群P上的,很有内容哦~~
  屈巫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姬萦点了点头,说道:“我冷!”
  屈巫把姬萦轻轻放在地上,又脱下外袍,披在了姬萦身上,自己站起身来,穿过芦苇丛,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姬萦急忙叫道。
  “你舍不得我走?”屈巫回过头来,露出一抹可恶的笑意。
  “你,你给我回来!”姬萦叫道。
  屈巫果然走了回来。他伸手拍了拍姬萦的脸,笑道:“我去找点柴草,生点火取暖,一会就回来。你在这乖乖等着我,不许害怕!”
  四周黑暗暗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芦苇叶子的唰唰声音。姬萦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罩着的那件宽大的衣袍又紧了紧。这衣袍湿漉漉的,仍然很凉,上面还散发着楚人的汗液味道。方才在河水中折腾了半日,这味道也没有浸泡干净。
  第十四章 寂寂夜中情
  屈巫果然很快回来了,又很快点起了火。胸前温暖了起来,可是背后依然被冷风吹袭,姬萦仍旧不停在打着寒颤。屈巫毫不客气,又一把抱起了姬萦,让她坐在自己怀中,倚着自己的胸膛。姬萦望着火堆,怔怔地出着神。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异性体温传递的羞涩,还是出于火的温暖。
  “萦儿!”屈巫叫了一声。
  “嗯?”姬萦向他转过了脸,目光如水,纯净无邪。
  屈巫低低叹了口气,又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姬萦眨着眼问道。
  “今日,你遇见了我,还有我的大王之事,你不要跟兄长说,也不要跟父母说,好吗?”屈巫说道。
  “为什么?”姬萦又问道。在她有限的人生中,好像没什么事是可以隐瞒父母兄长的。当然,今夜悄悄溜出了宫的情况除外。
  “这是你和我的秘密!”屈巫说道:“我和大王的身份,我们悄悄来到郑国的事情,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替我保守我们俩的小秘密,把它永远留在你的心里,好不好?”
  “好!”姬萦不假思索,就点了头。
  屈巫放了心,却又暗暗叹了口气。欺骗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罪恶的感觉又在他心中升了起来。可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自己是绝没有心肠,去杀她灭口的。可若是被郑伯知道了,大王和自己都潜藏在郑国境内,而且在查探制定日后的出兵路径,那他们君臣可就插翅难飞,在劫难逃了。
  “那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姬萦忽然说道。
  “什么事?”屈巫问道。
  “刚才,你跟楚子说,”姬萦侧着头,说道:“你说你得来的什么消息,不要跟楚子说的?那到底是什么消息?”
  屈巫拍了拍姬萦的肩膀,口角苦笑了一下,说道:“哪有什么消息啊。是我偶然间得到一块美玉,可是大王也想要,我不愿意给他罢了!”屈巫暗道,萦儿,的确是一块美玉。我虽并不想得到她,却也绝不愿意看到她被大王糟蹋了。
  “他为什么想要你的东西?”姬萦生气了,说道:“这么不讲道理,楚子果然不是好人!”
  “对极了!”屈巫笑道:“你要永远记得,楚王不是好人!”
  “屈……大夫!”姬萦又叫了一声。
  “什么事,萦儿?”屈巫问道。
  “我想回宫……家了。”姬萦说道。
  “萦儿你看,”屈巫握着姬萦的肩膀,抬眼望着天上的星群,说道:“现在还是深夜呢。要等天亮,新郑城门才可以打开,你才有办法回宫的。”
  姬萦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又说道:“你,给我讲讲你们楚国的事吧!”
  屈巫倦意已经上来,强打着精神笑道:“楚国的事有很多呢,你想知道哪一类?”
  姬萦问道:“中原人,为何称楚人为蛮夷?”
  “因为楚国曾经很小很穷,这蛮么,却是楚国过去的一个古老的地名。”屈巫说道:“我先祖熊绎立国于楚蛮,初封只有子田之地,方圆不过五十里。先祖居于岩穴,以狩猎采摘为食,乃有后嗣。过了百余年后,蛮地亦不过百余里。直至我武王熊通观兵中原,之后自立为王,楚国始称雄于江汉。”
  姬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为何又有断发文身之说?”
  屈巫卷起了左臂的衣袖,一直卷到肩头。姬萦就着火光看去,在他肌肉发达的左肩臂外侧,赫然纹着一个狰狞的熊头。姬萦伸出了手指,想点一点那个熊头,离到屈巫肩臂的半寸之处,却又不敢向前点去了。屈巫一笑,抓住了姬萦的手,贴在那熊头的上面。
  姬萦用手指在熊头上抹了一下,又把手指伸到自己的面前,惊叹道:“还真不是画上去的!”
  屈巫哈哈大笑。
  “可是你,为什么要纹着这么可怕的东西?”姬萦问道。
  “可怕吗?我倒不觉得。”屈巫笑道:“我屈氏出自熊氏王族,与王族一样,以熊为图腾。屈氏一族所有男子,自十岁起,便在左臂上纹这么一个熊头了。”
  “可怕吗?我倒不觉得。”屈巫笑道:“我屈氏出自熊氏王族,与王族一样,以熊为图腾。屈氏一族所有男子,自十岁起,便在左臂上纹这么一个熊头了。”
  “那为什么又说断发?”姬萦问道:“可是我看,你的头发还好端端的呀!”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屈巫笑道:“早先的楚国又小又穷,先祖熊绎居于林野之中,肚子都吃不饱。没有人给他梳头发,他又怕生虱子,又怕被林叶刮扯,采摘狩猎不便,于是就全都斩掉了!”
  “原来如此!”姬萦点着头,又问道:“诸侯都是以国为氏,而你们楚国独不然,为何要以熊为氏?”
  屈巫说道:“我先祖熊绎的曾祖,姓芈名熊,乃祝融氏后嗣,梦熊而生。芈熊曾为周天子文武成三王之师,功业煊赫。后世为纪念祖先之德,便以熊为氏了。”
  姬萦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楚国,都有什么风土?”
  “楚国唯有水多,是鱼米之乡!”屈巫笑道:“还有有长江贯穿东西全境。”
  “长江我知道,比黄河还要大!”姬萦说道。
  屈巫笑道:“我们还有汉水,湘水。”
  “湘水?”姬萦问道:“有我们郑国的颖水大吗?”
  “比颖水可大多了,就是湘水的支流潇水,也比颖水要长!”屈巫说道:“楚国还有一个洞庭湖,比中原各国的湖泊都要大。湖中的鱼儿……”
  屈巫正说着呢,姬萦却已垂下了头,合上了眼睛,靠在屈巫的胸膛上,沉沉睡了起来。屈巫拢了拢她几缕凌乱的发丝,自己依旧保持着坐姿,微微合目假寐。在异域他乡,屈巫早已习惯了保持警觉,即便睡觉也是如此。
  天刚刚泛起鱼肚白,屈巫一睁双眼,立刻醒了过来。火堆早已灭了,姬萦依旧老老实实缩在他的怀中,毫无心肝地沉沉地睡着,口角还含着一丝笑意,也不知梦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屈巫拍了拍姬萦的肩膀,姬萦动了一下身子,口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又抓住屈巫的手臂,又睡过去了。她的睫毛漆黑而长,一动一动,映得下面的眼睑愈加莹白如玉。屈巫宫室中的女子,美貌的不少,性情也都各异,她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大王赏赐的,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聘来的,还有的是在作战中从邻国抢来的。可是她们,没一个有姬萦这样的绝世容光,也没一个像她这样毫无心机城府。这小女子,生来就会被各种男子垂涎,她长大以后,会不会成为祸水?屈巫的脑子中,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
  “萦儿!”屈巫捏了捏她的脸。
  姬萦揉着眼睛说道:“干什么呀?”
  “该起来,走了!”屈巫说道。
  “天还没亮呢。”姬萦嘟哝了一句。
  “等天亮起来,你可怎么回宫呀?”屈巫笑道:“你跑出来整整一夜,若是被郑伯知道了,你可如何解释?”
  “哦!”姬萦赶忙翻了个身,抓着屈武的肩膀站了起来。
  屈巫找到了牛车,将姬萦抱到车上,自己坐上了御位,把车赶向新郑城门。牛车赶到城门的时候,天刚刚放亮,城门也刚好开了。进了城,牛车又一路迤逦,向宫门赶去。
  “萦儿!”屈巫叫道。
  “怎么啦?”姬萦从车中探出了头。
  “我嘱咐你的事情,那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你可不要忘了!”屈巫说道。
  “我不会忘的,你放心吧!”姬萦说道。
  “真是个好孩子!”屈巫笑道。
  “可是,”姬萦又问道:“你在城里城外走来走去,就不怕被我哥哥捉到了?上一次,子蛮哥哥就怀疑你,派了人跟踪你了!”
  “他跟踪不到我的!”屈巫笑道:“过了这几日,我们也就要归国了,没有人能捉住我!”
  “归国?这么快就走?”姬萦脸上掠过一抹失望和不舍。
  “怎么,你不舍得我走吗?”屈巫笑道。
  “哪有此事!”姬萦的小脸,终于难得地红了一下。
  屈巫哈哈一笑,又握了握姬萦的手。
  “屈大夫!”姬萦又问道:“你,还会再来郑国吗?”
  “应该会的!”屈巫说道。
  “什么时候来?”姬萦问道:“你还会不会找我出来玩?”
  屈巫苦苦笑了一下。下一次再来郑国,他就应该是带着雄兵和战车耀武扬威,过来蹂躏郑国,或者威逼郑国臣服的。到那时,萦儿该会如何痛恨自己?不过,楚国此时内讧未清,大王登位不几年,大权并没有在握。等到大王铲除了若敖氏家族,还需要安抚一下国内的其他权臣和氏族。之后他们再整顿兵马,剑指中原,那至少也要数年时光。到那时,萦儿早该出嫁了,看不到这一切,她也许就不会那么恨自己了吧?
  远远已望见了郑国的宫门。屈巫停下了车,把身体探入帘内。
  “萦儿,以后,你会不会想起我?”屈巫笑问。
  “我会的!”姬萦重重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衷肠分姐妹
  屈巫一笑,冷不丁伸出手,揽过姬萦的脖颈,嘴在她精巧红艳的嘴唇上猛然啄了一下,然后双手拦腰一抱,又把她抱下了牛车。姬萦迷迷糊糊地看着屈巫,还在理解着他刚才那个举动的含义。
  屈巫揽住姬萦的肩头,笑道:“怎么,难道你不满意,还想再来一下?”
  “你……”姬萦这个年纪和她的阅历,还不足以应对成年男子的调笑,更何况是屈巫这样的花丛老手。她不知道该表现何种姿态,是高贵的,傲慢的,还是柔顺的,平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才可以明确表达自己的那种,嗯,无所谓的?还是愤怒的?还是屈辱的?……那些个她也说不上来的心情。她垂下了头,努力蓄积着上述的那些种心情,可是,它们一个也不肯来,在姬萦的心里,甚至还涌上来了点甜丝丝的感觉。
  屈巫又拍了拍她的脸,笑问:“你有办法混进宫去吗?有办法瞒过父母兄长的眼睛?”
  姬萦重重点了点头。
  “那去吧!”屈巫笑道:“我看见你进去了,就走!”
  姬萦又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摇大摆走向了宫门。此时的宫门守卫已有数十个。领头的守卫看到姬萦,惊讶万分,问道:“公子,你此时怎么会出现在宫外?”
  姬萦叹了口气,把嘴巴凑到首领的耳朵边,说道:“这本是宫里的秘密,我只能告诉你,你必须死守,任何人都不得告诉!”
  “诺!”首领挠了挠头皮,他实在不想知道宫里的秘密,可是此时又不得不听。
  “我有梦游症!”姬萦附耳说道。
  “啊?”首领大为惊讶。
  “昨晚,我不知道怎么又犯了病。刚刚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宫外,只好走了回来!”姬萦笑道。
  侍卫首领望了望姬萦,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还跟你说,”姬萦又说道:“父亲母亲对我这毛病可忌讳得很呢,他们生怕传了出去,被别的诸侯知道,那我可就嫁不了人了!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要在我父母面前提起,要不然,他们必定不肯承认,还会很生气的!”
  “……这个,臣知道了!”首领并不很信姬萦的话,只得无奈地答应了。
  不远处的屈巫哈哈大笑,赶着牛车又出了城。
  父母兄弟们都还没有起身,宫苑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寺人和粗使婢女,不紧不慢地四下打扫着。姬萦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榻上,扯过被子,把自己卷了起来,呼呼大睡。
  这一觉昏昏沉沉而又甜甜蜜蜜,姬萦直睡到日上三竿。过来叫她吃早饭学舞蹈的侍女,前后来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她叫起来。
  哥哥们果然又都出去了,弟弟们都在上学,母亲姚子在忙碌宫中琐事,姬萦百无聊赖,只得依着教习跳起了舞。
  诸侯会盟的日期就在三天之后,位置选在新郑城外的一处视野颇佳又有大片平地的土丘上。郑兰在会盟之处又搭起了两座青庐,作为宫眷的驻跸更衣之所,其中一座,是专门为爱女姬萦和她的乐奴侍女们准备的。
  午间,郑兰和子蛮子坚陆续回了宫,众人依旧一起吃着午饭。
  一个寺人匆匆走到了厅室门口,说道:“君上!晋国赵盾的车驾已至城外十里!”
  郑兰豁地站起身来,连声吩咐侍女:“更衣!取寡人的冠冕玉带!”
  “君上不等吃完饭?”姚子诧异地问道。
  “不吃了!”郑兰说道:“等吃完饭,赵卿只怕就到了城门口,寡人迎之不恭!”
  “真是怪事!”姚子笑道:“那么多的国君亲自来到郑国,君上都只是派公子出迎而已。那赵盾不过是晋国之卿,君上又如何多情至此,还要朝服冕旒,这般殷勤?”
  子蛮说道:“自然是因为晋郑两国同姓,是天然的盟友!”
  子坚说道:“如今晋国的军政大权,尽在正卿赵盾一人手中牢牢掌握,比之其他诸国的真正国君都有实权。晋国又是大国,中原数十年的霸主,自然应该更加礼遇的。“
  “岂止这些!”郑兰一面展开双臂,任侍女们给自己更衣,一面说道:“寡人未践君位之前,只是个无名无势的庶公子,又被先君送到晋国为质。晋国先君文公重耳器重于寡人,以我为晋国大夫。之后,晋文公又亲率大军压境,逼令寡人之父立我为太子,乃有今日。晋国之恩,寡人从来不敢忘记!如今晋卿赵盾,乃是晋文公舅氏赵衰之嫡子,与晋君血统甚近,寡人自然要亲迎的!”
  @东海闲鸥 173楼 2015-11-03 08:08
  哥哥们果然又都出去了,弟弟们都在上学,母亲姚子在忙碌宫中琐事,姬萦百无聊赖,只得依着教习跳起了舞。
  诸侯会盟的日期就在三天之后,位置选在新郑城外的一处视野颇佳又有大片平地的土丘上。郑兰在会盟之处又搭起了两座青庐,作为宫眷的驻跸更衣之所,其中一座,是专门为爱女姬萦和她的乐奴侍女们准备的。
  午间,郑兰和子蛮子坚陆续回了宫,众人依旧一起吃着午饭。
  一个寺人匆匆走到了厅室门口,说道:“君上!晋国赵盾的车驾已至城外十里!”
  郑兰豁地站起身来,连声吩咐侍女:“更衣!取寡人的冠冕玉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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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叠弓 2015-11-03 08:34:42
  支持,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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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说话间,郑兰已经隆重穿戴停当,佩玉悬剑,走出了宫门,宣命车驾,带着大批从人,浩浩荡荡往城门处去了。
  郑兰走后,姬萦懒懒地问道:“诸侯们可真是麻烦,在同盟国之间,也要分亲疏远近啊?”
  “那是自然。”子坚说道:“就比如申国,与我们有百余年的婚姻关系,彼此互为舅甥,是最亲近的盟国。”
  “那父亲也没有亲自出迎申侯啊。”姬萦说道。
  郑坚笑道:“一则,申国的实力与我们差不许多,不是大国。二则呢,我们与申国关系紧密,不在这些表面虚文上,自然不必过于隆重亲热,免得引起其他诸侯的不满。”
  子蛮却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要迎娶申国之女,另一个申姜,担忧这女子也会如夫人申姜一般的不可理喻,不免暗暗叹了口气。
  “楚国很强大,我们为何不与楚国结盟?”姬萦忽然问道。
  “你这孩子!”姚子说道:“莫不是发烧了不成?咱们怎能与蛮夷结盟?”
  “楚人断发文身,习俗与中原十分不同,向来不为中原诸侯所接受,如何能够结盟?”子坚说道。
  子蛮又说道:“重要的是,楚人十分傲慢无礼,难以亲近。而且,楚子自称为王,践踏天子尊严,为诸侯们所侧目不齿。”
  “得,得得得!”姬萦乱摆了摆双手,说道:“我就知道,你们说的一定还是这老一套!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你们就不用再说了,还是先吃饱肚子吧!”
  郑兰与赵盾在郊野外相见,彼此客套寒暄,又将他和从人送至城中馆舍,对坐叙话。直客套到下午,他这才回到宫中。姬萦还在练着舞蹈,姚子一面看着,一面为她检视新做好的舞衣和配饰。
  郑兰走至姚子身旁坐下,笑道:“舞衣试过没有,可合身吗?”
  “萦儿刚试过了,不肥不瘦!”姚子说道:“颜色搭配也很好,君上的眼光,果然极其高明!”
  “那是!”郑兰得意地笑道:“寡人自己的女儿,穿什么颜色最美,寡人岂能不知道?”
  姚子微微一笑,又说道:“妾身只觉得,这些玉饰太多了,带在身上定然沉重,怕影响了舞姿。”
  “哦?”郑兰忙将玉饰拣了出来,一枚枚对比,重新选择,又说道:“咱们的女儿,可就要出名了!你高兴吗?”
  姚子斜睨了郑兰一眼,含笑说道:“只有君上是如此想的吧?说不定,女儿出的却是丑名呢!”
  “果然吗?哈哈!寡人可不相信!”郑兰大笑,又问道:“这舞蹈练的时日也差不多了,萦儿不会出什么差错了吧?”
  姚子说道:“应当不至于。只盼着当日,她不要怯场才好。”
  郑兰又问道:“乐奴有没有合舞?”
  “近日已合了好几次了。”姚子笑道:“君上午间没有吃饱,现在饿不饿,叫侍女给你拿些点心来吃?”
  “也好!”郑兰说着,又笑眯眯地看着起舞的女儿。
  这时,姬欹捧着一堆新衣走进了宫室。她看了一眼正在宫室中央起舞的妹妹,便沿着殿堂边缘,小心地走到近前,向郑兰和姚子行了礼,然后跪坐在侧。
  郑兰的眼睛含着无数笑意,依旧望着起舞中的姬萦。姚子忙含笑问道:“欹公子,你有什么事?“
  “娘娘,”姬欹轻声说道:“这礼服有些瘦了。”
  “将就将就穿吧!”郑兰说道:“会盟之日在即,哪里有空重做?”
  姬欹垂下了头。
  姚子忙说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必是裁缝不经心,应该处罚她们!”她将姬欹的衣服接了过来,又向侍女要来了她的尺码表,对照了一下,说道:“尺码倒是没有错,怎么就瘦了呢?”
  “是腰身紧了一些,娘娘。”姬欹说道:“别处还好。”
  “是她自己长胖了!”郑兰说道:“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一些节制都没有!”
  姬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圈转,终于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姚子笑道:“小孩子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胖一些有什么好奇怪的?欹公子这次可是要拜见申侯,并与申国太子相见的,衣服不像样可怎么行?随随意意的,倒叫申国误以为我们不重视公子教养,怠慢公子了呢!”
  “那你就看着办吧!”郑兰挥挥手说道。
  第十六章 盛事满郊城
  “欹公子,”姚子又含笑说道:“现在重新做衣服,一定是来不及了。我叫裁缝连夜为你修改,应该也能合身的。等过了这次会盟,我再另外为你做几件新衣补偿你,你看好不好?”
  姬欹点了点头。
  姚子便吩咐侍女:“叫裁缝来,为欹公子重新量身。还有,再去问问夫人那边,她的礼服与饰物有无不妥之处。”
  “诺!”侍女答应着去了。
  这时,一个侍女取了两盏点心,奉到郑兰的面前。
  姚子用手拈了一块,递到姬欹面前,笑道:“这是新来的宫厨刚做出来的点心,欹公子也尝一下!”
  “我不想吃。”姬欹望了望父亲的脸色,摇了摇头。
  这时,一曲至终,姬萦一双舞袖振臂高扬,又缓缓收了起来,规行矩步,移步退向殿厅的一侧。待退到教习指定好的位置之后,她却一跳而起,大张着双袖,飞步跑到父亲的身边,挨着父亲一屁股坐了下来。郑兰哈哈大笑,一手揽住了姬萦的纤细腰肢,一手取了一块点心,递到姬萦大张的嘴里。
  “姐姐,你也吃一块!”姬萦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还不饿!”姬欹含笑说道。
  这时,去疾和子羽下学归来,也如姬欹那般,向父亲和姚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起身之后,却都跑到父亲跟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抓食点心,一面吵吵闹闹说着学堂里的见闻。小子嘉却睡醒了,在侧房里传出了哭声。
  “哎哟!”姚子愀然说道:“可闹死我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到外面玩去,我这里还要给你们姐姐改衣服呢,没空理睬你们!乳母,快把嘉儿哄好了!”
  去疾和子羽都向姚子扮了个鬼脸,各抓了几块点心,又蹦蹦跳跳跑了出去。一时间,几个裁缝被叫过来了。姚子斥责了几句话,又令她们为姬欹重新量身,修改礼服不提。
  这日,十几辆牛车在大批扈从的护卫下,驶出了郑国宫门,驶出了新郑城门,向郊外会盟之处驶去。走在前面的三辆车中,第一辆车载着郑国夫人申姜,后面一辆车载着嫡女姬欹,第三辆车却是姚子与姬萦合乘,后面的车里则装满了侍女乐奴。姚子纵然宠冠后宫,权倾后宫,可是在这样的正大场合,她作为妾室宫嫔,是不能露面的,何况,她的母国姚国也并未与会。她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女儿更衣换装,照顾女儿休息,指挥侍女们做事的。
  与会之国,郑国为东道主,主持国则是中原霸主晋国,另有申、蔡、宋、陈等国参与。晋国来的是正卿赵盾,陈国来的却是上大夫夏御叔,申蔡宋三国则是国君亲自参加。
  此时的申国是南申国,姜姓,地理位于周天子采邑之南,与早已被秦国灭亡了的西申国并无血统承接关系。还在殷商时期,周人就世代与申人通婚,周太王之妃,王季之妃,周文王的祖母几代夫人皆出于申地。这种婚姻关系十分稳固,一直延续到西周,周厉王周幽王皆娶申女为后,而申君也一直在周王室中担任卿士要职。至西周宣王时期,为了控制南方局势,宣王封妻兄为申伯,建采邑于王室之南,成为保护周王室的重要屏障。之后,申国不知何时变成了侯爵,诸侯也称其国君为申侯。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因为宠爱褒姒,而废了嫁自申国的王后和她所生的太子,改立褒姒为后,引得王后之父申侯大怒,发兵伐周,最终幽王亡国亡身,而周王室也被迫迁都至洛邑,是为东周。自此以后,周天子在诸侯中的威信越来越低,地位也一落千丈。申国与郑国也世为婚姻,《春秋》开篇《郑伯克段于鄢》中的主人公郑庄公,他的偏袒小儿子共叔段的母亲,郑武公的夫人武姜,就是嫁自申国的。但是申国史料无多,各代国君也不曾留下名字谥号,所以常常为世人所忽略。
  陈国妫姓,侯爵国,是上古五帝之一的舜帝的嫡裔。周武王灭了殷商之后,访到舜帝遗存于世的苗裔妫满,以王女太姬嫁之,封于陈之株野。妫满谥号胡,是为陈胡公。陈国开国之都为胡襄城,之后子孙渐渐扩展国土,迁都于宛丘,直至如今。
  蔡国与郑国同为姬姓,先祖为周武王之弟蔡叔度,曾因反叛周公旦执政而死。之后周公旦死了,周成王掌权,复封其子胡于蔡地,自此立国。陈国与蔡国却是世代婚姻的关系。
  宋国却是子姓,与姚子的母国姚国同姓,爵位却是诸侯中最高的公爵国。周武王灭商后,封商纣王庶兄、早早投靠周王室的微子启于商丘,国号为宋。至宋襄公时,则好行仁义,曾资助过流浪落难的晋国公子,后来的晋文公重耳。宋国此时国力最为强盛,宋襄公曾撇开齐晋大国,会盟诸侯,自为霸主,跻身于春秋五霸之一。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他打的仗多半半途而废,又曾大败于楚,在诸侯中威信不高。他比之后春秋末期的霸主,昙花一现的吴越两国早了近百年。此时宋国在位的国君则是宋襄公的嫡子,宋成公,名王臣。
  晋国自然也是姬姓国,出自周武王庶子唐叔虞之后。武王封虞于夏墟,其子燮父继位后迁都晋水,改国号为晋。晋国国土虽然处于寒冷贫瘠的北方,然而周围没有密密麻麻的大小封国包围,发展空间很大。数百年之后,晋国的国土子民和国力都得到空前扩充,一跃而成为北方强国,与秦楚齐三大国轮流称霸于中原。
  当初周武王灭了殷商,平定天下,分封功臣与子弟时,曾设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赴四方筑城建国,统称诸侯。数百年后,这些封建诸国有的发展壮大,有的却被灭亡了。各国土地人口不一,国力也各有优劣,爵位早已不能代表国君们的身份高下,只是习惯性的称呼而已。
  到了会场之后,姬萦在母亲姚子的陪伴下走进了一个青庐,梳洗装束,更换舞衣。郑兰则与各国的国君使节相见招呼,之后携一身华服的妻女拜会申侯父子。两个国君互相礼拜寒暄,之后申侯与申姜兄妹互拜,一整套繁琐的问候礼仪结束后,姬欹这才正式拜见舅父申侯,她日后的公公。
  “申侯,这便是小女欹儿。”郑兰含笑说道。
  “这便是寡人的外甥,日后的儿妇?”申侯笑道:“出落得如此端庄,必是贤良之妇。郑伯养育辛苦,寡人感激不尽!”
  申姜得意地微笑一下,又看了一眼申国太子申宇。
  “哪里!”郑兰笑道:“还望申侯不弃小女愚陋!”
  “岂敢岂敢!”申侯笑了几声。
  “表妹!”申国的太子宇向郑伯与夫人行礼之后,也向姬欹举手行礼,含笑问候。
  姬欹微微抬起了眼睛。她的表兄申宇,未来的申国国君,她的夫婿,年约二十上下,气宇不凡,风度颇佳。“太子安好!”一丝红晕掠过了脸庞,姬欹心中暗暗欢喜,急忙也还了礼。
  “表妹客套,一路辛苦了。”申宇笑道:“表妹亲自来见,是宇之大幸!”
  “太子哪里的话!”姬欹的脸更红了。
  郑兰呵呵一笑,携着申侯的手走入会场。
  会盟的第一日,并无什么特殊议程,主要是各国首脑之间随意交谈,东道主献上心意,令众人饮酒取乐而已。此时的会盟场外,是与会各国带来的象征性的军队在驻扎守卫,场中却是一片嘈杂。各国的国君和掌权者,以及他们携带而来的随行人员,大批贵族们凑到了一起,有亲戚关系或者熟悉的人彼此寒暄问候,不熟悉的人则互相引见相识,景象热闹非凡。郑兰携着申侯的手,步入各自坐席,又令申国太子宇与姬欹同席而坐。会盟间隙,他就要与申侯商议他们两人的婚期,以及妆奁送嫁迎娶使臣婚礼规模诸般细节了。
  贵族们的喧闹暂时停止,都按位置坐好了,郑兰拍了拍手掌。场中霎时钟鼓齐鸣,奏起大乐。三十六名郑国公族的年轻子弟身着大礼服,冠带而上,分前后左右六列,左手执龠,右手执羽,立声立容,踏起诸侯六佾之舞。一时舞罢,钟鼓立停,子蛮与子坚从舞人群中出列,向场中诸侯献礼,引起一片赞叹之声。
  “郑伯还不曾立下太子么?”申侯笑问。
  “寡人还不急,再等等!”郑兰笑道。
  “也是啊!”申侯笑道:“寡人若能有此二子,也必然与郑伯一般,迟迟难定!”
  就在这时,一阵长笛之音幽幽传来,接着是靡靡的丝竹细乐悠然响起。场中更换了大张的软毛毯,翩翩走来了一队舞女,踏着乐拍婉娈起舞。舞女个个姿容妖冶,装扮艳丽,舞姿也都精妙难求,贵族们看得甚是高兴。
  第十七章 枝头发豆蔻
  “郑伯真是好福气!”赵盾在他的席上,遥遥举手笑道:“如此声色耳目之娱,于晋国宫室却是少见!”
  “赵卿谦逊!”郑兰在座上回礼笑道:“寡人无德,好色而已!”
  场中的贵族们闻言大笑,举止也一时随意了很多。
  乐曲又是一变,更加缠绵靡丽了起来。一个靓妆少女悄然滑入了舞池中央,振袖飞裙,翩然起舞。这个少女甫一出现,全场立时光彩夺目,舞女们的姿色,忽然间暗如尘土。少女姿容胜雪,彩衣飘飞如雾,珠履一步步踏来,随着乐曲的节奏忽快忽慢。胡旋弓弯之姿,曲颈回眸,摆臂引首,少女舞得无一不恰到好处。舞女们都退至少女的周围合舞,譬如一只高贵的彩雀,偶然降临到人间,这世上所有的鸟儿,也只能围着她转,在她面前俯首称臣。贵族们交谈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定在了这场中起舞的少女身上。
  父亲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姬欹苦涩一笑,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申宇。表兄,夫君,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颗心沉了下去,姬欹全身冰冷了起来。申国太子的手还举着铜爵,却停在了半空,他的嘴半张着,两个眼珠动也不动,直直盯在了场中起舞的姬萦身上,偶尔转动一下,也是被姬萦不停盘旋回转的舞步所带动!
  太子,你弄错了吧?我才是你的表妹,我才是与你许下婚姻的妻子!你的眼睛,为何要这样看着她?
  丝竹之声渐缓渐歇,姬萦的舞动也慢了下来。一曲至终,姬萦引颈长望,缓缓收起了舞袖。她向贵族们遥遥行了一礼,在一群舞女的簇拥下退了场。所有的眼睛都追随她而去,直到她消失。姬萦并没有注意到,在这些眼睛当中,还有两双更特别的眼睛,一双是楚王熊吕的,另一双则是他的幸臣屈巫的。他们溜进了这个会盟会场,混在后排的下层贵族们之中,打算探听点什么消息,谁知竟赫然发现了令他们都念念不忘的姬萦。
  “郑伯所好之色,却是天下无俦。”赵盾笑道:“我等可并无这样的福分!”
  姬萦退后,场中顿时黯然失色。贵族们的议论声又接着赵盾的打趣响了起来,这次却纷纷向郑伯说笑,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个绝世美人。郑兰每每都是摇摇头,笑而不答。
  “巫臣,你快看,那人是谁?”熊吕痴痴迷迷地问道。
  “谁?”屈巫答道:“臣并未看到熟人!”
  “就是那个女子!那个跳舞的女子,就是咱们那天在路上遇见的小美人!”熊吕说道。
  “是她?”屈巫摇摇头:“不太像!”
  “就是她,一定是她!”熊吕叫道:“你看你看,她又回来了,还换了礼服!她果然是郑国的女公子!”
  屈巫的眼睛顺着熊吕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里一跳,立刻亮了起来。雍容华贵的大礼服和金玉饰物的包裹之下,姬萦显得比那夜厮混时大了许多,娇俏痴憨的神态不见了,却另有一股明媚之光,射入了屈巫的眼睛里。
  “怎样才能把她弄到手里?巫臣你说,寡人要怎样做,才能把她弄到手里?”熊吕搓着手,团团乱转,又抓住屈巫低声问道。
  屈巫一把甩开熊吕的手,说道:“大王眼光未免太差了,臣看她也并无什么可取之色!”他心里却道:怎生想个法子,把大王的心思给转到别处才行。照这么下去,他会不会为了萦儿,而发兵郑国来抢人?这可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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