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胎


  一见人们都拥进了屋里,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婆子这才睁开眼站起来,忙上前迎接道:
  “他姨,他姑,她婶,他叔,他唐哥,他表弟……都来都来!都炕上坐,都炕上坐!”
  于是,女人们都盘腿坐在了炕头上,瘦骨嶙峋的男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分别跳到凳子上蹲了起来。这就是陜西农村三大怪之一:凳子不坐蹲起来。
  牛高马大的男人腿一抬,一屁股就坐在了桌子沿上。
  大家都坐定后,当着众亲友的面,婆子得意的向媳妇命令道。 
  “闺女!快给你叔你婶们都倒茶!” 
  于是袁梅便来到锅台前,给锅台上的每只饭碗里都舀满水,亲自放在炕桌上和大桌上。口里还不断说道:
  “请叔叔姨姨都喝茶!”
  “大妈!你老可真有福,买了个这么贤惠又俊俏的儿媳妇。”坐在炕上的女人们向婆子赞赏道。
  男人们则围着栓柱说长道短。
  一个蹲在凳子上的,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羡慕的朝瘸子打趣道:
  “新郎官!快给你小弟说说夜里搂着媳妇睡觉是啥滋味?有没有吃肥肉香?
  “你个毛头小子!胎毛还没有退干净呢,就眼馋人家栓柱娶媳妇,着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小子就好好下地干活,慢慢的攒钱吧,啥时候把钱攢够啦,再说买媳妇的话。”那边炕上一个女人插嘴道。



  只有栓柱不声不响,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下,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像人们说的话与他毫无关系。心想,你们哪里知道,我虽然有了媳妇,夜晚照样是苦行僧。
  牛高马大的男人注意到栓柱的表情不对,便从桌沿上下来,蹲到墙角下的栓柱跟前,小声开玩笑道:
  “嗳!新郎官,今儿个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脸咋就吊的比驴脸还长?”
  栓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搭理。
  牛高马大的男人便把脸凑到栓柱耳朵上问:
  “是不是昨夜里媳妇没让你睡?”
  栓柱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把头埋的更低了。 
  “栓柱,不是唐哥说你,你也太熊包了,真是连个球事都弄不成。唐哥以前咋给你说的,你要是弄不了媳妇,就对着窗口喊一声,我立马就过来帮你撂倒她,把她治的服服贴贴”。
  原来说话的男人就是瘸子他唐哥。
  “唐哥,这能怪我熊包吗?要知道,我只有一条腿呀。那条腿看着是腿,实际上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怎么能跟你们正常人一样呢。再说啦,人家手里还操着把剪子呢,我这里要是往窗口挪动一步,她就先寻了短见。那我岂不是要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吗?所以我想了一天,倒不如把老罗找到,把人给他退了,把我那四千块钱要回来算拉倒,也免得惹我眼馋。”瘸子泄气的说。


  一听瘸子失去信心要把媳妇退了,把钱要回来算啦倒,他唐哥忙劝道:
  “栓柱,有句话你知道不?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咋能让你祖先的香火在你手上断了呢?栓柱呀!可不能对不起你祖先,对不起你的亲大亲妈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要是跑啦,我个独腿又撵不上。我揣摸着,早晚她都得跑啦,早晚我都得落个人财两空。”栓柱无奈的说:
  “栓柱,别泄气,万事开头难。今晚上唐哥就过来帮你把她给按倒,让你一开始就来个下马威把她给睡了。以后再弄这号事就顺当多了,要是弄出个娃娃来,那她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就像抱窝的母鸡,撵都撵不走啦。母鸡抱窝你见过吧?母鸡要是一抱上窝,你就是拿棍子轰,都轰不走。它舍不得它那一窝子崽。女人也一样,女人一抱上娃娃,就死心踏地的跟你过日子了。你等着,我今晚就过来帮你治她,保险她一下子都扑腾不了,乖乖的让你睡。”他唐哥打气道。
  “唐哥,可你总不能老跟着我吧。你要是不在我跟前,她逃跑了可咋办,我家里老的老,残的残,谁能撵得上。”栓柱还是担忧的说。1

  瘸子无奈的说罢,又埋下了头,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于是他唐哥便把自己治理媳妇的经验教给他,说道:
  “栓柱,你活过面吧,有句话叫做“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是越揉越津道,媳妇是越打越乖。别看你嫂子现在对我那个亲,可刚买来那阵子,也是个刺儿头,碰都不让碰。还老瞅机会逃跑,我一生气,就把她吊在房梁上用皮鞭猛抽,直抽的她皮开肉绽。我还把话撂出来,说这还是轻的,再要是发现你逃跑,我就抽了你的脚筋,让你连炕都下不了。打那以后,她就乖的像只绵羊,再也不敢胡扑腾了。三年给我下了两个崽。现在你也看见了,整天价娃他爸娃他爸叫的那个亲。要是我有事晚回来一会,她还抱着娃娃,在门口等我照我呢,一直照到我回来了,才一块儿吃饭。现在我就是让她走,她也不走啦。”他唐哥说到这里,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好让袁梅听见。
  为了给瘸子鼓气加油,他唐哥接着又说道:
  “现在我那条皮鞭也用不着了,回头我就给你拿过来。记住,对待女人绝不能手软。不听你的,就只管抽。再不成,就把她的脚筋给挑了,看她还往哪里跑。你就照唐哥说的干,保管明年这个时候,你小子就老婆娃娃热炕头啦”。
  袁梅就在不远的墙角靠着,瘸子他唐哥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但表面上却故做镇静。只是在心里搜肠刮肚的谋划着如何逃跑。


  坐在登子上的婆子分外高兴,为了表示对客人们的热情,于是又冲袁梅吩咐起来:
  “闺女!看碗里的水都凉了,快给你姨你叔们换些热水让他们喝。”
  “大妈!你娶了个这么贤惠俊俏的媳妇,这可是大喜事呀!光给我们喝白开水可不行,得给我们喝喜酒才成。”坐在炕头上的女人们异口同声地打趣道。
  “对!得给我们喝喜酒才行!”男人们也跟着打趣道。
  人们的这些话让旁边的袁梅找到了一线逃跑的希望,于是连忙接过话碴,向婆子讨好地说:
  “妈,我身上还带着一百块钱呢,趁今儿个亲戚们都在这里,叫栓柱去集上割些肉,买些菜,再打些酒。把亲戚们都请上一顿,也算是把我和栓柱的喜事给办了。”
  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哗哗响的百元大钞递到婆子手里。这钱是她离开林宅时,小英英塞给她的,有两千块钱呢。今儿个她先甩出一百块钱来,当然是为了讨好婆子,从而使婆子对自己更加信任。
  在座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无不称赞袁梅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婆子更是倍受感动。高兴的嘿嘿嘿只是个笑,嘴都合不拢,颤巍巍接过钱,说道:
  “闺女,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婆子说罢,把钱捏在了手心里,把脸转向瘸子道:
  “栓柱,这是你媳妇给的一百块钱,趁今儿个逢集,快去集上割些肉,买些菜,噢,记着挎上酒壶,再打上一壶酒,把咱们这些亲戚们都请一请”。


  看着袁梅的态度有了一百捌拾度的转变,瘸子自是欢喜。当下揣了那张百元大钞,背上褡裢,挎上酒壶,婆子忙把拐杖送到儿子腋下,连连叮咛道:
  “柱子!可不敢走小路,一定要走大路噢,大路平坦一些。一定要慢走,要走隐噢。”
  瘸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拄着拐杖,一歪一趔的摇出了屋门。
  栓柱一走,亲戚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也得回去给栓柱准备礼品了,哪有吃席不带礼的。山里人穷,不像城里人送结婚贺礼。一出手都是数百元的红包包。他们的结婚贺礼,充其量也不过是送上条羊肚肚毛巾,或者丝袜,手娟,什么的。这些,他们也不是那么现成的,还得到集上去买。因此,亲戚们都要走。
  一见客人们要走,袁梅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出极客气、极亲切的样子说:
  “叔叔婶婶们,咱们都是自家人么,就不要破费买东西了。”
  说的客人们越法不好意思坐下来了,于是,都忽噜忽噜往外走,都结伴去集上买礼品,口里说着:“那怎么行,得意思意思,得意思意思。”
  于是,袁梅双手搀扶着婆子,一块把客人们送出屋门。在客人们看来,她们俨然是一对亲切而又融洽的婆媳俩。



  袁梅搀扶着婆子一直把客人们送到大门口,并客客气气的向客人们叮咛道:
  “婶婶,姨姨,叔叔,唐哥,表弟,今儿个后晌都来吃喜酒噢。”
  婆子也乐呵呵的,甚至很得意的向客人们叮咛道。
  “记住噢!后晌都来尝尝我这儿媳妇的手艺噢。”
  “喜酒当然要来吃噢,今晚上娃娃们还要来闹新房,耍新媳妇哩”七大姑八大姨们喜喜哈哈的答应着都走了。
  送走客人们,婆子就忙活起来,她狠了狠心,把门后缸底子的白面全都刮到盆子里,拌上酵子活面,把面盆焐在温水锅里,一会功夫面就发起来了,袁梅便挽起袖子主动上前揉面,对婆子说:
  “妈,你岁数大了,就坐到炕上歇着吧,我来干。”
  袁梅揉好了馒头,又上笼蒸,馒头一上笼,又去扫院,把早上放炮的碎纸屑都扫的干干净净,口里自言自语道,“新房总得有个新样子。”婆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是有一百个戒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大白馒头蒸好了,在笼里冒着热气儿,散发着扑鼻的香味。袁梅下了笼,又和婆子商量炒菜事宜。
  “妈,你看做个四热四凉,共凑上八个菜行不行?”
  “行!行!闺女。热菜我看就炒个芹菜炒肉片,土豆蛋炒肉丝,粉条烩肉片,萝卜熬白肉。凉菜再来个拌莲菜,拌粉条,调豆付丝,拌绿豆芽就行了”婆子叮咛道。
  “好吧,那我现在就开始准备吧”袁梅答应道。
  “闺女,栓柱还没有把菜买回来呢。集市还在半山沟里,栓柱腿不行,走路慢,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所以闺女,你就先坐下来歇歇,等柱栓把菜买回来再做。”婆子劝道。
  袁梅没有坐下来歇着,又提着门后一只水桶去院中水窖提水。山里打不出水来,只能用水窖里积的雨水。袁梅一边提水,一边偷眼观看外面的地形。明里忙着准备婚宴,暗地里却在察看地形准备逃跑。这才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婆子哪里懂得这些,只是一心等着儿子把菜买回来。好让媳妇动手炒。
  不知等了有多久,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却还不见栓柱回来,婆子开始担忧起来,担心儿子一条腿,路走不隐,又背着个褡裢,会不会一头栽到沟里去。又担心儿子身上带的那张百元大钞,会不会被人抢了,被谋财害命了。婆子越想越害怕。


  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日头已经西沉了,却还不见栓柱回来,婆子心里愈加惴惴不安起来。后悔自己当时没敢让媳妇出去买菜。
  想到这里,婆子坐不住了,脚下就像有根五彩线牵着,蹒蹒跚跚一趟一趟往大门口走去,眺望了一遍又一遍。
  袁梅一看时机到了,就亲切的上前安慰婆子道:
  “妈,你看!起风啦,天凉了,小心着了凉。你先回屋去吧。要不,我去接接栓柱,帮他把东西背回来。不然,再等一会天可就黑了,路就看不清了,他一个人拖着一条残腿,又背着东西,摇摇晃晃的,一脚摇到沟里可咋办呀?”一边说着,一边就亲切的把婆子搀回屋里去。
  袁梅的这几句话,正说着了婆子的心病。再看看如同自己亲闺女一样亲切可人的袁梅,婆子的心里防线彻底消除了,戒心没有了。她甚至把袁梅当成了自家的亲人,只恨自己当时为啥没让袁梅陪着儿子一块去,路上也好帮儿子背背东西有个照应。想到这里,便催促袁梅道:
  “好闺女,快去吧,快去把柱子接回来好炒菜。晚了,亲戚们可就过来了。唉!栓柱瘸着一条腿背东西就是不容易,有你去帮他背着就快多了。”


  在婆子的催促下,袁梅大大咧咧走出了院门。
  门外有一条陡直的羊肠小道向沟下通去。袁梅估计,这条羊肠小道是当地人常走的截近路。瘸子家的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们,不是说也去集上给栓柱买礼品去了吗,那么他们从集上回来。肯定抄的是这条截近的羊肠小道了。如果自己再走这条截近路,岂不和瘸子家的亲戚们碰个正着。因此,袁梅没有选择这条截近的小路,而是舍近求远,走那边的一条大路。
  这条大路看起来比较宽敞平坦,两边杂草丛生。是山民们挑担子,推小车带着自家的山货去赶集时常走的一条路。
  一来到这条平坦的大路上,袁梅撒开腿就跑起来,她生怕那些人发现了追赶过来,恨不能立刻就逃出这个虎狼之窝。
  当袁梅一路小跑着下了第一道坡时,太阳已经躲下了山,给西边的山巅上涂上了一层鲜艳的红色,像是谁把殷红的鲜血泼洒在山巅上。袁梅估计,这个时候,婆子家的小屋里,大概已经宾客满堂了,瘸子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已经盘腿坐在了炕头上,正馋涎欲滴地等着她接回栓柱去炒肉哩。  



  当袁梅顺着山坡又拐了一道弯时,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将要消失了,黄昏的阴影开始向沟沟洼洼里扩散开来。
  这时候,就听见坡下面隐隐约约传来了“砰啪砰啪”的声音,好像是木棍撞击地面的声音,袁梅立刻猜想到,可能是瘸子回来了,瘸子无论如何是抄不了那条陡直的捷近路的。  
  “砰啪,砰啪”的响声越来越近,袁梅忙向坡下眺望,果见离自己约莫有二百米开外的坡下边,走上来一个人。依稀可见,那人一肩低一肩高的,大幅度的摇摆着,活像一只旱鸭。肩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腋下拄的拐杖吃力的叩击着地面,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看来,那人无凝就是瘸子了。袁梅立刻警戒的想,绝对不能和瘸子面对面碰上,得赶快躲起来,可是往哪里躲呢?她环顾了一下周围,道路的一边是光秃秃的崖涯,另一边是幽黑的深沟,哪里有藏身之地?那么,就干脆当着瘸子的面硬跑,瘸子肯定是撵不上的。但转念一想,瘸子虽然撵不上,可他肯定会张大嘴巴大声呼喊大声求助的,这山里坡上坡下的人们都有点沾亲带故,他们一但听见栓柱的喊声,就会马上跑过来的追赶的。不行,当着瘸子的面硬跑是绝对不行的。
  “砰啪,砰啪”的声音愈来愈近,怎么办?情急之下,袁梅只好一头倒在地上,趴倒在路边的野草丛中,把头埋在草丛里。厚厚的野草丛虽然掩盖不了袁梅的全身,但必竟有所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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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啪砰啪”的声音愈来愈近。袁梅估计瘸子已经来到跟前了,于是她屏住呼吸,把头紧贴在草丛中,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一下。
  “砰啪砰啪”的声音越过头顶,渐渐的,声音又小了,说明瘸子又走远了。


  “砰啪砰啪”的声音愈来愈近。袁梅估计瘸子已经来到跟前了,于是她屏住呼吸,把头紧贴在草丛中,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一下。
  “砰啪砰啪”的声音越过头顶,渐渐的,声音又小了,说明瘸子又走远了。
  其实,那瘸子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赖以保持平衡的拐杖上了,唯恐身体失去平衡而摔倒,因此,他虽然经过袁梅跟前,眼睛却一点也没有敢往脚边的草丛中瞅,所以没有发现趴在草丛中的袁梅。
  直到“砰啪砰啪”的声音渐渐消失以后,袁梅这才直起腰,从草地上爬起来。她仰起头朝坡上面望了望,发现瘸子已经走远了,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忙向坡下小跑而去。    
  也不知又跑了多久,黑夜向一张墨色的巨网 ,扑天盖地罩了下来。山野里一片黑暗,天地融合在一起了。崖畔,岩石、枯树,衰草,都变得奇形怪状起来,仿佛一群群黑色的怪兽。黑森森的谷底,不时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风,又像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一群魔鬼,哭着,嚷着,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袁梅硬着头皮,头也不敢回一下,直着头,沿着山坡摸索着往前行走。
  忽然,远处黑黝黝的沟底出现了一串串游动的火苗,那火苗忽明忽灭,飘飘悠悠,仿佛一群游魂。难道那就是家乡老辈子人说的“鬼火”,难道自己真的遇上了鬼?袁梅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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