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运开细数过,村里姓严的七家。姓伍的五家,远比不过姓杨的。而且严伍两姓不发人,女子都不多的,男孩子就更成了大熊猫。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叫了严伍台就改不了的了,上了官家的名册,还上了皇家的地图,你想改就改么?不过不要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叫什么名都少不了王土。
想到王土,便又想到上下五千年。
漫长封建王朝的递接,让中国的封建文化根深蒂固。孙中山的资产阶级革命本应能够彻底根除封建土壤的,实现社会嬗变的一次彻底地否定。但其革命的不彻底却生出怪胎,大军阀打小军阀,你来我往,社会与封建并没有两样。也就是说,孙中山革命的没有彻底也就没能完全否定封建社会。毛泽东又用了革命,又一次否定了前面的,否定之否定,还是把最初的那个东西给承袭下来,不仅仅是形式,内容的变化也不够明显,如官本位,如等级。回潮于封建的土壤没有彻底根除。民主的力量很难以形成力量。
正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思乱想,江踏子上的人头冒出来一撮头发。
竹笋似地,起先头发,继而眼脸、双肩、胸脯、腰胯,整个轮廓开始完整地显露出来。一身的藏青色中山装也未能遮挡住那和谒的气氛。
这头脸让杨运开的眼立时光彩起来。他立身时拱翻了他们家的长条椅,跳过那约有25公分高的大门槛,朝江踏子扑过去:“杨老师!”
“杨运开,恭贺你了!”
杨老师的第一句话让杨运开并没有回过神来。与此同时,杨老师从中山装上衣袋里掏出一条纸片——正是这张比不过巴掌大的50克的机器纸,从此改变了杨运开的命运。
杨运开这才缓过来:我考上中专了!
他接过纸条,长方形,长约20厘米,宽在7厘米左右,50克的白的机器纸,绿色的油墨印出的几个字并不十分清晰,更看不出喜庆的意味。
录取通知书
杨运开同学,你被录取为石油工业部江汉石油学校正取生。
石油工业部江汉石油学校(章)
1966年7月26日
备注:报道时间,另行通知
“妈妈,杨老师来了!”
从厢房出来的是一位约40余岁的女人,那是杨运开的母亲。她将手在围裙上正反擦过,说道:“杨老师稀客!”
“不稀客。我是第二回来了。”
杨运开记起来,自己的中学录取通知也是杨老师送过来的,杨老师是自己的贵人,杨运开这么想。
“是是是,老师来过的。”
“大大,老师来了!”
杨运开的大大快步向老师走过来,并递上一枝烟,连声说道:“老师坐!坐!”
在大大招呼杨老师的同时,妈妈已转身去厨房忙碌去了。厨房就在厢房里。母亲一会就端上一大碗红糖水:“老师喝茶!”。说罢转身又进了厨房。
“大大,看这个!”杨运开把纸条递给父亲。父亲把脸贴在纸条上,好似要把那纸条吃下去的样子。父亲近视,每每看他的那些个论语孟子们都是贴得近近的。好像看明白了,他对老师说:“多谢老师这么多年的栽培!”
“杨运开自己也十分努力的。我记得刚上初中时,教数学的马某铭老师说过,他的成绩在班上不在前列。但在二年级他就跑到前面了。他学习刻苦。”
父亲点点头:“我这孩子太老实,很能吃苦!”
“好了,别光顾说话,让老师洗洗手吃饭!”
待父亲把水端过来给老师洗罢手,母亲的大碗已摆上了桌。
“太客气了,我不饿。”杨老师摇手。
“哪有不饿的!黄潭到这快20里路了。”
大碗里全是荷包蛋。杨运开粗看了一眼,八个大鸡蛋。
严伍台的人们待客就是吃鸡蛋。大碗8个中碗5个小碗4个。不弄6个的。6和禄在严伍台的人的口中都是一个音。吃6个鸡蛋是谓满禄,他们认为,阳寿已尽的人就是禄满了,是对客人大不敬的。
杨运开听严伍台的人讲过,那年,那个打铁的黄陂佬来严伍台打铁,打到杨某斌的家。杨某斌就打了六个鸡蛋给他。
“黄陂佬,六个鸡蛋在我们严伍台是大礼。你想啊,六六顺啊。”
杨某斌是严伍台的牛皮佬。
“多谢,多谢!”黄陂佬说过这么一句,就把那六个一扫而光。
“黄陂佬,吃了鸡蛋快回家,别在严伍台过了。”
杨某斌那天晚上还对周某兵说,黄陂佬过不了这晚。
可第二天一早,黄陂佬的铁锤声比前一日响了好高。
据说杨某斌的脸色在那一天就像胃出血患者的臭臭的分秘物。那天,杨运开没能接触过杨某斌,自然无法证明这个据说是有说而无据呢还是有说也有据的?
不过,天门的人对六个鸡蛋是肯定不会动碗筷的。
杨老师吃起来很坚决,看样子他并不是不饿。也是,从黄潭到严伍台20里,没有汽车,汽车天门才有。也没得公交车,公交车武汉才有。黄潭的自行车也难得一见。杨老师靠两条腿丈量10000米,一碗米饭恐怕早就没了,自然要吃得坚决,不然对不住自己。
那是杨运开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老师,七屋岭的人。他是个很喜欢看不起人的老师,虽然两条腿不一样长,但这不妨碍他每天把小分头梳得蚊子都歇不住。他对苕不过的杨运开老是把一个曰念做日纠正不下于二十回了,终于在一天忍无可忍了:“傻瓜!真正的傻瓜!”从此杨运开有了个新的名号,并且一直跟随到六年级。本来,杨运开后来有位姨妈给他说一门亲,正好是他六年级的同学吴某在。那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姨妈说很有把握。可人家看不上杨运开。也是啊,谁看得上傻瓜呢!好多年后,杨运开已是物换星移了,回老家,竟在七屋岭与李老师见面。
刚好李老师的裁缝铺就在路边。
“李老师!”
李老师怎么也记不起当年的这个学生。李老师是个有些傲气的人物,杨运开这样不出众的小学生,他理应不在话下,于是记不起好似顺理成章的了。直到杨运开用许多语言与词汇说明后,戴老花镜的老师才认出面前的学生。不过他好像早忘了他给这个学生的一个雅号,很自然地哈哈:“都成人了!”
杨运开走时,把给父亲买的好酒拿出一瓶来给了自己的老师。
杨老师给杨运开送来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正是杨运开十分想要的。虽然祖母已经不在了,祖母的话还是活在他心里旋动着。上了中专,就可以离开严伍台了,就可以听不见雷都寻不到的了,还有那参死江的了。他虽然笨的,但却明白那不是好话。
谁也不愿意听不好听的话哪!
不过,他的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来,不是凭他的本事考得来的。他估计自己,就凭本事去考,考个中专,应该是不比吹去桌上的灰那样的费力的。今天的杨运开比之几年前的那一个,也不是可以在同一天说的了。
@严伍台
谢谢各位朋友来访!
请朋友们支持,每次顶贴只顶一贴。
@严伍台2013 2015-03-30 11:57:35
40多岁的杨老师虽是教书,少晒太阳,但不比父亲年轻多少,鬓角都有了白色。杨运开后来读了左传,才知道这叫二毛,黑白都有的人就叫二毛。据说,古时的人打仗,不杀二毛的,也就是对那些上了年纪的兵,都会不忍心下得了手的。杨老师叫杨某章,教杨运开政治。杨老师的政治比黄潭街上茶馆里讲故事的老头有趣活多了。一次,他拿两个苹果放在讲台上,一大一小。他问全班同学:如果有个四岁的孩子看到苹果,他会要大的还是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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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情儿A 2015-03-31 10:34:46
高手就是高手,写得面面面俱到!这到底写的什么?????????????????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难道舞文弄墨里面写小说都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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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伴孤影 2015-03-31 11:5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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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发四弹.你有些累了!
我得谢谢你呀!
让我长了见识!
学校里有同学吃得退学了,得了肝病。杨运开不知为什么没得肝病,只是面色有几分黄。不过他也有几分阿Q,能活下来已很感恩了。所以,杨运开一心想上中专。中专听说还包伙食费,后来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点。他想上中专,他的上一年级有个叫陈某先的好看的女孩都上了成都气象学校。他就想上中专。好在很多同学都想上高中,如李某庆、万某玉的。可是有人不想让杨运开升学,中专也不让的。在小组讨论时,那个万某玉当面说了诸多杨运开不能升学的理由。杨运开当然不服气:那就再考一回。哪回我都考得在你前面,凭什么你能上我就不能上?
这时候,贵人来了。
所以杨运开总结自己一生,认为人是有运气的。自己的运气还可以的。他只是没有想起,他的运气与社会的大背景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邓所长是徐黄公社卫生所的所长,老的党员,他是进驻黄潭中学工作组的组长。他认识杨运开。杨运开的哥哥当兵前就在卫生所学中医。有个老中医叫黄伯。黄伯带了四个弟子,他哥哥是大弟子,记得还有三个弟子,一个叫邓某成,一个叫陈某生、最小的一个叫杨某贵。杨运开上小学六年级时,夜自习后回不了离校12里的家,就常常去哥哥那儿住一晚的,认识了邓所长。
一天,邓所长叫杨运开去了工作组。
“你想升学啵?”
“想!”
“高中还是中专?”
“中专。家里没钱上高中。”
“呵,我知道了!”
据说,邓所长讲,贫下中农的孩子应该升学。杨运开考试在班上也在前面,而且哥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的弟弟不升学,那还叫谁升学?
工作组长的话一锺定音。万某玉等不好再说什么了。再说可能就有立场问题了。
情儿,我已知道是谁.不会是你的。
杨运开当时并没意识到升学对自己意味什么,只是在几十年后,才感到了幸运。那些上高中的同学包括上卫校和师范的同学后来都要回学校复课闹革命,复课闹革命的最终结局就叫了个回乡知识青年,而石油学校的同学因武汉军区韩某山副司令员的干予,一个不准离开,理由很充分。
“看来发展石油工业,还得革命加拼命。”
最高提示。
一个最高指示就没有人再说什么的。整个黄潭中学一共10多个同学:杨运开、马某运、王某元、肖某仁、王某周、陈某仁、刘某宏、张某荣、滕某芳、涂某发、曹某生、张某香等。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校闹革命。
可怜的万某玉等,回校闹了革命,革命不多久,就回了故乡。据说,他还高唱了当时很流行的一支歌:春风送我回故乡。
杨运开想起了先人的一句很有名的话:与人为善!好心人才会有好报的。今生富贵为何因?前世乐善好施人。这几句话杨运开一生都记着。真的,人在做,天在看。杨运开很坚定地相信个中一定有个叫唯心的东西在里面。佛学认为个中有深刻的因果关系:今生坐牢为何因?前世作恶不让人。今生无病为何因?前世采药救病人。今生多病为何因?前世洒肉供佛前。今生猪狗为何因?前世皆因骗害人。今生牛马为何因?前世欠债不还人。……。由不得你信还是不信。这是事实!
杨老师离开后的当天夜晚,杨运开家里并没有与平时不同。
杨运开是个不起眼的人,平日看来还真有几分不灵光,虽然读书不与别人相同,但没有多少叫人看得上眼。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就是刘某发。在村里当个把的刘某发曾不止一次对人说,我们村,将来就杨运开算得上这个,他举起右手的大母指。不信,你们会看到的。
当晚,刘某发来了,还提上一瓶西凤:“大哥。”
据说,刘某发与杨运开的父亲是老表,什么表,杨运开不明白。
“你这个儿子不木,这叫大智若愚。你想想看,这严伍台,这些有几个读书上腔的,李某喜、何某美的儿子读了两个六年级,从徐马湾读到刘巷子,都没考上。还那个杨某德,皮子的大儿子,行李被子都备了一屋,还是没考上。杨运开能考上,他与别人不同。别的人,说穿了,都是陪太子读书!”
父亲有点惶恐,说:“你高抬他了,高抬了。”
“我把话说到这儿,不信,你往后看。”
这话算得上远见卓识。许多年后,杨运开还真的当上了副省长,那时他才43岁。若不是因为要与欣儿朝夕相处而去大学任教,他还可以上爬的。
刘某发走后的当天夜是晚,月亮还很大的,月光从厢房顶的茅草缝中透下来,杨运开没有睡得着。
刘某发的话能不能当真呢?
刘某发并不姓刘,他姓胡。刘某发其实也不算是严伍台的人,他的老家离严伍台不远,叫个黄泥巴湾。杨运开还记起来,哥哥的第一个女友就是这个湾的,杨运开没见过,只听说有点聋,长得好不好看,杨运开不知道。反正哥哥没有喜欢过。哥哥后来的女友天仙一样的,听说有个人追她追了好久都没有追上,后来当了爷爷,都还没忘来看看年轻时追过的人。
可见人心很痴的。
刘某发是倒插门到来伍台的。这边的这家人姓刘,没有儿子,就叫刘某发来立了门户,也把胡姓改做刘姓了。他来后,这家人丁大发,除第一胎是女的,后来一连七个儿子,止都止不住,所以把个女儿看得似个宝。
这么个旺丁的人,应该说话是得分寸的。
但愿。
要当石油工人了。
“锦绣河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下。……”
这是他第一首爱唱的歌。他的音乐总是60多分。他很少唱得一首完整的歌。
这一首他却记得住。
村里去年底就来过石油队了。叫过什么1006钻井队,远不如那个32111钻井队有名气。
不过,他还是去看过了。
井场就在刘某发家的大禾场旁边。那个铁架子好高大,比村里最大的皂角树都高出好多。几根钢丝绳上套着一个大的滑轮,滑轮就叼一根长长的空心铁管旋转着,还有水从钻台下流出来,有人还从那水里淘砂。
淘金吗?杨运开问过,工人们说是要看砂里有没有石油。要是有石油,这里就要修大马路了。
杨运开隐约听湾里人说过,西头的坛子钵子的大女儿找的就是个石油工人。回来可威风了。
这活累人。工人们说他们一月的粮票有52斤。乖乖,能吃得下。不过杨运开能吃,一天都不到两斤,应该没问题。
杨运开想得便入睡了。不过,入睡前,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找个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欣儿,那曾是约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