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长篇小说《记得说过我要你》——一女三男和一男三女的灵与肉。


  第二章


  黄的又透一点红的月亮斜倚在西天,天是没有云的,星星们在东南西北中的天上散漫着,要睡的或半要睡的样子,光淡得和没有强似一点点。因此,那月从没有叶的树枝缝漏下的光好像鸡蛋黄冲了很多的水那样,让屋台上的地面洒上淡淡的一面,使这仲冬的清晨有了暖暖的色调。只有夜鸟不知从哪里叫出声来。鸡们自是不甘落后,此起彼伏地在严伍台的每家每户的鸡笼里发出声音来,响亮而又充溢着朝气。
  杨运开好喜欢这个早晨,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他立马进屋找出来姑父给的那支钢笔,写诗:有月红黄色,高挂在西天。中间的他已记不住,只知道最后两句是他刚刚读到过的那个姓陶的渊明先生的诗句:此中真有意,欲辨已忘言。
  姑父给的笔是杨运开极为尊重的。姑妈嫁到渔薪河的姑父家时,就是杨运开那年上学因不会理解你叫什么名而没有上成学的那一年。姑父与姑妈都骑的是高头大马。那时的姑父还是一个小伙子。他对杨运开与姑妈对杨运开一样好。他们都受了祖母的影响。所以每当杨运开去渔薪河玩,第一个就是吃粉,那是好吃的不得了。再就是常给杨运开礼物。笔就是姑父给杨运开的生日礼物。所以杨运开心里总是祝姑妈与姑父万寿无疆。可惜,姑父没有万寿,五十寿都不到。他有个咳的毛病,叫个什么肺结核。说起来很骇人。不过杨运开每次去渔薪河都与姑父姑妈睡在一起,一点也没咳过。姑妈也一直健康,现如今仍是健康。姑父在渔薪河交易所里做事。那个镇子很大,是天门西边一个很大的场口,南来北往东经西过的客商,用文人们的形容有点像过江的一种鱼那样一个挨一个。姑父就在市场里东转一转,西看一看,给谈妥的买卖双方约称。姑父的公平远近皆知。于是买卖双方皆大欢喜。姑父也就先进了,人们叫先进工作者。奖状挂了满满的屋子,奖品也是一年一件,盆啦,毛巾啦,钢笔啦。姑父的孩子一个个都小,姑父说,杨运开会读书,好笔要给杨运开。于是,这笔就成了杨运开的最爱。最爱就是谁都不让拿走的。只有杨运开的朋友陈某敏可以看一看。这一看也让杨运开后悔得不得了。几次看过后,陈某敏竟然把笔弄得杨运开见不着了。他也赔了。赔的那一个让杨运开不喜欢。因此,杨运开再也没有写出过那一早晨那样的好诗。他自称与一个姓江的人一样,火没了,据说是柴尽了。当然罗,没柴还会有火吗?这个都不懂!
  这个早晨的月叫杨运开欲辩已是没话说了。可惜那诗!
  写诗完毕后,开始做早餐。
  杨运开从小与祖父母住在东房里,直到上石油学校。每天早上鸡叫第二遍,祖父或者祖母便喊道:“上学了!”
  杨运开自从那早晨写了好诗后,一直想有个书房。可祖父母的住处小得摆了两张床后再就摆不下一把夜壶了,只得把夜壶放入床下,晚上用时,为省点油钱,就用手去摸它。弄倒了它,液体们便横溢了,空气中便有一种人体发出的别样的味。这个细节后来被杨运开写入文章,长江日报那个某兰编辑竟说看到了神仙来的一笔。
  @严伍台 太忙了。我就不一一回了!
  借早上的好时光,问好各位朋友——早上好!



  鸡叫第二遍相当于几点钟,那时没有个钟,只好听鸡叫。后来杨运开有心观察过一回,约是早上4:30分。
  起床没有灯,电在那年头,人们的认知一片模糊。油灯要钱。杨运开睡前把上衣放在枕边,弄条板凳放好裤子。他摸到上衣,再套上裤子,又摸开房门,穿过中堂屋,推开父母的西房门,而后打开厢房门进入厨房,这才点上灶台上的油灯。
  点上油灯,他听见有蛤蟆叫。杨运开耳不灵,三岁时患中耳炎,家里没钱,父母未在意,耳就不灵。记起上五年级,班主任朱某香是哥哥的老师,特意把他放在第一排,他仍听不清老师讲的什么,只看老师的嘴型来领会。成绩自然是班里垫底的了。听不见又让他与外界似是而非,这又叫人们叹道,这孩子一辈子完了!
  蛤蟆的叫声好像更大,他这才拿过油灯,顿时吓得尖叫:一条火烧根盘在水缸与灶的夹角,蛤蟆的后腿已在蛇的嘴巴里了。
  尖叫归尖叫,他也不敢叫父母,父母才不喜欢他吵瞌睡。
  他找来大铁锹,他知道,要看准头才能下锹的。他用力下锹,死死地按住蛇头。那蛇用力挣着,身子都缠上锹把。不能松手,直到蛇不动了,他才用锹把蛇与蛤蟆铲到屋外,这才看到月亮是那样的美丽。
  有几人能发现这样的美丽?
  杨运开为自己的幸运使劲儿甩甩胳膊。他突然记起早起的目的了,三步两步回到厢房,找出红薯,洗净、切片,点燃柴火。
  红薯片快熟时最好放点蒜苗,那才叫香呢。
  熟后,他大口地吃了一碗,而后又盛了一瓦罐,用个包袱提好,就出了门。月亮又下了半根竿子,也没先前的红黄了,台坡子下已有了赶早集的人们的说话声。杨运开摸下江踏子上学去。
  徐北小学在徐马湾。徐马湾离严伍台人们说是五里,其实现在看来至少有5000米。走到胡某四门前就算出了村子,要过一道潭家桥,桥是木头的,有些板被人们弄了去做柴火,过去是要小心。这不算什么,杨运开走得太多了。
  过了桥就真正要小心了,过桥不远就有三个坟,两大一小。村里人说他们曾见一个鬼把头抱在怀中梳啊梳的。这女鬼死过好几年了。死是吊死的。死时才30多岁,阳气特盛。据说中午都在与人们一起挖地皮,就是把屋里的土挖出来做肥料。那时不兴化肥,屋里的地皮就是好肥料,常搬倒夜壶的地皮不肥都无人信的。好好的人挖罢地皮,下午就没了。那阳气自然地旺了,常常夜间出来游荡,可吓人了。
  杨运开有自己的办法,走过那坟边时就大声唱歌:小鸟在前面带路——
  只要走过那坟,他就撒开步子跑着,他的长跑第一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说实话,他不怕那个男鬼,那个鬼生前是肺病,老咳血的。也不怕那个小鬼,他比杨运开小。小鬼是在两个大人不在了后才死的。要不是那个女鬼吊死,那小孩应该都快60岁了。所以说,不让自杀的人进天国还是有道理的。
  过了那坟就到了薛李台。从大薛李台和小薛李台之间的巷子穿过,中间至少有4里路没人家。那是一条斜的路,两尺来宽。两边的庄稼早没了,只有泥土的气味在晨风中窜动。天边有了鱼的肚皮一样的色,采荷台就可以看见影子了,徐北小学也就不远了。不过还要一鼓作气,不然,早自习就要迟到了。
  到校时,厨房的徐伯,一个60余岁的老伯招呼杨运开:“这早啊!这儿子真能吃得起苦!”说着,那位慈祥的老人便接下杨运开手上的包袱——中午,他要给这个孩子把红薯汤煨热。杨运开中午是不回家的,因为来回近二十里路,会让他赶不上上课。
  太阳出来了。
  教室里,吴某在还有陈某仁已在读书了:下雪了,田野里白茫茫一片……。
  杨运开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母亲就常说:“这个参死江的,和金叔一个模子磕的,雷都寻不到的。”翻译一下,大约是,这个该淹死的,和傻子金叔一个模样,雷都想把他消灭,但又不好寻找他。


  金叔离杨运开隔两家,中间青儿一家,还有任某堂一家。那男人30多岁就干不了活,做家庭妇男。原因是他有一个大卵子,夹在裤裆间干不了活。其实那只是个疝气。严伍台人没钱,动不了手术,导致金叔不能下地。他人不傻的。
  杨运开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患有疝气的男人相比。但有一点他明白,他是太笨了!加上耳不好,獐头鹿耳的。于是他很想检测自己是不是憨子。他扭自己的耳朵,还掐自己的胳膊,还是觉着痛的。有一天,天下着一点小雪,杨运开放学后,赤着脚走在路上。路上的人此刻都不在路上了。他就把那件没有了前襟的棉袄脱下来,这样就是光光的一个身子了,他要看自己知道不知道寒冷。他认为傻憨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些的。可是风太大了,雪花落在身上刺得和小刀扎一样。
  不能这样!我会病的。他赶紧将那棉袄套上。自己知道冷啊!他好一阵高兴。不过他还认为自己傻憨了,和人有些距离。人应该是聪明的。于是,1959年分饭吃的时候,母亲分给他一小碗,他也不争了,饿死一个傻憨子对于这个世界应是一大贡献。他亲眼见钟家婶娘的兄弟的儿子饿死在村头。那个可怜的孩子,很小时就没了母亲,父亲犯了事坐牢,继母赶走了他,来投靠姑姑。有六个孩子的姑姑,尽管姑父是公社的副社长,仍没有办法多余出一份食物,一任他在一个冬天饿死在一个稻草堆里。
  杨运开当然不想饿死,他早在秋天的时候,就业已拣了好多的别人没收干净的玉米棒子,他把它们藏在神柜里。如果母亲不给他喝那胡萝卜水了,他就把玉米拿出来吃。
  “我的遭孽的儿啊!”祖母看到老长不高的孙子,常常这样的叹气。
  终于有一天,婆媳俩开战了:“恶巫,你这个恶巫!没见这么两样心的女人。他是后娘养的么?他不是你身上的肉么?你这恶巫!”
  “你这老东西!有本事你就弄去养啊!”
  杨运开就跟祖父母过了。放学的时候,就与祖母一道挎个篮子,走过人家门口,祖母就“菩萨啊,可怜我这孙儿啊!”
  好心老人们有的拿一块红薯,有的给一个胡萝卜。
  杨运开很羞于说那叫要饭。他称为讨米。讨米那段日子,正是冬天。冬天里的稻地没有犁过。祖母就带他讨米,有时也在稻地里寻找,寻找些收稻人漏下的又叫拾稻人漏下的穗子与颗粒。
  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叫庙湾的村子旁,雪下得好大了。杨运开便和祖母躲到一个大屋子的檐下。屋子好大一栋,门也洞开,却没有一个人住着。
  这叫杨运开不解。
  @严伍台 2015-04-07 17:22:30
  金叔离杨运开隔两家,中间青儿一家,还有任某堂一家。那男人30多岁就干不了活,做家庭妇男。原因是他有一个大卵子,夹在裤裆间干不了活。其实那只是个疝气。严伍台人没钱,动不了手术,导致金叔不能下地。他人不傻的。
  杨运开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患有疝气的男人相比。但有一点他明白,他是太笨了!加上耳不好,獐头鹿耳的。于是他很想检测自己是不是憨子。他扭自己的耳朵,还掐自己的胳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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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金爱女爱金禹 2015-04-07 18:45:16
  原汁原味的生活,一般人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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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各位朋友光临!



  祖母便讲起来。房子的主人一个叫达高,一个叫达才。他们都当地的大户。
  “大户好不好?”
  “大户很有钱,米多的吃不完。对周遭的人们都还好。”
  “好。那为什么屋里没人了?”
  达高达才人不坏,但却无后。老婆找了几个,个个都没生。两兄弟死后,这屋就绝后了。也没人敢来屋里住了。
  杨运开朝屋里望一望,黑黢黢地。他想进去看一看。祖母拦在了他的前面,“这屋阴气重,不能进的。前年徐家大湾的一个人进去,出来就病,没几天就死了。”
  杨运开倒是不怕死。
  “婆婆,我年轻阳气好旺的,不怕。”
  “那我就和你一起进去。我得在你前面。”
  祖母就在前面,她用打狗棍牵着她的孙子。进得里面,只因外边的天上有很厚重的云彩,要好一会才能看清东西。房里的床还在不过都是灰灰的。杨运开用一摸,手立马就灰了。祖母一根棍子横过来,想挡住杨运开的行为,但没挡住。
  “死人的东西,不能摸的。”
  还有木柜,上着锁。厨房里满是蜘蛛网。祖母就用木棍在面前晃动,把那些蜘蛛网打掉。
  厨房里的大锅都在,碗没有看到。
  祖母又带着杨运开转到一间亮一些房子,横躺着几个好大的木柜。
  “这叫窝柜,装粮食的。”
  一听说粮食,杨运开觉得屋子亮堂了许多。
  “打开看看吧?”
  “死鬼的东西动不得的。”
  “不怕。看一看不怕的。”
  祖母拦不住他,“我来,你一边看着。”
  说着祖母就上去掀那柜盖。可柜盖不动。
  “死鬼还护着不让动呢?”
  “婆婆,你的力气太小了,我来。”
  “我的儿别动。婆婆半截都埋进土了。你可来不得。”
  “不怕。我阳气旺。”
  杨运开一上去就把那盖给掀开了。他很奇怪,那盖轻轻的,婆婆那么大的人却掀不动,还真是自己的阳气大么?
  柜子里好像有东西。
  “快快下来。我们出去。死鬼回来了!”祖母惊叫起来。
  杨运开不管,他伸手摸了一把:米?
  “达高达才,你们要收就收我,不要动我的孙子,求求你们了。”
  这当儿,杨运开已把口袋装得一半了。
  门口有人叫:“哪个不怕死的在里面?”
  祖母就把杨运开用命拖出来。一看那人她就喊:“肖娃子,你到哪去?”
  那个叫肖娃子的人不是娃了,很老的一个阿巴。
  “是你啊。吴家大姐。”
  “是啊,是啊!”她接过孙子手上口袋,又把他推上前:“喊肖婆婆。”
  杨运开喊了肖婆婆。
  那肖娃子打量着杨运开。好一脸地奇怪。
  她阴着个眼:“你叫什么?”
  “杨运开。”杨运开很不能明白她的目光。
  她绕杨运开转一周。一会她走近祖母,说了些什么。
  祖母一脸惶恐:“是有些怪的,我拿那盖像有好重,他轻轻就拿开了。”


  肖娃子又过来摸一摸杨运开的脸:“我这老东西也来沾一沾某星的光。”
  杨运开实存不明白她嘀咕些什么。
  “儿啊,不瞒你说,”肖娃子眯着眼,“进得这屋的,没人能活下来的。那个米柜子是观音老母贴过封的。谁都晓得那柜里有米,我也晓得,放米的时候,我在达高家做老妈子。达高几年前死时还说,能得到这柜子的米的人,是菩萨看中的人,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肖娃子一顿:“不怕死的也有,拿得出的人却没有。恭喜你了儿子,恭喜你啊吴家大姐!你的好日子不远了!”
  婆婆接过来:“我们小户人家,不要这家产,要不得的。”
  “你这老阿巴,人家达高都说了,那是他的了,天都看着的。这儿子将来要发的,你家祖坟好啊!”
  杨运开有些不太耐烦,他看到肖娃子手上有只口袋,忙拿过来:“婆婆,这米给你,我再去拿。”
  “好福气,吴家大姐,你孙子有菩萨心,好啊。”
  杨运开转过身又进了屋。他的祖母又走在了他的前面,肖娃子也跟进了来。
  杨运开装了半袋,把盖盖好。
  他的祖母还像还不放心:“肖娃子,你可别到处说啊。”
  “还用着我说,这十里八里都晓得。但都没那个福啊,也没那个胆的。”
  这天傍晚,是杨运开吃得最饱的一回。婆婆还叫他给父亲送了一碗:“儿啊,今儿个的事,是天意,谁都不能说的。”
  果然,母亲见到那白米饭就问了。杨运开没讲。讲了母亲会生财心,就会学那上太阳山的老财,最后死在了太阳山上。他不想母亲去冒险。他怕没有了母亲。母亲虽然常骂自己,但母亲只有一个,没有了母亲这辈子自己就真个是没娘的孩子了。
  南无阿弥陀佛,你让一个傻憨的孩子走过一段如此悲怆的岁月——总算活下来了。
  所以,杨运开最不能忘记的人就是祖母。当他在读初二时,那是1965年元旦,杨运开在学校组织联欢晚会后的第二天回家,叫祖母,她是再也呼之不应了。那天,杨运开没吃饭,只在那里流泪,那天,周某兵在给家里垒灶,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见一个孩子这么伤心的。”
  祖母是在坑边洗高梁米起来时倒下,脑溢血。她躺在床上任这个孙子呼唤,就是只有呼吸,就是不说话。在第三天,她连呼吸也没了。家里的人放倒了一棵大柳树,做了个棺材,埋了祖母。那天,杨运开哭得很凄惶。要知道,就在上个星期天,祖母还给他做一罐子香干子炒肉。就一个星期,祖母没了。
  情有可原,愚憨的孩子没人喜欢。母亲不悦杨运开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割猪草,铲车前子,搂柴火,还有挖藕,自自然然让杨运开的童年流泪。
  鲁家湖,一个不大的湖,冬天了,湖草枯黄地在风中摇摆。
  杨运开在挖藕。
  达高家的米虽然祖母一天只是入一小把,更多的是胡萝卜和胡萝卜缨,但还是完了。杨运开还想再去取米,祖母不让。
  “儿啊,人不能贪心。菩萨对我们够好了。我们要靠自己。还有,儿啊,将来不遭孽了,要把达高家的米还回去啊!”
  果不其然好多年后,杨运开当真的不遭孽了,且有了一些发达,还确有其事地还回过达高家的米。这当然是30年的后话了。


  肖娃子又过来摸一摸杨运开的脸:“我这老东西也来沾一沾某星的光。”
  杨运开实存不明白她嘀咕些什么。
  “儿啊,不瞒你说,”肖娃子眯着眼,“进得这屋的,没人能活下来的。那个米柜子是观音老母贴过封的。谁都晓得那柜里有米,我也晓得,放米的时候,我在达高家做老妈子。达高几年前死时还说,能得到这柜子的米的人,是菩萨看中的人,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肖娃子一顿:“不怕死的也有,拿得出的人却没有。恭喜你了儿子,恭喜你啊吴家大姐!你的好日子不远了!”
  婆婆接过来:“我们小户人家,不要这家产,要不得的。”
  “你这老阿巴,人家达高都说了,那是他的了,天都看着的。这儿子将来要发的,你家祖坟好啊!”
  杨运开有些不太耐烦,他看到肖娃子手上有只口袋,忙拿过来:“婆婆,这米给你,我再去拿。”
  “好福气,吴家大姐,你孙子有菩萨心,好啊。”
  杨运开转过身又进了屋。他的祖母又走在了他的前面,肖娃子也跟进了来。
  杨运开装了半袋,把盖盖好。
  他的祖母还像还不放心:“肖娃子,你可别到处说啊。”
  “还用着我说,这十里八里都晓得。但都没那个福啊,也没那个胆的。”
  这天傍晚,是杨运开吃得最饱的一回。婆婆还叫他给父亲送了一碗:“儿啊,今儿个的事,是天意,谁都不能说的。”
  果然,母亲见到那白米饭就问了。杨运开没讲。讲了母亲会生财心,就会学那上太阳山的老财,最后死在了太阳山上。他不想母亲去冒险。他怕没有了母亲。母亲虽然常骂自己,但母亲只有一个,没有了母亲这辈子自己就真个是没娘的孩子了。
  南无阿弥陀佛,你让一个傻憨的孩子走过一段如此悲怆的岁月——总算活下来了。
  所以,杨运开最不能忘记的人就是祖母。当他在读初二时,那是1965年元旦,杨运开在学校组织联欢晚会后的第二天回家,叫祖母,她是再也呼之不应了。那天,杨运开没吃饭,只在那里流泪,那天,周某兵在给家里垒灶,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见一个孩子这么伤心的。”
  祖母是在坑边洗高梁米起来时倒下,脑溢血。她躺在床上任这个孙子呼唤,就是只有呼吸,就是不说话。在第三天,她连呼吸也没了。家里的人放倒了一棵大柳树,做了个棺材,埋了祖母。那天,杨运开哭得很凄惶。要知道,就在上个星期天,祖母还给他做一罐子香干子炒肉。就一个星期,祖母没了。
  情有可原,愚憨的孩子没人喜欢。母亲不悦杨运开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割猪草,铲车前子,搂柴火,还有挖藕,自自然然让杨运开的童年流泪。
  鲁家湖,一个不大的湖,冬天了,湖草枯黄地在风中摇摆。
  杨运开在挖藕。
  达高家的米虽然祖母一天只是入一小把,更多的是胡萝卜和胡萝卜缨,但还是完了。杨运开还想再去取米,祖母不让。
  “儿啊,人不能贪心。菩萨对我们够好了。我们要靠自己。还有,儿啊,将来不遭孽了,要把达高家的米还回去啊!”
  果不其然好多年后,杨运开当真的不遭孽了,且有了一些发达,还确有其事地还回过达高家的米。这当然是30年的后话了。
  怎么会重发两次?


  杨运开明白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的。他才不相信,一个傻憨的人竟会是某星。从此,他就再没有提起过达高的米。
  那屋也在四清中被拆了充公。听说那柜子中的米,在柜盖被砸开时,一下子就变黑了。
  与祖父母一同过了一年多,父亲还是要杨运开回到自己家。这样,他便去挖藕。
  藕在鲁家湖。
  这个湖南北长东西宽,长约800米上下,宽在500米左右,长圆。东面是鲁家垸子,鲁家垸子10户人家不够,却有唱戏极有名的徐某杏,那个月亮样俊的女孩儿,杨运开是极崇拜的。有媒人把她说给严伍台的严某林做女人,不知为什么未成。不过,严某林是极聪明的小伙子,后来讨得的妇人也是好看之极的。对于美丽的女孩儿,母亲是肯定不会找媒人的。自己的儿子傻而憨,是个女子就阿弥陀佛了,俊与不俊的不重要。后来也果然给儿子说得一门亲,那女子与儿子一样是雷都没寻到的,可谓门当户对的。当兵的哥哥极力反对也是不济的。好在杨运开的同学肖某堂见过一回,说:“你可要在我们石油学校出名了!”才有了后来的另外的结局。
  鲁家垸子旁边是王观,10户人家显然有点夸张。再后是徐家大湾,是个大的湾。  杨运开常在夜里去那边看戏,天门花鼓戏,他不喜欢秦香莲,他喜欢雷打张继保。据说雷要打人,先得在其额头插上雷标,凡人看不见的。杨运开常常摸自己的额头,未知有无雷标,也许没有,母亲说了:雷都寻不到的!看戏要过直岭沟,那是青山大湖流向白龙沟唯一的通道。没有桥,平日沟里没水的,小个子的杨运开跨过去不要多大力气。可起水的时候,就只能从竹排上过去。竹排是竹子编的一种廉子,怕湖里鱼跑掉,人们将它拦在直岭沟上。爬竹排时得格外小心,落下去就上不来的。村里的孩子多在这儿止步,杨运开不怕,他不怕死,掉下去了,母亲就没得气生了,祖母也不会与之“恶巫”了。他也会坦然,不值钱的一个孩子,死,不过到另一世界去旅行。看戏不回的。徐家大湾的稻草多,钻进去就行,不过北风也可以刮过来,让人睡不安稳。
  杨运开不回家吃饭与不回家睡觉,少有人问的。这么野狗一样的孩子,自己生吧自己灭吧。
  鲁家垸子西边是余家咀。杨运开对这村子不熟。弟弟的妇人好像是这村的。不过他从没去过这个村子。
  北面是庙湾。庙湾有达高达才,多年前有名的富人。杨运开与祖母讨吃时,那高大的房子让杨运开好奇。祖母说达高达才败了,大房子里现今没有一个人。祖母说,人最要紧了。儿啊,人最要紧了!
  杨运开似懂非懂,自己算否个人,万一雷寻着了怎么办?
  谢谢各位朋友的支持!

  天上没太阳,云迭着的,但没有落水的样子。嗨!杨运开放下锹和篮子。北风卷起他的棉袄,颤抖让他差点倒在藕坑里。
  湖里没水。有水时不是这样的,有莲叶无穷碧,有荷花别样红。湖里没水。老天收人呢!12个月都欢欢喜喜的红火大太阳,水点点的没了。鱼儿钻到泥里去了。只有藕们借一点水气活着。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枯黄得不成样子的杆只有个空的壳,连蒿草都萎倒在泥地上。
  共和国的这个三年,1959到1961这三个年头,雨水是出奇的稀罕。青山大湖那么大片的水面慢慢变小,最后变没了。没有了水的时候,杨运开还进去过里面。只有荷还是活的。在人们挖过藕的坑里,才有少量的水。大的鱼都是死的,发出阵阵腥臭味。只有小的鱼才在那藕坑中活着,不知能活多久。杨运开就摸那些小的鱼,拿回家的时候,母亲还会嫌太小而丢一些更小的,这还曾激起杨运开的不满。要知道,他是顶着大太阳去抓得的这一些小鱼的。
  这年喝口水也不易的。门前的坑都看得见底了。人们就在坑底打口井,就在那井里取那带一层蔓的水,挑回去做饭洗澡。
  很多年后,有些人把这三年的灾害全归于人祸。这在杨运开不能同意。他曾是亲历者。深知那几个年头的没有水。田里收一把柴火都不易的。而一些并没有亲历的人只是在那里猜测,带一种目的性的,企图把责任全部地放到毛泽东的身上。更不知从哪能里弄得的一些数字,说这三年死了三千万的人。当时全中国才6个亿,死三千万,应该是二十分之一。严伍台200多人,饿死的应该有10个人。可是,就连同自然死的老人,也没这么多的。
  这让杨运开很不耻。不能说人祸没有,但更主要的是天灾。但一些人,甚至没有亲历的人,竟然来评说他没曾经历的一段岁月,不能不叫人怀疑他们的处心。杨运开也曾进行过一些分析,这些人大多是一些父兄辈被当时的专政压制过的前朝的剥夺者的后人。还有的一些也许不是,但却遭受过一些不太公平的原先的被剥夺者的后人。他们在中国不过是百分之十还不到,却总想着要代表百分之九十的人说话。
  这是不能容忍的。
  杨运开脱开棉袄。棉袄上的扣子的数量是数学里最小的自然数,不用脱的。一根草要子捆着。草要子是严伍台人们用稻草编的,用它将新割的稻子捆到禾场上去。这条棉袄本有一条布带,杨运开舍不得用,上学要用,用了几年了,再不省着点儿就没得用了。反正稻草太多,草要子也就太多。所以他脱下时只须抽一下草头。他把棉袄窝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蒿草上。虽然棉袄破了,比没得好啊。棉袄是哥哥传下来的,袄龄有杨运开大了。胸前补过两片,盒包有个洞,母亲将它缝住。现在它锃亮。杨运开是个鼻涕佬,甩不干净的东西就抹在棉袄上,自然油光闪亮的。
  杨运开有好哥哥,有好姐姐,还有好弟弟,他这个尴尬地位让他与新的衣服无缘。哥哥穿不了,他就拿来。
  要下锹了,天不早了呢。
  湖中间被犁过了。这湖中是野的藕,生得极深的,大人们挖下去半人深才见到藕。杨运开下得去可能就上不来。被人挖过的地方已是挖挖过的地方,像革革过命的人那样,不会有藕。杨运开就选蒿草地,这里不全然是蒿草,也有顽强的藕们钻到蒿草中求生。
  “它们和我一样。”他这么想。
  @何三刀 2015-04-11 20:00:27
  看望严老师,抢了个大沙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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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好三刀兄弟!

  下锹了,锹的柄高过他,他就握柄的中间,用脚板踩锹头。杨运开没穿鞋。没鞋穿。哥哥的鞋总是底没有了才换。不过这比他光脚板上学好多了。他扶着锹柄左摇一摇,右摇一摇,下去半锹头,杨运开就把锹柄杠杆一下,泥就起来了,然后再往下下锹,如此的反复。渐渐热起来,他就光了膀子。
  没有太阳,不知多少时辰了,没有吃的,嘴巴快裂了,他来到湖的中间,找一些藕肠子,可以吃。水也有了,在深深的藕坑里,不多,上面有一层膜,膜上有草叶,也有尘土。杨运开用满是泥的手扒开那膜。
  水好甜哪!他一连喝了好几口,不渴也不饿了。他这才想起洗手,不过想起也是白白地想起,没水洗,洗了就没得喝,喝了就不须洗了。
  他闭上眼,眼泪还是情不自禁了。
  他想起那个早晨。
  母亲叫他守磨。石磨在金叔家的前面,直径80公分的样子,上一盘,下一盘,用牛拉的。牛的眼用牛捂眼捂着的,像女人的胸罩,这样牛才吃不到磨上的谷物。杨运开并不知道牛什么时候还是吃到了那高梁面。几粒高梁米也就落在了面盘里。母亲来了,很顺手地捞起一条牛绳,绳有3公分直径,头有个结。
  “你个参死江的,你不瞎眼哪,你不去跳青山大湖哪,白龙沟没上盖,拣根绳子去挂呀,你个参死江的。”
  这是雷来了。绳头像闪电般落下来,杨运开只觉头上不爽,随手摸去一把鲜红,他撒开腿就冲,直到达水坑边的芦苇林才停下。这里母亲不会来,蛇多。他趴在芦苇林里不敢出声。一条水蛇向他看了看,这个雷都寻不着的,走了。
  这天的饭是没得吃了。他看看水坑里的荷,很盛。他摇摇头,下得去,藕太小的了,指头粗,嚼了一口还香就大嚼起来。又有一条水蛇望着他,他摇一摇荷杆它就走了。杨运开泪水奔出来。也许自己不配活吧?也罢!他把身子弯下,头没进水里。这里很安静的,没人会知道这里死了一个孩子。家里也不会找他的。只有发臭了,才会有人大喊起来。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里。再也憋不住,他只好升起头来。说世上无难事,也不全对,再试一次。自己8岁了,自家的一只猫才活了5岁,够了。他又将头没入水中,水是再也喝不下了。他不知道这样是死不了的。他又失败了。
  直到深夜了,蚊子都不咬他了。他才悄悄回到祖母的房间,那个老妇人抱住孙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个白天让杨运开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不配活的人。这种心理贯穿了他的30年。后来在大学里他才明白这还有一个名词,自卑!
  难怪,他曾在一个夜晚,被村西头的杨某强打破了鼻子,他的想法与这个词有关:不过是痛一下,没什么的,不过是流几滴血,也没什么的。他就去水坑边把血洗干净就行了。自己就和村里的狗们一样的,谁想踢一脚,也没人护的。
  这种回想很不轻易,杨运开一辈子都不愿回想那个岁月。
  挖藕吧。突然一个绿色的小尖让杨运开笑起来。这是藕钻,下边有藕!他手锹并用,挖开泥土,而后把那枝藕捧起来,像捧大米一样。这下可以回家的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和村里的狗们不一样,自己有家的。
  鲁家垸子上空升起了稻草的烟,天空也好像不明亮了,杨运开这才想起,又活了一天了。不过一枝藕不行的。再挖一枝藕的运气怕是没的了。他只好去湖的中间拣藕的肠子,藕的节。
  看起来有半篮子了。他套上棉袄,拦腰系上草要子,把篮子挂在锹的柄上,把锹柄放在自己的肩上,开始与鲁家湖告别。
  路上已没了行的人,过王观时,有的人家已关上了大门。走过戴家咀的村头,一条无家的狗望了望他。又到了直岭沟,那沟太深了,杨运开下去后,歇了一会才爬上来。等走到村西头姚某明的屋前,油灯的亮让他的眼都睁不开了。
  到家时,“藕呢?”母亲问道,“弄几根烧巴子塞谁的喉咙?参江又死到哪里玩了一天,凑壳伢子的。”
  说明一下,壳伢子是一种很小的棺材,死人放下去伸不开手脚的。
  祖母这时冲过来:“你这恶巫,孩子一天水没喝一口,回来你就骂,你的良心狗吃了!”
  婆媳的战斗直到深夜。
  那晚,杨运开想: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哈姆莱特的台词。不过,杨运开那时不认得姓哈的,他只这样想,不能这样了——要上学,走出严伍台,走出黄潭区,远远地走,这里不是他的家!
  @严伍台


  坐自己的沙发!


  他开始想上学了。祖母说,上学才能吃饱的。
  到了上学那一天,有人来叫他。
  “杨运开,去不去报名?”
  杨运开正在自家门用泥巴捏小猪的右边耳朵。他爱捏小猪,小猪和他共一个特性——笨。这时,一个穿着很整洁的女性孩子立在他面前,等到他回话。
  这是邻居任某堂的二女子任某青。脸和苹果似的,眼跟葡萄一样,小嘴巴像熟透的桃子,伶牙利齿的。不幸的是额头的那道疤是个败笔。
  杨运开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不敢看她。
  任某青屋后有棵杨运开最爱的桑树,去年桑枣子红的时候,杨运开拿条长板凳靠树竖起,上得树后,就坐在树丫子上大口品尝她家的桑枣子。那红的桑枣子七分甜三分酸,吃得杨运开口水直流。杨运开从小把流口水当饭吃。红了的口水又流到肚皮上,又流到小鸡鸡上,而后才流到树的杆上。
  阳光从桑树的叶缝流下来,惬意而豪迈。
  正吃得有劲,树下打雷了:“杨运开,下来。”
  “凭什么?”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摘我树桑。”
  一个字也不明白。母亲的话都有好多让他不明白。
  小青的父亲任某堂,村里的文化人,会写对子的。常写些“蔺相如司马相如似相如实不相如;魏无忌长孙无忌彼无奇此亦无奇”的话,让杨运开莫名而且其妙。再就是没事了,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的二女儿极聪慧的,承得他的衣钵。
  但因不明白,所以杨运开就不理会。
  小青急了:“快快滚下来!”
  “不滚呢?”
  小青有办法,她先是把长板凳拿走。这杨运开不怕。他抱着树就可溜下来,大不了肚皮上有几道白色的印痕。看到杨运开不理会,她就拿根竹竿捅杨运开的脚,才捅了一下,杨运开就恼了,他顺着树杆溜下来,要抓她。
  小青就跑,“你追不上,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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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记!

  杨运开拾起一块瓦砾子扔去,像他平时扔小鸟那样。只见小青哇地哭声很大,他赶快跑回祖母的房里。
  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会,小青祖母,人们叫崔达子那个老阿巴气势汹汹地拉着小青上了门。杨运开从门缝望去,小青捂住的手缝,有红的东西流出来。
  “这么不经打!”杨运开想。
  “杨运开出来!”崔达子老阿巴的叫声雷一样响。
  出来的不是杨运开,他的祖母忙出来,抱起小青:“谁把我的小娇娇弄哭了!”
  “你家杨运开做的好事!”
  祖母这才明白,孙子闯祸了。她先是拿了药膏,又拿了鸡蛋,小青这才不哭了。只是那条被瓦砾子碰出的疤永远地留在了那额上,让杨运开一直不敢面对。大一点后的杨运开试图用爱情呵护这个小姑娘,却一直被她不正眼看一看的。
  母亲从屋子里出来,问小青:“你去报名啵?”
  “当然去!”
  于是母亲对小青说:“你比我们还小一岁,你都去,我们也去!”
  杨运开这才说去。但头也没抬起来过,他的猪耳朵已经捏好了。
  小青比杨运开其实只小两个月,但小一个年头。杨运生不逢时,生在除夕的那天晚上,祖母说再晚上一个时辰,就是初一了就成了贵人。杨运开虽大于小青,而远不如小青聪明。小青的妈妈彭家大妈多回就说:“你大我们小青的,你就是哥哥,还没我们小青知道的多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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