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梦》这里没有高贵的生命,没有屏蔽残酷现实的金身,只有梦一般的爱

  两人在树下吃冷饮,谭静小口小口地吃,看着高冲大口大口地吃,她觉得可以问一些问题了。

  “你是干什么的?”谭静低声问。滑旱冰的孩子在身后吵吵闹闹,她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但是高冲笑了,也就是说他听得很清楚。

  “上回不跟你说了么,不是正经人。吹牛逼地说是自由职业者,官方说法是社会闲散人员,老百姓说话就是混子。”高冲的脸在树荫里,但光辉依旧。

  “你愿意这么生活吗?”

  “人能随心所欲的有几个?想做又无能为力的事举不胜举,能找个适合自己的社会地位就依足了。”高冲微笑。

  “你觉着你这么活着对么?”

  “对错谁能分清?泾渭分明也只是在交汇处,生活就是把对错搅和一起了才称为生活。

  “还是能分清。”谭静笃定的表情丝毫未被高冲影响。

  “你指法律?”谭静没点头,用眼神默认,高冲仍笑,“法律就是个半吊子裁判。偷窃犯法,抢劫犯法,贪污犯法,偷税漏税也犯法,那以权谋私犯法不?欺行霸市犯法不?糟老头儿凭俩糟钱儿诱骗有为青年的小女朋友认干闺女随便玩儿犯法不?小老婆养的狗伙食每天千八百,欠着工人工资不给犯法不?大鱼吃小鱼,把钱都挣了、妞都泡了、把房子都买走了犯法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犯法不?法律都能管吗?法律是裁判还是黑哨有时候不好说。”
  “你不想有作为吗?”

  “怎么才算是有作为?贪官?奸商?恶霸?贪官多骄傲,有势;奸商多嚣张,有钱。奸商为钱,贪官也为钱,有钱就有作为——别瞪我,社会就这样,你也不是没看见。有钱就牛逼,人就羡慕,恨不得抠下来个眼珠子贴人家身上。连出国当小姐的回来都像镀了金身似的,崇拜者跟苍蝇糊西瓜皮似的,乌央乌央的。她们自己也美得了不得,好像尽情领略了发达国家有多发达,这也不如外国,那跟外国也没法比,我就纳闷儿了,天天在床上躺着她能看着什么?”谭静喷笑,险些将冷饮喷出来。高冲也笑了。

  “在你看来,规范的社会里就没有好事好人了吧?”谭静把刚刚计划外的笑容修改成嘲笑。

  “来,吃两口这个。”高冲把巧克力的冷饮递给谭静,抢下了草莓的,自己舀了一大块吞进嘴里。“那哪能,所谓正大光明,光明里难免有阴影,阴影可能面积很大,但光明永远存在。有很多人认为天降大任于他了,也有许多正义的化身,他们守护光明,甚至自身就发光。我没那本事,能把自己弄明白就不错啦。”

  “那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看着高冲吃她的冷饮,谭静的眼神温柔了,语气也柔和了。

  “不昧良心,不欺负人,不受气。”嘴里的冷饮妨碍了高冲的字韵铿锵。

  “这些做正当职业也能实现哪。”

  “够呛。喽啰面对头目,就算不谄媚,也不敢畅所欲言,头目让干吗不能推吧?少不了昧良心。头目狗人,自己狗还乱咬人,收拾你,能不听着吗?难免受气。头目号召排挤某人,能不站队吗?不跟群殴一样吗?群殴还不是欺负人?所以说,与其在文明的阴影里,不如钻进森林弱肉强食。

  “你能说你这追债打架的职业没欺负过人?”
  “我只讨赌债和毒债。是他们先选择了不是人,也就不存在欺负人了。那些为了做买卖,为了给儿子结婚,给孩子治病借的高利贷,我从来不追。至于打架——狼吃羊,羊可以抱屈,狼吃狼,没有谁欺负谁,进了这个圈儿,就等于签了生死状了。”

  “这是盗亦有道么?”

  “没想过原则,就是凭良心。再吃两口这个。”高冲把香草冷饮递过去。

  “不要,我不爱吃那个。”谭静躲开高冲的“抢夺”。

  “你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吧,别跟我整这事儿,白受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喜气洋洋地传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两男一女三个中年人打南边儿街上走来,应该有一对夫妻,说话的中年男人是与那对夫妻同路的。一个手、脸肮脏,衣衫褴褛的老人端一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落在后头,佝偻着腰,拄一根棍子,背了个自制的褡裢,一条绳子拴住两只油渍麻哈的尼龙丝口袋。

  “不是在乎钱,要真是要饭的十块八块的不算啥,现在谁还在乎?关键现在要饭的全是假的,回家了吃的比咱们都好......”在经过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继续说。笑,既像是捍卫自己此举的正当性,又像是个不懂低调的智者。那对夫妻呵呵笑着,随声附和。
  “爷们儿,来一下。”高冲招呼埋头行路的乞者。掏出兜里的钱,抽出一张,待他走近,递了过去。

  乞者先点了好几下头才接过钱,操着不知道哪的口音说一些他们听不太懂的感谢话。这么热的天还套了件蓝色布衫(下襟衣兜坏了),汗腥味早早就传了过来。

  “这个你吃不?”高冲把香草冷饮向他展示了一下。

  “......”行乞老人又说了几句什么,从表现上看出还是在感谢。把钱仔细揣进布衫的内兜里,颇为郑重地擎着冷饮走了。
  “我就看不上这样人,”高冲拿眼指着已走出很远还在说笑的三个人,“不想给就不给,没人说你,你埋汰人家干啥呀?这老头少说得六十多了吧?这么大岁数了,还大老远来的,造的这个样儿,他就真是为了挣钱,也不容易了,就让他挣点儿能怎地?你说他是从事正当职业的不?”高冲突然想到,一笑,转而看着谭静。

  “你就凭着你那良心,可以随便鄙视人是吧?”

  “你不用一脸嘲讽——我不鄙视任何人,小姐我也不鄙视。贪官哪,奸商哪,表面仁义道德,背地作奸犯科的种种人,他们自己都能讲出理来,还理直气壮。别人乐意怎么活怎么活,我不指着他们鼻子骂,同时我也不觉着他们了不起,我也不羡慕,也不效仿,他们也别臭不要脸、耀武扬威跟我得瑟。当然看着有气的时候肯定还是会说,不过我也不是正经人,所以就是生气为始,出气为止,说了也没有共鸣,没人在乎。”

  “那你就没有崇拜钦佩的人?”

  “有啊,埋头苦干的人,玩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中国的脊梁吗。”

  “生活里能找着一个半个吗?”

  “能啊,我们家邻居,孩子去年考上的大学,一年费用两万多,他家农民,基本无积蓄,但是人家特别快乐,除了种地就是干力气活,什么累他干什么,每天晚上回家都精疲力竭,人家还是特别快乐,我非常佩服他。再说个有社会地位的,咱们县公安局副局长,嫉恶如仇,有良心,”谭静眼睛一亮,高冲判断她要拿这个说事,马上补充,“但就因为这么些优点,他只能当个副局长,对许多社会乱象也只能瞪眼儿瞅着干生气。”
  “你活得还挺有理论依据,真没看出来。”谭静似笑非笑,是褒是贬,不置可否。

  “理论依据说不上,生活中积累的一些经验。”

  “那生活呢?你每天都干什么?”

  “有活干活,没事儿的话,要是自己就在家上网看看电影伍的,跟朋友在一块,就打个麻将,打个台球,吃个饭,喝个酒,唱唱歌儿。”

  说到喝酒唱歌,令谭静想到了往事,不痛快的感觉挡住思绪,绕都绕不开。

  “胳膊上的伤是追债弄的,还是给人打架弄的?”谭静心不在焉地问了句偏题的话。
  高冲正聊得兴起,遇着什么说什么:“不是,这是给足疗平事儿弄的。”

  “足疗你也熟?”

  “跟老板娘是朋友。”

  “那跟小姐也是朋友了?”

  “可交的就交呗。”

  “常在一起玩儿呗?”

  “那倒——”

  “你们和她们多配呀,”谭静勃然变色,打断高冲,“为什么还处心积虑地骗别人跟你们吃饭喝酒?‘男盗女娼’不是一套的么?你还说你凭良心活着,我眼拙,怎么也没看出来你良心在哪,谁知道是天生没长还是后天喂狗了。”

  谭静再不看高冲,把吃剩的冷饮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转身就走。

  高冲满心满脸的错愕,“欸——”

  “你别跟我说话,”谭静克制地底声说,“你不要脸我要,在大庭广众骂你我嫌丢人。”

  “是你魔怔,还是你们当护士的全都神经病?”高冲也压低声音。

  “魔怔也比你臭流氓强!别跟着我,看你就恶心!”谭静边走边说,已经出了广场。高冲驻足,谭静很快过了十字路口。

  “我操——”高冲咬牙忍住没骂出口,“你就是个二逼,耍你玩儿,还他妈劲儿劲儿的!”

  谭静回家的一路都想,高冲如果打电话,就接着骂他,使劲骂,可高冲没打。第二天,谭静就没那么生气了,之后几天就几乎不生气了,而高冲,始终不见上。
  四



  发泄


  骑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高冲很想找人打一架,出身汗,最好自己再受点伤,才能痛快。可是找茬不是高冲的习惯,街上每个行人都在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没有纷争,“路见不平一声吼”无处施展。

  高冲有许多健身器材,哑铃,握力器,臂力器,但是没有沙袋,没法使狠劲出汗。他从柴垛扛出几根盘口粗细、一米多长的木头,一根根或弯曲,或畸形,都是木材的下脚料,是冬天的烧柴。高冲把木头从中间锯断,光着膀子,抡斧子劈了起来,旁边放着啤酒,劈一气,喝两口。木头放在枕木上,斧头双手举过头顶,全力劈下,强烈的震荡摇撼双臂,传遍周身,斧头大半嵌进木头里,木质酥麻的撕裂声低低发出。一根木头就能化作一小堆劈柴。高冲劈了冬天够烧一礼拜的劈柴,喝了两瓶啤酒,双臂和前胸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血管从肩头到手指,全都虬曲暴凸出皮肤,胸口后背的肌肉不时出现机理反应的细微抽动。饱满的汗珠遍满上半身,额头上的砸落脚下,鬓边的滴到肩头,胸口的漫过六块腹肌、背后斜方肌、背阔肌上的顺着脊椎,一总流进腰里,短裤如水洗。高冲直起腰,看着半身高的一堆劈柴,大口喘气,感觉身心通透。把劈柴码进仓房,洗了个澡,到街上找了家羊汤馆,喝了两碗羊汤,吃了六个画卷。
  五
  姚洁的表白




  第二天出了件新闻。石涛在镇上的楼盘与相邻张伟的楼盘在交界上起了纷争,张东刘胖子带了四五个人,刀逼着,把张伟押到街边,跪了一个多小时。 石涛装作刚听说,到了之后假惺惺地骂退喽啰,和张伟谈起了正事,实际就是敲诈。张伟也是县里混了多年的开发商了,虽然不涉黑,但道上朋友很多,所以有消息说张伟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攒人报仇。几天里,高冲的神经都因为这事亢奋着。因为谭德辉,高冲一直避免在镇上弄出太出格的事,所以县里的互殴他一般都不参加。但这次他想参加,石涛和他那帮拼凑起来的喽啰的张狂让他很不爽。报同样想法的还有王野,事出的当晚,就给高冲打电话通气:“张伟要是求到了于震火刚都能管,找着咱们了我肯定答应,你也答应,咱俩一块把石涛和他那帮崽子灭了,我他妈看他们装逼就有气。”

  可是过了两天,传出了两人和解的消息,张伟服软,赔了石涛四十万。消息一出,失望之声鼎沸,对张伟的评价,以“完犊子”为最多。

  暗流在水底就平复了,生活重回常态。七月份的天气,白天热,高冲和朋友们经常找干净的水域野浴,要么就在某个凉快地方猫着,把白天过去。等太阳落山,便集体出动,涌进烧烤摊子或是在海涛家超市门口“支起炉灶”,玩到下半夜再回家睡觉。

  这晚,四个人在海涛家超市门口烧烤,王旭明带来俩女孩,特别活跃,两杯酒下肚就手舞足蹈了。高冲不去招惹她们,他很长时间不招惹女孩子了,被谭静弄得没了兴致。九点多钟,刘丽给海涛打电话,说有两个男人在店里骂骂咧咧的。四个人便撂下女孩,立即赶往了药材一条街。到了“媚儿”,看见闹事者只是两个醉汉,喝傻了,与小姐发生了争执。一个醉汉见过高冲,觍脸上来打招呼,没用劝,两个人就走了,还一个劲儿的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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