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强暴了人生(一些人的悲欢离合,爱恨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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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多年前就入了街道的低保名单,但自打跟李茂住到一块就再没用过,都由他代取,但没代用,自来也没几个钱,前取后存。如今求钱若渴,翻出存折瞅瞅数,累积了这些年,不单单是解渴,简直是一小眼生命之泉。

  这钱用还是不用?李茂倒头掉进了这阴惨惨的问题里。往下预测,他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这些钱在他的生命里只是朵煞白的昙花,凄寒的绽放瞬间,还很可能大家都睡了,无缘欣赏。而这钱倘若留给小花,却是在田亩前流过的山溪,母亲还漫长的生命可以拿它浇灌,薄田贫地没法丰收,维持温饱总没问题,不至于绝收。

  无论出于理智还是情感考量,李茂都不能动这钱。想到这里,存折放回僻静处,就算过去了。那刻不容缓的病又该怎么办呢?它是不容宽限的,远比放高利贷的狠辣。躲债逃亡的话人世间无处可躲,那就逃离人间吧,反正早晚的事儿,与其让它抓走还不如自己去算了。去那边挺方便,票也好买——河水高高的,楼顶也不禁止攀登,农药种类繁多任君选择,买哪张票都能殊途同归地到达目的地。

  想好了,又拖拖拉拉地不施行,到了透析的日子才下定决心,可又让透析耽误了。又没到弥留等死的状态,又没有钱,小花的存折又是搁在他选择的僻静处,就因为这一个又一个原因,促使李茂自然而然地用了母亲的钱。既然用了,用一分还是用全部在道德层面是五十步笑百步,索性就这样吧。

  李茂寻死的念头是为了留下母亲的钱,现在钱没了,寻死的念头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就是看着一切如常的母亲想哭,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催泪,如果评选李茂一生之最,那小花就是他“一生最对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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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了母亲的钱,李茂不再寻死了——死就要来寻他了。雨季过了,天开始连日晴朗,早晚的空气里有了秋天的身影,而白天则是“秋老虎”的胡须,热得爆裂凶猛,雨季充足的降水把树木灌得饱饱的,每一片叶子都鼓鼓的,摇曳着浓绿色,像是养尊处优的胖子。现在终日艳阳,浓绿的叶子宛如沙滩上的咸鱼,毫无生气,树像是花甲后破产的商人,再没有白手起家的魄力,被酷热打击,马上现出颓败,懈怠地垂坠着,一阵彪悍的风跑过,一大团浓绿散乱地摇摆,浓绿里已有了斑斑灰色,只等着秋天来,好逆来顺受地枯黄,飘落。看着盛极而衰的夏末景况,李茂想到了一句老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李茂对死的看法产生了新的变化。刚确认病情那会,他对于死亡是冲动无知的害怕,一面不想死,一面又想赶快死;经过那次病危,他见到了死亡,对其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生出了实质性的恐惧——以前就好像在电视上看鬼片,而现在是亲眼见鬼了;现在是跌到恐惧以下了,说得形象点,好比黑白无常的锁链已经戴在项上,死就差个正式登记了,心里装的,唯有遗愿而已。

  李茂不耍赖,没想要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他只想跟一个人再见一面,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爱人——他的妻子。不求别的,只想跟她说说他不想揣在心里带走的话。
  自打孙红离家,两个人便像被天河阻隔了,彼此并非杳无音讯,却难见面,而李茂跟喜鹊也没交情,身边只有个愿意尽力的傻妈,就算豁出命地尽力,也冲不出“无能为力”。李茂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病弱的身躯,依靠自己的努力,而他做出的努力也透着落后被动——写信,几乎已经被时代抛弃的一种沟通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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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封上没贴邮票,没写邮编,只写了他的名字,由他亲自递送到了自家的店里。意图尚未说完,店员已开始极力声称:“红姐没回来,一直没回来,都是她爸她妈晃常儿来瞅瞅。”李茂羸弱地笑笑,说他知道,他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地把信放这,孙红要是什么时候来了就把信给她,即使不来多封信在店里也不会侵占空间。店员笑了,圆滑地说害怕时间长弄丢了。李茂说没关系,没准儿信还没丢呢他就已经死了。

  李茂预测那封信不但不会尘封,还会被小店员当个事儿通知给妻子,信上的每个字都会经由孙红的眼睛跳进脑子里。他会被小店员刻画成一个凄惨可怜即将挂掉的病秧子(事实也差不多),不是因为同情,引起孙红的怜悯心从而做出对他有利的决定,只是人的某种欲望。他们不喜欢叙述平淡的事实,下意识地给事实添加色彩,把只有几个小钱的人说成富翁,自己仿佛也跟着提高了身价;把遭遇小不幸的人说成大灾大难,不是心软迷了眼,而是用旁人的悲惨拔高自己心里的幸福指数。总的说来就是为了口爽,滔滔说来如嚼牛肉干一般香浓劲道。李茂嘴角意味悠长地扯起一抹冷笑,太细微,肉眼不好辨认。他嘲笑小店员,自认为他傻逼呵呵地做了她怡心养性的口香糖,却不知道已经傻逼呵呵地成了他的信使兼说客——洒狗血的。能看透人性本质的人是受欢迎的人,是活得容易的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还让办事的人感觉得了便宜,美得屁颠儿。人们更倾向在别人营造的骗局里寻找满足,而不是在对人实际有益的帮助中寻找——这就是他妈的人性!李茂又一个冷笑,这次完整,连眼角的肌肉也牵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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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茂给孙红的信的内容是:

  老婆,你可能不想让我这么叫你了,我也知道自己早就不配这么叫你了,可我也叫不几回了,这俩字我没喊够啊!

  我这辈子能娶着你当老婆,不光是得了大便宜,简直是几辈子攒得福气。你肯定是肠子都悔青了吧?从娶你那天起,我就偷偷发誓,非得跟你白头到老过一辈子不可,谁想到我命这么薄,一少半还没过完呢就活到头了。老婆,你放心,我不讹你,也不赖你,你走我也不怪你,你走得对,我就是个无底洞,你跟我耗着得不着好。我就想见见你,最后再跟你唠唠心里话儿,我也没有几天挨头儿了,有点着急,真害怕过两天想说说不了了。

  老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管我配不配得上你,夫妻一场总是缘分吧?我最后这点要求不过分吧?你要是没那么烦我没那么恨我,就往家打个电话,在哪见面你定;反过来你要不想见我,我也不怪你,到死我也不记恨你!

  你就快死了的,永远爱你的老公。

  看信的孙红眼圈红了。正如李茂预测的,信纸上的每个字都从孙红的眼睛跳进了脑子里,以失重的形态在她脑子里飘浮着,如同密布在天空上的热气球广告,轻易就夺走了她的注意力,而且霸占着,不肯还给她。对一个以夫妻身份生活了七年,宠爱她,依顺她,共同生育了一个孩子的男人,孙红是不能弃之如敝履的,纵然决心舍弃他,见到他垂死前的哀鸣仍然免不了哭成泪人儿,心再狠,终归还是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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