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讲故事系列(转载)

  民昌号(二)


  那老头儿此时卖足了关子,也不再多言废话,轻轻抿了一口酒水,随后微仰着头,缓缓地同我们讲述起他在民生公司当差的那段经历。


  原来这个老头儿本家姓辛,是家中的独子,排行老幺,上面有三个姐姐,所以相熟的都叫他辛老四。


  辛家一家三代都是长江的河道上做纤夫的,而且辛老四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拉纤人的羊头,等到了辛老四这一辈,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加上又没有什么能活命的手艺,所以自然他爹也就带着他入了纤夫这行。


  入行的那年,辛老四他只有十三岁。


  辛老四说,做纤夫这行的也是需要各地游走的,因为每段河道的丰水期与枯水期都各不相同,而且年份不同,河里的水况也都不一样,所以他们这行若只是死守着一段河道不离开,估计最后一群人只会被饿死。


  但是他们就算是游走也不会离家太远,当年他们这一队人马最远也就是到过重庆和宜昌,再远的地方就算事主家加钱,他们也都没有继续走下去过。


  后来有一次在做活儿的时候,上游突然涨水,辛老四的父亲为了搭救被冲落水中的兄弟丢了命。拉纤人这行讲究一个父位子承,对于外人,一群人也都不会服气,所以自然而然地辛老四就成了他们这队人的新羊头。


  那一年,辛老四才刚满二十岁。


  当时日本人已经占了东北,举国上下虽然气愤,可毕竟打仗什么的都是政府的事,而且东北又实在太远了,两湖这边的寻常百姓还都觉得这战争离自己很远。


  若不是偶尔可以看到那些从东北逃难而来的人,很少有人会关心日本人的事,毕竟那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谁还有那种闲工夫去操心这种事呢?再说,大家都觉得,国民政府军队几百万,还会怕了那小日本不成,这收复东北只是早晚的事。


  辛老四当上羊头没几年,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下,结识了当时民生公司负责宜昌航段的段务。


  当时那名段务对辛老四这一队纤夫很欣赏,觉得他们能吃苦,干活儿的时候又不耍滑,所以就问辛老四他们要不要到民生来做船员,当然辛老四一群人也明白,这个所谓船员就是做“水木头”。


  其实还是在做他们的老本行,只是进到民生做纤夫,每月都有例钱,这生计就算是有了着落,也不用再怕枯水断流时会饿肚子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进民生吃月钱,自然比在外面游走拉纤强多了。所以辛老四回去和手下的人把这事一说,一群人几乎没怎么商量,就都一致做好了决定。


  于是辛老四隔天就找到了那个段务,应了他的邀请,带着自己的一队人加入了民生。


  那个时候中国老百姓普遍文化程度比较低,差不多十个人里面九个是文盲,辛老四他们这群纤夫也不会例外,除了辛老四认识几个字之外,他手下的那些人全都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白丁。


  而且辛老四家里祖上也是读过书,考取过功名的,后来祖上官场上犯了事才会沦落至此的,虽然辛家做不成官了,可是读书之风却没有断,所以辛家的人不仅识字,这简单的文章也是可以写两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辛家人这么些年来,才会稳坐羊头之位,而辛老四也是为此,才能年纪轻轻的坐上羊头而无人反对。


  实际上那个民生的段务也正是看中了辛老四这点,所以才特意想拉他们这群人进入民生,不然吃苦耐劳的纤夫队外面那么多,他又何苦费心一定要招揽辛老四他们入伙呢?


  辛老四这群人进了民生之后,先是受了一点简单的培训,然后又在码头上干了小半个月的杂活,随后就被分到了“民昌号”上。


  这民昌号货轮虽然不及民生公司其他的“民众”“民泰”“龙门”等船有那般大的吨位与运载能力,可是它胜在体积小,速度快,故而民昌号可以驶入那些大吨位的货轮不能进入的河段,也正是因此,民昌号才需要辛老四这一伙纤夫,以备搁浅时可以自救。


  原本辛老四这一伙人打算安安分分地在民生好好做下去,等过几年攒点钱去寻个别的营生去做,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好景不长,日本人居然打进北京了。


  紧接着时局就变得每日况下,愈发的混乱起来,日本人长驱直入,国民政府几乎是无力抵挡,打一仗败一仗。


  渐渐地辛老四他们周围的人全都明白这仗离自己并不遥远了,就连那足不出村的老妪都知道日本人早晚会打过来,只不过是这仗暂时还没有打到自己家门口而已。


  后来上海、南京相继失守,这时众人才真正地从内心感到了慌张,每天长江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和一批又一批奔赴前线的军队。


  随着战争的进行,辛老四亲眼目睹了无数的伤兵从前方败退撤下,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大头兵,辛老四他们一伙人不知道见了多少,每次运完伤兵之后,民昌号甲板上的鲜血他们都要清理冲刷半天。


  这下子,虽然他们连日本人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可是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深有所触了。


  这个时候,长江沿线的各个城市,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也愈发的增多了,只是这些人同平日里常见的那些难民不同,一个个全都衣衫整齐,面色从容的,神色上并没有旁人逃难的那种惊慌,不少人还都戴着眼镜,穿着洋服,行李里大半带的都是书籍之类的东西。


  后来辛老四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从战区那边被政府送到大后方的学者、老师,那边的不少大学几乎除了学校的教学楼,整个都被打包转移了过来,有些学校甚至就连做实验用的牛羊兔子这类动物,也都被尽数送到了这里。


  没过多久,长江上面变得更加拥挤了,无数的大型机械和整船的工厂技术人员与工人也都被源源不断地转移到了这边。


  辛老四空闲地时候听人说起,这些工厂全都是沿海的工矿企业,几乎是大半个中国的工业命脉。


  民生公司那些相熟的管理人员就曾毫不掩饰地私下里告诉辛老四,这整个中国的兵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家当,差不多已经全都集中到这里了,只有保住这些设备和人员,中国才有能力和日本继续打下去,若是没了这些东西和人,只怕中国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去当亡国奴了。


  那段日子里,民昌号上沿着长江行驶时,辛老四他们站在货轮的甲板上放眼朝两岸望去,真可谓是遍街是人员,遍地是器材,码头不论大小全都被挤得满满当当,各地的军队也都不断地涌入这里,辛老四头一次感觉到这战争真的是已经要打到自己眼门前了。


  后来轰轰烈烈的武汉会战打响了,几十万的中国军队上了前线,每天长江上都有政府的运兵船驶过。而当时民生公司的船已经不敢再驶进武汉了,基本都是远远地停靠在宜昌,有时候最远也就是走到荆州,毕竟武汉已经是战区了,怕你是有命进无命回。


  辛老四他们的民昌号那时候也被安排着运过几次伤兵,辛老四听那些满身血污的士兵们说,前线上的仗打得是异常惨烈,有时候一个团几千人冲上去,不到半天工夫人就差不多给打光了,好多部队更是全军壮烈,番号直接都给打得被消掉了。


  随着战线一天天的逼近,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溃军也愈发得多了起来,虽然政府还在一个劲地宣传,说要和武汉共存亡,可是私底下众人全都明白,这大武汉怕也是守不住多久了。


  在沿江城市里的军民里,没有一个人脸上的神情,是对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


  终于有一天,辛老四他们从前线上撤下来的伤兵口中得知,武汉三镇已经尽数都被日本人占领了,虽然政府正在打算组织反攻,意欲夺回失地,可是那些伤兵压根就没有一分遮掩地同辛老四他们直言道,说是这仗都已经打成这幅样子了,武汉已经是保不住了,让他们趁早做好打算。


  当时一个当官模样,穿着军官制服的伤兵还偷偷地和辛老四他们叮嘱,让他们千万别再往武汉那边去了,荆州最好也别过去了,因为武汉一失守,日本人的炮舰就可以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了,到时候万一他们这艘货轮和日本人的炮舰撞上了,那可真的就是唯有死路一条了。


  就在这个时候,民昌号的船长被民生公司通知,让他赶到宜昌去开碰头会,还说这次会议是卢老板要开,所有民生公司在长江流域作业的六十多艘货轮的船长,全部都被通知三天之内赶往宜昌。


  而这位卢老板自然就是之前辛老头儿跟老头子和我提到过民生公司的老板卢作孚。


  辛老头儿对我们说,其实当时他对自己的老板卢作孚并不陌生,在民生的那几年,他也见过卢作孚几面,印象里卢老板很清瘦,话不多,不喜欢搞那种有钱人的派头,经常就蹲在码头上和工人们一起吃大锅饭。


  听说有一次在重庆那边,卢老板吃饭的时候觉得那大米不对劲,立马就冲进了伙房,结果发现伙房里所用的全都是陈年旧米,有些都已经发霉了,于是勃然大怒的卢老板当场就把那个克扣船员伙食的船长给开除了。


  当时长江航运的半壁江山已经是卢老板的了,可是这么有钱的一位大老板,却还能那么体恤自己公司的底层员工,在那个年代可是相当的难能可贵。


  而且这卢老板不仅是个成功的商人,他还是国民政府里的一个大官,这样一位有钱有权的厉害人物,竟能放下身段和一群码头苦力在露天蹲着吃饭,这让辛老四怎么可能不对这位卢老板心生敬佩呢。


  后来辛老四还听说,卢老板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如今的这番地位并不是他依靠祖荫庇护,而全都是他这么些年来白手起家,用自己的血汗一刀一枪搏回来的。


  往年里民生公司开年会,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大的阵仗,几十个船长全都被叫去了宜昌,不用多问辛老四也知道这回怕是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民昌号的船长带回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说民生公司已经接到了国民政府军政部的命令,说是要他们民生公司所有船只,全都开到武汉长江下游的田家镇凿沉,用以封锁江面,阻拦日军军舰沿长江进犯武汉。


  听到这个消息,不光是辛老四他们这群纤夫,就连民昌号原先的那些船员也全都闹了起来。


  因为大家全都明白,武汉那边的仗都已经打成这么一副样子了,几十万的军队都没挡住日本人的进攻,他们这些货船过去又能派得上多大的用场?而且之前从武汉那边撤下来的伤兵也早就告诫过他们了,日本人的炮舰现今说不定都已经到武汉了,这个时候驾船去武汉,那岂不是在自寻死路么?


  而且听别的船员再讲,说日本人不光有炮舰,他们的飞机更是厉害,日本人的飞机可以从天上往下丢炸弹,那炸弹威力比炮弹还大,前几天军队有一艘运兵船在江上就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沉了,死了好几百人,那艘运兵船可比他们民昌号大多了,要是民昌号被日本人的飞机炸这么一下,估计船上他们这几十口子人全都得沉到江底去喂王八。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现今可是战时,能够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实属不易,这民昌号若是沉入了长江,之后这一船的人又该靠什么去生活呢?


  于是正是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民昌号的船长却出言让大家不必惊慌,因为卢老板已经将国民军政部的这个命令给拒绝掉了,因为破船沉江这事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你沉江的船可以挡住日本人一时,但是你挡不住一世,更何况现今在长江上所有的货轮,可有比沉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民昌号的船长告诉辛老四他们道,卢老板私下里已经和他们这些船长通过了气,说是武汉已经是守不住了,政府那边虽然依旧在强势反击,但是暗地里已经做好了全面撤退的打算。


  卢老板说,一旦武汉失了守,日本人一定会沿着长江长驱直入,就算国民政府已经设置了数层防线,几十万的军队严阵以待,可是估计也挡不住日本人多久。
  到那时,中国这边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安全地转移走滞留在武汉至宜昌这一航段的众多人员和设备,要确保这些民族工业的精华与国家仅存不多的元气不会落入敌手。


  辛老四说,因为那时候入川没有公路、铁路,货物想要运进四川只能是依靠轮船运输。可是当时长江上游枯水期已经临近了,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所有的难民和物资必须要在这短短的几十天的时间内运走。


  而与此同时日军却又在节节逼近,更何况依照当时的情况,长江上面可供运输的船舶只有民生公司几十艘轮船和其他公司的少量轮船,因为想要赶在枯水期之前抢运完这批物资与人员,这无论是让谁听到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原来,之前辛老四他们所看到长江两岸的那些从沦陷区转移过来的人员与物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武汉到宜昌这段短短的航段里,长江沿岸至少堆积了数十万吨的设备物资与几十万的逃难民众,其中光是那些各大工厂的技术人员与诸多学校的老师学者就有数万人。


  据说连北京故宫的文物都有数百个大箱堆在宜昌江边的一个仓库里,从南京上海那边各大银行里抢运出来的黄金外汇更是堆在江边上,排队等着货轮将它们给运往重庆。


  民昌号的船长告诉辛老四他们道,卢老板在会议上已经直截了当地同所有的船长说过了,原本从东边转移过来的人员物资是要按部就班地运往重庆的,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武汉会这么快就要沦陷了,所以一下子转移的这些物资设备与人员就成了当务之急。


  卢老板在会上说,现在武汉荆州等地的滞留人员与物资已经尽数在往宜昌集中了,估计政府是计划要将他们全部抢运到重庆,可是武汉那边还不知道可以撑多久,所以民生公司要提前做好准备,一旦政府下定了决心,正式宣布弃守武汉,他们就要倾力协助政府往重庆转移这些滞留人员与那堆积如山的几十万吨各色物资和设备。


  同时无需旁人再多说,辛老四他们这些常年在长江上跑船的人也都明白现今形势的严峻,已经眼瞅着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到长江的枯水期了。一旦到了枯水期,除了那些又轻又小的驳船,这宜昌到重庆的航段上,没有什么货轮是能够正常通行的,如若没有在枯水期之前将堆积在宜昌这里的物质与人员转运完毕,那么怕是只能将他们全都留给日本人了。


  而且当时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已经白热化,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绝对不会再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加上那时候太平洋战争还并没有爆发,英美等西方国家尚未对日宣战,因此很多国家只是在中日两国之间宣布了中立,意思就是任由两个国家打破天,孰是孰非他们也并不关心,只要不耽误他们赚钱就可以了。


  那时在长江上,外籍的货轮虽然多,但是基本上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因为他们全都声称要恪守中立,不参与运输任何与军事相关的物资与人员的事宜。


  故而那些伤兵与奔赴前线的军队弹药装备,他们肯定是不会去运的。而宜昌那里堆积如山的需要尽快转运的物资与人员,他们为了不去惹怒日本人,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趟这个浑水,所以到头来宜昌那边的物资与人员,还是只能靠着中国人自己的船去运到重庆。


  然而江船不比海船,中国的江船的吨位又基本要小于外籍的货船,就像民生公司的这几十艘江船,最大的一艘货船也就能搭乘两百多个人。装载几十吨的货物,即便是特殊时期行特殊之法,将几十艘货船的载客量与运货量提高一倍,可是面对宜昌那里数十万的难民与各界人员,重量数以百万吨计的物资与设备,民生公司的这点船怕也是杯水车薪。


  至于其他私人公司的货船,辛老四他们也压根没有指望过,因为那些船不是已经被政府炸沉江底,阻断日军航道了,就是载货吨位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几二十艘这样的船才能顶得上民生公司的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就算这些船也加入到了抢运的行列之中,也怕帮不上太大的忙。


  当时民昌号的船长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对着辛老四一众人道:“卢老板说了,咱们国家的将士在前线上拼命,血洒战场,这是他们军人的天职与责任,而咱们这些长江上跑船的也有自己的职责,这条大江就是咱们的战场,这些货船就是咱们的武器,我们要日夜不休,和时间比赛,就算宜昌到时候也失守了,但是那里的物资与工厂的设备,我们一样都不能留给日本人。卢老板说他会一直守在宜昌,在物资和人员没有运完之前,他是不会离开宜昌半步的,他说自己就是戏文里的诸葛亮,守在宜昌这座中军大帐里一动也不会动,咱们都是他手底下冲锋陷阵的将军,他要在宜昌等着咱们胜利的消息,然后他才会坐上运载最后一批物资与人员的民生公司的货轮离开,等到了重庆,卢老板再给咱们开庆功宴。”


  民昌号船长的这一席话,说得是奋发激昂,辛老四他们就算是只听着船长的转述,也都能够感觉到当时会场上自己老板卢作孚的那股不屈的精神与死战到底的决心。


  戏文里常说“文死谏,武死战”,辛老四其实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如今的这仗战争已经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了。国家与民族已经拼上了一切,军人们毫无畏惧地将生命都投放到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关乎两个国家的命运与未来的庞大赌局之上,而现在已经是到了他们这些船员押上自己全部赌注的时候了。


  这时未待船长再多言,辛老四就盯着自己的一圈手下扫了一眼,每个人此时的脸上也都同他一样神色凝重,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羊头此刻眼神之中所隐藏含义,但一群人里没有一人表示退缩,全都充满勇气地用眼光无声地回应了辛老四。


  于是在得到了手下所有人的默认之后,辛老四当即就人丛中抢出,对着船长放声道:“我们兄弟听从卢老板的指派,拼了性命也要在日本人到来之前,运走宜昌那边所有的物资和人员,船在人就在,就算是船毁人亡,也绝不乖乖去给日本人当顺民。”


  有了辛老四带头,其余的人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纷纷出言一切服从民生公司的安排,卢老板既然都不怕死,他们这群员工又怎么会惜命?结果一时间,全船将近三十多口子人,全都表示要用民昌号共存亡,随时可以奔赴宜昌抢运物资,绝对不会半途而逃。


  民昌号的船长见自己的手下全都对公司上层的安排没有异议,也很是欣慰,他先是对一群人道了声谢,感谢他们的支持与勇气,随后又坦然言道:“咱们都知道日本人虽然现在炮舰被堵在下游过不来,但是他们的飞机现在天天都在武汉那边转悠,前几天咱们公司也有一艘船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伤了,还死了好几个人,所以咱们这次任务的危险性我也就不必多说了,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卢老板说了,希望咱们民生的人能够全员去参加重庆的庆功宴,但万一不幸,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绝对不会亏待大家。卢老板说,在这次抢运任务里死掉的人,不分级别高低,还是入职长久,他的妻儿老小,民生给养了。”


  有了船长的这句话,众人更是没有了后顾之忧,立马就全都行动了起来,扔掉了船上所有没有必要的东西,连客仓里的座椅也全都拆卸了下来,为的就是可以每趟能够多拉一些乘客与货物,在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之后,隔天上午一清早,民昌号就启程赶往了宜昌。


  一到宜昌辛老四就发现这宜昌城与自己前几天路过时相比已经大不相同了,不说城里面的滞留人员与物资几天时间里似乎翻了几倍,光是宜昌码头上的大小船舶怕就有数千艘,而像民昌号这样的稍大一些的货轮就有不下百艘。


  整个宜昌沿江的几个码头上,全都是各色驳船在这些大船之间来回穿梭的场景,更多的还是江上常见的那种渔家木船,不计其数的渔船首尾相连,黑色的船篷全都连成了一处,乌泱泱的一大片,远远望过去,仿佛宜昌外面的江道都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船长告诉他们说,卢老板也知道民生的货运能力不足,所以征集了民间的上千艘渔家木船,还向船厂定制了大量的简单易操作的木船,前前后后这些木船加起来怕是有两三千艘。


  卢作孚当然知道这些木船一次也运不了多少人与货物,而且航速也慢,若是在平时这些木船自然是他连过问都不会去过问的,但是现今这个时候,所有能在江面上浮起来的东西都是十足珍贵的,这些木船卢老板又怎么会放过呢?


  于是他就设计了一种叫做“蚂蚁搬家”的运输方式,一艘木船就算是一次只能乘坐五六个人,运一台机械,那也要走。虽然一艘船运载的那点东西谁都看不上眼,但是几千艘木船合在一起,那就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小视的数量。


  民昌号的船长当时说着话还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卢老板这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不然又怎么会找这么多木船渔船凑数,兵行险招?可是中国自己的船实在是太小太少了,但要运的人和东西又太多了,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却太短了。
  没多久民昌号上的人就得到了消息,原来就在他们船长在宜昌这边开完会,回程的路上,国民政府就已经正式对外宣布要开始抢运堆积在宜昌这边的物资与人员了,虽然国民政府没有明说,但是众人全都知道,国民政府的这一决定已经等于是变相宣布自己要放弃武汉了。


  所以原本那些还逗留在武汉周边县城,对国民政府还抱着一丝希望的民众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举家带口地来到宜昌,想要坐船逃往重庆。而民生公司原先联系好的那些船只与人员,也都在国民政府宣布了这一消息之后,纷纷赶到了宜昌,准备抢分夺秒地开始转运宜昌滞留的各种物资与数十万的民众。


  此时的宜昌城就如同是一只史前巨兽,它吞噬着从长江沿岸各个城镇蜂拥而至的难民,每天都有上万人的难民闯进城中,可是这些人全都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块,倏地一声就没了踪影,谁都没有料到这样小小的一座城竟然可以容纳这么多人。


  而那些足可以覆盖住整条长江江面的船舶,也都被它吸纳其中,大大小小的近万艘船只,就这样围绕停靠在宜昌城外的几处码头上,黑兮兮的乌篷遮天蔽日。


  入夜之后,整个宜昌城灯火通明,人声喧杂,就连江上面也没有一丝一刻的消停,无数的船只在水面上来来往往,那挂在船头上的渔火照得整条大江明亮如白日。时不时地从码头那边还会出来几声汽笛的鸣响,要不是天上的月亮已经出现,谁都不会料到此时已经是到了深夜。


  民昌号在江上停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早才轮到一个空的泊位驶了进去,当民昌号刚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船舷两侧的舱口盖子就都已经早早地被揭开了,窗门什么的也都被尽数拉开,甲板上起重机的长臂更是已经轰鸣着启动了起来,齿轮摩擦的声音响彻了半条长江。


  这个时候安排给民昌号运载的器材早就已经装在了驳船上,牵引的拖头也都连接到了驳船上。民昌号这边刚刚抛下锚,岸边上的驳船就被拖到民昌号的船边,几队码头工人立即跳上了船,二话不说就开始紧张地装货。


  这一切全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可见民生公司那边为了这场抢运任务,八成早就有所准备,而且已经演练了多时。


  辛老四这时也不得不佩服起卢作孚起来,这位卢老板居然能够身在漩涡之中却出奇冷静,不声不响地就将所忧之事的对应方案付之行动以备万全,如此有远见且有魄力,这方面真的是绝非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就这样民昌号自然而然地加入到了抢运物资的行列之中,头几次的时候民昌号上的辛老四他们还掰着指头算过,自己这是运的第几次,可是后来大家都是日夜不停地三班倒,人歇船不歇的,早就没人还记得这是他们第几次跑船运货了。连民昌号的船长都有时候要出手帮忙搬货,忙起来都会忘记去填写什么航船日记,其余的人自然就更加顾不上去想这些了。


  辛老头儿故事说到这里突然间话锋一转,又同老头子解释道:“因为当时咱们自己的航运能力实在是不足,宜昌那边的抢运刚开始了几天,卢老板就知道这次绝对没有什么侥幸,若是按照他之前的计划,四十天后等长江这边的枯水期一到,宜昌那边堆积的物资和滞留人员只怕才运了不到一半,压根就不可能赶在日军到来之前运完。所以经过连夜的商讨,卢老板又拿出来了一个新的运输方案,叫做‘分段运输法’。”


  家里的老头子当时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因为这所谓的分段运输法或许是他们跑船的常说的航运术语,但是老头子没做过这一行,自然也不会理解这分段法究竟是怎么一个分法。


  可是他听着辛老头儿以亲临者的身份讲起当年宜昌大撤退的事情来,他就算是作为一个旁听者也都能感觉到当时长江上那万众一心的豪迈气魄,与敌军逼近,时间紧迫的那种危机感,所以老头子也不忍插话去询问辛老头儿那分段法是什么意思,生怕扰乱了辛老头儿的思绪,中断了他这场毫无废言的叙述。


  而对于我来说,当年抗战的时候,宜昌的这场大撤退更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家里人没人谈起过,课文书本上也提都没提,学校里的老师自然也就更不会教了。


  故而我头一次听到辛老头儿说起这段昔日的陈年旧事,一来是感到新鲜好奇,二来也是觉得当年这事称其为一句波澜壮阔也不为过,在那种年代,在那个时候,外虏入侵,民族存亡系于一线之际,还有这样一群人舍生为国而战,这要是拍成电影那肯定是如同史诗一般,但是奇怪为何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却没见书本上有谁提到过呢?


  正在老头子那边沉默,而我又满心疑虑之时,那辛老头儿放声笑了两声,对我们解释道:“这分段法其实就是水上面的接力运输,不同的船负责不同的航段,虽然货物搬运上会耗费上一些时间,可是却能在旁的地方省出极大的气力。卢老板那时候采用了这分段运输法,其实就是想能够以最大限度地加速宜昌那边物资和人员的撤退。”


  随后我和老头子又通过辛老头儿更为详细的介绍,这才明白了当年民生公司所采取的分段运输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卢作孚当时突然意识到了所谓的转移物资只是不要让这些物资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就好,并非是所有的东西全都要一股脑地运到重庆。如果是那样,就算现在他们的人手和船只再多十倍,也怕完不成这个目标。


  所以卢作孚当时就将所有的物资设备大体分成了三类,第一类就是那些最为重要的和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尽数由宜昌直接运到重庆;第二类就是那些次要的,重量较轻的设备则缩短一半航程,运到重庆附近的万县,再交由那边的轮船转运;第三类就是那些最轻的,而且又无关紧要的器材与物资,只将它们运到奉节,巫山或巴东,再转交给陆路运输或者是就地藏匿起来,留待以后再运,如此一来这些物资的航程就只剩下了之前的四分之一,在时间上大大节省了。


  听了辛老头儿的讲述,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所说的万县,奉节,巫山这些地方的具体位置是哪里,但可以从他话中的意思隐约猜得出来。


  这日本人当时的目的自然就是占领武汉,然后乘胜追击,一直将战线推到宜昌城,直到长江阻住他们的去路为止,宜昌城里的东西对于中国来讲那是关乎性命的,但是对于日本人,他们就算是将这些东西给一把大火烧掉了,肯定也是不会有半点心疼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这些东西出了宜昌城,那就应该是安全的,毕竟日本人也不会为了这些于己无关的物资顶着风险贸然挺进。


  果不其然,辛老头儿随后就说了,由于民昌号船轻吃水潜,所以那些太大太重的设备它是运不了的,因此整场宜昌的抢运任务,民昌号始终没有进过一次重庆,它一直是在重庆外围转悠着的,最远的一次也就是仅仅到了万县,运送了百十来个北方来的学生和老师,加上一大批武汉兵工厂已经生产好的弹药和武器。基本上民昌号都是将货物和人员运送到巫山一带就立马调头返航,有时候快起来三两天它就可以走上个来回。


  就这样在整整四十天后,在民生公司与众多普通民众的不分昼夜的奋战之下,宜昌的数十万待运人员全部被运完了,就连堆积如山的物资也运了三分之二。当枯水期来临之后,又过了二十余天天,当长江水位已经低落到不能再运输时,堆在宜昌两岸数以百万吨计的物资设备居然也奇迹般地全部被运走了,国人以众志成城,团结无畏的精神,保存住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与抗战胜利的希望。


  这里容我插上一句嘴,也就是我故事一开始提到过的那个电影,我所认识的很多人都在说这敦刻尔克大撤退是多么的波澜壮阔,多么荡气回肠,可是他们却对咱们自己国家抗战时的这场“敦刻尔克行动”知之甚微。


  诸位请要明白,欧洲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当时可是依靠一整个国家的力量,它是在政府与军事部门联合指挥之下,在各种绿灯放行毫无内部阻力的情况下才完成的。然而我们国家的宜昌大撤退则完全依靠的是卢作孚与他的民生公司,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的民间行为。


  而且民生公司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为国家与民族奋战之时,他们当时收取的运费却仅仅只是正常市场价格的十分之一。但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不是政府军政部的船队,而只是一家实打实的民营企业,一切燃料,维修费用和人员工资抚恤金全都是民生公司自己筹措的,因此在任务结束之时,民生公司几近破产,连它的船队也都已经是千疮百孔,更别提那些已经被日军飞机炸沉江底的大量船只了。


  所以欧洲的敦刻尔克与中国的宜昌大撤退,究竟谁更伟大,谁才是真正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大家自然一目了然。我这并不是狭隘的民粹精神,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国人没有必要为敦刻尔克感天动地,感慨万千,因为我们当年所做的并不比别人差,甚至还可以说是远超他人。题外话说得有点多了,现在回到故事。


  辛老头儿说,事后民生公司曾经专门统计过,说是到宜昌城沦陷之前,民生公司的船舶运送部队,伤兵,难民等各类人员总计是一百五十余万人,物资设备是一百余万吨。在整场宜昌大撤退的过程中,民生公司有一百一十六名员工献出了生命,还有六十一人伤残,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沉及炸伤的轮船一共有十六艘。


  就连一直坚守在一线指挥,两个月里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整觉的卢作孚也是被累得形容枯槁,面无人色,还因此落下了病根,后来患上了重病。之后卢作孚要离开宜昌时,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最后都是被人抬上船的。


  辛老头儿说完这些话,又满饮了一杯酒,随后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对老头子道:“你知道冯玉祥将军嘛?”


  老头子闻言点了点头,辛老头儿见状当即道:“就连冯玉祥将军后来还专门写信夸了卢老板和我们民生公司呢。”


  话音一落,只见辛老头儿沉吟了一阵,方才放声肃言道:“冯玉祥将军说卢老板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说我们民生公司是啥来着,哦,对了,‘贵公司人材之多,事业之大,有功于抗战,均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万分。’你听听,连冯玉祥将军都敬佩我们民生公司,咱们民生船队的老少爷们,当年可没给中国人丢脸。”


  听着辛老头这背书一般的言辞,我心知这冯玉祥将军的话语,这些年来一定是常常被他私下里念叨着的,不然这辛老头儿也不能把冯将军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也许这就是辛老头儿此生最引以为豪的一段人生经历吧,我想无论是谁,当年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参与到了这样一场为了民族存亡而战的大撤退之中,都会觉得这是自己一生的骄傲。


  老头子听到此处,不禁赞道:“前辈你们当年的英雄之举着实是令人敬佩,你们为国为民付出良多,我这里先向你说一声谢谢了。”说着老头子朝着辛老头儿深深行了一礼。


  辛老头儿闻言又是一笑,言道:“谢我?你谢个啥?我不是中国人?咱上不了战场杀敌,就不能在别的地方为打日本人尽份力了?卢老板不是说了吗,长江就是我们这些船员的战场,货轮就是咱们的武器,那个时候你只要没死,那就算是赚到了,别的哪还有时间计较那么多?”


  这时我有些不解地问道:“辛爷爷,当年宜昌大撤退,民生被炸沉的那些船没有你们民昌号吧?”


  辛老头儿闻言一扬眉毛,言道:“当然没有民昌号,要是民昌号当年也沉了,我现在哪还有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我顿时疑道:“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有个我们家的同行还是啥的?怎么这故事你这就说完了嘛?”


  辛老头儿哈哈一笑,回说:“这事我还没说完呢,也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老头子我拉了半辈子的纤,也就做了这么一件扬眉吐气的事,所以一时没忍住多唠叨了几句,不是电视上的戏文总说嘛,好戏才刚开始呢,我要说的这事也就是刚起了一个头儿,不过宜昌当年这事我要不和你们掰扯清楚,下面这事也没法说,你也别着急,听再给你们讲。”


  接着,辛老头儿就继续讲述起当年自己的那段旧事来。


  原来宜昌当年趁着长江枯水期来临前,虽然把上百万吨的物资设备全都运出了城,但正如前面故事里提到过的,这真正运到了重庆的物资也不过十之四五而已,大量的物资还分布在长江沿线的两岸,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的运输。


  民昌号与民生公司的其他货轮一样,刚刚这才松了一口气,休息了没两天,就被公司通知,要他们继续投入到紧张的物资转移的任务中,不过这一次虽然运输工作也很重要,可到底是比之前宜昌大撤退那会儿要轻松多了。


  尽管日本人的飞机偶尔还是会从头顶飞过,但明显次数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显然经过武汉的那场大战,虽然日军已经将前线推到了宜昌,可是他们自己也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日进行休养。
  而且宜昌那边的航段已经不能通行,长江在那边的水位低得吓人,连稍微吃水深一些的渔船都不能顺利通过,更别说日本人的纳西铁甲炮舰了,因此现在也用不着担心日本人的炮舰会突然出现,冲到自己身边来,所以辛老四他们跑船的时候比之前是要安心许多了。


  可是凡事皆有利弊,长江的枯水期固然可以挡住日本人的炮舰,但是对于中国的船队来说一样也是一件大麻烦。


  民生公司的货轮原本在宜昌撤退那时候就已经被炸沉了好几艘,受伤的那些船现在也都在船坞里进行修理,也不能再继续使用,而宜昌上游的长江虽然水位要比下游高一些,但也依旧有很多吃水较深的货轮不能通航,所以当时民生公司还能正常使用的船,数来数去也不过只有十几艘,而这些还能使用的船里面就有辛老四他们的“民昌号”。


  辛老头儿说,他们那一船人原本一直就在巫山附近沿岸转悠着,按照公司所给的一分清单地图,沿着江道依次寻找之前隐藏在两岸上的那些物资,每找到一处物资他们就用沿岸的驳船或渔船将那些物资搬运上船,随后再往下一处地点行进。


  但是这一天民昌号突然接到公司的通知,让他们到巫山附近江边一个叫三岔渡的地方,接一批人上船。


  这个时候民昌号上其实已经装载了小半船舱的寻来的物资,而且沿途还又接到了十几个因为战乱逃到江边无处可去的难民,原本民昌号是准备船仓的空间满了之后,再将这批物资与难民送往重庆,可是公司的这命令一下来,就将他们全盘的计划都给打乱了。


  于是民昌号的船长通过电台联系民生公司现今设在重庆的总部,询问是否可以推迟一天,等他们先将现在船上的物资和人员送完重庆那边再回来去三岔渡接人,因为当时船上的燃料和补给都已经不多了,确实需要靠岸填补一下。


  哪知民昌号船长的这一请求被当即驳回,公司那边下了死令,让将手头所有的事情全都放下,一切都要等着他们去三岔渡接完了人之后再说,公司那边甚至直接就明说这是卢老板的直接安排的任务,没人可以讲什么情面,而且在最后公司还用民生船队之间的隐语说了一句,说这是军政部下达的命令,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民昌号船长一听这是军政部的命令,立即也就不再多言,直接便下令民昌号开往了三岔渡。


  民生公司在电台中说,因为他们民昌号是距离三岔渡最近的船只,所以这次接人才会安排他们去,但是民昌号众人此时心中全都满是疑惑,因为大家都心中知道此时绝不简单,不然也不会由国民军政部下达这个命令。


  当天傍晚民昌号就按照指定的坐标赶到了汇合地点,一到地方,辛老四他们就发现,在三岔渡那边早就有一队人马在等候着他们,那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军队,差不多能有二十多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左边的脸上带着一条长长的刀疤,一脸的阴鸷神情,听他手底下的人都管他叫杨连长。


  按理来说,这一个多月以来,辛老四他们不管是出川的川军,还是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全国各地的士兵他们也已经见过不少了,那些当兵的枪啊炮啊的,他们自然也是认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这支二十多人小队伍身上的装备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后来还是听一个大副私下里跟他们说,这些人身上带的枪都是德国货,国军里一共也没有多少军队装备过。


  这支军队一登船,那个杨连长就命令辛老四他们将船上那十几个难民给赶下船去,说是民昌号要去执行军事任务,不能带着老百姓一起去。


  那群难民一听说自己又要下船,自然是死活都不肯的,因为众人全都知道要去重庆,想要最快只有走水路,要是上岸走陆路他们不知道还要在这山沟里面转多久。


  那时候深山老林里向来都不太平,一直都是土匪横行,还藏着不少战场上的逃兵,这些匪兵那更是杀人不眨眼了。


  但是那十几个老百姓的苦苦哀求并没有能改变杨连长的决定,而民昌号上的船员为这些百姓说尽了好话依旧无用,杨连长那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抛下这些已经上了船的百姓。


  然而这些船上的百姓多是湖北四川一带的人士,口中的方言都和船员们说的差不许多,论起来大家都算是乡亲,而那杨连长与他的手下多是广东人,有些人甚至连白话都不会讲,说的都是粤语,就杨连长一个官话说得算是最好的,但一听还是可以听出明显的广东口音。


  此时在船员们来看这杨连长此举就是一个外乡人逼着他们来抛弃自己的同乡。自古以来两湖之地的乡土观念就很强,特别是清初的时候,川地的百姓因为战乱基本被屠戮殆尽,事后都是从两湖调集的移民填补了过去,因此说起来四川与湖南湖北的百姓都算是同气连枝,百年前身体里流的都是相同的血,在船员们看来,船上的这些逃难百姓在远近亲疏的关系上面自然是要比杨连长这群军人要亲近许多。


  所以杨连长的这一命令,当即就引起了全体船员的反感,一股厌恶情绪立马就在整艘船上无声地蔓延开来,就连民昌号的船长都无法将船员们的这股怒气给平息下去。


  当时民昌号上的船员们还算是很克制,虽然对此很有怨言,但也没人公开出言表示反对,可是辛老四他手下的那些做纤夫的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当他们一见到自己看不惯的事情时,当然不会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自然立即就将自己的不满当场脱口而出。


  原来纤夫就都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没什么人读过书,平日里所接触的又都是那些偷鸡屠狗之辈,全是一群大老粗,所以话语之间的措辞也很是粗鄙,不甚入耳,在旁人听来那话中的意思好像就差去****了。


  而且辛老四手底下的人当时还说,若是船上的这些百姓被赶下去了,那他们也都跟着一起下船,等他们保护着这群百姓到了重庆,他们再回那边民生公司报到。要是他们下船之后,这民昌号遇到了什么浅滩搁浅了,就劳烦这些军大爷下船去拉好了,反正拉纤的绳子他们又不带走,谁拉不是拉。


  听着纤夫们这近乎威逼的言论,那群士兵也全都恼火了起来,渐渐地两边人说话的语气里就开始有了火药味。


  一边是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一边是十几个纤夫加上小二十个逃难百姓,而船上其余的船员尽管没有表态,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顿时船上的气氛就变得紧张了起来,那杨连长的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


  结果正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两边僵持之际,那群逃难百姓中有一个年轻男子排众而出,直接先是对着杨连长鞠了一躬,随后便笑盈盈地说道:“这位长官,我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杨连长当时见到船上的这种局面,也不愿再激化这种矛盾,于是就点了头,让那年轻男子有话就说。


  那年轻男子这时满脸堆笑,言道:“我想在场的诸位军爷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好汉,但是我想请问军爷,你们上阵拼命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领份儿军饷混饭吃嘛?”


  那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稍一停顿,未等对面的军人回话,就马上又接着道:“我想大家为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为了救国民于水火,挽社稷于危难吧。可是既然如此,你们是为了救国救民才上阵,现在又怎么能有把百姓赶下船让他们去送死的道理?你们救了百人是英雄,可你们却又枉杀了一人,这样就算你们问心无愧,但也只怕也会污了诸位的英雄之名吧。”


  听着那年轻男子这不卑不亢的一番言辞,那些士兵当即就全都没有话语,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话十分在理,那些士兵就算想要反驳几句,可是也都觉得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应该从何说起。


  这个时候那杨连长脸上的神情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冷漠,没人知道此时他心中正在盘算着什么,那年轻男子见状立马又继续言道:“而且大家都知道现今正值长江的枯水期,咱们眼前的这艘船虽说吃水并不是很深,可是也难免会遇到过不去的浅水险滩,尽管船上有一些专门拉纤的船工,可万一船陷得太深了,这人力不够又该当如何?所以船上多备着一些人手总是好的,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这位军爷你觉得呢?”


  那杨连长闻言立即转头问那船长道:“咱们真的需要这么多纤工才能行船嘛?”


  那民昌号的船长也是久混江湖之人,他一见那杨连长话语之中口气已经有所松动,这事八成有门,于是立刻就回道:“这事我也真的不好说啊,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准备去哪里,而且咱们这船原本是要回万县的,按着之前的计划,船上的人手肯定是足够了的,可是现在突然要来接你们,也都没事前准备过,要是你们也是回万县重庆那边的,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你们要是想去别的地方的话,依照我的意思,咱们这边的人还是多点的好,不然到时候只怕得劳烦诸位军爷下船去拉纤了。”


  后来辛老四才感觉出来,当时船长的这番话说得满是技巧,他也没说自己是否支持将这些百姓赶下船,他只是说了眼下真实的状况给那杨连长知晓。


  而且只要你稍微想一下也能明白,如此兴师动众的让民昌号来接人,这些当兵的目的地自然不可能是回重庆那边了,不然随便什么船都能将他们顺路带回去。


  但是船长说这番话时,却佯装不知,只是说出几条可行的办法,任由那杨连长选择,料想那杨连长应该也不敢对此事托大冒险,而且船长他所说的诸多事由,也全都是真实的,毫无弄虚作假的成分在,就算事后杨连长那边发现这船压根用不上这么多人,也不好发作怪罪其他人,毕竟旁人并没有说谎话欺瞒于他,而那个最终的选择也是他自己做的。


  正在这时,从那群当兵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带着一双眼镜,长得是一脸书生气,看样子应该是个投笔从戒的学生。只见那副官在杨连长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也不算大,但跟他们离着近的人还是隐约间能听到一两句。


  恰巧此时民昌号上有个船员懂一点粤语,他说那眼镜副官在跟杨连长说什么时间不多了,不能再拖了之类的话,想来应该是那副官不想因为船上这些逃难百姓的去留再继续耗下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这群当兵的身上有什么要紧的军务,竟然时间会紧迫成这个样子,连同别人斗嘴置气的工夫都没有。


  最后还是辛老四出来打了一个圆场,他对那杨连长说自己的这班兄弟已经连续做了十几天了,每个人都是一身疲惫,确实是需要一些人手帮衬着,希望那杨连长可以高抬贵手,让那些百姓留在船上,人多总是力量会大一些,毕竟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指不定大家就能派上大用场。


  事已至此,那杨连长也就不好再坚持己见,当即就默许了那些百姓继续留在船上,随后就下令开船。随后他还冲着那年轻男子问他叫什么,那男子闻言又是一笑,半弯着身子行了一礼,说自己姓邱,小时候读过几天私塾,是个村里面给孩子启蒙的教书先生,村里人都叫他邱先生。杨连长闻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邱先生也没再多言。


  这时民昌号的船长问杨连长是否要回重庆,那杨连长摇了摇头,随手拿出一份军事地图,指着上面的一个地点道:“我们去这里。”


  当时那船长一看那杨连长在地图上指的位置,不由地眉头一皱,他将船上的引航员与大副叫到了身边,三个人围着那地图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和那杨连长凑到了一处,低声商讨了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有消息传了过来,说是这船要沿着三岔渡这边的一条江逆流驶进巫山里面,杨连长他们这一行人要去的地方是巫山里面的一处山崖,那山崖也没什么名字,山里面的土人都叫它“鹰见愁”。


  据船上去过的人说那道山崖其实并不算太高,但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高了,山崖下面就临着大江,也没有什么江滩,上岸走不了几步就能摸着两边如刀砍斧凿般变出来的山崖,那里向来是浪大水险的,没事一般也没什么人去。


  早些年那山崖上还到处可见居住在附近少民部落的悬棺,但是到了清末那时候,山里的少民慢慢开化,那些悬棺也就渐渐地有减无增了。


  不过那人说现在倒是能够明白为啥公司那边会安排他们民昌号送这群人去那里了,因为鹰见愁那边的水流太急,一般的小船停不住,船要是大了就怕要搁浅行进不得,所以像民昌号这样的船刚刚好,原本现今江上面的船就已经不多了,而像民昌号这样大小的货轮更是少见,加上当时民昌号离着三岔渡确实没有多远的路,或许辛老四他们真就是距离杨连长这支人马最近的船只。


  而且看着杨连长与他那眼镜副官的窃窃私语的样子,估计他们身上的这件军务真的是十分紧迫,不能再拖了,不然像这种机密的军事任务应该不会用到他们民昌号这样的民船,看样子杨连长他们已经是没有时间再等着军方去调集其他船只了,所以才找到了最近的民昌号身上。


  众人听了那人的话,都觉得他的分析头头是道,怕事情背后的真相真的就如他所说的那般,只是不知道杨连长这伙人到底是去执行什么任务的,干嘛要去那么一个鬼地方。


  好在杨连长那群人里有一个专业的导航,而民昌号上又恰好有一个曾去过那边的船员在,而杨连长他们的那张军事地图又十分详尽,连一些暗处的礁石与浅滩也全都标注了出来,所以民昌号没费多久就在三岔渡附近找到了那条河口,然后一群人驾着船就顺着河口开进了山。


  在船上等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是很无聊的,两边的景色虽然不错,但是看多了也会觉得很厌烦,更何况此时船上的一众人也没有谁还会有那个心思去欣赏岸上的风景。


  百般聊赖之下,没事的船员就凑到了一起开始打起了字牌,没多一会儿,就吸引了一些船上逃难百姓的围观,到后来有几个当兵的也全都凑了上来。


  辛老头儿说,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极其空虚贫瘠,三馆两园的生活基本就可以代表中国老百姓几乎全部的生活娱乐活动。


  三馆说得就是抽大烟的烟馆,嫖娼的花馆和赌钱的赌馆,两园就是指戏园子和说书的茶园,当然那时候已经不流行听书了,大家都改去电影院了,可是电影院也叫一个“院”不是?


  而对于军营中的生活,那就更是叫一个枯燥乏味了,当兵的不敢抽大烟,嫖妓,因为那是要被枪毙的,可是军队里面却不禁赌博,平日里大头兵又甚少能够出军营,所以戏园子和电影院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因此躲在军营里赌钱几乎是那个年代的军人唯一的消遣了。


  虽然赌博此事不宜提倡,但是自古以来由于军营生活紧张乏味,每个士兵的神经始终都被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松懈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营啸这样的诡事。


  所以无论古今,军营中多多少少都要留给当兵的一个发泄精力的渠道,因此军营向来不禁赌博,就连历史上以军纪严明著称的岳家军与戚家军的军营中,这赌博之事也是一直都被默许的。


  民昌号上的船员这些天来,来来往往运送了无数的士兵,在船上空闲时,也和这些当兵的赌过很多次,所以他们对军营中的那套赌法也都很是熟悉。辛老四说,当时军队里流行的一套赌法是叫做“三恩手”。


  中国自古流行“五恩”的说法,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天地君亲师”,可是为什么那军中叫做三恩,而非五恩呢,原因就是军中“天”与“亲”这两恩是不能提的。一者,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兵者不详,主杀戮,所以这“天恩”是不可提的;二者,当兵从军就是将自己的性命抛之脑后,父精母血,你不珍惜,此乃不孝,故而“亲恩”也是不能说的,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剩下“三恩”。


  这“三恩手”的玩法有些类似于牌九,只不过是用西洋的纸牌当做牌九来用,根据花色与点数的不同,各有一套说辞,玩法很是简单,极易上手,但就是各地军中牌桌上的规矩都有些许差异,故而每次玩牌之前,大家都得先将规矩说清道明了才可开局设赌。而这“三恩手”的玩法,民昌号上的船员就是跟前线上下来的那些伤兵学会的。


  当时那围着看众船员玩牌的士兵在站着看了半天之后,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问船员们会不会玩那“三恩手”。


  当他们得知船员也懂这军中牌局的玩法时,立马就变得精神亢奋了起来,当即高声呼唤同伴,刚刚还相互对立敌视的两波儿人这就凑到了一处玩起了牌来,也算是在牌桌上面一笑泯恩仇了。


  打牌自然就需要一些彩头,但是两边人却都不想用钱这东西作为赌注,一是因为船员这边怕这群当兵的输了赖账,的纸币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去年一百金券还能买半只羊,今年就连要买一只毕竟人家手里有枪,真要是欠你的钱了,你还能逼人家给钱不成?二来就是当时打仗打得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政府发鸡都勉强了,而这群当兵的发的军饷全都是金券,就算有银元他们想必也不会舍得拿出来用,所以对于这种钱自然也是没人想要的。


  最后两边人一商量,就决定好了,当兵的这边用他们身上带着的专供军队的香烟做赌,船员们就用船上先前找到的物资。


  因为当时尽管民生公司对于给国民政府运输物资收取的费用已经十分低廉,可是对于长期承受着战争巨大消耗的国民政府来说,想要从资金中挤出理应支付给民生这批费用依旧是有些吃力。


  因此国民政府就和民生公司商讨好,将其中一部分的费用折合成物资的形式支付,只要不是军火与药品,民生公司都可以从自己船上所运的物资里酌情扣除一部分,将其收入自己的囊中。于是这一方案下放到基层的船员身上,每个人都有权利取得自己的那份,相对应的拿取物资的船员只要进行登记,月底再统一从自己的薪酬里将这份物资的价值扣除便可。


  当时是战争时期,食品之类的民生用品奇缺,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大家能吃饱肚子才是最重要,而在各个参与宜昌抢运任务的船只上,所运的物资里有很多一部分都是食品,而且还都是当时市面上已经很难寻到的精粮与国外的糖果饼干这类的食物。


  这些东西公司给他们的价钱十分便宜,就算他们拿了自己家里不吃,等下船拿去黑市上卖掉,再拿钱去买粗粮回家,还是比这些东西折价从自己薪酬里扣除的那份钱要划算得多,所以对于公司的这一决定,并没有人有什么太大的意见,相反这一规定还很受大家的欢迎。


  杨连长那群军人平日里都是吃军粮的,对于那些外国罐头,巧克力之类的东西也很少能够吃到,而军队里的香烟也比外面市面上卖的要好上很多,因此两边的人稍一商量就拍板定案,将彼此的彩头给定下了,紧接着一群人就凑在一起打起牌来。
  民昌号(三)


  原本辛老四他们还在担心杨连长那边会禁止他手底下的士兵和船员们玩牌,可是当那些士兵跑去和杨连长申请的时候,也就那个眼镜副官出面叮嘱了几句,看那样子这些当兵的打牌是常有的事,杨连长和副官两个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当时船上的一群人打牌没多久就各有输赢,大家嘻嘻哈哈好不热闹。突然间就听一个当兵的大叫起来,原本那当兵的说得是粤语,辛老四也没听懂他到底是在说些啥,后来船上懂粤语的船员告诉他,那个当兵的说是有人在趁乱偷东西,他刚刚才赢过来的一盒美国巧克力放在身边的甲板上,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要知道在船上手脚不干净是跑船这行的大忌,倒不是说这东西的贵贱,而是偷东西这事在靠水吃饭的行当里是大忌讳,说是会招来灾祸,寓意不详。
  于是别说是那群当兵的恼火,就连民昌号上的船员也全都动了怒气,如今这年月在打仗,众人平时在船上都尽量说着吉祥话,连死这个字都轻易不提,但现在却有人在船上公然行窃,这道梁子在谁那边怕是都过不去了。
  没多一会儿,众人就在船上找到了那偷东西的小贼,说是小贼一点也不假,因为那偷东西的人是船上之前收留的逃难百姓,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孩童。
  也难怪刚才那么多人围着打牌,却没有人发现有人正在行窃,毕竟一个人群中的小孩子又有谁会注意得到呢?
  这孩子被发现得也很是简单,走到他身边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糖果味,再看他的嘴角,那些没吃干净的巧克力残渣还都粘在上面呢,在加上那孩子放在自己裤兜里,五颜六色舍不得丢掉的巧克力包装纸,你说这偷了巧克力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现在偷东西的人虽然找到了,但是现在事情却又变得难办了起来,你说若是一个成年人偷东西,众人将他打一顿也就是了,可是这偷东西的是个小孩子你又能把他怎么办呢?但是你让那孩子赔吧,他们一家却都是出来逃难的,身无分文的,又哪来的闲钱可以赔偿呢?可你要是说就这么算了,那个被偷东西的士兵又不甘愿,毕竟这巧克力当时算是紧缺物资,最少可以换回来三包香烟,这种哑巴亏谁吃下去,他能咽的下这口气?
  结果就在那小孩子的父母诚惶诚恐地一个劲地向众人赔不是,而那当兵的却死活不肯松口说声算了认倒霉之时,之前那个帮着逃难百姓说话的年轻男子再一次出来帮着打圆场。
  当时那当兵的正愁有火没处发呢,一见冒出来了一个出头鸟,当即就抓着那人不放,直接就质问他道:“你说算了?那我的东西你赔给我嘛?”
  当时辛老四一直在众人之外静言旁观,当他见到此景,努力地回想了一阵子,这才想起来之前这年轻男子好像是说自己姓邱,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眼看着这邱先生竟然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辛老四就在心中暗道不好,要道是现今这年月只有两样人不好说话,一就是匪,他们杀上个把人就和踩死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你去和这群人讲道理,岂不就是在嫌自己的命太长?
  至于另外一种人那就是兵了,这些人手里有枪,现在又是正值战时,国民政府都已经变成军政联合政府了,这吃军饷扛枪打仗的自然说话都要比旁人硬气一些。
  没成想这回那邱先生竟然惹到了这群士兵,想来这一次他怕是难以轻易脱身了。
  怎料那邱先生听了那丢东西士兵的恶语相问,面上似乎未见胆怯,只见他依旧是像先前同杨连长对话时那般,满脸还是笑盈盈的,低声细语地言道:“这位爷们,您先别动怒,气坏了身子还不是咱们自己遭罪?我知道您丢了东西着急,可是东西现今已经被这孩子吃掉了,他也还不回来了,这孩子的父母肯定也没法子将这东西再变出来还你,承蒙您看得起,您让我来替这孩子赔,那成,这东西就算我头上,我来赔给你就是了。”
  那当兵的听了邱先生之言先是一愣,随即开口问他道:“你身上有钱?”
  那邱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口袋,回道:“我一个穷教书的,现今都沦落到背井离乡来逃难了,你要说我身上还有钱,那军爷你可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
  那当兵的当即火冒三丈,大怒道:“那你说你要赔我,你能拿什么东西赔我!你身上的这些破烂衣裳我可不稀罕,你是不是在拿我当消遣?”
  那邱先生听言立马连连摇手否认:“这位军爷你这是哪里的话,拿你做消遣?我怎么敢呢,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大家都在玩牌,你这个外国糖又是从牌桌上赢回来的,那我从这牌桌上再帮你赢一个回来便是了。你看这样可行?”
  邱先生这话一出,那当兵的当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只听他问道:“你想和我赌?那也行啊,可是你拿什么跟我赌?看你也是逃难来的,你身上难道还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邱先生回道:“军爷,我身上带的东西对我来说那是比自己的命都紧要的物件,可是对于你来说,估计就和破烂差不多,白送给你估计你也不会多看几眼,所以这些东西我也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所以我就拿自己的这条命和你赌一下如何?”
  那邱先生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全都惊讶不已,虽然邱先生的命对于那当兵的来说也同样是毫无意义的,可是自古以来赌桌上面赌到最后,只要有人说要赌命了,那对方可是一定不能拒绝的。就算你手上拿着全是那人输掉的房契地契,甚至那人的老婆也都输给了你,只要人家说赌命,依照规矩你就不能说不。
  当然所谓的赌命也并不是真的去要对方的性命,赌命赌输了的人通常就是和在赌馆里出老千的人一个下场,被人砍去一只手或者挑断脚筋手筋,变成一个真正的废人。
  但是说起来在那种年代,你失去了一切财产,又没了劳动能力,也和一个死人差不上许多了,或许之后的命运比死人还要惨上几分,所以一般也不会有人轻易玩这种赌命的戏码。
  在军营里面当兵的赌钱自然也是遵循着这种江湖上的旧习,因此邱先生的这句话一说,那当兵的就知道这事自己是断然不能拒绝的了,但是为了一块巧克力就要将自己的性命给赌上的人,他这也真的是头一次见,于是就在他还没搭话的恍神之际,那偷东西的小孩父母却冲出了人群,一把拉住那邱先生的衣袖,恳求他不要为了自己的孩子冒这般大的风险。
  辛老四当时看见邱先生那张满脸堆笑的脸,打心底里也想不通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路数。说起来,辛老四那时候虽说年轻,可也是在江湖上混久了的老油子,亡命之徒他看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他见得更是多不胜数,可是像今天这种为了一块糖就要和别人赌命的人,当真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辛老四当即就和自己的手下说,让谁那边也有这种巧克力,赶紧拿出来还给那当兵的,别让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了,不然一会儿那些当兵的和这个邱先生杠起来了,在这船上真的搞出了人命来,那可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可是辛老四的手下刚刚才拿出来自己的巧克力,眼瞅着就要递给那当兵的了,众人这时却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那邱先生出言宽慰那孩子的父母道,说是让他们放心,自己肯定输不了。
  原本大家看着那当兵的样子,约莫着他也不想为了一块巧克力就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加上辛老四的人这边又要还他一块,也算是自己有了个台阶下,可是谁成想他自己刚要借坡下驴息事宁人,却又被邱先生的这句话给彻底激出了火气。谁都知道在牌桌上面是万万不能低头认输的,谁要是认了怂,在气势上输了,那估计整场自己都要缓不过来了,到最后怕是要输得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了。
  于是当时只见那当兵的一声冷哼,放声道:“我看你的口气也太大了一些,赌桌上面胜负难料,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能赢?那好,我就跟你赌一局,不管输赢那外国糖我都不要了,可是你若是输了我也不要你的手脚,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就成,怎么样,你敢吗?”
  说着话那当兵的就和身边的几个同袍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他们丝毫未将这邱先生放在眼里,想来也是,一群天天躲在军营里赌钱的兵油子和一个乡下教书的先生比赌钱,两相比较,后者的赢面确实可能是十中无一。
  怎料在听到了那当兵的这个近乎戏谑的要求之后,邱先生脸上的神情却变都未变,直接便一口将当兵的这个赌注给应了下来,而那个当兵的也万没有想到这个邱先生会答应自己给出来的赌注,反正是把他给弄了一个措手不及。
  半晌之后,那当兵的才面露一丝诡笑,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还真敢应,那成啊,反正我老婆都还没有,就多出一个孙子来,这也不错。那咱们可就说定了,你要到时候赖账可别管我跟你翻脸。”
  邱先生闻言笑着道:“圣人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说话向来诚信第一,您放心,我绝不食言。”
  那当兵的忽闻着邱先生在拽文,先是一愣,也没听懂他是在说什么,但好在邱先生后面那句话他是听懂了的,于是那当兵的嘴巴一咧,讥笑着道:“那你想和我怎么赌?这三恩手你会吗?”
  邱先生摇头道:“军爷,这三恩手是你的军营里的玩法,我可不会,不如咱们换个花样儿赌如何?”
  当兵的立马问道:“那你要赌什么?”
  邱先生回道:“我对赌桌上的这些东西都不懂,不如咱们就来赌一个简单的好了,我们来‘猜豆子’如何?”
  邱先生说的猜豆子是当时农家闲时在田头上经常用的一种玩法,说起来也不算是赌局,最多就是一个游戏。
  玩法就是找个不透光的罐子,由一个人随意抓取一定数量的豆子扔在里面,然后由另外一个人来猜里面豆子的数量,每猜一次,那个扔豆子的人就把相应数量的豆子取出来,直到那猜豆子的人说自己不猜了为止,随后两者互换,最后谁罐子里剩余的豆子数量较少谁就为赢家。若是你猜豆子的过程里,猜的豆子数量要多于坛中余下的豆子,那么你就立马输掉了这场游戏。
  这种玩法说起来很是简单,可是也很是考量玩者的胆气与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多人在扔豆子的时候就往坛中放入了寥寥数颗豆子,赌的就是对方猜的豆子头几轮就会猜得超出坛中豆子的数量,可是也有猜豆子的人工于心计,第一轮就说不猜了,直接坛中就留着那么几颗豆子,几乎可以说是已经稳操了胜券。
  邱先生这边完事之后,一边同身周众人说着客道话,一边渐渐地离开了人群,躲去了一旁,船上的众人这时三五成群的全都在讨论邱先生方才猜豆子时,究竟是如何换走了那坛子里的豆子,虽然这事说起来就如同出老千没什么差别,可是出千这事只有你抓到了那才叫出千,你到现在连人家使的什么手段你都瞧不出来,你又能多说人家什么呢?所以众人此时心里对邱先生全都是敬佩之情,全然没人说什么邱先生这是出千,胜之不武这类的话。
  此时,辛老四看到邱先生独自一人坐在船尾,正在想邱先生之前说他自己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可是瞧他刚才露的那手,估计他说的应该不是真话,但看着邱先生这人也并不像是什么坏人,他这般神神秘秘的隐藏自己的身份又是为的哪般?他若是个恶人,刚才那孩子偷糖的事,他也就不会做那个出头鸟,往自己身上揽这个麻烦了。
  辛老四这边正在想着,突然民昌号的船长过来找他,让他带着几个手下跟着杨连长过去和那个邱先生说两句话。辛老四一听船长这话,心中顿时生疑,明明这杨连长手底下有好几十个兵,为什么他需要人的时候却来找船上的人?
  但是辛老四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转眼间就明白了杨连长之意,方才邱先生无论怎么样,赢得都是军队那边的人,要是这个时候杨连长带着一群当兵的找上去,难免会有人说闲话,觉得当兵的那边是输不起,要仗势欺人。所以杨连长若是带着船员过去,情况自然就会好上许多,可是船上的船员显然由辛老四这边的纤夫出面比较好。
  因为辛老四手底下的纤夫们都是穿常服的,其他船员身上都是民生公司的船队制服,真要是有什么事,常服的船员总比穿制服的要方便说话。而且原本纤夫就是船上做杂活儿,旁的船员不是在轮机房就是在驾驶舱里,本来也就没有空闲工夫去掺和这种闲事。
  辛老四随即就叫了两个人,跟着杨连长与那个眼镜副官走到了船尾,找到了正望着江水发呆的邱先生,那眼镜副官先是叫了邱先生一声,好半天邱先生那边才缓过神来,转过了身子来。
  随后辛老四就听着杨连长,眼镜副官与那个邱先生闲聊了起来,一开始辛老四还在纳闷,觉得这两个当官的既然只是要过来与这个邱先生闲聊,那为何还非要扯上自己,还让他带着人过来同他们一起,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嘛?
  可是辛老四听了一小会儿,就听出来杨连长和眼镜副官两个人话中的意思了,原来他们是在质疑那邱先生的身份,变着法地想套出来邱先生的真实来历。
  辛老四随即就明白了杨连长他们此举的用意,因为杨连长此行显然就是去执行什么机密任务的,他八成是把这邱先生当成敌方的探子了。
  可是正如刚才众人所见,这邱先生要真是什么日本人的探子,压根就不会那么显眼,先是帮人揽过,后又是和当兵的赌钱的,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招摇的探子?更何况是这邱先生上船在先,杨连长他们是在其后,若是这邱先生真是什么探子,他又哪来的这种能够未卜先知的本事。
  但是邱先生现今身上的疑点确实太多,因此杨连长又对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才会有眼前的这么一番试探。想来也是,要是这邱先生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杨连长手上,指不定现在都已经被杨连长直接给一枪毙了,又哪里用得着费这么多话,去和他假意地唠这么久的家常?
  终于邱先生那里也忍不了杨连长那一口带着广东口音官话的刻意寒暄了,只见他对着杨连长与眼镜副官行了一礼,直截了当地道:“两位军爷,咱们明人面前也不必再说暗话了,对于你们两位的心中所忧,我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不过你们还请放心,咱们都是中国人,不会做那种给日本人卖命的走狗,一会儿你们若是到了地方下船了,我肯定待在船上,不会跟着你们,你们看这样可行?”
  杨连长也没有料到这邱先生说话竟然是直白如此,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就面露苦笑的回身望了那眼镜副官一眼,眼镜副官这时脸上也是神情一顿,开口言道:“邱先生快人快语,我很佩服,只不过咱们一时半会儿之间还不能告别,只怕邱先生还要待在船上多陪着咱们一会儿,只要邱先生你不下船,不脱离咱们的视线之外,这事就一切好说,等到了重庆我和连长还要请你喝酒,代咱们手底下那些不知轻重的兵向您给赔个不是。”
  那眼镜副官的这席话一说,莫说是邱先生,连辛老四在一旁听了都大感意外,原本众人都以为这些当兵的只是搭乘民昌号去什么地方执行他们的任务,随后民昌号就可以自行返航,可是现今听那副官的口气,他们似乎是一直要待在船上,这岂不是说民昌号如今已经被军方给征用了么?
  想到这里,辛老四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他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这群军人八成这就是借着民昌号去鹰见愁那边的山涧去押运之前藏在那里的物资的,不然他们说自己会一直待在船上,然后去了鹰见愁那边马上又要回到重庆,他们若不是去取什么东西的,难道他们还是乘船过去观览游玩的不成?
  果然此时的邱先生也意识到了杨连长这伙人到底是干什么去的,就听他好奇地问道:“你们过去是要拿什么东西的?”但是这话一出口,邱先生就心知自己此问不妥,于是马上改口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军爷你们别介意,我知道这军务是机密,我不胡乱打听。”
  杨连长闻言盯着那邱先生又望了半天,方才轻出了一口气,言道:“希望邱先生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清白,咱们还可以做个朋友,到了重庆我请你喝酒,可要不是那样,我认得邱先生,可我手里的枪却不认得。”说罢杨连长对着邱先生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
  眼镜副官看着杨连长远去的背影,侧过脑袋看了看邱先生,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沉声道:“邱先生,你的来历你真的不能透露一二么?咱们完全都是两条道上的人,你用不着防着我们,只要你说了,咱们也就心里安生多了。”
  邱先生闻言笑意满面地回道:“不是邱某不肯如实相告,但就算是我说了,你们就会相信嘛?所以又何必多此一问呢?我就在船上不会离去,我若是还不放心,你可以让这些兄弟看住我。”说着话,邱先生朝着辛老四他们这边一指。
  看到邱先生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这几人的来意,辛老四顿时感到脸上无甚光彩,只得尴尬地笑了几声,对着邱先生道:“邱先生,你莫说笑了,你这等本事,我们这些粗人哪里又看得住你呢,咱们有缘相见,那就是朋友,这都是上面人吩咐下来的,我也没甚办法,你不要让我难做,你要是不嫌弃我们这些卖苦力的高攀,等到了重庆我也请您喝顿大酒。”
  邱先生爽朗一笑,摇了摇手道:“我要没看错,你应该是江上拉纤人的羊头吧,你看你说的是哪里的话,什么粗人苦力的,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而已,如今这世道像我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可比不上你们,前一阵子你们在宜昌那边救了多少读书人,听说还死了不少人,像你们这般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危难之中的英雄行径,我可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应当是我高攀诸位了,到了重庆喝酒我一定去,就是我这人酒量不行,到时候你们可别见笑。”
  辛老四听邱先生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听在耳中顿感有一股子说不清的舒坦,虽然他当时也不知道邱先生那文绉绉的词“力挽狂澜”究竟是啥意思,可是想必是个好词,应该是在夸他们这群船工的。于是辛老四也不敢托大,连声回说,不敢当。随后他就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眼镜副官,想让他看看现今的情景应该怎么办。
  哪知还没等眼镜副官说话,那邱先生就将手一抬,止住了眼镜副官的话头儿,只听他沉声道:“现在咱们先不说这些客道话儿了,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其实刚才你们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们,杨军爷走得太着急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位军爷……”说到这里,邱先生方才醒悟道,“不知您怎么称呼?”
  眼镜副官当即回道:“我姓文,是杨连长的副官。”
  邱先生轻轻一点头,立马继续道:“文副官,有一件事我想请您转告给杨军爷,就说这条江怕是几个时辰之内水位就要大降了,刚才我一直在船尾这边观测,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这水位已经降了半指了,依照这速度,咱们最多不过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我们这艘船就要搁浅在这江道里了。如若你们真的是准备用这船去运什么东西,希望你们早些做好打算。”
  文副官闻言当即神色大变,就连辛老四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谁都没想到这邱先生方才躲在船尾竟然是一直在观测水位,而辛老四更为惊诧的是,这水位的升降,就连江上面最有经验的老船工都没什么把握可以一眼发现,这邱先生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觉水位的异变?而且还说得这般精确,这可不是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够看出来的。
  这时那文副官当即就问出了与辛老四此刻心中所想一般无二的疑问,邱先生闻言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辛老四凑上去一见,发现是个线坠,一大团的丝线正盘在一个纺锤模样的木柄上,而线坠的一头连着一个圆锥形状的金属物件,看那金属锥子的质地应该是用熟铜铸的。
  辛老四正盯着邱先生手里的东西发呆,突然看到那缠在线团最外延的几圈丝线上面密密麻麻的画着一些黑色的标记,这些标记有些间隔很长,足足有四五指才会出现一个黑点,而有一些间隔就特别短,不足一寸的地方密密麻麻会标上十几个黑点。
  突然间辛老四就想起来自己的爷爷在世时曾和自己提到过的一件事情,一边想着这件事,辛老四再去看那邱先生手里的东西,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像,虽然自己之前也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可是根据自己爷爷话语中的描述,这邱先生手里的线锤十之八九就是自己爷爷所说的“定水坠”。
  而这个定水坠正是旧时候的“河兵”勘定水位,探查水下地形的工具利器,相传也有威震水族阴物,护一方水情太平之能。
  辛老头儿的故事说到这里,家里老头子也就明白了他提到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了。这线坠,旧时候的河兵们将它叫做定水坠,但在家里这行里管这东西称为“文命针”,文命其实是夏伯的本名,而夏伯就是咱们俗称的大禹。
  所以这个定水坠名字的由来,说起来和《西游记》里面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武器是一个来历,都是当年大禹治水时,放入江河之中的定海神针,只不过孙大圣的金箍棒是文人虚构出来的,但是河工的这定水坠确实现实中所存在的。
  而那些线上的黑点,就是定水坠的计数标记,用熟了这定水坠的河兵,往往只需扫上一眼,就能根据这线上间隔长短不一的黑点,准确地读出自己所处的这块水域的深度与水下地形的走势。
  关于河兵,曾经我也在之前故事里提到过,这里不妨再多说几句。
  首先何为河兵? 其实河兵就是从旧时河工脱胎而来,而河工则是古时候官府专门设立用来通河建坝,防治水患的专业工种,到了清朝的时候,一些河工被特意分拨,与其他从各地军队中抽调而来的士兵乡勇合在一处,独立成军,称之为河兵。
  要知道自古以来,咱们中国就是一个水患不绝的国度,一来国土大,二来水情复杂,这其中就尤以黄河长江为甚。这里咱们仅举黄河一例,自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蒋介石炸花园口,仅仅在这二千多年的时间里,黄河决溢次数竟高达一千五百余次,五百多年之中里黄河都有多多少少的决口泛溢,两千年里黄河两岸水情的太平日子还不足十之二三,足可见黄河水患之重。
  因此中国历代都设立了河运衙门之类的官府机构,专司疏通河道,治理水患,而这类衙门下面的大小河工往往数以十万计。后来在清康熙三十七年,满清朝廷又从各大汉军旗兵之中专门调拨人马,成立了河兵一职,隶属绿营与河运衙门,与河工同级。
  大家或许看电影电视剧的时候都曾注意到过,清兵的军服上往往在前胸有一个白色圆圈,圈内写着一个兵或者勇字。写着兵字的就是清朝的八旗军,绿营军这类的正规部队,而勇字就代表是民间成立的乡勇团练,算是民兵,当年曾国藩剿灭太平军的湘兵就是此类,可是河兵的衣服上就是一个河字。
  初始之时,大清共计有两千河兵,到了后世不断扩容,咸丰年间达到顶峰,举国上下共有一万五千余河兵。而河兵此司附属于绿营汉旗,职能竟然和河工同出一辙,也是疏通河道,治理水患。
  可能有些朋友看到这里会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了,明明朝廷之中已经有数十万的河工,为何还要专门另立一支由军队转化而来的河兵这一部门呢?别的兵种都是和土匪,流寇,响马,外夷打交道,而河兵们要对敌的却又是什么呢?
  估计说到这里,大家基本也都心中有数了。河兵实则就是专门为了对付江河中的邪魔妖物而设立,所以当年大江大河沿岸的百姓都把河兵叫做“河神”,寓意就是希望他们这些凡神可以压得过水里的那些妖邪。
  家中的老头子这时候对我说,故事里那邱先生手里的这定水坠原本是河工探测水位而用的,只是后来这东西就如同木匠的墨斗一样,渐渐成了他们那行里面的破阴驱邪的一件法器。
  听闻有些老河兵会将定水坠的细线全部用朱砂浸透,外面还要涂上一层从河中捕杀的水族血液,连凝线的胶都是用水族身上的鱼胶制的,为的就是威慑水中的老阴。
  曾经有人用这种定水坠放置在河道里,当天那河道上下游几里地,都没人能再钓上一条鱼来,这定水坠能逼得水族退避三舍,至于水里的老阴们自然更是不敢轻易招惹那使坠子的河兵了。
  辛老头儿当年家里世代都在水上讨生活,对于这前朝河道衙门下面的河兵自然不会陌生,所以等他认出邱先生手中的定水坠之后,当即就惊得冲着邱先生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是河神!”
  邱先生这边闻言当即沉声道:“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一个寻常人,肉体凡胎的,可担不起这个神字,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们家祖上确实是河运衙门下面的河兵,我太祖是两湖这边河兵的统领,后来闹长毛的时候战死了。”
  这个时候不用家里老头子多做解释,我也听得明白,辛老头儿故事里那邱先生口中说得闹长毛就是清朝那时候的太平军,因为当时太平军起事之初基本都是两广一带的百姓和绿林道上的江湖人,所以满清朝廷还称呼他们为粤匪,这些太平军可不像历史课本上讲述的那样是什么所谓的反抗封建统治压迫的人民义士,实则这些人欺男霸女,滥杀无辜,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说白了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
  当时太平军作战十分凶悍,凡他们所经之处,十室九空,而满清军队腐败至极,不管是满旗,蒙旗还是汉旗,全都是当官的吃空饷,当兵的吃烟土,将不知兵,兵不识将,毫无战斗力可言,所以每逢战事,清兵面对着太平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好在后来曾国藩组建了湘军,光收两湖一带的勇猛之士,历经数年苦战,这才平息了太平军之乱。
  只是连年的战争,湘军在战场上阵亡将士数十万计,两湖之地的青壮十去二三,每村每镇都有战死者,有些擅出悍勇的地方,更是几乎家家戴孝,每户门口都可见有白幡扬动。想来这邱先生家里当年就是那为湘军阵亡将士披麻戴孝的万千百姓中的一员吧。
  辛老头儿说,当时文副官一听邱先生说自己的河兵的后人,立马就对他所说之事不再怀疑,文副官也并没有详问邱先生这水位的变化他是从何看出来的,因为既然那邱先生的祖上是河兵,那么他自然就会懂得一些不被外人所知的河兵秘法,这些东西别说邱先生肯定不会如实相告,就算是他真说了约莫着像他们这样的外行人也压根不会听懂,更何况现今时间紧迫,他又哪来的时间去向邱先生打听这些无甚紧要的闲事。
  当即文副官对着邱先生行了一个军礼,便转身匆匆离去,没多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对辛老四说,船长正在找他,让他去驾驶舱开会,而邱先生也被随后而来的两个当兵的请去了驾驶舱。之后船长又派人将船上那个之前到过鹰见愁的船员也找了来,瞬时间原本就不太宽敞的驾驶室更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人一到齐,那杨连长就迫不及待的问邱先生道:“邱先生,你刚才对文副官所说的话都是当真的吗?”
  邱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我用这种事欺瞒你们,我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自然不会是我信口开河。”
  杨连长闻言神色凝重,回头望了望民昌号的船长,船长见了杨连长此刻的眼神,立即会意,于是他挤到人前,对那之前去过鹰见愁的船员开口问道:“老刘,你之前去过那边,这条水道你肯定也走过,这事你怎么看?”
  那被叫做老刘的人,之前在到了驾驶舱之时,旁人已经告知他了邱先生方才对文副官所说之言,所以船长这边一问他话,这老刘自然也知道船长是想问他什么。
  于是众人就看到那老刘皱着眉头沉吟了好一阵,方才缓缓地言道:“我是觉得邱先生这事他是有些多虑了,之前我来的时候那是六七月份,这河道里的水位还没有现在高呢,要我说不如咱们再等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邱先生毕竟只是家里祖上是靠水吃饭,而且这条水道之前他也没来过,所以他怕是这事有些搞叉劈了。”
  听了老刘的这话,杨连长与文副官脸上的那紧张的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民昌号的船长还特意又问了那老刘一遍,问他这事能不能确定,老刘当即就语气十分肯定的回说自己能确定,之前来的时候这河里的水确实比现在要少得多,而且那时候还不是枯水期,所以就以现在这条河道的水量,大家根本就无需担心。
  然而就在众人心放轻松之时,邱先生却独自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言道:“今年这长江的水和往年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是这条水道的水量却比以往要多出许多,难道你们就不想一想这是什么缘故嘛?”
  邱先生此言一出,驾驶舱里的众人刚刚还满面的笑容顿时就全都僵在了脸上,辛老四也不得不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因为正如邱先生所说,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只注意到眼前之事,却都没有再往深处去想,只怕是真的有些高兴得太早了。
  辛老四知道,这民昌号之所以会被安排协助杨连长这群人去执行这等机密的军务,一是因为民昌号离着杨连长一行人很近,二就是民昌号吃水浅,可以在鹰见愁那边的浅滩上方便行动。可是现今看着这水道中的水,别说是民昌号,就连民生公司里最大的那艘民兴号货轮,也都能够在这里来去自如,这自然不会是民生公司与国民军政府那边搞错了这边的水情,应该就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毫不知情地依旧错误地沿用了旧的信息,将民昌号给指派了过来。
  事都至此,杨连长那边也隐约明白了邱先生之意,他直接便问道:“邱先生是否已经知道这河道上游发生了什么?还请先生明示。”
  邱先生闻言淡淡一笑,轻声说道:“应该上游地龙翻身,加上雨水一直未停,所以引起了山洪,这河水暴涨就是因为山洪所致。”
  邱先生所说的地龙翻身其实就是现今咱们常说的地震,旧时候人们都觉得地震海啸这类的地质灾害都是因为在位者施政昏庸,所以才会引起上天降灾示警。因此为了避开忌讳,寻常百姓都不会说什么地震,而是改用地龙翻身这类的字眼来代替。
  这时驾驶舱里就有人插话道,确实是听船上逃难的百姓说,巫山那边一直在下雨,都下了快小十天了,若真的如此,碰上地龙动了,发生山洪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而这时候邱先生又接着对众人道:“至于地龙翻身我也是这两天日观天象的猜测,直到刚才我将文命针探在水里时,方才敢确认这个消息,不然我又怎么敢让文副官告诉杨连长这个事情呢,戏文里不是常说,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这事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是不会说的。”
  当即身边就有人问邱先生,什么是文命针,邱先生随即将自己的那枚定水坠取了出来,摊在手心里向众人展示了一番,还简单地同大家介绍了一下这定水坠的效用。
  众人在看了邱先生手里那个毫不起眼的定水坠之后,依旧是满腹的不解,纷纷又问邱先生,他是怎么就凭借着这么一枚被线拴起来的铜疙瘩,就能知道这水道上游动了地龙的事。
  邱先生闻言稍一犹豫,先是几番欲言又止,半晌才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对着众人道:“是从上游逃下来的那些水族告诉我的。”
  听闻邱先生之言,之前和被船长问了话的老刘当即有些不解地问道:“水族?邱先生,您说的这个水族是啥?”
  没成想这老刘话刚说完,他自己便瞬间恍然大悟,就听他惊道,“啥?邱先生你是说是水里的鱼告诉你上游动地龙了?”
  随着邱先生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一时间驾驶舱里鸦雀无声,辛老四躲在众人身后一个劲地在掐着自己的手心,直到他将自己脑门都疼出了汗来,他这才确定自己方才并不是在做梦,那邱先生当真说的是地龙之事是这河道中的鱼告知他的。
  这种话若是从旁人的口中说出,辛老四一准会觉得是那人吃酒吃多了,是在说胡话,可是现今这话放在邱先生身上,他却不敢有分毫的质疑。方才那邱先生在猜豆子的时候,展露出来的神迹,要放在乡下,愚昧的乡人一准会将这邱先生当成真神菩萨给供养起来。
  所以邱先生若是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本事,辛老四也绝对不会感到太吃惊,可是这与水里的鱼对话交流,这确实是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就算是邱先生他自己亲口认下来,辛老四对这事的真实性也不得不在心中打上了一个折扣。
  眼见众人此时对自己的话全都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模样,邱先生不由会心一笑,对着众人道:“这个世界上万物有灵,但是能言者不过只有咱们人而已,八哥鹦鹉这类东西虽然口也能言,但不过也只是学舌而已,言中之意他们并不理解。可是世间生物,随着年岁增长,就能通灵,深山老林之中灵物更是多不胜数,这些我想大家就算未曾见过,听总是听到过的,而像这深潭老水里面,灵物自然也不会少。我家祖上曾经传下来过一套和水中灵物的交流之法,用的就是我手里的这枚定水坠,只不过这套法子恕我不能言明,反正不是像你我这般用言语交谈,而是用心神相交。要是这水里突然冒出来一条鱼冲着我说话,别说是你们,就连我也得被吓上一大跳。”说着话邱先生随后就将定水坠又塞回了怀里。
  正在众人交谈之际,突然门外走进一个船员,凑到船长耳边低语了几句。民昌号的船长在听了那人的话之后,立刻眉头就皱了起来。
  随后船长随手一摆,让老刘跟着那人一同离开,待两人出了屋,船长就当即对着杨连长言道:“这河道的水位确实是在下降,我方才已经叫人去测过了,应该错不了。”
  听了船长之言,众人当时已经没人再顾得上追问邱先生是如何与水中灵鱼交流这事了,全都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起来,就连一直脸上神情都没怎么变过的杨连长,此时也不由自主地瞪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江水恍了一阵子的神。
  文副官这时不解地插话道:“ 诸位是常年在水上跑船的,对于这水上的事我也不是很熟悉,我就是想问一下,这水位下降很要紧么?不是咱们现在已经比之前的水位要高许多,就算现在水位下降也低不到哪里去吧,反正只要咱们的船能走不就成了嘛?”
  船长面露苦笑,沉着声音回道:“文长官,你有所不知,在河道遇见了山洪,加上上游的大雨,水位上涨是必然之事,可这水有涨则必有落,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你的话确实也没错,可是现在这水位回落得实在是太快了,照着船上百姓所言,巫山那边十天的大雨,这水位没个四五日是退不下去的,可是你看现在,这才不到两日的时间,你难道不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么?”
  文副官闻言顿时神情凝重地问道:“那么照您的意思,你觉得这河道上游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水位会有这样的变化呢?”
  船长当即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便回道:“应该是山洪掉下来的碎石被水一路夹带着冲到了下游,然后在一处和河道狭窄之处堵塞住了,挡住了大部分水流的去处,所以现今才会又是大雨又是山洪的,而河道的水位却变成这幅样子。除此之外我实在也想不到还会有什么旁的解释了。”
  杨连长这时将目光从窗外的江水中收了回来,转过身子对船长问道:“那按照你的估计,这河道多久才能恢复畅通?”
  船长闻言摇了摇头:“这个我可说不好,短则三两日,长则十几日,没去出事的地方亲眼看看那边的情景,这事没人说得准,有时候这河道里面堵得太厉害了,连河水都会改道,历史上连黄河都改过好几次道,咱们这回要是真的赶上了,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怕是……”
  船长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言下之意就算是没有说明,可是在场所有的人自然也全都明白,文副官这时问辛老四道:“辛羊头,要是咱们这艘船真的搁浅了,凭借咱们船上的这些人,能拖得动么?”
  辛老四闻言想了一阵,朝着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这才回道:“水位要是能到这里,咱这船就能动,要是到了这里,咱们的船就只能在河床上趴着了,就算再来百十个汉子,这船估计也没法拖得走。”一边说着话,辛老四又对着自己的腰比了一下。
  眼见事态紧迫,船长立即让人告知轮机房,加快行进的速度,务必要赶在河道的水位下落到警戒水位之前,到达目的地然后再掉头返航。而邱先生在问清楚鹰见愁的具体位置之后,暗暗在心里盘算了一阵,随即便一脸肃然,沉默不语。
  杨连长问邱先生有什么想法,邱先生当即就直言不讳地指了出来,他说按照现在水位的下降速度,就算已经提高了船速,他们估计时间来不及了,说不定民昌号在返航的时候就会搁浅在河床上,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大家不知道他们这一行人到底是去鹰见愁搬运什么物资的,这些物资运上船又要花费多少时间,所以一切都是未定之数,他也很难估计众人究竟会走到何处才会被陷入河床没法动弹,不过时间上他们肯定是已经不够赶回长江那边的主航道了。
  这一下子民昌号的船长再也按耐不住了,他直接就对着杨连长与文副官言道:“两位长官,我明白你们身上的军务是军事机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是不应该胡乱打听什么,可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在这艘船上我是最大的,我得为公司的财产和我手底下的这几十个弟兄的安全负责。自从接到公司的消息接你们上了船,不该问的事情我可曾多过一句嘴?但是现今这情景你们也都见到了,我也顾不上你们军队的规矩了,我就问你们一件事,你们一定要如实告知我,不然我现在就下令返航,按照公司的规定,如果航程有危险,船长有这个权利可以自行决定去留,别看你们手里有枪,在船上我还真不怕你们这些个,有本事你们让你们的枪给你们开船去。”
  船长此言一出,驾驶舱里的一众船员,像大副,领航员,辛老四他们全都移了几步,站到了船长的那边,几人此时的态度孰是孰非,自然无需言明。
  杨连长与文副官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半晌才见到杨连长对着文副官使了一个眼色,文副官这才对着杨连长轻轻将头一点,转过身来对着一众人说道:“我们这次是去鹰见愁那边一条山涧的洞里搬运一台设备,那台设备体积应该不是很大,四五个人合力就可以随意移动,跟那设备在一起的还是几口密封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我们也需要一起搬走,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来看,那山涧离着岸边只有不足一百米,在一片树林的后面,有差不多一丈多宽,那个山洞就在山涧进去右手边,应该很好找。”
  船长闻言追问道:“你们要找的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被藏在那里?说话别总说半截话,你把这事说清楚了,咱们才好帮你们,现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还有什么好遮掩的?难道你现在不说,等下东西上了船我们就不会自己去看了么?”
  文副官这时长叹了一口气,回道:“并非是我不想说,实在是这事太过紧要,我们接到任务的时候上面是下过令的,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了,我也就同诸位交个底吧。”说着文长官回头望了杨连长一眼,后者并未多言,只是用眼神示意文副官继续说下去。
  于是文副官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便对众人言道:“我们去找的地方是上海造币厂在上海沦陷之前,紧急抢运出来的一台印钞的设备。”
  辛老四当时闻言,一时半会还没听明白文副官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低声问了身边旁人几句,这才弄清楚了那设备是干嘛使的。
  文副官说这台设备其实只是造币厂抢运出来的众多设备其中的一台,工厂里其他的设备已经在宜昌大撤退中被成功得运到了重庆。唯有这一台设备由于是放在另外一艘船上,而那艘船在运输的过程中遭遇了日本飞机的轰炸,船舷受伤严重,只能暂时放弃一些货物,减轻自重。
  所以这台设备就连同其它的一些物资被暂时藏匿到了鹰见愁那边的山洞里。这次杨连长他们的任务就是将这台设备抢运回重庆。
  听了文副官的话,民昌号的船长当即就表示自己对于这件事有些不太明白,他对杨连长与文副官问道:“最近这段日子我们的船也参与过几十次物资与人员的抢运行动了,对于政府安排物资运送这事也多少有些了解,一般来说一个工厂或者公司的设备都会安排在一条船上,不然等分几批到了重庆,会给那边的接收人员带来大麻烦,像你说的造币厂的设备应该算是重要物资了,这些东西为什么还会特意将它们分开运输?而且第二批运输的只有这么一台机器?这事有些不合常理啊。”
  文副官闻言点了点头,回道:“您这话说得没错,造币厂的设备确实是安排在同一条船上的,但是这台设备有些特殊,不能走明路,见不得光的,所以只能夹带在别的物资里面运送,没想到那艘船却偏偏出了事。”
  驾驶舱里众人顿时大感好奇,纷纷问道,这造币厂印钞票的机器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这又不是南洋贩过来烟土,难道还怕被人看见不成?
  文副官苦笑回道:“这要是烟土那倒还好了,咱们也用不着急吼吼地去寻这东西,丢便丢了,可是这东西是印钞票一定要用到的汽压机,没有这东西钞票印出来全都是草纸,都没有什么手感,纸面上面也不会那些细小的颗粒纹路,就算那是真钱,可咱们拿在手里也立马就觉得这钱好像是假的。”说到这里文副官有压着声音对众人道:“而且这台机器还跟咱们自己用的不一样,它是用来印日本人的钞票的。”
  辛老四他们听到这里,全都一惊,连民昌号的船长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多问了一遍,可是文副官那边丝毫未改变自己的说辞,依旧一本正经地对众人说,那机器就是专门用来印日本人钞票的,他还说,连同那机器一起的那几个密封的木箱,那里面装的都是用来印日本钞票专用的油墨,这些油墨是国民政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国际社会上搞来的,可以说和那台机器一样重要,所以这次那些油墨也必须和那机器一起运走。
  听到这里我当场就惊诧地问道:“啥?那机器是印刷日本钞票才要用到的?咱们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印钞票?那时候中国和日本不是两边在打仗嘛?”
  辛老头儿哈哈笑了笑,说道:“小伙子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当时我听到文副官这么说的时候,反应和你是一样的,你说这小日本多坏啊,凭啥咱们还得给他们印钱,要是依着我,我就给他们全印成冥钞,让他们拿着下去花去。”
  说着话辛老头儿突然话锋一转,继续道:“可以你们猜,最后这印出来的钱是干嘛使的?我保管你们想不到!”
  辛老头儿这时话音刚落,家里的老头子那边就沉声说道:“老哥,我猜这机器印出来的日本钱应该不仅仅是他们日本本土的日币吧,应该还有那时候东北的伪满货币和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伪币,估计还有日本军队在占领区所用的军用票,说白了这机器印出来的钱都不是真币,应该全都是假的。”
  老头子这话一说,辛老头儿立马将眼睛瞪得如同牛铃一般,就听他喘着粗气问道:“老弟,连这事你都知道?佩服佩服啊!”
  家里老头子闻言当即笑道:“我这也是以前听一个老朋友说起过的,当年解放胜利了,他带人接收过几个国民政府的仓库,没想到在里面发现了几百大箱的日币和以前解放区的咱们自己的法币,当时他还特别高兴,以为是发了横财,赶紧就上报,结果上面派人来一检查,发现那些钱全都是假的,都是国民党那时候印出来的,没来得及散掉的假币,后来我才知道知道当年咱们和国民党,日本人他们还有过这么一出。”
  老头子这番话把我给听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这是在说什么,于是好奇之下我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这才笑呵呵地同我解释起来。
  舱内众人一席话说完,看了看时间,眼瞅着还有十几分钟民昌号就要开到那鹰见愁了,而且外面一直派去观测水位变化的船员也回报说,河道里的水依旧在回落,毫无停止的趋势,一群人得了这话儿当即便不敢再在那里耽搁,全都各自散去。
  民昌号的船长直接便去了轮机房,看看这货轮能不能速度再快一些,而杨连长与文副官他们是去找到自己的手下,将一群人各自的任务全都给分配好,预防鹰见愁那边会和日本人撞见,自己这边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而辛老四他们则将船舱中所有没有必要的杂物和这一次先前在沿岸找到,并运到了船上的那些不太重要的物资全都搬到了甲板上,准备靠岸之后就将它们全部丢在岸边,尽可能地减少一会返航时船上的重量,以防船只会过早地在河床上搁浅。
  没多一会儿,民昌号就到达了鹰见愁,由于近岸的地方水太浅,所以民昌号也不敢停地太靠岸,杨连长和文副官准备带着士兵直接跳下船,涉水步行上岸上,还说要顺便带走了一块舢板,方便一会将气压机搬回民昌号。
  民昌号的船长一开始还想让辛老四派几个人跟着杨连长他们过去,到时候可以帮着做些搬搬抬抬的活儿,然而杨连长一口就回绝了船长的这个建议,因为一来杨连长二十几个手下,人手上面肯定已经是足够了的,二来杨连长现在也拿不准鹰见愁山涧那边现今究竟是什么情景,万一真的和日本人撞了个正着,民昌号的这些丝毫没有受到过军事训练的船员无疑就会变成杨连长他们最大的累赘。
  最后杨连长他们不仅未要民昌号上的一个人,还为民昌号留下来了三个士兵,让他们负责民昌号的安全,随时准备接应杨连长他们这一行人。而在这个时候,从刚才起就一直十分沉默的邱先生却一反常态,强烈要求跟随着杨连长他们一同前往那个山洞,而且不仅他要去,那个之前来过鹰见愁的船员老刘也自动请缨,说是山里面路难走,自己之前去过山洞,可以给杨连长他们带路,毕竟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杨连长他们无需将时间浪费在寻路上面。
  对于老刘的请缨,杨连长稍微想了一下就同意了,尽管自己手上有地图,可是找一个之前去过那里的人带路自然要更加稳妥,但是对于邱先生要同自己一起前往的要求,杨连长却一下子犯了难,虽然之前这邱先生说过,为证自己清白无论如何都不会下船,但此一时彼一时,现今杨连长对于邱先生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不然这水位变化之事,估计直到现在一群人都还没有发觉,所以邱先生之前的话也做不得数了。
  杨连长只是不明白邱先生为何执意要同自己同去那个山洞,明明在船上他更加安全一些,再者说邱先生就算去了山洞,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对于此时杨连长的心中所虑邱先生那边又何尝不知?辛老四当时就看见邱先生对着杨连长他们道:“你们有所不知,巫山这边如果真的是地龙动了,鹰见愁的山涧那里很有可能就会有暗泉涌上来,我现在不知道临时放物资的那个山洞究竟如何,没事最好,但万一进了水,你们就需要有懂行的人帮着你们排水,不然你们是准备把那台机器硬拖出来嚒?我家祖上是做河兵的,对付这种地下暗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所以说不定我能派得上用场,还是将我带过去保险一些。”
  听闻邱先生此言,杨连长与文副官低声商讨了几句,随即便拍案决定带着邱先生与老刘一起下船去寻那山洞,而船上其余的人则全部留下来清空船舱,减少民昌号的吃水。
  辛老四就这样看着邱先生与杨连长他们下了船,消失在了岸边的树林中,他们这些留在船上的人则全力开始搬运货仓中的货物与无用物资,没多一会儿船上的那些逃难的百姓也都加入到了辛老四他们之中,帮着他们一起搬抬那些物资,到最后就连民昌号的船长也都挽起了袖子,毫不惜力地和他的船员一同干了起来。
  看着那些被丢弃在岸边的物资,不少百姓都发出了一阵心疼地叹息,但是民昌号这样做的缘由,他们却毫不知情,别说这些百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很多船员都没有被告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那是船长的命令,必须要无条件的执行。
  所以不少船员和百姓看着成箱成箱被丢弃的罐头与肉干,都私底下藏了几把在衣服里,辛老四也看见自己的几个手下在私藏罐头,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觉得这些事船长他肯定也知道,可是船长同样对此也保持了沉默,这倒并不是因为什么法不责众,主要是因为那时候中国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饱饭都吃不上几顿,突然之间让他们见到这么多被丢弃的食品,你让他们怎么想?
  大道理谁都会说,那台能印日本钱的气压机对于中国固然很重要,可是对于寻常的百姓来说,这块铁疙瘩如何又能比得上眼下能让自己美餐一顿的食物?
  辛老四这个时候甚至都在想,以前自己的爷爷虽然是个拉纤的,可是却看过不少书,村里人都说他爷爷应该是个读书人的命,不过那时候清政府却因为辛家祖上的罪行不允许他们家参加科考。辛老四的爷爷尚在世时曾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好像是说什么古人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是又说什么兴,百姓苦,亡,受苦的也是百姓,但是百姓是谁,百姓就是匹夫,兴亡都是百姓的责任,但最后吃苦受难的也全都是百姓。
  辛老四的爷爷当时说着还长叹过一声,说在中国做百姓实在是太苦太难了。辛老四其实一直对自己爷爷的这句感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直到那一天他看见一群面带饥色的逃难百姓,将成箱的食物丢弃在岸边,有人还偷偷摸摸藏起来几件食物,生怕被旁人发现,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那一刻,辛老四终于对爷爷的这句话顿悟了。
  辛老头儿说,他当时就在想,这老百姓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安稳的生活再加上一口吃的嘛,现在正值乱世,人命如草芥,民昌号这一阵子来来往往接送过的逃难百姓也不乏一些位高权重者,这些人平日里风风光光的,但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是照样和寻常百姓一起挤在又臭又狭小船舱里,连个坐的地方都寻不到?所以甭管你是干啥的,有太平日子过那才是最重要的。老人们常说一句话: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想来就是同样这般的道理吧。
  正在辛老四这边感慨之际,突然他就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地爆竹声响,初听时辛老四还恍了一阵子的神,心想这鬼地方还住着人家,婚丧嫁娶嘛,怎么好端端的有人放爆竹?可是他脑海里的这一念头刚刚闪现,他身旁的杨连长先前留下来的那三个士兵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直接就将手里长枪的枪栓拉开,子弹上了膛。
  辛老四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听到的“爆竹响”其实是枪声。
  这个时候船上其他的人也都纷纷明白过来,看来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杨连长他们真的是和日本人撞上了,船上的一众人顿时就乱做了一团,一群人都一个劲儿地往船舱里面躲。
  就在此时,众人听到了一声暴吼“乱什么!继续干活!”辛老四寻声望去,发现喊出这一嗓子的正是民昌号的船长。
  大家就听到他指着几个船员怒骂,让他们怕死现在就滚下船,反正船上的东西没扔完,一会儿肯定会搁浅,到那个时候让日本人给追上来,所有人全都逃不过一死。
  听着船长的叫骂,大家这才镇定了下来,听那枪声,应该离着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不管那台气压机杨连长他们能不能给抢回来,到最后民昌号是他们唯一的退路,而民昌号也是船上所有人现今唯一的生路,因为如果真的民昌号搁浅了,旁的船也是没办法开进这里的,到时能救他们的只能靠自己。而听杨连长那边打得这般热闹,估计日本人的人数也不少,这么两边打起来,谁知道最后是鹿死谁手?
  辛老四这时心中还暗道奇怪,心想鹰见愁这条河道平日罕有人至,两边都是崇山峻岭,这日本人只有走水路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这里。可是放眼望过去,这水道上下几里地,除了民昌号,哪还有别的船的影子,这些日本人是怎么到这里的?难不成是插着翅膀飞过来的不成?
  辛老四心里正在暗暗盘算,突然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推了一把,他回身望去发现推自己的人正是船长,只见船长现在满脸都是凝重之色,眉宇之间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就听船长冲着辛老四叫道:“你发什么呆,快让你们的人把东西都扔水里,这些玩意已经来不及送上岸了,送上去了也都变成送给日本人的了,直接都丢进水里,等着杨连长他们回来了,咱们马上开船。”
  辛老四当时已经在民昌号上干了三四年光景了,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船长如此失态的神情,他此时也知道事干重大,不容自己再犹豫,于是应了一声,就转头叫住了自己那些已经慌乱做一团的手下,稍作安抚之后,就命令他们把船上的东西直接丢进水里,能扔多少扔多少。
  这个时候船上其他的船员也在船长与大副的带领之下镇定了下来,也跑过来同辛老四的人合力开始往水里面丢东西,船长这时候也发了话,说时间紧迫,现在也别管是什么东西了,捡着重东西丢,只要杨连长他们能带着东西回来,大家伙可以顺利地走掉,再扔这么十船的东西也都赚回来了。
  没多一会儿,船上一群人还在拼命往水里扔东西之时,突然几个一直保持警戒的士兵就大声喊道:“连长他们回来了,准备开船。”辛老四他们闻声朝岸上望去,果然是杨连长与文副官他们那一群人,只见他们排头的几个人拉着一个木板车,在那车上堆着一个硕大的木箱,木箱上面还盖了半边的帆油布,后面紧跟着的几个人,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口寻常大小的木箱,一行人一路疾奔,时不时地还转身朝着后面放上几枪。
  辛老四看着岸上的那样子,心知这气压机和油墨应该是被咱们给抢回来了,而且看着杨连长手下那些当兵的举动,约莫着日本人现在还在后面死死咬着不放呢,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么一大群人里却不见了杨连长与邱先生的身影,再一细看连文副官与老刘也都不在。
  眼瞅着当兵的跑到了岸边,将几口木箱全都堆在了舢板上,一大群人就站在水里簇拥着那舢板涉着水朝着民昌号靠了上来,没等他们走到了半程,辛老四这才看见杨连长他们几个带着几个当兵的从树林子里面闪了出来,也急忙忙地往民昌号这边赶了过来,辛老四这才知道,原来杨连长他们一行人是在后面断后去了,难怪之前一直没瞧见他们。
  杨连长几个人虽然回来得晚,可是他们身上都没有带什么重东西,所以速度比先前那波人要快上不少,于是就在之前那批人刚将东西搬上了船,杨连长他们也刚好赶到。
  当杨连长他们一行人刚跳上甲板,民昌号的船长就立即下令开船,士兵们纷纷趴在甲板上的一侧,朝着那片树林漫无目的地开起火来。杨连长上船第一件事就是问先前搬东西上了船的手下,问交代他们的东西有没有事,当他得知那些木箱一切安好无恙之时,他这才瘫倒在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骂了一声道:“这些狗日的小日本还真阴。”说着话,杨连长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大声叫着卫生员,说是邱先生受伤了,让人快来给他包扎一下。
  辛老四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后上船的邱先生一条手臂都是血淋淋的,看那样子应该是中了枪伤。从其他士兵短促的交谈声中,辛老四得知,邱先生胳膊上的这一枪正是日本人打的,原本这一枪是可以要了他性命的,幸亏是他身旁的一个叫胡司令的士兵替他挡了一下,结果那子弹穿过胡一手的身子之后才偏了方向,打到了他的胳膊上。
  辛老四当时还问那些士兵这胡一手是谁,士兵们回他说,就是之前和邱先生猜豆子的那个老兵,因为喜欢耍牌赌钱,所以大家都开玩笑地管他叫胡司令。辛老四闻言忙向船上四处望了一圈,果然船上没见那个当兵的,瞬时间辛老四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但最终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抓过一个士兵问了一句,胡司令现在在哪?那当兵的当时闻言凝神望了望辛老四,满脸都是悲愤之情,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他娘的胸口被打出来拳头那么大的一个窟窿,怎么还能活得成!”说完这句话,那当兵的就拿着枪跑到甲板上朝着岸上一个劲地射击起来。
  辛老四一见刚刚还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这个时候就阴阳两隔了,心中顿时产生了无限感慨。对于死人辛老四其实已经见过不少了,之前宜昌撤退的时候,没有熬过去,死在民昌号上的伤兵不知道有多少,但这却是他头一次心中有了生死无常的这种感触。、
  想那邱先生与这胡司令初时在牌桌上相识,谁都不会料到两人之间会有这种生死之交的戏码出现吧,而那浑身兵痞习气的胡司令关键时刻竟然能够豁出性命去保护邱先生,这也让辛老四暗暗地吃上一惊。
  这个时候邱先生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民昌号也缓缓地开始前行,甲板上士兵们的枪声如同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岸上的树林里日本人的还击也一直没有停过,时不时地就有子弹打到了民昌号的船舷上,叮当作响。辛老四和船员,百姓们全都躲在船舱中,半蹲着身体,搬了不少厚实的桌椅抵住了船舱正在受到攻击那一侧的墙壁与门窗,以防有子弹射进来伤到人。
  这个时候辛老四大起胆子起了身,探着脑袋从船窗往外面张望了几眼,他发现外面的甲板上多了不少血迹,估计是杨连长这边有人在交火的过程中中弹受伤了。
  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枪声,辛老四鬼使神差地又朝着岸上忘了过去,此时岸边已经有不少一直在追击杨连长他们的人从树林中冒了出来,辛老四打眼一瞧,那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人,而且在树林里面依稀可以看见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也不知道在后面还藏着多少人。
  辛老四正看着岸上那些跟着杨连长他们尾随而至的日本人出神,突然之间却惊奇的发现,那些人哪里是什么日本人,他们从头到脚穿着全都是和杨连长他们一模一样的国军制服,分明也全是国民党士兵。还没等辛老四再去多看几眼,忽然间他就感到有人在后面猛拉了自己肩膀一把,一下子就把自己拽倒在地。
  辛老四躺在地上回身望去,发现拉自己的正是刚刚进了船舱的杨连长,就听杨连长冲着辛老四大声骂道:“你伸着脑袋看什么,子弹不长眼,想死啊。”
  辛老四看到杨连长此时身上全是血污,想来应该是他手下人的血,也不知道这次战斗他带来的兵已经死掉几个了,但是看杨连长折服凶神恶煞的模样应该是受到的损失不会太少,所以也难怪他看上去会显得这般恼火。这种时候辛老四自然也不敢去触杨连长的这个霉头,当即就闭嘴不言,缩到了船舱的角落里。
  这时辛老四身边一个船员问他道:“辛大哥,外面打得怎么样了,你都看见啥了?”
  辛老四犹豫了一阵子,方才回说:“追着咱们打的人好像也是咱们的军队,不是日本人。”
  辛老四这话一说,满船舱的人都惊诧万分,好几个人都在问辛老四是不是他眼花看错了,怎么会自己人在打自己人。然而马上就有其他大着胆朝外面也看了几眼的人回头证实说辛老四没说错的,岸上那些追着他们打的真就是国军的士兵,身上的衣服都和杨连长他们一模一样,这还能有假?
  然而这时杨连长突然闻言回道:“那些就是日本人,只是穿着咱们的衣服,不然他们穿着自己的军服在咱们地盘上这么晃荡,只要被人看到了就要有大麻烦,咱们之前去敌占区执行任务的时候也会换上日本人的衣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成想这回遇见也会耍这招的小鬼子了。不过这回的小鬼子中国话说得真不错,比我官话说得都好,差点就让他们给蒙过去了。”
  说话间外面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起来,文副官这时从外面走进船舱,对着杨连长道:“已经出了射程了,日本人应该暂时追不上来了。”
  民昌号的船长这时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对着杨连长与文副官叫道:“老刘呢,老刘刚刚明明跟你们走了怎么没见他回来?”
  杨连长闻言顿时沉默不语,文副官这边则轻叹了一口气回道:“老刘他刚才中了日本人一枪,没能挺过来,已经为国捐躯了,当时事发突然,我们也没能来得及带走他的尸体。”
  船长闻言顿时怒道:“什么为国捐躯,他就是一个在船上烧锅炉的船工,他为什么要为国捐躯,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你让我回去怎么和他家的孤儿寡母交代?”
  辛老四知道老刘和船长是同乡,两个人还能算得上有一点亲戚关系,在船上和船长关系最好的就要属这个老刘了,没成想最好的朋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鹰见愁,也难怪船长那边一时半会儿之间会有些接受不了。
  然而船长这句心急之语,却引起了杨连长极大的愤怒,就听他一个健步冲到船长眼门前,放声问道:“船工怎么就不能为国捐躯,老子今天死了五个兄弟,还伤了三个,他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家里也上有老下有小,难道就因为他们当了兵,就应该他们去死嘛?如今国难当头,分什么船工军人的,老子之前就是广州一个拉人力车的车夫,现在虽然吃了军粮,可是谁想吃这口饭啊,要不是小日本儿来闹,谁不想过太平日子,文副官以前还是洋学校里面的学生,现在不也拿枪杆子,不拿笔了嘛?现今是在打仗,打仗又不光是当兵的事,那是咱们全体中国人的事情,谁也别想逃掉。”
  杨连长这席话说得义愤填膺,船长也自知刚才是自己一时失言说错了话,所以也没再出言相驳,文副官这时在一旁见到苗头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连声对杨连长道,别生气,船长并不是那个意思。船长这时也出言,对自己方才的无心之失道了歉,杨连长这才渐渐消了火气。
  眼见船舱中军队与船员之间爆发的冲突已经平息了下来,文副官这才松了一口气,鉴于老刘的死确实是需要给民昌号一个交代,加上邱先生他也受了伤,船上逃难的百姓对此也都一直在窃窃私语,总要给大家一个说法,于是文副官又沉吟了一阵子,这才决定将自己这行人下船后的遭遇讲述给众人知晓。
  原来杨连长他们一行人下船之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那个存放气压机的山洞,还算他们运气好,山洞里面并没有怎么积水,一切都还安好。于是按照事先上面人所给的编码,很快他们就从几十件物资里面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气压机与油墨,正在杨连长他们刚刚将这些物资给弄到了平板车上,还没等他们往洞口拉多远,警戒的士兵就匆匆来报信说是洞外面有动静。
  一开始杨连长他们还以为是民昌号上的人不放心所以跟过来了,但是马上他们就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头,因为听着那动静外面的人数应该不算少,民昌号上的船员现在正忙着清空物资,自然没有那么多空余的人手能够派过来。于是杨连长当机立断,命令全体警戒,顿时间山洞里面枪栓拉动的声音就响成了一片。
  没成想,这时洞外一个略带着唐山口音的人叫道:“都是自己兄弟,别走火。”声音刚落,那人就从洞外举着双手走了进来。杨连长当时一看那人同样穿着国军的军服,心中就不由得感到一阵诧异。待那人被带到了杨连长的跟前,他便主动同杨连长说自己是29军新八师的,军长是陈宝安,因为他们这个团正好就在巫山前面驻防,所以上面就近让他们派人过来找一批物资,他们的团长就把他们这个排派过来的,只是他们从河道的上游乘船过来的,半途上遇见了山洪将河道堵塞住了,所以不得已只能弃了船步行赶了过来。
  杨连长当时一听这人说上游河道有山洪,正好同邱先生说得一致,心中顿时就信了几分,觉得可能是上面不太放心,所以多派了一组人马,而且29军是河北的部队,这人又满口的唐山口音,应该假不了。
  可是就在杨连长吩咐众人将物资全都推出去,想想怎么和友军兄弟一起把这些东西弄回船上去之时,邱先生却暗中对杨连长使了一个眼色,文副官见状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地凑到了邱先生跟前,只见邱先生与文副官低语了几句,随后文副官便趁着众人全都在搬物资,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时,慢慢地移到了杨连长的身旁,悄言对杨连长道,邱先生说这人是个日本人,让一定要小心。
  杨连长当时闻言一愣,问邱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文副官也没有多废话,直接就说了一句,身上的烟味不对。杨连长闻言细一回想,果然那人身上的烟味要比他们抽的烟卷味道要清淡许多,但是光凭这烟味就说他是日本人未免也太武断了一些,毕竟不同地方来的部队抽的烟都有各自的喜好,香烟不同,烟味就有些许差异,这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杨连长觉得邱先生这人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话他断然是不会说出口的,于是杨连长装作香烟抽尽的样子,跑过去同那人借烟。那人稍一迟疑,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杨连长一看那香烟,心中立马就有了主意,随手抽了一根,同那人说了声谢谢,就又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了文副官身边。
  杨连长说当时那个人掏出来的香烟牌子是北方的金马,29军都是北方兵,所以他们要是抽金马倒也说得过去。但这金马烟的杨连长之前是抽过的,味道比较呛,绝对不是那人身上这股清淡的烟草味。
  香烟这东西,抽烟的人都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很难改变。而且抽烟人身上的烟草味也都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换过来的,所以杨连长一瞅见那金马香烟,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对劲,这回怕真的是又让邱先生给说中了。
  说话间那人带来的人也纷纷进入到了山洞,说是要给杨连长他们搭把手,帮着抬抬东西,杨连长自然是面色不改地表示欢迎,趁其不备将手放在背后对着文副官做了一个手势。文副官那边见状当即会意,几个眼神便朝着手下人使了过去。
  杨连长一伙人都是并着肩膀从水里火里闯过来的,大家彼此极为熟悉,有时候一个细微的动作或者一个眼神,大家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压根用不着去说话。所以文副官当时那几个眼神甩过去之后,立马他们手下的那几十个大头兵就全都心领神会,偷偷地将自己的武器都摆到了自己的身边。
  没多一会,陆陆续续从山洞外面就进来了十几个人,杨连长他们估计这些家伙外面应该还藏着不少人手,约莫着他们应该是比杨连长他们晚到了一步,或者是他们来得早,但却没有详细的地图,找不到具体的地方,所以一直到杨连长他们到了,这才尾随着跟了过来。
  这群日本人原本应该是打算在洞外动手的,因为一来可以打杨连长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二来如果打起来杨连长他们死守山洞,时间上面稍微拖久一些,反而是对日本人自己这边不利,毕竟这里还是中国的统治区,四周布防的全都是中国军队,一旦这里的战斗被外界发现,势必会引起附近中国军队的围追堵截,到那时真的是插翅也难飞了,所以想来日本人为了稳妥,加上他们本来也就穿的是中国军服,于是他们这才冒险想出了这么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想着浑水摸鱼,可是没成想,却被邱先生给识破了。
  没多一会儿,日本人就装模作样地开始搬运起洞内的物资,杨连长他们细心一观察,就发现这些人样子上好像是在搬东西,实则每个人的眼镜都在四处乱扫,很显然是在找那个气压机那个木箱的编号,但实现杨连长他们早已将气压机的箱子放在平板车上,拖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在上面还盖上了一张硕大的帆油布将其遮挡得严严实实,所以这些日本人一会半会儿之间也找不到这台气压机。
  不过你还别说,这群日本人还真的很不一般,每一个人都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还都很不错,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这要是在别处碰见,还真得是很难觉察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估计这也是一伙儿同杨连长他们一样,是一支专门去敌后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
  人都说同行是冤家,今天还当真是冤家路窄,这么一台印钞票的气压机,竟然让中日两国的这两支特别的部队就这样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洞里遭遇上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巧的事情嘛?
  杨连长当时就在想,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中国人争个面子回来,灭灭这群小日本的威风,在中国的土地上,穿着中国军人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在中国军队防区乱逛,还真当中国没人了不成?于是杨连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道:“哎,北方的弟兄们,你们吃过我们广东的咸汤圆没有?”
  杨连长这一句话问得,在外人听上去貌似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可是在他手下的那群士兵耳朵中,那无疑就等于是下了准战令。因为杨连长和他的这些手下,基本都是广东几个临近县市的同乡,在他们的家乡有一道小吃,叫做桂花汤圆,逢年过节家里都会煮上一碗。
  这个桂花汤圆的馅料是用黑糖花生再加上当年的桂花一同熬制而成的,工艺依旧是传统的粤式咸汤圆工艺,可是吃时的口味却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杨连长他们之前每次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一群人都会相互说上一句:等回来去吃桂花汤圆。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希望大家都能活着回家,等太平了,家里过节的时候能和亲人坐在一起吃上一碗汤圆,为的就是讨一个口彩以保平安。
  对于队伍里的这项传统没人不知道,就连文副官这么一个外乡人也都知道在这支小分队中,桂花汤圆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当时一听杨连长问这些人吃没吃过广东汤圆,大家自然瞬间就明白了,杨连长这时已经准备要和这群日本人开打了,当即一群人便全都神经紧绷,就等杨连长一个暗示,随时准备着抄起枪来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日本人开枪射击。
  可是对于杨连长的这句问话,日本人那边却丝毫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样,他们还真的当杨连长是在同他们闲聊,顿时间几个日本人就笑着回说没有,说是等下次去广东一定要去尝一下。
  杨连长闻言当即轻蔑一笑,言道:“用不着下次了,现在我就请你们吃,就是怕这汤圆有点硬,咯着你们的牙!”话音刚落,杨连长就抽出了自己的配枪,对着跟前几人就抠动了扳机。
  杨连长说话间,日本人那边就已经隐约觉察出事情就有不对,但是还未等他们多想,杨连长就毫无征兆地率先发难,一大群人压根就没有丝毫防备。而且早在他们进洞之前,早有准备的杨连长他们就已经把洞内的有利地势全都给占上了,所以乍一开打,日本人那边当即就抛下了七八具尸体,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山洞,连还击都没来得及开上几枪。
  起初那个带头的日本人还想再蒙混一阵,隔着洞口连声质问杨连长为什么要对友军开枪。
  杨连长闻言大骂道:“死扑街,小日本你还想骗老子,中国人都抽爷们烟,谁像你们日本人,抽的烟淡得没味,弄得身上也和娘们在涂香水一样,你们别来打仗了,都去窑子里当相公卖屁股得了。”
  那日本人这时才知道是自己身上带的香烟露了馅,于是也就不再继续伪装下去,大骂了一声日本话之后,就开始用日语叽哩哇啦地对其他日本人发号施令起来,听那意思应该是在组织人手,准备开始对山洞发起强攻。
  可是杨连长他们又怎么会等着日本人攻上门来?他们一见自己抢先攻击得了手,也没再给日本人重新布置的时间,马上就在杨连长与文副官的带领下冲出了山洞,霎时间双方的枪声响成一片,人员也互有伤亡。也就是这个过程之中,老刘给流弹击中了脑袋,半片的天灵骨都被掀掉了,自然是活不成了。而胡司令也为了救邱先生,丢了性命,而邱先生则被子弹伤了一条胳膊。
  其实按理来说,日本人与杨连长他们这边人数相当,山洞外面他们又提前有所准备,断不至于让杨连长他们如此轻松地就从山洞中抽身而退,可错就错在日本人挖空了心思想伪装成国军的士兵,因此身上所带的武器也都是国军的什么汉阳造和英美卖给国军的一些火力有限的老式步枪。
  原本这些武器都是国军部队的标配,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偏偏日本人这回遇见了杨连长他们这支全副德式枪械的特别小队,所以用着落后武器的日本人在德国武器拿强大的火力之下,哪里会是杨连长他们的对手。
  结果两边没打多久,杨连长他们就硬生生地在日本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杨连长与文副官带着手下与气压机,油墨,还拉着受了枪伤的邱先生从山洞之中从容而退。
  随后杨连长与文副官带着小队里面所有的冲锋枪与机枪手断后,使得拿着清一色老式步枪的日本人始终不能靠上前来,凭白又死了不少人,但终究是只能看着杨连长一伙人带着气压机登上了民昌号扬长而去。
  这一战日本人那边少说死了得有二十来号子人,而杨连长这边的战士阵亡五个,受伤四个,可以说是一场大胜了,因为抗战以来国军与日本人在人员战损上面一直是高居不下,基本两边的伤亡比例是五比一甚至更高,如果这场战斗两边的情况恰好颠倒了过来,光凭这一点,杨连长他们回去一准都会受到上级的嘉奖。
  然而此时的杨连长脸上却寻不到有半分喜悦的样子,众人只见此时的杨连长满脸都是阴郁的神色,再用眼神扫了船上人几圈之后,最后方才落在受了伤的邱先生身上,沉声问他道:“邱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我知道你是河兵的后人,可是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船上一众人听着那杨连长语气不善,顿时全都觉得这杨连长做事未免太过霸道了一些,且不说这河道水位变化是邱先生第一个发觉的,光是刚才在山洞里面,若不是邱先生,杨连长他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亏,但是现今看着杨连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仿佛是邱先生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都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邱先生今天这事里面说他一句有功也不为过,这天下哪有杨连长这般对待有功之人的道理?
  这个时候别说是船上的百姓与船员,就连杨连长手下的一些大头兵也都有一些为邱先生打抱不平了,文副官还低声凑到了杨连长跟前,问他这般问是什么缘故?杨连长闻言冷哼一声,回道:“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他又不抽烟,他是怎么知道那些日本人身上的烟味不对的?这事咱们一码归一码,他帮了咱们大忙我念他这个恩情,可是在日本人烟味这事上面他绝对有猫腻。”
  众人听了杨连长此言,这才全都反应过来,确实正如杨连长所言,看那邱先生身上毫无异味,手指间也没有半分焦黄之色,显然不是一个抽烟之人。对于不抽烟的人而言,这烟味就是烟味,根本就分不出来什么子丑寅卯来,连杨连长这样的老烟枪都是看到那日本人掏出来的金马香烟,才能断定日本人身上的这股烟味不对头,可是从来不抽烟的邱先生又是从何得知此事的呢?
  眼见船上众人此时议论纷纷,杨连长也没再多言其他,直接就道:“要我看,邱先生应该是对这种烟味极为熟悉,所以才会一闻之下就立马发觉这些人是日本人,所以我就是想问一下邱先生,你为什么会对日本人的香烟味这么了解呢?莫不是邱先生你整日里都是和日本人厮混在一起的?”
  杨连长在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杨连长这话里面所隐藏的杀机。
  这个时候就算不用辛老头儿多说,当时就连我这么一个小孩都听得出来那杨连长是什么意思了,当年中日两国在打仗,每天战场上都得死伤无数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中国还能有什么人会整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的?再说难听一些,这杨连长那边就差把“汉奸”那两个字给说出口了!而在那种年月,你要是做了汉奸又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杨连长的指责,邱先生并未回应,他只是淡淡地回道:“日本人马上就追上来了,按照时间推算这河道里的水位咱们最多还能再航行不足十五分钟,现今摆在咱们面前的首要任务是防范即将来袭的日本人,而不是搞内讧,至于我的来历日后我自然会跟各位解释清楚,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连长闻言哈哈大笑,问道:“日本人还即将来袭?邱先生你这话未免说得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我老杨是个粗人,但也不是一个你说什么就去信什么的蠢材,刚才河道那边的情景大家也都看到了,岸上除了咱们民昌号哪还有什么其他船,日本人再厉害也不能游着过来吧,而且河道上游那又是咱们重兵把守的地方,他们更不可能是从那里潜过来的。要我说指不定这帮日本兵是乘飞机跳伞来的,不然这巫山里面地势复杂,他们从陆路是很难来到这里的。”
  邱先生闻言当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些日本人是跳伞来的,他们根本用不着伪装成咱们的部队,连武器都用的是咱们的,他们这不是多此一举嘛?他们之所以要穿着咱们的衣服,用咱们的武器就是因为他们要从陆上穿越咱们的防线,怕出了纰漏。”
  杨连长听闻邱先生之言,一时也想不出他的这番言论有任何可以反驳之处,可是显然杨连长又不想就这样轻易认同了邱先生的观点,于是杨连长又道:“即便如此,这些日本人连船都没有,他们靠什么来追赶咱们?就算咱们一会搁浅了,依照日本人步行的速度,起码还得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能追上来。”
  邱先生这时长叹了一口气,道:“刚才我看见那些进洞的日本人每个人的裤腿都是湿的,肯定是涉水上岸时弄湿的,咱们民昌号停靠,杨长官你们的兵下船上岸,水都已经没过了你们的大腿,而日本人却仅仅是裤腿见了水,这说明他们的船吃水要比咱们浅得多,所以可以停得连岸边更近,所以我猜日本人是已经将船抬上岸藏起来了,所以咱们才会没发现有其他船只的身影。”
  文副官这时终于忍不住插话问道:“邱先生,这日本人少说也有二三十号子人,要乘得下他们这么多人,那船可一定不会太小,这么大的一艘船他们就靠人力怕很难将其拖到岸上吧?”
  邱先生回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共乘一艘船的?要我说,他们估计一共怕是有四五只小船,四五人乘一只,所以船无需太大,隐藏的时候也容易,目标不会太大,也引起不了太多旁人的注意。”
  杨连长闻言顿时大笑:“邱先生,这你可就说错了,武汉那边咱们虽然说没能守住,但是江道已经被咱们的沉船给堵住了,加上咱们岸上的几十万军队,日本人压根就不能顺着江道乘船逆流跑上来,如果真要是你说的那样日本人有船,那也肯定不是从武汉那里过来的,这些船必然是他们在巫山本地寻来的,可是前阵子宜昌撤退,这方圆几百里只要能下水的船只全都已经被军方和民生公司给征用了,日本人他们能从来弄来的船?那不成你是想要告诉我他们是用木板从河道一路飘过来的?”
  邱先生这时沉吟了好一阵儿,方才抬头对杨连长问道:“你见过北方的猪皮筏子没有?”
  杨连长闻言一愣:“那是什么东西?没听过。”
  这时文副官在一旁对杨连长解释说,那猪皮筏子其实就是整张猪皮密封好之后将其充气,一个筏子上面绑上十来个充气猪皮,利用充气后猪皮在水上的浮力漂浮在水面上。文副官说他的家乡就有不少人是做这种筏子载客运货生意的,那些人都被叫做艄公,这种筏子由于吃水很浅,就算在急流之中也是如履平地,只要艄公能保持住筏子的平衡,遇到再大的浪也用不着担忧。
  杨连长听了文副官的解释,不由问道邱先生道:“你的意思说日本人用的是猪皮筏子?这玩意不充气是不会太大,随身带着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们能从哪弄来这种东西?”
  邱先生闻言摇头道:“我说的不是猪皮筏子,而是和猪皮筏子很相像的一种东西,之前日本人从欧洲弄来了很多橡皮艇,这种东西是用橡胶做的,使用的时候也需要充气,但是比猪皮筏子要结实得多,而且重量上还要轻上不少,一个能载四五个人的橡皮艇不过只有二十斤上下,叠起来不过一个寻常背包大小,一个人就可能扛得动,配上专门给它充气的东西,每次充气所用的时间都用不上十分钟。这种橡皮艇有专用的小马达,由于船身轻,马达也用不着很大,加上油料最多不过三四十斤上下,由一个人搬运起来也不会太麻烦。日本人当初在拿到这批橡皮艇之后曾经给过南京那边的治安巡防队几个,为了方便巡防队用这个橡皮艇在城内的水道巡逻,我之前看见过几次。”
  说着话邱先生用手比划了一个大概一尺左右距离,又继续言道:“这种橡皮艇的充气工具是比利时做的,管子上有这么长的一条红色的反光条,就是在晚上被光线一照就能够自己发光,这种色条的涂料很少见,也很少有国家能做得出来,所以我对它的印象很深,刚才这些日本人在追咱们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日本人的背包里面漏出来了一截管子,上面就是这种红色的色条,再加上之前他们湿掉的裤腿,所以我觉得十有八九他们所乘坐的就是这种橡皮艇。”
  众人看邱先生这席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的,自然对他所说的话全都信了没有怀疑,然而辛老四却在邱先生的话中听到了些许异样,南京那可是被日本人占领了的旧都,南京现在的巡防队说白了就是一群当了汉奸的中国人搞得暂时性的联防组织。
  这邱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为何会跟南京那边做了汉奸组织如此熟络?辛老四当时心中就在想,邱先生这番话怕是真的要给自己招来祸了,听出他话中隐意的人肯定不止自己一个,若是邱先生他要真和汉奸那么相识,自己肯定也干净不了,别人先不论,光是杨连长这群人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果不其然,船上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听出邱先生话头里面那一丝不对劲,民昌号的船长当即就开口问道:“邱先生,你原来不是咱们这边教书的先生,你是从南京那边过来的?南京的巡防队你和他们很熟啊,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船长说这番话时,语气已经全然没有之前对邱先生的那种和善,熟悉船长的船员全都听出来了船长此时心里隐隐约约冒出来的那团火气。而一旁的百姓与船员,此时也有不少人开始相互窃窃私语起来,都在议论邱先生会不会是一个汉奸。
  哪知面对满船人的指责与议论,邱先生脸上神色丝毫未改,他只是淡然地说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反正我就在这条船上,逃也逃不掉,等到了重庆要杀要剐诸位可以随便,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现今咱们最大的麻烦就是后面的日本人,要是一会儿咱们民昌号在河道里面搁浅了,可是那橡皮艇的吃水比寻常的渔船都还要少,咱们脚下的这条河道就算水量再少上一半,日本人的橡皮艇也是来去自如,到时候咱们可是没法子能拦住他们的,只能等着他们打上家门来了。”
  文副官这时言道:“邱先生你说的这种橡皮艇以前我在书上也曾看到过,但是不知道以这种橡皮艇的速度,日本人多久才会追上我们?”
  邱先生闻言沉思了小一会儿,回道:“那橡皮艇因为受便携马达的影响,跑得不会比咱们民昌号快多少,可是一会要是咱们搁浅了的话,出不了五分钟估计日本人就会追上来了。”
  哪知邱先生话音刚落,从外面就冲进来一个士兵对杨连长报告,说是后面的河道尽头看见了几个黑点越来越近,怕是日本人已经追上来了。杨连长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冲出船舱到了外面的甲板上,而船舱里的众人也纷纷涌了出去,一时间甲板上面站满了人。
  辛老四当时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也想出船舱去看看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挤不出去了,于是辛老四就挪开了挡在窗户前的木桌,将脑袋探出了船窗向河道后面张望了过去。果然正如那个进来报信的士兵所言,在民昌号的后面确实隐约有几艘不大的小船在紧随,而且是越来越近,看那样子应该就是追击而来的日本人。只是不明白邱先生明明刚才还说日本人一时半会地还追不上来,怎么突然之间日本人就出现了,难道是邱先生在骗他们不成,可是邱先生在这事上面撒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呢?日本人来了还是没来,长着眼睛的人不都看得见嘛?
  这时还留在船舱里辛老四就听到文副官在问邱先生,为什么日本人现在就到了。邱先生显然事先也没有料到日本人会来的这般快,可是他稍做思量,就想明白过来,就听邱先生对文副官回道:“日本人给巡防队的橡皮艇马达应该和他们自己用的不一样,他们的橡皮艇比巡防队的要更快,千算万算我怎么就没有算到这一点,日本人连好一点的武器都不发给那些投靠他们的中国人,这种东西他们又怎么会让他们手底下的中国人用得同他们一样!”
  文副官闻言立即问邱先生现今应该怎么办?虽然民昌号大,可要是被四五艘橡皮艇围着它来打,这种多面受敌的情况可对民昌号是很不利的。
  可是邱先生面对文副官的询问始终是一言未发,文副官焦急地等了邱先生好半天,却见他没有一点回应,心知事到如今,怕是连邱先生心里面也没什么主意了,于是当即文副官就抛下了邱先生这边,出了船舱就开始组织手下士兵准备战斗去了。
  而辛老四这时就看见邱先生坐在船舱内的一角,一把将身旁自己的行李揽在怀中,一直是双眼放空也没说话,不知道心里面是在想些什么。但辛老四这里一想到日本人正在步步逼近,顿时就紧张得不行,赶忙招呼自己的手下,让他们注意安全,随时准备下船拉纤。
  辛老四知道现今这种状况,一旦民昌号搁浅了,自己带着人去拉纤,无疑就等于给还可以在水上自由活动的日本人送了一堆活靶子,可是自己要什么都不做,去做一个等死鬼,辛老四心里面又很不甘心,可是让他带着手下人去冒险他也不忍心,于是辛老四在和手下人下了命令之后,又对他们叮嘱了一句,说是不想下水的就别下了,今天这活儿是件断命差,他虽然身为羊头,可也没有资格要求兄弟跟着他一起去送死。
  哪知辛老四的这番话立即引起了众多纤夫的不满,大家都在说,拉纤这行里没有看着自己羊头去死的规矩,要么就不做,要么就一起死,辛老四方才的那话,实在是太小看他的这班兄弟了。而且大家都觉得万一自己死了,民生公司的卢老板也不会亏待了他们家里人,所以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正如方才杨连长所说的,现在国难当头,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当兵的上战场,再苦再难,到死都不做逃兵,那么他们这群纤夫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气压机到底是个啥其实辛老四手下的那伙人当时并不清楚,可是他们知道这东西对于打日本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一大群人都在说,只要是对付日本人用得着的,他们就算是死,也要将其保护好。
  辛老四听闻自己手下人的话,他这边还在费心规劝那些是家中独子的人不要冒此风险,却突然听到邱先生那边暴吼了一声,辛老四顺声一望,只看见邱先生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满脸都是坚毅的神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辛老四一群人的话触动了邱先生心里的某根弦,方才还是一副已经事不关己的模样,此时却如同在心里下定了某种生死攸关的决定一般。
  辛老四就这样看着那邱先生取过自己的行李,随后将手里的包袱刷的一下抖开随后甩到了一旁,顿时间辛老四就看到邱先生的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样就是之前他曾经拿出来过的定水坠,另外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圆饼,上面全是斑斑驳驳的花纹,表皮上似乎还有一层暗褐色的包浆,一看就是常年被人拿在手里把玩的物件。
  辛老四盯着这件东西看了老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间辛老四想起之前邱先生和那胡司令对赌时候的情景,邱先生曾说过,自己的那些破烂胡司令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想来他此时手里的那个物件应该就是他所说的破烂吧,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个陈年旧物,可价值几何却很难说,在赌桌上只认钱的士兵对于这类东西确实也不太会看得上眼。
  这时船舱里方才邱先生的那声暴吼引了不少人进来,杨连长与文副官也前后脚得走进了船舱内,文副官一进门就看到了邱先生手里的那个东西,立马出言问道:“邱先生,你手里的那东西是龟甲嘛,你拿着这东西是干嘛?”
  辛老四闻言这才恍然大悟,邱先生手中的那个圆饼不是一片龟甲又能是什么,他在乡下曾经看到过不少神汉用这龟甲占卜,摇上几枚铜钱,根据铜钱的正反面来推凶测吉,只不过那些神汉手里的龟甲远没有邱先生手里的这个圆浑,样子上面更不如邱先生的古朴。
  辛老头儿说,当时那邱先生听着文副官的话,全然没有了自己之前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至于邱先生具体是变成了怎么样,辛老头儿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邱先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原本他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那样子像足了乡下的教书先生,可是现今的邱先生却是满身的煞气,他的那种眼神叫人看了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杨连长是久逢沙场的人,对于邱先生身上的那股子阴寒的煞气,就连辛老四都感觉得出来,他又怎么会没觉察到?于是杨连长望着一反常态的邱先生先是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对出言问道:“邱先生,你这是做什么?看你拿着这龟甲可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民昌号(五)

  怎料杨连长这边话音未落,船舱外面的甲板上就又传来了枪声,文副官看了杨连长一眼就匆匆离去。
  而这个时候,方才还在甲板上看光景的百姓与船员又涌了回来,一下子船舱里面再次拥挤了起来。
  结果刚刚进来的众人一下子也感觉到了船舱里邱先生的异样,好几个百姓还出言想问,问邱先生是不是枪伤又发作了身子不太舒服。
  然而面对大家的关心邱先生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杨连长问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杨连长闻言下意识地回道:“应该是日本人已经追上来了,现在就在咱们后面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估计是进入到了射程之内了,所以咱们才会开枪阻击,不然太远了咱们也用不着浪费子弹。”
  杨连长刚说完,众人就听到外面又是一串叮叮当当的子弹击中民昌号船体的声响,如此一看大家也全都明白了,自己约莫着是也进到了日本人的射程了。
  一下子两边又回到了十几分钟之前那种对峙的局面了,可惜的是这回的情况对自己这边怕是相当不利。
  正所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大家伙正在想着日本人追上来的这事要怎么应对,却又看见有一个浑身油污的船工匆匆忙忙地跑到了船长身边,对着船长就说道:“水位已经马上到危险警戒线了,咱们随时有可能会搁浅。”
  结果这个船工刚说完,文副官也冲了进来对杨连长道:“日本人已经进到一百米之内了,两分钟之内就要追上来了,弟兄们还在阻击,但是坚持不了多久。”
  船工与文副官一前一后的话,霎时间就让船舱内的众人惊慌失措起来,可正在众人混乱纷纷之际,邱先生突然大喝了一声,止住了众人的吵闹,随后拿起手中的定水坠与龟甲,冲着杨连长道:“让你的人拖住日本人五分钟,船的事交给我,你们不用多管。”
  说完,邱先生一振衣袖,夹着自己的东西甩手就出了船舱,直奔船头而去。
  这个时候,外面甲板上的枪声变得愈发得密集起来,与此同时,辛老四听那日本人的枪声更是越来越近,船舱里的众人没人知道邱先生这个时候到外面去是要干什么,可是要让他们跟着出去看两眼,一想到外面现在子弹横飞的那样子,却也没人有那个胆量,所以邱先生前脚刚走出去船舱,除了杨连长,文副官,船长少数几个人也跟着出去了之外,船舱里的人基本没人动窝,全都低着脑袋蹲在地上,生怕流弹会打进来伤到自己。
  辛老头儿说当时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只是明白那邱先生即将要做的是一件百年难逢的事情,若是他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自己这辈子都无缘再次目睹了,于是辛老四那个时候不顾自己手下那些人的劝阻,也紧随着杨连长他们起身弯着腰钻出了船舱。
  辛老四一出船舱,就发觉枪声在外面听上去格外得清晰,伴随这枪声的还有两边人马的相互对骂,辛老四下意识地朝船后望去。
  结果一看之下,饶他也是在江湖上混迹过多年的人,可还是被吓了一跳。只见船后一直追击的那些日本人已经距离民昌号不过二三十米的模样了,辛老四放眼一望,他发现现在他连那些日本人的长相都已经隐约能瞅清楚了。
  这个时候船长也发现辛老四跟着出了船舱,于是船长立即同辛老四道,让他赶紧回船舱里,不要在外面逗留,以防发生危险。
  辛老四当时听了船长的话,憨憨一笑,回说:“日本人都打到眼门前了,等下咱们再搁了浅,还不是随便人家围着打,啥危险不危险的,里面外面现今都不安全,船长你就让我跟着看看吧,指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民昌号的船长听到辛老四话说至此,也不再勉强,只是冲着辛老四说了一句“小心”就随他去了,紧接着船长就朝着船头奔了过去。辛老四得了船长的允许,也不再磨蹭,紧跟在船长身后同他一起跑到了船头。
  辛老四刚来到船头,就看到邱先生一人迎风而立,此时的邱先生外面的那件大氅已经解开了,衣服随着江风上下翻飞,猎猎作响。伴随着船上时不时响起的枪声,邱先生竟然毫无躲闪之意,只是背对着众人,举着自己手中的龟甲口中念念有词。
  辛老四躲在人后,看着邱先生此时的古怪举动,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但是当时江上风声太大,邱先生在船头念叨着些什么他也听不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几个的字眼,什么“河神”“水族”的,老半天也没闹明白邱先生这是在干嘛。
  辛老四正在疑惑之际,突然间就看到邱先生将自己手中的龟甲往甲板上一摔,顿时从那龟甲中蹦出来几枚铜钱,叮叮咣咣地在甲板上面滚了好一阵子方才停了下来。邱先生蹲在地上看了那几枚铜钱一眼,一一将它们拾起来,又重新放回进龟甲里,辛老四隐约听到邱先生说了一句什么“一次请不动,我再来请你一次”,辛老四这边还没弄明白邱先生这话是何含义,他便又看到邱先生举着那龟甲高声念叨了起来,看那情景应该说辞和刚才的那次差不了许多。
  此时日本人与杨连长手下人的那些枪声分不出来彼此了,想来日本人已经差不多追到了民昌号的屁股上,而辛老四听着船下水浪的声音,也明白现今这水位已经退的差不多了,民昌号的搁浅只不过就在片刻之间,一旦民昌号彻底动不了了,日本人的橡皮艇围上来,估计船头上的邱先生必然首当其冲地会遭到他们的攻击。
  这个时候邱先生那边已经又将龟甲摔地了一次,可是这一次看上去龟甲中掉落出来的铜钱结果让他依旧很不满意,而邱先生显然这一回是动了火气了,顿时他的声音比之前提高了几分,这下子辛老四躲在后面也能将邱先生的话听清楚了。
  只听邱先生临江大骂道:“河神之令,尔等也敢不听?给脸不要脸,莫说你们不过就是这么一条不知名的河道里的寻常水族,就算是名川大江里的龙王,它们也不敢不从河神之令,河神们已经好些年头没在水上露过面了,我看你们是已经把河神的能耐忘光了,没事,今天我就让你们回想一下。”
  说着话,辛老四就看着那一直在对着水面自言自语的邱先生,猛然之间从自己的脚踝处摸出来一把五寸来长的短匕,还没等辛老四想明白邱先生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上藏着这等利器,他就看到邱先生用自己刚摸出来的这柄短匕对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猛地一刀挥去,瞬时间邱先生那已经受了枪伤的左臂变得更加鲜血淋漓。
  发生在眼前的这幅景象将辛老四给吓得当场愣住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民昌号的船长就冲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邱先生,大声问他这是在干什么,现在大敌当前,可不是玩自残戏码的时候。
  哪知道邱先生此时不仅神情上如同是换了一个人,就连身上的力气似乎都比之前大了许多。船长的身量很大,比邱先生要差不多高出一个头,可是一拉之下邱先生那边竟然微丝不动,倒是船长自己被邱先生反手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时突然众人感到脚下一震,疾行中的民昌号船身来回抖了几下,就彻底地停了下来,一直轰鸣着的轮机这时也没有声响,船上众人知道民昌号最终还是搁浅了。辛老四此时心里已经没了旁的念想了,只是想着要带着手下弟兄将民昌号拖出这片浅滩,他也顾不上自己这些人的人手是否足够,只是觉得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所做的毫无意义,可是就让他这样束手待毙下去,他是决计做不到的。
  于是辛老四瞬时就做好了决定,打算叫上自己的弟兄们准备下水拖船,可是没成想他刚刚转身想往船舱里面走,就与从船尾狂奔而来的文副官撞了一个正着。辛老四当即就被撞倒在地,文副官的身子也被撞得猛烈晃了几下,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抓住船舷的护栏才好容易稳住了身体。
  文副官此时也顾不上躺在地上的辛老四,直接一个大步就从辛老四身上跨了过去。被撞得胸口生疼的辛老四,就这样躺在地上看着文副官越过自己,直接冲到了杨连长身旁,大声道:“连长不行了,船停了,日本人已经围上来了,咱们的弹药也不多了,现在怎么办?”
  杨连长闻言眉毛一竖,蹭的一下就将腰间别着的短枪抽了出来,就听他对文副官道:“子弹没了就不能和日本人打了吗?和弟兄们说,子弹打光了就和小日本拼刺刀,而且你听听日本人的枪声,也比之前稀疏多了,想来他们的子弹也没剩多少了,都是肩膀上面顶着一个脑袋的,咱们还怕他们,反正只要咱们有一个人在,就不能让日本人登到船上来。”
  文副官闻言应了一声,随后就匆匆离去,杨连长这边和船长说了一声,也带着人往船尾那边赶了过去,临走前还有些放不下心地朝着那邱先生望了一眼,可是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此时还待在船头的人已经不多了,只要是当兵拿枪的,现今都已经跑到船尾和日本人隔船对射去了。瞬时间船头上显得空旷了许多,辛老四也不由自主地往前进了几步,站得离着那邱先生更近了几分。
  辛老四看到民昌号的搁浅和日本人的逼近,丝毫没有影响到此时的邱先生,他只看到邱先生仿佛是对身周的这一切都已然置身事外,此时他的眼中唯有那整河道的流水与自己满手的鲜血。
  辛老四看到邱先生将受了伤的左手握拳,将手掌里攥出的鲜血尽数都滴到了自己右手里的定水坠上,待那定水坠被鲜血彻底染红了之后,邱先生便一把将定水坠抛进了水中,随着那定水坠入水,邱先生还把自己的左手虚握,让定水坠的丝线从自己的手中滑过,那丝线在沾染了鲜血之后方才随着定水坠没入了水中。
  辛老四望着邱先生这时的举动惊得都说不出话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邱先生一声暴喝:“客客气气地和你商量不行,那我就把你给请出来,河神之邀,普天水族,莫敢不从!”
  说话间邱先生就看到定水坠的那根丝线突然之间就变得绷直,辛老四也是水上钓过鱼的人,他自然明白那定水坠怕是已经在水下钓住什么东西了,可是令他奇怪的是那定水坠没刺没钩的,上面除了邱先生的鲜血,甚至连块饵料都没有放,怎么会一入水就有东西上钩了呢?
  然而就在辛老四惊诧之际,邱先生右臂一紧,开始缓缓地往回收起绳子来,辛老四看到邱先生一圈一圈地在往那线锤上回缠丝绳,而水里那被定水坠钓住的东西也被那丝线拖得离船愈发的相近了。
  终于辛老四看到邱先生的连在定水坠上的丝绳似乎是收到头了,邱先生那边连续用了几次力气,水里的那东西都没有再前进半分。
  这时他突然就听到船长大喊了一声:“水里的那是什么东西?”
  船头上靠着水面近的其他人此时也都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呼。辛老四见状赶忙也凑到了前面去,探着脑袋往水中一看,顿时也被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此时的水中有一团硕大的黑影正在不住地盘旋,邱先生定水坠上的丝线恰好连在那黑影之上,显然这玩意儿就是邱先生钓住的那个的东西。只是奇怪的是瞧水下那东西的尺寸,起码有农村的大磨盘那般大小,照着它这种身量,少说也有小牛犊的那把子力气,而邱先生的这丝线看上去就是寻常妇人家纳鞋底子所用的那种丝麻所制的普通线绳,这种绳子就算再结实,水中的那东西被它缠上了也绝没有挣不脱的道理。
  这时杨连长他们那边的枪声已经少得都数得过来,约莫着两边人现今身上都没有什么弹药了,不过好在民昌号之前收集来的物资里面有一些弹药,刚才虽然大家都在往外面扔东西,可扔的都是食品这类东西,这批弹药却一直没人碰过。只是杨连长他们用的都是德国枪械,这些弹药中的子弹与他们的武器并不适用,但那些手雷手榴弹用起来却是无碍的。
  所以尽管杨连长他们的子弹不多了,可是船上的手榴弹全被成箱成箱地往日本人那边扔,于是辛老四他们在这边听到的爆炸声远比枪声要密集一些,没多一会,那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彻底将日本人的枪声给盖过去了,这个时候日本人也压根不敢近到民昌号的旁边,瞧那情景,估计这一时半会他们是没那个本事能靠上来了。
  事到此时,日本人那边带来的麻烦似乎已经被人们给暂时忘却了,船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邱先生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纷纷议论,猜测邱先生定水坠钓上来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说什么都有,但却没有一个定论。只是看着那黑影在水下来回游动的样子,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东西是一个活物。
  正在邱先生与水下那个东西僵持之际,邱先生猛然间把自己左掌摊开,一把就将一条血箭摔进了河道之中,那股鲜血掉进河道中之后,迅速消融,没多一会儿水面上就连一丁点血丝都寻不到了。然而水面上虽然没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水下的那东西受了那血腥气的影响立马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终于被邱先生钓住的那个东西似乎在水里忍耐不住了,片刻之后那东西就从水下渐渐地浮了上来。
  直到这个时候,辛老四方才看到水里的那个活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见水里的那东西光秃秃的一个头顶,鼻孔放大,鹰喙赤目,脖子短粗横在水里,背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鳞甲,斑斑驳驳,满是绿苔。
  而且那在麟甲上面,就算隔着老远辛老四也能看见在那上面隐约还刻着一些什么东西,方方正正,排得又很是整齐有规律,一看就知道那是人力所为,鳞片上面八成刻的就是一些文字。
  这个时候就算眼力再差的人也都看出来水里的这个东西是个江鳌了,这种鳌其实就是江河里面的大龟或者大鳖,待龟鳖有了灵性,才可称之为鳌。
  相传在东海之滨驮着的蓬莱,方丈,瀛洲那三座仙山的灵物就是大鳌,而民间更有“龙生九子,鳌居其首”这一说法,说这个鳌乃是龙生的长子。
  鳌这类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但也绝非是什么稀世奇物,在江上讨生活久了,关于鳌这种东西的传言辛老四也听到过不少,更听过不少人说曾经在江中见过这种灵物,辛老四的爷爷就曾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嘉陵江那边看见过一只大鳌,足有家里的水缸那般大,当时那只大鳌还顶翻了一艘渔船。
  辛老四之前一直觉得爷爷是在喝多了酒之后对自己信口开河,天下哪里会有那般大的水龟,就只听一些出海远洋的人曾说过,海里有那种几百斤上下的巨型海龟,但两湖之地可是内陆,这般大的水龟怎么可能生存得下来?
  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辛老四定然觉得当年爷爷是在扯谎骗自己,如今虽然自己是已经见到了,他却还是依稀感觉到自己如同做梦一般。更何况眼前的这只江鳌可比爷爷当年见到的要足足大了三四圈也不止啊。饶是辛老四已经在江上这么些年,奇闻怪事的不知道碰见过多少了,但他依旧不敢相信这江水里面竟然会生活着这般巨大的一种生物。
  而且这只鳌鳞甲上面所刻的那些字,说明这只鳌应该之前是一只被放生的龟鳖,因为辛老四心里很清楚,在湖广地区民间有一个习俗,就是放生龟鳖这类的灵物,以求家人平安,老少皆安。特别是那些家中有常年卧床病人的人家,最嗜用这种方式为家人祈福。一来是因为上天好生之德,放生是为善举,必将善有善报。二来就是龟鳖这类动物,寿命极长,用这些动物为病人祈福,寓意自然也比别的动物要好得多,说白了这些被放生的龟鳖就变相成为了那些病人的替身,只要这些龟鳖尚存在世,那么他们家中的病人也会病愈无恙。
  但是这种放生龟却很有可能会被渔人再次捕捉,为了不让这象征自己家人健康长寿的灵物被误事,所以放生龟鳖的人家就会在这些动物的甲壳上刻上一些文字,基本都是一些寓意吉祥的话语外加放生之时的日期。而日后捕到这些放生龟鳖之人,一看见龟甲上所刻的文字,自然也明白这东西的来历,所以也会将其再次放生,不会对其行杀戮贩卖之举。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在听那辛老头儿说故事的老头子对我解释说,他说在湖州地方志上就曾有过这样的记载:“放生者,多刻字,日后捕获者,见龟背有字,知此乃放生之举,故不愿做损寿之事,遂复放生。”
  所以在放生的龟鳖身上刻字这种习俗是自古有之的,暂不论这种方式是否真的能够让那些重病之人祛病强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类放生的龟鳖全都是那种市集上常见的寻常贩卖之物,大小也不过都是碗口巴掌那般尺寸,绝不会有什么巨型的龟鳖拿来行放生之举的,更别提会在它们甲片上刻字了,因此老头子当时就告诉我,那磨盘般大小的江鳌,肯定就是从当年巴掌大小的那种放生龟长起来的,如今那体积相差怕是能有百倍都不止了,估计这只江鳌的年岁少说也得有千把年了,说它一句灵物自然是不为过,而像它这样的一只灵鳌能够成为这一方水域的王主,那当然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听闻老头子之言,那辛老头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老头子这边催促了好几次,辛老头儿才想起来自己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当时那只江鳌一现身,辛老四就听到那邱先生拽着定水坠的丝绳临江喝道:“你老人家可真是难请啊,让你掌管着这几十里江域的水族你就这般大的架子,连河神之令都敢不听,有朝一日若是让你修成正果,三渡天劫,升天成仙,你岂不是要连川主都不要放在眼里了。”
  辛老四是久在水上讨生活的, 自然明白那邱先生口中所说的川主指得就是战国时候修建都江堰的李冰,民间传说里的灌口二郎,也就是俗称的二郎神,就是李冰的二儿子。
  相传李冰当年为了修建都江堰,凭一身本事降服了天下一十八路水族,使得水中的这些灵兽妖物全都不敢再兴风作浪,确保了都江堰的顺利修建。
  后来因为李冰的这份功绩,百姓就将他尊崇为“川主”,变相得成为了掌管一方水利的神灵。
  明清时代,仅四川一地就有“川主庙”五百余座,当地的水上江湖帮派“川主会”更是一方的江湖霸主,就连那时候声势滔天的槽帮都没能动摇川主会当时在川渝的水上航运的统治地位。
  正是由于川主李冰的这份声望,所以川渝湖广一带将他尊为水神,以号令当地各大江河湖泊的水族。
  辛老四也不知道水里的那只江鳌是否可以听懂人言,但是显然那只畜生一听到邱先生所说的“川主”两字,原本那气势汹汹的神情顿时间就变得萎靡了许多。
  辛老四听老人们说过,说是李冰当年治水,在川渝各地降龙伏魔,曾与水族立过誓约,让它们和人界两相勿扰,曾经也出过不从号令者,后被李冰以雷霆手段镇服,万世不得翻身,从此之后再无水族敢逆李冰之令,直到现今都江堰的边上还有一座伏龙观,这座观就是百姓为了纪念李冰的降龙之举而自发修建的。
  因此不用旁人多讲,辛老四也知道这“川主”的名号对于水族们而言,那就是戏文里面的孙悟空对上了紧箍咒,所谓一物降一物,没有不害怕的。眼前的这只江鳌显然就是十分畏惧川主之名,所以这才收起了那一副江中霸主的样子,神情上也变得收敛恭谦了许多。
  这时家里的老头子在旁边插话解释说,川主会原本是李冰一手所创的法家教派,专司天下水利,督造堰坝,以保江河两岸的百姓安危。但是时间久了,自然免不了有在那些靠水而生的人群加入,所以无论是纤夫,还是渔民,或者江上的摆渡人,走船运货的艄公,川主会中都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渐渐地川主会里面就变了模样,到了明清的时候,这川主会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江湖帮会了,原本那些川主会的学者术士们,反倒藏匿了自己的行踪,变成了黑暗中人。
  老头子说,听那邱先生所言,想必他家祖上应该就是昔日川主会里中精通用法术驱镇水中阴物之人,如此一想老头子那边倒也释然了,邱家人既有这等本事,也难怪当年会被清廷收入进河兵之列了,至于那只江鳌为何会惧怕邱先生与他口中所说的川主之名,那就更好理解了,上千年来,这些水族可是一直活在川主会的高压之下,现今突然又碰见了川主会之人,那江鳌怎么又会对邱先生没有忌惮?只不过这位邱先生举止古怪,身上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倒是有些令他感到这事里面似乎有些蹊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辛老头儿听了老头子的质疑,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他又嘬了一口杯中的酒水,这才对老头子言道:“老弟,你的感觉没出错,只不过邱先生的事得等故事讲完了才能对你说,现在容我先同你卖个关子,我先接着把故事说下去。”说完这话,辛老头儿就继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辛老头儿说当时他一看见那江鳌的盛世凌人的气焰瞬时间就软了下来,他心中就已经明了,邱先生这边已经算是将这只庞然大物给降服了。
  而且这个时候辛老四也看清楚了,邱先生手里的那只沾染了他自己鲜血的定水坠,此时正缠在那只江鳌的脖颈上,纤细的丝绳扎进了江鳌的颈肉内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辛老四打眼一看,发现现在那江鳌的脖颈处都已经有血渗出,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此普通的丝绳为什么在沾染了邱先生的鲜血之后会变得如此坚韧结实,可是如此壮硕力大的一头江鳌面对这定水坠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这时就听邱先生沉声对那江鳌问道:“我再问最后一次,以川主之名,你究竟听不听我河神号令?”话音刚落,辛老四就看到那定水坠的丝绳又收紧了几分,江鳌的那张沟壑纵生的老脸上立时露出了痛苦之情。
  没多一会儿,在邱先生的软硬兼施之下,那只江鳌发出了一声牛鸣一般的低吼,终于将自己那一直高昂的头垂了下去,显然是已然屈服了。
  邱先生见状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定水坠对空一抖,旋即定水坠的丝绳就从江鳌的脖颈上褪了下来,邱先生盯着那江鳌道:“现在我就放你去,该怎么做你自然明白,但你要记住,你这次若是失言了,你就是背弃了对川主的承诺,我能请你上来一次,就能再将你请来第二次,到那时候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客气了。”
  听着邱先生撂下的狠话,那江鳌也不敢再在水面上多逗留,一下子就沉入了水中,只在水面上空留了一串细碎的气泡。
  辛老四看着此时那空荡荡的水面,也不知道邱先生到底是让这只江鳌去做什么,使得那畜生如此老大不情愿的,非得让邱先生对它用强的方才被逼的不得不去做。
  与此同时,辛老四听到船尾那边杨连长他们手榴弹的声响也几乎停了下来,八成是船舱里的那些弹药刚才那一阵儿子的工夫里也都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这时,远处日本人又接连开始叫嚣起来,虽然辛老四听不懂,可是听那几艘橡皮艇相互之间的叫嚷,估计是日本人也知道杨连长他们这里没有多少手榴弹,约莫着他们是开始准备组织下一波的进攻了。
  辛老四当时并没有想明白,如今众人所面对的这个局面,一只江鳌能够帮得上什么忙?猛然间他想起自己爷爷所说的,大鳌撞翻渔船的事,于是他在想,难不成邱先生是打算让这只江鳌去撞翻日本人的橡皮艇?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儿戏了,要知道日本人的子弹可是很厉害的,江鳌就算是身上的甲片再硬,也挡不住几粒子弹,邱先生若是想要靠江鳌去撞翻日本人的船,只怕是白白费了江鳌的一条性命,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怎料就在辛老四自己这边胡思乱想之时,身周的众人突然发出了阵阵惊叹,辛老四好奇之下寻声去看,发现所有人都在探头朝着水下张望,他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于是跟着众人也低头看了过去。
  只见这时,在民昌号船舷两侧的河道里,有数不清的黑影在不停的穿梭,这些黑影的移动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乱糟糟地互相挤做一团,偶尔有几道黑影突然跃出了了水面,辛老四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些黑影全都是水中鱼虾,民昌号此时竟然被水中无数的鱼虾给团团围住了。瞬时间辛老四就想明白了,邱先生驱使那江鳌为他做事,而江鳌又是这条河道里的水族之首,估计这些鱼虾全都是听从了那只江鳌的指令才会聚到此处,只是不知道邱先生让这么多鱼虾汇集在一处是要让它们去做什么呢?
  未等辛老四多想,他就听到从水下传来了一阵牛鸣一般的吼叫,辛老四心中知道这是那江鳌的叫声,它应该此时正在对自己麾下的水族下达着什么号令。
  果不其然,江鳌的这声嘶吼才刚刚落音,水下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鱼虾就如同事先训练好了一样,瞬时间就全部停滞了下来,片刻之后这些鱼虾便朝着船尾的方向疾驰过去,辛老四压根就看不清到底是有多少鱼虾从民昌号的旁边掠过,只是感觉有无数团黑影在自己眼前的水中一闪而过,一簇接着一簇,如同夏季夜空中的流星。
  这个时候,水中的异动让日本人那边也嗅出了一丝大事不妙的气味,估计日本人看到那些水里的黑影冲着自己疾速冲来也全都吓了一跳,但是一时半会他们也都没想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然而就当他们终于看清楚这些黑影是什么东西之时,再想避开却已经是为时已晚,再者说就凭日本人的那几艘橡皮艇,在水里的行进速度又怎么比得了那些河道中全速而行的鱼虾?
  因此大惊失色之下的日本人,将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弹药全部一股脑地都给倾倒进了水中,但是此时不管是民昌号上的国人还是追击的日本人,大家全都心知肚明,这些金属弹丸对河道中的水族压根造成不了多大的损伤?于是在水面漂浮上来三三两两的几只被子弹击中的死鱼尸体之后,日本人那徒劳的攻击并没有阻挡得住那些水中鱼虾的前进,很快日本人的橡皮艇就被大大小小的,多如牛毛一般的鱼虾给团团围住了。
  只见日本人此时吱哇乱叫着,驾着橡皮艇就想沿着来路掉头撤退,但是越聚越多的鱼虾早就已经把他们的退路给切断了,那橡皮艇的马达不知为何只是轰鸣了几声就再没了声音,随后就看见一艘橡皮艇在鱼群的推搡之下,一个大浪就底朝天地扣翻过来,在那艘橡皮艇上的日本人落水之后,才刚刚叫了几嗓子,就接二连三地沉入水中,再没能露出头来。
  这时在民昌号上围观的人全都清楚,这些日本人就像杨连长他们一样,那可都是各自军队里的精英,这种人要是说他们不会水,怎么会有人相信呢?可眼前的日本人确实就是刚一落水便纷纷沉入了江底,这要不是被水里的鱼虾将他们给拖入了水里,又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眼见着自己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水下,剩下的那些日本人也都禁不住慌乱了起来,顿时就大呼小叫的往一处凑了过去,估计是想几个橡皮艇连在一处,说不准还可以经得住鱼群的再次冲击。
  但是显然江鳌并没有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就只见一团硕大的黑影从民昌号下面飞速地掠了过去,朝着日本人就冲了过去,紧接着辛老四就看到水面上缓缓露出了一块铁青色的弧盖,骨节嶙峋,满是陈苔。
  辛老四知道那是江鳌的背甲,想来这**也知道日本人子弹的厉害,所以在用手下虾兵螃将耗光了日本人的弹药之后,自己这才登场现身。
  日本人那边自然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巨鳌,刚刚还大呼小叫的一群人,霎时间就全都没了动静,紧接着就听到一连串的水浪巨响,日本人的那几艘橡皮艇先后都被江鳌掀翻,十几个日本人在挣扎了一阵儿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了水面之下。
  看着现今已经空空如也,唯独留了几艘倒扣着的橡皮艇的空荡荡的水面,辛老四他们那一群人全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还都在担心日本人的围攻,如今那日本人却全都葬身于水底,前后不过才一分钟的时间,亲眼目睹了整件事情的众人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临梦境,恍如隔世。
  渐渐地,躲在船舱里一直没有敢出来的百姓与船员纷纷走到了甲板上面来,没多一会儿所有人就都知道刚刚是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正站在船头上的邱先生那里,大家都明白方才这一船人的性命都是那邱先生所救的,可是对于邱先生刚刚那套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众人也着实都是被他给吓住了,于是一时之间也没人敢上前与他搭话道谢。
  最终还是杨连长凑上前去,说了一声:“邱先生,刚才的事情多亏你了。”
  哪知杨连长这句话刚说出口,邱先生那边就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幸好杨连长他眼疾手快,冲到近处扶住了那邱先生。
  邱先生或许是因为之前胳膊受了枪伤,刚才又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前前后后已经失了不少的血,所以辛老四当时看到邱先生的整个脸色都是惨白的,几无血色。
  这时邱先生先前身上的那股子阴寒之气也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满脸笑意的神情。
  就听邱先生对杨连长有气无力地道:“杨长官,这日本人的麻烦我是帮你们给处理掉了,不过之后的事情可就得靠你们自己了。”
  杨连长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问道:“邱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要靠我们自己,你不和我们一道回去吗?”
  邱先生惨惨一笑,回道:“这一次,我怕是回不去了。”望着杨连长闻言之后的惊讶神色,邱先生笑着干咳了两声,一抹嘴角的血迹,又接着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估计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一个修行之人。今日我所行之事,已经算是坏了自己曾经所立下的誓约,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今天我逼迫这江中王害了这么些条人命,不仅是坏了它的道行,也把我自己的前程也断送了。都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我的所为有违天道,是要遭到天谴反噬的,只是没想到这报应来得竟然这般块。”
  说着话,邱先生脑袋一歪,看着辛老四他们那边又继续喘着粗气笑着道:“杨长官,你可不要以为我是那种舍了自己的性命而去搭救别人的人,之前赌钱我是因为知道自己输不掉,但是这一回我可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能够全身而退的,若不是那些拉纤的兄弟,我也不会做这等赔钱的买卖,他们都身无长处,只不过空有一把子力气,连他们都能舍生求义,像我这样的戴罪之人还有什么可逃避的呢。”
  辛老四在一旁听着那邱先生的话,这才明白过来,邱先生在决定施法请江鳌之前,为何会用那般古怪的神情望着自己这班兄弟,原来在那个时候这邱先生就已经下定了求死之心,他当时的那股子怪异神色,那不仅仅是自己心中对将行之事的坚毅决断,更是对这世间的诸多不舍。
  杨连长这时闻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叹气道:“邱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日本人也不一定就能上得了船。”
  邱先生惨笑回道:“他们上船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这里面风险咱们冒不得,你我都知道,船上这东西的重要性,莫说是我,就是咱们全船人的性命加起来只怕都没有这东西要紧,我刚才说了,我是有罪在身之人,如果可以用我的一条命,能为咱们国家和民族最后再出上一份力,等我到了下面也不会无颜去面对我们邱家的列祖列宗了。”
  说着话,邱先生也不由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说起来也是我学艺不精,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每次训斥我,我心中还不甚服气,但是现今想来,若是我有我父亲当年一半的能耐,也犯不着用这种以命搏命的法术去威逼江中王做这种欺天之举,说不准我也不会把命给搭上了。”
  听着那邱先生将话说到了这份上,杨连长在一旁忍不住出言问道:“邱先生,事到如今,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难道还不能跟大家透漏一二嘛?”
  邱先生闻言哈哈了大笑了两声,却被口中的血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缓过劲来,随后就听他对杨连长回道:“我是汪兆铭的幕僚,你说我算不算是有罪之人?”
  当时我故事听到了这里,终于忍不住问家里老头子道:“汪兆铭是谁?刚才故事里面就有人说什么汪兆铭,这个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很出名嘛?”
  老头子听了我话,当场大笑,反问我道:“民生公司的卢老板你上课没有学过,难道汪精卫你在书上也没有看到过嘛?”
  我闻言惊道:“汪兆铭就是汪精卫啊,我说呢,也难怪了,抗战那时候全国姓汪的名人也就是汪精卫了。”
  老头子这时对我解释说,民国那时候,古风尚存,直呼人名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所以一般都会以旁人的表字相称。
  汪精卫的本名叫做汪兆铭,表字是季新,因此那时候相熟的人都称呼他做汪季新,但那些与他并不熟识的人就会用他的别号相称。而汪精卫的别号正是精卫,而且精卫也是他的笔名。
  只不过是近代历史上,大家多沿用其别号,所以一般情况之下大家都是称其为汪精卫,而这个习惯也就渐渐成了主流,到了现今弄得好像这个汪精卫反倒成了他的本名一般,实在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老头子当时问我对汪精卫可有什么看法,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在学校傻读书的孩子,哪有什么个人看法,于是按照课本上讲的那样,对老头子回说那汪精卫是个投靠日本人的汉奸。
  老头子显然对我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对我说道,历史上的人物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刘邦是小人,但他是一代开国的霸主,项羽英雄一生,但也杀过降俘,放火烧过阿房宫,所以好坏不能只去看书上写的,自己总要有自己的判断。
  说着老头子同我说起来,他说那汪精卫其实也算是一代英豪,他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少有的政治家与革命家,更是中华民国开国元勋。
  他祖籍浙江,生于广东,是清末的秀才,也是晚清那时候的官费留学生,毕业于当时亚洲一流的政治学院,孕育过无数政治精英的摇篮——日本法政大学。
  后来汪精卫因为痛恨满清腐败,中国惜弱,于是就加入进了当时的革命组织,中国同盟会。
  在1910年的时候,汪精卫以一介书生之力,去谋刺当时清朝摄政王载沣,结果失败被捕,险些赴死。后来还是在肃亲王善耆斡旋下,才被改判为终身监禁。
  翌年辛亥革命成功,牢狱中的汪精卫获释,他的才气与胆略被当时国民党的领袖孙文看中,于是成为了孙文的秘书及文胆。
  邱先生正说着话,众人突然感到脚下的甲板又是一颤,还没等大家惊慌起来,邱先生就鼓足了力气放大声音喊道:“都别慌,没事的,这是之前我让江中王帮我去做的两件事之一,第一件事它已经完成了,现在只是它要开始做第二件事了而已。”
  众人闻言也不知道邱先生所说的那第二件事是什么,但是马上靠着船舷近的人就发出了阵阵惊叹,辛老四闻声忙也跑去了一侧船舷,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民昌号旁边的水中又汇集了无数鱼虾,不远处先前的那只江鳌也半浮上了水面,冲着民昌号这边发出了阵阵嘶吼。
  此时,那些鱼虾的头部竟然全都是朝向民昌号的,随着远处那只江鳌发出的声音,鱼虾缓缓而动,一时间这千千万万条鱼虾的动作如同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整齐有力,毫无杂乱,简直就好像它们是事先排练过的一样,瞬时间,辛老四都还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
  随着民昌号又一次的剧烈震动,辛老四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江鳌是在指挥着河道里的水族将民昌号从浅滩上给齐力顶出来。
  吃惊万分的辛老四站在船上打眼一望,发现此时民昌号四周的那些水鱼,几乎没有一个是能少于四五十斤的,一个个全都膘肥体长的,怕都是十年以上的深水老鱼。
  辛老四心里知道,别看这鱼上了岸一个个全都一副气死沉沉,任由摆布的模样,可是它们在水里时,力气可都是极大的,一条三四十斤的江鲫在水中,一个寻常的七尺汉子就很难将其控制得住,更不用说是这些满河的五六十斤,年岁在十岁往上的老鱼了。这样的大鱼千万条凑在一处,可想而知它们合起来的力道会有多么骇人,别说是民昌号,就算是再大一些的船,估计它们也能将其顶起来。
  果不其然,随着船身一连串的颤动,民昌号居然真的慢慢地从浅滩上升了起来,船上的众人全都发出了阵阵惊叹,就连在水上跑了半辈子船的民昌号的船长,见多识广的他在此时也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全然不知道这种情景之下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终于船上的轮机再次被启动,伴随着机械的轰鸣声,民昌号又一次缓缓地前行起来,借着水中群鱼的帮助与船底螺旋桨的工作,民昌号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在水上行驶得也越发平稳。而且辛老四他还很明显的感觉到,这民昌号现在的速度比之前都要快,想来也是出于水下群鱼的缘故。
  然而就在大家都觉得这回自己已经是逃出生天,可以安全回到重庆之时,突然之间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隐隐地雷声,船上的百姓当时还在奇怪,都说天气这么好,万里无云的,难道马上就要下雨了?但是杨连长他们却忽然脸色大变,高声叫道:“快回船舱,是飞机,日本人的飞机要过来了。”
  结果杨连长他们的话音刚落,一架飞机就从天际边上渐渐地现出了踪迹,眨眼之间那飞机就飞到了民昌号的上空。这架飞机在民昌号头顶盘旋了一阵,突然就附身冲了下来,朝着民昌号就开起火来。此时大家也全都看清楚,那飞机的机身上画着日本人的太阳旗,果然是一架日本飞机。顿时间甲板上乱做了一团,众人争先恐后地往船舱里面挤,身边不住地有人中弹,一头栽进了水中。
  杨连长这时大骂道:“这日本人太狡猾了,一边往死里追咱们,一边还偷偷叫了空中支援,难怪刚才他们围而不打的,原来就是想拖住咱们,我还真以为是他们攻不上来,被他们给骗过去了!”
  说话间,那日本飞机又低空俯冲了几次,朝着民昌号射出了无数子弹,民昌号上霎时间死伤无算,到处都是尸体与鲜血。杨连长他们此时徒劳地用自己手中的长枪短炮朝天空不住的射击,但是却对日本飞机造不成丝毫威胁。那日本飞机愈发地嚣张起来,一次飞得比一次低,好几次都几乎是紧贴着民昌号的头顶掠过去的,把杨连长他们看得心中无比窝火,但面对着天上飞的这玩意儿,大家心中却又无能为力。
  可是就在这时,另一方的天空也传来了雷鸣一般的声响,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天空上就又多出来了三架飞机,民昌号的船长当时一看到这架势,瞬时间哭腔都出来:“这日本人欺人太甚了,为了咱们着一艘船,派出来四架飞机,一架咱们都对付不了,这四个飞机可怎么办啊,他们这不成心要咱们的命嘛?”
  哪知船长这番话才说出口,杨连长那边却大笑着喊道:“哈哈,那是咱们的飞机,这回不用怕了,咱们三个飞机打日本人一个,可够这小日本喝一壶的了。”
  果不其然,随着杨连长的这席话,船上的众人此时也都看清楚了,那后面来的三架飞机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青天白日,那果真是中国自己的飞机。
  这时那日本飞机也发觉事情不妙了,苍茫间就想掉头逃走,结果中国这边的三架飞机哪里肯任由它就这样离去,顿时就组成了战斗队形追了上去,随后两边交上了火。
  文副官当时还十分兴奋地对众人说,中国这边的飞机就是之前从苏联人手里买来的那批战斗机,估计现在上面的飞行员也都是苏联人,日本人这边无论是数量还是火力,技术上都远远不如苏联人,这回肯定是要输了。
  结果文副官这话刚说完没多久,日本人的飞机就在围攻之下被打了下来,顿时间民昌号上欢呼声响彻一片。
  就这样民昌号在鱼群与飞机的保护下,顺利地回到了长江主航道,江鳌带着它的水族原路而回,而天上的飞机在看到民昌号已经安全了之后,也在盘旋了几个圆圈之后掉头返航。这个时候民昌号的船长在通过电台与公司那边联系之后,才得知,那三架飞机就是民生公司联络军政部之后,请来的援兵。
  因为之前民生总部在与民昌号联系之后,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棘手,生怕会出什么闪失,所以才请军队那边看看可不可以伸出援手。
  而军队在知晓了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之后,当即就决定将原定的万县附近的飞机巡逻路线移到了民昌号的这块区域,为的也是以防万一,结果没想到这个临时决定还真的是帮了大忙,不光救了民昌号一船人的性命,也将那台气压机给安全地保护了下来。
  可是众人的喜悦并没有能持续多久,因为他们发现在先前日本飞机的攻击之下,船上那些死伤的人当中就有邱先生。
  当时那邱先生就坐在船头,飞机过来的时候,他用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将身边的杨连长给推了开来。杨连长当时也没在意,光顾着组织手下人如何还击去了,等事情都忙完了才发现邱先生已经躺在船首的一条围栏旁边,气若游丝了,他的腹部被飞机打出来的子弹划出了一条硕大的口子,半个腹腔的肠子都暴露在了空气里,而他的下半身更是已经整个泡在了血水之中。
  辛老四眼见邱先生这回可能真的是活不成,泪都掉了下来。不管之前他说自己什么天谴也好,反噬也罢,可终究辛老四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可是现今看来,就算是大罗真仙来了,也怕救不回邱先生了。
  而邱先生显然对自己的现状也十分清楚,他只是笑笑说,自己用法术害死了那么多日本人,违背了自己的血誓与天道,而上天就借日本人的手取走自己的性命,这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了。
  就像杨连长他们冒死去营救苏联人的飞行员,结果最后却又被苏联人给救回来了,这可真的是天意难测,世人又有谁能够说得准呢。
  邱先生说,他是湖北枣阳人,但是现今他是已经没脸回枣阳了,跟着汪兆铭这么多年,一直还以为是跟对了明主,没成想最后却落了一个汉奸的名头,自己真的是愧对邱家的列祖列祖了,所以就算是自己死了,没不能葬回枣阳去落叶归根了,就随便寻一处靠河的地方把他埋了就是了,邱家几百年都是吃靠水饭的,不管是川主会还是做河兵,这水是邱家人百年的情愫,只要死后能靠水,自己就算只有几捧黄土埋身那也心满意足了。
  随后邱先生让人将自己的定水坠与龟甲丢进了滚滚的长江水之中,他说自己仗势欺人,借法术逼迫江鳌去杀生,坏了人家百年的修行,如今自己要死了,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补偿江鳌的,所以就把自己的这点东西还给江河吧,就当是偿还了自己所犯的罪孽,毕竟这世上少了一个“河神”,对于人类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可是对于江中的水族,这对它们而言,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邱先生死后,民昌号也安全的到达了重庆,船刚到码头,就有专人带着军队过来将那台气压机与墨水给尽数运走了。民昌号由于遭受到了日本飞机攻击,很多地方都需要修补与检修,所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能再次出航,因此民昌号的船员暂时也用不着再跑船了,全都被公司放了大假。
  依照众人之前的规定,杨连长,文副官与辛老四,船长他们相约去了酒馆,但是现在唯独少了邱先生这个主角,所以这场酒大家也喝得并不十分爽快。后来辛老四他们一群人将邱先生的尸体带回到了他们家乡,在他们那边找了一条大河,将邱先生安葬在了那里。
  当时因为那次日本儿飞机的攻击,他们纤夫队里也死了两个人,加上那时候他老婆又刚怀上了身孕,所以辛老四家里说什么都不许他再出去做活儿了,于是逼不得已辛老四同民生那边辞了职,他手下的那班人也有大半人马随着他回到了家乡。
  在辛老四刚回家的那几年里,头几年杨连长他们还偶尔会来看一下他,顺便为邱先生扫一下墓,后来有一年,只有文副官自己一个人来了,而且他还瞎了一只左眼,原本很清秀的一张脸多出来了一条硕大的骇人伤疤。文副官对辛老四说,杨连长死在长沙了,以后估计是来不了了,他们手下的那班兄弟也都死了一大半,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来再看他和邱先生几次。
  那一次文副官临走前给辛老四留下了一点钱,他说这是杨连长的抚恤金,但是杨连长家里人当年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所以现在这些钱也不知道给谁,不如就留在辛老四这里,等太平了就用这钱给邱先生好好修一个坟子,有可能再为他寻一门阴亲,别让他在那边也过得像在这里时那么寒酸孤单的。
  辛老头儿说,那次是文副官最后一次来,想必后来他应该也是在哪里为国捐躯,流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鲜血了吧,没多久民生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民昌号后来在一次运输过程里又遭到了日本人飞机的攻击,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他们那次那么幸运,民昌号被当场炸成了两截,沉入了江底,船长死了,船上的船员也基本全都遇了难,没能活下来几个人。
  说到后面,辛老头儿眼泪连连,几近失声,他对我们言道:“后来好不容易解放了,天下太平了,应该都能过上好日子了,卢老板他也没逃去台湾,依旧选择留在四川,想继续为自己的家乡人多做一点实事。结果卢老板却在‘五反’运动里被人诬陷批斗,最后不忍屈辱的他在家中服药自杀了。你们说这样一个民族的大英雄最终却死在了自己曾经舍命保护的百姓手中,这天底下还有天理嘛,不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卢老板最后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我说句不当讲的话,早知道会这样,当年他还不如去台湾呢。”
  辛老头儿说话间,他的孙子端着一个茶盘走进了屋里,一听到辛老头儿刚才之言,忙道:“嗲,你别再说这种话了,闹运动那时候你就这么说,为这个你吃了多少苦头儿?这日子才好过一点,你咋又开始乱说了,这要门外面有人听到了,你再为这事吃了亏可咋整?”
  辛老头儿闻言怒道:“卢老板他们都死了,我现在还活着我就已经是赚了,我一辈子没说过昧良心的话,我现在老了更不会说,卢老板就是大英雄,他被人陷害冤死就是不对。你个小王八羔子懂什么,给我滚出去!”
  说着话辛老头一把将他孙子刚端进来的茶壶摔在了地上,连打带骂地将孙子赶出了屋门。
  家里的老头子看着被气得一个劲儿地大口喘气的辛老头儿,连忙上前安抚,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拉着辛老头儿重新又坐了下来。
  这时就听那辛老头儿感慨着道:“当年亲临那事的人现今都差不多死光了,说不定我就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邱先生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总要在这个世界留下点啥吧,电视上那些英雄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拍,咱们这些小人物的血和命,难道就不应该被人记住嘛?”
  家里老头子随后问辛老头儿,邱先生的墓现在在哪里?辛老头儿惨笑几声,回道:“都没了,都没了,那年我们家那边大队要围湖造田,邱先生的墓就被抛了,事后我听闻了连夜赶过去,可惜就捡回来了几根碎骨。”说着辛老头儿长叹一声,又接着道:“后来我把这几根骨头给烧了,带着那一小把骨灰就来到了这黄花涝,把邱先生在这世上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撒进这河里了,现在邱先生就在这河里,只要这河水不干,河道没被填平,邱先生就在,我看谁还能将他挤走。而且这黄花涝一到春天,黄花遍地,漂亮极了,邱先生若是知道了,心里也一定很高兴。”
  那一天家里的老头子与辛老头儿都喝了不少酒,最后辛老头儿喝大了倒头就睡了过去,而老头子却拒绝了那家人留宿的要求,执意要带着我离去赶回到城里,临走时还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与几百块饭菜。
  老头子此举很多年之后我才弄明白,毕竟这个世上有些缘分与情谊就是属于某一时刻的,早一分不行,晚一秒也不对,自己若是非要拖下去,最后反而不美。
  结果就在那年过年,老头子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辛老头儿家里人打过来了,说是辛老头儿头天晚上喝酒,结果今天就没能起来,在睡梦里去了。
  遵照辛老头儿生前的遗愿,他们就打电话来通知老头子了。老头子当时得了这个信,第二天坐火车去了武汉,虽然他并没有说他去武汉做什么,可是家里人都知道他是去为那位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辛老头儿奔丧去了,再去送他最后一程。
  故事说到了这里,也基本上到了尾声,但是我总是在想,不管是民生的卢作孚,还是杨连长,文副官,包括民昌号的船长和辛老四那一群人,大家无疑都是真正的爱国之士,邱先生当然也是热爱这个国家与民族的,可是汪兆铭呢?也许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这个国家的民众吧,但只可惜他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英雄一世,结果却晚节不保,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而对于汪兆铭后来的死因也有颇多蹊跷,历史上更是对此多有说法,有人说他是正常病死的,还有人说是日本人暗中将其毒杀的,也有说那当年锄奸团击中他的那三颗子弹还有碎片残留在其体内,日历月累使其造成了严重的铅中毒,最后才病发而亡。
  依我而言,我倒更是喜欢将其之死归于他没有兑现当年其亲口对江西术士所许下的承诺,两相之间恰好是整整十年,时间恰好是所谓玄术的一个轮回,如果汪兆铭真的是因为失言而遭到了反噬,那也算是他咽下了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日本战败之后,汪兆铭的坟墓被国民党炸毁,尸体也被火化,骨灰随后就被尽数洒进了长江,可谓是被挫骨扬灰。不管是战时重庆国民政府,还是抗战胜利之后的国民政府,以及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大家都是在不遗余力地在政治,教育各方面对其加以批判。
  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中日战争期间,汪兆铭推动和平运动,主张在沦陷区成立中华民国南京国民政府,起初日本人是断然拒绝的,后来才被迫接受,而汪伪政权的建立,也确实是为当时沦陷区的中国百姓谋得了不少的福利与利益,而且他还以和平交涉的方式,逐一取消当时西方各国在中国的租界,也并非毫无功绩可言。就连抗日名将李宗仁当时都说过:汪兆铭确实是当了汉奸,但他并没有做什么积极破坏抗战的勾当。
  战后,汪兆铭的妻子陈璧君在法庭还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日寇侵略,中央政府领导无力护民,国土沦丧,人民遭殃,而被迫每日生存于铁蹄下,这是蒋中正的责任,还是汪先生的责任?说汪先生卖国?有哪一寸的国土是汪先生卖去日寇的?反而重庆统治下的地区,汪先生从未向一将一兵招降。南京统治下的地区,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无寸土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汪先生以身犯险,忍辱负重,在敌前为国民生存谋福祉,每天生活在敌人枪口下,这有什么国可卖?”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大家都欣赏那些战死沙场,不肯退缩半步的英雄,这种人物我也喜欢。
  但是对于那些身在沦陷区的百姓,我们都知道他们每日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是他们的境遇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在意的呢?有时候总是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上两句话的啊。
  至于汪兆铭当年投奔日本的背后,他的真实动机与目的,还有他的行径是否真的就是那卖国求荣的汉奸,这恐怕是只能留给后世人评说了。
  故事的最后再多说两句吧,也不知道说点啥,那就先给大家拜个早年吧,咱们明年见。
  勋章

  喜欢看武侠小说的朋友一定都知道温瑞安先生所著的《四大名捕》系列小说,就算没有看过原著,也一定对各种由《四大名铺》改编而来的影视剧不陌生。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现今在咱们国家,也有如同书上所写的“四大名铺”那样的人杰,只不过这些“名捕”在如今的社会有了一个别样的称号:神探。

  而他们也不是小说里那种武艺高强,一身侠气的江湖豪客,这些人往往都是一些痕迹学专家,法医学专家,刑侦专家,心理学专家,技术处工程师,字迹学专家,罪犯侧写专家等等。

  这些神探大多都是公安部历届的英模,每当国内有什么大案特案时,参与侦破案件的人员里总是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候甚至国际上发生了什么重大案件,他们也都会被当做顾问请去,协助处理案件。

  像这类公安部的“神探”,咱们国家少说也有几十个,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有的人记忆力超群,能够记住几百人的指纹,往往可以通过一小块指纹残留,就能迅速推断辨认出这枚指纹的主人;有些人观察力极其敏锐,只要他们在案发现场转上一圈,罪犯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还有一些审讯技巧超群,把他们和犯罪嫌疑人放在审讯室里不用一个小时,他们就能彻底打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从他们的嘴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我知道有的朋友看到这里会十分失望地说:什么名捕神探的,不就是一群会破案的警察嘛?这话说的也对,因为警察这份职业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神秘感,远没有书上那些武功盖世,杀富济贫的英雄侠客们威风,和令人心神向往。

  可是现实生活总归不是小说,那些大侠毕竟离我们太过遥远,而真正的英雄往往就在我们身边,默默无闻地保护着我们人身与财产的安全。

  因此你要是问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依我来看,尽管这支队伍里也有很多败类和污垢,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在缉毒第一线流血牺牲,大年三十都坚守岗位,热饭都吃不上一口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民警察,所以我想咱们称呼他们一句英雄也并不为过吧。

  然而江湖侠客的年代虽然已经远去了,但终究是没有完全逝去,经常听到有人说现今是“末法时代”,其实对于很多古老的行当来说,如今这个时代都已经是它们最后的挽歌,而对于快意恩仇,喜欢以武犯禁的侠客自然也不例外。

  而这次我要讲的就是一个“神探”与“侠客”的故事。这故事是家里所结识的一位体制内的小老头儿说的,可能是由于他们这行的保密守则,所以这个故事他说得掐头去尾,很多内情也都是刻意一带而过,到最后甚至都分不清他说的这个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只不过是他酒后的一时醉言。不过故事就是故事,咱们听故事没必要非得分辨出个真假不是。

  说故事的这个小老头儿姓周,退休前是辽宁省刑侦总队的一个负责人,当然他退休前已经退居二线很多年了,不过每当有什么大案,他还是会时不时地露个脸。

  因为虽说现在科技的发展是突飞猛进,与之相关的破案所用到的那些刑侦技术也是日新月异,这周老头自己都坦言说,自己已经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现在年轻人用的那些电脑分析,痕迹化验之类的,他连那些仪器都有很多叫不出名字来,更别说是怎么操作了。但是有时候从业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和人脉,却是再高明的科技也比拟不了的。
  不过好在周老头不恋权,该退就退,自己也想得开,更没什么舍不得的。所以他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空闲之余就时不时地再开车出个远门散心,找以前的老朋友喝酒。

  那天事先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就找上门来的周老头,着实是打了家里的老头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就记得家里的老头子一见周老头就说家里面没有酒了,要打发小辈出去买点酒回来。结果这周老头双臂一张,就把门口给赌上了,说今天谁都别想出门,他车后备箱里带了好几箱的好酒,足够喝上好几天的了。家里要是没吃的,煮白水下面条就行,反正这次他来就是为了找人喝酒,而不是来吃饭的。

  酒桌上,两边的老头子喝着喝着就忍不住开始追忆年轻时候的事,周老头先是说起他和家里的老头儿在河南相识的那个案子,告诉家里老头子当时那案子的罪犯已经死在大狱里面了,自然引起了老头子们的一阵唏嘘。

  但在长吁短叹了一番之后,周老头就自顾自地开始回忆起自己从业以来的经历,毕竟那才是他这一生最荣光的时候,常言总是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是好汉们在喝醉了之后,往往最喜欢提的就是自己当年的那份勇武。

  说着说着,周老头就说起自己刚从乡镇里调到市里的情景,那时候周老头还是一个没有编制的户籍警,在锦州下面一个乡里面的派出所工作,整天处理的就是一些偷鸡摸狗,乡邻争执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好在周老头勤勉上进,加上他对刑侦这方面又颇有天分,有几次在市里人手不够,被借调上去帮忙的时候,都给市级领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那一年市里的刑侦队正好多出来一个编制的名额,市局领导想都没想,就拍板决定把周老头给要了过去。

  周老头说那时候什么编制啊,公务员什么的,都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几轮笔试面试才能上马,全都是凭借着领导的意识,想给谁就给谁,靠得都是一己的喜好。

  虽然说按照现在的观点,那样做会带来很多弊端,比如任人唯亲,暗箱交易,滋生腐败什么的,可是毕竟还是有很多像周老头这样,很有能力,但是资历却又略显不足的人,有了一个出头的机会,所以周老头说起这个做法来,话语之间其实还是很赞同的。

  当然这些都是因为个人的立场与位置不同,所以会有不同的看法,咱们也不必做太多的讨论。只说就在周老头刚调去市里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这锦州城就发生了一起大案。

  当时东北正处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之中,一夜之间数十万的工人下岗,整个社会都很不稳定,这小小的锦州市自然也不能幸免。

  周老头说,那个时候的锦州,说它一句百业萧条都不为过,大白天的走在街上,街两边关门的商店都比开张的多,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走着的行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无精打采的。

  而且随着城里十几家国企的倒闭重组,街上随之关门的饭馆,杂货铺什么的更是不计其数,毕竟工人都丢了工作,没了收入来源,那些昔日靠着工人而活的饭馆之类的场所当然也不能好过到哪里去。

  周老头当时喝了一口酒,当着满桌人的面沉着声音说:“说起来那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尽管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你们也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自小我就没受过穷,虽说上学的时候没好好读书,但家里还是脱关系帮我寻了一个差事,挣的钱虽不多,但吃喝总是够了,所以那时候我哪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啊,更不知道这人为了一口吃的,会被逼成什么样子。”

  说着话这周老头就跟我们讲了一个他当时的见闻,他说那时候他跟着市里的一个老警察,每天在锦州的大街上巡逻,主要是为了尽快地熟悉环境。结果就在他们的那个辖区,有一个歌舞厅三天两头地有人打架闹事。

  那个带着周老头的老警察当时还觉得很奇怪,跟周老头说那个歌舞厅管事的人之前挺上道的,从来不会给警察招什么麻烦,最近这是怎么搞的?

  周老头明白老警察口中的管事,其实就是当地一些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地痞流氓的组织,那时候像这类流氓小团伙,警察对于他们是爱恨交加,一方面他们是警方的线人,往往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交给警方最准确的消息。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是社会治安不安定的隐患,虽然不会搞出什么大事,但小打小闹总是免不了的。
  只是由于警力的普遍不足,再加上这些组织往往背后都有上面人的支持,有些甚至都有通天的本事,所以只要你不闹出什么大乱子,基层往往都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现实社会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会有着灰色地带。

  所以周老头跟着的这位老警察对那个歌舞厅的不满自然也很容易理解,原本两边相安无事,已经算是警方的退让了,但是整天在你的地盘上有人打架闹事,搞得三天两头有人打报警电话,这就不是你随便讲几句话就能应付过去的事了。

  于是分局的领导就决定对这个歌舞厅进行了一段时期的整顿,周老头也作为借调而来的警力参与了查封任务。结果就在那次的任务里,周老头才弄明白了这个歌舞厅近来的这段时间里总是有人闹事的原因。

  原来这歌舞厅最近新来了一批陪舞的小姐,这些女的都是当地国企的下岗女工,而且她们的丈夫也都是国企里的下岗工人。他们的家庭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任何收入了,所以逼不得已,这些女工就选择了当陪舞小姐这条路。这倒也不是说这些女人的老公好吃懒做,成心要吃软饭,主要是在当时的东北,想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而女人找活儿又确实比男人要容易得多。

  对于歌舞厅的营业时间大家也应该清楚,每天基本都是凌晨才会关门,因此陪舞小姐下班也基本都是这个点。于是担心自己的老婆夜里下班不安全的丈夫们,就自发地聚集在歌舞厅门外,接老婆回家。时间一长,这些丈夫们彼此之间也都熟悉了,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团体。

  每当他们的老婆有人在下班后,受到舞厅里醉汉的纠缠,这些丈夫就会群起而攻之,打得那舞厅醉酒的客人是鼻青脸肿,可是这样一来,那歌舞厅的老板自然就不乐意了,不然长此以往有谁还敢到他这里来消费呢?二来,他要真把这些女工给怎么样了,那就等于彻底断了这些家庭的收入,那些每日围绕在他舞厅门口的丈夫们,在被逼上绝路之后,谁又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因此那老板只得将这桩麻烦交给了收取他保护费的那个道上的帮会。

  于是这群接老婆下夜班的丈夫们和收取歌舞厅保护费的帮会团伙之间的矛盾,也就变得无法调和了,一边是地头蛇,一边下岗工人那里又人数众多,所以两方一时之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也正是这样,在那个歌舞厅的地头上才会有人三天两头地闹事打架。

  了解到了内情之后,警方迅速就将下岗工人那边的几个领头的人给捉来了,而周老头还参与了其中一个下岗工人的审讯。一开始周老头其实是打心底里面看不起这些当自己老婆去舞厅卖笑赚钱的男人,可是一番审讯下来,周老头也很颇感内心无力。

  正如那下岗工人所说的,男人谁会希望自己的老婆在舞厅靠陪其他的男人跳舞赚钱?可是生活所迫,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当家里已经几个月都没吃过肉了,孩子下学期的学费都要凑不齐了,大冬天的已经没钱交供暖费,家里冷得像是一个冰窖的时候,什么礼义廉耻,尊严面子的,都不如让孩子能吃上一顿饱饭而来得重要。

  周老头也正是从那一次,才真正明白了生活不易这个道理,他终于清楚,在生活压力的逼迫之下,人确实是会改变的,好人会成为坏人,半辈子都在与人为善的老好人也会对着别人亮出自己的獠牙,而工厂里年年都是劳动模范的优秀工人,更是会因为钱,变成一个无所事事,整日在街上打架斗殴的混混。

  经济上的混乱与人心的浮躁,必然会引起社会治安的恶化。像歌舞厅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东北几乎可以说是随处可见,锦州的治安犯罪率也在很短的时间内,翻了几番。因为如果一个人从正道没法赚钱,那他必然会经过别的渠道获得收入,而这种渠道说白了,无非就是坑蒙拐骗打砸抢这些歪门邪路。

  在这种环境下,人命案子自然是时有发生,周老头说那时候锦州的公安局的法医科里一共有四名在职的法医,频繁发生的命案硬是活生生地将这四名法医累倒了三名,就剩下一个法医还是每天加班加点地在工作,可是几乎每天一起的人命案子,还是让这位法医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公安局没有法子,只得从医院里借调来了数位医生,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可是那一次周老头他们却遇上了一件奇怪的案子,当时周老头已经进到市局有一段时间了,市里的环境他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也不需要每日跟着局里的老人儿去巡街。可是这样一来他却更加清闲了,因为他虽然已经正式进入到了刑侦队的办公室,可是作为新人的他,每日被安排的工作就是留守办公室,接听电话。

  周老头看着每天出外勤的同事,而自己却正能守着一个电话发呆,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然而这一天,周老头接到报警中心打来的一通电话,说是在锦州城西的一个高架桥底下发现了一个死人,初步估计是被冻死,需要刑警队派人过去看一下。
  当时正值寒冬时节,东北那边又冷得出奇,入了夜气温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那是常有的事,那些冬天晚上喝多了酒,回不去家,结果醉卧路边一夜,因此而冻死人的事,在东北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因此当周老头将这事上报之后,队里的领导也并没有把这事情当回事,正好当时队里面的人手也不足,所以队里的领导几乎都没这么想,直接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周老头和另外一个姓王的年轻警官,让他们去现场看看,如果发现了什么问题再向队里汇报。

  接到任务之后,周老头和那个王警官立马开着车就往案发现场赶了过去。在车上王警官一个劲地说,这人肯定是喝酒睡街上才给冻死的,还说这种事太多了,每年冬天都会遇见几起。他还说国家就应该立法,规定那些一起喝酒的有义务将醉酒的人安全送回家,不然酒桌上劝酒一个比一个起劲,出了事了却全都躲着不露面,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就这样周老头一路听着王警官的牢骚与感慨来到了案发现场,一到地方周老头就发现现场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可依旧有很多围观的群众站在警戒线外面看热闹,议论纷纷地听着有些吵,而当地辖区的一些民警正在现场维持秩序,法医也已经蹲在尸体旁边进行初步的死因分析了。

  果然不出王警官所料,周老头他们刚走道尸体跟前,他们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王警官立刻就嘟囔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是喝酒喝死得吧,你说大冬天的晚上这么冷,不老老实实在家陪老婆孩子,出来喝什么酒,现在好了,自己蹬腿一死,让老婆孩子怎么办?真是作孽了。”

  周老头听着王警官的话,并没有多言,他们在尸体的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所以也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就在这个时候,周老头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立刻就隐隐地觉得这尸体出现的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儿。

  因为这个天桥他之前巡街的时候来过,离这附近最近的一家小饭馆也有着一定的距离,周老头觉得一个喝醉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可以一个人走到这里,而且这个天桥要走到下面来,需要经过一条十分陡峭和狭长的台阶,并且这条台阶也没有扶手护栏。

  一个人如果真的已经喝到可以倒地就睡的程度,那他肯定是走路都已经歪歪扭扭的了,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人还要经过这样的一条台阶从桥上太太平平地走到下面来,这事又谈何容易呢?

  而周老头看这死者的样子,身上并没有擦伤摔伤,衣服也算整齐,没有什么脏破之处,所以估计这人不会是一个跟头从天桥上面摔下来的,于是这些种种不合常理的细节,立马就引起了周老头的注意。

  趁着大家不注意,周老头就将自己的发现偷偷告知给了王警官,王警官听到后也四处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周老头他确实在这个死者的裤腿和鞋跟发现了一些摩擦的痕迹,很有可能他是被人拖拽到这里的,而且尽管四周围观的群众已经破坏了大部分的现场,但是他还是在台阶那里发现了一些细微的拖痕,因此他相信这个死者就是经由台阶才被人拖到了天桥底下。

  这时那个给尸体做初步检查的法医也悄悄地找到周老头他们,告诉他们这个死者确实是被活活冻死的,但是虽然他身上的酒气很大,但大部分的酒都是位于他的衣服上,而这个人的口腔和鼻腔里只有少部分,特别是鼻腔里的酒水。

  所以他怀疑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在昏迷之后,才被人强行灌酒的,而且灌他酒的人还故意把大量的酒水撒在了他的身上,造成了这个人是醉酒之后才被冻死的假象。但是具体的情况,那个法医说还是要等把尸体带回去,做进一步的检查之后才能知晓。

  法医将尸体拉走之后,周老头和王警官两个人一边向队里汇报这边的情况,一边安排人手以这个高架桥为中心,在四周方圆几百米的范围内搜索。因为他们觉得既然嫌疑人又是灌酒又是撒酒的,肯定手上的那个酒瓶是已经空了,而这个人应该不会拿着一个空酒瓶走很远,所以那个酒瓶子一准是被丢在附近哪个地方了,如果运气好,他们说不定还会在那个酒瓶子上找到嫌疑人的指纹。

  果然没出半个小时,有人就在不远处的一条街道上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个空的白酒瓶,因为当时东北经济不好,捡垃圾拾荒的人都比之前多了几倍,所以像空酒瓶这种可以卖掉换钱的垃圾根本就不会留到过夜,所以这一大清早垃圾桶里空酒瓶,十有八九就是头天夜里才留下来的。

  周老头他们两个兴冲冲地拿着那个空酒瓶就回到了队里,而根据留在现场的警员接下来拉网式排查的情况汇报来看,他们啤酒瓶倒是又找到一些,可是空的白酒瓶却没再找到。

  周老头和王警官知道自己手上的这个白酒瓶可能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线索了,于是两个人一回到队里,就把酒瓶子送到了鉴证科。

  但是鉴定化验之后的结果却令他们两人很失望,那酒瓶子确实就是拿来灌死者酒的那个酒瓶,因为在瓶口留下了死者的唾液,而瓶子里残存的酒水经过检验也和死者身上的白酒一致,只是那酒瓶子上面干干净净,除了瓶口死者遗留的那一点唾液,整个瓶身一丁点的指纹都没有留下。

  此时这个案子也引起了队里面的重视,因为意外死亡和蓄意谋杀从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从这个案子里诸多的细节上来看,犯罪嫌疑人还拥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估计是个难对付的主儿,所以警方自然不能对这个案子掉以轻心。

  很快死者的身份就被查明了,他是一个工厂的财务人物,而那个工厂一年之前刚刚倒闭,这个工厂就是锦州市众多被关门重组的国企之一。

  说起来这个死者身份的查明也颇有几分天意的意味,嫌疑人费尽心思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身份证明,连家门钥匙都没有留下,估计嫌疑人自己也明白,他弄得那个醉酒假象骗不了警察多久,所以他就要从隐藏死者的身份上下手。

  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发生,查明死者身份这事上确实是会花费警方大量的精力,但是巧就巧在,当法医剪掉死者的衣物,准备对他进行更为细致的尸检时,却发现这人贴身所穿的背心上竟然印着锦州xx农机厂的字样。大家都知道那个时候很多工厂都有自己的运动队,也会把那些印着厂名的衣物当做福利发给自己的职工。

  于是警方拿着死者的照片,找到那个工厂以前的一些职工稍一打听,就把这人的身份给查明了,估计嫌疑人自己也没有料到,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事情,结果这么快就毁在了一件旧背心上,可是对此他也确实无法预料,他总不能大冬天的在野地里把这人的衣服扒光了查看一番,然后再决定这次要不要杀死他吧。

  既然死者的身份查明了,案件的侦破自然也就有了方向,立刻警方就开始着手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仇杀情杀这类的疑点。可是一番调查之后,警方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对象。

  顿时间案件的侦破又陷入了僵局。
  然而就在这时,第二起命案又发生了。这回死掉的人是锦州市负责劳保福利的一位官员,他的死状几乎与之前的那个死者同出一辙。同样也是被人刻意伪装出来了一个醉酒冻毙的现场,也是身上的一切物品尽数消失,包括身份证明,名片之类的东西,也在现场不远处发现了空掉的酒瓶。

  只是这次身份的调查却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因为死掉的这个人多多少少也算是当地的一号人物,认识他的人本来就不少,警察那边人还没去,现场便早就有人将他给认出来了。于是很自然的,警方就将这两个案子给合并调查了。

  这时法医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他们在两个死者的鼻腔里都发现了一种药物残留,这种药物不是化工合成品,而是单纯的植本草药的粉末,经过调查之后,法医发现这种草药里的主要成分都来自于西南地方的一种茄科植物,这种植物又叫洋金花,疯茄子。

  也许很多人对这种植物并不熟悉,但如果我提起它另外的一个名字,想必大家一定不会陌生,那就是:曼陀罗花。

  这是一种可以短暂麻痹人类神智的植物,具有很强的麻醉与镇痛的作用。相传古时候的蒙汗药,就是用曼陀罗花所制,而千年前神医华佗所创的“麻沸散”,里面的主要成分也正是这曼陀罗花。

  法医说一开始他也曾经怀疑过,这两个死者是被药物弄得昏迷,然后才会任人拖拽到无人的偏僻处,又被灌酒又被搜身,随后才被活活冻死的。可是他用市面上常见的那些麻醉药品全都做过测验,没有一样符合死者身上的症状。

  要不是后面的那个死掉的官员在他的鼻腔里的几根鼻毛上发现了一些药物的残留,估计他现在也都没发现嫌疑人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才让这两个死者失去意志,任其摆布的。

  这时周老头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嫌疑人要用白酒同时灌进死者的口腔与鼻腔,如果他只是想伪装醉酒假象的话,只需要将酒灌进死者的嘴里便好了啊,原来那嫌疑人还有想借着酒水冲掉自己所用的药粉的打算。

  法医告诉周老头他们,说是死者鼻腔里残留的那些药粉里,除了曼陀罗花,还有川芎,天南星等中草药,甚至他还发现了一些矿石粉末的成分。

  那法医说像这种迷幻药,那都是旧时候江湖上的人才会用到的迷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用的,具体的配方也早就失传了,这回在这两个死者身上居然会发现旧时候江湖上的迷药,这的确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说着话,那法医还半开玩笑地问周老头他们,说,这两个死掉的人该不会惹上的是什么江湖恩怨吧,不然怎么会有江湖人来追杀他们?

  这个时候这两个死者社会背景的交叉对比报告也出来了,警方发现这两个人的社交圈几乎不存在什么交集,就是一年多之前,第一个死者生前工作过的工厂宣布倒闭破产的时候,当时工厂里几百个下岗的工人遣散费和安置金,就是这个财物主管和第二个死者交接来的。因为当时这第二个死者负责的正好就是当时锦州所有国企下岗职工的安置资金,而这也是这两个人工作与社交活动中唯一的一次交集。

  这个时候锦州的警方自然无需旁人再做什么提醒,也全都隐约猜出来了,这两次的命案一准是和一年多前这个农机厂倒闭时,当时下岗职工安置费的下发有关。

  警方立马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去调查当时工人的安置费发放,准备弄清楚这笔钱的下发过程中是否存在什么猫腻,另外一路人马则去调查工厂的相关人员,想摸查一下,看看能不能从工厂那些下岗职工那里找到突破口。

  周老头当时就跟着队里的一个老刑警,挨家挨户地找那些农机厂的下岗职工询问情况,结果没问几个人,他们就发现了这个工厂之前确实有不少问题,不少工人都说是工厂之前的厂长伙同国资委的人将工厂贱卖,从而中饱私囊,而另一方面工人的安置费他也侵吞了不少,而他的同伙正是不久之前死掉的那两个人,一个厂里的财务,一个是民政部门负责下发资金的相关负责人。

  工人们都说这两个人的死那全都是报应,一定是老天爷都看不惯这些人的恶行,所以才让这两个人醉酒之后冻死街头。

  当时警方出于案件保密的原因,并没有将这两起案子的人为因素对外公布,所以在农机厂的下岗职工眼里,这两个人的意外死亡,自然是天道彰彰,因果轮回的体现。

  可是对于这几个人合谋侵吞安置费是否有什么证据,经过周老头他们的一番调查取证之后,发现那大多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周老头他们也明白,既然在农机厂下岗职工中引起这么大的民怨,只怕这事也绝非是空穴来风。

  可就在这个时候,负责调查原农机厂厂长的那队人马也拿回来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原来那个厂长在将农机厂卖掉之后,立刻就离开了锦州,南下去了海南,在海口买房置业,开了一家饭店。

  你不要问这个厂长是哪里来的钱开得饭店,因为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厂长两个月前也已经死掉了,而且死因十分离奇,你猜他是怎么死的?没错,这个厂长也是被活活冻死的。

  周老头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自然是异常吃惊,因为东北这地方入冬早,气温也比南方低得多,所以在东北的大街上冻死个把人并不奇怪,但是两个月前的海南,别说那时候还没到冬季,可就算是在现在这已经算是冬天的时节,海南那里还满大街的都穿着短袖呢,在这种气温下把人给冻死,那岂不是天方夜谭一桩嘛?
  可是回队里一细打听,周老头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厂长是被冻死在自己饭店里的冰库了,至于死状就和锦州最近这两起的案子一样,也是先被人弄晕了,然后又被灌了酒,伪装成酒后毙命的样子。

  只是那个时候监控设备还不像现在这般流行,所以这个厂长的饭店里也并没有安装什么视频摄像头,外人也根本无法知道在饭店关门之后,又有谁进入到了这个饭店之中,而这个厂长也是经常性的不回家睡觉,所以他当天没有回家也并没有引起自己老婆的注意,直到第二天饭店后厨上班的厨师到冷库里拿食材,这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板的尸体。

  据说海南的警方对这起没头没脑的案子同样也是束手无策,社会关系排查了半天,这个厂长的生意对手和与他有私仇的人传讯了十多个,也没有找到什么怀疑对象。

  而且由于这个厂长的籍贯并不是锦州本地的,所以他的死亡通知也并没有送达到锦州这边,加上这个厂长自从离开东北之后,就与这边所有认识的人都断绝了联系,因此要不是这次案子调查的需要,估计锦州这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厂长早就已经死在海南了。

  这下子,这个案子的死者从两人变成了三人,一起寻常的刑事案件也就变成了一个跨省的特大恶性连环杀人案,于是锦州与海口也迅速成立了联合调查组,将精力全部都集中到了这起连环杀人案上。

  可是尽管两地的警方通力合作,专案组马不停蹄地寻找此案的突破口,几天过去之后,大家依旧是没有任何进展,周老头这里也几乎三天没有合眼了,没日没夜地找农机厂的那些职工询问情况,不放弃一丝一毫的线索,才几天的功夫,工作笔记都记满了整整三大本。

  就在这时,专案组空降而来了一个神人,也就是咱们这个故事的主角,这个人就是我在故事一开头所提到的那种“神探”。

  在那个时候咱们国家对这类人还没有流行“神探”这样的称呼,当时社会风气还相对保守,不管是媒体,还是官方对这些神探们的称呼还都是一板一眼的,并不会掺杂什么个人情感与大众喜好在里面,因此当时大家对他们这些人的称呼就是“专家”或者“老师”。而那次空降去锦州的神探姓刘,所以大家都尊敬地称呼他为“刘专家”。

  这位刘专家是当时公安大学里面的一个教授,是我国著名的犯罪侧写专家。其实他本来也并不是专门为了锦州的这起案子而来的,他原本是在鞍山调查鞍山钢铁厂发生的一起女工奸杀案的,那个案子的嫌疑人也是连续作案,短短几个月就前后奸杀了四名鞍钢的夜班女工。

  尽管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当地警方和鞍钢方面已经尽力地控制消息外流,可是毕竟是死了四个人,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一时间还是流言四起,闹得是人心惶惶。因此刘专家就被公安部紧急指派到了鞍山,协助当地警方抓捕罪犯。

  刘专家在鞍山待了半个多月,好容易才将这案子破了,也抓到了犯罪嫌疑人,结果回北京的机票才订好,他就听说了锦州这边的案子。于是刘专家也顾不上自己身体上的疲惫,直接就和上级打了一个报告,随后便将机票改成了火车票,连夜从鞍山赶到了锦州。

  像刘专家这样的国家级公安系统的英模,对于周老头他们这些底层的警员来说,那就如同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当周老头看到刘专家时,就如同是追星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偶像一样,自然是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那份激动与兴奋。

  但是当时周老头也没有料到自己会与这位刘专家之间产生什么联系,毕竟周老头只不过是市级刑侦队里的一名普通警察,而另外一边却是公安大学的教授与全国闻名的侧写专家。

  然而这刘专家刚到锦州的隔天下午,周老头就接到了通知,让他去市里的专案组报道,来通知他的人还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他这次去专案组可要小心一点,因为听说这次是刘专家跟市局点名要他去专案组报道的,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周老头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去了专案组,刘专家一见到他,就先将他浑身上下给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就是太和分局的周XX?”

  周老头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刘专家顿时脸上一笑,随手就往桌上扔了一叠文件:“这些是你写的嘛?”

  周老头拿过那些文件一看,发现是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里走访案件相关人员所记录的工作笔记。之前由于专案组一直没有什么突破方向,所以他们就将下面那些走访案件相关人员的基层警员最近的笔录和报告的复印件全都收了上去,试图从这些笔记里面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由于之前案件的相关情况,刘专家在火车上都已经提前做了详细的了解,所以他一到锦州,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专门就窝在专案组里,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这堆积如同小山一般的寻访笔录与报告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刘专家对周老头说,这里上百份的笔录,有些笔录一看就是敷衍了事,应付公事,而更多的则是机械般地提问,就像是符合各项标准的流水账,在程序与规定上你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但是里面却找不到丝毫你自己的想法在里面。

  刘专家说,平生他最恨的就是人浮于事,工作没有激情的人,那些人只知道吃粮拿饷,却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这身警服背后所代表的责任,在他翻看的这上百份笔录里,只有周老头的那份,让他觉得满意,虽然在他看来,周老头的笔录中也有很多不足与缺陷,可是他却能够看得出来这份笔录里面周老头是真正用了心思的,这笔录并不是周老头为了自己的工资而写的,而是出于责任心与嫉恶如仇的那份正义感。

  周老头听着刘专家对自己的夸赞,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突然间脸都变得通红,他先是客气了几句,说自己那也只是工作,并不比同事们好多少,随后周老头便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了,只得站在刘专家面前一个劲地傻笑。

  刘专家这时见到了他这幅模样,轻声地笑了几下,紧接着就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帮忙做他几天助手,只要周老头这边没什么意见,刘专家说自己立刻就可以跟他们局领导知会一声,将周老头借调几天。

  说着话刘专家还低声同周老头解释,说是自己原先的助手临时有事已经回北京了,而他自己这次来锦州也是临时起意,所以身边也没有一个帮忙的,确实很不方便,但再从北京调人又有些来不及了,所以这次他就想从地方上找一个人暂时用几天,而通过这案子的走访笔录,他一下子就选中了周老头。

  周老头一听自己可以跟在偶像身边工作几天,那是何等的一份荣耀,当然不会对刘专家的提议说不,当即就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会用心工作,不会让刘专家失望。

  刘专家闻言摇了摇头,有些生气地纠正道:“你工作并不是为了让我满意的,你要做到的是不辜负人民群众的信任,你不能令其失望的人是老百姓,而不是我。”

  周老头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赶忙道歉,刘专家这边气来得块,消得也快,当即就摆了摆手,让周老头回自己的单位说一声,准备一下等通知,他自己过一会马上就会和市局打一声招呼,把周老头的人给要过来。

  周老头临走的时候,刘专家还特意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对他道:“今天晚上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吧,等到了明天,在这个案子没破之前,你要是再想睡觉,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老头前脚刚回他的警队,后脚调令就下来了,他的同事全都十分意外,不知道从北京公安部来的专家,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他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警察,而且周老头还是刚从下面乡镇调上来的新人,这事简直是令他们太意外了。

  面对同事们的询问,周老头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一时间警队里流言四起,都说周老头他是“朝中有人”,靠山厉害得很,他之所以能从下面调到市里,也全是背后的贵人在暗中相助。
  周老头听了有关于自己的流言,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可他也不想为自己做什么辩解,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同领导打了一声招呼,就直奔专案组而去。

  刘专家一见刚刚才离开没多久的周老头居然又回来了,问他怎么这么着急就过来了,明明告诉他了让他明天来报道就好。

  周老头回说,自己能够早一点投入工作,就距离破案的日子近了一步,早点抓住这个杀人凶手,人民群众放心,他自己也安心了,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下一个死者?

  刘专家显然对周老头的回话十分赞赏,于是他也没再同周老头说客道话,当即就让周老头将自己对这个案子了解的情况陈述一遍,让自己看看周老头了解的情况里面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周老头将自己目前所知道的案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之后,刘专家立即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周老头说得基本就是现在警方所知的大致情况了,所以对于这个案子周老头也没有什么需要再做补充了解的了,于是刘专家当即就问周老头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自己的看法。

  周老头之前是人微言轻,作为一个新人,说的话也没什么分量,所以虽然他对这个案子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是他自己之前根本就说不上话,只得将这些憋在心里面。然而这一次刘专家既然主动问了他,周老头立刻就彻底地打开了话匣子,毫无顾忌地就将自己的一番看法给说出了口。

  周老头说,当第一个死者出现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多想,因为很多凶杀案的凶犯都会自作聪明地将一桩命案伪装成一个意外事故,其中有人手段高明,也有些人做的手脚会被警方一眼看穿。

  而这件案子里,嫌疑人将死者弄出一副醉酒被冻死的模样,说起来也不算有新意,曾经有人也这么干过,而且比他的这套设计还更聪明隐蔽一些。因为这个案子里所谓的伪装手段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中游水准,压根不值一提。

  但是当第二起案子发生后,周老头就觉得这事有些不太对劲了,既然凶手是想伪装成意外死亡,那他就不应该那么刻意地将死者身上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给取走,因为凶手并非是漫无目的地随机杀人,所以对于死者的身份他应该很清楚。

  第一个死者不过是一名失业的工厂财务,他身上若没有携带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对于第二个死者而言,一个小有地位的要害部门的领导,他身上如果没有带名片之类的东西,那岂不是更加引人怀疑嘛?对于一个能想出来用灌白酒这种法子伪装出来一个醉酒冻死的事故现场的人来说,周老头可不信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特别是后来海南的案子又和这些案子联系在了一起,周老头更加坚信自己之前的观点了,他觉得他们先前预想的案件方向是错误的,那个杀人凶手压根就不是通过灌白酒这些事情伪装什么,而是另有别的目的与原因。

  说到最后,周老头对刘专家道:“刘老师,我这个人嘴巴笨,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说这个事,我就是觉得这个事吧不对头,杀人的那个家伙根本也不是出于恐惧而在伪装什么,也没有想着要设计什么反侦察手段,他做的这些事情就是因为他想这么做,他之所以会这么做都是因为他有那么一种需求,可是这又不是说这个凶手有什么心理疾病,刘老师你看我反而把自己给说糊涂,我的意思您明白吗?”

  刘专家闻言一笑,点头回道:“这叫做犯罪仪式感,很多案件里面杀人凶手都会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这种状态,就像那些亲人意外死亡而受到刺激的杀人者,往往会用与自己亲人同样的死亡手法去犯案,那些自己受到某种伤害的凶手,也会把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不加改变地施加在被害人身上。咱们国家古代不是有句话说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嘛,用现代学术的话语来说,这就是犯罪仪式感,本身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是它对于凶手却有很强的象征意义,这在凶杀案件中是经常会发生的。”

  周老头听了刘专家的这一番话,十分尴尬地道:“还是刘老师您说得通俗易懂,我刚才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您这几句话就给解释透彻了,我还是得向您多学习才是。”

  刘专家闻言笑道:“我也就是比你多看了几本书,知道一些专业名词而已,刑侦这个事情其实说白了,九成九都是靠天赋的,后天的努力并起不了多大的效用。因为这事又不是炒菜弹琴什么的,可以熟能生巧,更何况你要是真想在炒菜和弹琴这些的行业里面做到最好,到最后凭借得不也得是自己这方面的天赋嘛?所以啊小周,知识储备不够,你可以后期弥补,但是你在刑侦这方面的天分,却是别人比不了的。”

  说着话,刘专家拍了拍周老头的肩膀,对他道:“等我这次回北京了,给你寄几本书过来,你好好看看,一定会对你今后的工作有很大的助益的。”

  周老头闻言,赶忙连声道谢,刘专家轻轻将手一挥,叫他不用客气,几本书又没几个钱,更何况里面有两本还是刘专家自己写的。

  刘专家说,现今的社会,这类的书根本就没人买没人看,也更不会赚钱,他家里堆了上百本,送人都送不出去,只能留在家里变废纸,这回能把书送给周老头,如果能对他有所帮助,那也算是尽了这些书原本应有的意义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刘专家立即就将话题又给拉回到了这次的案件上。刘专家说,现在这个案子的侧重点还是在农机厂下岗工人的安置问题上面,但是涉及到的经济方面的问题,并不归他们管,他们也无须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的心思,这事自然有经济犯罪侦查大队的同事们去负责,之前纪委那里也收到过不少匿名举报信,这次正好彻底地查一下。而周老头他们的工作重点则是要在农机厂的下岗职工里找到和这次案件有关联的人。

  周老头一开始并没有弄懂刘专家的意思,因为依照刘专家所说的,听上去好像和专案组之前的侦破方向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可是周老头随后细细一想,他就琢磨出来刘专家话里的含义了。

  之前专案组一直将这事定性为报复性犯罪,觉得杀人者应该就是农机厂里某位自认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下岗职工,所以专案组也一直将关注点放在了排查农机厂职工这方面上。

  而刘专家的意思则是,杀人凶手并非一定是农机厂的职工,而很有可能是与农机厂职工有所关联的外人,可能是亲属,也可能是好友,因为自己的亲友缘故,所以才会犯下这一系列的命案。
  于是周老头对刘专家道:“刘老师,我有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之前一直都想不通这里面的关联,刚才你一提醒我倒是突然有些明白了,你说凶手如果真的是为了复仇而行凶的话,那岂不是说那个他为之复仇的人也是被活活冻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凶手为什么要弄一个酒醉后冻死的死状,正像你说的那样,这对于凶手而言象征的是一种仪式。”

  刘专家闻言颇为赞许地道:“那么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周老头想了一下,回道:“我想查一下国内近些年警方系统内的全部有人员冻死案件的记录,然后再把这些死者和农机厂的相关人员做比对,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关联。”

  刘专家边听边点头,最后待周老头说完了,方才道:“很好,你想得基本和我一样,我就说你这方面有天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但你还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这个案子里的凶手。”

  周老头疑道:“刘老师,这个凶手咱们不是还没有找到嘛?”

  刘专家道:“没有找到,难道我们就不能对他有一些了解了嘛?你别忘了我在大学里面是教什么,罪犯侧写,其实说白了就是从案子中反应出来的种种迹象,运用统计学和犯罪学的一些心理特征,而来推测案件嫌疑人是一个怎样的人,这里不仅包括这个人犯罪的心理活动,也包括他的成长史,有时候甚至这个人的性别,年轻,工作情况我们都可以推断出来。”

  周老头闻言不禁问道:“刘老师那你觉得这个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专家回道:“你记得锦州这里的那两个死者鼻腔内残留的药粉嘛?我已经将那药粉的成分表发给了我大学里的同事,刚才就在你进门前不久,他那边已经给我回信了,他说那确实是以前旧江湖上所使用的一种迷药,名叫‘升天散’,这药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成分,是川乌的粉末,这个川乌以前江湖上又叫‘五毒棍’,是一种剧毒,里面的乌头碱只需要几毫克,就能在几分钟内麻痹运动和神经中枢,还会造成心律不齐,致人昏迷。我同事说,像升天散这种江湖迷药,从人体吸入到药性发作,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电影小说里那种当场就见效的蒙汗药在现实里是不存在的。”

  周老头听了一愣:“半个小时?那岂不是说凶手在下药之后要跟在死者身边三十分钟的时间?”

  刘专家点头道:“是的,死者被冻死的现场都有拖痕,说明死者并不是在被控制了人身自由之后才给强行带到那里的,只可能是凶手下药在先,然后便一直尾随在死者身后,等到死者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才现身,将死者拖到偏僻处,随后再开始伪造现场。”

  周老头听了这才意识到,那凶手确实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因为刘专家所说的下药跟踪这些事,听上去似乎很容易,但是你只需要细细一想,就会发现这里面的困难之处。因为你要想让死者如你所愿的在人少僻静处昏迷,不引起他人的注意,那必然是要事先踩点,掌握了死者日常的行为规律之后,才可以选择好一处合适的地点。

  然后凶手还要根据死者的行进速度,找准下药的时机与地点,至于他使用何种方式完成下药这事的,那暂时就无从知晓了,不过从这个人居然会采用旧江湖迷药的方式来看,此人应该是有些江湖手段的,他可以装扮成发传单的,或者是街边的小商贩,寻机下药,这对凶手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周老头脸上的神情,刘专家自然知道他现在是已经明白这案件之中的关节了,于是刘专家便对周老头吩咐道:“原本这些事我是打算明天再开始做的,但既然你已经提前来了,那咱们就事不宜迟,你现在去给周边的县市发协查申请,这事省里面我会去打招呼,然后我会向部里面打报告,把近三年来所有相关的案件卷宗都调过来,咱们就先从这里面找一下线索,把重点放在农机厂倒闭之后的这段时间里。”

  说着话,刘专家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时间已经晚了,专案组很多同志都已经回家了,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就先干起来,明天等人齐了我再统一分配一下任务。”

  周老头听了刘专家的话,当即就不再废言,抱着电话就去挨个县市的打电话去了,而刘专家带着专案组的其他同事也开始马不停蹄地联系其他省份的相关部门,希望可以拿到类似案件的相关资料。

  经过一夜的梳理,周老头他们终于大致将自己所需要的资料给整理了出来,大家全都没有想到,全国每年被冻死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多,而且差不多小一半还真的就是因为喝多了酒,在冬天醉卧路边而被冻死的,但更多的却是一些拾荒者与流浪汉,在冬天的夜里因为缺少取暖措施,从而因寒冷致死。

  这些死者里面很多都可以被初步排除,因为这些人从来都没有到过锦州,更不可能会与锦州这个倒闭的农机厂扯上什么关系,但饶是如此,周老头他们手里还是留下来了三十多个卷宗资料,这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没有亲朋来认领尸体,所以他们的身份也无从知晓,最后只能变成一具无名尸体交由民政部门火化或是被医学院领走,拿去做医学教学使用。

  周老头他们将这三十多个死者的照片全部打印了下来,拿着这些照片分别去找农机厂的职工看看有没有人可以从中认出其中的死者。

  结果几队人马刚离开办公室不久,就传回来了消息,说是有农机的职工认出来了其中的一个死者,说那个死者是厂里面的一个老技工,姓钱,这个人脾气有点古怪,也不怎么喜欢和人来往。

  而且这个老钱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厂子里面的人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因此之前警方来人询问的时候,也没人想起这个早已退休多年的老头。
  勋章(二)

  那个人还告诉警方,这个老钱有一个儿子,就住在城北,这人顺便又将老钱儿子的联系方式交给了警方。

  周老头他们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无比地兴奋,立刻兵分几路,一方面派人拿着那照片去厂里其他负责人那里问询情况,看看这个死者是否就是农机厂的退休职工老钱。另一方面,因为这个死者是一年前在营口发现的,只是时间已经很久了,这死者的尸体早被处理掉了,所以他们只能向营口的警方申请调阅详细的相关资料与验尸报告。最后他们还要去找到老钱的这个儿子,了解一下他是否有作案时间,因为毕竟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那个死者真的是老钱的话,他的这个儿子确实是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结果一番折腾下来,警方终于查明,那个死者还真的就是农机厂那个退休技工老钱,这个老钱的年纪能有七八十岁,十多年前从农机厂退休就很少有人再见过他,唯一的一个房子去年留给儿子做了婚房之后,说是要出去赚钱,结果却一去不回。

  当警方找到老钱儿子的时候,这小子居然从来就没担心过已经一年多都没联系过的父亲,更没有报警,就是厂子倒闭那会儿,他因为领不到父亲的退休金,也跟着闹了一阵子,但是后来就不了了之,他的联系方式也就是那个时候才被厂子里的其他人知晓的。

  这时专门被派去问询老钱儿子的警员回到了专案组,那两个警察一进门就忍不住开始骂,说死者老钱的那个儿子还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死者老钱的左臂残疾,所以四十多岁了才娶到了一个老婆,那个老婆生下儿子没几年就跟着别人跑了,老钱是一个人把这个儿子给带大的。但是他的这个儿子从小顽劣成性,读书不用功,上班也偷懒,都三十多岁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头几年好不容易结了婚,就带着老婆一直住在老钱的房子里,不掏一分房钱不说,连吃喝都是七十岁的老钱出钱,但是老钱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千把块,又能养他儿子多久呢。

  说什么老钱出去赚钱,那都是他儿子编出来的理由,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怎么赚钱,还不是老钱的那个儿子花光了老钱所有的积蓄,而老钱的工厂又彻底倒闭,老钱没了退休金,他嫌自己的父亲是个累赘,所以才强占了自己父亲的房子,然后又把老头儿自己一个人给赶出了家门。

  结果老钱一个人辗转流落去了营口,没有熬过寒冬,被冻死在了那里,而他的这个儿子却心安理得地住着自己父亲的房子,面对失去联系一年多的父亲,压根就没想着要去管他的死活。

  那两个回来的警察对众人说,也就是自己穿着这身警服,不然真想狠狠揍老钱的儿子一顿,都说现今世道盛产不孝子,但是像老钱儿子这么没有天伦的畜生还真是头一回遇见。特别是当老钱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的时候,脸上一丁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只是追着警察问自己有多少钱可以拿,随后便又变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得他们两个当场就摔门而去。不过这事气归气,事后他们也查清了,老钱的这个儿子确实没有什么作案的时间,最近这段日子也没有出过锦州,更加不会去海南了。

  听了这两个警察的叙述,专案组在场的所有人都气得够呛,当场就有人说等这次的案子完事了,他们一定得找个遗弃老人,虐待父母之类的罪名,把老钱的这个儿子给弄进看守所里关上几天,好好让他吃点苦头。可是这话说归说,但这回案子又一下陷进了瓶颈,那老钱平生几乎不和外人来往,朋友都没有几个,再想从他这里展开调查,那确实是有些无处下手了。

  可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从营口送过来的资料却为众人打破了这个僵局。当时营口传真过来的那份老钱的验尸报告就寥寥数页纸,报告上面表明了老钱确实是在深夜酒后坐在一家超市门口的台阶上睡着了,然后才被冻死了,老钱的死并没有任何疑点,只是单纯的一桩意外,营口那边的法医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让专案组众人吃惊的是老钱遗体的那几张照片,照片上显示,在老钱的左大腿,腹部和左肩胛骨上,各有一处陈年创伤,看那形状分明就是子弹留下来的痕迹。而老钱的左手臂也有一条陈年老伤,看着像是被利器所伤,估计是伤到了小臂上的筋脉,老钱也是因为这个伤才落下的残疾。

  而老钱死亡现场的照片则显示他是坐在一家店铺门前的台阶上被冻死的,身子微斜,一身旧衣,右手还捂着自己的胸口。起初刘专家看到老钱的这个姿势还以为他心脏患有什么疾病,可是一查验尸报告,那上面却显示老钱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这倒是让刘专家和周老头疑惑了许久。

  刘专家当场指着尸检照片上的那些伤痕,有些不悦地道:“营口那边是怎么回事,这伤一看就是枪伤,看老钱的年纪,说不定他就是以前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的伤残军人,这样一个人在他们那里冻死了,他们就因为没人认尸所以就没去管?等我回去了一定得找人好好说说这事,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罢了,对待革命军人也这种工作态度?这就是严重的渎职!”

  同刘专家认识了几天,周老头还是头一次看到刘专家发这么大的火,顿时间,专案组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刘专家才长出了一口气,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去劳动部门查一下这老钱的档案,不用再去农机厂了,那里都已经倒闭了,档案应该退回劳动局了,而且已经这么多年了,厂长书记什么的都换了不知多少任了,估计也没人知道这个老钱的准确来历,老钱的儿子那里更不用去,对于革命老兵去世,国家都是有补贴的,如果老钱的儿子知道自己父亲以前是退伍的伤残军人,他早就到民政部门要钱去了。”

  一群人听了刘专家的吩咐,立即行动起来,可是刚走到门口,就被刘专家又给叫了回来,就听刘专家对众人道:“你们去问这个事的时候要注意保密,如果老钱真的是打过仗的伤残老兵,一个老兵居然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被冻死了,这种事传出去在社会上会造成什么影响,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明白,所以低调一些,不要弄得满城风雨。”

  大家闻言纷纷说让刘专家放心,然后便出了门,瞬时间专案组的办公室空出来了一大半,这时一夜未眠的刘专家也有些撑不住,他告诉周老头说自己要去旁边的小屋里小憩一会儿,有事再叫他。说完刘专家就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几个小时之后,去民政部查老钱档案的同事就回来了,他们拿了一个档案袋放在专案组的桌上,周老头打眼一瞧,发现那个档案袋应该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上面印得还都是繁体字。

  据去调查档案的同事们说,幸好这次农机厂的案子把之前下发安置费时候的经济问题也给暴露了出来,所以农机厂相关的档案卷宗已经一早就被相关的部门给调阅出来了,因此他们去到地方之后,基本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工人职工的人事档案,随后一群人在那堆档案里面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把老钱的档案给找了出来。

  结果他们把老钱的档案随手一翻,就发现这个老钱还真的是一个老革命,他那条残疾的左手,就是解放战争中,打营口的时候才受得伤。老钱伤愈之后,已经就不能再回到部队了,而这时他的老部队也已经刚刚渡过长江,奔往了江西。

  这时刚刚解放的东北百废待兴,老钱先是进入到了一家军工企业工作,随后没多久就被调到了一家棉服厂,就这样老钱被调动几次之后,来到了锦州的这家农机厂,至此他也算是彻底在锦州扎下了根。

  但是在后来的几次政治运动中,老钱因为自己是军阀武装出身,所以受到了不少冲击,后来虽然平反了,但老钱也算是被整怕了,因此他再也没有向别人说起自己当兵的经历,也不与其他人来往了。

  这样时间一久,大家也把老钱这茬给忘记了,到了后来厂里新来的领导都以为老钱的那只残疾的手是在厂里工作时受了伤才致残的,所以也没有谁去为难他这么一个身带残疾的老技工,到最后连伤残军人的补贴老钱都没有去和民政部门申请。

  当时周老头拿着老钱的档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叫醒刘专家,就在他两难之时,刘专家却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只见刘专家进屋之后先是扫了屋里众人一圈,接着就问周老头,是不是已经有了老钱档案的消息了。

  周老头将老钱的档案往刘专家手中一放,然后便把老钱的来历简单地说了两句。

  刘专家一边翻阅着老钱的档案,一边埋怨周老头,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叫醒他,刚才档案一拿回来,他就应该去小屋找自己的。

  说话间,刘专家就将老钱的档案从头到尾地给扫了一遍,看完老钱的档案之后,刘专家沉默了半天,随即才对众人道:“这回的凶手很有可能和老钱年龄相仿,八成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因为按照老钱的经历,他在从部队回到地方之后,一直就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一直深入简出,很少与其他人来往。可是能够为了他的死而连杀几人,能有这种交情的那可不是一般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与老钱一起战场上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一起闯过来的老战友。”

  众人一听刘专家的这番话,全都大吃一惊,周老头甚至还低声问了刘专家一句:“刘老师,您是说杀人的是一个七十岁左右老人?”

  刘专家闻言看了周老头一眼,笑道:“怎么了?你看不起老年人嘛?今年我也有五十多了,我可没觉得我的身体比年轻人差多少啊。”

  周老爷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短短几个月内,天南地北地奔赴千里,连杀数人,这事说出来确实是让人很难相信。

  刘专家道:“你们别忘了这杀人的用的是以前江湖上的迷药,所以这个人肯定是旧江湖的人,咱们国家的军队解放前吸收过不少草莽英雄,不少就是绿林道上的人,连咱们的开国元帅里都有以前做过土匪的人,这事也不算什么,毕竟英雄不问出处嘛。所以老钱以前在部队里面结识几个江湖人士也并非是不可能。”

  刘专家又接着道:“昔日江湖上的人大多都习武,他们身上的功夫有多厉害我说不好,但是起码每日习练,强身健体总是有的,我看这几个死者的资料,他们都是壮年男子,每个人的体重也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要拖动他们对于寻常的老人也许是有些勉强,可是对于一个年轻时练过武,又有多年军旅生涯的老人来说,应该并不困难。”

  说着,刘专家轻叹一口气,继续对众人道:“前面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目前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支持我的观点,但是我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事很像武侠小说里的事嘛?朋友死了,就自己动手报仇,而且让仇家死于和朋友同样的死因,这种事情我觉得只有心里面有旧时江湖习气的人才会做得出来吧。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倒真是对这个凶手充满了期待,盼着能够和他会上一会。”

  然而接下来的调查却没有那么顺利,老钱是建国前离开部队的,但是49年前后,我国的军队经历过多次整编,不少部队的番号都被取消了,至于老钱的老部队早就不复存在,当年的档案更是不知遗落何处了。即便是能够找到当年部队的花名册,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了,从茫茫人海里去找寻老钱当年的战友,那又谈何容易呢?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令刘专家和周老头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这起连环杀人案里居然又增添了一个死者,而这回案子的发生地是在沈阳。

  根据沈阳警方的通报来看,这次的死者姓姜,是一个无业人员,平日里就靠在旧货市场买卖一些老物件赚钱,当然文物古董这类犯法的东西他是不碰的,想碰他也没有那份本钱,最多就是闹腾一些文革时的语录,旧钟表,退役的军用品这类东西。

  因为锦州这边的案子早就已经在公安圈里传遍了,加上周老头他们又刚刚发了协查通报,所以沈阳这边的案子一出,他们就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锦州的警方专案组。而这回这个姓姜的旧货贩子的死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同其他死者的情况几乎一样,而且在他的鼻腔里也发现了“升天散”的药物残留,所以可以肯定他也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

  只是令周老头他们奇怪的是,不管从哪里着手调查,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个姓姜的旧货贩子与锦州的农机厂有什么关联,更别说这人与农机厂下岗职工的安置费还会有什么牵扯了。这下子专案组的人全都傻了眼,连刘专家也都彻底没了头绪,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琢磨,全都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个凶手要去杀一个和这个案子毫无干系的局外人?

  可是峰回路转却总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正在刘专家准备带着周老头和专案组的几个人连夜赶往沈阳的时候,沈阳那边的警方却突然通知他们,这个案子的凶犯他们已经抓到了。

  刘专家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无比震惊,仔细一问,这才知道,这个凶犯还真如刘专家之前推测的那样,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有枪伤,估计年轻的时候也是当过兵的,不过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只是说了自己姓关,连名字都没告诉前来审讯的警察。而且这个姓关的老头是自首的,并非是沈阳警方自己抓到的。

  一开始沈阳那边的警察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老头儿,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直到这个老头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里面就是用来将死者弄昏迷的迷药,警察这才上了心。

  加上这个老头儿又是海口又是锦州的说了半天,很多详情只有警方内部才知道,但是他却把这个案子给讲得头头是道,他若不是凶手还能是谁?结果等那个小瓷瓶的化验结果一送过来,果然是含了曼陀罗和川乌的土迷幻药,这下子沈阳警方立即打消了对这老头儿的所有怀疑,一边将这事通知给了锦州的专案组,一边安排车辆和人员,将这个姓关的老头儿给连夜送了过来。

  周老头是在审讯室里才见到了这个传说中姓关的老头儿第一面,这个关老头儿给周老头儿的第一印象就是气色特别好,银须白发的,脸上都泛着红光,瞧他那精神头一点都不像是七十多岁的人。而且这关老头的一双手,手指极短,手掌又大又厚,而且指节异常粗大,整只手上还布满了老茧。
  周老头的同事们私下在传,说是这种手只有以前练外家拳的人才会有,都在开玩笑说没想到这回案子的凶手还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武林高手。

  可是关老头进了专案组之后,表现得像他在沈阳一样,一点都不配合审讯,什么也都不肯说,除了说自己姓关之外,就是要求周老头他们尽快给他定罪枪毙,好让他早点投胎。

  最后刘专家让专案组负责审讯的警察全都撤出了审讯室,自己带着周老头坐进了审讯室里,准备亲自审问。可是周老头陪着刘专家进到审讯室之后,半天也没听见刘专家说一句话,一时之间他拿着一支笔呆呆地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终于还是那关老头撑不住率先开了口,就听他对着刘专家与周老头两人道:“你们两个是想等老子下个蛋给你们看么?”

  刘专家闻言一笑,回道:“关先生,我看你比我大几岁,那就容我跟你套个近乎,称呼你一声老哥吧。”

  关老头望了刘专家一眼,轻笑了两声,随即道:“还是年纪大的懂事,之前那些小年轻,一个个地在我跟前耍威风,老子当年扛枪打仗的时候,他们的爹都还没出来呢,老头子我活了几十年了,什么没见过,还会被他们给唬了?不过我看你应该是这些警察的头儿吧,看你挺会来事,行,你就问吧,我说。”

  周老头一见刘专家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居然撬开了那关老头儿的一张铁嘴,赶忙将笔拿好,准备开始写笔录。

  这时就听刘专家开口言道:“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我姓刘。老哥啊,其实现在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我们都已经掌握了,你是为了你的朋友老钱报仇,觉得是他们害死了老钱,所以才设计杀了这些人。但是我就是有一点不明白,你在沈阳杀得那个人,姓姜的一个小伙子,他不过就是一个旧货贩子,他又不是农机厂的人,也和农机厂安置金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杀他干什么?我知道您是道上的人,可是别管什么道,那都有自己的规矩,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说你杀人这事做得对,但你杀之前的那几个人我都可以理解,但你杀这个人我就不明白是因为啥了,这事您能跟老弟我说道说道嘛?”

  关老头回道:“你说沈阳的那个小子啊,他是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所以我才要杀他的。”

  刘专家不禁追问道:“他拿了什么东西?”

  关老头闻言也没说话,直接便伸手往自己怀里掏,周老头看到后顿时紧张起来,起身就想对关老头说,让他老实点。可是他这边才刚站起来,就被刘专家给拦了下来。

  关老头这时扫了周老头一眼,笑道:“年轻人,和你们领导好好学学,气性不要这么大,再说我来的时候都已经被搜过身了,你以为我还能从衣服里拿出什么东西来嘛?”

  周老头听了关老头这话,顿时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是过于紧张了,之前总是听刘专家说什么武林高手,这回一看那关老头手上有动作,他就下意识地心生防备,但确实如关老头所说,嫌疑人被控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搜身,手表钢笔硬币这些东西都会被收走,有时候连鞋带都会被一并拿走,可以说现在关老头除了这一身衣服,身上根本不可能还有什么东西,再说那关老头手上还戴着手铐呢,所以自己压根也不必担心。

  可是谁知周老头这边刚坐下,那关老头的手就从怀里抽出来了,没等周老头看清楚那关老头手里拿没拿着东西,就只见关老头随手一甩,周老头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道金光一闪而逝,紧接着便听到了一声脆响,周老头跟前的水杯居然突然炸裂了,四散的茶水顿时溅了周老头一身。

  周老头立马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清理着桌上的碎脆片与茶叶渣,但是没清理几下,周老头就从茶叶渣里面捡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片出来,周老头这时才想明白,原来那关老头刚才从怀里掏出来的就是这枚铁片,然后他又拿着这东西当做石子,靠着自己的手劲儿将它甩了过来,击破了周老头的水杯。

  估计那关老头此举一是为了向周老头他们示威,二就是觉得周老头方才的举动冒犯到了自己,所以才想着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

  这时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一眨眼的功夫,外面的人也全都冲进了屋,当场就有人要给关老头再搜一次身,还是刘专家止住了他们,还跟他们道:“要是关先生真想藏什么,他也不会跟咱们露这手了。”说完,刘专家便将进屋的一群人全都请了出去。

  关老头这时笑呵呵地对刘专家道:“你还真的是挺识相,你放心,我身上就藏了这么一个玩意,要搁以前,我肯定是藏根铁丝啥的,你们这手铐困不住我的,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我都是自首才进来的我还跑啥?这辈子我还没吃过牢饭呢,正好跑你们这吃几天尝尝滋味。”

  周老头当时心里已经气极,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这么嚣张的犯罪嫌疑人他还是头一次遇见,都被关进来了,手上戴着手铐,居然还这么不老实。

  可是周老头刚想发火,旁边的刘专家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从他的手里将那枚铁片接了过去,随后刘专家将那枚铁片拿在衣服上蹭了蹭,弄掉了上面沾着的茶叶与水渍,放在手心仔细一瞧,立马神色微变,匆忙抬起头来,问那关老头道:“老哥,这是你的东西?”

  关老头闻言笑道:“这种破玩意也就只要老钱才会当块宝,我的那块早扔了,这是老钱的。”

  周老头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顿感好奇,不由凑到了刘专家身边细细打量起刚才刘专家从他手里拿过去的那枚铁片,结果这回周老头他可算是看清楚了,原来方才那枚好不显眼的铁片竟然是一枚勋章。

  只见那枚勋章中间的蓝底上是一面红旗,外面一圈黄边,好像是麦穗,最底下还有一个五角星,而在中间的那面红旗上还有几个繁体的大字,写的是:辽沈战役纪念章。

  周老头看着那枚纪念章,轻吸了一口冷气,虽然他也知道老钱和这个关老头都是当年解放战争时候打过仗流过血的老兵,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这几十年前的老勋章时,心里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番。
  关老头这时对两人说道:“我杀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和狗腿子,那是因为他们贪钱,害死了老钱,我杀他们天经地义,我杀沈阳的那个小崽子,那是因为他拿了老钱的这枚勋章,虽说这东西不值钱,但是老钱一直把它当宝贝,拿了老钱的宝贝,那就是拿了老钱活下去的念想,所以我要他的命,也是为了给老钱报仇,这可不算是杀冤枉他吧。”

  刘专家闻言问道:“老钱的这枚纪念章是怎么到那个人手里的呢?”

  关老头沉声道:“还能怎么到?老钱自己卖的呗。”

  关老头话音一落,他就扫了刘专家和周老头一眼,看到两人脸上疑惑的那副神情,得意地一笑,这才又接着讲道:“其实按理来说,我还想再多杀一个人的,没错,就是老钱的那个混账儿子,老钱就是被他儿子从家里赶出来的,不过他这个儿子是他唯一的骨血,我要杀了这混小子,老钱不就绝后了嘛?所以我这才放过了那小子,算他狗命大。”

  说着话,关老头和刘专家要了一根烟,周老头帮他点上,送到了他的嘴边,关老头美美地吸上了一大口之后,又继续道:“老钱他是跑到营口去死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要选那个地方作为自己的死地儿,他一定是觉得当年自己要是死在营口,也比他现在这幅德行强,而且营口这里是老钱这辈子最风光的地方,当年他就是在那受到了师长军长的表彰,还被提了干,做了排长,不过这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老钱也是在营口受了伤,离开了部队。所以老钱想死在营口这里,我能理解。”

  说到这里那关老头指着周老头言道:“小子,你们年轻人最近不是流行个什么电视剧嘛?我跟着在商场买电视机的地方也看过几集,里面有句台词怎么说来着,哦,对,说是梦想被埋葬的地方,你说这词,文绉绉地,老头子我这辈子最讨厌文化人说酸词,不过这句台词是说得真好,其实营口就是老钱他当年的梦想被埋葬的地方。”

  周老头听着那关老头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居然只字没提沈阳的那起案子,瞬时间拿着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关老头说得这一番闲话给记下来,而关老头这时瞥见了他的反应,哈哈一笑,道:“对不住啊,年纪大了,总是忍不住要说些废话,你们问沈阳的那个案子,我告诉你们吧,老钱的这个勋章就是他在营口临死前的那天卖给那小子的,这小子是个旧货贩子,你们也知道,他那天跑到营口收东西,撞见了老钱,老钱当时身上已经没有一毛钱了,估计也好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所以他就把他的那枚宝贝勋章卖给那小子了,这小子也真掉钱眼里了,欺负老钱年纪大,一块勋章就肯给老钱十块钱,但最后老钱还是卖了。我想啊,老钱那时候早就已经是有想死的念头了,这次一看,自己宝贝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就值十块钱,而且那勋章可不仅仅就是一枚勋章啊,那还代表着老钱的骄傲和荣誉啊,他一辈子最闪光的这份荣耀最后就换回来了十块钱?这事放谁身上他能受得了?所以老钱后来就用他卖勋章的这十块钱,买了几瓶白酒,然后他就寻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喝完了那些酒,把自己给冻死了。”

  说完了这番故事,那关老头盯着刘专家与周老头沉声道:“你们说,那小子我该不该杀?哪怕他当时多给老钱几个钱,说不定老钱也就不会死了,才十块钱?老钱就是被他给逼死的,我要是不杀了他,老子可咽不下这口气。”

  听着关老头的话,周老头立时就想起了营口警方送来的照片,在照片上,老钱死时右手是捂住自己胸口的,想必那里原本就是他平日随身放置勋章的地方,而那时候老钱勋章已经没有了,他摸着自己那空荡荡的胸口,心中的那份寒凉估计和当时四周的气温已经一般无二了吧。

  关老头这时道:“那枚勋章我是在二手市场上看见的,老钱的这枚勋章因为当年他挨批斗的时候,一直藏在他家花盆里,所以受了潮,有几块锈迹,所以我一看到这章上面的绣痕我就认出来这块章子是老钱的了,当时我还不知道老钱已经出事了,但我看到他一直这么宝贝的东西居然卖旧货的地摊上出现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好,所以我买下了那块纪念章,连夜就到了锦州,想看看老钱怎么样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用多说了吧,我之后又回去查清楚了这块纪念章的来路,然后一路找到了沈阳的那个小子,给他灌了几瓶酒,他就把什么事都说了,老钱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他还在营口没走,老钱的尸体他也看到了,这小子怕给自己惹事,所以勋章的事谁也没说,就跑回沈阳了,而可怜的老钱就成了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被你们警察给收走了。我知道这事老钱都已经死了差不多一年了,所以我就想给老钱认尸,把他体体面面地安葬,估计我是做不了,但是我可以帮老钱报仇,我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能被这些王八犊子给欺负了嘛?所以我计划了几个月,也把他们给冻死了,和老钱的死法一样,老钱是无名尸体,我也拿走他们身上的身份证明,让他们去了阴曹地府也是无名的野鬼,

  这事也没啥说的,就两字,痛快。干完了这些事,我也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当年我们那个连队,现在就剩下我了,我也该和我的那班老兄弟们汇合去了,所以我就找你们警察来自首了。不过啊不是我说,别看你们现在又是高科技又是这个那个的,要我说,你们这些警察和我们那时候差远了,当年我们抓特务剿土匪的时候,只要他们敢冒头,几天的时间一准就能抓住,那可比你们现在强多了,可如今老子我一连杀了四个人,你们都没抓到我,老百姓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嘛?”

  刘专家听了关老头最后的那句责问,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着关老头彻底平静了下来,这才又问道:“老哥,我能问问你们当年是哪支部队的嘛?打营口的时候老钱又是怎么受的伤?我看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好像不仅仅是寻常战友的情谊,你能为了老钱连杀好几个人,你们怕是有过命的生死交情吧。”

  关老头听了刘专家这话,一拍自己跟前的桌子,叫道:“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然你怎么能当官呢,你比底下那些小警察就是水平高。他们之前总是问我和老钱什么关系,老子当年在东北钻林子打仗的时候都是和老钱睡一个被窝的,他们敢写嘛?就知道瞎问,老子就不乐意告诉他们。”

  随即关老头一指刘专家:“但我可以告诉你,老钱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救过我三次,第三次就是在打营口的时候,他那只残掉的手就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下,才被国民党那边的一个王八羔子用刺刀给挑出了个窟窿眼,所以啊老钱是为了我才受了伤,丢了前程,你说,老钱现在出了这档事,我要不帮他讨回个公道,我还算是个人嘛?”

  刘专家道:“老钱救了你三次?那你们认识也不少时间了吧。”

  关老头长叹了一口气,回道:“是啊,五六十年怕是有了,当年我还在山上落草的时候,就是被老钱的部队给抓住了,差一点就被毙了,是老钱把我救下来了,让我跟着他进了抗联,这是他第一次救我。后来打日本人,有一次我被困住了,子弹也都用完了,我刀子都拿出来准备和日本人拼命了,又是老钱带着人把我给抢了出来,这是他救我的第二次,第三次刚才我也说了,是在营口,要不是老钱用手给我挡了那么一下,我脖子一准得被豁开一道大口子,所以我这条命就是老钱给的,我为老钱杀几个人,那不算啥。”
  刘专家这时问道:“那你们当时打营口是什么情况?我记得打营口的时候已经是辽沈战役的尾声了,当时国民党几十万的残兵都在往营口逃,想从海上逃走,他妈都兵败如山倒了,还负隅抵抗?战斗还那么激烈嘛?”

  关老头闻言哈哈一笑,回道:“你知道的那都是电视里演的和书上写的,那些拍电视的和写书的有几个是当年在东北真打过仗的?他们知道个屁!营口那边就是因为国民党一败涂地,那才越打得厉害呢。你想啊,他们要再不打,几十万部队就都被咱们给包圆了,要放你身上,你不得拼了命地抵抗?国民党的部队也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不经打,杂牌军是有,那你要是对上了他们正规部队,那也是战斗力很强的。当年我们那个连队,打完了营口的时候,队伍里的人都差不多换了一半,以前的那些人哪去了?还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嘛,就凭这个,你说国民党的军队那是能好对付的嘛?”

  关老头告诉刘专家与周老头说,当年他和老钱是东野3纵7师的,当时打到营口的时候,上面给他们下派了一个任务,让他们端掉营口城北的配水池。

  当时营口城外的北边是一条突起的长形高地,它东南起东大梁,西北至合成染料厂,差不多有四公里长。那里是整个营口的制高点,在这个高地上面有个地方叫做配水池,原本是整个营口的供水设施,国民党到了这里之后,就将池子里的水给放光了,拼命地加固改造,钢筋水泥混凝土,不知道填了多少进去,将那里彻底变成了一座堡垒。

  对于当时的解放军来说,只要他们占领了这块高地,营口北面的大门就等于是打开了,整个营口尽收眼底,他们更可以从国民党守军阵地前的一百米发起冲锋攻击。

  可是想要占领这块高地,就得拿下配水池,所以自然而然的,那配水池也就成了双方拼死都要争夺下来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的工事群。

  关老头说,当时配水池的国民党守军是国民党22师的,这支守军部队大概能有一个营的兵力,是从他们全师抽调了八年以上军龄的老兵,硬生生地给凑出来,所以这支国民党的守军队伍,不仅技战术水平高,而且思想相当顽固,相当难对付。

  除此之外,22师还给这支守军配备了一个重机枪连和一个战防炮连。当解放军的来到营口城外的时候,22师那边又增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来支援。他们也很清楚配水池对于他们的重要性,几十万大军是否能够安然从出海口撤走,多半的希望已经被寄托在了这块小小的高地上。

  当时配水池这边的工事,有些地方光水泥的厚度就超过了一米,阵地前面的铁丝网足足拉了五道,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支国民党守军是打算和关老头他们拼命死磕了。

  而主攻这个配水池的就是关老头他们营,关老头说那个时候老钱刚刚立功,被升到了排长,这打配水池的任务一下来,老钱和关老头他们连队就被放在了攻坚的位置上。

  战斗一打响,双方的人马就全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两边的子弹就像是不要钱的一样,雨点一般地朝着对方的阵地倾泄而出。没多一会儿,第一波冲锋的部队就差不多被打残了,等他们被撤换下来的时候已经就剩下不到一半人马了。

  两边的军队就这样从中午打到了天黑,又从天黑打到了天亮,双方阵地的土都差不多被炮弹给翻了一遍,整个空气里面都弥漫着一股尸体被灼烧而发出来的焦臭味。关老头说他从第四次冲锋的时候,脚底下踩的土地就已经全是血水了,每当四周有炮弹落下,溅起来的土里面全都是细碎的肉块,根本你也分不清哪块是姓共的,还是哪块是姓国的。

  于是在双方互抛下了几百具尸体之后,配水池的防线终于被解放军撕开了,国民党外围的守军全都龟缩进了配水池的主工事里面,准备和解放军打近战。这个时候两边士兵的弹药都已经不多了,国民党的重机枪和迫击炮早就已经没什么动静了,估计他们也是想要节省弹药,再加上工事里面大型的武器根本施展不开,于是很自然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就展开了白刃战。

  解放军这边全都是百战之师,而国民党那里又都是八年以上的老兵,你来我往地互不相让,所以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关老头说,最后他们是一个坑道一个坑道地在清理国民党的残兵,而国民党那边也确实硬气,就是死撑着不肯投降,硬是一直坚持到了配水池的核心工事,也就是之前配水公司的办公大楼。

  关老头说,他就是在搜索办公大楼里的一间仓库的时候,受到了事先藏在里面的国民党士兵的攻击,当时的情景真可谓之是千钧一发,国民党兵的刺刀都已经划到他脖子边上了,而他自己也觉得这回是要死定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老钱也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直接用手就把国民党兵的那柄刺刀给拽住了,随后老钱另外那只手一刀就扎在了那个国民党兵的心窝上,结果了他的性命。等那个国民党兵倒地之后,老钱这才背靠着墙捂着鲜血淋漓的左手,缓缓地瘫坐在了地上。

  事后配水池终究是被解放军攻下来了,而关老头也背着老钱将他送去了医疗队。老钱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性命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是他的那只手却保不住了。老钱在后方医院里躺了个把月,东北这边的战事也彻底完结了,老钱就这样在领了一枚辽沈战役的纪念章之后,满怀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部队。

  关老头对刘专家与周老头他们道:“老钱是部队发了文件证明的战斗英雄,之前吧,我觉得老钱离开部队说不定也是好事,打了这么些年的仗,我们身边的人不知道死了多少,老钱回到地方,能够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总比在战场上拼命要好,所以我也替他高兴。后来我们的队伍渡了江,又被派去西南剿匪,我自己就开了小差,当了逃兵,反正当时咱们有很多人死在了那大山里,有些人的尸体根本也找不到,我跑了队伍上只会以为我已经牺牲了,也不会太怎么追究。”

  说着话关老头又和周老头要了一根烟,又边抽边继续道:“我从队伍走之后,原本想去东北找老钱的,可是当时解放区正在闹着抓敌特,我这么一个外来人突然跑过去,肯定会引起注意,所以我就先找了地方躲了起来,给自己弄了一个假身份。过了几年世道太平了,我偷偷去了东北,找到了老钱。老钱起初看到我的时候还很激动,因为我们那个部队在打雷州的时候受了重创,全团死了一大半的人,连我们团长都牺牲了,而我们连呢,打配水池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一半人了,等打完了雷州,全连更没剩下几个老人了,老钱原本从战友那里听说我死在西南的大山里了,突然之间见到我还活着自然高兴了。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猜出来我是做了逃兵,所以我们的叙旧酒也没能喝痛快,老钱把我赶出了他家,还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不然他就要去举报我。老钱这个人的臭脾气就是这样,认死理,人还倔,把荣誉看得比命都重,因此我这么一个逃兵在他眼里根本就不配被称为军人,所以我也没和他争,转头儿就去找了我以前道上的朋友谋生路,那时候新中国刚建立,全国都在清扫旧恶势力,江湖人更是在严肃整顿的范围内,我的那些朋友全都已经上岸了,我也就跟着他们走了正道,虽说日子辛苦一些,但总归是能够过下去。”

  周老头听到这里,不禁又追问道:“后来呢?”

  关老头望着他一笑,接着道:“后来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去看老钱一次,老钱对我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了。可是这日子一好过些了,有人就喜欢开始瞎折腾,建国还没几年,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你打击那些地主资本金也就罢了,可连老钱这样为新中国流过血的战斗英雄也要被整,这简直就没什么道理。”

  说到这里,关老头咧嘴又是阴阴的一笑:“说起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为老钱杀人了。”

  刘专家与周老头此时闻言一惊,连忙追问。

  关老头漫不经心地回道:“那是刚文革的时候,老钱他们厂子里的那个革委会的主任,想把老钱往死里整,他妈的,我们和日本人国民党拼命的时候,那小崽子还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孩子呢,他想整死老钱,老子就先弄死他。我就给那小子灌了一肚子酒,然后就把他推水塘子里了,过了三天那小子的尸体才浮上来,整个人都已经给泡肿了,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了,你们警察也就随便查了查,就给他弄了一个意外死亡报上去了。我干的这事我也不知道老钱知道不知道,反正他没事就行,但打那之后我怕自己的这种身份会给老钱惹麻烦,所以我也不怎么去找老钱了。”
  接着关老头又同刘专家与周老头说,近些年两个人的年纪都大了,也就愈发地联系少了,特别是老钱死之前的那几年,两个人已经两三年没见过面了,电话也没联系一次,后来直到关老头很偶然的一次在旧货市场上看到了老钱的那枚纪念章,他这才意识到老钱那边可能是出事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关老头并没有再细说,但是刘专家与周老头他们也都能够猜得出来。

  刘专家和周老头给关老头一连录了三天的口供,才算是把整个案子的脉络给梳理清楚,他们这边一完事,关老头的案子就给送到了检察院,随后检察院就将这个案子向法院提起了公诉。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没有什么再值得一提的,就是关老头在收监之后,在牢房里面又打了好几个牢友,没几天就成了他们那个监室的狱头,没人敢再招惹他。

  而狱警们对关老头的来历也知道一二,一个打过仗的老兵,又是为了朋友报仇杀贪官污吏才进来的,所以他们也都不想去与他为难,更何况关老头打的那些人也都是一些自己没长眼,主动欺负到关老头门上的人,关老头自己是从来不会招惹是非的,因此看守所那边对关老头打人的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太出格,就全装不知道。

  后来已经回到了北京的刘专家还专程又回到了锦州几次,看望了看守所中的关老头,结果发现关老头的面色比之前还要红润了一些,关老头当时笑着对刘专家道,这么些年了,他还真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睡上个安稳觉,而且在看守所里他每顿饭有肉又有菜,伙食好得很。关老头说之前他还以为在号子里只能天天吃窝头喝粥呢。

  刘专家后来同周老头说,其实关老头吃的那些鸡鸭鱼肉,都是他自己出的钱,托关系让看守所的人送给关老头吃的,因为刘专家说自己不知为何觉得对老钱和关老头这样的革命老兵心中有愧,可是其他的事情他也做不了,只能弄点好的吃食送给关老头。

  对这事你别看关老头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可是他多半心里也明白,毕竟同监室的人天天喝稀饭啃馒头的,就他这边又是肉又是菜的,关老头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关老头和刘专家谁都没有将这事给说破,关老头八成心里记着刘专家的好,所以刘专家每次去锦州看他的时候,关老头对刘专家的态度都客气得很,而刘专家也没有忘记周老头,每次到了锦州都点名让周老头陪着他,所以刘专家那几次去看守所里看关老头,周老头也跟着一道去了。

  周老头说,记得最后一次刘专家去看关老头儿的时候,当时锦州农机厂下岗职工安置费中的经济问题已经基本被查明了,与这事有关的责任人也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与处分,刘专家那时就曾经问过关老头一句,问他为什么不去走正常的程序,去纪委举报农机厂安置费发放的贪污腐败问题,非要自己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关老头当时闻言笑了许久,方才冲着刘专家回道:“我想你们当初查我的案子的时候,应该知道纪委那边收到过不少关于农机厂的举报信吧,可是农机厂和民政局的那群王八蛋受到过什么调查嘛?”

  刘专家听了无言以对,关老头望着刘专家的神情,又接着笑道:“那些信里面也有我写的,我想想,前前后后我写了五六封举报信都有了,可是那些信寄出去全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我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事交给政府处理,但是结果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得靠老子自己才能给老钱讨回公道嘛?这次要不是我杀了那几个人,农机厂的案子会被翻出来?”

  刘专家闻言摇头道:“老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我就是搞法律的,你说的这话我并不赞同。农机厂的那些人侵吞下岗职工的安置费确实是触犯了法律,可是你杀人也是在犯法啊,你这不就等于是在以暴制暴嘛?你这种处事方式根本不会从本质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会将你自己给搭进去,你觉得自己这么做值吗?”

  周老头说,当时刘专家的这席话一说完,关老头那边就靠着椅背,仰头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就听他沉声道:“当年我艺成,下山的时候,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这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

  刘专家闻言不禁问关老头那句话是什么。

  关老头当即脸色一沉,肃声言道:“我师父告诉我,君子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以规而行,这便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你问我后不后悔,我确实后悔,我就后悔我没有再年轻二十岁,再去多杀几个贪官污吏,可你要问我值不值?老子的这条命当年就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没什么值不值的,我不能看着老子和兄弟们当年用血打下来的江山,毁在这帮宵小之徒的手里。”

  关老头的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器宇轩昂,丝毫不像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在监人员,而刘专家与周老头也被关老头说这番话时候的那股气势,镇得半晌都没能再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不久之后,就从看守所传来关老头去世的消息,看守所的人说不知道那关老头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玻璃瓷片,晚上睡觉的时候趁人不备,自己便将这些东西给吞了下去,等第二天同监室的人发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了。

  看守所说他们正在调查这些玻璃瓷片的来历,可周老头听到了这个消息却不禁会心一笑,那关老头自首的时候都能在身上藏上一枚勋章没被发现,在看守所里弄几片破玻璃又怎么会难得住他老人家?

  周老头虽然不太愿意去相信,前不久还神色无恙,与刘专家和他还笑谈风声的关老头居然就这样突然离世,可是在内心里,周老头却还是不免觉得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于关老头来说,可能正是他最好的归宿。

  英雄了一世的关老头,一定是不会希望自己以罪人的身份站在审判席上当众受辱的。

  关老头的尸体被火化的那天,刘专家也从北京赶了过来,周老头亲眼看见刘专家从衣兜里掏了一样东西塞入了关老头的手里,随后刘专家就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关老头的尸体推进了焚烧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晓得刘专家塞给关老头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刘专家与这个关老头的关系不一般,所以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刘专家的霉头,拉着他询问他这事。

  可能只有周老头一个人心里明白,刘专家塞给关老头的东西是老钱的那枚辽沈战役的纪念章。也许只有让这枚勋章陪着关老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才能消除两个老兄弟之间那份已然存在了多年的隔阂。而或许也只有这枚勋章,才能诠释老钱与关老头他们那代人的大无畏与牺牲付出。

  后来周老头因为在锦州的这次连环杀人案中表现出色,加上他又给刘专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不久之后他就被刘专家借调去了北京,职位也没怎么变,主要是他空闲时可以去公安大学旁听刘专家的课程。

  有人开玩笑说他是刘专家特招来的学生,刘专家对此不过一笑置之,就是有一次喝多了酒和旁人谈起周老头来,刘专家才说,周老头又不是公安大学正规的学生,怎么能说是他的学生呢。话刚说完,刘专家就又接着说,小周应该算是我的徒弟,他是刘某我的关门弟子。

  至此之后,旁人看周老头的眼神都变了,没人再敢小瞧他,而知道了此事的周老头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依照江湖上的规矩,对刘专家执了弟子礼,刘专家见了也没阻止,反而笑着坦然受下了。

  没几年学艺大成的周老头回到了锦州,至此立功不断,屡建奇功,等到了周老头他退休的时候,他已经将官做到了省厅,也可谓是升迁神速了。时不时地周老头也会去北京看望早已离休在家,整日以养花写字为乐的刘专家。而每次两人见面,依旧免不了为关老头的这个案子感慨一番。

  周老头同家里的老头子讲,这些年来,在梦里他总是会梦见这样的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冷得出奇的冬天,电视里的领导在向老百姓们许诺,说这些困难只是暂时的,他们会给这片黑土地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一个老人面无表情地沿着无人的街道蹒跚而行,夜已经很深了,他终于也走累了。老人无力地坐在了一家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苦笑着一瓶接着一瓶地喝着劣质的白酒,这些酒是他用这辈子他最值得骄傲的荣誉换来的,只是可惜这份荣光早已被人遗忘。

  老人就这样喝完了他所有的酒,终于酒劲上头,他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那群老战友正在前方朝着自己的招手,他欢笑着冲着战友们跑去,身子变得无比的轻盈。

  第二天,他们发现老人冻死在了那里,一只手虚握着伸进怀中,原本那里有一枚他用鲜血换回来的勋章,老人已然没有了任何生机的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这座五十年前,他和战友们用生命和勇气从敌人的手上解放而来的城市……
  灵骨

  那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熟人介绍来的,说是有事相求。原来家里的老头子们不太想管这事,但是熟人的面子又不能不给,所以就想找个委婉点的理由将这事给推了。

  可是熟人一见家里老头子在找由头将这事往外推辞,就直截了当地同管事的老头子说,这人的忙你们家不能不管,因为他是天津秦家的人,是故人之后,要是这回你们将这事给推了,那以后在江湖上的面子那可就算是跌大了。

  当年家里年轻的小辈都不知道这天津秦家是什么来头,后来有个老头子才告诉他们,这天津秦家其实就是以前天津鬼市上的头马。

  《新唐书》有载:畜,马至壮大,以善鬭者为头马,有橐它、牛、羊。所以头马这词指的就是马群或马帮中领头的那匹马,而在江湖上“头马”说的就是某些行当中首屈一指的大家门户,借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头马代表的就是旧时一个行业的标杆。

  至于天津的鬼市,也许很多朋友并不陌生,但是你别看现今的天津也有所谓的鬼市,就在南开的西营门大街上,一千来米的街道上少说能有三四百个摊位,赶上好时候还能翻上一番。但是家里的老头子对我们这些小辈却说,那地方不配叫鬼市,那就是一个卖破烂的地方。

  老头子当时告诉我们,天津的鬼市最早是在清朝光绪年间就有了的,那时候从河北逃荒到天津的人大部分就聚集在西广开一带,他们白日里靠捡拾破烂为生,到了晚上就在自己所搭建的篱笆簦里面过夜。

  这些逃荒的穷苦百姓有时候会捡到一些自己暂时还用不上的东西,于是他们就把那些个东西拿出去和旁人交换一些自己所需的物件,偶尔运气好了还能换上一点银钱,而这些交换买卖东西的人就聚集在这天宝大街上。那时候还没有“鬼市”这名字,这里的俗名就直接被叫做“穷汉子市”。

  起初每日在这里上市的人不过就是三四十个,后来有些飞贼扒手也把自己偷来的东西拿到这里来销赃,而一些图便宜又不惧买的是赃物的人也就自然跟着到了此处,渐渐地,到这里买卖东西的各色人等也就越来越多了。

  由于在这儿交易的东西和人都见不得光,卖东西的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偷儿,买东西的也不想被人知晓自己买的是赃物,所以这里一般都是凌晨的时候开市,不待天亮就会自行散市。

  再加上那时候的西广开压根没什么人住,说白了就是一块乱葬岗,在那里卖东西的人都会点上一盏豆油灯架在自己的摊位上,所以隔着老远一望,整个市场灯火荧荧,人影幢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野鬼顶着鬼火在乱坟间交易买卖,于是附近的人就给这块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鬼市”,一来二去这鬼市的名号也就这般被传开了。

  老头子说,当时天津城的鬼市名声在外,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世上就没有鬼市上买不到的东西。那时候在鬼市上做买卖也有鬼市自己的规矩,买货的不能问货的来历,卖货的也不能胡乱打听买家买这东西回去是要干嘛。

  据说当年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所用的炸弹就是在天津鬼市上买来的,结果那炸弹也没炸,事发之后,清政府调查炸弹的来历,一听说这玩意儿是在鬼市上得来的,知道这事八成就是一个无头案,于是也就没再追查下去。

  说到最后,老头子又同我们道,说是当时有一句话说的就是“南有上海滩,北有天津卫”,连当年溥仪被赶出北京城,都是躲在天津的租界里的,可见在那个时候,天津在中国的地位,是今天的天津远远比不了的。

  现今咱们都说乱世出英雄,可是在那个年月,想在这样一个龙蛇混杂的天津城里闯出一个名堂来,那可不是说上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儿出来便能做到的。所以这秦家能在天津的鬼市上闯出一番名堂来,做上了鬼市里面的“头马”,那这个秦家必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至于这秦家和我们家里究竟是怎么扯上关联的,老头子并没有详说,只是说我们家里当年确实欠过秦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因此这回秦家的后人求到了门上,我们家就断没有不出手相助反而将人往外面赶的道理。

  于是没过多久,天津秦家的人就登门来了,是个特别年轻的小伙子,约莫着也就二十出头,自称秦木。

  当时家里的老头子一看来的是个年轻人,暗地里全都吃了一惊,因为一般江湖上求人办事这类事情,就算你不去一个当家管事的,也得派家里一个老成稳重的人上门,一来稳妥不会说错话,二来也表示你对对方的重视与尊重,但是像秦家这样弄了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来,着实是显得有些儿戏了。

  估计这个时候秦家的那小子也看出来家里那群老爷子的不满了,于是就见他赶忙对众人解释,说秦家到他这一代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了,而他爷爷的身子又一直不太好,因此家里现在实际上是他主事,这次过来也是他爷爷让他来的,原本他爷爷是想自己来的,但是刚好赶上换季染了病,老爷子又进医院吊水去了,所以没办法,他就代替爷爷过来了。

  老头子们一听姓秦的这小子年纪虽轻,但是一番话却说得是滴水不漏,又颇有礼数,不卑不亢,拿捏分寸恰到好处,所以一群人瞬时也对他顿生好感,当即管事的老头就让那叫秦木的年轻人上座,顺便叫人把茶水端上来。

  家里面的规矩是来者都是客,但是只有喝上茶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故而当时几个老头子一瞧管事的老头儿叫人给那小子端茶了,立马就散了,知道不管这秦家的小子这次来是要做什么,他的事家里这回肯定是揽下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叫秦木的年轻人这次来登门求助,为的就是一串嘎巴拉。

  说起嘎巴拉,估计很多朋友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其实这玩意儿就是佛教密宗中的一件法器,嘎巴拉是它的藏文的音译叫法,中原这边则称其为灵骨念珠。

  大家都知道,佛教中的密宗又被叫做真言宗,是中国佛教的宗派之一,流行于咱们国家的西藏,青海等地。由于密宗在实践中以高度组织化的咒术,礼仪与本尊信仰崇拜为特征,外人很少会与其接触,因此密宗长久以来一直都处于隐秘状态,很少会为人所知。加之这个宗派中的法器多是用人骨制造,所以它更是被外界渲染上了不少神秘色彩,而嘎巴拉念珠的材料就是取之于人骨。

  只是嘎巴拉这种骨珠也绝非是随便什么人的骨头都可以拿来用的,一般人的骨头是没有资格被做成嘎巴拉的,在藏地只有喇嘛的遗骨才可以拿来做嘎巴拉。

  在藏域,喇嘛终年处在艰困的自然环境中,努力修行,这些喇嘛死后往往流行天葬,将自己的尸体喂食给老鹰秃鹫,以达到世祖割股喂鹰的佛教境界。圆寂后的喇嘛,他们的肉体成为了在世生灵的食物,而他们遗骨则会捐出来做成各种法器。

  嘎巴拉骨珠就是用修持成就的喇嘛的眉心骨或头顶骨制成的。而且每位喇嘛只能取其一枚遗骨,故而要制成一副一百零八颗的灵骨念珠,就需要有一百零八位身具修为的喇嘛遗骨。

  也有一部分的嘎巴拉骨珠是用喇嘛手指骨制成的,因为佛教探究因缘,僧人作法,翻阅经文时手指用得最多,所以在他们看来指骨也是具有悟性的骨骼,自然也可以成为法器。只是用手指骨做成的骨珠一般来说较为容易,毕竟一个人眉心骨与天灵谷只有一块,可是指骨却会有若干,用指骨制造嘎巴拉自然比用眉心骨要容易得多。

  但无论是眉心骨的嘎巴拉,还是指骨的嘎巴拉,试想一下,一串小小的念珠之内,竟然会有这麽多位高僧的因缘在里面,这对于一个佛教信徒而言那是多么珍贵的一样宝物。

  而且人骨念珠的制作工序也十分复杂,因为全是手工制作而成,所以僧人要用有非常高技巧的,每天还要打磨骨珠,令其呈现出一股别样的光泽。更别提要凑足一串骨珠所需的所有灵骨,需要等几十位,甚至上百位高僧圆寂,这样一来制造一串骨珠,很可能需要花去五六十年,甚至上一百年的时间。

  因此嘎巴拉这种人骨念珠是十分稀少,你若是想要买到真品,那是十分困难的,而且嘎巴拉骨珠大都是修行密宗的喇嘛所使用的法器,一代传一代,也几乎不会流传到外界来,故而如今市面上那些所谓的嘎巴拉,绝大部分都是由动物的骨骼所制成的假货,有些材料更是连骨头都不是,只不过是伪装过的聚酯塑料而已。运气好一些,也许你会买到人骨制成的嘎巴拉,但那些人骨也绝对不会是有修为的喇嘛的遗骨,而至于那些人骨的来历,我想就算是我不明说,估计你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然而秦木所提到的嘎巴拉骨珠自然不会是那些粗制滥造的赝品,毕竟就凭他们秦家这些年来在天津鬼市上的名号,哪怕那东西是买回去自家玩的,他们也肯定不会去沾染那些假玩意儿,不然那可就是自砸招牌,得不偿失了。

  秦木当时同老头子道,说是全国现在的鬼市都已经改名叫做旧货市场了,很多地方虽然还留着鬼市的名号,但也仅仅就是徒具个虚名而已,而天津的鬼市也是如此。

  早些年的时候天津的鬼市那可真的是卖啥的都有,有卖房卖地,卖妻卖子的,也有卖军火毒品和紧俏物质的。有时候鬼市上路边拴着待售的马匹,屁股上都烫着军马的编号,也照样大咧咧地摆出来售卖,买家也混装不知情这卖的是军马,交钱就走也不多问,到了白天,卖剩下的马则依旧被拉回军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据说八路那时候也经常会派人去鬼市上购买当时解放区紧缺药品弹药这类的物资,而卖家往往也就是国民党或者日本人,两边的人很有默契地互相装作不认识,一边验货,一边数钱,都没什么差错了,立刻钱货两清,掉头就走。

  至于战场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买卖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有时候军队那边的部署还没下达到基层,鬼市上就已经有人明码标价地叫卖这消息了,这也可谓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奇景一桩了。

  秦木对老头子们道:“各位前辈,我之所以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们,尽管现今鬼市没落了,可是在它兴盛的时候,真的是卖啥古怪玩意儿的都有。我家里以前有个老佣人,在我们家做了一辈子工,一分钱都没拿过,你硬塞给他钱他都不要,只求有一碗饱饭吃,他就是当年在鬼市上卖自己的一条命,被我太爷爷买回来的。也算他运气好,别的卖命的都是被派去杀人偷要命的东西什么的,基本上九死一生,没人能活着回来,他在我家起码留了条命在。”

  说着话那叫秦木的年轻人眼圈一红,有些歉意地对老头子们道:“各位前辈对不住,我这又把话给扯远了,不过我家这个老佣人也和今天我想求助的事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我自小是被他带大的,他也可以算是我的半个亲人了,前一阵子他刚刚离世,所以我这边一想起他老人家,免不了还是有些触景伤情。”

  原来秦家的那个老仆人姓林,年轻的时候学过武,当过兵,打了几年仗。原本他是想凭着自己的能耐可以干出一番作为,光宗耀祖。可是无奈他跟着的那个大帅兵败如山倒,他也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逃得了一条命。

  结果这林老头一回到家,发现自家的房子已经被乱兵给烧了,妹妹被人掠走不知所踪,亲爹也被土匪给打死了,全家就剩下一个老娘躲在窝棚里,靠着乡亲们接济的一点粮食度日。

  这林老头当时别提心中有多后悔了,自己学了一身武艺,光想着要去建功立业,可是却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好,于是林老头也就收起了自己那份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安心待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尽孝奉养。

  可是那个时候林老头的母亲已经身患重疾,林老头无奈之下就从河北农村带着母亲到了最近的大城市天津去求医问药,可惜林老头的母亲命不好,刚到天津没几天就去世了,然而已经身无分文的林老头连一口像样一点的棺材都买不起,于是别无他法的林老头只能去鬼市上赚钱葬母,而他身上的可卖之物也只剩下自己的这一条命了。
  可是那林老头在鬼市连站了三天,都没有将自己给卖出去,倒也不是他的这条命没人要,只是买主一听说林老头拿了钱之后还要回趟河北老家去安葬母亲,便全都打消了要买命的念头。毕竟当时兵荒马乱的,谁知道林老头拿了钱还能不能回得来,大家的钱又不是风刮来的,谁也不想将手里银元往水里丢不是?

  可就在第四天,林老头的命终于卖出去了,买他命的人正是秦木的太爷爷。秦木说林老头当时给自己的命开价是十块银元,经过一连几天无人问津,他已经将自己的价钱降到五块了。可是秦木的太爷爷一出手就给了林老头二十块银元,还跟林老头说,他已经在鬼市上看见林老头好几天了,他给这些钱只是看在林老头的一片孝心,让林老头给自己的母亲买口好点的棺材,再寻一块好点的石料立碑,让林老头回老家之后不用着急赶回天津,等林老头安顿好了自己的事情,再回来就成,他自家这里不着急。

  林老头当时就问秦木的太爷爷,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拿钱跑了嘛?秦木的太爷爷当即就笑道,说一个能够对父母如此尽孝的人,绝不会是那种见钱忘义之徒。即便是林老头当真走了就不回来了,反正自己这里又不差这点钱,就当是用二十银元买了个教训便是了。

  林老头当时跪地言谢,说是只要自己一条命在,就一定不会一去不回。随后林老头就问秦木的太爷爷怎么称呼,等他回天津之后应该去哪里找他。

  秦木的太爷爷当即哈哈一笑,跟林老头说,让他回来之后就到鬼市上来,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秦六爷,到时自然就有人会亲自带着林老头来找他了。

  林老头走了以后没到半个月,他就回到了天津,见到秦木的太爷爷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一对八斩刀掏了出来,跪在地上,将刀刃朝向自己,然后将刀双手奉上。

  这在江湖老礼里,就是要把命尽数交给对方的意思,这个时候就算对方拿起你的刀,直接朝你砍过去,你也不可躲闪,甚至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

  谁知秦木的太爷爷从林老头手里接过他的刀,就把它们给丢到了一旁,随后便对林老头说,以后他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日子了。秦木的太爷爷还说,现今这时代讲究个人人平等,没有主子奴才那一套了,让林老头就当自己是秦家的一个帮工,帮着在秦家干点杂活儿就成了,要是觉得日子无聊,他可以随时离开。

  就这样林老头成了秦家的佣人,这一待就是几十年。小时候秦木还问过林老头,问他这一身本事却天天窝在他们家里烧火做饭,劈柴洗衣的,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嘛?

  结果那林老头却告诉秦木,说自己这辈子从小学艺,就是为了长大了可以吃上饱饭,不用怕再忍饥挨饿,而他现在在秦家过得不就是这种日子吗,既然已经过上了梦里的生活,那还有什么不甘愿的呢?

  当时林老头说完了这一番话,还意味深长地又对秦木道:“秦少爷,你年纪小,没赶上打仗那时候,那说明你命好,只要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没有一个是不想过太平日子的,都是那些吃堵了脑子的人才会去想变着法去闹腾呢,那打打杀杀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秦木说他当年还太小,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家的这个林老头空有一身能耐,却心甘情愿地每日围着柴房灶台转,着实是有些看不起这老头儿,可是后来年岁大了,秦木这才明白了林老头话中的深意。古人所说的“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约莫着说得也是这个道理吧。

  但就在不久之前,林老头病重住了院,他知道自己已经是金石无救,时日不多,于是有一次特意将秦木留下,塞给了他一个木盒,告诉秦木那是秦木太爷爷当年留给他的,反正他已经快死了,这东西也带不走,所以不如将这东西物归原主,还给他们秦家。

  秦木当时接过那个木盒,心生好奇,打开来一看,发现那木盒里东西正是那串嘎巴拉骨珠。秦木虽然年轻,但也在鬼市上混了很多年了,所以这嘎巴拉骨珠他自然是认得的。当时秦木伸手一摸那骨珠,就知道这是真东西,于是他当即将那木盒盖好,藏到了背包里,低声就问林老头这串骨珠他是怎么得来的。

  林老头跟秦木说,当年秦家鬼市上的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就招来了道上人的惦记,有一次秦木的爷爷去收账,半路上就被土匪给绑了票。是林老头带着秦家的一众人半夜溜进了土匪的寨子,将人给抢了出来,顺便还把那窝土匪给教训了一番,彻底打得让他们服了气,立下誓言,永世不再与秦家为难。

  林老头回到秦家后,秦木的太爷爷为了对他表示感谢,曾经给了他不少金银,但都被林老头给悉数退回,最后秦木的太爷爷拿出来了自己派人刚从藏地收回来的这串嘎巴拉骨珠,送给了林老头。并对林老头说,这东西只是一份谢礼,又不是钱财,他若是这都不收,那秦家也不敢再留他了,只能请他另明高就,再寻一个旁的前程去了。

  听了秦木太爷爷的这番话,林老头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那串嘎巴拉骨珠,将它寻了一处妥当的地方藏好,而这一藏就是几十年。

  老头子们听到这时,终于明白了秦木那串嘎巴拉骨珠的来历。家里其实很少与藏地佛教那边的人有什么来往,对于密宗的人更是从来没有什么接触,所以这个嘎巴拉,家里的老头子也全都只是耳闻,没有亲眼见过实物是什么样子。于是这时家里的一个老头子就问那秦木,问他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将这串嘎巴拉骨珠拿出来,给众人长长见识,毕竟这真东西在市面上难得一见,而这东西又是秦家老太爷当年收回来的,一准不是凡品,好奇心谁都有,家里的老头子们自然也不会例外。

  可是那老头子的话一出口,秦木立即就面露难色,老头子一看他这神情,都当他是不想将这宝贝示人,因此当即就有人打圆场,说这东西不看也罢,不用为难。

  然而秦木那边却并没有接这话茬,只见他起身对着家里一众老头儿行了一礼,随后苦着脸言道:“诸位前辈别误会,不是我小家子气,不肯拿那串嘎巴拉出来,只是因为这东西现今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家里老头子闻言全都一愣,随即问道:“你这次来不是说就是因为这串嘎巴拉嘛?你不把这东西随身带着,你放哪去了?”

  那叫秦木的年轻人此时长叹了一口气,言道:“诸位前辈,你们是有所不知,我这次来登门求助,就是因为这串嘎巴拉从我手上莫名其妙地没了,所以才想请你们帮我把这东西给找回来。”

  家里的老头子顿时奇道:“什么叫莫名其妙地没了?那串嘎巴拉你到底是怎么弄丢的?”

  秦木轻叹一口气,回道:“这事我直到现在也犯着迷糊呢,不瞒诸位说,这串巴嘎拉其实我是已经卖出去了。”

  秦木这话立马引起了老头子们的惊诧,因为江湖上凡事都讲究一个情分,这串嘎巴拉林老头已经送给秦木了,这事是不假,可是这东西最早是秦家的老太爷送给林老头做谢礼的,林老头放在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又转赠给了秦木,所以这东西说起来也算是秦家几代人的一件信物,可是秦木这边东西拿到手没几天,就转头将它给卖了,这事说上去实在是做得有些 不太讲究。

  秦木这时看到家里那些老头子脸上的神情,立马就明白了众人心中所想。于是就听秦木对老头子们尴尬地解释道:“大家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是现在形势逼人,好些年以前鬼市的生意就已经不好做了,政府现今管得严,一丁点违法的东西你都不能沾,有时候你帮着出点赃物,提心吊胆地,卖面粉的都感觉自己是在卖白粉。可是你就靠着卖一些旧货老物件能赚几个钱,我们这行又不是卖古董文玩的,根本就耗不起,所以我们家里的情况一直也不太好,不瞒诸位,我们秦家已经卖了不少产业了,我爷爷在新疆那边弄了几块地,在种瓜果蔬菜,其实就是想为日后转行探探路。可是这隔行如隔山,这里面的风险就算我不多说,诸位也都明白,但凡是原来的营生能够干下去,谁家会去想着转行啊,诸位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秦木的这一番话,瞬时间就引起了很多老头子的共鸣,正如秦木所说,现在这世道老行当的生意确实是越来越来做了,哪家过得都不容易,就家里这行,已经不止一家将自己家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土地啥的卖给了开发商,彻底不干这行了。当年文革闹得那么厉害,这些人家都能熬过来,可是在今天却坚持不下去,足可见现今的情势有多糟。

  这时就听那秦木又接着道:“这事说起来也真是有些难为情,但是我们家里都已经这样了,自然也就顾不上面子上的那些事了,而那串嘎巴拉是真品,品相又好,至于市面上它值多少钱,我想大家也能猜出来一个大概,所以面子重要还是生活重要?我就瞒着爷爷,私做主张,选了后者。”

  后来听秦木详细一说,家里的老头子们这才知道,原来秦木一开始也没有想着要卖这串嘎巴拉,但是鬼市上面,谁家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消息是根本就瞒不住的,结果这嘎巴拉骨珠被秦木拿回家没几天,他们家里得了密宗宝物的消息便无胫而走,每天都得有好几波人和秦木打听这串嘎巴拉。

  起初秦木对来人闭口不谈这嘎巴拉的事,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更加引起了旁人的好奇,一时间流言四起,秦家的这串嘎巴拉也被越传越离谱,说啥的都有,就差把那一百零八颗骨珠给说成具有起死回生之能的仙丹了。

  秦木一看这趋势,自知不妙,他知道要是放任流言再这么进行下去,对自己家绝对没有什么好处,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是秦木就选了一些自己相熟的人家,当众给他们展示了一些那串嘎巴拉骨珠,这些人家大多数也是在鬼市上讨生活的,或多或少也都接触过这些密宗的人骨法器,所以这些人一看到那串嘎巴拉的品相便都知道这东西绝不是俗品。

  但是这些人一走,市面上关于这嘎巴拉的流言的确是没有了,可是秦家却来了不少奔着这串骨珠而来的买家。一时间秦家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人来客往的好不热闹。

  有一个买家甚至直接带着几手提箱的现金就找上门来,说是只要秦家点个头,这几箱子的钱他们当场就留下来,随后双方再约个时间,他们再派人来取走骨珠就行。

  虽然这种做法有违鬼市买卖双方当场钱货两清的规矩,可是这些人这么做也有他们的缘由。其实他们就是想留给秦家清点钞票,鉴别真伪的时间,因为只要钱这上面没问题,秦家那边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后顾之忧。而从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想警告秦家,不要打什么其他的主意,,毕竟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人肯定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同他们玩花样,秦家是决计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秦木虽然之前打定了主意是不卖这串嘎巴拉骨珠的,但是他一看这个买家出的这份钱,几乎比市面的价钱高出来一倍,秦木就不由地又有些心动了。正在这个时候,秦木的爷爷又生病住了院,秦家在南京的买卖又有了麻烦,一下子需要不少钱去打点,几番事情轮流这么砸下来,无计可施的秦木终于动摇了。

  于是秦木就同那买家商量好了这桩交易的所有细节与条款,然后秦家就将那人的钱收下清点好了入了库。由于一般来说收藏这类法器的人都会有各种讲究,东西进家之前都会找人先算个合适的日子,因此那买家就同秦家约定好,在交钱之后的第五天,上午十点整,他们会派人来取走这串嘎巴拉骨珠。

  可是到了两边约定的那个日子,秦家的人进到库房,打开装着嘎巴拉的那格锁库一瞧,却惊讶地发现那串已经卖出去的骨珠居然不翼而飞了。

  秦木跟家里的老头子们介绍说,他们家的库房虽然不敢和银行的金库相比,但那也不是什么寻常的人都能随便进得去的。秦木说他们家的库房是当年苏州的“白条”柳家设计的图纸,而库房的具体施工又请的是北京“样式雷”的天字大造坊来修筑的,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三年多的时间。

  秦家的库房上设天罗,下埋地网,三百多平的地方,看着地方不大,但据说当年秦家为了造这个库房,着实是花费了不少银两,光是那“天罗地网”就是一大笔的银子。

  大家都知道天罗地网这个成语,字面上说得就是天上地下,都是罗网,引申之意就是说四面八方尽被包围,已经是退无可退,无路可逃之境地。但是在以前江湖上,这天罗地网却有另外的一个意思。
  那时候还没有现今这么便利的银行系统,钱庄的银票又很容易被伪造,大户人家里基本都有自己的钱库,银房之类的地方,所以自然而然地这些地方也就成了各家护院家将们防范的重中之重。

  当时江湖上有一种人被称为“地龙”,干的就是专门挖地打洞的营生,以前我的故事里也提起过,为了严防这些“地龙”挖地道通入皇宫或军营等重地,朝廷专门养了一群“瓮手”,专门对付这些“地龙”。

  但是寻常人家又怎么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时刻不停地派人去“听瓮”呢?于是钱庄,镖局之类的地方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们将铜铁浇筑成罗网,埋在屋里的地砖之下,四角上还会连接丝线,另外一头悬吊着铃铛,如果有人从地下触碰了这些罗网,则必然会引起铃声大作,从而引起守备们的防范,只能逼得来人夺路而逃。

  同样为了防备从屋顶掀瓦入室行窃的飞贼,在瓦片底下也会铺上一层这种由铜铁浇筑的金属罗网。但是当时听到秦木说起这个,我却发现对于瓦片下的这张网,我却并不陌生。

  家里的老头子曾经和我们这些小辈说起过,以前江湖上的小偷都被叫做飞贼,并不说他们真的能飞,而是说做这行的人往往身上都会功夫,什么飞檐走壁,翻墙上房的,都难不住他们。

  那时候这些飞贼有一招叫做“猴子捞月”,就是爬上人家的屋顶,取走几张瓦片,弄出个一人大小的洞出来,然后栓条绳子在房梁上,自己顺着绳子爬入屋中,窃取钱财。事成之后,飞贼就原路折回,待收走绳子,复原屋瓦之后,自会逃之夭夭。

  用这招行盗不会触动门窗,令人防不胜防,往往事主几日之后才会发现自己遭了窃。旧时候衙门里那些有经验的捕快都知道,若是被盗现场门窗无恙,他们就会上屋梁查看一下,看看屋顶瓦片有没有近期被动过的痕迹,或者是梁上的灰尘有没有异样。

  所以为了应对飞贼的这招猴子捞月,过去的钱庄,镖局,还有那些大户人家,都会在建房时在屋顶的瓦片下面再加一层金属网,也就是秦木提及到的这种罗网。

  这张金属网会与瓦片连在一处,而在铜网上还会悬挂着若干铜铃。因此每当屋瓦被移动时,就会牵连到连在瓦片下面的铜网,进而触发铜网上面的铃铛,使得一时之间铃声大作,这样既能可以预警屋内之人,顺便也能吓跑飞贼。

  后来我才想起来,当初老头子口中所说的这个“猴子捞月”,我其实对此之前也是听闻过的,这不就是《水浒》里面时迁偷雁翎甲时用得招术嘛?而且直到现在,偶尔还能在电视里看到有些毛贼用这招进人家里撬保险柜的新闻,敢情这事在旧时候的道上里还有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头呢。

  那秦木说完了自己家里的天罗地网,接着又说他们家库房现在所用那扇大门,他说这扇门是民国的时候,他们家里从德国买回来的,是当时欧洲的那些银行所用的保险闸门,据说这种铁门,就算是你将炸药堆在那门上给引爆了,也都不会炸坏这扇用生铁所铸的闸门。

  秦木还跟老头子们说,他们家的老爷子一点都不相信现今的这些电脑网络之类的物件,所以他们秦家的库房一直还沿用着百年前的那一套流程,尽管秦家的老爷子架不住秦木的百般相劝,将自家的库房加了红外线感应与摄像监控,但是门窗上的那些电脑控制设备秦家老爷子却死活不肯改装。

  老爷子跟秦木说,电脑这东西再好他也信不过,随便什么人一根电话线,用电脑敲几下就能将库门打开,还真的是不如他这样把库门钥匙贴身带着放心。那种老式闸门,钥匙只有一把,除了用钥匙将其打开,外人别无他法,任何企图用开锁工具撬开库门的举动都会触发铁门内的封闭装置,机簧会直接收紧,闸门四边暗藏的钢钎也会瞬间弹出,插入四周的锁槽内,这个时候就算是你带着钥匙来也都已经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将整扇门从墙体中挖出,然后再想办法将门锁的封闭状态解除。

  秦木告诉家里的老头子,曾经秦家有个老头子,也就是他爷爷的三哥,他管那老头儿叫三爷,这位秦三爷用一个咱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妥妥的纨绔子弟,整天飞鹰走狗,听书看戏的,就是不干一点正事。

  有一次这位秦三爷醉酒之后到了库房,拿着自己屋门的钥匙就往库门的锁孔里面捅,旁边的看库房的护院武师们,怎么拦都拦不住他。但是闹事的毕竟是秦家的三爷,打不行,骂也不行,于是只得跑去给秦家那时候管事的秦太公报信。

  当时秦太公一听到这事,提着一根水火棍就赶到了库房,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醉酒的秦三爷已经将自己的钥匙捅进了库房的闸门,库门早就已经被弹出来的钢钎给彻底锁死了。秦太公当时一个怒火就上了头,一棍子就把秦家三爷的一条腿给打折了,直此秦三爷的一条腿就落下了残疾,打那之后满天津的放荡公子哥们便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他瘸腿花狸。

  可是闹事的人虽然已经算是吃过了教训,可是那库房的闸门却依旧还是被锁死的,秦家人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月,才将那闸门修复妥当,重新安装回了库房的进门处。

  秦木说起当年的这段往事,始终面带着笑容,仿佛那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家里的老头子们知道那是这个年轻人短暂地沉浸在了自己家族昔日的辉煌之中,旧时候的江湖虽然总有诸多不堪,可是在年轻一辈的眼里,却依旧拥有着它自己的独特吸引力。

  过了小一会儿,那秦木才发觉出自己的失态,赶忙尴尬地笑了几声,对老头子们又接着道:“今天我的话儿好像是有点多,诸位前辈莫介意,我其实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家的库房真的是很难进的,来来往往一共就一扇门,两扇窗,那两个窗户其实都是死窗,根本打不开,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而秦家库房唯一的那把钥匙之前是一直放在秦木爷爷的那边,如今是在他的身边,每天这把钥匙他都是寸步不离,从来不会经由他人之手。所以对于秦家而言,这就是那串嘎巴拉放在自家的库房里面,在没有任何人进出的情况下,竟然凭空消失了,说起来这事岂不是活见鬼了?

  秦木这时又道:“还有一件事,除了我们秦家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外人知道,今天我也就不瞒诸位了。那就是自从那次我三爷爷闹事,家里大半个月才把库房的那道闸门给弄好,我太祖就规定,以后库房里面每日都要留一人值守,一日一换,轮换之时库房还要清点一次。”

  家里的老头子闻言,顿时便有人奇道:“秦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每天你们家库房里面还有一个人和这些货物一起被锁着?”

  秦木点头回道:“就是这个意思,因为那些闸门一旦锁死,只能被人从里面将保险解除,我三爷爷那一次就是因为库房里面没有人,因此只能将整扇门从墙里挖出来,不然只需要让人从库房内将锁销拨回原位便好。所以我太祖就决定从此之后库房里也增加一位守卫,每日轮换,为的就是再增加一道保险,毕竟库房内外都有看守,可以相互照应着,也要比之前安全得多。”

  老头子此时闻言全都不由在心里暗自怀疑,秦家这事既然外贼做不成,八成怕是内鬼所为,可是这事家里人也不知道那几天守在库房里的人在秦家是什么身份,他们自然也不好将话明说,而且他们也觉得秦家人不会想不到家里出了内鬼的这种可能,所以这事其实也用不着他们多这句嘴。

  果然老头子们想到的事情,秦家老早也就怀疑过了,可是秦木随后却对老头子们说,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老头子们闻言之后一细打听,这才知道,原来秦家的库房每日的看守都是由几个分家的人一起轮值的,为的就是起一个相互监督,荣辱与共的作用,而库房里面的那个看守每次进入库房都要换上秦家事先备好的衣服,进出库房都有专人搜身,也根本不可能将什么东西藏在身上给夹带出来。

  秦木对众人道:“除非是我们秦家的几个大分家全都合起伙来背叛了主家,不然这串嘎巴拉是根本不可能从库房里被偷出去的。更何况当时库房里的那个看守是我本家的一个叔伯,为人我是绝对信得过的,当时库房里面一清点发现少了东西,他本人也就留在库房里,半步都没有踏出门外,直到我人过去了,亲自对他搜过了身,他这才离开库房,到了旁的房间,让人检查他有没有用别处藏东西。”

  至于秦木所说的,藏东西的这个“别处”,老头子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用屁股藏东西这事自古有之,从古时候科考带小抄,官府银库的库兵监守自盗,到现代毒贩子人体运毒,如果说秦木的那位本家叔伯把一串一百零八颗珠子的嘎巴拉塞进了屁股,虽说有点困难,倒也不是绝不可能。至于检查的结果自然也无需多言,这个要真的找到了,秦木也用不着来家里求助了。

  而秦木又告诉老头子们,事后他们也问过了他的那位叔伯,当天他在库房里呆了整整一天,也并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异常的事情与声响,全然就和平时没有两样,谁能想到居然出了丢东西这档子事。

  可是秦家库房里的东西丢了,但这东西却又不是他们家的,因为正像先前秦木自己说得那样,老早他们家就将那串嘎巴拉给卖掉了,这物件他们家里只是在帮人代管而已,现今这东西丢了,自然也就不仅仅是他们秦家自己的事情了。

  卖家那边来人一听说要取走的那串嘎巴拉骨珠丢了,立刻就和自己上面的人报了信,没多久卖家那边就来了人,一看这骨珠是真的丢了,立马就不依不饶地让秦家一定得把这东西给找回来,不然只能按照两边的合同,让秦家退回钱款,然后再双倍赔偿违约金。

  秦木说这退款和违约金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依照他们秦家目前的状况,根本就拿不出来这笔钱,而且别说是违约金,连退款秦家现在都掏不出,因为南京那边秦家已经砸进去不少钱了,全都是从那笔款里面取的钱,这个时候再要那笔退钱,秦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听到了秦木的这番话,家里的老头子们也算是彻底了解到了秦家现在的窘迫。秦家这么些年能够在鬼市上屹立不倒,靠得就是他们家里的这块金字招牌,不少人家一听说这东西是经天津秦家出来的,拿货的时候连验货都不会去验,就是因为“信誉”两字。

  但是如今秦家不仅将事主家里的东西给弄没了,居然还连事主的本金都不能退回来,这前面的事尚且好说,毕竟马有失蹄,但是后面这事要是传到江湖上,秦家这百多年的招牌可就算是彻底给砸掉了。

  秦木对老头子们坦言,他们家闹得丢东西这档子事,当天几个分家管事的人便都去了秦家,几边人凑在一起商量这事应该怎么办,最后众人都一致认为凭这事里面的种种细节,应该不是寻常的江湖小贼行窃,八成是遇见了身上带术的江湖朋友。

  秦家立即就在天津河北北京那一带的圈子里把消息散了出去,希望“误拿”了他们家东西的朋友能把拿走的东西送回来,如果东西回来了,秦家就当这事是场玩笑,两边还能交个朋友,但如果三天之后,还不见东西,就不要怪秦家人办事不讲情面了。

  这消息一散,当即便有不少买卖小道消息的人找上了门,结果秦家人废了半天力气,发现这些消息全都是些不相干的杂事,和他们家的事半点都沾不上关联。最后三天时间一到,秦家就把各路人马全都派出去了,不惜代价地追查他们家丢失的嘎巴拉的下落。而另外一边,也就是买主那边,也不想为难秦家,给了他们半个月的时间,将那串嘎巴拉骨珠给找回来,如果到了时间东西还是不见影踪,那就只能让秦家连本带利地把钱退回来了。

  然而时间过去了一个礼拜,秦家还是没有丝毫的头绪,而且越发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难办了,因为偷这么一串显眼的骨珠,除非是自己放在家里一直不拿出来示人,不然只要是在外面稍微露上一面,秦家必然就会收到消息。

  秦家直到现在一点风声都没能探听到,足可见来人偷走那串骨珠并非是为了图利,他若真是因为喜欢,藏在家里面留着自己无事的时候把玩,那估计这骨珠秦家是一辈子也不会再寻着了,就算是偷东西为了要卖,只要那人沉得住气,等上几年再出手,那秦家也早就树倒猢狲散了。

  就在秦家为难之际,他们家相熟的一户人家就同他们说,既然他们家这次的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从正常的途径已经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了,那就应当寻一个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家试试看。于是那家人就和秦家介绍了我们家,而且还跟秦木说,我们家和秦家祖上有些交情,这事我们家里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秦木和自己家里的老人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两家人真的以前有过来往,于是也顾不上什么忌讳,全当是死马当活马医,请了那家人当做中间人,随后便跟着他一起到家里来登门拜访了。

  家里的老头子听完了秦木的这一番讲述,也都是一头雾水,压根没能猜出这是哪方的高人,潜到了秦家的库房里偷走了那串骨珠,最后一群人一商量,就让家里的七爷带着他徒弟小六子跟着秦木赶去天津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家里的这位七爷,在家里的辈分虽然高,但是岁数却并不大,所以他那个所谓的徒弟年纪更是轻,和秦木差不许多,也就二十啷当岁,之所谓大家会叫他小六子,是因为他是个警校的毕业生,但是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同学都去做了警察,他总不能去当保安吧,所以小六子在家里晃了差不多一年,才托关系找到了家里寻了一分差事。那时候电视上流行一个古装喜剧,里面有个人物叫燕小六,是个小捕快,这小六子本人也是长得圆圆脸,身量也不高,所以也就有了小六子这么一个名号。

  两个人跟着秦木连夜赶到了天津,一到秦家两人还被秦家的人在库房外面阻了一下,看库房的那些人说,这么些年来这个库房都没有外人进去过,这个规矩不能坏在他们手里。

  秦木一听这话当即就火了,怒道:“规矩不坏,秦家也就没了,到时候家里这产业都没了,还要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出什么事情我担着,我现在是家主,都听我的。”说着秦木就推开身前的几人,用钥匙把闸门的锁打开,回身请七爷和小六子金库房看看情况。

  秦家那扇闸门着实厚重,外面看着比正常人家所用的门大不了多少,可是当秦木带人将那扇门打开时,却足足三个大男人卯足了劲儿才缓缓地将那道门拉开,七爷他们一看那已经拉开了一半的闸门,估计能有半米厚,整个门面都是生铁铸的铆钉,链接的那些地方也全都被磨的发亮,估计这些板件也是熟铜所制,整扇闸门上面一道缝隙都没有,处处透漏着上个世纪钢铁工业的遥远气息。

  七爷和小六子望着那扇闸门,不由在心里暗叹,难怪秦家这库房的门用了这么久也不愿意换掉,光这个门估计就要比现在很多银行里用的金库大门要结实得多,难怪秦木之前说这个门用炸药都炸不开,电影里面那些据说能防什么航空炸弹的铁门约莫着也就这样了吧。

  好不容易几个人合力将大门推开,七爷和小六子迈步走进了秦家的库房。秦木之前说过,他们家的库房是当年北京城“样式雷”的天字一号工坊承建的。这“样式雷”雷家世代可是当年皇家御用的建筑工匠,他们家旗下的诸多工坊从技艺到材料那全都是他们家一手调配和精选出来的,毕竟给皇家做事,一不留神那就是要被灭门的惨事,雷家自然是不敢在这上面掉以轻心。

  七爷和小六子一踏进秦家的库房,就觉得房间里面阴沉得惊人,而且正如秦木所言,整个房间里面只有两扇死窗,根本就见不到多少光,昏暗得很。七爷这时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库房的铁门只要一关,这里面压根就是密不透风,秦木有说他们家的库房常年有人,那这里面的人靠什么喘气?

  七爷将自己心里的疑问一说,秦木当即就笑道:“七爷,你可别小瞧咱们老祖宗百年前在建筑这方面的技艺,你别看咱们现在面前的这些墙全都是平整的,其实它边边角角里全都是缝隙,当年烧砖的时候用得都是空心蜂窝砖,整面墙的下面就是一个风道,把外面的新鲜空气吹进来,再将屋里的废气排出去。而且这些蜂窝砖也经过了特别的处理,既防虫又除湿,这么些年了,我们家的库房一直都是这样,再热的夏天里面的温度也就比往常高了几度,冬天更是没有什么变化。以前家里出于防火的目的,是不允许一丁点明火进库房的,大晚上的我们家里的人只能在漆黑的库房里面干坐着。不过现在好多了,有了电灯,但是家里还是不允许在库房里面打洞拉电线,所以每天晚上值守库房的人都拿着手电筒之类的物件照明。”

  七爷他们在秦家的库房里走了几步,发觉秦家库房里的这个地面异常的平整,虽然现今地面水平是每一个新盖出来的房子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在旧时候那可并不容易,特别是几十年过去之后,随着地面下沉和各种地质上的变化,这房间的地面很容易就变成高一块矮一块的样子,这种情景其实并不少见,你去故宫里看看那些偏殿便是了,连皇家都不能免俗,更别提是寻常的百姓家里了。

  然而秦家的这个库房地面丝毫看不出来是已经拥有了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地砖依旧平整如初,在幽暗的库房里泛着漆光,就如同是它刚刚完工时的那般模样。

  秦木这时略带得意地道:“我家库房用的地砖和当年皇宫里皇上上朝那时候地上铺的金砖是一样的,就是小了一号,为了怕犯皇家的忌讳,上面还刷了一层胶漆,据我爷爷说,这些地砖每块都不便宜,不过贵也有贵的好处,这么些年,这地砖还是和新的一样,那年天津发大水,我家库房里面也积了水,不过水退了之后,你看,这地砖一点也没被泡坏。”

  说着话,秦木便带着七爷和小六子来到了一面货架面前,这面货架下达地板上通天花板,看着差不多能有三米多高,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面还都带着锁。

  这时秦木朝着旁边招了一下手,立马就有人递上来一大串钥匙,秦木在那串钥匙上翻了几下,捡出了一把钥匙,随即便打开了货架上的一个一尺见方的抽屉。

  秦木对七爷他们道:“两位请看,这就是当时存放那串嘎巴拉的抽屉。”

  七爷两个探头一望,果然里面是空的,七爷伸手在那抽屉里面摸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然后他在那抽屉底部屈指一弹,一听“当”的那声响,就知道这抽屉都是用钢板焊接起来了,肯定也不会存在暗格这类的东西。

  这时只见七爷突然间眉头一皱,问秦木道:“你们秦家还真的是财大气粗啊,这抽屉里面连层布都不垫一下,你们还敢把那些宝贝放里面,不怕把它们给刮花了嘛?”

  秦木闻言一笑,回道:“七爷你这又是在开我的玩笑了,我们家现在什么情景,你还不清楚吗,那可万万担不起财大气粗这几个字,不过你也是有所不知,家里那些东西要放进库房,都是要先入盒的,而且这盒子都是玻璃的,四面封死,唯一的钥匙在家里管事的几位长老手里,这事一来是为了防止旁人做手脚,毕竟隔着一层玻璃,真想掉包什么的也不容易,二来也是为了清点的时候方便。”

  秦木随即伸手一指他们家库房里面四面墙上和屋子当中那几排货架,说道:“我们家库房里面存货的抽屉一共是三百零六个,小柜有一百零三张,大柜是七十八面,家里的规矩是每天这些抽屉和货柜都要被清点一次,无论里面是否有东西,都要打点一一清点,所以这差不多五百个存货的地方,光是开一圈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如果只是将东西放进去,孤零零地点货时还要防着底下人做手脚,这精力和时间耗费地就更多了,因此家里就做了统一尺寸的玻璃箱,想要偷走里面的东西,除非你连着玻璃箱一起拿走,不然就得砸破玻璃箱,否则这东西你一准是取不走的。因此家里面只要清点的时候看到玻璃箱里有东西,也就不用再去多管了,这样一来可以帮着省下不少时间。”

  七爷一听秦木的话,立即就问道:“所以你是说那抽屉里是连东西带玻璃箱都没了?”

  秦木闻言忙道:“不是,玻璃箱还在,东西没了,所以这事才怪嘛,要偷一起偷走,还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也更方便,怎么会有人费劲拿走里面的东西,把箱子留下,而且这个箱子的锁打开再关上也是挺费时间的,偷东西这事不都讲究一个越快越好嘛?”

  秦木话音刚落,他的话就引起了七爷和小六子的注意,七爷与小六子对视了一眼,立马拉着秦木就问当时抽屉里的那个玻璃箱还在不在?

  秦木顿时就被七爷给问蒙了,他也不知道七爷现在要找这个玻璃箱是想做什么,所有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当他又对七爷说了一次,那个箱子里面是空的,他们已经查验过很多次了,可是七爷还是让他赶紧把箱子取过来,那秦木这才对手下人低声吩咐了两句。

  没多一会儿,一个人就怀抱着一个玻璃箱走了进来,七爷一看那玻璃箱,还特意问了一句:“别搞错了,我看你家的抽屉这么多,估计玻璃箱子也有不少,你可别拿错了,我就要当时丢东西抽屉里的那个玻璃箱。”

  来人一口应道:“您放心,这个错不了,你看我们的箱子上都编着号,这些号码和抽屉货柜上面的号码都是一一对应的,所以我们是不会搞错的。”

  七爷闻言自己一看,果然那个玻璃箱子上面印着浅浅地一排号码,和秦木方才打开的那个抽屉外面的编码完全一致。七爷这才安下了心,对众人吩咐道:“这里太暗了,咱们出去找个亮堂点的地方看看这箱子。”

  秦木闻声不由问道:“七爷,这个库房咱们不用再看几眼了嘛?”

  七爷笑着回道:“还看啥?你们家里肯定已经把这个几个柜子都翻了一遍了,我再多翻一次也没啥大用,我倒是觉得你家这个玻璃箱子应该有点名堂。”

  几个人说着话,就已经来到了外面的堂屋,这时秦家已经有不少人都听说少东家从外地请来了“大师”,要帮着家里找回丢失的物件。所以这堂屋里面人已经是里三圈外三圈,挤得是满满当当。

  秦木一看家里人的这阵仗,立马就怒了,估计也是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当即转头跟他们家里几个看着像是管事模样的老头儿耳语了几句,没多一会儿,堂屋里的人就都撤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包括七爷和小六子在内的七八个人。

  这时七爷问秦木道:“你家的这个箱子事后没人动过吧?”

  秦木回道:“那肯定是没有动过的,七爷你也知道咱们道上的规矩,自古干咱们这行的都是,除非是杀人放火的那种大事,不然都是不允许报官的,所谓‘江湖事,江湖了’,谁家要是动不动就去惊动官府,道上的朋友也都不会看得起他们,所以出了事之后,这个玻璃箱子就没有出过我们家的门。”

  秦木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凑到了七爷耳边道:“其实私下里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个箱子被人动过手脚,所以也请过官家的人来家里查验过,当然这都是私人方面的,并没有惊动警察,但是查验的结果显示那个箱子上除了库房相应的那几个人的指纹之类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所以我们才会觉得这事和盒子没啥关联。”

  七爷闻言又问:“那么这个箱子的锁你们也没有打开?”

  秦木点头道:“那是当然的了,锁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我们肯定也不会去动个锁了,因为我是觉得如果到了最后,这个事情我们还是无能为力,那我只能选择报警了,这个玻璃箱可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证,能不动就不动。毕竟在江湖上被别家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总比秦家倒了要强,我这也是两害取其轻,逼不得已而为之。”

  七爷惊道:“原本你已经想过要报官了?你家老爷子知道这事嘛?我可是听说你们秦家的老爷子是个认死理的老派江湖人,估计他是不会让你去报官的吧。”

  秦木闻言脸色顿时一红,好半天才回道:“七爷,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爷爷他并不知情,出这事之前他就已经住院了,我怕这个消息会不利于他的康复,所以就没有人底下人告诉他这个事情,因此报官不报官得都是由我来决定的,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自己来担着就好,爷爷把秦家掌舵的位置交给了我,我是断不能让秦家毁在我手上的。”
  七爷这时哈哈笑了两声,宽慰秦木道:“秦少爷,你看你这话说的,就算是真要抱着视死如归的架势去报官,那也得等这事我们也无计可施了之后再去吧,不然你这么大老远把我们请过来,不会就是要请我们吃几天白饭的吧。”

  秦木听了七爷这话,赶忙连声道歉,说自己是无意失言了,请七爷和小六子不要往心里去,可是秦木话刚说了几句,突然就醒悟过来,立马便激动地七爷道:“七爷,听您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这事你已经有了眉目?”

  七爷回道:“眉目什么的我不敢说,不过我倒是有了一点猜想,如果想要进到你们家库房里面偷东西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那么也没有这种可能,就是那个偷东西的人压根就没进过你家的库房?”

  秦木闻言惊道:“七爷你是说有人用什么妖术邪法,操控着那串嘎巴拉自己飞出去的?可是那也不可能啊,这个玻璃箱还在啊,那玩意儿怎么可能穿过玻璃呢?再说,就算那串骨珠出了玻璃箱,它也出不了我们家的库房啊,库房的墙上是有缝隙,可那些小孔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这骨珠就更不可能从那里出去了。”

  七爷这时摇了摇头,道:“我说偷东西的人没进你家的库房,又没有说那骨珠是自己飞出库房的,不进库房就不会偷东西了不是嘛?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还没想明白吧?”

  秦木此时一脸茫然:“七爷,你这话怎么听得我更加糊涂了?不进库房就没偷东西,可是我家这东西确实就是丢了啊。”

  这时一直寡言不语的小六子在一旁插话道:“秦少爷,我师父的意思是说,你家的那串骨珠不是在库房里丢的,那东西它压根就没进过库房。”

  小六子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大变,有人当即就道,说是那骨珠入库的时候就是自己盯着的,秦木也是亲自盯着的,如果要是说东西没入库,那岂不是七爷是在说秦家这么一大帮子人,在合起伙来骗人?这种话要是传出去,秦家用不着等到赔买家钱,家里的这面招牌也都算是彻底砸了,以后谁还敢和秦家做买卖?

  正在秦家人哗然之际,就听七爷一声底喝,责问小六子为什么要插话,训斥完了自己的徒弟之后,七爷这才笑着对秦家人说,徒弟小六子年轻,口不择言,希望众人不要见怪。

  七爷和小六子的这番言辞其实就是在演双簧,因为江湖上很多事情当面说出来确实很伤人,但有些话却又不能不说,所以总要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这些大家面子上也过得去,说出去也不会算难听,所以自然而然的唱白脸的总是徒弟和年轻一辈的,七爷这种有辈分和身份的人当然就是唱红脸的,毕竟当徒弟被自己师傅骂上几句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七爷待秦家的人情绪都稳定下来了,这才缓缓地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家里人全都绑在一起扯谎骗人,但起码有人是知情的,这个玻璃箱子我根本用不着打开,我就已经能猜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了?”

  秦木闻言眉头一皱,盯着七爷问道:“还请七爷明示,这玻璃箱子自从出事就有专人看管着,虽然没人动过,但是里面真的是空的啊,这都不用我说,您自己也都是能看到的,您说的这个东西,倒是是什么?”

  七爷当即伸手和秦木索要那玻璃箱的钥匙,秦木那边稍一犹豫,还是掏出了钥匙送到了七爷的手上。

  七爷拿到了钥匙立即一转身就扔给了小六子,让他将玻璃盒子打开,然后再把盒子底下的那块垫布取出来。

  小六子依言将垫布从玻璃盒子取出,随后就放在了七爷跟前的桌子上。

  这时就见七爷招了招手,将秦木叫到了自己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秦木顿时一脸疑虑,但还是转身出了堂屋,过了小一会儿才又重新回到了屋中,回到屋里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冲着七爷将头微微地点了一下。

  此时秦家人自然都明白,肯定是七爷吩咐了秦木什么事,秦木那边照办了,可是尽管众人心中好奇,但也没人开口询问,毕竟之前小六子随意插话被七爷那边骂了一顿,还历历在目,这档口上他们肯定不能在外人面前乱了规矩,折了自家的威风。

  七爷同秦木这里闲话还没说上几句,屋外就有人走了进来,怀里也抱着一个玻璃箱,大小样式都与之前秦木叫人拿过来的那个玻璃箱一般无二。

  七爷对秦家人道:“之前我听说你们家的这种存货的抽屉是一个抽屉一个箱,同样的玻璃箱应该有不少,所以就请秦少爷再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过来,当着大家的面来做一个比对。”

  说着话,七爷冲着小六子做了一个手势,小六子那边立即拿着秦木刚刚递给他的钥匙,将新送过来的玻璃箱开了锁,随后也把箱子里那块黑色的垫布取出来,放在了桌上,同之前被盗的那个玻璃盒中的垫布放在了一处。

  七爷这时对秦家人道:“诸位请看,左边的垫布是丢东西的那个箱子里拿出来的,右边这块是从刚才秦少爷随机选了一个盒子里取出来的,你们看看这两块垫布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同?”

  秦家人这时纷纷围了上来,对着那两块垫布指指点点,时不时得还窃窃私语几句,七爷和小六子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这些垫布都是同样的布料做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同。

  秦家的一大群人围着那垫布正低声说着话,忽然有人伸手不经意间地摸了两块垫布一下,那人当即就叫道:“等等,这两块布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一旁的人见状不由问道:“哪里不一样?”

  那人回道:“你们摸摸看,这两块布摸起来的感觉确实不一样,一块硬一块软。”

  众人闻言纷纷用手摸了几下垫布,发现正如此人所说,后拿来的那个箱子中的垫布确实摸起来手感上要比前一个柔软得多。

  要知道秦家玻璃箱中的这种垫布,都是常见的那种珊瑚绒布料做的,全黑打底,没有一丝杂色,估计也是为了方便观察盒子的物品,所以才特意选了这么一种颜色,而且这种布料质地细腻,不掉毛更不掉色,也不会对物品造成什么损伤。

  如果是不同生产厂家的布料,质地手感什么的有所不同,倒也容易理解,可是秦家这些垫布一看就是同一批次,专门找人特制出来的,又怎么可能会用不同的布料呢?

  秦木这时拿起那两块布料,左看看右看看,随后抬手递给了七爷,哪知七爷根本就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然一笑道:“甭给我看啦,我就是知道这布上面有猫腻,所以才给你们瞧的。不过你们猜猜这布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秦家这时有一个黑脸汉子道:“这个绒布面料的东西我家里也有,都是软不耷拉的,可这块布摸着就好像是没洗干净一样。”

  七爷闻言顿时一笑,道:“这布不是没洗干净,而是被人抹了一层脏东西。”

  那黑脸汉子下意识地问道:“抹了啥东西?”

  七爷回道:“也没啥,就是偷东西那人的血。”

  七爷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全都大惊,好几个人全都不约而同地问道:“抹上自己的血是要干什么?”

  七爷笑道:“你们也没有听说过幻术?这其实就是以前江湖上的小把戏。”

  秦木这时闻言惊道:“七爷您是说这带血的垫布只不过是一个魔术?”

  七爷摇头回道:“这个幻术和魔术是不一样的,魔术是啥,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幻术虽然也不是真的,但是在你接触到幻术的那一瞬间,幻术弄出来的那个东西,无论是外形,重量,气味还是触感上,全都和真东西一般无二,以前江湖上变戏法的彩门,就有不少懂幻术的术士在讨生活。说白了幻术就是一种虚而不实,假而似真的方术。”

  七爷说着话将那块垫布拿在手中,对众人继续道,虽然幻术是旧时候方士和术士们用来玄惑人的法术,但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凭空变出来的,正如彩门的戏法,那也是需要经过长久的训练和一次又一次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从而不断地完善技艺,才能最后获得成功,这幻术也是同理。

  相传晋代的方士郭璞擅长幻术,能使人视黄豆如小人,《晋书》中有载:璞爱主人婢,无由而得,乃取小豆三斗,绕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见赤衣人数千围其家,就视则灭,甚恶之。而史书上关于其他幻术的记载,比如断头,生火,攀绳登天,呼风唤雨,祭天变龙,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幻术也绝非是可以凭空施展出来的,正如戏法魔术需要道具那般,幻术则是需要借助一些媒介方可功成,有时候这些媒介是香料,有时候却是某种特定的声音或图像,说起来这倒是和现在心理学上的催眠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在幻术里所用的众多媒介之中,更多的还是术士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零碎,什么头发,残肢,亲生骨肉,全都可以充当媒介而用,古时候有些术士便是尽量去多育子嗣,然后将自己的骨血买入法阵的阵眼之中,所谓“速发”,进而操控幻术,为己谋利。因此在旧时候玩幻术的术士多为同道中人所不齿,因此幻术这一法门也多被视为歪门邪道,被正道所排斥。而这些媒介之中,最常用到的东西就是术士自己的鲜血。

  七爷这时将手中的垫布往桌上一丢,道:“其实你们家的那串骨珠,还没被装进盒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掉包了,你们后来看见玻璃盒子里的那个东西,压根就不是什么嘎巴拉,其实就是用垫布上的血变出来的幻术。原本这幻术就惟妙惟肖,常人很难发觉异常,现今你们家又用一个玻璃盒子将它给罩住了,不知情的人那就更难发现了。所以你看,你们家费尽心思设了那么多规矩,却恰好让别人利用这些规矩钻了孔子,这事还真是有点难讲了。”

  秦木此时神情异常严肃,只见他环顾了身旁其他秦家人一圈,阴着声音问道:“七爷,有话您尽管明言便是,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我秦家的东西这么容易就被旁人涂上了血。”

  秦木的这句话顿时问得他们家里的这一干众人无人再敢吱声,之前那秦木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不急不缓,七爷和小六子都还以为秦木这人是个温雅如菊的年轻人,他能当上秦家的掌舵人,完全都是依靠祖荫,但是现在两人这才发现,那秦木确实是有过人之处,估计平日里行事也颇有些手段,不然也不会他这边神色稍不对劲,他们家里的那群人便全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去触他霉头。

  七爷这时稍作停顿,随后清了清嗓子,只对秦木回了一句话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确实正如七爷所言,其实此时谁都无需将此事明说,所有人也都心里明白过来,秦家的这些玻璃盒显然就是只有一个被动过了手脚,但秦家人选存放骨珠抽屉的时候,却偏偏用了那个被动过手脚的,几百个抽屉里面选中了唯一一个有问题的,你若是说这事是巧合,那未免也有些太过牵强了。

  这时屋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秦木那边似乎对此早有预感,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听他冲着外面高声喝了一句:“把人带进来,在外面吵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嘛?”

  说着话秦木铁青着一张脸,寻了一张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门口,等着外面的人进到屋中来。

  没多一会儿,外面就走进来了四五个人,打头的那人弯腰摁头地被几个大汉押着,神情极为萎靡,细细一瞧,好像脸上还带着伤,一看就知道是被刚打出来的。

  这时就见那几个大汉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对着秦木行了一礼,随即言道:“少东家,还真让您给猜中了,你刚让仓库那边随便拿一个玻璃箱过来,杨力这小子就想溜出去,我们跟了他一段,发现他是往自己家那边赶的,所以就提前把人给摁住了,这不就给您把人带回来了。”

  秦木闻言也未说话,随手一摆,做了一个手势就让那几个大汉退出了屋子,待那几个大汉将门带上之后,秦木立即一拍桌子,指着那叫杨力的男子怒道:“杨力,咱们家虽然不是外面那种做买卖的公司工厂,但是也有咱们自己的规矩,这还没到撤场子卷大旗的时辰呢,你怎么就擅离职守了呢?家里有急事?那也得和家里先打声招呼再走啊?”

  那叫杨力的男人此时脸色已经变的煞白,支支吾吾地,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来。

  秦木此时斜眼瞥了杨力一眼,冷冷一哼,当即抛下杨力不再去搭理,转身对着七爷弯腰行了一礼,道:“还要多谢七爷,若是没有你的提点,我们秦家这么多人,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这么快地将这个内鬼给找出来。”

  这时秦家的众人才算是听明白,原来方才七爷与秦木低声交谈,秦木一脸古怪的神情,就是因为这个,原本众人还都在想,若只是七爷让秦木重新取一个玻璃箱过来,秦木那百般为难的模样着实是来得没有什么缘由,但现今看来,自然是七爷跟他说了家中有内鬼的事,这种事情被一个外人当面指了出来,作为家主肯定是异常难堪的,所以也就很容易理解秦木此时怒气汹汹地究竟又是为了那般了。

  这时只见秦木扭头对着屋里的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者道:“五叔,这个杨力是您手下的人,您说今天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办吧,您的人吃里扒外,想帮着外人坏了咱们秦家这百年的根基,不管这事您知情还是不知情,你总有一个监管不利的责任在,等今天这事了了,不管咱们秦家如何,反正您身上的差事就找个时间和家里辞了吧,您年纪也大了,回家安心养老吧。
  屋中的秦家众人一见秦木此时面无表情地几句话就将家里一个长老的位子给夺了,立即全都吓得不敢言语一声,那个被秦木叫做五叔的老者,也是又急又气,黑着一张大脸,扯着嗓冲那杨力问道:“杨力,你快把指示你的人说出来,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的规矩,现在说还不用吃啥苦头,不然等进了刑堂,你再想说可就晚了。”

  哪知五叔的这句话刚说完,那叫杨力的年轻人突然冷冷笑了一声,顿时间之前他自己脸上的那副惊恐神情一扫而空,只见他歪着个脑袋盯着那五叔沉声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当是你们秦家以前在江湖上作威作福的那个时候嘛?还想拿刑堂来吓唬我?我就问你们敢杀了我嘛?只要我不死,出了这个门我就去报警,你们打在我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让你们十倍还回来,到时候我看看要哭的人是哪一个?”

  杨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立马就激怒了五叔,话音刚落,那五叔就拎起屁股底下的凳子朝着那杨力冲了过去,好在旁边的人手快,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回了桌子上,不然恐怕真的就像那杨力说得,五叔这一凳子砸下去,秦家这恶意伤人的官司只怕是要吃定了。

  就在屋里众人乱做一团之时,秦木突然怒喝了一声,立马屋里就安静了下来,那抓着一把凳子死活不肯松手的五叔,看了一眼秦木的怒容,长叹了一口气,只得乖乖地坐了回去。

  这时秦木对着众人道:“还嫌不够丢人嘛?当着江湖朋友的面,又是吵又是闹的,存心想让别人看热闹是不是?那以后咱们秦家也别做什么鬼市买卖了,直接开个说相声的场子,天天请人来家里看咱们家的笑话不就行了?”

  说着话,秦木对着七爷和小六子歉意地道:“家里人不懂规矩,还让秦爷和六子兄弟见笑了。”

  七爷闻言回道:“不碍事,家家都有糟心事,这次不过是被咱们撞见了,有啥见笑不见笑,要不秦少爷你们家里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和小六就先出去喝杯茶,等你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秦木见七爷和小六子说完这番话,起身就要离开,赶忙阻拦道:“七爷,六子兄弟,还请留步。”此话言毕,就见秦木挥手一指那杨力,继续又道:“咱们家的事并不怕让你们知道,如果两位方便,还请待在这里,帮我们秦家做个见证,如今这年头确实不流行动私刑了,不过我们家这次摊上的是近千万的麻烦,对于这笔钱,家大业大的也许不当一回事,可是对于我们秦家现今的情景可是一笔要命的钱,所以需要几个外面的人做公证,以后道上如是传出什么闲话来,也好有个人证帮着我们秦家以证清白。”

  七爷听了秦木这话,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毕竟那个圈子里都会有人喜欢乱传八卦,瞎嚼舌头,秦家这事今天要是了结了,确实是需要有几个秦家以外的人在旁边做人证,不然以后真若传出什么流言,秦家还真的是说不清楚了。

  待七叔和小六子这边刚刚坐好,秦木就也让人给杨力搬了一把椅子,杨力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全然没有一丝惧意。

  秦木望着杨力不由问道:“你做出了这等事情,既然不怕,为什么之前却要跑呢,你如果当时不跑,指不定现在我们还没有把你给揪出来呢。”

  杨力闻言必以为然地道:“跑便跑了,哪那么多废话,是把我送刑堂还是官家,随便你们,反正我什么都没做,你们要真的想把我推出去做替罪羊也无所谓,但你们总得有些证据吧,不然随便弄一个人说是内鬼,道上的人也不会相信吧。”

  秦木冷言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快把你身后的人交待出来,咱们两边都省事,不然去了刑堂,旁人无须动手,只有我一个人来问你,日后出了事情,也全都由我一个人担着,我既然是秦家的家主,这事我旁无责贷。”

  杨力笑了笑,回道:“秦少爷,秦家现在确实是你掌事,不过这家主的位子还真不是你的,起码现在还不是,毕竟你爷爷还没死呢,他才是秦家真正的家主。”

  秦木那边突然一听杨力提及到了自己病重的爷爷,而且语气之中又颇有不敬,顿时不由地便有些怒火冲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屋子窗户上的玻璃都嘎嘎作响。

  就听秦木对那杨力怒道:“你原本不过就是我们秦家外面分家的人,半个秦家的人都算不上,现在你又搞出这种事情,以后秦家也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秦家如何用不着你来多嘴,谁是家主也和你无关。”

  哪知秦木这话一出口,杨力那边便放声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和我无关,没有关系难道是全凭你一张嘴说出来的嘛?”

  秦木闻言当即便问杨力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杨力装作一脸没有听见的模样,耸着肩坐在那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

  可就在秦木要当场发作的时候,七爷在他旁边伸手一抚他的肩膀,让秦木切莫急躁。随后七爷就对着那杨力道:“杨兄弟,咱们之前并不认识,也无恩怨,这次我来也是受人之邀,成人之事,所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一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杨力盯着七爷看了几眼,轻叹一口气,回道:“原本我还以为我的法子能够再多瞒几天,而且也是我运气不好,这么些天库房这边都有人看着,我也没能找到机会将玻璃盒里的垫布给换掉,不然就算是神仙来了,也破不了我设的这个局。不过也真的是没有想到,你们刚来就把我的局都破掉了,你们也确实有点本事,我这辈子就佩服有真能耐的人,那行,你们尽管问,如果能回答,我绝不藏着掖着。”

  七爷闻言笑道:“好,是个爽快的汉子,那我可就问了。杨兄弟,那个垫布上面的血,应该不是你的血吧。”

  杨力听到七爷居然上来就直接问到了这个问题,不由犹豫了一阵,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七爷见他迟疑,又是一笑,言道:“这个问题其实都不算是问题,是不是的,秦家找人去医院一验就知道了,你隐瞒这点,毫无意义。”

  杨力那边听了七爷的话,自己暗暗一想,觉得也对,于是也不再隐瞒,当即便回道:“确实不是我的血。”

  七爷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不是,幻术这法门虽然不是多么高深的法术,但那也是需要多少年的苦练才能功成的,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肯定没有这种能耐,所以这个血应该就是你背后那个人的,我不知道你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关心,不过看你如此袒护他,想必你们之间的关系匪浅吧。”

  七爷此番话一说完,那杨力就不再吭声,七爷见了他这般模样,脸上一笑,自顾自地又接着道:“我瞧你现在的这般模样,绝对不是一个遇事便惊慌失措之人,但是你刚刚才一看见自己的把戏露了馅,就急匆匆的回家,你又会是为了什么呢?要是依我来看,无非就是为了两件事,不是想收拾行李溜走,那就是去为你身后的人通风报信。”

  此时那杨力的脸色已然变了,全然没了之前的轻松之色,七爷又继续道:“所以我就在想,你若是想逃,肯定不会,因为杨兄弟你不是这种无胆的人,但你若是要去给你背后之人通风报信,咱们这行各家的规矩都一样,在家轮值的时候私人的电话都是上交了,不许使用的,所以你要是想找你身后的人通报消息,最快捷的方式只能是亲自跑去寻他,所以在这种情景之下你跑回家里又是要做什么呢?”

  待七爷说到此处,后面的话不用七爷再明言,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明白了七爷的言下之意,显然七爷是想说那杨力背后的人此时就在他的家中。

  这时就听秦木问那五叔:“杨力家中还有什么人?”

  五叔想了想,回道:“只有一个太爷,杨力的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杨力父亲也早逝了,母亲后来改嫁,他是跟着他太爷长大的,那老头儿今年已经九十多了,他们家是从山西迁过来的,杨力来家里之前我们已经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秦木闻言又问:“那他们家最近来了什么人没有?”

  五叔回道:“也没有,咱们家这事一出,咱们就撒人出去了,能接触到那串嘎巴拉的人都有人盯着,这个杨力也在盯梢范围内,可是根据回来报告的人说,他们家最近没有任何异常。”

  秦木听了直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把他的太爷爷带过来,顺便叫人把他家里给搜一遍,看看骨珠那串在不在。”

  杨力这时闻言立刻暴起,叫道:“祸不及家人,这可是江湖上的规矩,我太爷都九十多了,那么大岁数你们惊扰到他怎么办?天津秦家对付一个百岁老人家,这事传出去你们就不怕丢人了?”

  秦木冷哼一声:“现在你知道江湖规矩了?你吃里扒外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惦记什么江湖规矩?你做出这种事情之前就没为你太爷爷想一下?现在跟我装什么大孝子!”

  说着,秦木招呼了一声,从屋外进来几个人,秦木当即便吩咐他们去杨力家抓人搜屋,那几个人得了吩咐应了一声扭头就走,刚走到门口那就又被那秦木叫住了,就听秦木又多了一句:“对老人客气点,将他给请过来,不是让他们直接抓回来,你们明白没有?”

  那几个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便点了点头,疾步出了屋。

  待那几个人走了之后,屋里一时之间也没有人在吭声,杨力似乎对秦木方才对那群人最后的那句嘱咐很感激,虽然脸色依旧不善,但是明显对秦木的敌意减少了很多。

  七爷这时突然开口问道:“杨兄弟,敢问你们杨家可是和秦家有什么过节?”

  七爷这句话一问,在场所有的人全都望向了那杨力,而杨力那边被七爷这样一讲,明显神情也有些不自在了,显然是被七爷给说中了。

  七爷又道:“方才我听你所言,似乎对旧时候的秦家颇有怨念,但是你年纪轻轻的能和昔日的秦家有什么过节?因此我就猜测与秦家有过节的应该是你家长辈,你作为家族后人,自然视此为自己的世仇,这样一想,也就容易理解了。但是说起你家的长辈,尚存在世的也就是你太爷爷了,十之八九秦家与你们杨家的仇,就是你的太爷爷告诉你的,说不准他老人家还是此事的亲临者。所以无论如何,事情等你太爷爷来了,也就清楚了。”

  七爷说完又对着秦木道:“秦少爷你也不必担心了,我看你们家这事就是奔着寻仇而来的,而非是求财,所以那串骨珠还算安全,应该丢不了,不过你们秦杨两家究竟有什么恩怨,你可否知道?”

  秦木闻言望了秦家的几位老人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回道:“秦家很少在外面结仇,毕竟我们是做买卖的,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就算是有过节的人家里,也没有姓杨的。”

  说罢,秦木转头盯着杨力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力顿时笑了起来,言道:“秦少爷,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什么人,你不觉得太晚了嘛,你们家这秦家家主的位子坐了这么久,你怎么就不想一想这位子是应该你们来坐的嘛?”

  杨力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听出来了他这是话中有话,七爷和小六子也不由地多望了那杨力几眼,想不明白这姓杨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就是屋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了动静,秦木道了一声,外面的人就进到了屋中,七爷他们一看,发现正是方才秦木派去杨力家中带人的那群人。

  这群人前脚刚刚离开不足五分钟,自然是不可能已经从杨力家折回来了,除非这一大群人都是飞毛腿。

  于是秦木用略带一丝不开心的语气便问道:“怎么还没走,让你们快去快回,瞎磨蹭什么?”

  秦木话音刚落,那群人相互对视了几眼,犹犹豫豫地道:“人我们已经带回来了。”

  五叔在一旁闻言不由疑道:“不可能吧,我记得杨力的家在河东,你们这一去一回起码一两个小时,我看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群人中一个带头模样的人接话道:“我们刚才刚一出门,就在外面被一个老头儿叫住了,那老头儿问我们是不是秦家的人,我们说是,他说自己是杨力的曾祖,知道秦家正在找他,所以他就自己过来了。”

  这人的话一说完,莫说是秦木他们一群人,就连杨力都一脸惊诧,显然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七爷和小六子两人也眉头紧皱起来,越发地对杨力的这个太爷爷感到好奇了。

  秦木这时挥了挥手,让这群人将杨力的太爷爷给带进来,那群人刚出去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眉须皆白的老人家被搀扶着走进了屋。

  杨力一见到这位老者,当即就叫道:“太爷爷,你没事吧。”

  那老人对着杨力淡然一笑,将手一扬,示意自己一切都好,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桌旁,大咧咧地扯过一张椅子,坐到了秦木的对面。

  秦木看着那老头儿行动有些不便,瞥了那群带他进来的人一眼,后者赶忙做了一个手势,表明这老头腿脚上的毛病是他之前的老毛病,绝对不是他们动手打出来的。

  可是秦木刚将视线收了回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这白发老头却一扭头看了七爷和小六子一眼,开口道:“我弄得小把戏是你们两个人发现得么?”

  七爷闻言淡然一笑,回道:“老先生慧眼如炬,您设的幻术局,确实是在下侥幸看出来的。”

  那白发老头嗤笑一声,道:“什么慧眼如炬,老夫可不吃拍马屁这一套,秦家的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我还不清楚?库房这么多年规矩都不知道变通一下,一群人的脑子全都僵掉了。肯定是找了帮手才发现了不对劲。这一屋子的人,就你们两个是外人,他们找来的帮手不是你们还会是谁?”
  七爷闻言不由问道:“老先生,我听您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对秦家积怨很深,咱们明人就用不着说暗话了,我知道你拿走秦家的东西并不是为了求财,只是想给秦家一点苦头吃,但是事到如今,再这样下去不外乎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我作为一个外人,对于你们两家的恩怨其实不该多嘴,可是我还是想多说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您把东西拿出来还秦家,秦家也不会把您和您的曾孙送官,两家有什么仇怨也不妨说出来,日后还都是要在江湖上走动的,咱们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杨力的太爷爷听后哈哈大笑,言道:“老头子我隐姓埋名几十年,为的就是今天,就凭你几句话,就想当和事佬,小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就算是你的几位叔爷来了,他们也都没有这个面子。”

  七爷顿时惊愕道:“老先生,你知道我的来历?还认识我们家的几位老人?”

  杨力的太爷爷回道:“秦家遇见这种事还能请谁?还不是靠着祖上的那点面子才能求到你们家门上,我听你这口音你应该是北方这边的吧,你姓吕还是家里姓吕?”

  七爷这边一听这老头儿一句话就点破了自己的来历,甚是震惊,不由自主地又盯着那老头儿看了好半天,才迟疑地道:“秦家和我们家的事情老先生您也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秦家的事情你会这么了解?您当真是姓杨,是山西人?”

  然而杨力的太爷爷面对七爷的提问,只是自顾自地笑,全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七爷见了他这幅模样,沉着声音道:“您和秦家的老林也是故交吧?”

  七爷说的这个老林就是在秦木家里当了一辈子家仆的那个老林头,秦木他们丢失的那串嘎巴拉骨珠就是他临死前交给秦木的。七爷的这句话一说,还没等杨力的太爷爷回话,秦木却第一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见他盯着七爷颤着声音问道:“七爷,你这话什么意思,老林怎么会和杨力的太爷扯上关系?”

  七爷回道:“秦少爷,我之前说过了,幻术这东西和变戏法是一样的,得需要不停地演练,你们家丢的东西又不是西瓜白菜,处处都能见到,这串嘎巴拉我估计就算是你们秦家自己人,也有不少人没见过吧,那你就没有想过,杨家的这位老爷子,为什么会凭空用幻术变出这么一串骨珠呢,而且还和真东西几乎分毫不差,竟然瞒过了你们这么多人?光凭这一点,秦少爷你觉得杨家的这位太爷会对你家的那串骨珠陌生嘛?”

  秦木闻言问道:“七爷,您的意思是说这串骨珠他之前是见过的?”

  七爷摇头道:“秦少爷,我的话你还是没能明白,想要变好幻术,可不是随便看几眼就能行的,施术者必须要对自己想要幻化出来的东西十分了解才行的,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杨家的太爷不仅和你们家的老林相熟,而且那串嘎巴拉还是他经常把玩之物,只有这样,他才能靠着那么一点血,就幻化出那串嘎巴拉,而且还能成功地骗过了你们所有人。”

  七爷话说到此处,那五叔在一旁就叫了起来:“七爷您是说老林他也是秦家的内鬼?这事是他和杨家一起下得套?”

  “胡说八道,老林怎么会作出这种事!”五叔那边话音刚落,秦木便勃然大怒。

  或许七爷和小六子不太清楚,但是秦家人却没有不知道的,秦木的父亲死得早,他自小是跟着他爷爷一起生活的,可是秦木的爷爷是家主,每天事务繁多,时不时地还需要天南地北去各地鬼市议事,因此那个林老头儿才是亲手将秦木带大的人。

  正如前文所说,林老头对于秦木来说,那就是半个亲人,因为毕竟两个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若真要是只论感情,说不准秦木对的老林的感情比对自己的亲爷爷还要深上几分。因此七爷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这老林暗地里也背叛秦家,这让他怎么能够对此坦然处之呢?

  可是就在秦木恼怒之际,那杨力的太爷爷却忽地一笑,言道:“林虎他错了一辈子,不过总算是做对了这一件事。”林虎就是秦家那个林老头的名讳。

  待到此时,那秦木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冲着杨力的太爷爷便叫道:“你究竟是谁?和我们秦家到底有什么恩怨?”

  杨力的太爷爷闻言一笑,反问道:“秦少爷,老林是怎么来得秦家,不知道你爷爷是怎么和你说的?”

  秦木语气不善地回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和他很熟嘛?难道他没告诉过你?”

  杨力的太爷爷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你想不想知道老林当年到底是怎么来得秦家?我不是说你爷爷编的那个故事,我说的是老林真实的来历。”

  秦木顿时就不说话了,因为隐约之间,他似乎猜到了杨力太爷爷的身份,只是这个猜测太过离奇,他自己并没有丝毫的证据,而这个老头子的语气也却不像是在说谎,秦木只是有一个感觉,在暗处,一张早已结好的大网正朝向自己展开。

  这时就听杨力的太爷爷缓缓地道:“当年林虎在鬼市上卖命葬母,确实是真事。只是买下他性命的人,并不是秦家的老太爷,而是我。”

  杨力的太爷爷这边刚刚言毕,五叔那里就发出一声惊呼:“您是老三爷!对,我记起来!您就是老三爷!”

  七爷闻言,眉头一皱,一时没想到秦家的老三爷是什么,而一直沉默不言的小六子此时在他身后,低声耳语了一句道:“瘸腿花狸。”

  经自己的徒弟这么一提醒,七爷这才想起来,秦家的老三爷不就是之前秦木提过一嘴,那位喝醉了酒去库房闹事,弄坏了库房的闸门,因此被当时秦家的太爷用棍子砸断一条腿的秦家老三嘛?这个“瘸腿花狸”就是昔日天津城的纨绔们送给他的绰号。

  七爷立时就琢磨过来了,难怪方才他一见这个杨老头,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秦三爷,心里隐隐地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这秦三爷拖着一条残腿,可不就是传闻中那位秦家老三的模样嘛?只是眼前的“杨老头”和传闻中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飞鹰走犬的秦三爷相差太过悬殊,所以七爷他也一时半会没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五叔这句话一说,屋内的秦家人立马就炸了,年纪轻一些的一时也没弄明白,五叔说得老三爷是谁,可是稍微年长点的哪有不知道当年秦家老三大闹库房的事迹?立马秦家几个年纪大,辈分高的老人也都认出了秦三爷,一个个全都眼圈泛红,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去,给这位秦三爷施礼问安。

  七爷在一旁看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虽说江湖上历来就是一个论资历,排辈分的世界,处处有礼数,样样有规矩,可是这秦三爷在传闻之中,就是一块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就算他在秦家的辈分高,也不会有多少人真心服他。

  可是眼前的场景,却分明告诉七爷,这秦三爷昔日在秦家是深受众人敬重之人,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为什么又会作出大闹库房的丑事出来?而且,最为关键的事情是,这些年里,秦三爷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秦家人怎么会一丁点他的下落都没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听五叔对秦三爷道:“老三爷,那串珠子真的是被您拿走的?您怎么会江湖上的这种邪法术门?”

  那秦三爷回道:“我也好歹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头了,当年在天津城也算是小有一番名气,想学几招这种法术,还怕找不到人教嚒?再说我又不需要多精通,我只要学会变那串骨珠就成了,三四十年的功夫,我就算再蠢再不成材,这变骨珠的小把戏总是能学会的。”

  五叔闻言不由又问:“老三爷,你知不知道就是这串骨珠,那把秦家可给害惨了,现今就因为这串珠子,秦家都已经快要倒了,您好歹也是秦家的人,干嘛要干这种事,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嘛?”

  秦三爷顿时哈哈一笑,言道:“秦家人,秦家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自家人?小五儿,当年我出事那会儿,你年纪小,你不知道我不怪你,但是九儿,祥子,六儿刚,三叔当年出事的时候,你们几个也都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你们凭良心说一句话,我被当成过自家人么?”

  秦三爷这话音一落,就看到屋内被他望着的那几个老人全都垂下了头,没有一个人敢去接秦三爷的这个话头儿。

  秦三爷见几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再多去理会,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天底下哪有会随便寻了个借口就亲手打断自家孩子腿的长辈?什么自家人,我只怕是连秦家的猫儿狗儿的都不如。”

  秦木这时终于缓过了神儿,就听他对秦三爷质疑道:“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呼您一声三太爷,不过家里的规矩,家主不能随着辈分叫,所以我也就跟着叫您一声三爷好了。”

  说着话,就见秦木话锋一转道:“三爷,当年你在家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三爷我是肯定没有见过的,但是三爷您的事迹我却是从小就听说过的,要说您腿上落下的残疾,什么缘由大家都清楚,作为小辈的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您那可是咎由自取,这事你可怪不到秦家头上吧。”

  哪知秦木的话刚一出口,秦三爷那边就哈哈大笑起来,就见他往屋中的一个秦家老人身上一指,道:“祥子,当年库房那事,你亲眼看见的,那天轮值库房的还是你父亲,你来给秦家现在的家主讲讲,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咎由自取这个词我担不担得起。”

  那个被秦三爷称为祥子的老人,看那样子岁数差不多也有八十多了,他被秦三爷这么一句话问得是哑口无言,半天都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秦三爷见到他的这幅样子,轻叹一口气,道:“假话说得多了,就连亲历者都觉得那假话要变成真的了,估计你也觉得这事有些难以启齿吧,毕竟这是秦家做下的丑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上都知道秦家有个荒唐三爷,但却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当年的事情了,不妨事,我反正已经不是秦家的人,这事放着让我来讲好了,秦少爷,你可听仔细了,这里面可还有你爷爷的事情呢。”言毕,秦三爷就缓缓地对众人讲述起当年的旧事来。

  原来秦三爷虽然在家里是排行老三,但他上面的两个都是姐姐,所以秦三爷真要讲起来应该算是秦家的长子。在江湖之上,虽然没有皇家王族的那些规矩,但是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家族里面的长子长孙,拥有着超然的地位与重视。皇家王族的长子长孙是可以称为储君和继承爵位,而江湖上的大家门里,长子长孙往往就是从小被作为未来的家主而来培养的。

  可是在秦家,秦家的这位长孙秦三爷,却没有人将他当成未来的家主而看,在他小时候甚至都是跟着下人们在灶房里面吃饭的,连同秦家长辈同桌用餐的地位都没有。

  这倒不是因为秦三爷自小便不讨家里长辈的喜欢,他反倒是秦家那一代孩子之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在私塾里面读书认字,没有一个孩子能比得上秦三爷。

  秦三爷之所以在家中如此被怠慢,全然是因为他的出身。秦三爷的父亲虽然当年是秦家长房的独子,但是他的母亲却是当年天津烟花之所的一名娼妓。秦三爷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不太成器,整日在天津城的妓院厮混。

  后来秦三爷的父亲就爱上了他的母亲,随后便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大家门的少爷和一个烟花女子相知相爱,自然会遭受到来自世俗和家族的压力。只不过现实并非是电视剧,在激情过后,彻底冷静下来的秦家大少爷,自然也明白自己和一个娼妓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于是一场负心汉与痴情女的戏码又上演了,最后秦三爷的父亲回家和家里安排的女子结了婚,而暗地里已经身怀有孕的秦三爷的母亲,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将秦三爷给生了下来,但是在生产的过程中,她却遭遇了大出血,那个时候女人生孩子要是大出血,基本就没救了,秦三爷的母亲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于是临死前就托人将秦三爷送到秦家,因为在她看来,无论如何秦三爷都是秦家的骨血,秦家断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

  但是在一个看重面子,又讲规矩的江湖大家门里,一个未婚先育而出,母亲又是一个妓女,这样的一个孩子的境遇会如何,不必多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好在秦三爷自小争气,书读得好,为人仗义,江湖上的事也都能吃得开,渐渐地,天津城都知道秦家有一位三爷,对于这位三爷的出身也就没多少人在意了。

  后来在秦家里面也出现了分歧,一派人觉得虽然秦三爷出身不佳,但是英雄不问出处,未来家主的位子应当由秦三爷来坐,而另外一派却觉得秦三爷最多也就能坐一个长老的位子,家主是万万做不得的,让一个妓女的孩子当家主,这种事传到江湖上,以后秦家岂不成了全天津的笑柄?

  这两派人的说辞都各有道理,但是不希望秦三爷做家主的人,却始终没能在秦家上下找出一个有能力来坐这家主之位的人,因此一直以来反倒是支持秦三爷那一派人占了上风。

  可是在这种情景之下,秦家当时的家主,也就是秦三爷他们的爷爷,始终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任何意见,而秦家里面的两派人马因为家主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因此闹得更凶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在外面喝酒的秦家老五,也就是秦木的爷爷,酒后在秦家的库房闹事,秦家的太爷来了之后,不问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断了秦三爷的腿,责怪他身为长兄,没有能尽到教育好弟弟的责任。

  秦家太爷的这一棍子,终结了秦家两派人关于未来家主人选的争吵。因为江湖上最重脸面,各家选出来的家主不仅本事要过得去,撑得起场子,而且相貌等方面也得是上上之选,太矮太丑得都做不成家主,更别说是身带残疾的了,因此秦三爷的那一条断腿,已经算是彻底宣告他无缘于秦家的家主之位了。

  事后,秦家的太爷亲手将打断了秦三爷腿的那根棍子交到了秦木爷爷的手上,自此秦家人也终于明白了秦老太爷心里未来秦家家主的人选。虽说秦老五做事有些马虎,欠缺稳重,但他终究还是年轻,只要日后好好调教着,也不一定担不起秦家家主的这个位子。

  更何况秦老太爷,因为秦老五的过错,而去严惩了秦三爷,再糊涂的人也都看出来秦老太爷要扶秦老五上位的那份决心了,为了帮秦老五扫清障碍,这老头子都不惜下重手打残亲孙子,在如此的情景之下,自然不会有人去和触秦家家主的这个霉头,去为秦三爷这么一个已经废掉的人说句公道话了。

  后来秦老五去外地收货,遭遇了土匪,土匪让人带了信回去,索要一大笔赎金,不然就要撕票。当时正值抗战,日本人陈兵关外,随时都有可能会入侵中原,天津城里面也满是逃避战乱的难民,在这种情景下,官府肯定是没有什么心思去管你一个江湖人的绑票案的,所以这事只能靠秦家的人自己去解决。

  然而秦家虽然是江湖人,可家里全都是做生意的买卖人,很多人连枪都没摸过。虽然秦家的护院壮丁里面有不少身上带功夫,甚至当过兵打过仗的人,但总归秦家是要派一个人带着人去和土匪碰头的。

  可是秦家的人一商量起要由谁带队去与土匪见面时,一大群人全都在互相推诿,议论了大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来接这个活儿。最后还是秦三爷承下了这个担子,他带着钱和五六个人,连夜就往土匪的山头赶,而那五六个人里面就有老林。

  结果等到秦三爷带着人一到,那群土匪却临时又加了赎金的价码,这一下子秦家人也没了办法,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秦家人提出要以秦三爷代替秦老五为人质,等着秦家人将剩余的钱派人带过来,再将秦三爷给赎回去。

  土匪那边也有些忌惮,如果自己真的逼迫太近,秦家人那边会铤而走险,和他们来硬的,加上秦三爷在天津又颇有几分名气,土匪又对秦家里面的事不是十分清楚,于是他们也就同意了秦家换人的这个要求。

  但是秦家的人这一走却一去不复返,秦三爷知道自己这是被家里给舍弃了,原本以为自己这回是活命无望,却没想到那伙儿土匪出于秦三爷在江湖上的名头,起了拉他入伙的念头。秦三爷心知这是现今他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于是几乎想都没想,他就答应了土匪的要求,上山落草也成了一个土匪。

  后来日本人打进了山海关,政府摒弃前嫌,要团结一切武装力量抗日,秦三爷他们这伙土匪就被招了安,秦三爷他们跟日本人打了几仗,人死得也差不多了,秦三爷一看这情景,知道自己是被当成炮灰,于是不想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秦三爷,瞅了一个机会就当了逃兵。

  几年之后,秦三爷流落到了山西,彻底扎下了根,回想起自己这半辈子,他不由地在心中渐渐滋生出了怨念,觉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全都是秦家的过错,于是如何报复秦家就成了他心心念念的目标。

  秦三爷昔日的旧事说到了此时,七爷和小六子也算隐约明白过来了,为何秦家人要隐瞒自己家族的这段历史,依照秦三爷之言,秦家人做的事情确实有些不太地道,只是这种事情在过去的大宅门里面有几个没有的,全部都家丑不外扬,在家门里面就给隐瞒下来了。

  因此对于秦家人的这些种种表现,七爷他们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为什么老林明明是秦三爷买回来的,后来买他回来的人却变成了秦老五,年轻有为,家族之光的秦三爷在后人嘴里却成了一个整日溜猫斗狗的不肖子孙,而醉酒大闹秦家库房的人,也从秦老五变成了秦三爷。

  这些还真的正如秦三爷之前所言,谎话说多了,也就变成了真,这回要不是秦三爷出来强插了这么一杠子,等到秦家五叔这批人去世了,这秦三爷当年被编出来的浪荡名声也就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秦三爷这时又接着道:“老林是我当年亲手从鬼市上买回来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将他当做下人来看,可是他却一直把我当做救命恩人。秦家的这些破事他也很清楚,当时库房的事情一出,他就知道我在秦家已经待不下去了,私下里他找过我好几次,说他是我救回来的,他只认我,不认什么秦家,他要跟着我离开秦家,天下这么大,我们总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秦木听到此时,不住地摇着脑袋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可是秦木嘴上虽然说着不信,但他的语气却很是苍白无力,显然在他心里已经明白秦三爷所言并不虚假,只是林老头在他心中地位甚重,霎时间被秦三爷这一道出了真相,他在情感上一时半会还很难接受。

  然而秦三爷那边却丝毫没有顾忌秦木,自顾自地又继续道:“只可惜我那时候还觉得秦家是容得下我的,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不想当我做家主而已,我老老实实地在秦家待着,总不会碍到谁。可是我还是想得太轻松了,一个差一点当了家主的人,又被打断了腿,就算你没有想报复的心,人家始终也是要防着你的,怎么会容忍你一直在他们身边转悠呢。”

  说这话秦三爷望向了一旁的小六子,继而开口言道:“小子,刚才是你说的老头子当年那个雅号‘瘸腿花狸’吧?”

  小六子万没想到自己与七爷低声耳语的一句话,隔着这么远居然还能被那个秦三爷还能听到,可见这老头子的耳力着实超凡,半点都没有像他这个年纪的那些老人耳聋眼花的样子。

  小六子这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老三爷,是我说的,您别介意,我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只是之前听人说过一次,忍不住就随口重复了一遍。”

  秦三爷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这边没那么多穷讲究,什么张三李四,不就一个称呼嘛,叫啥不都一样,当年我落草,舍了秦姓,改姓杨,山里的那群土匪还有人劝我,说是祖宗的姓不能丢,他们知道什么,这天底下这么多姓氏,我还真的就是除了秦,姓啥都行。不过也好在我改姓了杨,秦家只知道这山里面多了一个姓杨的土匪,却不知道秦家老三还活着,不然指不定又要想出什么阴招把我往死里整呢。”
  说着话,秦三爷话锋一转,对着七爷和小六子道:“我这‘瘸腿花狸’的雅号,你们也都知道,那是我当年被打断了腿才得来的,瘸腿自然是说我的这条残腿,花狸的花,那是说老头子我当年还算有几分模样,身量长相上面还算过得去,可是狸这个字你们可知道是怎么来得嘛?”

  七爷他们闻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那秦三爷又笑了两声,接着道:“当年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个一个绰号,不过是江湖朋友闲时无聊,随便叫的,并不用当真。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出事的时候,天津城的影院正在放一个新戏,叫做《狸猫换太子》,讲的就是用狸猫换了真太子的故事,这故事你们肯定都听过,秦老五他自然就是秦家的太子,所以你们猜狸猫是谁?我这瘸腿花狸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秦三爷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道:“戏本里面换太子的狸猫可是死的,我这么一个秦家的狸猫又怎么会让我活下去呢,这道理旁人都看的明明白白,只可惜我自己却明白的太晚了。”

  秦三爷同众人道,他断腿之后,遇见过几次意外,不过好在他运气好,身边的人保护得及时,都是有惊无险,起初秦三爷也没有多想,毕竟在那个年月混江湖的,刀光剑影得在所难免,然而他事后派人去一查,却发现这些来袭击他的人全都来去无踪,压根就没有什么来路。

  这个时候秦三爷才明白过来,只怕想要他命的人就在秦家这个宅门里头,八成就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秦三爷也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这样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有好运用完的时候,迟早会着了道。可是自己若是要跑,也逃不过秦家这满天津城的耳目,只怕是自己前脚刚出秦家的大门,后脚就有人追上来了。

  就在秦三爷苦思应该如何从秦家脱身之时,秦老五收货归来被土匪劫了的消息传了回来,秦三爷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便主动请缨,带着人马去和土匪交涉,要赎回秦老五。私下里,秦三爷找到了老林,将自己的打算告知给了老林。

  老林一听秦三爷这边终于开了窍,很是高兴,连忙说自己要跟着秦三爷一起离开。可是秦三爷却阻止了老林,他对老林说,自己和秦家的这笔账,是一定要清算的,不过现在的秦家家大业大,自己很难动摇其根基,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和秦家的恩怨他早晚是要清算的,不过在这之前,在秦家里面他需要埋下一颗钉子,这么多人里他只相信老林,所以秦三爷就让老林留在秦家做自己的内应。

  后来秦三爷带人上了山,在和土匪的交涉过程中,果然秦三爷几句话之间,就让土匪上了套,随后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下去,顺理成章地土匪就和秦家又多要了一笔赎金。依照江湖的规矩,交了赎金就得放人,临时多要点钱也不是不行,但是之前的人你得放了。所以秦老五是死里逃生,而秦三爷作为带队的,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肉票。

  秦老五和老林他们回到天津之后,果然不出秦三爷所料,秦家人闭口不提再派人去赎人的事,偌大的一个秦家仿佛是全都忘记了秦三爷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一般。老林依照秦三爷的安排,在秦家也静了下来,在一待就是几十年。

  后来老林告诉秦三爷,当初他在秦家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想起秦三爷来,不知道他是否从土匪的手上逃下了性命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在秦家待着的目的又何在,如果秦三爷早就已经死了,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

  老林就在这种忐忑和无望中过了好些年,因为他是秦三爷带进家的,所以在秦家也一直不受什么重视,一身本事只能窝在宅门里面做些打扫搬抬的杂活儿,这个情景一直到秦木出生,才彻底被改变。

  当时秦家的家主,也就是已经从秦老五变成了秦五爷的秦木的爷爷,每天的事务十分繁忙,秦木的父母也几乎从不着家,所以秦家就想找一个靠得住的人负责看管年幼的秦木。而秦五爷又觉得男孩子就应该跟着男人跑,天天泡在女人堆里,十之八九就会变成贾宝玉那样没有一丝阳刚之气的废物,所以千选万选,秦五爷就选中了学过武,打过仗的老林来看管秦木。

  老林一开始其实心里也很不乐意,心想自己英雄了半辈子,在秦家做个杂役也就罢了,现在却又让他来给孩子当保姆,这哪里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干的活?可是老林尽管心中十二分的不乐意,但一想到秦三爷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个担子给接下来了。

  随后的几年里,老林和秦木老少两个,感情越来越深,老林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他渐渐地就将秦木当成了自己的骨血,而秦木那边也是,从来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往主仆那方面去想,在心里已然是把老林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但是好景不长,消失多年的秦三爷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了老林面前,而老林早就已经忘记这茬了,看到秦三爷时,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秦三爷带给了老林一串嘎巴拉骨珠,秦三爷的这串珠子是当年他做土匪的时候,打劫以为过路的富商得来的,旁的土匪只知道金银珠宝,谁都看不上这么一串骨头珠子,但是秦三爷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串骨珠的珍贵,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便将这串嘎巴拉藏了起来。同时,秦三爷心里面也借着这串骨珠,慢慢浮现出来了一个复仇秦家的计划。

  秦三爷对众人说,他起初刚刚和老林接触的时候,将自己的打算一说,老林其实还是对此有些抵触的,秦三爷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老林已经对秦木有了感情,不想让秦木年纪轻轻的就变得家破人亡。

  面对老林心理上的变化,秦三爷并没有在意,毕竟时间处久了,有了感情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自己这边计划虽然有了,但依旧是需要一个时机,一定要力保自己一击即中,不能让秦家有任何反击之力,不然秦家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但让秦家倒出手来,那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一番苦心可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秦三爷一直也不怎么着急,更没有把老林逼迫得太紧,他一直在静候机会,等待秦家露出自己致命破绽的那一刻。在这期间秦三爷也没歇着,他依照秦家选人的标准,在山西那边物色了一个孤儿,收养到了自己名下,两人以爷孙相称,秦三爷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传授给了那个孩子,连同自己对秦家的仇恨。

  这个孩子就是杨力。

  杨力自小被秦三爷用仇恨教育着,长大了以后,他对秦家自然就十分仇视,怀着很深的敌意。在老林的帮助下,杨力很自然地就进到了秦家,没几年就搭上了库房的差事,至此秦三爷在秦家埋下的第二颗钉子也顺利就位了。

  七爷听到这里,看到秦家人已经全都没有了声响,不由开口问秦三爷道:“所以你就一直蛰伏到了今天?发现秦家有难,就故意让老林抛出骨珠,然后又到江湖上散布消息,把花大价钱的卖家给引来,随后又让杨力掉包骨珠,换了垫布?”

  秦三爷闻言点头道:“差不多吧,原本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因为秦家之前库房都是用铜网箱的,四面透风,我的小把戏撑不了多久,只要稍微耽搁一会儿就要露馅,但是没想到现今秦家换成了不透风的玻璃箱,还要放在库房抽屉中避光保存着,这不就是老天在帮我嘛?”

  秦三爷说到这时,轻叹一声:“不过这也不是我遇见的第一次机会了,那年秦家在杭州打眼收了假货,差一点就把家底折腾进去,这事你们记得嘛?”话音一落,秦三爷就扭头望向了秦家众人。

  随即几个秦家人点头称记得,说那次全靠秦五爷用尽了江湖上的关系,才让秦家化险为夷,但也就是从那次起,伤到了元气秦家才渐渐开始走起了下坡路,往日的威风已然不复存在。

  秦三爷笑道:“如果那次我这手段用上了,道上哪还有现在秦家的什么事情?不过也是那次才让我彻底明白了老林心里的真实想法,他总是对我说时机还不成熟,推三阻四地,不肯配合我的计划,我知道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老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汉子了,心里有了牵挂,自然也就刚强不起来了。但是我又不能太过强逼他,万一他恼羞成怒,去和秦家告了密,我的计划不仅要泡汤,杨力的处境也就危险了。”

  秦三爷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秦木一眼,又继续道:“可是秦家现在就像是一艘巨船,外面看着挺威风,可是里子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船沉是早晚的事,这次机会没了,下次总还是会有机会的。可是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等不了几年了,所以再遇到机会,我是一定不能错过的,不管前面挡路的人是谁。”

  秦木听着秦三爷的话,隐约明白过来,当即站起了起来,盯着秦三爷道:“你把老林怎么了?老林突然病重,他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秦三爷闻言冷冷一笑,回道:“我怕你们是都忘记老林的命是我买回来的吧,他既然不想帮我,那我就收回他的命,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没什么好讲的。”

  秦木这时脸色铁青,颤着声音问道:“老林是你杀得?”

  秦三爷嗤笑一声,道:“老林是死在医院里的,要是我杀的人,警察遭找上门来了,秦少爷,我知道你和老林感情深,但是你也不能随口冤枉人啊。”

  秦木怒道:“那老林是怎么死的?这事你肯定脱不了干系。”

  秦三爷道:“老林他是自我了断的,他们学武的人都有什么经脉,我约莫着老林是把自己的经脉断掉了,然后身上的器官就会慢慢衰竭,原本他的岁数就已经到了,按照他这个年纪老死了也很正常,所以医院也不会查得那么仔细。不过你要是说是我逼迫老林去死的,那这话也说得太重了点,我只是让老林履行当年鬼市上的承诺,他的命由我来支配而已。所以他的死也是他自愿的,不然的话估计他活着也没脸见你了。”

  说着话,秦三爷伸手往秦木身上一指,随后又道:“也许对于老林,死亡才是他最好的解脱,既不用担心失信与我,又不用怕自己对不起秦家,这新旧两主之间的恩怨,原本他就不应该跟着掺和进来。”

  秦木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林临死前将骨珠交给自己的时候,还千叮万嘱说这时秦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卖掉这串东西。秦木起初还以为那是老林再念旧,想让自己保存这么一个念想,但是现在秦木才弄清楚,那原来就是老林变相地在暗示自己,是他给秦家最后的一次警告,只可惜自己这边被秦家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全然没有将老林的话往在心里去,结果就这样,秦木彻底将秦家带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胡同。

  七爷这时突然问道:“秦家南京的麻烦也是你搞得吧,那串骨珠也肯定是你牵线寻来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老林这一病,南京就出了事,骨珠刚现身,就有人家会出高价要收,还特意要放在秦家过几夜,好像之前就知道这串珠子被秦家手上会丢一样。”

  秦三爷闻言也没正面回话,只是轻声笑着道:“老头子大半辈子都混在江湖里,朋友总是有一些的,秦家这么多年,也肯定不止我这么一个仇家,不管怎样,都是秦家咎由自取,有句话不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嘛,秦家其实就是死在自己手上的。”

  七爷听了摇头道:“老三爷,你和秦家的恩怨我不想多说,江湖上这种事太多了,各有各的道理,外人也说不明白,而你和老林之间,那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卖命买命那都是旧时候常有的事情,现在虽说新社会政府不允许了,但咱们都是那个时候过来的,你们还依照那时候的规矩办,只要你们自己乐意,外人依旧没啥资格说三道四,但是我今天只和你理论一件事,那就是杨力。”

  秦三爷闻言问道:“杨力怎么了?”

  七爷望了桌子另外一头的杨力一眼,道:“原本我还奇怪,也没听说你成过亲,你这孙子又是从哪来的?后来你才自己说,杨力是你自小收养的孤儿。你出生的秦家,遭遇那么多的逼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有所醒悟,但是你为了报仇,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拖了进来,他这一生就因为你的私怨而改变,你所做打的事情,难道和秦家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嘛?古人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死了,秦家也倒了,杨力他自己在这个世上又要怎么活下去?原本应该是他学习长见识的年纪,都被你用秦家的仇恨给填满了,没有了秦家,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七爷的一番话当即说得秦三爷哑口无言,七爷望着沉默不语的秦三爷,继而又道:“你说老林是感情用事,忘记了江湖道义,可是他最终还不是帮你给秦家下了套?你没有感情用事,你把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送进仇家的门里,一心只为复仇,却没有为这孩子未来的出路多想一下,难道你对杨力就没有一丝感情嘛?感情用事这词究竟是好还是坏?仇恨,承诺,道义,还有秦家老太爷,为了那所谓的家主正统之位,打断孙子的腿,甚至想方设法地想要夺走孙子的性命,更要让孙子去赴死,这些事情难道真的就比人的感情要重要嘛?人若是没了感情,和那些走兽飞禽又有什么区别?老三爷,您这一辈子都想着要如何复仇,但是到最后你却变成了与你仇家一样的那种人,你真的觉得是自己赢了嘛?”

  秦三爷这时沉声回道:“我没赢,难道是秦家赢了不成?”

  七爷道:“你们都没赢,全都是输家,不过最大的输家还是他们年轻人,一个活了几十年,却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里,一个却是一直生活在仇恨里,离开了这段恩怨,都找不到自己的生活方向。这就是你们想给下一代人的生活吗?谎言和仇恨?”

  七爷一席话顿时说得屋中鸦雀无声,好半天秦三爷那边才缓缓地道:“我只是不甘心,我并没有想做什么秦家的家主,我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我那么努力只是想向秦家证明自己,而且当时我已经想要离开秦家了,再也不会回来,为什么还要打断我的腿,让我成为一个废人。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选择,我都要走了还不肯放过我嘛?”

  秦三爷这番话说得七爷一头雾水,秦木那边更是疑惑,全然不知道秦三爷说的这话是什么来历,可是一旁已经沉默了许久的五叔却开口言到:“老三爷,您是说当年你和那个日本女人的事?”

  秦三爷听了五叔这话,立即愣在当场,半晌才对五叔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叔苦着脸回道:“老三爷,这事当年我并不知道,是很多年前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喝醉了酒,无意之中才说漏了嘴的。您也不想想,当年咱们秦家在天津那是多大的势力,就算是你再小心谨慎,可是能有什么事瞒得过咱们秦家的耳目?”

  原来当年秦三爷在一家日本人在天津开的居酒屋里结识了一个日本女人,那个女的父母很早就死在了远东战场上了,她从小就是跟着婶婶在中国长大的。那时候日本女性在家中的地位很低,更别提她这么一个外来者,每天除了在居酒屋中做杂役,几乎就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

  秦三爷和这个日本女人相似的生活境遇,很快就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情愫。两人相约要一起离开天津,到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生活,可是就是这个节骨眼上,秦家的库房出了事,秦三爷的腿被打断了,在家中休养了一个多月,等他能够再次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那个日本女人已经被家里送回日本和人成亲去了。

  秦三爷一直以来,其实对自己的残腿并不十分挂怀,对于秦家的家主之位,他更是没有任何不舍之情。他之所以愤怒,就是因为明明自己可以拥有一段美好的感情与生活,能够一切从头开始,却全都被秦家太爷的棍子给毁掉了,错失了自己一生所爱的他,也因此终生未娶。

  可是五叔这个时候却对秦三爷道:“老三爷,你不要错怪了老太爷,你想想,当年要不是老太爷点头,你怎么可能接触得到咱们秦家那些最要紧的生意?也许在您小时候,家里面确实对你不怎么看重,可是这么多年来,你早就证明了自己,你其实早就是老太爷心中的能够坐秦家这个家主之位的人了。但是你错就错在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了一起,而且那个女人还是一个日本人,你想想,老太爷要是不出手阻止,我们秦家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得下去呢?”

  听了五叔这番话,在场的众人也全都明白过来,而且看屋里秦家那几位老人的神情,显然对此他们也是知晓的,毕竟这事也算是秦家的大事了,过去那么多年,他们的长辈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口风流露出来的,所以这事说起来,也算是秦家里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了。

  当年那个时候,中日两国正处于交战的状况之下,东三省早就被日本人占去了,华北也随时都有被入侵的可能,乱世之中,普通百姓的所谓的爱国之心和民粹精神,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的,全国各地都有冲击普通日本人的住所和抵制日货活动的事情的发生。

  如果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你还无法理解那种环境,那你就回想一下前几年,反日游行中,打砸国人汽车与对同胞大打出手的那些人就明白了,在那么一种状态之下,很多人都会丧失理性,为了一个在他们心中崇高的伟大目标,也就是所谓的爱国精神,这些人就会做出很多平日里自己不敢去做的事情,泯灭良知,倒行逆施。

  更何况这些人里还有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随着众人打砸抢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平时的不满,更是会煽风点火,躲在人群后面肆意鼓动,若是事态变的愈发不可控与恶化,这群人便会愈加得亢奋。说白了国家前途,民族大义这些事情,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是想混在人群里面,打着爱国的幌子,聚众行恶,一饱私欲而已。

  此时无需旁人再多赘言,七爷他们也都明白了,在当时那样的一个年代里,秦家未来的家主若是娶了一个敌国的女人,那在江湖上秦家的名声可算是彻底毁了,而且秦家这么多年,树敌在所难免,很难保证不会有人借着这个由头,来对付秦家,别的先不提,光是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秦家给淹死了。

  因此秦三爷的家主之位铁定是坐不成了,而他与那个日本女人之间的事,也注定是不能被秦家所接受的。五叔这时又告诉秦三爷,说是在他腿断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是秦老太爷派人找到了那家日本人,他们塞给了那家日本人一笔钱,让他们将那个日本女人弄回了日本,以防秦三爷伤好了之后,又要和这个日本女人产生什么牵连。

  此事至始至终,秦老太爷都没有问过秦三爷一声,问他能不能和那个日本女人断了联系,因为秦家的老太爷对于秦三爷的性子太过了解了,这种事情如果直接对他问出口,势必会掀起一场轩辕大波,指不定秦三爷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秦家老太爷这些事全都是背着秦三爷做的,秦家里也是知者甚少,而秦三爷自己也是直到今天才从五叔的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秦三爷听了五叔的话,半晌没有缓过神来,好久他才沉声道:“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好,很好,这么多年来,我日思夜想的复仇,竟然全都是我自己给想岔了。”

  突然之间,秦三爷又反问道:“那么为什么从那之后,我三番两次地遭遇到危险,难道不是秦家想置我于死地嘛?”

  五叔回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听我父亲曾经说过一嘴,他说这些事情确实都是秦老太爷安排的,但是他只是想逼你走,并不是真想杀你。”

  秦三爷奇道:“为什么要逼我走?我安下心在秦家做活儿,秦家也容不下我了吗?”

  五叔道:“老三爷,这事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明白,不过这些年我见得多,电视剧啥的我也看了不少,秦老太爷当年这个做法我倒是也能理解了。”

  秦三爷闻言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五叔回道:“老三爷,你看看电视上演的那些,老皇帝的几个儿子争皇位,一个争到了,剩下的几个皇子哪有能落个好下场的?就算他们安心做他们的王爷了,可是总有别有用心的人会拿着他们做文章,再说,他们不想再抢位子,他们的儿子孙子呢?早晚还是要乱的,所以还是杀掉了,一了百了才最放心。”

  五叔说完,轻叹一声,望着秦三爷又继续道:“老三爷,您现在明白了嘛?老太爷知道你也许压根就对秦家家主的这个位子没有任何觊觎之心,但是他担心会有别人利用你而搞乱秦家,你的存在对于秦家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他在的时候或许还能镇得住,可是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呢?你也知道当年在秦家暗中追随你的人可不止老林一个人啊。所以将你逐出秦家,才是最安心的法子。”

  说着话,五叔笑了几声,叹着气道:“当年秦家在天津有多大的势力,老三爷你是过来人,你应该清楚。所以就凭当年的秦家,如果真的想要杀你,你觉得你有那个能力可以三番五次地逃得性命嘛?其实老太爷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杀掉你的意思,他只是想逼你自己离开秦家而已,毕竟他打断你一条腿,江湖上已经有诸多流言了,他若是在这个时候再赶你出秦家,只怕道上会说秦家的闲话。因此由你自己自觉地离开,那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谁曾想,老三爷你认死理,无论如何都不走,你说这让老太爷该如何是好?”

  秦三爷听到此处,无奈地笑了笑:“原来当年老太爷已经将我离开秦家的门都敞开了,亏我还思前想后的,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怪当年秦家的名头太盛,大家做事总是要有所顾虑的。”

  五叔道:“老三爷,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其实就是阴差阳错,不然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秦三爷不由问道:“后面的事?”

  五叔笑道:“老三爷,刚才咱们也都说了,秦家当年在天津的势力很大,你觉得真有哪家山贼会那么不长眼,来打咱们秦家的主意嘛?”

  秦三爷顿时惊道:“难道那伙土匪也是老太爷安排的?”

  五叔点头道:“当年咱们秦家也不是家主一个人说得算,你之前闹得那些事情,很多人已经对老太爷有些不满了,觉得他是对自己的孙子太留情分,原本留下秦三爷的一条命,家里已经有人对此颇有微词,现今几次三番的给您下套,想逼走您,可是您却还是像一根钉子一样扎在秦家里,那些人都说,如果老太爷再不能让你自己离开,那就只能由他们动手了,这事由别人动手的话,我不说老三爷您也明白,您的命肯定是保不住的了。所以老太爷他就找了那群土匪,给您做了一个局。”

  秦三爷此时已然面无血色,就听他颤着声音道:“老五被绑票都是安排好的,就是为了把我从秦家引出去?”

  五叔道:“其实当年老太爷已经对你有些想不透了,他不知道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你心里对秦家还有多少念想,所以他排了这么一出戏,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如果你也和其他人一样畏畏缩缩,加上被绑的人还是夺走你家主位子的老五,你要是心有怨念,自然不会出手,那样老太爷也就不会再去管你死活,任由他人处置你了,但你要是能够担着风险去赎人,那老太爷就决定在放你一回,只不过这一回是您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七爷和小六子这时在一旁听着,终于将整个事情前后因果全都给串联起来了,那秦三爷当年煞费苦心留在土匪的山寨里,还当是自己的才智所为,没成想,这一切却是早早就落在了秦家老太爷的算计之中。

  如此想来,老林和秦木之间也必然是老太爷出于对秦三爷的顾虑才将他们扯在一起的,估计秦家老太爷是觉得依照秦三爷的性子,就算万一日后要来找秦家的麻烦,也肯定会事先联系老林,而老林是个重情义的人,自然会暗地里帮衬着秦木,助理秦家化险为夷。

  只是老太爷他没有料到,人是会被时间所改变的,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仇恨当中,人往往就会变成一个癫痴,也就是现在说的偏执狂。也许秦家老太爷也没有想到,秦三爷为了报复秦家,居然专门去学了幻术,而他为了复仇,更是不惜逼死旧日的好友老林,几乎可以说是与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秦家三少爷判若两人了。最终还是没有人能阻止秦三爷复仇的决心,这才有了秦家失窃,进而又引出了这么多事情。

  事到如今,七爷也知道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由他们秦家人自己处理,自己一个外人再在这里掺和,实在是诸多不便。对于秦三爷那边,虽然他嘴上口口声声不再承认自己是秦家人,可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如果他心中对秦家已经没有感情,又怎么会有如此行径?

  于是七爷与小六子起身告辞,想要回避一下,已经许久没说话的秦木这时也明白了七爷他们的意思,这才赶忙起身,叫了几个人将七爷他们带到外面厅房中用茶。

  七爷和小六子在外面等了半天,茶壶加了三次水,愣是将茶生生地泡得没了味道,这秦家的一群人才出了屋。七爷打眼一看,走在前面的是秦木和杨力,而杨力身后并没有人押着,七爷就心知这事情算是已经了了。

  果然那秦木一出来就唤来了几个人,说了一个地名就让那几个人赶过去,说是等他们到了地方再打电话来,他再告诉他们去哪里寻个东西。七爷一听秦木这话,就知道那是秦三爷已经将藏嘎巴拉骨珠的地方告诉给秦家了。

  而秦三爷出来之后,和七爷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就随着五叔匆匆离去,后来一问,才知道秦三爷那是跟着五叔到医院见秦木的爷爷去了,也就是当年的秦老五。

  说起来土匪山寨里的那出戏,秦老五才是出力最多的人,而当年无论被绑票是真是假,秦三爷带队去救他的心总是真的。毕竟江湖上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个人都活到了这个岁数上,如今大家的话又都已经说开了,也没有什么见不得面的了。

  事后七爷他们回到家没多久,就听说秦家的三爷和五爷,双双去世,两人居然是死在同一天。秦老五这么多年一直在为秦家的事操劳,身子骨早就已经垮了,而秦三爷年岁也大了,长久以来就靠着心里的那一口气才能撑到现在,而且幻术十分耗费精神,又哪里是他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可以承受得起的?所以不管是秦三爷还是秦老五,他们全都已经算是元气大损,阳寿不多,故而两人突然离世也是情理之中。

  而秦家的麻烦也同时被划上了一个句号,虽然交货时间晚了,要赔偿人家一笔钱,但是总好过要赔人双倍。事主那边也没有再多做纠缠,毕竟他们和秦三爷之间的事见不得光,下套设局确实是全凭自己的本事,但是已经被对方发现了,你要还是缠着不放,只怕是要在江湖上遭人耻笑了。

  后来听说杨力在秦家也算混得不错,尽管出了秦三爷那么一档子事,但是三爷一死,杨力也就成了三爷这房的唯一传人,秦家那些念旧的老人全都对他照顾有加,仿佛杨力就是秦三爷的亲生骨血一般,而秦木那边也彻底将秦家整顿了一番,大大收缩了秦家的经营范围,几乎将秦家南边的产业都给卖了一个精光。

  虽然对于秦木此举,秦家的一些人颇有微词,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支持少家主这样做的,想来众人也都明白,秦家早已不复往昔,这次骨珠的事情一闹,也伤了元气,再恋着过去不肯松手,只能让自己消亡得更快。

  可是七爷他们却也明白,秦家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苟延残喘,随着时代的发展,注定要有不少人家渐渐地淡出这个江湖,秦家这样还算好的,他们早有打算,已经着手开始布局转行。但那些抱守陈规,死活不肯向现实低头的人家,注定只能化为历史车轮碾过后,在那后面扬起的一阵烟尘。

  只是听说,秦三爷昔日学到的那幻术,杨力也学到了一些皮毛,不然他把偷换玻璃盒中的垫布,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包那串嘎巴拉,那又谈何容易?

  七爷回到家中后,就曾和人说起过,指不定秦家日后的出路,就要落在杨力那小子的幻术身上。秦三爷经营了大半辈子,想要毁掉秦家,最后还是心中不忍,放弃了报仇的念头,但他一定没有料到,自己当做插入秦家的钉子而一手调教出来的杨力,到头来却成了秦家东山再起的救命稻草。说起来,这也算是世事难料吧。

  如今天津的鬼市早已没有了秦家这块招牌,硕大的一个家门说没也就没了,世界依旧在运行,江湖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一切就仿佛之前江湖上也没有秦家这号人物的存在一般。什么恩怨情仇的,在时代的变迁面前,都显得是那么毫无意义。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也差不多到了尾声,至于故事想说什么,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说是江湖上大家门里的恩怨吧,也不是,想说幻术吧,更不像,姑且就算是新时代对老行当的冲击与改变吧。最后还是用《葬花吟》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来结尾吧: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丹穴(1/3)

  这周讲一个比较离奇的故事吧,故事的真假不好说,但是反正咱们向来都是扯故事来解闷的,又不是著书立传,无论故事的真假全都无伤大雅,所以诸位听着图一乐便是,切莫当真。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家的一位女性长辈,这位长辈论辈分我得叫她一声“婶婆”,从这个称呼上大家估计也都能看出来,这位长辈并不是我们本家的人,而是从外面嫁进来的。

  这位婶婆她是福建宁化人,娘家姓刁,所以一般家里的人都叫她“刁婶”,我们这些晚辈则称呼她为“刁婶婆”。

  但是奇怪的是家里面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全都叫她“刀婶”,一开始我们这些小辈都以为是老头子们说方言的缘故,因为刁与刀这两个字,发音上还是有些接近的。

  但是时间一长,我们就发现压根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这群老头子其实说的就是“刀婶”,并非是他们的官话说得不准。

  于是我们就问家里的大人,“刀婶”的这个名号是怎么得来的,因为依照江湖上的惯例,能被叫做“刀婶”,那十之八九是因为刁婶身上有武艺,特别是她的刀应该耍得很好,否则刀婶这个名号她一准是担不起的。

  可是刁婶她就是一个传统的闽南妇女,年纪大了之后,愈发是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平日里刁婶说话连稍微大声一点都不会,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连鸡都不敢杀一只,这样的一个刁婶你让我们去相信她是一个江湖上使刀的高手,你觉得这事可能嘛?

  面对我们的疑惑,家里的大人并没有为我们解答,只是跟我们说,让我们这些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

  后来直到有人不开眼,也跟着老头子有样学样地将刁婶称呼为“刀婶”,刁婶那边自然没有说什么,依旧是满脸的笑容可掬,可是老头子们却没有那般的好脾气,据说那个小子屁股被揍得肿得就像一块发糕,愣是半个多月他都没能下床走动。

  有了这么一次前车之鉴,我们这些小辈当然也就不敢再和大人们纠缠这个问题,别管是刁婶还是刀婶,毕竟保护好自己的屁股才是当时头等重要的正经事。

  后来年纪大了,我也到了能够上桌和家里老头子一起喝酒的岁数了,有一次我借着酒劲和家里的老头子又问了一次“刀婶”这名字的由来。

  当时家里的老头子被我这么一问,挠了挠头皮,皱着眉道:“这都多久的事了,你问这个干嘛,我还真有些记不住了,也不知道刁婶的这个绰号是怎么给叫开的。”

  说着话,家里的老头子扭过头去,问一旁的另外一个老头子道:“老九,当初刀婶这个名字是怎么来得来着?你还记得不?”

  九爷爷当时闻言之后也琢磨了好一阵子方才回道:“这我哪记得啊,那时候我才几岁啊,我也都是跟着你们和七叔他们才这样叫的,啥原因我好像还问过七叔当时,可是我现在真的是忘干净了。”

  九爷爷话音刚落,一桌子的老头子顿时便议论起来,一群人说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来当初刀婶这个名号究竟是怎么一个来由。

  这个时候后厨又有一道菜端上了桌,是一盘烤好的小羊排肉,为了方便分菜,盘子里还放了一柄用来分肉去骨的餐刀。

  一旁的四叔公见到这盘菜,突然大喝了一声,一把将盘子的餐刀拿在手中冲着众人叫道:“我记起来了,是刀啊,刀婶当时来咱家的时候,头上插着刀,所以咱们私下里才都管她叫刀婶的啊。”

  说着话,四叔公像孩子一般,拿着那把餐刀在头顶一比划,又继续笑道:“你们不是都忘了吧,我还记得刀婶那时候头上还插着不止一把刀呢。”

  四叔公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撬开了家里老头子们那尘封已久的记忆,说来也是,毕竟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任谁都不会记得那般牢固,但是世事难料,往往在这种时候,一旦有人将回忆的封印给揭开了,那么众人的记忆也会随涌而来,就如同决堤的潮水一般。

  此时饭桌上已经全然没有了秩序,四叔公的这话头儿一开,立马就引得老头子们三五成群地各说各话,全都开始回忆起了往昔,聊的多是他们年轻时候的趣事。

  我们几个小辈坐在一旁,老半天也插不上什么话,好不容易我才瞅到一个空子,低着嗓子对家里的老头子问了一句:“刁婶婆的脑袋上怎么会插着刀呢?她嫁来咱们家的时候难道是带着伤来的?”

  老头子闻言顿时哈哈笑了起来,一旁的其他老头子也全都大笑不止,四叔公这时在一旁对我们这些小辈解释道:“刀婶她不是头上插着刀,她是头发上插着刀,哎呀,其实那也不是刀,而是被做成刀子形状的银质发簪,那是刀婶他们娘家那边,闽南地区的一种习俗。”

  原来在旧时候,福建闽南地区的妇女流行一种发饰,就是在自己的头发上插戴三条发簪,这三条簪子都是白银所制,长达八寸,其形似刀,中插一支,左右各一支,闽南人习惯称之为“三条簪”,又因为这些发簪其形似刀,所以又被叫做“三把刀”。

  老头子跟我们解释说,闽南妇女旧时头上的这三条簪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装饰性头饰而已,这“三把刀”头饰其实也是有来历的。

  有传说这种头饰是由旧时的闽越族妇女身上的武器演化而来,那个时候闽南地区,族群林立,三天两头敌对的族群之间就会发生械斗,加上土匪海盗时常骚扰,因此当地妇女多在头上常戴利器,一者能够御敌,二者也是为了可以抵御强暴,如果到时候无力抵挡,刚烈无比的闽南妇女也是宁可自刎,也不会让外敌近身侮辱自己。

  故而旧时候闽南女子性烈如火,无不令敌人胆寒三分。

  还有一说是在明代嘉靖年间,东南沿海时常有倭寇袭扰。不甘屈辱的闽南妇女基本上人人都会在身上携带着短小锋利的铁器,以御敌人。

  后来,为了携带方便和隐蔽,她们就把这种小铁器改制成铁簪,插戴在发髺内,用来防身和杀敌,如日子实在难过,甚至会用其自杀。

  后来这种铁簪就渐渐地演变成了用白银打制的,具有装饰意味的刀剑形头饰。

  家里的老头子们说,不管刚才的那两种说法,哪个更为可靠,总之闽南地区女子头上的这种刀形头饰在几十年前的中原地区是很难见到的,因此当初刁婶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头上的那三柄银刀发簪自然就成了家里人闲时的话题。

  那时候,家里的这些老头子也还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私下里也如同今日的年轻人一样,喜欢闲聊胡闹给旁人起绰号,于是刁婶婆因为她头上的这种独特的发饰,再加上她娘家的姓氏,于是她便得来了“刀婶”这样的一个称呼。

  家里的老头子们在跟我们这些小辈解释清楚“刀婶”这名号的来历之后,便又继续聊起他们年轻时的旧事,我们几个晚辈听了一会儿,发现全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也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当即有人就带头同老头子说了一声,随后就退出了饭堂。
  这人一走,立马有人也跟着一同离开,没过一会儿,屋里的小辈基本就走光了。

  当时我也跟在众人身后想要出门再找个宵夜摊吃一点,毕竟家里的饭太过养生,没油没辣的,吃起来就像是在吃一大桌的水煮菜,连咸盐都舍不得多放,一点都不适合我这无辣不欢的胃。

  所以晚上在饭桌上时我就只吃了一个五分饱,早就打算好了要留一半的胃,等会儿再溜出去继续吃一点。

  可是我前脚刚刚踏出门,我就听到屋里有一个老头子突然说道:“刀婶子当年嫁来咱们家那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这么多年她好像一次都没回过娘家吧。”

  这老头子话音刚落,便听到另外一个老头子接话道:“回啥娘家啊,当年的事你都忘了吗?这事要是搁在你身上,你会回去嘛?”

  当时我一听就知道这是有故事要说了,于是立马就把伸出屋外的那条腿给收了回来,把屁股挪到了屋门口的凳子上坐好,一弯腰就把已经系好的鞋带又给拽开了,低着身子装出一副在系鞋带的模样,一边将耳朵都给竖起来,生怕漏听了老头子们的一个字。

  这时,就听之前挑起了今天这个话题的九爷爷言道:“各位老哥,当年刀婶嫁进来的时候我也就才七八岁的年纪吧,对当时的事我也不清楚,光记得三叔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南边的糖果给咱们吃,可是刀婶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啊?刀婶怎么进了咱家之后就不肯回娘家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一个老头子闻言笑道:“老九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当年三叔带回来的糖都是被你一个人偷吃光了吧,后来家里来了客人,咱家的人拿着糖罐出来要招待客人,结果一开盖发现里面都空了,七叔当时打你的动静我站在村口都能听到。”

  九爷爷一看这话题居然又扯到了自己幼时的糗事,当即就出言拦住了那老头子的话头儿:“咱们在说刀婶的事情呢,你好端端地说这个干嘛,嘴上也不把个门,没看见屋里还有小辈呢。”

  九爷爷这话一出口,立马屋里一群老头子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了还蹲在门口装着系鞋带的我身上,这时就听家里的老头子对我问道:“你这鞋带还没弄好嘛?还待在这里干嘛?”

  我听了老头子这话顿时无言以对,正在想寻个什么借口才能留下来,一边的四叔公却帮我说话道:“人家年轻人愿意留下来听咱们这些老嘎巴菜说话还不好嘛?等再过几年咱们都躺床上动不了了,你就算求着人家来听你说话,估计也没有人愿意听你个老棺材瓤子唠叨的废话了。”

  四叔公说着话,又一指我接着道:“小子你好好听,记好了,以后这些旧事就靠你们说给咱们的后人听了,最好能写个书拍个电影啥的,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事,那样才算光耀门第呢。”

  四叔公一说完,旁边有人就对他道:“你当这是在乡下支台子唱戏嘛,电影你想拍就拍啊,现今拍电影都要政府点头的,拿不到官家的许可,你就算拍了也不会让你放。”

  四叔公闻言回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你看看现在电视上放的那些,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咱们这行随便拿点事出来一拍,一准都比电视上那些破玩意强。”

  眼瞅着这话题又被带偏了,一旁的九爷爷急忙叫道:“在说刀婶的事呢,你们怎么又扯别的,刀婶当年到底是怎么嫁进咱们家的,福建那么老远,咱们家也没有认识的人在那边吧,两边的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我一看这架势,心知自己今天是不会被赶出去了,于是赶忙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开始听起老头子们之间的谈话来。

  原来刀婶的娘家在宁化当地是一个大户,宁化一带差不多有半数的耕田都是他们刁家的。刁家虽然名下田产无数,可是在这数以万亩计的田地里,刁家却只种一种东西,那就是河龙贡米。

  这河龙米其实就是产自宁化及其周边地区的大米,因原产于宁化的河龙乡而得名,在宋朝时是皇家的贡米。

  这河龙米粒细体长,形状似梭,色泽洁白,透明有润泽,饭软而不粘,凉时不返生,米饭带清香,曾被宋朝皇室誉之为“米中珍品”。而刁家祖上当年就是在皇庄里专门为皇家种稻产米的农户。

  可是在旧时候,像刁家这样的大户里,各家各房之间的明争暗斗那自然是少不了的,而刁婶的父亲就陷入了这样的一场家族争斗之中。

  只是这方面的事情,家里的老头子大多也是只知道一个大概,所以他们也没有能说得多详细。

  据说就是刁婶的父亲带着人外出售粮,结果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土匪,不仅粮款丢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命都没有保住。刁婶的父亲一死,昔日的亲戚就全都变了脸,因为刁婶他们家就她一个女儿,刁家人就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先是瓜分了他们家里的田地,随后又强占了他们家的房产。

  后来又没过几年,刁家人便给刁婶寻了一门亲事,想要将她嫁出去。

  其实刁家人这样做也很容易理解,毕竟刁婶毕竟姓刁,只要她在刁家一天,他们就担心早晚有一天刁婶会将原本属于自己家的田地和房子都给要回去,可若是他们将刁婶给嫁出去,那她就变成了外姓人,刁家的这些东西也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霸占了他们家田产房子的那些人自然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刁婶的妈妈事后托人一打听,却发现刁家为刁婶寻的那门亲事并不是什么佳偶良配。对方那个男的今年已经三十好几,这年岁几乎是刁婶的一倍尚且不提,他的一条腿还是瘸的,听人说他的那条断腿是年轻的时候在妓院与人争风吃醋才被打断的。

  而且这个人好酒嗜赌,还喜欢抽大烟,整天游手好闲的,干不出一丁点的正经事。因此原本这男的家里面家境还算富庶,但是最近几年却已经被他给折腾得差不多了。

  刁婶的母亲一听说这些,立马知道这桩婚事就是女儿的一个火坑,如果刁婶真就这么嫁过去了,那她这辈子也就彻底没有什么指望了。

  老头子们说,在那个年代,宗族里面的封建思想还是很强的,特别是南方的一些大门户里面,如果家里没有男人了,那么叔伯就算是这家人的半个家主了,说难听些,这家人的生死叔伯们都能给他们决定,更别提是给姑娘找婆家了。
  因此刁婶的母亲知道这事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为今之计唯有一法,那就是让刀婶逃离刁家,走得越远越好。

  刀婶的母亲将这事和刀婶一说,虽然刀婶也很不心甘找一个那样的夫君,可是让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将自己的母亲给抛下,她却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无奈刀婶的母亲自小裹着小脚,唯有刀婶是个天足,所以刀婶若是想带着自己的母亲一起逃走,只怕还没能走到村口,她们就得被刁家给捉了回去。


  母女两个经过一番讨论之后,还是决定由刀婶一个人先行逃走,等她那边一切都妥当了,再找个时机将她的母亲偷偷地接过去,毕竟他们家当时所有的期望都在刀婶一个人身上了,若是她真嫁过去了,那么他们一家子也算是没有再起之日了。

  于是刀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就离了家,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还把自己从娘家陪嫁带过来的一套头簪给了刀婶,也就是后来刀婶嫁进我们家的时候,头上戴着的那套“三把刀”。

  就这样,刀婶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逃出了宁化的地界,头一次独自出家门的刀婶两眼一抹黑,只得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继续逃了下去,全然不知道何方才会是自己最后的落脚之处。

  而为了安全与方便在江湖上行走,刀婶还改换了男装。

  没几天的功夫,刀婶就从一个花儿般的貌美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脏头垢面的乡下后生,现在她的这幅模样,真要是被刁家人遇见了,估计也没几个人能认得出。

  刀婶后来还经常说起自己当初的这段经历,总是笑着问众人,问他们可有人整整五六天的时间连脸都没有洗过一次?随后刀婶便带着几分得意地一指胸口,说自己当年逃亡的时候,别说是打水洗脸,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她衣服都没有脱下来过一次。

  这天刀婶来到了一个小县城上,此时她身上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为了省钱,每日她都只吃一顿饭,当时刀婶正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瞎逛,想要寻一家便宜点的路边小摊,买上几个馒头充饥。

  可是突然之间她就发现身前有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妇女身后,而那个妇女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刀婶跟在他们身后看了一小会儿,这才看出了一点眉目,原来那个男人是个做贼的。他应该打算偷那个妇女的钱袋,中间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将那妇女的钱袋偷到手了,但是由于那妇女手里牵着孩子,胳膊垂在身侧,随着身子的晃动而来回摆动,一直阻碍着那个男人,这才没能让他顺利得手。

  那个男人又不肯轻易放弃,所以他就一直跟在那个妇女身后尾随着,而对于身后的这一切,前面的那个乡下妇女却直到现在还都没有一丝察觉。

  刀婶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虽然江湖豪侠的小说她看过不少,但真要是让她出头来做一回路见不平的英雄,她却也没做好那个心理准备,更何况如今的她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她哪还有什么能力去管旁人的闲事呢?

  于是刀婶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但是那个农妇钱袋的钱,也许就是她和孩子身上唯一的一点钱了,这笔钱若是没了,在当时那个年月里,那可真的是会饿死人的。

  一想到这些,刀婶从后面望着那个孩子瘦小的背影,想起那孩子幼小的笑脸,刀婶顿时心中又感到了一丝不忍。

  这个时候从街对面急速驶来了一驾马车,那个农妇赶忙将孩子拉到了路边,双臂环住了那小孩子,将身子一侧,给那马车让了一个空挡出来。

  那个一直跟在农妇身后的男人,一见有机可趁,立刻上前近了一步,随后就见他伸手一探,两指一钳,就把那农妇的钱袋给掏了出来。


  眼见小贼那边得了手,一直还在犹豫不决的刀婶,顿时脑子一热,诸多的顾忌立马烟消云散,只见她一个健步就冲了上去,屈膝锁肩,肩头一扛,就撞到了那男人的后腰上。

  那男人的钱包刚刚到手,东西还都没有拿稳,怎么会料到自己身后有人来袭,于是他被刀婶这么一撞,不仅没能坐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手里的那个钱包也都掉落在了地上。

  身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丢钱的那个农妇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扭头一看,就发现了自己地上的钱袋,而刀婶这时一步上前将那钱袋抢到手,随后便递给了那个农妇,问这个钱袋是不是她丢的,让她看看钱袋里面的钱少了没有。说着话,刀婶还假意和倒地的那个男人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刚才是自己没站稳。

  见到眼前的这幅光景,那个农妇又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数了一下自己钱袋里面的钱,确认了钱数无误之后,对着刀婶道了一声谢,便拉着孩子急匆匆地走开了。

  这时那个被刀婶坏了好事的男人也站起了身子,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恶狠狠地瞪了刀婶一眼,丢下了一句“咱们走着瞧”,随即也转身离去。

  刀婶看着那男人远去的背影,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摸了摸已经有些饿得有些发紧的肚皮,四处环顾了一圈,便选中了一家卖大饼的摊子,走过去买了半斤炒饼果腹。

  转眼到了傍晚,刀婶在县城里的小巷里四处游走,想寻一个能够避风的地方凑活一宿,毕竟对于刀婶现今的状况而言,她已经没有多少闲钱再去住客栈了。

  然而当刀婶转入到一条黑乎乎的小巷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可是刀婶三番两次回身去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

  刀婶走在小巷里,心中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些走出这条巷子。

  结果刀婶还没走出去几步,她就猛然看到在巷子口有两条人影,冲着自己就靠了过来,刀婶心知事情不妙,转身就想逃走,可是还没等她迈开腿,刀婶就发觉自己身后此时也已经有两条人影现了身,牢牢地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尽管刀婶当时心中已经十分惊慌,但她还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对来者道:“几位兄弟,小弟我初来乍到的,和诸位也没有什么过节,我怕诸位是找错人了吧。”

  哪知刀婶话音刚落,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这群人身后响起:“没错,找的就是你。”

  说着话,从人群后面有一个人挤上前来。刀婶一看那人的容貌,顿时心里凉了大半,原来这人正是白天被她坏了好事的那个小贼,显然这家伙是吃了亏心有不甘,然后就带着人来寻自己的麻烦来了。

  刀婶见到此时眼前的这般状况,立马就选了一堵矮墙,转身靠了上去,这时对面的那群人已经围了上来,刀婶这群人手上全都拿着棍棒砍刀这类的武器,心知自己现在就算求饶道歉也已然无用,今天这情景看样子绝对是不能善了了。

  于是刀婶当即就将手伸进怀中,将母亲交给自己的“三把刀”掏了两支出来,一手握着一支,当做自己防身的武器,比在了胸前。

  当时刀婶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宁可今日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对面这群人欺了自己的身子。

  就在两拨人眼瞅着就要交上手的时候,突然从巷子口那边传来了一声咳嗽,一群人闻声望去,看到从巷口那边缓缓地走了两个人过来,一个人身量和体态都十分高大,另外一个看那身形却要矮小很多,估计不是个女人就应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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