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三爷给你聊聊真实的古玩圈


  没过几天,马大爷派人送来了图样,王文敏展开折页一瞧,上头用细笔勾画了精细的图文,将王文敏送来的一大些能修复归置的物件一一写明规格、大小、长短、材质,又将预想做成的新样子一一写明,连器物的款识、年代也标明出来,真是分毫不差,色色精美,折尾把大概用的时间、价钱写得详细,让人一目了然。

  王文敏心里暗赞:这些手艺,亏得是在京都,天津卫待了这些年,竟然孤陋寡闻闻所未闻。可见六百年天子帝都,果是多奇人异士!甭说别的,就是这份密密麻麻写满小楷、画工精细的折子,也绝然不是外省规矩,乃是自大内造办处制作器物时,奉御到天子面前的规矩。

  当下王文敏见马大爷对残损古董的修复归置地算计远过于自己,便立马同意,又着人买了在兰馨斋打了两个大大的点心匣子、两瓶果酒,让小贵子送到他家,算是定下了。这便是京都的生意规矩,老时年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不用问,马大爷的折子里把修复价格压得很低,是瞧着瑞古阁两代老掌柜的面子,就是用工用料的这份儿尽心,对古董年代、品级的鉴赏评断,也让王文敏这位青年掌柜心生敬意,冲这份敬意和马大爷诚厚,自己也得回送一份人情。

  这种敬老爱贤的习俗,行里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可这么多年下来,着实篆刻在每家老店铺老掌柜心里,成了约定俗成的礼节。

  礼物果然没白送,马大爷回了帖子,命徒弟们开始下手,自己个儿也亲自上阵,用金玉作里学来的手艺,将那柄嘉庆年间的玉如意精心修复。


  这边,王文敏、王清太并没闲着,王老爷子也上了阵,带着那支奇怪的“通天犀角”,秘密约会了琉璃厂有名的梁老掌柜、周大掌柜、吴大掌柜、李有德李掌柜的,带着礼物一一登门拜访,明面儿上说是老友聚会,暗中求教。

  说来也怪,这些个大掌柜,哪位不是四九城赫赫有名的收藏买卖大家,见多识广自不必多说,就是年纪高大,多半辈子奇异珍闻、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都滚瓜烂熟成竹在胸。然而一见这玩意儿,甭说见,就是听都没听过!其他几位大掌柜都被难住了,咋舌皱眉摇头沉默,就连琉璃厂辈分最高、阅历深厚的梁老掌柜,搜肠刮肚带着老花镜,琢磨了半天,也大为称奇,不知所以。尴尬之余,梁老掌柜对老朋友王清太老爷子枯坐半晌,喝了一肚子香片茶深觉不安,请他去吃了顿正阳楼烤肉,算是安慰,不过口气中透着疑惑:“这物件,据你老弟看,是通天犀角,咱们行里‘谱’上都有记载,我知道的你也学过,不过呢,据老哥我看,这绝然不是通天犀角,其余还好说,里头那根线,可对不上哦!再者说,这五毒捧寿的图案,甭说乾隆爷活着,就是老佛爷那当儿,谁敢做这个,也该杀头哇,宫里的匠人都伺候多少代主子了,谁敢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呢?”

  王清太意兴阑珊,还得装着深以为然,可满京城行里的高人能人都叫他问了个遍,竟然一无所获,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前头俩窝儿,说不定放的是什么名贵宝珠,大内珍奇百怪无所不有,这盒子材料金贵,可这东西真是见所未见,看来老弟还得多费费心喽。”梁老展柜一面劝酒,一面沉吟道。

  嘚,说来说去,王清太本想赶紧弄清楚这是啥物件,可不问还好,听那老几位一说,更是聪明人掉进了粥锅里——一脑袋懵懂糊涂喽。



  跟梁掌柜吃完饭,王清太夹了包裹严实的紫檀木匣子,叫了辆洋车,闷闷不乐回了店里,大小伙计早就迎接进来,王文敏端了杯茶奉上,王清太一件件欣赏了马老爷子作坊的手艺,总算心情开朗了些,指点着其中门道,喝了半杯茶,又想起紫檀木盒子里的犀角,发起了牢骚。

  “这可奇了!连梁掌柜、周掌柜他们都没见识过,这可如何是好?”

  王文敏劝道:“爸,按您老说的,就定个通天犀角,按这个定价卖不就是了??”

  “胡说!”王清太瞥见大小伙计都往这儿瞧,轻叹一声,总得给儿子留点面子不是,只好压低声音,一只手轻轻拍在花梨方桌上:“你啊,太糊涂。这玩意我看是通天犀角,不假。可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还有人呐,咱们爷俩这点见识,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高山上一棵树,算不上神目。不懂的买家,看着好玩买个稀奇,那是有钱有势的外行人瞎起哄,不值什么。咱们这行,卖货讲究个缘分,你不懂货卖实家这个理儿?!宝剑赠英雄,相得益彰!这才对得起这么贵重的物价。万一人家懂行的大家来了买,问你,通天犀都是白线,你这里头怎么是黑线?再者说,盒子前头这俩窝是干什么用的?”

  “梁老先生不是说宝珠?不介,咱们配一对大东珠进去?”听老爹口风不善,做儿子只得赔小心。

  王清太讪笑道:“更是瞎扯喽!你琢磨琢磨,一颗东珠什么价?犀角什么价?你还配上两颗?咱又不是廊房二条的珠宝市儿,真配上,闹个不伦不类,还不叫人家笑话啊!我琢磨着,还得请人指点指点,听说刘状元见多识广,只是在天津定居,有个师弟郑学士在京城,可咱们跟人家说不上话儿,是不是请李有德掌柜的代问引见引见,甭看他年纪不大,世路上人缘儿可好哦!”


  王文敏拿起那串装配好的青金石串珠,递给父亲把玩,想了想:“爸,这么着大张旗鼓的,恐怕不太好吧,您前些日子还说,咱们得少往外说,我的意思,等张丰财张大哥回来,是否请他。。。。。。”


  “他?!”王清太脸一沉,冷笑一声:“你小子甭打他主意,我早告诉过你,那小子得防着些个!你不知道,他当年。。。。。。”


  爷俩正说的热闹,门帘一挑,外头人没进来,话先传进来了:“王老弟!在柜上没?老哥来看你啦!”

  王清太爷俩相对一愣,嘚!北京地面真他娘邪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注释——图样,造办处也叫小样儿,可不是图样图森破那个意思哈哈哈。是当时造办处制作器物时的草稿和预算图纸,当年宫中大修或盖房子、修园林,专门由样式雷家里做的木头、秸秆、蜡模型,叫“烫样儿”,就是现在的楼盘模型的始祖。非常精美细致,请皇帝御览指导后,再发下图案模型,照着做,一丝一毫不走样,所以叫“烫样”。

  下面这件就是圆明园慎德堂对面景观的烫样,是圆明园研究专家刘阳大哥发的。这种烫样非常小巧,一目了然,皇帝可以随便按照自己的欣赏口味改变,钦定之后,再发给工程处,让他们按图索骥,完全按照烫样模型修建宫殿园林,包括室内装修设计、家具古董书籍摆设,都能在烫样模型里体现出来,是我国古代工匠们优秀理念和手艺的展现。


  
  老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来者非是旁人,正是口口声声随岳大老板前去天津卫有大买卖的张丰财,张掌柜!

  多半月不见,张丰财似乎又胖了一大圈,两只小眯缝眼更小了,一身胖肉被川绿绸大褂裹得圆滚滚,一串铜扣也紧紧绷在身上,好似个传了衣服的大元宵,锃亮大皮鞋咯噔咯噔迈步进来了。王清太老爷子正好喝了口茶,一瞧张丰财浑身哆嗦着凉粉儿似得胖样儿,好悬没一口笑喷出来。


  “老爷子,您吉祥安泰啊!”张丰财咧着大嘴,笑得快挂到耳朵边了喽,大模大样自来熟,拱拱手:“这程子老没见您,可把我想坏喽,您说,您还不放心我贤弟的生意经?我瞧着,我贤弟比您和周大爷那时候,不差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清太起身笑笑:“张掌柜的多日不见!您过奖呵呵呵,犬子这点本事,才算入行,哪能跟诸位老行家相比吆!前些日子听说您出了远门,刚回来?一路辛苦,来,给张掌柜上茶!”这一番话有里有面儿,温馨中夹着若有若无地夸赞,一旁王文敏听了,心想:甭看老爹老了,这迎来送往大面儿上,果然有一套。


  张丰财熟不拘礼坐了,嘴里抹了蜜一样口吐莲花,不停念叨着,眼珠子却滴里咕噜没闲着,盯着博古架子上从马大爷那里新修复的那些玩意儿,早被王清太看在眼里,心里转念,瞅瞅桌上蓝布包袱包裹严实的紫檀匣子,慢悠悠起身:“哎,老喽,不中用了,这才多大年纪,一天不睡午觉,就不得劲儿,这么着,张掌柜的,您和小儿坐着慢慢聊,我得回家歇着喽!”说完一使眼色,王文敏也赶紧起身。

  “您老说哪里话!甭看您年纪在那儿摆着,可我瞧着,您这些年就没怎么变样儿,有我贤弟在这儿支应着,您老人家在家里含饴弄孙、种个花养个草,且等着享福呐!来,我帮您拿着,嘚!这是什么宝物呐,还包地这么严实?”

  张丰财嘴里一个劲儿给爷俩灌米汤,眼珠子可盯着包袱没动窝儿,动如脱兔,顺手就想摸过去,来个顺手牵羊,一览宝物,他这点心机哪能瞒得住王清太,说时迟那时快,老爷子一把抓住包袱,夹在了腋下,张丰财那只胖嘟嘟肥手,捞了个空,尴尬地僵在那儿。

  也亏得他脸皮厚,伶俐乖巧,赶紧顺手搀着王清太,往外就走,王文敏肚里暗笑,打了帘子,叫了辆洋车,送老爷子上了车。


  拉车的刚拉了几步,就听后头的老爷子冷笑几声:“小子,跟我斗咳嗽抖机灵,还嫩点!”心里一惊:“老爷子,您这是说哪里话?”

  “没说你,爷们!稳稳走你的吧!”


  铺子门口,王文敏亲热地拉着张丰财进了屋,落座热聊。

  “贤弟,尝尝这个,是洋人的烟卷,叫雪茄,嗨,味儿抽着冲,品着不错!”张丰财掏出个精致的银烟盒,递给他一支:“我看老爷子面带酒色,这是去哪儿高乐啦?”


  “这烟不赖!比哈德门香醇。这不嘛,老爷子跟梁老掌柜晌午去正阳楼吃的烤肉,才回来,顺腿过来瞅瞅铺子。”王文敏吐出个烟圈,见张丰财并不抽,拿出个漂亮的蜜蜡烟嘴,插了一支大双刀,划火点燃。


  “梁老爷子?最近可好?我也是老没过去请安喽。说起来上回还是仨月前见得。我看老爷子夹着个蓝布包袱,什么物件这么金贵?”张丰财俩小眼紧盯王文敏,还是笑眯眯。

  王文敏故意打着哈哈:“嗨,哪有什么呐,是我从鬼市儿上淘换回来的小玩意,老爷子觉得奇怪,想闹明白到底是个啥,等过几天闲了,我拿着去老哥店里,请老哥给指点指点!”

  这就是王文敏的长处,对张丰财这种刨根问底爱打听事儿的人,不能捂着藏着,你越藏,他越得想方设法打听,告诉他一点儿,让他安了心,再想办法支应,才是上策。

  果然,张丰财一听神色就松了,拍手笑道:“我说呢!老弟果然自己个儿去了哈哈哈哈,怎么样?有见识吧!都淘换了什么好玩意,让我瞧瞧。”


  王文敏抿嘴:“哪有什么好东西呀!说得那么玄乎,我以为能有些啥好东西呢?满地小玩意儿,跟咱们这行不对路!甭说我了,您老哥这程子去哪儿了,小一个月不在京城了吧?”


  “还说呢!”张丰财煞有介事晃晃脑袋:“跟岳大老板跑得腿儿都遛细喽!才回来消停了两天,就来看你。贤弟呐,鬼市儿日后老哥哥带你去逛逛,我这回出去,可算开了眼,也遭了罪喽!”说罢故意抽烟,那意思,端上了。

  嗬!王文敏暗笑:这老哥,这阵子跟岳老板说不定出去鼓捣了些什么,还拿上糖了!嘚,逗逗他。立马儿换了请教模样,上下打量一番张丰财,问:“老哥没见瘦啊,看着精神还好!”


  “嗨,哪跟哪儿呐!不是真辛苦,我是心累!”张丰财憋不住,笑了几声,看看伙计们都在一旁忙着,店里没人,压低了声音:“岳大老板那档子事儿,你没听说?”

  “老哥请说嘛。”


  “这话说起来得头里一个来月喽。”张丰财眨巴着小眼儿:“洛阳金村,出了一堂青铜器!”

  “一堂?!”王文敏一怔,青铜这玩意他虽然不是正学,可毕竟正经拜过师,又打小跟着老爷子耳濡目染,心里有数。

  大凡青铜,分为传世和出土两种,出土的又分干坑、湿坑和水坑三种,里头门道极多,自北宋以来,因徽宗天子好古成风,世间便有后仿伪造之技艺,而古董这行,正格儿来说,也是自北宋中后期才正式出现的。元明清历代皆有制造,大清国大内造办处,还专门有个铜作,乾隆爷跟徽宗皇帝一样,好古成风,也仿造了一大批,现而今琉璃厂马大爷的师兄弟,就是此中高手。

  王文敏里印象里听师父说过,单说出土的传国重器,就有不少,前清的散氏盘、毛公鼎、大盂鼎、大克鼎、虢季子白盘皆是重宝,至今除了散氏盘听说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抢掠,其余重器,或是被名家大师秘藏于家,或是在宫中大内秘不示人,或是被当年收藏者变卖无影无踪。连这些物件的拓片,也只有潘学士、香中堂、荣中堂、翁中堂、端中堂家里才有,行里人别说收藏,就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收藏跟行里规矩不大一样,青铜器乃国之重器,前清那当儿,有些个物件即便收了,也不敢拿出来卖,只跟富商大贾或王公亲贵暗中说妥了,再秘密送到人家家里,钱货两清,这也是行里不大敢收出土货的原因之一——自然喽,出土货,无论干坑、湿坑还是水坑,大都是盗墓而来,犯王法的事儿,谁敢公然买卖?

  当年青铜出土货,大都在陕西、山西、河南一带,这些地方是数代古都名城,自古以来帝王贵胄、王公大臣的坟墓数不胜数,古人又盛行“厚葬”“事死如事生”,还有数千年传统礼制规范着,所以一旦死了,那金银财宝之外,就数青铜是顶时兴的陪葬品。

  可越是这种地方,历朝历代赶上天灾人祸、战火纷飞,越是容易让那些没吃没喝活不下去的百姓们铤而走险,盗掘陵寝坟墓,因而,市面上流传的青铜器,大都是传世品,俗称“熟坑”货。绝大多数出土的重器,早就被官府盯上,或是巧取豪夺、或是官法收购,贡入王府大内了,这类物件,俗称“生坑”。

  早年间的老规矩,熟坑可以买卖,生坑,也就是出土的,那就得藏着掖着买卖喽。

  可但凡出土货,大多是单个、单件的,一堂一堂出土的,那是凤毛麟角极少听闻!何谓一堂呢?老话的意思,就是成套、成组,古人有传统礼制约束着,单说青铜鼎,《周礼》就规定了: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等制度,加上生前用的鼎、罍、彝、壶、尊、爵、觚、觥、卣、盉、斝、簋、鬲、编钟、熏、瓿、豆等等物件,琳琅满目品类繁多,入土前都是成套成组的,什么爵位能用几个,都有制度,绝不可乱用。

  只是后来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一些个小诸侯也仗着有钱有势,过起了天子瘾,大肆僭越礼制,陪葬青铜堆得满坑满谷,比周天子不差,才引起了孔老夫子的感叹和失望,亲自删定六经,痛斥“乱臣贼子”,以恢复周礼为己任。这是从文化上来说,可王公诸侯这么着乱来,却引起后世盗墓贼的大爱,自战国开始,延续至秦汉唐宋元明清历代,只要赶上改朝换代或是天灾人祸,饿极了的老百姓都会拿这些陪葬丰厚的陵寝坟墓当“饭辙”,也不管什么律法森严,刨出来大家换钱买饭吃。平日里,那些坟蝎子们也及其喜爱这些陵墓,所以,到了清末民国,大多数陕西、山西、河南的历代陵寝被盗掘一空颇多,有些还经历了几十上百次的“扫仓”,早已成了虫穴鼠窝,连主人的尸骨都因此被毁坏一空,闹得死后尸骨无存,也是当初威严赫赫的王公诸侯绝然没料到的大笑话。

  
  散氏盘,西周晚期青铜器,因铭文中有“散氏”字样而得名。清乾隆初年出土于陕西凤翔(今宝鸡市凤翔县),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盘高20.6厘米,口径54.6厘米 。圆形 ,浅腹,双附耳,高圈足。腹饰夔纹,圈足饰兽面纹。内底铸有铭文19行、357字。记述地是夨人付给散氏田地之事,是研究西周土地制度的重要史料。

  此盘出土后,嘉庆年间贡入大内,因嘉庆皇帝不太喜欢青铜古玩,便放置于养心殿暖阁博古格中,后转存于圆明园勤政亲贤殿保存,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古玩行传说,散氏盘被英法侵略者盗走或者遗失不存,其实,这件真品一直存在大内养心殿,并未丢失,溥仪出宫后,民国政府点查文物,才发现。

  圆明园勤政亲贤殿复原图


  


  至于青铜器的熟坑、生坑之分别和干坑、湿坑和水坑的不同,我会找机会在公众号里专门解释一下,因和本故事关系不大,就不展开说了,朋友们喜欢的可以届时欣赏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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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猛然听说岳大老板竟然神通广大收了一堂青铜器,虽说民国了,可国家律法还在,这岳老板真是胆大包天,怎么敢买卖这些个玩意儿?再者,万一落到洋人手里,岂不是对不住祖宗?

  王文敏还没开口问,张丰财见其神色有异,知道被唬住了,忍不住有些得意:“老弟,你是懂行的,咱们行里买卖青铜,没字的不算,只说带字的,那可是价值连城,按字卖呐!”

  “这不假!一个字最少100百大洋,我记得宝珍堂去年卖了一座小商鼎,才七个字,一个字200大洋,连鼎,一共买了3300大洋!”王文敏点点头,有些感慨。

  “切!那算啥!跟你老弟说,你可别漏出去,岳大掌柜这堂青铜器,足足24件!光西瓜大的铜鼎,就六个!怎么样?没见过吧,连我也惊得一身冷汗,要不说还是人家岳掌柜的有福气呢,甭看学问不济,可这财气来了,肥猪拱门,挡都挡不住哦!”

  “好家伙!24件!那、那得上几万了!”


  “自然呐,不介,怎么会叫我亲自去一趟呢?你是知道的,我对青铜也不是太清楚,只是拓片还凑合,人又实在,岳掌柜才一趟三趟来催我,我一瞧,都是街里街坊的,他又是同行里的翘楚,不看鱼情看水情,帮了他一把。去了天津卫一趟。你猜怎么着?敢情洋人们也傻了,谁也没见过那么老些刚出土的,他们在天津起士林请了好几桌,老英国、老法国、老德国、老意大利、小日本子,一国一国,看得我脑仁疼!到了,还是出了岔子!”

  “洋人?!”王文敏一听顿时怒火上涌,使劲往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肃然道:“老哥啊,这堂物件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总归卖给咱们自己人才好,岳掌柜的,怎么跟洋人打连连呢?!”


  “呵呵呵呵!看看,我的老弟!看看,又犯了书呆子义气了不是?”张丰财却不在乎,满脸堆笑,异常温馨和气,像个慈祥的老妈妈嘱咐儿孙们一样说:“你啊,可别整那套子曰诗云的,贤弟,你在天津卫也算做生意多年,怎么还是这个心劲儿呢?这是什么年月?天下大乱兵火连天,有钱赚能活着就不错,还管那些个?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咱们这行,跟别的行当既一样,也不一样。都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那是胡扯。哪儿有那么些古董珍宝能卖了吃三年?我给你算算,这房子院子支应着,都得要钱吧?铺子里的伙计们,出了徒也得要钱吧?迎来送往上下联络,得要钱吧?甭说别的,就是今天纳捐明天交税,打仗分派下来的大饼、馒头,哪个月没有几次?这不都得要钱?哎,咱们要是不赚点捂得,到时候连老带小一家子不得喝西北风去?!”

  王文敏听了这席话,如一盆凉水把他万丈火气浇灭一大半,有些闷闷不乐。


  “要我说呀,咱们如今,能赚点就赚点,起初我还劝岳掌柜的,别跟洋人打连连呢,可人家说了,现而今北洋政府这些大人老爷们,除了会捞钱,别的什么也不懂,有些懂得喜欢的,又没钱买,就是买了,也存不住,还不如直接卖给洋人呢!饶是这么着,这回去天津,也见识了不少买办和洋人,那德性,真没法提!你在天津这些年,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处得。咱们京城的老话——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真真是一针见血丝毫不差!那些天津买办、洋人,跟上海买办、洋人们,可真不一样!”


  王文敏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心说这位张老哥自己言多有失,把底细给抖搂出来喽。

  “天津这头的买办、洋人们,看着嘴里夸耀,财大气粗,其实呀,满不是那么回事!三家洋人,一家老英国人、一家老法国人、一家意大利人,出的价格低级了,你猜猜多少?不到4万大洋!岳掌柜的说,4万?姥姥!就算是现去地里挖,也没这个价儿啊,再者说,东西都是到周代的,饶世界打听,这帮洋鬼子忒小气喽。后头我们就去了上海,还是上海滩那头的洋人有实力,不过呢,从这回买古董买来,洋人们也穷喽。”


  “洋人也穷了?这话怎么说?咱们这儿一件商鼎,不过3000多大洋,虽说个头不大,可还算有字,岳老板的意思,这一堂还得要个五六万大洋?”


  “五六万?老弟,你可真实在!哪儿呐,他老人家还不是谁给的钱多,就卖给谁?”张丰财一撩大褂,盘起来二郎腿:“怎么说呢?上海开埠早呐,你不想想,打前清道光年间人家那里就开了通商口岸,这得多少年了?我下了火车一瞧,您猜怎么着?好家伙,好似到了九州外国喽,那大马路、高楼大厦一眼望不到头!人家那里,什么电车、电话、楼上楼下,全齐活!全洋式!岳大掌柜多世故体面?跟各地洋人、买办和大买卖家都有联络,休息了一天,就有卢大老板,带着洋人上门看货。”


  “卢大老板?莫不是传闻中上海滩专做法国庄买卖的那位?”


  “那敢情!不是他还有谁?方才说洋人也穷了,就指着法国人、英国人说的,哎,倒回十几年去,一提起老英国、大法国,那还得了?!欧罗巴洲两大强国嘛。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大法国号称欧洲第一,这回一见面,也不成了。不是前些年洋人们狗咬狗打了一场大仗,听说欧罗巴洲死了好几百万人呐,那钱,花海喽。原先我年轻那当儿,跟英国人、法国人打过交道,他们看古董,只要东西好,二话不说,金镑、钞票就往外掏,这次可不一样,法国人瞧了半天,喜欢是喜欢,可张嘴才给十六万法郎,合咱们的大洋,不过才三万多点,岳老板脸就不好看,闹得一向好卖个山音的卢大老板也砸吧嘴。老英国人更逗,见面倒是客气,可一说到银子,漏了怯,说经济不太好,战后用钱的地方多,问能否看在博物馆收藏的份儿上,多让点儿。”


  “也是,”王文敏感概道:“甭说咱们这儿还算安定,前几年不是老看报纸,说欧战多么多么惨烈,死了多少人,还不是几只狼狗对着往死里咬,哎,这会子想起来让咱们让?让什么?八国联军那当儿,他们这帮洋鬼子,没少从咱们老中国概搂走珍宝古董。这回轮到他们穷,该!”


  “老弟,话是这么说,做买卖,谁不想卖个高价?卢大老板还算不错,自然,这里头有他的抽头嘛,人家不能白帮忙,就这么着,他又介绍了几位大鼻子美国佬,你猜怎么着?敢情这欧战,美国人赚了老鼻子钱喽!这话也是听卢大老板说的,当时大战,各国明火执仗动枪动炮的,就数美国佬最鸡贼,又精又坏,两大欧战集团各国都找他买吃食、枪炮,人家还定规好了,凡是来买吃食军火的,不要钞票,就要黄金!好家伙,别的洋人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美国佬坐山观虎斗大肆做买卖,到了,还出兵百万,帮着老英国、大法国对付老德国,两大集团落了个精疲力竭损失惨重,美国佬可发喽,光黄金就赚了几千万两,成了世界第一富国。那几位美国佬见了咱们的好玩意,喜欢地厉害,说要买回去收藏,一出手就是四万美元!”


  “四万?”王文敏心中暗暗算计,他约莫知道,一英镑换两块五毛钱美元,一英镑换六块大洋,那么说,一块钱美元,能换两块多大洋,一出手就是八万多块,真豪横!


  “才一听说,我自己当然惊喜,岳掌柜的也满意,他那个人你不知道,有点贪,又谈了谈,一口价十万,卢大老板从中说合,降到九万二,要说,这价在咱们这儿顶天了,其实你不晓得,漂洋过海到了美国,这点钱算个啥?美国佬发了,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宝贝都买到他们那儿去,显摆显摆,谁不知道他们才不到200年?也不知是不是有忌讳,说好了,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出事了。”


  原来,当时也不知道卢大老板从那儿找来个年轻人,说是鉴赏鉴赏,其实呢,也是来帮洋人看货,岳掌柜就有些不乐意,稍微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大华银行的襄理,看就看吧,可看完了,美国人传出话来,非要降价!说物件不值这么些,有残破。这话可把岳掌柜气坏了,堵着卢老板就开骂,谁知一向和气的卢老板当场变了脸,指出了铜器的有猫腻儿。

  岳掌柜当时傻了,这堂青铜器,确实有猫腻。怎么说呢?这堂铜器出土后,让岳掌柜得着了,可东西里头,有三件残了,两件有大磕碰。这可不好卖喽,岳掌柜精明诡诈,立即回京找了琉璃厂作坊的老师傅们,花了大价钱,修复了,不过这事儿非常隐秘,连张丰财也不晓得。不料去了上海滩,让那个襄理看出来了!本以为老师傅们的手艺天下无双,就是行里人轻易也看不出,这回让个生瓜蛋子给点出来,说到脸上,差点栽了。

  还好,卢大老板跟洋人们混的溜熟,又从中说合,以八万大洋的价钱,卖给了美国佬。又领着岳、张二位掌柜,在上海玩了几天,这才回来。


  张丰财一张嘴叨叨半天,总算长舒口气,看意思看不满意:“你说说,这事儿也奇了!咱们这里的手艺,别说洋人,就是咱们自己行里等闲人也看不出来呀。可倒好!便宜了外国人。少赚了1万多大洋,闹得岳掌柜熬头了半天,老弟,你知道,最近行里的老先生,谁去上海了?”


  王文敏苦笑道:“这可真不知道了,您二位亲自出马都压不住镇,行里其他老先生年纪都大了,谁冷不丁去上海呛您二位的行市!许是上海滩也有高人吧!”



  注释——

  明眼的朋友们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故事里讲述的岳大掌柜、卢大老板,都是民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古董商,也是最为近代文博界所诟病的两大奇人之一。


  岳大掌柜,就是岳斌,近代老北京古玩行里最精明狡猾、胆大心狠、见利忘义的古董商之一,在数十年的买卖生涯中,倒买倒卖了无数中国历代宝物珍品,最著名的,就是被盗卖到美国的洛阳龙门石窟的国宝《帝后礼佛图》。建国后,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死于监狱。其平生收藏文物珍宝,被政府抄没,转存故宫博物院和国家博物馆。


  他是那个时代人物的代表之一,所以特此点出来,因为后面有几个故事跟他有关系,先让他出场做个配角。




  卢大老板,就是近代历史上著名的国际古董商,卢芹斋,此人背景极其复杂,跟各国洋人、博物馆和收藏家都有联系,大量青铜、瓷器、书画和古董由他之手流失国外,为他积累了非常丰厚的财产,此人极端精明,卖给洋人的古董,有真有假,现在已经被证实。此人建国前带着大量财富退隐法国巴黎,直到逝世,在巴黎市中心,现在依然有其购买改建的楼房。
  后面也有几个故事和他有关系,所以,请大家直到他们简单的经历就好,后面故事里就不会在详细解读了。

  当然,故事就是故事,这段故事,来源于卢老板民国中期,为了走私一堂青铜礼器去美国,而费尽心机,排挤其他古董商的往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后头我在公众号里写的他的专门故事。

  卢芹斋

  



  谢谢大家支持!
  七

  俩人又闲聊了几句,张丰财这才把话头转到王文敏从鬼市儿上收来的玩意儿,小心翼翼从架子上拿下来看了几件,满口称赞:“老弟有财运呐,瞧瞧,这些玩意儿多地道!外头人不晓得咱们这行,都觉得咱们守着一堆宝物,吃香的喝辣的,哪知道咱们才是黄柏木做磬锤子,外面瞧着光鲜,里头苦吆!嘿,你瞧,这几件物件,在打小鼓、挂货铺子里,就算得上珍品喽,只是残地残、破地破,想想也是,这种物件又不是外头满大街都是的萝卜白菜,哪有那么老些全品,就这,加上马老爷子手艺,也算不赖!”

  王文敏听闻心里自然高兴,自己一人带着小贵子闯闯鬼市,竟然收了一对好物件,也算没白在老北京待这么些日子,不过,他也有数,张丰财既然跟岳掌柜的关系匪浅,看来,真得听老爹的话,对他要多多注意。


  嘴里应了几声,张丰财一眼看中了那柄马老爷子修复的嘉庆年间碧玉如意,这如意本身篆刻着恭贺嘉庆爷的万寿诗,又是密尔岱玉精雕,加上马老爷子的手艺,不仅对缝抹了混金胶粘合,外头断裂处,还打着三道二指宽的赤金箍,赶上王文敏会捯饬,陪了个楠木托架,衬着明黄云龙缎,外头罩了长条水晶玻璃匣子,端的是金光闪闪、宝玉辉煌、富贵奢华端庄雅致。张丰财一双小眼叽里咕噜转了好几转,嘴里啧啧称奇,笑道:“老弟啊,也是巧了,今儿老哥哥来,本来有一事相告,这不,瞧着这柄如意,我想起桩生意,嘚,就是它喽。”


  王文敏一听有生意,赶紧请他坐了细谈。


  “这不是嘛,徐大总统的堂弟啊,你应该听过几耳朵,是咱们京畿关税总督察,好家伙!人家光吃咱们四九城内外、玉田、通州、延庆、三河等地的税务,一年就好几十万的进项,家里金银满仓着实有钱,还在天津卫开了大染织厂、银行、买卖铺户不老少,大前天,在春华楼吃饭,碰见他管家了,说他老丈人过寿,要弄几件像样的寿礼,我就惦记上了。可后来一打听,他老丈人,大清国那当儿,就是个塾师,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人又尖酸刻薄,特别在意这些个老礼儿,我铺子里找来找去,也没个合适的。正好今儿看见这柄如意了,老弟,老哥哥拉下来脸,匀给我吧。”


  “您铺子里还没合适的?”王文敏打了个哈哈:“不能够吧,我记得您铺子里光郎世宁的画、赵孟頫的帖,前清刘墉刘石庵、铁保铁大人、曹中堂、穆中堂、曾文正公、李中堂、潘学士的字可不少,怎么还拿不出手?”

  “甭提了!贤弟,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张丰财长叹一声:“这些个新朝新贵们,跟老年间的那些王公贵胄、文武大臣,是肚子疼买耗子药,满不是一回事儿!老年间那些文人雅士,再不济,看见这些个书画啦、古董啦,就算不怎么懂,也腹有诗书,能玩两把,鉴赏一番。人家不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就是真爱这些,再不济,像端大人那样的八旗贵胄,也算实心实意地研究。现而今可倒好,给这些新贵们送礼,那叫一个忌讳多。都是些草莽棒槌出身,小人得志穷人乍富,又张狂又不讲理,比如说送东西,不问哪朝哪代,先问值多少钱,他们哪儿知道谁是仇英、郎世宁,谁是赵孟頫、刘石庵呐。再一个,这位岳父前清可是个白丁,连秀才也没考上,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当年科举,我铺子里那些大人中堂的书法绘画,哪个不是大学士、学士的身份,一旦送上去,闹不好他吃起陈年老醋,还不得炸了锅?你说呢?”

  “哎,也是这么个理儿。这就是孔老夫子说的礼崩乐坏吧。有枪就是草头王!”王文敏把如意双手举下来,放在八仙桌上:“老哥,您既然想送这个,拿去吧。我呢,实话说也是便宜来的。”


  到这儿,俩人就开始谈价。

  古玩行里谈价,跟外头人来买古董可不一样。外行人来买古董,一进门,就算您眼力再好,也看不见明码实价,西洋人不懂这些,说中国人故意不写价格,有诈骗的嫌疑。这可是洋人们瞎扯。为啥不写明价格呢?

  这是自北宋以来的行业旧规矩,老祖宗就这么定规的,还别说古玩,就是那当儿的药铺、酒馆、点心铺、估衣铺、挂货铺、果子铺、粮食铺和绸缎铺等等买卖铺户,都没有写什么价格牌子的,可您去买东西,绝不会碰上缺斤短两,这是老中国一种无言的买卖诚信在内熏陶出来的习俗,自然跟西洋人不同。

  古玩行更是如此,外头人来物件,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物而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其中的价格,绝不会出什么大错。假比说您花三百大洋买了一件瓷器,玩了半年,或因家里需要钱或因玩腻了不想要了,送回原来铺子,铺子顶多降个几十块收回去,要是老玩家或老主顾,确实碰上难事儿,铺子里兴许会多给您几十块,也是有的。

  这种买卖规矩,透着浓浓地人情味儿,厚重质朴,并不是西洋人所谓的坑蒙拐骗的说法。


  行里人跟行里人买货卖货,又有不同。因都是一条街上的老街旧邻,一家买卖开了百十年,都认识,各家的底细也了解,所以,价格比卖给外人,低一些。不过呢,有些关系一般的,许你不买,可不能出噎脖子价,都是吃这碗饭的,总得让对家赚几个,不介,您出了噎脖子价,买回去加十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卖出去,卖家必然不答应,要把您撅回去。买卖不成,脸面情分也没了。行里人自然没这么做买卖的。

  张丰财对这些个自然门清儿,沉吟片刻,抹抹嘴:“这么着,贤弟,老哥也不跟你客气啦。不过,情分归情分,咱们买卖归买卖,也别拉手闹那些虚套子喽,玩袖里乾坤那一套,透着咱哥俩生分!我也不知道你多少钱买的,够不够,就这些啦。”说着从随身皮夹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来。


  王文敏打眼一瞧,恒利的票子,一张五百,一张二百。笑笑,收了一张五百的,把二百的票子推给张丰财,没等他说话,王文敏笑道:“您老哥还跟我客气?我说了,这如意买的便宜,不过请马老爷子修复打理了,老哥您瞧上,算是它的福气,您给我这么些,咱哥俩客气起来,一推让,情分也没了,以后买卖还怎么做?”

  “嘚!老弟实在。”张丰财咧着嘴大笑:“那我就偏了您的,以后找补吧!小贵子,麻溜儿给送我铺子里去,找你王师哥,把我从上海带回来的吃食点心拿两包过来,还有那洋酒!”

  眼看小贵子抱着如意匣子走了,王文敏收了银票,问:“老哥说还有事儿?”

  张丰财得了件宝贝,着实得意,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嘴里却异常温馨和气:“有这么档子事儿。岳老板这回鼓捣了一番,我才算见识了。我想,咱们哥们不傻不呆,怎么不想着再收点好玩意,多赚点呢?你别急,不是跟洋人做买卖。我啊,在天津卫见了振大爷的管家,他说,天津卫玩古董的大家、有钱人可不少,你应该知道啊。上海那边,有钱的买办、玩家更多,我琢磨着,咱铺子里这些东西,人家不一定瞧得上眼。如果老弟有意,我想咱哥俩伙着收几件好东西,出去做一做。”


  “这。。。。。北京城里,还有什么好物件?街面儿上这些,还入不了他们法眼?”王文敏一听要“伙着”做买卖,心生警惕。


  “嗐!四九城里就这么大地方,老玩家也就那几个,满打满算,自打大清国没了,遗老遗少们没了铁杆庄稼,不提他们。新朝新贵们,对这些个物件,买的不少,可都是对牛弹琴,真懂的没几个。眼瞧着他们往上送礼,不是金玉就是宝石,咱们这行,可得留心。我想,天津、上海自然开埠早,有钱人多,有钱的遗老、文人们也多,这生意做好了,只赚不赔。再者,还有卢老板等人照应着,出不了什么错。”


  “话虽如此,真要是伙着做,老哥有什么路子?行里情形就这样,谁家有什么好物件、谁家有什么路子,您都明细,我也略知一二,在他们手里买卖,没啥赚头吧?”


  “兄弟,这事也巧了!我回来后,刚从街面儿上得了个信儿,这不,就来寻你喽!”张丰财目露精光,谈起了一段生意。


  注释:偏了您,意思是对不住,不好意思。

  “你横是知道,小皇上还在宫里住着呢,袁大总统从热河、奉天故宫拉回了不少前清的宝物珍品,成立了古物陈列所,我还去瞧过。听说,内务府有些奴才们跟大内太监们串通,把内库宝物大把大把拉到鼓楼大街那些小古玩铺子贩卖,那些买卖都是内务府、太监们开的,跟咱们行里不挨着。咱们也插不进去,不过,有些出宫早的太监身上,咱们可以想想法子。最近我得了信,在南城,有个敬事房的公公,手里头有几件好玩意儿,还从没让人瞧过。你老弟若有意思,咱们哥俩一起去看看,伙着做一把。”

  “敬事房?”王文敏纳闷,太监里头的等级他不太明了,可早闻得清宫大内的太监,清三代帝王皇权至尊,制定不少规矩,单有一条,敬事房是内廷太监的总管衙门,权限极大,仿佛内务府总堂之权威。
  说起来连敬事房都归内务府管辖,可清末年间,自打辛酉政变之后,都是女主当朝执政,那位慈禧老佛爷在至尊宝座上一屁股就坐了四十八年之久,活着慈安皇太后那当儿,慈禧太后慑于嫡庶之分,还不敢过于闹腾,太监们也不敢,可光绪初年慈安太后暴死,就剩下慈禧老佛爷大权在握,什么祖制、规矩,让她老人家扔进了垃圾堆里。由这儿,李总管、崔副总管、张总管等人才像浇了大粪的庄稼一样疯狂起来,内而六宫皇室、外而军机、内阁、六部九卿,是揽权纳贿、内外勾连、上下串通,把个大清国朝廷搅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说起来李总管、崔副总管,本职不过是储秀宫本宫大总管,不过五品,然而成了老佛爷须臾不可缺少的嫡系、耳目,这就连原本敬事房的总管,也成了他们的“碎催”,光绪末年更是赏了二品顶戴、三品顶戴,更是赫赫扬扬呼风唤雨。这也自不必多说。

  宣统小皇上退位之后,有些个捞足了的太监们出宫了一些。这回张丰财说的这位,是哪个呢?


  “老弟,不用心里嘀咕,我呐,把信儿都扫听清楚啦。这位王公公,原先伺候过同治爷,是养心殿副总管,同治爷驾崩,不是传言是花柳病死的嘛,两位老佛爷一生气,就把养心殿伺候的人都给革职拿问喽,说来也巧,王公公是李总管的师弟,饶这么着,也在宁寿宫坐了好几年冷板凳,靠着李总管提携,光绪年间升了敬事房大管事,又升了太后宫的司房大首领,专门管着老佛爷宫内一应太监宫内嬷嬷的升迁调任、奖励处罚,还有太后老佛爷的私房钱、金银珠宝。这油水,可大了!老佛爷殡天,才升了敬事房副总管,伺候了隆裕皇太后一年不到,见李总管退隐出宫,他也就跟着出来了。”


  “按老哥这么说,他们家应该挺富呐,怎么落到卖东西这步田地?”、

  “哎,谁说不是,御前伺候的这些人,有哪个穷的?李总管不去说他,家里头自然金山银海,崔副总管出宫,不住家里,住立马关帝庙,光舍给庙里的田产,一出手就是一千亩!好家伙,那才是大手笔,可太监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既不算男人,更不是女人,死了也不能进祖坟,这么着,有钱有势的时候,都从本家过继几个儿子、孙子,指望着他们养老送终,其实呢,老话说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就是本家本族,谁愿意顶个太监儿子的名号?还不是看着他们有银子嘛。就这,李总管也过继了仨儿子,王公公过继了俩侄子。这俩儿子忒不是东西了,打乡下一来咱们京城,花花世界,赶着叔叔有钱,胡天海底的花,今儿喝酒、明儿赌钱、后个儿逛窑子,加上抽大烟,不几年,就把王公公积攒的银钱土地买卖挥霍一空,俩人看看不好,又跑回老家,嘿!王公公闹了个毛干爪净穷困潦倒,支应了不多时,就想卖点从宫里带出来的物价。我呢,也是听了难受,不定他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呢,这才想拉兄弟一起去瞧瞧。”


  王文敏思谋思谋,点头称是,觉得张丰财这主意不赖。张丰财临走嘱咐道:“贤弟,你也知道,太监们跟咱们常人心性不一样,最爱发个小脾气、计较小事儿,忌讳又多,咱们去了,你可别多言,到时候看我的。”

  “晓得了,全靠老哥应付,我只管看东西。”

  俩人约定好了日子,一起去南城烂面胡同去拜访王太监。
  今天去南京做活动,明后头回来再更,大家多理解!
  八


  烂面胡同,在南城宣武门里头,按老年间老北京东贵西富南贫北贱的说法,就是个贫民胡同,那时节,南城住的本来就是四九城里下力的力巴儿、打把势卖艺的、耍猴的、拉洋车的和原先八旗下五旗的旗人多,赶上清末民初天灾人祸,一帮帮混穷的乡下人来京,也大都在南城落脚,有俩钱的还能租个大杂院住,穷得叮当乱响的,只有在天坛根儿、城墙下头,搭个窝棚捂得,暂时栖身,饥一顿饱一顿,加入到大片穷人经营的活计里,混个嚼裹儿。

  胡同又小又破,到处是拥挤不堪的破木板子破纸搭起来的窝棚屋子,外头土路上到处污水和残羹剩饭四溢流淌,不少没衣服穿女人们围着破布烂麻袋挤在又黑又暗的屋里,费尽心思的把男人们下苦力挣来的一点点粗粮打叠全家的饭食,明亮的阳光下,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孩纸皮猴子似得穿着大人们剩下的补丁摞补丁衣服跟着一群野狗来回疯跑,他们很容易满足,用污水活泥巴玩着过家家,或者把树上的虫子一个个抠出来比划逗弄着,有些大点儿懂事的,就拖拉着不合脚的破鞋,帮着哥姐去捡煤渣、大饭庄子捡剩饭,每当南城的饭庄子倒泔水漏出些吃食,这群孩子们便欢呼雀跃小疯狗一样冲进去,拿着手里的破锅破碗抢夺,抢着了半块烧豆腐,他们笑,假如有人能抢到一块肉、一小块虾仁,他们更是高兴得拍手跳高,赶紧端回去给家里人显摆,一家子围在一起,吃着干硬的粗粮饼子就这热腾腾的残羹剩饭,就是一顿和睦美满的家常饭。


  王文敏掀开车帘打量着外头,心里一阵阵发紧,瞧着那些不时用脏的看不出颜色袖子擦擦清鼻涕的孩子们,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生活在一个北京城里的人们,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王文敏拍着大腿。

  “嗐!贤弟,你呀,就是瞎操心!”张丰财翻翻眼皮:“哪朝哪代不这样?这还算好的呢?!他们来了咱们北京城,就算捡了活命喽。你不晓得,宣统三年腊月里,南城一夜冻死好几百个外乡人,那满街的倒卧儿,吓得九门提督府收尸的衙役都恶心透了。要不说就是条狗,也得托生在咱们老北京城呢,咱们这儿是六百年风水宝地,天子帝都。不介,都一窝蜂往这儿跑什么?”


  一听这话,王文敏有些腻歪,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他觉得,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位温馨和蔼的“张大哥”了。就说今儿这事,一个住在南城穷人窝里的破落老太监,哪会有什么宝物?要是有,还用窝在这里头?


  张丰财眯缝着小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老弟啊,甭看这里是穷人窝,可也是五行八作人物汇集之所。你在天津多年,对咱们北京古玩行的规矩有所少见。按说,天津卫那边,买卖古董都是卖家送过去,可咱们这儿不一样。但凡是有人介绍牵线搭桥,无论穷富贵贱,咱都得上门去点个卯,瞧瞧,成不成都得谢谢人家本家儿和牵线搭桥的,为啥?这里头不光有买卖,还搭着人情往来,等闲不能小看。不少好玩意儿,都是打这里出去的。总之,买卖好处置,可人情贵重。就是这么个理儿。”


  王文敏咂摸了片刻,点点头。


  车子停了,再往里车进不去,车把式只好拉着大叫驴停住,陪笑道:“二位爷,到地儿了。再往里进不去,您二位就挨这儿下来吧。”俩人下了车,张丰财顺手给了车把式一把铜元,吩咐等着,领了王文敏,在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半碗茶工夫,才停在一个黑大门跟前。


  两扇柴木门一人高,黑漆剥落,掉了一个门环,只剩下一只门环抠抠搜搜盯着门外的俩人,青石的台阶早已歪斜,却有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子,荒草野花在残缺了不少瓦片的小门楼上瑟瑟发抖,仿佛对这俩不速之客不怎么欢迎。


  张丰财指着不远处说:“这里其实不闭塞,你瞧,再过去几家,就是街面儿,今儿是个不大不小的集,咱们打那边来,非得堵在里头,多半个钟头进不来胡同。来,敲门看看,王公公在家没。”

  梆梆梆拍打门环,不大会儿,里头传来个亲切轻软的女子声音:“谁呀?”


  “哦,是秋霞姑娘吗?我是王公公的故友,前来拜访的。”张丰财跺跺脚,提溜着两包刚出炉的“炉杠”点心,王文敏方才还纳闷:来做买卖还带点心,可买得却是最便宜的炉杠,这张大哥,真怪。


  门里人似乎犹豫着什么,半天没动静,只有唰唰水声和放搓板的声音,脚步声响:“您稍等,我叔最近身子骨不太好,不见外客,我、我问问他。”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大门里头抽拉门栓,门开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挂着微笑,见门外俩人穿着富丽,一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赶紧蹲身福了一福,轻声说:“您二位久等了,请进来吧。”

  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面容白净,梳着个元宝鬏,清水脸上微微有几颗雀斑痕迹。穿一身
  蓝细布裤褂,浆洗地干干净净,腰上围着黑布围裙,沾满水珠的两只手腕上带着白银绞丝镯子,那手显见是经常干浆洗活计在水里泡的,显得有些白肿,通身简素麻利清新淡雅,只是脚上那双大红缎子金丝彩绣着五福捧寿的绣花鞋让王文敏一愣,那五只栩栩如生的五只蝙蝠针脚细密布局大气,这双绣花鞋虽说有些陈旧,金线开缝处都用彩丝修补了,可别说市面上少见,就是走访过的富贵人家,谁家也没见过如此讲究的女鞋。这就像一个满身褴褛的叫花子穿着一双崭新的大皮鞋满大街晃悠,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王文敏纳闷,随着张丰财进了院子。背后女子哗啦把大门栓上了。俩人展眼望去,这是所不大的三合院。不是格局规整的四合院子,可在这胡同,也算顶势派喽。

  正房三间,青砖灰瓦,西厢房塌了,堆着些散碎的砖头瓦块,东厢房三间,像正房一样糊着窗户纸,又黑又暗,有些裂开的地方也没裱糊,一阵风起挂的呼啦呼啦,南面一溜东倒西歪的矮墙,就是大门里还算规整。正房和东厢房上,半尺高的荒草野枝随风飘荡,好似要禁不止重压似得,遍地的青砖早已崩裂,高一块低一块凹凸不平,南墙下头有棵酸枣树死眉瞪眼戳在地下,孤零零舒展身躯。小院中间摆了几个大木盆,一个四条腿的粗木凳子、猪油胰子和一堆臭烘烘的破衣烂衫,还有个针线笸箩,西厢房砖头瓦块堆上,铺着些补了补丁的大席子,上头晾着些衣裳,显见是女子刚刚洗完的。

  俩人从没来过这种人家,还是张丰财见识多,见女子有些扭捏,赶忙递过点心,拱手问:“秋霞姑娘,请问。。。。。。”


  “我叔在正房里,您二位请,又让您破费了。”低头接过点心,福了福身子指了指正屋。

  王文敏疑心越来越重:这王太监住的地界这么破旧,能有啥宝物?这女子是什么人,明明是少妇模样,还梳着元宝发鬏,张大哥怎么叫她“姑娘”呢?再说,这么个穷家,女子看起来却端庄有礼、仪节规矩言谈话语一丝不乱,那双精致华丽的女鞋看着就令人奇怪。

  正胡思乱想呢,正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尖声尖气好似被踩了脖子的鬼声:“秋霞,怎么还不请进来哇,是张掌柜的来了嘛?呵呵呵呵,张掌柜的,少见呐,赶紧有请!”

  这声音仿佛暗夜里夜猫子笑,惊得王文敏浑身一颤,就见正屋昏暗的门里,伸出一只留着长指甲的爪子,正冲俩人摆手呢!

  注释——老北京的三合院。

  老北京三合院和四合院的区别可以直接从字面理解,三合院是由正房,两侧厢房三面包围,剩下一侧没有房屋,只有外墙,通常在墙的中间,建造街门,街门以随墙式小门为主,院子只有一进,结构简单,有时作为复合型四合院的附属建筑存在。

  四合院区别于三合院是将一面墙变成了倒坐房,倒坐房通常有四开间。街门也移动到东南侧,通常使用屋宇式大门。院落进深有多种组合形式。


  四合院


  
  这只爪子一出来,可把王文敏吓坏了,酸枣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嘎嘎扑棱着翅膀远飞而去,虽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对着这么个破败、阴冷、奇怪的小院和里头奇怪的少妇、诡异声音,着实让一只平平稳稳的王文敏吃惊不小,别的地界不说,就说北京城里,早就有“四大凶宅”“八大邪乎地”之说。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也民国了,民智已开,可一旦身临其境,不由得人胡想乱想。


  张掌柜的见王文敏面色有异,拍拍他的手小声安慰道:“别怕,这就是王公公!”说着一溜小跑到了正房门口,非常漂亮的打了个千儿,话到礼到:“公公吉祥如意!小的怎么敢劳您驾出来迎接,赶紧的,今儿没外人,这是我一朋友,也是慕名来拜访公公的!”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糖,顶腻歪人。

  “呵呵呵呵,你个小猴崽子,又来拿我打镲!这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那当儿,哎,哪还那么些规矩?进来吧,我啊,要不是看着我侄女、侄女婿,早跟着两宫去喽!瞧瞧,这民国哪有咱爷们的活路?!”

  王文敏一抬眼,黑洞洞门里,站着个人,60开外年纪,一身蓝绸长袍、尖角缎靴、驼绒色坎肩,左腰间垂着件玉佩,一上眼,就知道是元明古玉;右腰间垂着条让人发笑的水红色手巾,色泽艳丽,还绣着莲花,让人错愕,这明摆着是女人们用的嘛。再看脸上,一脸时光扭曲如同老妪堆满皱纹的烟灰脸,透着死气沉沉,两只死鱼眼,趴鼻子,厚嘴唇,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一个颧骨高,一个颧骨低,那双昏黄的眼眸里隐藏着浓重的往事和诡秘,精光时隐时现,只是惨然一笑,没剩几颗牙的嘴咧到招风耳朵下,十分可怖,一根凄零零的花白小辫子垂在一边儿,彰显着这个垂暮之年的老头还“心想故国”,是个遗老。不过,这人看着就像20年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僵尸!在夜半大街上一战,指定能吓死一片!也不知怎么隐居在这么个犄角旮旯里,残喘度日。


  王文敏呆住了,没来及答话,王老太监一双死鱼眼不住打量他,让他浑身冰凉。张丰财接话道:“您老人家说的什么话吆。头20多年前,谁不知道敬事房的王副总管!哈哈哈,那是李总管的平辈老人,多少王公贝勒、文武百官见了您,也不敢拿大!您慢点走!”说着上前架着骨瘦如柴的王太监进了屋,一只手背在后头,跟王文敏招了招。王文敏这才提着气,一起进屋。


  太监嘛,最是蔫损阴险坏,净身以后,午夜梦回,又把个男人的性子丢了,跟女人又不一样,更是学的拿腔作势,最乐意听当年盛时的风光得意事儿,最忌讳谈如今的破落潦倒的惨样儿,这也是概莫能外的人之常情,只是太监们更甚罢了。张丰财多精明,一句话一捧,王太监立即像抽了顶级英国烟土一样霎时神采奕奕,精神百倍:“那敢情!那当儿甭说别人,就是老佛爷指着光绪爷,也得叫我声谙达。庆王、福王、瑞王,不都得哈着咱?哎,甭提了!现而今咱爷们是走麦城,风光不再喽,不介,也不能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您二位走一趟。嗐,你说,好好的大清国,怎么说完,就稀里哗啦的完了呢?!老佛爷,您老人家不知道奴才们的苦吆!”
  好嘛,王太监这一说苦,嘴里开了炸豆铺子,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王文敏只好余光四处打量,等着张丰财奉承了一车子片汤话,才总算把王太监一腔子冤仇摩挲下去。秋霞姑娘仿佛见惯了叔叔这做派,不言不语擦桌子摆茶杯,脚步不停静静忙活着,把张丰财带来的点心包放在破八仙桌中间,也不在意张丰财一嘴甜言蜜语,只有些淡然狐疑扫了王文敏几眼。

  王文敏当然注意了,大庭广众,又在人家家里,耳轮中只能听见绞丝银镯子叮当碰撞声,不好意思正眼瞧。

  其实,屋里也没啥瞧得,正中一张掉了漆皮的破八仙桌,两边椅子一张是官帽椅,一张是家常的方头椅,后头案上摆了俩大瓷瓶子,不过是光绪年间的粉彩,墙上贴着大红大绿斑驳不清的年画,屋门口是个洗脸盆,盆架子还是木头条子插起来的,东里间门挂着打了补丁的灰布门帘子,里头传出一股骚气哄哄的腥味儿,夹杂了些许奇异的烟味儿,熏得人更是头昏脑涨,西里间里粗木家具,一盘简素的土炕上,放着些日用物事。家里虽破败,可打扫的一尘不染,桌椅板凳上的铜活儿都擦得明亮。看得出,是家里这位姑娘的功劳。

  王太监终于停了唠叨,看看两包点心,感概万千:“张掌柜,说归说,笑归笑,还是你惦记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现而今谁还拿我当回事吆!甭说你是外人,像我那俩过继儿子怎么样?还不是把我的金银财宝吃光喝净,一溜烟儿找不到人啦?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您呐,够意思!”

  “这话您就说远了,您是爷,哪朝哪代也得托着气嘛,现今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我看,您还得有几步大运可走,您还别说我奉承您。咱爷们虽说少有来往,可早知道您是宫里的大拿。这不,我这位朋友听说您的名号,特意来请您赏脸见一面。是啵老弟?”

  “是!王公公大名,小的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文敏说了几句片汤话,起身拱拱手。

  “不敢呐!龙游浅滩可不敢当。更不敢说什么赏脸。这要是叫别人听见了,可是僭越大罪,宣统万岁爷,可还在宫里住着呢。这位,您是做什么的?”


  王文敏简单几句介绍了自己,张丰财也帮着添补话,王太监点点头:“可敬呐,这么年轻就做了大掌柜,有才!哎,想当年,我也是这个年纪得了荣恩。。。。。。”一张嘴又是一袋烟工夫,王文敏只好耐着性子,听王太监吹嘘,却见秋霞姑娘低眉顺眼站在门边,也不说话,好似等老太监什么话,又像想说什么。

  “秋霞啊,怎么还不给客人们倒茶来?戳在那儿干什么?”王太监说的口干舌燥,见侄女不动窝,皱皱眉,说了一句,后头好像还有话,见王文敏看他,立刻咽了回去。

  “叔。。。。。。家里、家里没茶叶了。”秋霞还是一副淡然自若不卑不亢的样子。

  话一出口,老太监顿时紫胀了脸皮,轻拍桌子:“胡说!前儿个泰润居的老掌柜还送了二斤龙井来,都让你吃了?赶紧的倒茶来!”

  秋霞一动不动盯着地面,不言声。

  “怎么了?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没有我,哪有你们夫妻俩的今日?!还不赶紧找茶叶去?!”王太监发火了。

  王文敏略一思索,心知肚明:老太监这是装阔呢!哎,真是死要名字活受罪。刚要开口说不渴,张丰财笑眯眯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摆在桌子上:“公公莫生气,秋霞姑娘指不定忘了把茶叶放哪儿了,这不,我和王掌柜刚喝了来的。也喝不惯龙井,秋霞姑娘,劳您驾跑一趟,买二斤香片来,这里的水不好,全靠香片遮味儿了。剩下的钱,请姑娘买点针头线脑捂得。”

  “您这是干什么?!来我家,还得让您掏钱买茶叶?真是的!秋霞,还不赶紧谢谢张掌柜的。快去吧!”王太监跟张丰财假模假式推让一番,抓住两块钱,叫过侄女就塞进她手里。

  秋霞迟疑了半晌,才接了钱,福了福身子,转身去了。王文敏心中感叹: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都到这步田地还闹什么势派?!

  不过,他没注意,秋霞姑娘挑帘出门瞬间,张丰财、王太监迅速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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