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三爷给你聊聊真实的古玩圈

  @suntiantong007 2016-03-10 16:30:00
  写的太棒了,好久没看过这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了,支持楼主,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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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朋友支持!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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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田一男见王会长脸色古怪,笑了:“兄台怎么了?您在北京各行中名望甚高,难道一尊石刻佛像也令您为难了??嗯,如果兄台不好出面办理,我想自己出大价钱收购一尊。”
  王会长掏出块素白的纺绸手帕,擦擦额头上一脑门的热汗,问:“贤弟,咱们兄弟这些年风风雨雨,算得上知心,我想问一句,为何非得要一尊石刻的古佛呢??”
  山田一男轻叹一声,说了原因。
  原来,山田出身平民,祖上自德川幕府那当儿便笃信日传佛教,作为他们家的祖训一直流传至今,父祖辈虽是平民,却是虔诚的佛家子弟,生前便初一、十五的去东京各大寺庙烧香拜佛,即使明治年间,日本朝廷实行毁佛崇神道教的活动,大肆贬低日传佛教的名望,提倡崇拜天皇始祖的神道教,以维护天皇制维新朝廷的稳定。而山田家族也一直不改初衷,算的上矢志不渝。
  且山田远渡重洋来中华经商前,在东京提经寺许下了罗天大愿——祈求佛祖保佑他能在中国功成名就,如果真的实现,他将捐资为提经寺重修庙宇,为佛祖再塑金身。还要请一尊石刻古佛在家供养,等他百年后,捐献给提经寺供养。

  等到今天,功成名就的愿望算是基本实现了,老婆孩子都很幸福,银子赚得盆满钵满,虔诚的山田一男认为,这是佛祖护佑的效果,重修寺庙没问题,可时刻古佛难办的很,又不是金玉佛像,于是乘今天跟王会长喝酒,直接提了出来。

  王会长听了,沉吟许久,心里责怪自己嘴欠!!懊恼不已,脸上还是和颜悦色:“贤弟的虔诚之心可敬可佩啊!!为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嗯。。。。。。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出1万大洋,买350两黄金,请工匠铸造一尊金佛,再请大万寿寺的大师父开光入藏,送与你带回日本供养,一是表表我的心意,二是为纪念咱们兄弟的友谊??可好?”

  1万大洋?!山田一男心里一震,知道王会长确实为难,才提出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

  为啥??

  那当儿印的钞票不值钱,袁大总统命令财政总长以盐业银行、中国银行名义发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在市面上常见,可老百姓习惯了用铜制钱、银子、银元,而民国的法统又不那么强势,各省、尤其是南方各省都有自己印制的钞票,这种钱老百姓都不怎么认,加上币制混乱,可能北京的票子在北方各省能花,到了南方人家不认,反之亦然,南方票子到了北方也不认,如此这般,银元——当时因为有袁大总统的头像,也叫袁大头,轰然成了民国最主要的货币。
  1万大洋相当于什么??当年1两黄金才卖31块3毛钱!京东富饶的玉田、遵化、固安等地最肥沃的土地,才25块钱一亩,一般的旱地也就16块大洋一亩,一袋美国产30斤的洋面粉才4块大洋,在正阳楼叫一桌子最好的燕翅席,才5块大洋!

  这1万大洋,能买400多亩好地,可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

  山田一男点点头,望着王会长诚挚的眼神,疑惑的问:“兄台见谅,咱们是好朋友,我也不缺钱,更不能收您如此大礼。而且,我想请教您,怎么这些时刻古佛,是万金难求还是有什么别的忌讳呢??请兄台直言告之。”

  王会长笑着摇摇头,觉得这日本人实在固执,还是脱不了日本民族的特性,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条斯理答道:“贤弟在我中华经商也20来年了,对我国传统民俗也知道些,不过,有句俗话,叫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嘛。你既然问我,老哥哥就跟你念叨念叨,这事儿不是我为难,而是我们这一行儿,有规矩。”
  “有规矩??”山田眨眨眼,抹了抹仁丹小胡子。

  “早年间咱们兄弟聊天,我跟你说起过,没说那么透彻。”借着院里西府海棠的花香,王会长娓娓道来。
  古玩行自隋唐之际便在长安洛阳等地出现,再早,则是魏晋南北朝时,文武大臣和富商大贾们自己私家收藏、摆设的爱好,以彰显或显摆自己文韬武略、博古通今。远远没有形成后来的行业圈。
  到了北宋时期,因徽宗好古成风,在东京汴梁,才形成了大规模的古玩买卖、鉴赏和仿造、伪造的风气,元明清历朝历代相沿成风,成为上自皇室贵胄、文官集团下自有钱人附庸风雅的一大体现。
  不过呢,古玩行跟别的行业一样,自打出现的那天起,就有自己本身的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行内规矩和禁忌,历经千年而不坠,也是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一种特性。
  这些规矩,从来没有什么书面说明,都是从古时候行业内部教授徒弟时,口口相传或是约定俗成,但凡是干这行的,只要您身在行内,即便是再见利忘义、贪财心黑的商人,也不得不被此类不成文的规矩限制着。从北京、天津,到广州上海,再到山西陕西,任何一家古玩行的店主,或多或少都得遵从这些规矩,才算的上自己行里人,
  比如说吧,有几个规矩各地的古玩行都遵从。

  一,不收盗墓来的玩意儿。
  有人问了,古玩除了传世的那些,多多少少都得买卖些盗墓出土的,才能赚大钱嘛!
  话不错,可不是这个理儿。
  老年间,凡是去古玩铺子去销售盗墓物件的人,甭管您的物件多好,价格多便宜,大多数商人只要看出这是出土的玩意儿,人家绝然不收。
  一是偷坟掘墓在老年间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自《大明律例》到《大清律例》,只要犯了偷坟掘墓的罪过儿,律法规定,不论首从诸犯,一律杀头示众,那些跑腿儿的、望风的,按律戴枷一个月,发配三千里。
  这些古玩行的掌柜的都是精明人儿,谁也不敢为几个银子就买卖这些物件。
  二是中华文化崇尚祖先崇拜,都尊崇礼义廉耻、四维八德,无论历朝历代士农工商,谁不敬仰祖宗??偷坟掘墓大都挖的是古墓,这就是丧了良心,坏了阴德。在那种迷信时代,凡是干这行的,死了都得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道德良知上的限制,也算当年古玩行里的一个禁忌。
  要是谁收了盗墓来的玩意儿,卖了大价钱,行里人知道了,当面不说,背后不把你祖宗八代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二 不收各类金铜佛像和显密各教的法器等等,包括各类神仙佛祖造像。尤其是被人盗掘、偷凿的摩崖石刻类佛像、神像,就算唯利是图的商人们,也对此十分忌讳。
  因中国是多神教信仰嘛,虽说自秦始皇建立帝制,皇权一直大于神权,不过在老百姓心里,无论崇拜的是佛教、道教还是什么教,内心深处对神仙佛祖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因而,不论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似得神佛大圣,还是灶王爷、灶王奶奶类的小仙小神,都在老百姓心里根深蒂固。
  这也跟老百姓习惯的礼多人不怪、心诚则灵的习俗一样。尽管有时候这种习俗是功利的。
  因而,古玩行的商人们非常忌讳这些,万一买卖了此类物件,叫毁坏法身,神佛有灵,不定哪天上苍一个五雷轰顶让你全家玩完!阴司地狱报应则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刻全报。
  三呢,则是不做秦汉隋唐时代的陪葬陶俑和偶人生意。
  这些物件都是当年在帝王诸侯陵寝里陪葬的物件,年深日久、精灵百变,都说人老成精,更别说这些阴气纷纷的偶人喽。
  而所谓的唐三彩这种陪葬物件,更是被当时的古玩行视为禁忌物件,这个名词儿,自古以来就没有!是民国初年洛阳古墓被盗发掘出土后,学者文人们定的名字。再早,就是光绪年间,您要是跑到琉璃厂找个铺子进门问——“老板,来两件唐三彩!”
  一头雾水的老板定然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您出去。
  那个时代,您要是买几个秦俑汉像唐三彩放在铺子里显摆,行里人一看准的说——嘚来,这他娘是个大棒槌!!什么人玩什么鸟!好家伙,这些物件都敢收,以后离他远点吧!
  这就是当年的风气和民俗。

  自然,从大清国灭亡后,皇上没了,各省多出来一窝子土皇上,礼崩乐坏、天下大乱,谁也不拿北京的民国中央当回事,袁大总统也收拾不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
  加上惟利是图的商人们没了律法的约束,肆意贪财,那几年不少古墓被盗掘,珍宝古器纷纷出世,也流入古玩行不少,这也跟元末、明末天下大乱一样,乃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及,也不能一概求全责备。
  可是中华大地上的摩崖石刻佛祖造像,毕竟有千年的“神威”灵佑,倒是没什么人敢动手。

  王会长是生意人,更是老中国人,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依然约束着这位声名远播的商人,在他脑子里,身家性命可以不要,但老中国人这份道德良知和40来年的声望,绝不允许他干出背祖忘宗的事儿。
  别人干,他管不着,可他不想也不能这么干。真要是花钱不拘哪里砸下一块古佛送给山田一男,就算别人不知道,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狠不下这颗心,不能坏了德性。
  听了王会长一席谆谆诚意的话,山田一男恍然大悟的点头称是,起身对着王会长轻轻一躬:“是我唐突了!!请兄台不要介意。原以为中国此刻混乱不堪,什么律法德性都能用银子衡量,不想还有兄台这样遵守商业良知的人。有贤者如此,贵国一定不会永远衰弱下去。我看到了一个真正老中国人的心,请饮一杯!”

  俩人又开怀畅饮了一番,山田一男告辞而去。
  王会长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不料,没几天功夫,古玩行有人送信儿来,说有个日本商人托人打听谁家有石刻古佛出售,愿意以重金购买。
  “这个山田一男,怎么痴心不死,要一意孤行呢?!”
  又接着袁大总统指派内务部下令古玩行组织劝进团的事儿,闹得王会长心里实在不安。



  3 正是无巧不成书。
  王会长一面把自己铺子里那尊传世的大明成化年间的鎏金坐佛重新修整,想送给山田,以阻止他收购石刻古佛回日本的主意,一面又得支应着内务部总长成天打电话,要他组织成立古玩行劝进团的命令。
  有些焦头烂额的王会长实在不明白,怎么这个日本朋友如此执拗呢?
  这天,王太太听见丈夫长吁短叹,问了情由,缓缓起身道:“老爷也不必为难,这事儿我也听见一耳朵。大街小巷上都传的厉害呢!”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会长说完就有些后悔,毕竟是40多年正经夫妻,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又在庚子年纪上吊自杀,因此,觉得愧对夫人,自那以后,说话做事都敬着夫人三分。
  放缓了声音,王会长示意太太落座:“这不比别的事儿,筹款、筹粮食的,这是要劝进呐!谁知道袁大头怎么搞得?!搞来搞去闹出个劝进登基!你也识文断字的,念过些书,这种事能做??别说孙大炮在南边儿闹得厉害,听说被老袁赶到日本,还在闹。就是咱们这种中等人家,也不好凑这个趣儿。咱们是本本分分的买卖人,不是当官的,能翻脸不认人,不要脸似得上赶着拍马屁。要是成了,该交的税一文不少,要是败了,你想想,书上写的那些乱臣贼子是什么下场??我呢,又在这么个位置上,哎,还有那个日本朋友,山田一男,前些天说要个摩崖佛像,还得是古佛!我说花1万大洋打个金的送他,他都不要,最近他跑到几家铺子里问人家,这不是跟着添乱??”

  “阿弥陀佛!我的天!你答应他了??!”王太太念叨了一句。

  “谁敢?这种损阴坏德的事我能答应??这人也太执拗,改不了的东洋毛病!”王会长叹着气说。

  思索了一会儿,王太太看四周无人,小声说:“劝进的事儿也没什么,我看呐,只是这个山田要石刻古佛的事儿,要当心。”

  “哦??怎么说呢?太太有什么主意??”

  王太太嘿然一笑,打趣到:“我们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只是为老爷想,不能留在京里,跟那些马屁精乱闹,您不要脸面去劝进,我们还拉不下这个脸呢!咱们家只要平平安安,我又不想戴什么凤冠霞帔做官夫人。我说个法子,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太太请说!”

  王太太剥了一只龙眼,放在嘴里品咂着滋味儿:“老爷不如称病!说是去南边儿医治修养,去金陵我弟弟家住上半年六个月,先躲开这场劝进戏再说,人家几位老先生说的对,不能留在京城里白染一水,让人戳脊梁骨骂咱们!俗话说,皇上还不使唤病人呢!再说老爷这些年在商会维持着,不算有功,也算无过,我看时局不好,有些人还想争老爷这个位子,有什么?就让给他们去台上表演表演,等这事儿过了,您再回来,就算不当会长,咱们还有买卖铺户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会长砰然击掌:“呵呵呵呵,原来家里还有位女诸葛啊!!太太一席话,解开了我的心结!也罢,这事儿,就让他们闹去吧。正好,我带着山田去金陵南京府游览游览,让他留在京城,不定买通哪个见利忘义的,再毁了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物件。这就一举两得了不是?”

  王太太稳重得点点头:“我弟弟那边好说,今儿我就写信给他,让他先预备着,老爷给山田说好了,三天后启程。今儿您先去商会里请假,不,您不能出去,拍管家去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不,写信太慢,让管家立即去拍个电报给孩儿他舅舅,就说我明天就启程,反正他舅在那边有买卖铺户,也不用准备什么。写个辞呈一刻钟的事儿。你这就去预备行李,多戴上些礼物,让他们去正明斋多装几样点心,还有酒铺子里的竹叶青、莲花白,多买,他爱喝。嗯,还有山田送我的那些洋烟卷!都拿上。说走就走!”

  王会长来了精气神儿,王太太也欢喜,吩咐管家仆人匆匆而去,自己回内宅收拾去了。
  客厅里,王会长装了一袋水烟,咕噜噜抽了几口,花白的短须一颤一颤的,望见西墙上那副石涛画的水墨画——一幅荷叶下头,几只憨态可掬的大螃蟹张牙舞爪,端的是栩栩如生、疏秀明郎中带着纵横恣肆的风气。

  旁边一笔颜体小字————看你横行到几时!!

  院外传来大街上阵阵又叫又笑、杂乱无章、呜呜呀呀的叫喊:“恭请袁大总统登临大宝!!”
  “袁大总统圣德巍巍!!堪为君主!!”
  “共和不如帝制!我等黎民恭戴袁大总统君临华夏!!”
  “袁大总统万岁!!”
  。。。。。。。
  不消说,又是那些妓女、车夫、乞丐劝进团的人收了银子在大街上出洋相!

  王会长越听越乐,对着石涛的荷叶螃蟹图心里默念:看你横行到几时!!
  @vanepen 2016-03-12 11:28:00
  真的是36计,走为上。想起建国初走了的卢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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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芹斋有智慧,不然也得被镇压,后面还有他的故事。请继续关注!
  @u_102903353 2016-03-12 11:56:00
  对待盗墓掘坟古代都有这么严厉的,现在已经完全放任不管了,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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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法也有规定,只是各地监管不严,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干。
  @beyondwjr 2016-03-12 16:32:00
  近几段写得更妙了!
  看情节发展,一段新的剧情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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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奖了。谢关注支持!

  果不其然,王会长当天递上了因病辞职书,消息传出,不少跃跃欲试想鸠占鹊巢的行里人赶紧去内务部活动,内务总长皱起了眉毛,他可门清儿,这位王会长在前清末年就执掌北京商会,算是两朝元老,跟京城里各行各业的掌柜、把头和东家们都混的溜熟,算得上德高望重,各行业的把头、掌柜的,多少得给他几分面子。
  王会长跟政事堂的各位大人们,也走的热络,原先又是庆王爷的门下,虽说大清国没了,可人家庆王爷威势荣华还在,政事堂更厉害,简直成了民国的军机处,是袁大总统处置军国大政的中枢,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自己这个总长对各行各业又不熟悉,还有没完没了的卫生、警政、行政、民政要管,原本管理商业的农工商部总长是个只会贪财的饭桶,自己分内的事都扔给了内务总长,成天贪钱去了。
  而王会长在民国之后,不论为袁大总统的新政府筹粮食、筹银子,还是安定北京商业市面,都称得上老成持重、兢兢业业。因此在内务总长眼里,这位王会长竟然是个须臾不能离位的人物!
  看来王会长是不想趟劝进帝制这趟浑水哦,或者王会长从政事堂几位大佬那里得了什么密信儿也未可知!也罢,总不能强人所难不是??八面玲珑的总长大人挥笔批了几句——王会长德高望重、老成有为,今患病须调养,特赏给病假三个月,由副会长暂代会长职务,待王会长康复后再复位视事,云云。
  一个批示压根儿连辞职都没提,写的是风雨不透、左右逢源、进退自如,这就是民国大官僚的权术!
  王会长得了批语,心中安慰,上头虽不允准,却给足了他面子,还能逃开蝇营狗苟的北京城,何乐而不为??因而立即谢绝了副会长惺惺作态的挽留,回家带了行礼。此刻,山田一男听说老友邀请他一起去南京游览,高兴坏了,连忙布置太太看铺子,自己带足银子,领了个小仆人就来王宅相会。

  俩人先去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大吃了一顿,又玩了会儿西洋台球,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凌晨,趁着薄薄晨雾,俩人各带了一名仆人,坐马车来到前门外北京火车站,登车先赴天津换车,再乘津浦铁路南下金陵。。。。。。

  4 一路无话。
  两天后,四人在南京府浦口站下了车,一出车站,四周稽查旅客的全是留着大辫子的兵卒,还有些荷枪实弹的在车站外头警戒,如临大敌。
  山田有些奇怪,用流利的汉语问:“老哥,咱们这是到了哪儿啦?!怎么又回到大清国去了?这些人看起来怎么跟前清的军队一样??”
  一身银灰长袍的王会长从玄色缎子马褂里掏出块怀表看了看,正是下午2点半,笑呵呵的抬头道:“贤弟有所不知,等会出了车站,再告诉你,你看,那边有人接咱们来了。”
  大辫子士兵们吆喝推搡着一些看起来普通的百姓旅客,却对车上的穿着拖拉板子和服、西装革履黄发蓝眼珠的洋人们恭恭敬敬,王会长沉着脸领着山田大摇大摆的走出车站,大兵们果然看着二位器宇不凡,果然没敢放肆。

  车站口有停着辆洋式大马车,嗬!这辆马车,黑漆描金边儿的大木车厢,上头的油漆锃明刷亮,大玻璃窗户挂着香色的纱帘,精铜如金的把手和脚蹬,驾辕的是两匹纯黑高头大马,正安安稳稳的矗立当场。
  一个40出头胖墩墩的汉子,正拿着张报纸看得入迷,身边跟着2个仆人都是一色玄色裤褂,白袜布鞋,满透着精明强干。
  “子山!子山!”王会长背着手笑吟吟的喊道:“看什么西洋景儿这么入迷!”
  那汉子一怔,合了报纸扭头一瞧,立即放下吊在鼻子上的水晶玻璃眼镜,大踏步兴奋的走过来笑道:“姐夫!大驾亲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冲王会长、山田抱拳拱手为礼,王会长介绍了山田的身份和来意,汉子寒暄得热烈,请二人上车,车如流水马游龙,马蹄踏踏踏响动,又稳又轻便。
  这位中年汉子,就是王会长的小舅子,徐子山,金陵南京府人士,祖辈就是商人,在商场中营运升腾了20多年,也算小有成就。而且,对王会长这个北京商会的会长,十分敬仰,因此亲自驾车来迎。

  山田一面欣赏着江南大地的景色,一面听着王会长、子山二人聊得热络。
  王会长笑道:“子山,这回我可要在你家常住些日子喽!正好到了夏天,你姐也一起过来避暑。”
  徐子山拍手笑道:“呵呵呵,姐夫,您和大姐来南京避暑??岂不是孙悟空进了八卦炉哦!这里的夏天能热死人!咱们南京这边的达官贵人,都去莫干山和庐山避暑呢。小弟家里还有空房多间,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呵呵呵,我姐电报里跟我说了,你想住多久住多久!还有这位日本朋友,金陵可是六朝胜地,不比北京那边的气候景色,我带二位好好游览一番!”
  王会长对妹夫的热情大气非常满意,不住点头,问:“今儿谁来南京了??好大的势派!!那么些大辫子兵稽查?难道是那位张督军也要跟着劝进热闹一把?呵呵呵呵,真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山田眨眨眼:“张督军??老兄说的不是那位有名的长江巡阅使张督军吧??”

  徐子山惊讶的看看山田:“兄台对我国了解颇深嘛,也是,毕竟在此生活了20多年。你您说的对,不是他还有谁!我方才看的报纸上,就有他出的洋相!”

  王会长忽的沉了脸,“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原想着北京城里被那帮子魑魅魍魉闹得翻天地覆,来你这里避避喧嚣,不料还是一样!子山,你们南京这边没搞什么劝进吧??跟你说,做好你的生意,少掺和这些烂事!”

  见王会长拿出姐夫的身份,徐子山稳重的点头称是:“姐夫说的是!咱们老百姓不就想吃个安安生生的饭??南京这边的冯督军做事稳妥,为人平和,对百姓也还说得过去,再说江南物阜文明,开化的早,比不得北京那种遗老遗少遍地的地界。就是这位贼心不死的张督军,仗着有几杆破枪,几十营军队,希图富贵,怀念帝制,跟着凑这个热闹!惹得冯督军大为不快呢。听说,要不看着都是北洋的老兄弟,冯督军非得跟他干一场。”

  张督军,原名张少轩,是江西人士,前清那当儿,因为参加中法战争和甲午战争,作战英勇,又大字不识一箩筐,年纪轻轻好勇斗狠,非常得几位统领的喜爱。
  统领嘛,就喜欢这种没文化又听命令往前冲的军人,由此做了队官。
  后来袁大总统小站练兵,张少轩成了袁大帅的麾下,因其愚忠粗率,特受袁大帅的爱护,由此扶摇直上,从营长直升中军管带,又因随袁大帅镇压义和拳有功,再升了总兵官,不仅成了一镇陆军的统领,还是袁大帅的嫡系爱将之一。
  在袁大帅眼里,比北洋三雄丝毫不差。

  庚子年间,张督军撞了大运!西太后老佛爷自陕西长安府回銮京师,就是已经升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袁大帅特派张少轩领兵护卫,两宫圣驾自河北入京,一路之上都是他跑前跑后的安排警卫,扈从御驾,着实出了一番力气。

  而这位没什么学问的张督军,表面上粗率,肚子里可颇有乾坤计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很快就摆在了内廷大总管、御前太监首脑李总管门下,大把的金银财宝送出去,乐得李总管满脸皱纹的厚脸皮直开花。

  李总管得了银子,自然不断在老佛爷跟前儿为张督军吹风叫好,等回了京城,老佛爷一道谕旨下来,命张督军作为亲军守卫紫禁城,并赏加提督衔,太子少保。
  可把张督军乐坏了。那几年,张督军跟宫里大小人物都处的好,混的风声水起,在官场熏染多年的他,不仅买好了李总管的路子,还跟新崛起的太后宫御前掌案太监小张子拜了把兄弟,脚踏两条船,安稳做大官!

  等两宫驾崩,小张子成了太后宫大总管,撺掇着隆裕皇太后升了张督军为江南提督,驻守南京。

  辛亥起义,大清灭亡,鼎革之际,袁大帅摇身一变,成了袁大总统,更是爱重旧部,见张督军愚忠清廷,所部将士都留着大清的辫子,表示怀念前朝。袁大总统对“忠义”非常看重,因此对其多加赏赉,视为在江南的一支重要力量,以制约有共和思想的冯督军。

  不久前,为了让张督军支持自己称帝,为其加号——长江巡阅使,移驻徐州,看守南北门户。

  自此,早已对共和不满,成天想着朝拜圣明君主的张督军投桃报李,在徐州、江苏等地叫嚣劝进,跟京城一样,闹得各地不安,冯督军只碍着老北洋兄弟的面子,强作不知。
  “哎,冯督军也该出来说说话嘛。”山田轻叹,对于帝制一事,他不好乱说,毕竟日本也是帝制国家,又打败了大清和俄罗斯帝国,只是民国搞帝制,怎么也说不通嘛。

  “说什么??”王会长皱眉道:“兄弟有所不知,别说张少轩这种帝制积极人物,武昌首义黎副总统怎么样?被软禁在瀛台!徐菊人国务卿,说起来还是前清的太保、宰相,又是袁大总统的密友盟兄弟,还不是送了钱远远打发出京??听说连蔡将军都从云南召回京城坐了冷板凳,这是给各地督军大人们上眼药!”

  说完又自失得苦笑:“咱们老百姓就是瞎操心,刚从京城来避嚣,管这些个做什么??管他什么总统、皇上,不都得交粮食纳税??《左转》上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呵呵呵呵,这事儿,该他们肉食者去操心,你们瞧着吧,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没什么好下场。”

  “谁说不是呢!姐夫,我听同行说,孙大炮渡海去了日本,要组织护国运动,说要维护民国。。。。。。”

  见山田在旁,王会长一摆手制止了内弟,使了个眼色:“方才你看的新闻纸上写的什么,拿来我们看看,就当一乐子了。”

  徐子山会意,递过报纸大笑:“看看吧,姐夫,真是奇文共欣赏!幸亏大家没吃饭,不然,隔夜的蒸糕都得吐出来!”


  王会长接过来,山田也饶有兴致的凑过来欣赏,是一份《金陵晚报》,这些大大小小的报纸,也算民国之后才时兴的东西,大清那当儿,全国只有几种而已,而江南最有名的,自然是《申报》《沪报》了。

  晚报第一版是金陵南京府里的民政、财政、商业广告什么的,打开第二版,好家伙!整整一大版,从右自左通天彻地的占满了,上头大标题———长江巡阅使、定武上将军率两江士民将兵等,恭戴我袁大总统改变国体,实行帝制,早登大宝、君临华夏,进贺表文!
  “臣长江巡阅使、定武上将军张,为恭戴我大总统袁公改变国体,实行帝制,早登大位,谨顿首顿首,再拜于我大总统座下曰——
  臣闻天生蒸人,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少轩等眷眷,实有愚心。以为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古自来矣!圣帝明王鉴其若此,知天地不可以乏飨,故屈其身以奉之;知黎元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盖此次国体改革,为我国历史上莫大之光荣,不特征诛揖让无此宏模,即揆之各国之名誉改革,应亦未遑多让。尽善尽美,不容有罅隙之留。
  所以弘振遐风,式固万世,三五以降,靡不由之,贤哲之士犹以为美谈。
  伏惟我大总统袁公,体天隆运、定统建极、神姿秀伟、英明神武、聪明睿哲,玄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命代之期,绍千载之运。夫符瑞之表,天人有征,大运之兆,图谶垂典。体尧舜之昌明,膺七百之禅代,当汤武之期运,值天命之移受。自任总统以来,世有全功,善治华夏,朝无阙政,民无谤言。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越古超今,远迈汉唐。

  前者九州鼎革,肇造民国,率虎贲之军士,扬盛朝之威武,允文允武,威名远播四海;后则击破民党,稳固政权,以鹰扬之爪牙,平孙、黄之逆乱,克明克哲,皇天俯临眷命。邦内康宁,苛慝不作,宜乎承天受命,君师宇内!

  臣又闻:尊位不可常虚,万机不可久旷。且纯化既敷,则率土宅心;义风既畅,则遐方企踵。天祚大顺,必将有主,九州黎庶、万众一心。以迩无异言,远无异望,讴歌者无不吟咏徽猷,狱讼者无不思于圣德,天地之际既交,华裔之情允洽!

  愿我大总统袁公,存尧舜至公至大之情,狭巢由抗矫抗伪之节,受兹介福,允当天人。以国家社稷为务,不以小行小德为先,以黎庶万民为念,不以克推克让为事。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海内倾首之望。元功盛勋,光光如彼,国士嘉祚,巍巍如此,内外协同,靡愆靡违。则所谓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

  伏念臣受知最早,获恩弥深。小站兴军,为王前驱,平定民党,征南逐北。今景运方隆、元圣临位,躬逢盛事,感怀涕零。恭戴我大总统袁公,受天眷命、抚应民意、改变国体实行帝制,早登大位、君临九州!方慰上下群臣、将领、黎庶之愿也!

  臣不胜犬马忧国之情,伏愿陪列阙庭,共观盛礼,踊跃之怀,虽远罔极。

  臣长江巡阅使、定武张将军张,顿首顿首,谨奉表以闻。并特率两江士民人将兵人等,望阙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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