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三爷给你聊聊真实的古玩圈



  民国十五年的春天,跟往年一样,京城风沙铺天盖地,老少爷们出门回家,都的拿布掸子抽打半天,才能扫干净身上的尘土。大街小巷上更是暴土扬尘,下了几场大雨,风沙渐息,才恢复了京城春日的光景。这一天上午,琉璃厂各家铺子刚刚下板开门,由打内城“滴滴!”开来了一辆硕长华丽的小轿车,缓缓驶到格古堂门口停住了。


  那年月,京城里的小轿车屈指可数,连早二年被赶出紫禁城的宣统皇上才有三辆,民间见着这玩意儿,跟看见爪()哇国的麒麟一样稀奇,且这些轿车全是打欧罗()巴洲、亚美()利加州的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美利坚、比利时、奥地利万里远航运来的,叫的名字又稀奇古怪五花八门,什么道济、别克、旁太克、欧斯比、司都拿克、雪佛兰、克莱斯勒、福特、奔驰等等,这么多牌子,老百姓闹不清楚,记不住更坐不起,便戏称它们“万国车”。

  有识货的在街上指指点点惊叹:“好嘛,这是新出的别克呐,四门六缸,四千大洋一辆!大老()()美的牌子。”


  “四千大洋?!我的乖乖,如今市价三十五两白银换一两黄金,这辆车能值一百多两金子呢!”

  “那有啥?这车可不是一般二般人坐的,不是总()长将()军,就是各()国使()节,你瞅,那车前头还挂着面膏药旗呢。”

  此时车前排匆匆下来个一身西装人模狗样的日本人,粗看四十多岁,打扮的油头粉面,胖乎乎矮墩墩,小短腿八字大胡子,戴着金丝眼镜的小三角眼中闪烁狡猾精明,一脸恭敬之色,跑到车后开了门,满脸堆笑,冲车里的人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半晌,后排正座上缓缓下来一位,此人身材中等,在日本人里算得上鹤立鸡群的巨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深蓝西装,皮鞋锃亮,长方脸,剑眉高鼻,唇上一抹一字短须,虎目微睁,戴一副水晶眼镜,昂首挺胸,气度端凝,矜持高贵,旁若无人扫视了一眼四周,随意挥挥手,矮墩墩的日本人立即点头哈腰,头前领路,迈步进了格古堂。



  仔细看,车里还坐着两名目不斜视精壮小伙,木头一样端坐,连司机也是行动如仪,街面上众人更是纳罕不止,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快去,请你们掌柜的来!”为首的日本人扬脸冲小伙计喊,伙计们面面相觑,立马飞报内室,片刻,一身细灰布大褂的吴清远缓缓走了出来。

  “吴掌柜!久仰久仰!”为首日本人傲慢笑笑抱拳作揖,中国话说的很地道,那位高个日本人却并不说话,直直站立,目光不断打量四周的古董陈设。

  吴清远一瞅,心里就是一沉!他虽不常做“洋庄”生意,面前这矮墩墩的日本人可不是善茬!


  此人名叫山中有志,乃是大名鼎鼎又颇为神秘的日本山中商()()社的驻()()华总经理。山中商社,在京城古玩文物圈里,赫赫有名,是当年整个日本甚至东()()亚地区最大的古董文物走()()私集()()团,分号遍及中国东北、华北、华南及东南亚各国。其背景甚为深厚神秘,据传,乃是日本维()()新元老黑田清隆、松方正义、井上馨几人合股开设的买卖,在日本政界、财界的势力庞()()大深厚。

  有了这层关系,山中商社便依仗日本明治()()维新后强大的国力,渗透各国,大量走()()私劫掠各国传世的珍宝、古董、书画、文物,或是流入日本国内,或是贩卖到欧洲,大发其财。山中商社还配合日本军()()zheng高层,对各国进行进行情bao搜集,传输回国,加之其势力庞大,对早已衰败的亚洲各国的文物珍宝调查地清清楚楚,他们居中联络,左右逢源,强买强卖,几十年的工夫,便赚得盆满钵满,发了大财,其声势也傲然显赫。

  山中有志:参见拙作前文《古玩笔记——龙鞭蟠桃记》。


  山中有志便是山中商社里最为有名的“鉴赏家”和中国通,眼力极高阅历甚深,加之天性奸猾狡诈,颇得东京总部看重,已然在华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对老中国的了解无人能及,所以一直担任了驻华副总经理。

  不过头些年因为看上一件宝石蟠桃摆件,勾结北霸天韩大爷的侄子韩二爷做局阴谋陷害“神力王”杨爷父子,指使豢养的犬养太郎在德胜门外比武,犬养被神勇大杨所杀,山中有志被愤怒的老少爷们打了个半死,灰溜溜逃回东京躲了几年丑,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竟又被委以总经理的名头,得意洋洋回来了。当日吴清远也去德胜门看了那场比武,很是了解山中的无耻贪婪,如今乍一见他趾高气昂站在面前,也不禁惊讶。(参见拙作《龙鞭蟠桃记》。)

  买卖人还是很在乎场面事儿,吴清远按捺不悦,不亢不卑请二人落座用茶。却见一向骄横的山中对那个高个子毕恭毕敬,唯恐失礼,不由大起戒心。

  “山中先生,别来无恙。呵呵,我还想,您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如今又回来了。”吴清远淡淡笑道。

  “吴掌柜笑谈,”山中似乎不想提起那件事,赶忙介绍道:“今天来的匆忙,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这位是前田先生,按老中国的说法,是我东家的东家,我主人的主人。深通汉学,学识渊博精深,也喜好古董珍玩,收藏宝物众多,此次特来贵国游历,要游览贵国的风光和文物呢。”

  看山中一脸奴颜婢膝的模样,吴清远闻言差点笑出声,什么叫“东家的东家,主人的主人”?那就是“老主()()子”!一向骄横跋扈的山中竟能说出这种话,可见这前田绝非常人。前田闻言略带矜持高贵一笑说:“初来贵国,还请吴先生多多关照。”
  “不敢当!”吴清远拱拱手:“前田先生的中国话说的很不错。不知喜欢些什么?小店能否效劳。”



  “是的。”前田起身漫不经心扫视了一圈四周陈设的古董器物,微笑道:“我府上也有一座汉文书库,也收藏了一些中国古代艺术珍品。从幼年起,我对古老的中国文化非常钦慕,日日研读经典,玩赏古物。近些年来忙于公务,荒废了一些,现在有时间了,所以来华走走看看,听闻吴先生饱读诗书,见识卓绝,学问渊深,特来拜访。”

  听这人说话颇为平和懂礼,带着些自傲,并非商人嘴脸的俗人。吴清远也糊涂了,起身介绍说:“小店里的古董字画书籍都在此,前田先生可以随意浏览。”

  前田也不客气,随意指点:“这是明代的《钤山堂集》,可惜不是原本,是万历年间翻刻的,严嵩怙势弄权,其诗句文章还是不能因人而废。这是南宋麻沙本《太史公书》,不过错讹太多,不足为用。这部《困学纪闻》是元抄本,可惜残卷不全。那只观音瓶很不错,是明初的风格,这件成化龙纹杯很好……”一面欣赏,前田竟然将屋里大大小小的古董略略指点一遍,尤其是古籍善本和历代书画,中规中矩点评精当。

  山中在旁喏喏连声,吴清远起初以为他狂傲拿大,谁知他的眼力的确精准,学识颇为深厚,连宋代五大名窑和罕见的隋唐类书都随口而出,末了他指着一部《通鉴长编》笑道:“这是明朝翻刻本,又做旧的,看似南宋本,其实不是。原先我在东京见过一部,纸张做的很像,内容不好,比我家的差多了。”

  吴清远心里疑窦丛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不知道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早已残缺不全,原本加《提要》《总目》有一千零六十三卷,传到明代已然是凤毛麟角,当日只有一百多卷抄本存世,江南应天府有好古文士,仿照宋本翻刻做旧,才被豪门收藏传世至今,由周公子通过其父周中堂重金收购,一直陈设在店里做展览。谁知前田偌大口气,竟一眼认出真伪,还说不如他家的好!这口气和态度,着实令吴清远震惊。



  “前田先生渊博,这部也算好的。”吴清远思索道:“此书南宋淳熙年间贡入朝廷,孝宗大喜,特命将正本收藏于秘阁中,因卷帙庞大,传写刊刻不易,除了当时下旨抄写一部存入内廷,一直没有其他副本流传。自元世祖破江南,收南宋宫廷官府秘阁藏书,正本早已无存,副本运送大都,但已然不全,保存宫中世所罕见,元朝灭亡时也湮没于世。只有江南流散出一百多卷抄本,明成化年间,由当时好古文士翻刻成书,才流传于世。现今流传的那部《通鉴长编》,乃是乾隆爷大修《四库全书》时,翰林院文士们从大明《永乐大典》辑录出来,合为五百二十卷,也是不全,幸好光绪年间,有湖南巡抚谭钟麟主持,资助黄以周、秦缃业等文人雅士,从流传下来的南宋杨仲良著《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书中,剪辑编纂而成《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一书,以补四库辑录本之缺,如今还算完璧。我铺子里这些,就是明成化刻本。”

  前田听得很仔细,半晌点头微笑道:“吴掌柜不愧是琉璃厂的大才!称得上古籍善本专家,我对汉学略知一二。此书记载周详,史料丰富,广征博采,是研究贵国宋辽史的珍贵史书。不过,吴先生所知的传承,也有误区,此书除了毁掉的南宋正本和元朝散失的副本残卷,当年它确实还有一部完整的誊抄副本存世,就在我家书库里。如有机会,吴先生可以来日本欣赏一下这部书的南宋抄本全集。”

  “就在您府上?南宋抄本?”吴清远大惊道:“这却从未听说,前田先生如何得到?如何知道必然是南宋本呢?”

  注:这里的古籍比较多,简略说明一下。


  钤山堂集:明朝严嵩的诗文集。因其为奸()佞之臣,世所鄙视,但其实严嵩的文化素养非常高,世人大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点评: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非常中肯。严嵩被抄()()家后,其书在江南文人之间流传,万历年间有翻刻本,清朝年间,其正本《钤山堂集》流入古籍收藏家翰林院编修励守谦家,后乾隆大修《四库全书》,献入内廷,书名被修入《四库全书存目》,但全集没有收入。清朝中后期流传于世。


  翻刻本:又称翻印本,按照古籍重新制版印行。



  

  《困学纪闻》:南宋王应麟著作,王应麟是浙东学派三大家之一,南宋著名学者、教育家,一生著述颇丰,博学多才。本书是经学、史学札记性质的学术专著,也有其他各类传统学术的精当研究。是元明清时期研究传统文化的名著之一。世传的幼儿启蒙《三字经》就是他的作品,还有介绍北宋宫廷建筑、历史的传世类书《玉海》,也是其最著名的作品。


  

  《续资治通鉴长编》:简称《通鉴长编》,南宋李焘著编年体史书,也是中国历代私人著述最大规模的编年体史书。原书元朝已然不存,只有少许抄本传世,清代修《四库全书》时,翰林院编修文士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一多半,光绪年间补全篇幅,但内容还是比原本缺少。


  



  黄以周:晚清浙江著名学者。

  秦湘业:晚清江苏著名学者。


  “就在您府上?南宋抄本?”吴清远大惊道:“这却从未听说,前田先生如何得到?如何知道必然是南宋本呢?”

  前田却神秘笑笑不答,山中谄媚陪笑道:“吴先生,说句不谦虚的话,别说一部《通鉴长编》,即便贵国隋唐两宋历代秘籍珍本,我们前田先生家中也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蔚为大观,前田先生府上的书库,那是……”,前田摇头摆手笑道:“山中,不要在吴先生面前卖弄,这样很不礼貌!”

  “是,是!”山中像条哈巴狗,立马规规矩矩不言语了。前田落座抿了口茶,漫不经心说道:“贵国古语说:文以载道。贵国的历史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传播于东亚各国,是各国文化的起源中心,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不过因为世事变迁,朝代更迭,三代秦汉不必说,就是最鼎盛的隋唐两宋文化,并没有很好的继承下来,而是被我国继承了。这也是无可辩驳的。”

  “哦?”吴清远沉了脸:“前田先生后面这话,我不敢苟同。”。

  “或许这话每一个老中国人听起来都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哦,比如从古董古物说起。”前田扬着脸傲慢笑道:“贵国的三代秦汉,就像这尊青铜鼎,坚硬刚健古朴庄严,鬼斧神工中蕴含着上古文明;隋唐时代,就像这件唐代的青玉双龙瓶,稳重敦厚,气象万千辉煌夺目,龙首昂扬,气势恢宏;而两宋文明,犹如这件汝窑莲花盏,细腻温润纯净柔和而含蓄优雅,虽无意争辉,却独树一帜超凡脱俗。”

  “而清朝至今,却像这件满布繁冗纹饰的乾隆五彩赏瓶,肚大脖细、满面金彩、华丽奢靡、骄傲自满,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又盛气凌人。但它却是这些器物里最容易破碎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如玻璃般粉身碎骨。历史的断裂产生的断层文化,才会让这些器物如此风格各异与众不同,不是么?而贵国最鼎盛的唐宋文化,如今已然在贵国消失不存了,反而却在我国生根发芽发扬壮大传至今日,或有损益,但核心精神依然长存,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前田说完,又甩了句文词,吴清远立即冷笑道:“前田先生也太武断了吧!我国古人还有句话: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朝代更迭也好,世事更替也罢,那是历数()有尽,天命()有归。天道()()轮转,非人力可以改变,但我华夏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籍,并未因此消逝毁灭,反而历久弥新经久不衰。更不像有些蕞尔小邦,跟西洋人学了些声光电化学物理,弄了些汽车洋房西装皮鞋,变得不中不西不土不洋,自己还没消化好,反倒添了些好为人师,晃着拳头四处耀武扬威的毛病。我国如今虽龙困于野潜龙在渊,你怎么知道,不会再有九五飞龙,腾于九霄那天呢?”



  “至于说到古董古物,其源流之传承,处处皆有。三代秦汉青铜之壮丽古朴,在唐有则天大圣皇帝于洛阳仿夏禹九鼎,铸造九州之鼎存于明堂,在宋有徽宗皇帝再造九鼎于汴京九成宫,元明清三代,国家大庆,皆有青铜法器铸造,代代相传从未失传。玉器之精妙,自三代至今,更是从未断层,唐宋玉端庄古朴,有复古之风,元明两朝玉器大兴,粗犷豪放,亦有婉丽俊雅之作,延及清朝,集历代之大成,推陈出新,仿古不泥古,斑斑可见。所谓传承有序,既然为‘传承’,自然要尊重前代技艺风格和规则,但下面还有一句‘继往开来’,每个时代既要传承,还需融合本代的风格规则,这才能更好的继承,仿古不泥古,才会继往开来,继续流传。如今前田先生以自己认知割裂我国文化,不知是因为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还是别有用心?”

  听这义正辞严的话,前田猛一皱眉,直直盯着吴清远半晌,俩人互相对视着,连山中也觉得十分尴尬,刚要斥责吴清远,不想前田呵呵笑道:“吴先生见解独特,果然不凡!初次见面,是我失言了,请见谅。还有一件事,请吴先生不要推辞才好。”


  外一篇:九鼎之谜。


  大禹铸造九鼎,是为传国重宝,秦朝以后便消失不存,但秦武王时代尚在东周。据史书记载,一说秦昭襄王时被掠夺迁回咸阳,收藏于咸阳宫,一说沉于彭城。后人考证,很可能东周末年因王()室财政匮乏,九鼎被销毁做了钱币,但此说存疑。

  后来武则天建立大周,迁都洛阳,在万()()岁通天年间按古法重新铸造九鼎,“神功元年,鼎成,置于洛阳明堂当中,神都鼎名永昌,高一丈八尺,容1,800石。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鼎名日观,青州鼎名少阳,徐州鼎名东原,扬州鼎名江都,荆州鼎名江陵,梁州鼎名成,均高一丈四尺,容1,200石,各图山川物产于其上,共用铜56万余斤。”收藏于明堂,后来明堂大()火,很可能被烧毁,但是据五代史料记载,武则天的九鼎在明皇李隆基时代还有,毁于安()史之()乱。


  宋徽宗崇宁、政和年间,依仗国力大富,两次按古法铸造过九鼎。第一次铸造帝鼐九鼎,用铜22万斤,装饰以黄金,并仿明堂,在汴京中太一宫之南建造九成宫,内有九室,陈列九鼎。中央之鼎为帝鼎,东方为苍鼎,南方为彤鼎,北方为宝鼎,东北为牡鼎,东南为冈鼎,西南为阜鼎,西方为晶鼎,西北为魁鼎。

  政和七年(1112年)又铸造了"神霄九鼎",分别命名为"太极飞云洞()劫之鼎"、"苍梧祀天贮醇之鼎"、"山岳五神之鼎"、"精明洞渊之鼎"、"天地()阴阳之鼎"、"混沌之鼎"、"浮光()洞天之鼎"、"灵光晃曜炼()神之鼎"、"苍()龟大蛇虫鱼金轮之鼎"。

  这两组九鼎,在靖康()之()变时,消失于世,一说被金()人劫掠至燕京,但金人史料中从没出现过,一说在南宋绍兴年间金()军南()侵汴京时被溶化做成了钱币兵qi。



  
  七


  吴清远早已大起戒心,缓缓说:“前田先生客气,初来我国,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请说。不过我只是一介草民,太大的事,我也帮不了你多少。”

  山中立即接话:“不大不大,呵呵。早闻得吴掌柜前些年得了一件大唐的宝物,前田先生最爱盛唐之物,想请吴掌柜拿出来,鉴赏鉴赏,如果价格合适,我们想收购。”

  “哦?大唐宝物?”吴清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反问:“什么大唐宝物?山中先生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铺子里还有大唐的宝物?哦,你是说这件青玉双龙瓶?这件瓶子确实来历不凡,也是头些年得来的,不过早已被人预定了。你若想鉴赏,可以随意看。”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确实有消息来源。吴掌柜何必遮掩呢?”山中冷哼一声:“别说这小小的琉璃厂,即便这北京四九城里,谁家有什么宝贝,谁家想买,谁家想卖,我都一清二楚。如果是我,面对前田先生,肯定会乖乖拿出来,卖个好价钱嘛。贵国不是有句老话:货卖与识家?如果我们前田先生不是识家,恐怕世界上再没有识家了呵呵。”

  前田只矜持微笑不说话,吴清远笑道:“山中先生的手段我也有所耳闻,前些年不是在德胜门外露了回大脸?不过这回肯定听错了。我铺子里的货,都在这儿摆着,想看想买,都好说。你虽号称中国通,其实还有点不通。”

  “不通?”山中愕然。

  “是啊,”吴清远玩世不恭一笑:“中国古人之话千千万,你这辈子只怕也学不全,还有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山中先生可谓深得其中三昧。”

  “你!”山中听他说起德胜门之事,已然涨红了脸,一听这话,登时恼羞成怒,起身要骂,谁知前田摆摆手:“山中,不得无礼!”

  山中憋着气冲前田深深鞠躬:“是!”,吴清远起身:“既然我这儿没有前田先生要看的东西,那我就不留二位了,请吧。我可以叫小伙计带您二位再去别家铺子看看。”

  “那就不必了。今天能结识吴先生,我很高兴,也希望能再次与您相见!希望下次再见,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前田起身伸出右手,吴清远一抱拳笑道:“我还是喜欢老礼儿。希望如此。”,前田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滴滴!”轿车扬长而去,激起一片灰尘,吴清远心事重重回了铺子,掸掸土,喝了两杯浓茶才压住了心里的火气。他根本没把山中这条东洋哈巴狗放在眼里,不过是小人得志,然而前田此人学问渊博,深藏不露,城府很深,实在看不出他的来头。竟点着名要鉴赏大唐宝物,还夸口要买!如此看来,真是不得不防了。

  六国饭店豪华包房里,前田靠在沙发上刚取出雪茄,山中立马点着火递了过来,察言观色,等他面无表情抽了半根烟,山中才小声说:“阁下,这个吴清远太不识抬举了!我看,要教训教训他!不然……”

  “胡说!我是什么身份?能做那种下流的事?”前田一瞪眼,慢悠悠说:“坐下。你啊,太不了解中国人了,还有脸自称中国通?”

  “请阁下训示!”山中乖巧俯首。

  “我对这个人很感兴趣,有点喜欢。他不像一般支na人,倒像个真正的老中国人。不过,个人太强,国家太弱,要吃亏的!哼,你不要以为在中国做了几年生意,就真正了解他们。更不要骄傲,以为在经济上赚了钱,给军部提供了不少情bao,就小看中国人,真正能让他们俯首称臣的,是文化。懂吗?文化!”

  “文化?”山中坐得很板正,小学生似得恭恭敬敬听着。

  前田冷冷说:“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根本。文化是‘王’,擒贼先擒王。他既然不想拿出那件珍贵的宝物,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自愿’拿出来,还要利用这件事,去打掉他们的傲气!这就可以一举两得。或许面对别人,他们可以侃侃而谈,自以为是他们悠久的文化历史,古董珍宝,但是,这次面对我,他们肯定会输的口服心服!”

  “阁下说的是!”

  “你真该看看他们自己人写的著作,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最了解他们自己。”前田冷笑道:“比如中国的严复先生说过:‘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准确而深刻,一针见血描绘了这个民族的劣()性。你看看支na人,不是这样吗?民guo建立这么久,国还是那个国,民还是那群民,没有一丝一毫进步。”

  “我听父亲的老朋友,在中国荣任四十多年的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笑谈说:‘这个民族没有任何进步的特征,他们所谓的维新bian法与gai革,总是像他们喜欢的那种丑陋的秧歌舞蹈,进一步退三步,再进一步再退三步,永远在原地打转’。赫德先生为他们工作了四十多年,还是被人称为‘洋gui子’。你还能指望他们能进步?所以,我们要利用他们的劣性,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山中赶紧陪笑:“大ri本帝()国的文化才是代表整个东亚文化的现代方向与丰碑!”

  “大ri本帝国的文化才是代表整个东亚文化的现代方向与丰碑!”山中陪笑道。

  前田一摆手:“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烂俗的口号,这话你该去东京跟文()部大臣说。不过支na人也并不都是不好的,比如这个吴清远,沉毅耿介机敏而勇敢,很有风度,我其实很想跟他做朋友,不过要先打败他,你明白么?”

  “做朋友?打败他?”山中懵了。

  “你还需要学习啊,山中。我扶植你做山中商社驻华总经理,不是让你只想着发大财的。帝国军()()部那帮人,只会闭门造车一厢情愿,我在陆()大教的那些学生,大多数脑袋跟东()条一样又笨又蠢。帝()国的荣光不是靠一群蠢货打造的,我们要看得更高更远。当然,我不想跟中国为敌,打败他,然后拉着他一起共()()荣,这才是高深的策略。”

  “哦!阁下高瞻远瞩!我的有点明白了。”

  “不要乱奉承了,我这次来游历不能待的太久,现在我写个单子,你立即拍加急电报给东京,把我要的东西都发来,记住,要派专人护送!剩下的你赶紧准备吧,希望这次效果要好,以后你可以照样多举办几次。”

  “是!聆听阁下教诲,得益良多。我一定为不负使命尽职尽责!”,俩人在豪华套房里商议了许久,山中有志屁颠屁颠忙活去了,前田站在窗边冷冷望着外面的街景,期待着自己的胜利。

  大半个月过去,吴清远一直在铺子里防备着,想好了山中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奇怪的是,什么也发生,街市依旧繁华,那个神秘的前田再也没来。这天,他正在内室算账,外头伙计来报,宝古轩的刘掌柜来访,自打上回柱子闹出成化青花碗那事被他抹平,两家铺子关系比以往更进一步,吴清远连忙请进。



  刘掌柜风风火火一脑袋热汗,进来端起茶连喝了两杯才稳住,失惊张怪叫道:“兄弟,坏喽坏喽!这下你可大祸临头啦!”

  吴清远一怔,又给他续茶,忙问:“老兄这是怎么了?今儿黄历上是大吉之日啊。”

  “唉,你还有心思说笑话呢!你看看这个!”说着递过一张《顺()天时()报》,上头通栏大标题大书“六国饭店之日华珍贵古物切磋交流大()会近日预备召开”。

  下面小字:“本报讯:名闻遐迩的山中商社驻()华总经理山中有志先生,特于本月二十日,于六国饭店大厅召开日华古物珍宝文化切磋交流大会,介时特邀请北京城各位文化界、收藏界的顶级大家及琉璃厂古玩店各大掌柜莅临参加,并恭请日本神秘嘉宾前田阁下特携珍贵中国古物珍宝,与京城各位收藏家一较短长,互相切磋交流日华两国古物文化,以增进两国传统友谊云云……”

  “好嘛,这山中是要搞个龙王爷赛宝大会啊。不过,老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大祸临头呢?”吴清远笑道。

  刘掌柜急得直跳脚,指点道:“兄弟啊,你往哪儿看呢,往这看!”,他一指文章旁边,有一副大照片,却不是山中,赫然是那日来格古堂矜持清高的前田!下头一行小字介绍:“前田阁下,清华世家,日本著名华族领()()xiu,日本顶级收藏大家,京城琉璃厂格古堂吴清远先生好友,此次前来中国,一为游历,二为吴清远先生收藏的一件大唐珍贵古物,要请前田阁下鉴赏,据传,两人或达成协议,吴先生在切磋交流后,或将古物出售给前田阁下,以表日华亲善之深情厚谊。”


  “无耻!”吴清远“啪!”猛拍桌子大骂道:“山中这条东洋狗,如此败坏我的声誉,我岂能容他?不行,我得找他去!”说罢就要往外冲,被刘掌柜死死抱住,劝说道:“兄弟息怒,息怒!你这一去,正中了他们的诡计啦!”

  “什么?”立即冷静下来的吴清远登时明白了,山中用的是无中生有,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的诡计,按捺住怒气,长叹道:“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千算万算,不想日本人如此厚颜无耻!”

  刘掌柜拉着他的手叹道:“现在生气也没用,兄弟,你没瞧见这几天琉璃厂的老掌柜们都对你指指点点?外头都嚷嚷动了!说你寡廉鲜耻认贼()作父,背祖弃宗,盗卖国()宝呢!小报上吹得更邪乎,我都不敢拿给你看。你得赶紧想辙!不然,老少爷们的吐沫星子都能把你骂化喽。”




  吴清远正气凌然说:“怎么办?根本没那么八宗事儿,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丈夫立身于世,还怕他们这些魑魅魍魉的招数?我想虽然现在大家伙对我有误会,只要我不理会,事久自然明嘛。”

  “你倒是看得开!”刘掌柜摇头皱眉:“山中用的这招,是两头堵的十面绝户计。你想啊兄弟,你若是去了,正中了他们的诡计,虽说这些年我没问过你,可街面上的老老少少差不离都知道你手里有件宝贝,一去,准得叫他们奸计得逞;不去,不明就里的人会骂你心里有愧,不敢露头,反而叫山中和前田扬名立万,你的名声就毁了;不理他们,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诬陷你,理他们呢?咱们如果找个报纸发通告这一嚷嚷,不是正为他们那个古物切磋大会壮大声势么?反正这招又狠又毒,咱们竟然毫无办法!唉……”刘掌柜一番挚诚话,着实说到吴清远心里去了。



  “你倒是看得开!”刘掌柜摇头皱眉:“山中用的这招,是两头堵的十面绝户计。你想啊兄弟,你若是去了,正中了他们的诡计,虽说这些年我没问过你,可街面上的老老少少差不离都知道你手里有件宝贝,一去,准得叫他们奸计得逞;不去,不明就里的人会骂你心里有愧,不敢露头,反而叫山中和前田扬名立万,你的名声就毁了;不理他们,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诬陷你,理他们呢?咱们如果找个报纸发通告这一嚷嚷,不是正为他们那个古物切磋大会壮大声势么?反正这招又狠又毒,咱们竟然毫无办法!唉……”刘掌柜一番挚诚话,着实说到吴清远心里去了。

  吴清远冷冷盯着窗外,一字一顿的说:“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我就不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咱们老中国北()京()城,他们还敢明抢么?不杀杀他们的威风傲慢,他们还以为咱老中国无人!这事我知道了,多谢老兄提醒。”吴清远拱手作揖,疑惑又问:“老兄可知,这前田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偌大威风口气,连山中对他都毕恭毕敬,更邪乎的是,他自夸说,家里书库竟然藏有《通鉴长编》南宋誊抄全本,可据我所知,别说咱琉璃厂各家铺子,就是四九城里的藏书家,甚至大内都没有这套书,莫非他这个清华世家,还能追溯到两宋去?可即便能追溯到两宋,那么庞大的珍贵古籍,又是如何流传到东洋去的呢?”

  刘掌柜倒吸口凉气愕然道:“《通鉴长编》南宋誊抄全本?!不可能啊,这书明抄本都没了,翻刻本在你铺子里,哪儿又跑出来南宋全本?不过也难说,这些年国()势日()衰,列()强环()伺,就说清末以来的四大藏书楼,历经战火天灾,烧的烧,毁的毁,更有那不孝之子,连祖宗留下的珍本古籍全卖给了洋人!浙江湖州府陆家大公子,一次就把皕宋楼、守先阁藏书十五万卷卖给了东洋人,其中宋、元、金、明四朝古籍就有六百多部,七千多册!痛心疾首啊。不说这个了。咱们得找人打听打听,这前田家里到底有什么珍贵古物古籍善本,竟敢在北京城跟咱们叫板比试,可见不是凡人。我仿佛听说,他是个日本()()贵族,还有爵位。”



  “贵族?”吴清远一怔:“即便他是日本贵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再者,这些年咱们也没听说过日本贵胄家来中国大肆收购古籍古董啊?陆家的古籍卖给了日本财阀,叫静嘉堂文库,其中也没有《通鉴长编》南宋誊抄全本。看他样子,得意洋洋,也不像吹牛。”
  俩人正说得热闹,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人叫道:“祸事祸事!贤弟,你还说人家吹牛呢!他那不是吹牛,甭说南宋本的《通鉴长编》全本,就是唐代《北堂书钞》残卷、《艺文类聚》的唐末抄本,北宋《册府元龟》、《文苑英华》残抄本,庆历官本《崇文总目》、司马光《资治通鉴》手稿、宋徽宗《宣和睿览图册》宫藏抄本,唐李、杜、白的诗贴,宋四家的法帖,他家都有!《通鉴长编》算个屁!渴死我了,伙计们快去弄点果子露玫瑰露和酸梅汤来,要冰镇的!”


  原来是东家周公子,气急败坏跺脚捶胸,又要湿毛巾擦脸,又要茶水漱口,又跟刘掌柜寒暄,忙活了半晌才坐下,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唉,这回怎么撞到他手里了!贤弟,我看这事不妙,你不能留在京城了,还是赶紧去上海躲躲吧!”

  刚才周公子没头没脑一席话,说得刘、吴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那样,吴清远哭笑不得,赶紧端茶递过来:“老兄这是怎么了?今儿刘掌柜来告警,您怎么也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话。”

  “兄弟,我的兄弟!你不懂,你不明白!”周公子连干了三杯茶,气喘吁吁说:“若是旁人,我才不怕呢。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日本()()皇家有的东西,他家都有,日本()()皇家没有的东西,他家也有!急死我了!冰镇果子露呢,一个个都跑哪儿钻沙去啦!”好嘛,周公子念念叨叨又说又骂,直到小伙计飞跑端来果子露,他痛饮了几碗,又抽了两袋烟,这才发完了大少爷脾气,脸色阴沉,闷闷不乐,半晌才沉静下来,哀叹道:“他夸口吹牛?兄弟,刘掌柜,你俩是没上他家去过,你俩要是去瞅瞅,准得吓晕过去。”


  吴清远无可奈何笑道:“大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歇歇气再说。”

  “我还歇气呢?我简直要断气!”周公子苦着脸仔细回忆:“刘掌柜不是外人,我今儿说的话搁在肚里,咱仨知道就成。”


  刘掌柜急忙拱手:“那是那是,规矩我懂。周公子莫非跟他认识?”

  “认识?”周公子惊道:“咱哪有那身份啊,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嗯,想必吴贤弟知道,庚()子之()()变那年,我还小,调皮好玩,跟家父逃难去了江南,正在湖广总督香中堂那做客。”

  吴清远点点头:“这事儿我听令尊大人说过。”
  注:清末四大藏书楼


  1 江苏常熟瞿家的铜琴铁剑楼。2 山东杨家的海源阁。3 浙江湖州的陆家皕宋楼。4浙江杭州的丁家八千卷楼。号称晚清四大藏书楼。

  四楼中典藏古籍秘本不计其数,多从清代后期的大臣、藏书家和民间搜集而来,是晚清时代藏书世家最兴盛的四家。可惜清末民国时代,因为战火纷乱、家道衰弱和世家后人败坏,四大藏书楼藏书流离失所,一小部分被图书馆收藏,一小部分流入其余藏书家、古董铺,还有大量的古籍珍本秘籍流失国外。


  其中尤其以陆家的皕宋楼和守先阁藏书流失最为惨重,皕宋楼和守先阁以宋元珍本图书著名,其校勘之精,收藏之丰富,价值之高,为四大藏书楼之首。可惜在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陆树藩一次便以10万银洋价格,将家藏全部宋、元珍本4800余册,金朝秘籍10册,元、明两朝古籍十余万卷,卖给了日本三()()菱集()()团总裁岩崎弥之助,岩崎弥之助将其珍藏于家族书库——静嘉堂文库里,流传至今,造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巨大损失。


  但是,陆树藩并不是贪图钱财之人,他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事后也很后悔。其中原因非常复杂,有庚()子之()()变,他急公好义挺身而出,组织江南慈()()善会,赴京救济暂住京城的江南士民商人的壮举,为此亏空财务10余万白银,也有后来经商不利,家族()()企业倒()()闭的原因。

  由于家道衰弱,债务到期,为了还债,陆树藩在光绪末年上奏朝廷,跟清廷大学士军机大臣荣庆联系,想把家藏古籍以便宜价格卖给朝廷,但被荣庆拒绝,朝廷也置之不理。所以才被日本人趁虚而入,买到了这批最珍贵的古籍,这次事()()件里,昏()庸颟()顸的清廷也有重大责任。



  






  北堂书钞、艺文类聚:两部都是唐朝最著名的类书。北堂书钞为唐初虞世南所辑录,是中国最早的类书名著。艺文类聚是唐初欧阳询奉高祖李渊旨意,编纂的一部现存最早的官修类书。

  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北宋四大书之二,册府元龟是史学类书,成书于宋真宗年间。文苑英华是诗文类书,成书于宋太()宗年间。都是北宋类书的名著。


  崇文总目:北宋朝廷在仁宗年间修订的宫廷官府藏书总目录,著录了北宋宫廷官府藏书3万余卷,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国家书目。

  宣和睿览图:又称《宣和睿览集》,是北宋徽宗年间,宋徽宗特意命内廷书画供奉们,将宫藏古画珍本,上自三国,下至五代北宋,选出1500余卷,编成此集,是北宋宫廷藏古画秘本的珍贵目录。


  以上的古籍目录珍本,原本早在两宋年间便逐渐散失不全,元朝之后已成凤毛麟角,明清时期国内流行的都是翻刻本或抄本。


  宋四家:苏、黄、米、蔡。


  香中堂: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化称,因其号“香涛”。



  



  “认识?”周公子惊道:“咱哪有那身份啊,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嗯,想必吴贤弟知道,庚子之变那年,我还小,调皮好玩,跟家父逃难去了江南,正在湖广总督香中堂那做客。”

  吴清远点点头:“这事儿我听令尊大人说过。”

  “那年香中堂不仅跟两广总督李中堂、两江总督刘岘庄大帅、山东巡抚袁宫保搞了《东南互()保章()程》,挽救江南富庶之地和亿万黎民不受兵刀战火,其实还派了他家二公子,秘密去了日本东京,拜访当时的日本政()()要。我那时候还小,就跟着他到日本游历。大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过问,在东京四处游历玩耍,就见识过他家的赫赫声势及些许收藏,已然目骇惊心。他的底细来历非同寻常,说起来话就长了,此人名叫前田利为……”周公子一面回忆一面娓娓道来。



  八


  前田利为,表面上身份是日本陆()()军中()佐,陆()军()大()学教官兼参谋本()()部部员。实际身份,乃是日本位列皇族之下,仅次于五摄家的华族侯爵,加贺前田嫡宗本家第十六代当主。而明治维新之前,其家族更为显赫,乃是加贺藩世袭藩主,德川幕府有名的大名诸侯之家,世代簪缨贵胄之门。其初代始祖,就是日本战国时代大名鼎鼎,位极人臣的丰臣五()大()()老之一的前田利家。

  前田利家,号称日本战国“无双之枪”,勇猛稳重,隐忍深沉,一生戎马,且运气特好,多次在战场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在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两位雄()()主之下,平步青云荣宠不衰,晚年时被赐封为领百万石的加贺藩主,丰臣秀吉幕府五大()元()()老执()政,秀吉临终时被任命为托孤重臣。由此才开创了加贺藩前田家族,成为之后德川幕府历经二百余年的诸侯大名。

  维新之后,重新获得大政的朝廷颁布《废藩置县》及《华族令》,以明()治天()皇名义,敕封原京都公卿堂上官及诸侯大名、维新元()老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前田家虽然领有上百万石,由于在幕府时期跟德川将()军家打得火热,冷落京都朝廷公卿,还是被压低封为侯爵。

  即便如此,为防止叛乱,朝廷下旨各路诸侯大名迁居东京居住,拆毁原藩国城堡时,同时颁布《金禄公债》,加贺藩家产财富本就富甲天下。按朝廷颁布原品原禄制度,由此获得了一百万日洋的巨额公债,大发其财,成为当时日本华族中最有钱的贵胄。

  前田家很有经济头脑,家里本有的金银珍宝堆积如山不说,还特别善于投资,由于当年维新朝廷给予华族众多特权,依仗身份,前田家族在华族银()行、糖业、邮政、运输业大肆投资,尽管失去了藩地,但每年换来的巨额金钱,足以让皇室亲王以下直到华族公爵都羡慕嫉妒不已。


  跟满清八旗制度中的旗主、旗()奴很相似,维新之前由于封建幕府制度存在近千年,各地百姓只知道有藩主,不知道有朝廷,藩主在本藩之内,有绝对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便明治维新废藩置县之后,各地普通百姓对其原藩主依然保有畏惧敬仰怀念之情。因此,凡是加贺藩平民出身的官僚将军大员,依然要对前田家礼让五分,迁居东京的前田侯府也并未败落,依旧门阀鼎盛,车水马龙。


  庚()子那年,既日本明治三十三年,在东京依旧日日笙歌不断前田侯府,迎来了第十六代当主前田利为。他本不是前田家宗家嫡派,是前田上野分家藩主前田立昭之子,因前田嫡宗本家无子继承,被十五代藩主前田利嗣收养作为嫡子。此人从小聪明绝顶,机敏多才,深沉果敢,志气远大,在众多庸庸碌碌只会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的公卿贵族子弟中,独树一帜,颇有祖风。十九岁便考取陆()军士()官学院,随近()卫师()团参加日()俄()战()争,陆()军大()学毕业时排名第三,正儿八经的“军刀组”精英。

  只是这位前田侯爷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看不起平民出身的将佐,又自小爱好汉学,苦读经典,博闻强识,家产千万,爱好收藏,性格强势阴沉,所以在日本陆()军中被视为“异才”,在公卿华族诸侯中也是领()()袖人物,平日往来的都是内()阁大臣、军()部首脑、富豪商贾和华族贵胄,虽然只是个陆军中佐陆大教官,可任谁都给他三分面子呢。


  说起前田家的收藏,赫赫有名,自始祖前田利家以来,仗着身份和财力,绵延十几代数百年大肆搜罗整理,不说日本本国古物珍宝,只说家藏的中国自隋唐以来的古籍善本法书字帖古物珍宝就堆积如山琳琅满目,只怕除了日本皇室,其余公卿诸侯文武百官,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周公子说到这儿喘息不已,喝了一碗果子露,拍着大腿叹道:“兄弟,如今日()本()人骄横跋扈,虎视眈眈,前田利为既是声名显赫的贵胄侯爷又是军官,还深通咱们的文化,其收藏品多为历代罕见宝物,咱们惹上他,还能有个好?甭管来文的还是武的,咱都白给呀。你还说我长别人志气,年少时我在东京,便见识过他家些许收藏,你想想,连《艺文类聚》《北堂书钞》这种在咱中国早已失传的唐代抄本他家都有,何况其他?我看,你还是出去避避为好。”

  注:1 刘岘庄大帅,既当时的两江总督刘坤一。

  2 《东南互()保章()程》:庚()子之()变时,为了维护长()江以()南各省的利益与商民安全及稳()定,南方各省督抚相约不理会清廷的宣()()战诏书,互相联()()络,与江南的各国驻()华使()节订立的互()保协()议。

  3 前田利家:加贺藩的始祖藩主,丰臣幕府五()大()()老之一。

  4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日本战国时代的有名军()阀执政(),玩过日本战国游戏的朋友们都知道。


  5 五摄家:日本朝廷公家最高家格的五家勋贵,近卫、九条、鹰司、二条、一条。出自日本平安时期末、镰仓幕府初期,是藤原北宗嫡派,一分为五,又称“五大摄家”,因日本封建时代从来没有科举制度,一直是以士族和贵族为基础的统()治,所以朝廷赐官制度,绵延千年,一直以家格和门第授予官职,有些类似于南北朝时代的士族统()()治。

  在当年,只有五摄家的当主和嫡子,可以出任日本朝廷的摄政与“关白”或太政()大臣,位列首辅,即便到了朝廷衰弱不堪,幕府强大之际,也没有变化。明治维新后,这五家都被赐予最高级的“公爵”爵位,地位仅次于皇室。

  6 大名:日本封()建时代的大领主。后与诸侯合称为大名诸侯。


  7 当主:日本封建大家族和大宗族的家长和宗主,是家族和宗族的代表。


  8 堂上官:日本封()建朝()廷官()僚制度里的高()官。仿照中华隋唐制度建立的品秩制度,正五位以上才能拜见tian皇,正四位以上才能称“堂上官”,既可以进入朝堂的意思。(这里的正四位和正五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正四品或正五品,当时正三位以下,各分上、下,参考隋唐官制。)

  日本明治维新前,有两套官()僚行()政系统。一套是驻在京都没有权()力的日本朝廷,按古代律令制度授官,品秩由正一位到从九位,官职仿照隋唐时代的中华。 另一套是日本幕府的官()僚系()统,由征()夷大将()军为首()脑,实际掌握政()()权,官职是幕府自己制定的。

  由此,也衍生出朝廷“公家”和幕府的“武家”两套班()子和两套人马。明()治维()新以后封爵时,便按照家格和门第册封了大量贵族,原朝廷“公家”几乎全部列入华族(贵族),幕府的“武家”及相当一部分大名诸侯被压低了封爵,还有一些历史上对朝廷不()敬的大名诸侯,被废除封地,贬为平民。

  9 军()刀组,二战之前,陆大毕业的前六名毕业生的称呼,因为这些人都能得到tian皇御赐的军()刀,故名。


  


  前田利为


  刘掌柜闻言又惊又怕,吴清远凝神细听了半晌,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不,不对啊。老兄,他们家既是诸侯大名出身,家资豪富无比,那么多的中华历代珍本古籍古物,打哪儿买的?据我所知,你说的那些稀世罕见的古籍,别说前清,即使元明两朝都根本无存。按老兄所言,他们家是德川幕府之前几年才封国为诸侯的,那年月咱们这儿都没有的古物古籍,他们打哪儿弄去的?”

  周公子急忙道:“唉,兄弟你又想到哪儿去啦!人家压根儿不是从咱们老中国弄去的!”

  “啊?不是从咱们中国弄去的?”这下连刘掌柜也傻了。吴清远也呆住了,接话问:“不是?那么多中国的古籍善本古物,不是从中国或是抢掠或是收买去的,还能从哪儿弄?老兄这话我更不懂了。”


  周公子埋怨说:“你呀,就是一根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成!你甭嫌我话多,这事还得从根儿上讲。嗯,我所幸实说了,那得从大明万历年间的抗倭援chao之战说起……”




  且说战()争初()期,作为丰臣五大()()老之一的加贺藩主前田利家,跟德川家康一样,并没有派遣手下大举出兵,而是奉丰臣秀吉之命,与其他几位丰臣嫡系将本部兵马集结于佐贺藩为大军预备兵()()团,原来丰臣秀吉早已谋算,想借此侵()略大()战之机,一面抢掠财富,一面侵略土地,一面消耗跟自己貌合神离的大名诸侯的实力。

  前田利家自然早已心知肚明,他虽为日本战国勇将,却狡黠多智,又酷爱汉学,爱好中华古籍珍本金石书画,战前便得了亲信密报,据传朝xian宫廷秘藏有巨量法书字画,古籍珍本和古物珍玩,不由大起贪心。便瞒着丰臣秀吉,写了一封密信,秘密派遣了一千亲兵,以“押解粮饷支援战()场”为名,乘帆远航渡过对马海峡到达战()场,隶属于宇喜多秀家麾下听命。宇喜多秀家本为丰臣秀吉非常宠爱的养子,又是远()()征总()指()挥,接到叔叔辈元()()老前田利家支援的粮饷,自然高兴,可一看密信,才知道他另有所图,只得下令这一千人的行动自主,不受其他大名诸侯调遣。

  等到日军长驱直入到达王京汉cheng,朝xian国王李昖早已闻风而逃,汉cheng城内登时大乱,宫廷无主,朝廷无人,乱如散沙一般。汹汹乱民趁机冲入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劫掠左藏库、内藏库存珍宝,日()军攻陷城池,更是兽()性()大发,纵兵大掠,四处杀()人放火抢()掠钱财,久称王京的汉城陷入一片尸山血海熊熊大火之中。各大名诸侯属下毫无头绪,乱蚁纷纷般冲向一切宫廷府邸官衙大户。

  奇怪的是,此刻却有一队人马,在乱军中颇为严谨,他们手执利刃,悄无声息,按图索骥,冲入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将三宫内的观文阁、尚书司、隆文楼、康宁殿、思政殿、弘文馆、奎章阁、宣文阁、摛文院、奉谟堂、阅古观、内书房、大畜观等朝xian宫廷秘藏汉、朝古籍善本金石书画之处一扫而空!至此,朝xian王室继承高li王室,并自己积存数百年的古籍珍本法书字画除了毁于战火抢掠中的一部分,全部被扫荡殆尽,车拉肩扛运回日军大营,几天后便被严密捆扎包裹,火速乘船运回日本,呈给了正在后方督战的前田利家。


  抢掠王室古籍珍本的,正是前田利家派往战场执行秘密任务的亲兵。据传当年被抢掠的古籍珍本法书字画何止数十万卷,到达日本后,光从船上往陆地运盛满书画古籍的箱柜,就用了五百亲兵运了半个多月。前田利家传命将古籍珍本布列满庭,打开阅览,不由大喜过望,手舞足蹈。原来朝xian王室宫廷藏书,并非只有李朝藏本,而是继承了高li王朝及新()罗百()济自隋唐以来的秘府收藏,尽在其中。

  注:德川家康,德川幕府第一任大()将()军,德川幕府始祖。日本战国最有名的诸侯之一。

  宇喜多秀家:日本战国诸侯,丰臣秀吉养子,也是前田利家的女婿,壬辰之战的日军总指挥,作战强悍,为人勇猛刚直,但缺乏长远的眼光,基本没有政zhi谋略,只是战国时代的一员勇将而已。丰臣秀吉晚年时对其非常宠爱信任,暴死之前任命仅有20出头的秀家为丰臣幕府五大元()()老之一,因而被德川家康所不满。

  丰臣秀吉暴死后没几年,诸大名诸侯发生关原之战,秀家作为主将跟德川一派大战,战败后被俘虏,本应被处死,由于萨摩藩主岛津和加贺藩第二代藩主、他的大舅哥前田为其向德川家康多次求情,才被免死流放小岛,五十年后死亡。其家族也一直在流放地颠沛流离,一直到200多年后的明()治维()新,朝廷大赦,才被放回日本本土。加贺藩前田和萨摩藩岛津家想为其向明治tian皇求贵族爵位,被世代忠于丰臣的多秀后裔严词拒绝,其家族后成为平民。


  
  被和谐了一段,这一段在“且说战()()争初期”之前。

  大明神zong万历十()()九年,半生血()()战,在日本战()国()qun雄逐鹿中脱颖而出,基本tong一日本诸藩的太()()阁丰臣秀吉,野xin勃bo,jiao狂已极,派人给朝xian国wang李昖发了一封信函,欲借道朝xian,入qin中华,吞并大明。

  李昖大惊,以朝xian世代乃大明藩shu为名,严词拒绝。不料丰臣秀吉借dao是假,意欲tun并两国是真。他下令手下大名诸侯,起陆()海大军十六万,第二年春,用“以qiang凛弱、速zhan速决、海lu并进”之法,三路齐发,大举进兵chaoxian。


  chaoxian自立国以来,不仅国名是明tai()()zu皇帝所赐,连典章制()()度、兵农政()()事,都仿大明设置,久称藩shu,遇事则全依仗明chao保护,因此立guo二百余年来,从未有过战shi,导致文()恬()武嬉,dangzheng不绝,内zheng混luan,武bei废弛。各道兵()()马懦弱如烂泥,一遇敌军丢盔xie甲、望feng而逃。

  不到一个月,chaoxian三京失()守,八()道瓦解,国wang李昖面对叩关之敌,吓得手足无措闻风丧胆,带领一众文武()大()臣丢()弃三京,一直逃到ya绿jiang边才算稳住神儿。面对长驱直入烧杀抢掠的wo寇,李昖不得不亲笔书奏,哀哀泣血,连连向大明朝()廷飞章告急。

  局shi危急之际,shen宗皇帝见奏震怒,认为“倭kou之图chaoxian,意实在中guo,而我兵之救chaoxian,所以保中guo也。”,为救援chaoxian,保卫中()华,下旨xuan战,急速调遣关内京畿jin军,宣府、大同、蓟州等处九边兵马,连同辽()东边fang军、江南备()()倭()()军等精锐()劲()()旅,数路齐发,援救chaoxian,大战倭kou。

  中ri两国在chaoxian数年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liu成河,shen宗皇帝先后调遣二十余万da军,依仗强大的火li,雄厚的国li和英勇的将shi,历经七年多血战,终于将侵略chaoxian的倭kou杀得损兵折将大败而逃,逼得丰臣秀吉气nao暴si,扶植chaoxian再立,令日本三百年不敢觊觎中()()华,史称“万历抗wo援chao之战。”


  因中华久为tian朝,世称上国,当年各国钦慕崇敬华风,纷纷派遣使臣、学生来华通好学习,其中尤以三()()韩之地为盛,年年进gong岁岁来chao,通好学习之余,又惊叹羡慕华夏文化之鼎盛,便大肆搜购、抄写各种图书典籍,法帖字画运回国内鉴赏收藏,传播华风,一直到两宋,相沿不替。

  五代十国之时,中原陷入长达五十余年战火,哀鸿遍野,生民涂炭,隋唐以来历代典章文物古籍图书毁于战火的不计其数,倒是三()()韩之地未被波及,保存在那里的图书典籍法书完好无缺,后来大宋立国,高li遣使来朝,称臣纳贡,获得赏赐古物珍宝众多,遣宋使者又着力搜求,因而汴京出产的佛经、道经、北宋朝臣文集、书法字帖图画和雕版新书,不少流入其国。后来因为辽、高丽过于搜求,朝廷还颁布法令,市面书铺不许向其出售图书典籍。

  靖康之变,金兵南侵中原,将北宋王朝历代库藏储存典章文物、图书典籍、珍宝法器千百万件抢掠一空,运往燕京,可惜金人不通汉学,只爱金玉珍宝,不少古籍法书字画,被当时称臣的高li或换或买,运往其国。南宋立国后,高li继续派遣使臣,得到不少罕见的古籍新书,为了储存众多古籍珍本法书字画,高li睿宗时期,还特意在王宫中建造宝文、清燕、临川三阁,储存中华历代天子御赐诏书、敕书、书画及继承于前代的经史子集四部书籍,从中华流入的珍本善本古籍字画。





  高li末年,大将军李成gui自立为王,建立李氏朝xian,继承了高li王朝及之前几代存留的众多古籍珍宝,李氏王朝历代国王也钦慕中华,好古成风,着意搜求,因此朝鲜王宫殿阁书楼中,除了少数被盗被毁,中华隋唐两宋元明的古籍善本图书典籍竟然还比较完备。前田利家指挥亲兵这次冒险劫掠,一次得到了朝鲜王宫几乎全部古籍珍本收藏,原本并不起眼的加贺藩摇身一变,成了日本战国大名诸侯中文化典籍图书字画最富豪的一家。

  得到这些古籍珍本,前田利家没来得及整理便去世了,后几代藩主虽喜好搜罗图书文物,然因当时德川幕府刚刚建立不久,前田家左右逢源,常在江户忙碌侍奉,直到第五代藩主前田纲纪,才开始大规模对这些传世古籍珍本法书字帖图书进行整理清查分类包装。

  他在城堡内特建造一座规模宏伟的楼阁,取名“尊经阁”,刻藏书印“尊经阁藏书”,将群书分门别类,各自做成目录,总纲分“日”“华”“朝”三大类,下分图书、古籍、异书、法书、画作、古物等十几个分类,再分为近百个小类。经过十余年的整理、清查、分类和著录,日、朝古籍珍本不算,单“华”类里中华自隋唐两宋元明历代古籍善本图书,就有一万两千余种,十五万卷以上,多为中华早已失传无存的孤本珍本绝本,乃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还有档案文书一千余种,法书字画上千卷,古物珍宝不计其数,堪称日本战国至近代以来收藏中华古籍珍本法书文物最多最全最珍贵的一座宝库。



  明治维新后,日本朝廷废藩置县,大名诸侯归朝,前田家迁居东京居住,建立了占地广阔装饰豪华的东京侯府,特意将尊经阁定名为尊经阁书库,一起迁往东京,在侯府后院建立楼阁储藏,相传至今。如今老中国的收藏鉴赏家、古玩商跟这位声名显赫的前田利为侯爷“切磋交流”,岂不是叫花子跟龙王爷赛宝,以卵击石?
  九


  周公子滔滔不绝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吴清远才明白为何这位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兄如此惊慌,想到那些中华久已不存的历代珍稀书画古籍,竟然保存在一个日本侯爵家里,不禁又怒又愁,半晌言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天意呐!那么多失传的古籍珍本,竟然在他家?”

  “是不是?我说你还是出去避避风头,我想他一个华族侯爵,也不能老待在咱老中国不回家呀,”周公子提议说:“你等他回国了,再回来嘛。反正咱们是惹不起,可总躲得起吧?”

  “躲?为什么要躲?!”吴清远肃然起身目光炯炯:“这是在咱们老中国!老北京!不是在他们东京城!要躲也是他们躲。我就不信,咱们老北京那么多收藏鉴赏大家,琉璃厂那么多行家里手,谁手里没有三五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就比,被人打死总比被人吓死来得光彩!我现在就写帖子,请咱们琉璃厂几大掌柜的和熟识的先生大人们一起聚聚,商议商议怎么对付他。”

  周公子、刘掌柜见他犯了牛劲,发了名士脾气,都焦急万分,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躬,吴清远只是不听,酝酿了半天,反而说动了俩人的豪情壮志,仨人便分头安排:吴清远亲自挥笔写了请帖,刘掌柜负责召集行里人,周公子面子大人缘广,去请有名的收藏大家,忙碌了一天,才把“英雄贴”撒出去。

  本以为胆小怕事爱看热闹的老北京老少爷们即便出手,也不会来的太多,哪知古玩行里人早就嚷嚷动了,在年高德劭的梁老掌柜带领下,义愤填膺,纷纷出席。




  

  日本东京前田家尊经阁书库,与静嘉堂文库、内()阁()书库和皇室书库并称日本四大文库。


  周公子、刘掌柜见他犯了牛劲,发了名士脾气,都焦急万分,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躬,吴清远只是不听,酝酿了半天,反而说动了俩人的豪情壮志,仨人便分头安排:吴清远亲自挥笔写了请帖,刘掌柜负责召集行里人,周公子面子大人缘广,去请有名的收藏大家,忙碌了一天,才把“英雄贴”撒出去。本以为胆小怕事爱看热闹的老北京老少爷们即便出手,也不会来的太多,哪知古玩行里人早就嚷嚷动了,在年高德劭的梁老掌柜带领下,义愤填膺,纷纷出席。

  周公子跑了几十家,还不错,大凡有名有姓的收藏大家,都说要出手,有的也来了格古堂参与商议。一时间格古堂车水马龙热闹纷纷。见了大伙,吴清远先拱手作揖,说明了山中、前田在《顺天()()时报》上说瞎话诬陷好人的诡计,周公子又简单说明了前田的来历和收藏。方才还兴高采烈议论纷纷的众人,闻言顿时凉了大半截,连琉璃厂耆老梁老掌柜也抽着水烟袋,皱眉思索道:“没想到这个日本侯爷竟有如此根底!若是这样,恐怕咱们这些人任谁手里的东西,也不一定能胜过他呀。我看,他这‘交流’是假,切磋比试是真!”

  “没错,梁老高见!”吴清远点点头:“既然是切磋,又诬陷了小侄的名号,我一定不能跟他善罢甘休。只是我手里的东西有限,还得请大家伙和衷共济一起出力。”

  “对!这个面子咱不能丢!”阅古轩的钱掌柜喊道:“好嘛,他一个小日本,甭管侯不侯,跑到咱老北京来比赛古董古籍?烧包臭显摆嘛!姥姥!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不信咱比不过他。我店里有一尊商代青铜鼎,可以拿出来跟他比比!”

  “钱掌柜稍安勿躁。”梁老掌柜思虑很深,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切磋交流,毕竟是个题目。咱们不能乱来,既然他手里东西多,大家把各自铺子的镇店之宝凑一凑,想必差不到哪里,我是在想,日本人奸诈狡猾,气势汹汹,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阴谋?”众人忙问:“请老掌柜多多指点。”



  “多承诸位看重,我今儿倚老卖老。诸位想,自打庚()子之()()变,咱们老中国多少奇珍异宝被洋人盗卖出国,流失异域。这次切磋交流,怕山中和前田本就没安好心,万一透了咱们自己的家底儿,叫他们按图索骥,论钱论势,咱都不是对手,到时岂不让他们把咱们手里的宝物弄了去?这是一。”

  “二,切磋本为比试的意思,既然是比试,就得有规矩有章程,不能瞎比试,他家即便有金山银海,说句拿大的话,咱们一条街的所有铺子把货底子都算上,也不怕差多少。但是得分清楚,如何比,怎么比,怎么算输赢,有没有赌注,输了怎么办,赢了怎么算?这些都得说明白。”

  “三,除了切磋,还有‘交流’呐,我想这交流必得有博学多才,见多识广,谈吐洒脱的大才,跟他当场互相谈经论史、谈说金石书画鉴赏,甚至佛道内典,诗词歌赋也得通晓。他不是号称‘中国通’?肚子里必然也有些墨水,到时你来我往,跟前清举子们会文一样,才能叫他领教咱们老中国的渊深学问。”

  “四,咱们是礼仪之邦,讲究先()礼后()兵,现而今这兵不管用了,但是礼不能缺,不能跟无赖混混打架骂大街一样粗俗,叫日本人瞧笑话。所以还得预备一条,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

  梁老掌柜不愧琉璃厂的耆老,做事稳重,足智多谋,把前后之事一一说明,众人无不佩服。于是先请周公子去办交际,一定跟日方说明,无论华方拿出什么奇珍异宝,只切磋,绝不售卖。切磋的规矩,必得有华日双方平等商定才可。山中见华方要出手,自然连连答应,其实早已策划了阴谋。

  而琉璃厂的老少爷们,也在梁老掌柜的主持下,选定青年英才吴清远作为“第一交流人”,对战山中和前田。其余掌柜的行家,由梁老掌柜并几位眼力高的掌柜,从各家铺子的金石、书画、青铜、瓷器、古玉几类中,每一类精选三件,作为切磋之用。

  这样井井有条预备了好些天,周公子和几位京城藏家又跟日方谈妥规矩:无论金石书画青铜瓷器,每天切磋一类,一类切磋三件,以品相、年代和历史价值为输赢的依据,如果哪一类有异常珍贵者,不用三件,一件便可定输赢,输者公开向胜者鞠躬为礼,最后以所有类型赢局最多者取胜。

  为了体现华方的待客之道,切磋交流结束后,由华方做东,在京城会贤堂请日方聚餐。

  敲定了各种事项,众人无不兴奋,都觉得我方天时地利与人和全占,大局已定。梁老掌柜谨慎,特意嘱咐大家伙别得意,也不必每次切磋都全体出场,要跟日本人玩一玩车轮大战,大家无不赞同。


  敲定了各种事项,众人无不兴奋,都觉得我方天时地利与人和全占,大局已定。梁老掌柜谨慎,特意嘱咐大家伙别得意,也不必每次切磋都全体出场,要跟日本人玩一玩车轮大战,大家无不赞同。

  也不知日方打什么主意,把书画类切磋搁在最后举行。前几天分别是金石、青铜、瓷器、古玉和杂项。本来信心满满的琉璃厂各家掌柜以及京城古玩收藏大家,都来参加,哪知一上场几天之内,就被震了个跟头!

  金石拓本,是北宋以来古玩行里排名第一的门类,因其发源考证上古以来文字,文字之尊,自仓颉造字以来便有种种神异传说,特为世人尊敬,加之来历久远,没有偌大学问,根本不可深入,又因其开宗立派的乃北宋第一文宗欧阳文忠公,其著作《集古录》是金石学第一名著,所以历代古玩行,都将金石拓本尊为第一。

  第一天颇有信心的众掌柜和文士,特选出了三件稀世之珍,一件为宋拓本《集王羲之圣教序》,一件为盛唐年间大书法家李邕的《麓山寺碑宋拓本》,一件为《唐柳公权玄秘塔碑宋拓本》,件件纸墨古朴斑驳苍劲,卓然精品。哪知前田不慌不忙,只取出两件拓本,展开之后,众人屏气凝神,咋舌不已。

  第一件乃是唐末的《唐柳公权神策军碑拓本》,虽然不全,但懂行的都知道,唐拓本无论出土还是传世,绝无仅有,万中无一,连大内收藏的几乎都是凤毛麟角,流传市面上的更是没有,很多掌柜做了一辈子买卖都没见识过唐拓。经过诸位鉴赏,确为唐末纸墨,堪称稀世之宝。

  而第二件更为稀罕,乃是北宋嘉佑年间的《秦王告巫贤文初拓本》,上面还有欧阳文忠公的小字跋和苏东坡的题跋,玉签宝墨,相映生辉,题签上是宋徽宗赵佶用瘦金体书写的名目,包裹乃罕见的“宣和装”,五色古锦,只有别签玉扣无存,内中后面是徽宗的宣和七玺,宝光内蕴,朱色俨然,堪称国宝。

  与会的梁老掌柜惊得热泪盈眶,回来跟吴清远说道:“这碑文在咱们这儿只有《元至正中吴刊本》中见过,也是后人拼凑的残拓碎章。其古碑共三百二十六字,乃秦王祝祷大神巫贤降祸楚王的石刻,天下仅有一块,北宋嘉佑年间出土于陕西凤翔,为东坡先生亲自发现,移送官厅并上报朝廷,欧阳文忠公亲自下令调往汴京,轰动一时,为《集古录》中著录的第一等稀世奇珍,后被徽宗收入大内,只做了几件拓本存于宣和殿,靖康之变原石被金兵砸毁,拓本无存,没料到悠悠千年,竟又现世,却落到东洋人手里,可叹可叹。”

  吴清远自然懂行,也大吃一惊。第一天的比试,算华方失败。第二天的青铜器切磋,华方小心翼翼取出三件商周铜鼎铜觥,斑驳陆离,古韵苍然,前田并不喜好青铜器,只取出一件商高宗武丁的铜钺,算是输了,华方扳回一局,众人才稍稍安心。

  第三天的古玉切磋,华方又胜一局,到了第四天的瓷器切磋,众人又来了信心,瓷器是中华国粹之一,几位掌柜的取出三件品相完好的宋瓷,哥、汝、钧各一陈设在当场,在场的老少爷们和大报小报记者,啧啧称奇。没想到前田又只取出了一件天青色的花瓶,搁在当场,请众人鉴赏。



  几个老掌柜戴上花镜细细看了半天,却不得要领,梁老掌柜思索了一会,勃然大惊,颤抖说:“莫、莫非是后周年间,周世宗御制的‘柴窑’?”

  这话一说,众人无不惊诧。原来柴窑之器,乃北宋五大名窑之祖,当年周世宗下旨在汴京附近烧造御窑,监造官请旨样式釉色,他挥笔御批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监造官不敢违旨,便各处寻找老窑工,试炼瓷器,因配方绝密,残次品全部销毁,成品极少,世宗在位又短,北宋初年柴窑便停工,所以流传下来的柴窑绝无仅有,北宋年间便是宫廷珍宝,延续千年,历代视为力压五大名窑的“柴窑第一”,后人鉴赏古玩典籍中也称“柴窑最贵,世不一见”,元明两朝,勋贵富豪将其碎片残块视为宝石,镶嵌带扣服饰,可见其珍贵。

  前田这件花瓶,色泽鲜碧,釉水莹润晶莹,细腻如脂,宝光内蕴,造型完整且为黄土胎。经过几位文士、收藏大家的再鉴赏,确定为柴窑无疑。山中有志得意洋洋说道:“此物别说在中国,即便日本,也只有两件。另外一件在天皇内廷宝库中,我们已经做过鉴定:这一件是高li王朝时期,从汴京所得,带回高li,秘藏于王室内廷。我们皇室那一件,是北宋初期,航海交易所得,幕府将军喜爱,一直存放于将军府,维新后收入皇室内廷。诸位可看仔细喽。”

  注:欧阳文忠公,既唐宋八大家里的一代文宗欧阳修。

  《集古录》:欧阳修中晚年作品,古玩行金石类的鼻祖作品,也是开启了北宋古玩行整个行业风尚的开山之作。


  


  内府图书之印,九叠篆原文。



  华方众人又惊又羡,又一次败北。第五天的杂项,双方打成平手,到了第六天上午,双方再切磋,比试的是书画法帖。这天山中早早来了预备,等到十点,前田利为才来,四个精壮侍从跟随,坐了东首,华方众人坐在西首,记者们站在后头瞭望。只见山中恭恭敬敬给前田鞠躬行礼,捧过他递来的一只皮箱,轻轻放在中间的长条大桌上。

  众人屏气凝神,眼瞧着山中从皮箱里取出三个盒子,分别轻轻打开,第一盒里是纸色发黄的几个古锦缠绕的经卷,第二盒是一卷古色斑斓的绢画,第三盒里是一本五色古锦封面的法帖。


  山中扬脸笑道:“今天切磋的可是重头戏,我们前田侯爷宝库中珍藏品太多,只选取了这三件,诸位老少爷们,也可以把你们的收藏请出来,一起切磋。不过,我想先请教一个小小问题,在座的都是学识渊博,博古通今的名士、掌柜,一定会不吝赐教哦。”说罢回头瞅瞅一脸矜持微笑的前田。俩人在现场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吴清远,所以都有些意外。



  “请说吧。”梁老掌柜、周公子、钱掌柜、刘掌柜坐在一桌,有些纳罕,连日来这赛宝大会开得如火如荼,除了第一天他来坐了坐,后面几天都是自己一人关在店里,任谁不见,不知道神神秘秘搞得什么名堂,好像他竭力召集的为自己正名、为老中国争气的大会,他并不放在心里,钱掌柜小声问:“周大爷,吴掌柜是不是胆小,或不敢拿出您铺子里那件宝贝啊。”


  “不能够!”周公子一脸正色:“清远不是那种人。再说按咱们商议的规矩,他还得跟山中和前田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流’呢!这么多京城名士都来了,他敢不来?说也怪,我这兄弟这几日成天介忙忙叨叨,不知鼓捣什么呢。”话音未落,山中笑笑:“诸位,咱们开始吧,我先请问诸位,你们中国久为tian朝,世称上国。诸位可知,老中国什么最高、什么最深、什么最肥啊?”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都有些懵懂,没想到这个小ri本开场先来了这么一段,在场的都是名士,有些说天文、有些说地理、有些说古今人物,听得山中和前田连连冷笑,一脸鄙夷。

  周公子也是饱读诗书,见不得他们狂妄,站起身肃然道:“山中先生说这话,就是外行。如今民智渐开,这也不是难题。我国的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最高,长bai山的天池最深,黑龙江里的鲟鳇鱼最肥。”

  众人正点头呢,山中突然仰头狂笑不止:“哈哈哈哈!蠢材蠢材!可笑老中国无人!”,周公子一怔,顿时大怒,刚要发作,只听门口一声断喝:“放肆!!山中有志,你不过是条东洋哈巴狗,胆敢如此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你那侯爷主子也不管管么?”

  话到人到,众人闪目观瞧,门口大步流星进来一人,举了举手里的怀表傲然道:“时间刚到。前田先生,你身为贵国世袭贵胄,就是这么教训你的下人的?”,正是格古堂的掌柜吴清远。

  前田利为微微一怔,冷笑道:“吴先生,请见谅。山中并不是我的下人,我的下人在东京呢。他也是直言无隐,方才诸位的回答当然都是错的。”

  “区区小题,我来代答即可。”吴清远搁下手里的包袱,轻蔑笑道:“山中先生,你问的可是我们老中国什么最高、什么最深、什么最肥?”




  “是啊!吴掌柜请回答吧。”山中阴着脸。

  吴清远向在场的华方诸位拱手作揖,正色大声说:“我们老中国人心最高!岂不闻古人说:心比天高?”

  “我中华文化最深!世所周知,华夏自先秦以来,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诸子百家,鼎足分立,孔、孟、老、庄、荀、韩、邹、公孙诸大圣先贤皆出自我国,自汉唐宋元明清延续数千年薪火相传,其学术知识流散遍布东亚诸国,绵延千年而不坠,前田侯爷称你国文化继承唐宋,其实只不过为我国文化一派支流罢了,有什么可狂的?”

  “再说最肥,我中华土地最肥!南北东西绵延万里,幅员辽阔,山河相依,地下地上金银宝矿不计其数,所以最肥。如若不然,怎么会引得那么多巧取豪夺肆无忌惮的东西洋列强觊觎呢?”

  大厅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出奇。片刻,猛然爆发出一阵阵疾风骤雨般响动如雷的掌声!众人大喊:“好!吴掌柜说的好!好啊!”,一时间群情激昂,连四周的记者们也掌声雷动纷纷叫好。




  山中有志气得脸如猪肝,大汗淋漓,双拳紧握,死死盯住吴清远。一旁座位上的前田利家却面色如水,两眼冒光,片刻缓缓起身冲吴清远轻轻点头:“吴先生大才,方才是山中失言了,快请坐,请喝茶。”

  周公子异常兴奋拉着吴清远坐下,便递茶便拍他:“好嘛老弟,山中这小子想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叫你给几句话打傻了哈哈!来赶紧喝茶,看看他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梁老掌柜也不停叹息:“清远好样的!后生可畏呐。”

  众人正热切谈论,气嘟嘟的山中指着长条案上的三件东西,向众人说:“诸位,请雅静。方才吴掌柜的话让我很汗颜呐。不过咱们既然是切磋,请看看我们带来的物件。诸位也要准备好。”

  他刚说完,前田起身推开他,向众人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我特意带来了心爱的几件古物,请诸位先生欣赏。”他轻轻抱起第一盒的几卷经文,揭开古锦,眉峰一挑缓缓说:“这是北宋开宝年间雕刻的《开宝大藏经》初版,家藏两千三百卷,可惜只有七百卷是初版,剩下的是用北宋其他三朝的版本拼凑出的百衲本。诸位请看。”

  吴清远一听这话,心里猛然一沉,看了看也是一脸愕然的周公子、刘掌柜,刘掌柜惊呼:“天爷!这、这东西他家都有?!”

  十


  《开宝大藏经》又称《开宝大藏真经》,是中国历代雕版印刷佛教经典全藏之鼻祖,也是中华第一部木刻全汉文的大藏经。

  开宝四年,宋tai艺祖赵匡胤亲自颁布敕书,命内殿高品张从信,携带重金和史料文献,前去四川益州开始雕刻佛教大藏经经版,历经十二年寒暑,直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才告竣。当年使用的经文,大部分是大唐玄奘法师从天竺取回来的梵文经卷的汉文译本中的善本,又以《大唐开元释教录》入藏目录底本校准,规模庞大,耗费巨万,印刷精良,此后历代雕刻印行汉文大藏经,皆以《开宝大藏经》为祖本。

  只是年深日久,《开宝藏》的十三万块经版早已毁于北宋靖康之变,而初版、再版等版本,也在历代战火天灾中灰飞烟灭,到明朝初期,只剩下了几卷残章断卷,还被视为珍宝收藏于藏书家密室,如今乍一听说有北宋初版,能不震惊?

  吴清远走到桌前,跟众人细细欣赏一遍,果然是古色斑斓的北宋黄麻纸精工印刷,书法端丽大方,字迹清晰严谨,色色精美,为唐末五代流传至北宋的典型卷轴式经卷,其中卷轴已然有些朽烂,卷首的经题、版数和文号非常细致。

  众人叹息一回,吴清远点点头:“这确实是《开宝大藏经》初版,不过据传当年宋太宗初年,就有贵国禅师带去贵国,听闻前田先生只有七百卷是初版,是否是太宗那年那部呢?”

  前田利为笑了笑:“吴先生很渊博,太宗年间那一部藏于我国奈良金刚寺,毁于应仁之乱的战火。我这一部,初版来自于朝xian王宫,可惜只剩了七百多卷,还有千余卷不全,是北宋后来三朝修订版,后来我又从各地搜集了一些,凑成了两千三百卷。还能入先生的法眼么?”

  “佩服佩服,此物在中土久已失传,今日得见,有幸之至。”吴清远不亢不卑回到原位。周公子一头热汗问:“老弟,你看这、这后面咱们能赢么?”

  “没啥,咱们再看。”吴清远盯住了剩下的两样,成竹在胸。前田有些得意,取出第二件画轴缓缓展开,这是一幅标准的日式唐风装长卷,高一尺五,长六尺有余,如同中国古画手卷,天地头、隔水尺寸短小,覆被底用华丽的五色织金缎,金光耀眼五色迷离,犀角卷轴头,镀金梅花别扣,前后卷轴下还坠着两块桂圆大小的无暇美玉坠子。

  画心古朴端庄,一色浓淡相宜的金绿山水,设色古雅,亭台楼阁掩映于烟波浩渺群山绿水中,水中偶尔有舟楫划过,仪态自然,亭台上人物神态各异,羽扇纶巾、潇洒风流,正在下棋饮酒,投壶流觞。前隔水处,一色端楷大字:《王摩诘辋川图》。




  一入眼,众人无不大惊。梁老掌柜倒吸口凉气,擦了擦眼镜,大气不敢出趴在离画几尺远的地方细细打量。连诸位掌柜也大骇不已。

  原来这《辋川图》是唐代大诗人王维所作,在中华画史上,堪称绝代国宝。因汉魏以来,凡画作无论人物山水还是神话佛道,官作民作,都是专业的画师或工匠们所作,几乎从未有过文人诗人之作。直到王维作《辋川图》,才开启了文人画风,以后历经宋元明清,历经千年不衰,此画堪称文人画的始祖,且画风悠远淡然,意境深远,也是山居清幽淡远门类的鼻祖。历经后代李后主、宋徽宗、赵孟頫、董其昌等人的大力捧场,成为中国文人画至高无上的名作之一。




  注:

  百衲本,古玩行古籍善本术语,现代也用于书籍出版中。又叫“集配本”,是指,用一本书的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版本拼凑和集合起来的一种比较完善的版本。其来历,传说来自佛教百衲衣,意思指用很多小布片拼凑成一件衣服。故名。


  奈良金刚寺:奈良是日本古都,又称平安京,仿照大唐长安城规制建设的都城。是日本三大古都之一。金刚寺,又称护()()国金刚寺,日本早期古寺,在唐招提寺附近,有一千多年历史,是奈良七大古刹之一。


  应仁之乱:日本室町幕府时期,发生的一次封()建大名诸侯之间因权li斗争,长达十余年之久的nei乱,波及整个日本,战火所及,毁掉了很多宫观古刹和传世珍宝。由此开启了日本战国时代。


  王摩诘:既唐代大诗人王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在绘画史上,是文人水墨山水画的鼻祖。


  《辋川图》,唐代之后被历代文人推崇备至,现存宋元明清五十七个版本,最著名的是现藏台bei故宫博物院的北宋郭忠恕临本、日本圣福寺的北宋摹本和美国西雅图美术馆的南宋摹本、现藏于英国大()英博物馆的元代赵孟頫摹本和故宫博物院的元代王蒙摹本。


  










  山中有志眉飞色舞道:“诸位请仔细看哦,这设色,笔墨和古绢,除了装裱,都可达到唐朝,这就是中国最有名的诗人画家王维先生的绝世名作哈哈。诸位还有什么说法?”

  吴清远皱眉细观,发现前后隔水处,并没有题跋、题诗和鉴赏印玺,题目的大字也不知是谁的手笔,他一会凝思一会回忆,半晌才点了点画,对前田说:“敢问一句,前田先生,此画自何处得来?”

  前田很得意:“朝xian王宫,不过后来我的祖先重新做了日式装裱。吴先生看如何呢?”,众人知道这是珍品,都窃窃私语不敢乱谈,吴清远毫不在乎笑道:“不真。”
  “什么?”前田声调都变了,眼神阴沉:“此画我请日本东京、京都、大阪的专业鉴古专家看过,都说是真品无疑,你敢说是假的?!”



  “不是我说是假的。是这幅画本来就不真!”吴清远显得神采奕奕,侃侃而谈:“前田先生虽善于收藏,但疏于鉴赏呐。按《辋川图》一画,中唐朱景玄《唐画断考》,晚唐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皆有所载,然当时两位所记,此画虽为妙品,在吴道子、大李将军之下,却是壁画,原画作于关中蓝田县清凉寺大殿墙壁上,未有绢本纸本传世,唐武宗年间,天子下旨毁佛兴道,寺庙壁画皆毁灭无存。原貌如何,世人只有文字描绘,并无真本传承。”

  “五代年间,便有摹本仿作流行,其中以南唐宫廷画师所作两本,据传惟妙惟肖,与真本不差,上有李后()()主题跋,后入北宋内廷。北宋年间,文玩书画大兴,徽宗皇帝专门收藏前代书画法帖,宣和御府收藏王维作品,足有一百多卷,然多为当时文人雅士所作赝品。靖康之变,北宋内廷书画全被金兵劫掠,损失惨重。南宋以后多有仿本,著名者为赵子昂、王蒙二位,已然变体流云,全靠己意,失去了原形。”

  “明朝万历年间,董其昌大捧王维为南宗鼻祖,定《辋川图》山水画第一,天下传颂,各种仿本伪本层出不穷,现存于世的,据考证已达五六十卷之多。五代、北宋摹本,乾隆年间已然归于内廷,没有流散出宫。加之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所载,王维画作真品全为水墨山水,从无金绿山水一类。再看此画,虽有唐风,但金绿设色滞涩,运笔僵硬,布局狭隘,虽有画风,却无画意神韵,画心看似唐绢,其实绢丝粗砺,经纬失形,其实是南宋时的绢。此画原先肯定有题跋,注意看后隔水之处,有轻微割裂痕迹和朱印色斑,说明它上面的名人题跋,应是后人为了赚钱,或将其割下,填补于其他古画上,做成伪本。所以我说它不真。”





  吴清远一一指点说完,众人无不啧啧称赞,连山中有志也哑口无言,前田利为目瞪口呆,半晌才伸出大拇指叹道:“高才高论!难得难得,吴先生的学识真令人吃惊!我国专家不及!”

  “其实这卷也算不错的仿本。如果我没看错,这一本应该是南宋初年作于江南的《临安本》,南宋邓椿《画继》所载:高宗初年,临安坊间有高手常仿隋唐北宋诸名家画作售卖于世,朝廷官府勋贵大臣也有收藏,真伪难辨,世称《临安本》,或许这就是当年的画作。悠悠七八百年,还能完好存世,也算珍品。只是你国专家再高明,研究我中华字画珍品,又无学习传承典籍,岂不是隔靴搔痒,不能深入?”

  “佩服佩服!”前田擦擦汗,一面点头一面赶紧命山中记下《唐画断考》、《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和《画继》等典籍,要他立即去买,带回国研究。

  众人欣赏到这儿,华方也取出两件宝物,一件是宋徽宗的《飞雁远眺图》,为北宋画院官作,徽宗御笔题跋,还有一件是米芾仿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也是古韵盎然,历代名家题跋甚多,堪堪与前田收藏打了个平手。


  注:前后隔水,题签,古画装裱后各个部位的术语。如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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