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二天一早,我八点就到单位,门还没开,便在外面等了会儿。半小时后,小史才姗姗来迟。她换了一件紫色连衣裙,裙子有些短,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她微笑着朝我走来,长长的走廊没有一点声音,如同传说中梦幻的通道,是人神志出游的必经之路。远远望去,小史仿佛在梦境中行走,身子一摇一摆,缓慢的步伐,穿过不断伸展的梦的疆域。她似乎走过漫长岁月,期间还邂逅了她的白马王子,结婚、生子、老去。最后,她回到现实里,如同一只发情的母猫,在我面前耸起了背,慢条斯理地摇晃着骚动不安的屁股。见我等在门外,便扑哧地笑了,声音发嗲道:
“我快要开心死……死了。”
她朝我挤挤眼睛,做了一个令我异常吃惊的动作,一巴掌拍在我左肩膀上,接着又用手指捏了捏我肩头的锁骨。她兴奋地扬起脸,仔细端详着我,似乎在向我表示,我的到来令她非常愉悦。当她想用她那双涂抹了防晒霜并不时散发着洗洁精味道的手,捧起我脸颊时,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么地惊慌。我赶忙后退着,她花枝乱颤地笑了:
“哈哈……你怕什么啊?”
末了,她又加上一句,“还没谈过恋爱吧?”
她的笑容很迷人,说话嗲声嗲气,总是拖着魅惑腔调,似乎她每一句话里都隐含有恣意地挑逗。这在久经风月、善于卖弄风情者的眼中,分明是一个眼神、一句语带双关的暗示,就能让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特别是,她的肢体语言也异常丰富,她仿佛总在寻找机会,向每一个初次见面的异性表示好感。她常常通过轻佻的举止和各种不雅的肢体接触,刻意地向对方强调:她可以成为他的红颜知己,他们可以瞬间亲密无间,一见如故,甚至可以……显然她是这样一种人:她们天性风骚,内心空虚,欲望强烈,虚荣心极其旺盛。全靠同异性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才能排解内心寂寞。她们狐媚无比,撩汉技巧高超,可以在睡觉前通过电话或者QQ,一番肆无忌惮地挑逗,便将男人迷惑的神魂颠倒,心氧难耐,不得不把枕头夹在胯裆里,搂着被子想入非非,激动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而她们自己,则唇边浮现着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胜利微笑,酣然入梦。
比如,她们会撒娇地说:“我身子疼嘛。”
对方立刻献上殷勤:“我帮你揉揉呗。”
“我胸更疼嘛。”娇滴滴的声音里,透出令人窒息的诱惑。
“来,亲爱的宝宝贝贝,我帮你揉揉哦。”对方心领神会,呼吸由轻微地摇曳,变成粗重地震颤。
“讨厌,你真坏……”她们咯咯地笑了,扭动着身子,内心充满了愉悦,心满意足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当然,偶尔碰到涉世未深的死心眼男孩,经不起撩拨,以为对方真喜欢自己,便认了真。于是面对狂热的追求攻势,她们要么用“父母不同意,家庭背景不符合”等感情之外的因素,敷衍搪塞。要么佯装大怒,斥责对方误会了她,威胁要删除好友,拉黑追求者。最后还悻悻地骂道:“神经病,这是老娘见到最奇葩的东西。”
讽刺的是,当男孩受伤后,心灰意冷,渐渐淡忘一切。她们又藕断丝连,开始有意无意地撩拨,试图继续点燃热情,重新开始追逐,然后再逃避,再撩拨,再逃避……妄想如是循环不已,让稚嫩的追求者为她们痛不欲生,死去活来。而她们却如同风月场所的头牌似的,在痴情者的自我折磨中,妖艳而轻蔑地笑着。显然感情在她们那里,早就一文不值,她们玩的就是暧昧,图的就是心跳,着迷的就是挑逗过程,至于结果有无报应,她们才不去想呢。她们活着的最大意义,分明就是享受和异性调情的氛围,即便不是从真实意义上,也要从幻想意义上,认为自己妖冶动人,魅力无限,能迷倒天下所有男人,勾起每一个见到她们的异性身体内旺盛无比的雄性荷尔蒙,然后一个个焦渴难耐,全都匍匐在她们脚下。而她们最大的享受,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所产生的无与伦比的快感。
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们真的就没有报应么?!
小史告诉我,老板姓盛,同老板娘白手起家,主要在外承包工程,这里是他办公的场所。因为美院毕业,科班出身,设计这块舍不得放下,便在办公室招聘设计师,顺便接些设计方面的活。另外,老板在某某大街,还有一个喷绘门店。
说到“老板娘”三个字时,她一改惯常嗲声嗲气的味道,明显带着嘲弄口吻,似乎在讥讽着什么人。
“老板娘在那儿打理呢。” 她意味深长地向我瞟了一眼。
我告诉她,很荣幸成为她的同事,新人初到,诸多方面都不熟悉,还请她多多照顾。
“你怎么感谢我嘛?”她仰起脸,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我保证,将怎样重重酬谢她。看到我面红耳赤,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她又扑哧地笑了。
“你脸真红,你看我脸多白,皮肤多粉嫩。”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脸凑向我,“不信你摸,你摸。”
见我一脸窘迫,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便又自我解嘲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她又指着靠门边的电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就用这台工作啦。”接着自言自语道,“多棒啊,总算有人跟我作伴了。”
我道了谢,拉开椅子坐下,忽然想到盛总昨天怪异举止,仿佛一条猎狗浮现眼前,正提鼻子四处乱嗅,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盛总什么时候来?电脑辐射会让他鼻子过敏吗?”
“怎么啦?”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眼珠乱转,骄傲和欣喜之情悬挂脸上,“不会吧?”接着又咯咯地笑道,“他一般十点左右来,昨天属于特殊现象,恭候你这个大人物……翰飞君咯。”
确实,盛总十点钟过来一趟,但一般很少在办公室里呆,来了之后,先泡好一杯浓茶,然后坐在老板桌后,电话按键拨的啪啪响,打电话的声音,粗声粗气,仿佛一声声巨雷在房间里炸响。要么在“好吧,我过会儿就去看您”的雷声轰鸣中,挂断电话,匆匆出去了;要么嘴巴凑近话筒,压低声音,略显温柔地说道:“好吧,我带着我的女秘书陪您吃午饭。”接着他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在房间里呱呱叫着,吩咐小史赶紧收拾东西,一块出去。
他们要么一整天不回,要么快下班时回来,一进门,盛总便嚷嚷着要加班。奇怪的是,每次加班到深夜,他的目光总躲躲闪闪、游移不定,催促我先回去,单独留下小史,说一会儿开车送她回家。渐渐地,我感觉到办公室里的异样气氛,比方说,有一回小史身子斜靠着窗台,鼻子凑近盆栽花朵,双眼微闭,似乎正沉浸在与花儿的亲密接触中。盛总悄悄靠近她,在背后朝她伸出双臂,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旋即又放下手臂。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到墙壁上,反倒贴在一起了。尽管表面上,他们都装着若无其事,一个闻着花香,一个望向窗外。但我敢肯定,这两人的内心一定都怦怦乱跳,宛如追逐的猎人和被追逐的猎物,心率直逼120次/分。相形之下,我自己反倒像极了房间里的白炽灯泡,明亮、碍眼,将这么私密的行为看在眼里,委实有种多余人的感觉,便赶紧收拾东西,赶2路末班车回家去了。
43
有时候,小史打开窗户,眼神迷离,遥望着夜空的一轮明月,口中喃喃地说道:
“我敢肯定,月亮一定很羡慕我们呢,它多么寂寞啊!”
这句话,透露了她真实的心境。因为她习惯于周旋在男人之间,异性恭维的话语、暧昧的目光,就像野草一样,在她心头疯长,天长日久,她内心俨然一个杂草丛生的百草园,再也无法纯净和安宁了。于是悖论接踵而至:得到什么,也就害怕失去什么。所以她特别害怕寂寞,害怕失去男人的爱慕和追逐,以致她时时刻刻,都有着极其不安全的感觉。最后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她一边使出浑身魅力,想留住男人,一边不安全感却又越来越大。
小史和我同岁,比我早几个月出生,受过高等教育。她在大学里谈过一个男朋友。一开始,两人如胶似漆,没完没了的海誓山盟,情意绵绵的约会和疯狂的接吻拥抱,让她心尖儿颤颤悠悠,灵魂简直扶摇而上,直达幸福的九霄云外。于是她就像一条鱼儿一样,在爱情的长河里,自由自在地畅游。她天真地认为,爱情的河水将永不干涸,情郎的温存,如同缓缓流淌的水流,源源不绝。然而激情过后,不知因为什么,他们的感情渐趋冷淡,水流减少,泥沙俱现,鱼儿躺在淤泥里,动弹不得。终于在她意外怀孕后的某一天,断流了。男友对她说,他还有一个女朋友,现也怀了孕,他得为另外女友负责,要求分手。
她为此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三天后,一个人默默地爬起,在镜中,她看见自己瘦得几乎脱了相,便从抽屉里找来一把剪刀,一剪子下去,一绺头发,仿佛一叠缠绕的情丝,掉在地上。她望着它们在地上绕成一团。头发弯弯曲曲,一丝一缕,都像曾经沉浸在梦中的自己,仿佛一阵风来,便能飘飘摇摇,魂飞魄散了。她扬起脸,下决心告别过去,然后去医院打掉孩子,她恨恨地对自己说:“男人真靠不住。”
事后,她也检讨过自己,为自己以前不谨慎的行为,感到无比羞愧。慢慢地,她怨恨起自己来,她怎么就瞎了眼,没发现那男人的二心?最其码也得在他不加掩饰的冷淡背后,找出原因,而非只求爱火不灭,总天真地以为他在闹脾气,过几天会好,依然沉浸在自己亲手编制的温柔梦中,以致梦醒之后,才如此狼狈和凄凉。但她实在太软弱,无论在情感上,抑或心理上,都无法而且也不愿意为这种结局买单。所以她虽也曾嗔怪自己遇人不淑,但终究将怨恨放大开来,加到所有男人身上,认为普天之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于是在她心目中,男人通通都是下半身动物,女人只有施展手段勾引,才能迷住男人,让男人匍匐在地,为自己所用。她简单地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只存在诱惑,除此之外,别无其它,便给自己立下规矩:从此以后,对待男人,只调情,不走心。
小史憔悴了,在外人眼里,她显得格外坚强,她愈加用心打扮,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刻意展示自己风骚和野性的一面。她的一双大眼睛,总是跳跃着不加掩饰的生气,里面的欲望,就像蛇吐着信子一样,咝咝作响。她十分活泼,却又十分放荡;她十分随和,却又充满挑逗。人在旁边,自然被她不拘小节的魅力感染,每一个和她初次接触的人,都在她亲和开朗的心理攻势下,内心防线瞬间崩溃,以为遇见知己,可以倾心相交。然而她火辣辣的眼神,她轻佻的举止,她抑扬顿挫的嗲腔嗲调,却有着永不衰竭的诱惑,又让人心旌荡漾,欲罢不能。
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矛盾重重,既享受着两性间长久的蛊惑,又充满怨恨。她痛恨男人,却又离不开男人。她脸上笑靥如花,只是为了强作欢颜,刻意展示自己迷人的魅力,好掩盖过去的伤痛;她暧昧的言词、轻浮的举止、火辣辣的诱惑,只是为了吸引异性注目,留住男人。就像花期已过的花儿,贪恋蜂蝶绕自己飞舞的青春一样,好满足虚荣,打发空虚,排遣寂寞。她厌恶自己虚伪的行为,却又害怕展现真实的自己。她必须在内心不断对自己说:自己是对的,而且使自己相信自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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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室的活并不多,所以平时完成工作后,但凡小史呆在单位,她便对着我眉来眼去,涌出滔滔不绝的话来,好像一阵隆隆雷声过后,急风骤雨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一样。可是她越对着我搔首弄姿,喋喋不休,我反倒越是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刻意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于是每当她口若悬河,源源不断,泥沙俱下之时,偶尔也会倾泻出深埋心底的东西。随着这些倾泻物的堆积,我对她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深刻,同时也越来越同情她了。显然,她曾是这个无底线时代的感情受害者,懵懂无知,用心爱过。至于后来种种行为,我们不能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挥舞着大棒,不加理解地苛责。怪只怪她运气不好,遇上渣男,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她选择无视自己的过错。同时又因为青春不在,韶华已逝,她渴望爱情,希望能有一个坚实臂膀为自己挡风遮雨,但却无力分辨感情真假,害怕再次受伤。她觉得她人生的凄凉,统统都是男人造成的,爱情在她生命深处,仿佛加了太多盐腌过,早已变了味道,以致内心充满对男人的怨恨,从而自暴自弃,甘愿堕落。老实说,我很想帮她解开心结,助她走出困境,但每一次面对她时,她毫无顾忌的亲昵举动,又让我狼狈不堪的逃窜。
有一天,我下楼取快递回来,正走在走廊里,就见隔壁公司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宛如一幅偶像剧里常见的画面,被徐徐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斜靠在沙发上,脖子上系着粉色领带,额前的刘海随着整体发丝,向后梳去,看上去特别精神和洋气。额头油光锃亮,就像被美女用舌头添过一样,一片硬邦邦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类似唾沫星子一样的东西。笔挺的裤管经过曲起的双膝撑起,纹理越发清晰可见。他的膝盖上面,放着一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两只手正在键盘上熟练敲打着。他的坐姿、他的神态、他敲击键盘的节奏,分明都呈现出久处富贵圈子里的人,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傲慢。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角上翘,露出不屑而迷人的笑容。仿佛父辈的荫庇和自身源源不绝的桃花运,不经意间,都从他笑容中弥漫开来。空气中似乎渗透着众多女孩子火辣辣的眼神、淋漓的香汗、挥舞的玉臂,以及“哇!哇!”、“老公!老公!”的尖叫声。刹那间,我心头不禁一怔,恍惚觉得这种场景太过高端,似乎只会在传说中高富帅的身上出现,自己蓦然窥见,委实有些冒犯,顿时觉得内心突突直跳,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慌里慌张地跑回办公室,声音颤抖,说话含糊不清。小史把耳朵凑过来,傲人的胸脯挺立着,仔细听了半天,方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意无意之间,胸脯正好贴到我后背上,咯咯笑道:“好好伺候姐,姐给你买笔记本。”
她的笑声如同灯红酒绿深处的歌声,婉转悠扬,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醉生梦死的声音、裙裾飘飘的声音……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向令人目眩神迷的酒吧,酒吧内,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歌女站在舞台中央,正轻移莲步,款款张开歌喉。
然而她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感觉后背仿佛被马蜂蜇了一下,整个脊椎骨麻飕飕地。就像有人用一把手术刀,剔除我身上所有肌肉,取出我的骨头,浸泡在冰镇的水中一样。自从二十四年前我第一声哇哇啼哭起,直到现在,我在人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这样跳,腿这样抖,人这样紧张,说话这样语无伦次。我战战兢兢,反倒感到自己异常失礼,张口结结巴巴地要道歉,怪自己不小心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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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定律告诉我们,越是相同性质的事物,越是互相排斥。所以人对自己苦难的经历越是敏感,也就越厌恶自己的底层身份。在我上班后,有几个细节,仿佛白茫茫的盐粒洒在记忆的伤口上,使我一想到它们,就感受到命运苦涩的咸味,和内心火辣辣的痛楚。
七月,我上班后的第三个星期一,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盛总和小史出去后,我独自一人呆在办公室,工作之余,便拉开窗帘,身子斜靠在窗台上,吹着空调的冷风,懒洋洋地望向窗外。阳光照在茶色玻璃上,就像屋里的人戴着墨镜一样,显得既不刺眼,又有些苍白。室外的高楼鳞次栉比,透过玻璃看上去,仿佛一张浅咖啡色的透明贴纸,粘贴在整座城市的轮廓上,让人感受到一种老照片的效果。车辆在马路上疾驰而过,既听不见喇叭声,也听不见呼啸声。滚滚车流仿佛汇成一条长河,河水奔腾不息的“隆隆”节奏,正唤醒眺望者生命深处的焦虑和不安。
有人敲门,我跑过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位妇女,年纪约摸五十岁左右,上下两片厚嘴唇涂抹成猩红色,仿佛两块耀眼的血豆腐,在光线微弱的走廊里晃动。她新烫了的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宛如一个大线团,卷曲着,顺着额头而下,搭在眉毛上,傲慢地闯入我的视线。相形之下,她脖子上黄澄澄的金项链,四四方方的脸庞,倒显得平淡无奇了,也就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倒是她的衣服,也像她的嘴唇一样,霸气逼人,红光闪闪。她显然是那种不服老的人,这类人有种奇特心理,她们总害怕年华易逝,总希望青春永驻,虽然上了一把年纪,反倒特别爱穿鲜艳夺目的衣服,妄想通过色彩和光线的相互作用,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将逝去的青春重新汲取到她们身上。不幸的是,透过这种“皇帝新装”式的自我欺骗,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岁月留给她们的失意和深深挫败感。她刚爬上几层楼梯,气咻咻的。见我打开门,便操着纯正的本地口音,张嘴喊道:
“小盛,姐来了。”
昏暗的楼道内,她目光犀利,眼睛冒火,睁大了上下打量我,接着便死死盯住我的眼睛,她对我的第一反应,分明只是叫嚷结束后,提了提鼻子,皱了皱眉头而已。
“大妈,您好,您找——?” 我畏畏缩缩,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一边毕恭毕敬地退到门边,佯装欢颜道,“您请进。”
她宛如一条受了刺激的眼镜蛇,猛地昂起头,眼睛瞪圆,猩红的嘴唇仿佛蛇吐出的信子,在我视线里颤动,发出耀眼红光,最后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什么大妈?什么大妈?叫我钱经理,赵钱孙李的钱。听着,”她把头歪向一边,转动眼珠,用手指着我,吼声震天。她看上去,又是气、又是怒、又是喘,伴着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味,一句紧跟一句地骂道:“听着,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农村?爹长妈短的乱叫,这是大城市,这是职场!真是乡巴佬,生下来就是不懂规矩的贱命!你们这种人,根本不配来城市人模狗样地混!”
我本能地往后退着,一直退到电脑桌旁。我嗫嗫嚅嚅,感到嗓子眼发堵,胸口气闷,内心惶恐不安。我不明白的是,一句恭敬的话语,怎么就引发她的雷霆之怒?怎么就激起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以及根深蒂固的出身和地域歧视?慌乱之中,我碰倒桌旁的一把椅子,椅子同样对我吼叫着,“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抗议。
“钱经理,对不起……。”我结结巴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误道歉。潜意识中,我反倒真的有些自责,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小心,太过随意,假如稍微谨慎一些,恭维几句,便可避免激怒她。如此想来,似乎我真的就是不懂规矩的贱命,生下来就是!
但面对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姿态,有一瞬间我的抵触情绪还是油然而生,甚至眼里都喷射出愤怒火焰,想要高傲地抬起头,目光炯炯,仿佛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剑,盯牢她,用我生而为人理应享有的尊严,回击她,让她害怕,让她发抖,让她落荒而逃。
最终我理性地控制住情绪,战战兢兢,站直了,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她对视。我望向地面,俨然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心惊胆战,视线模糊,同时一动不动,内心清晰地知道自己还要生存,还不能丢掉目前的工作,还不能回击,不能发怒。显然像我这种人,既没有高颜值,又没有高学历,背后更没有孔方兄撑腰,简直就是三无人员,在人生舞台上注定扮演这样角色:生下来就折断翅膀的鸟儿,跌落在荒芜的沼泽地里,它所拥有的,只是越陷越深,不断挣扎着的苍凉身影,和逐渐将吞噬了它的污泥掩盖起来的苍茫暮色。
有好一阵子,我头脑昏沉,耳朵嗡嗡作响,她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恍恍惚惚中,就见她在我眼前嗷嗷乱叫,张牙舞爪。起初她抱臂在胸,直眉怒目,当前站定。随后她的脑袋来回晃动,眼珠乱转,挥舞手臂,不停走动,口中吐沫星子飞溅。又是咳、又是喘、又是咆哮不止、又是歇斯底里。她仿佛是重影的,有四只手,两张嘴。似乎她死去的青春,正凶相毕露地从她金黄色的卷发上,从她猩红的嘴唇里,从她耀眼夺目的衣服缝隙中,从她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里,不断地钻出来,以双倍的力量,疯狂地扑向我……。
最后我终于明白,她来找盛总,而且提前约好。我礼貌地告诉她盛总不在。她眼睛瞪圆,神情有些诧异,脸也拉长了。在她接连发出疑问的“嗷——嗷”声中,我直起腰靠在桌上,头上冒着虚汗,牙齿得得打战,眼睛模模糊糊。就见她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先是母狗一样“汪汪”叫了两声,热情而欢快。仿佛她身体内荷尔蒙没有得到满足的气息,经过更年期骄横跋扈的焰火炙烤,又从她满脸褶子里被肆无忌惮地挤了出来似的。接着她扬起眉毛,挤挤眼睛,装腔作势道:“喂,小盛呀,你怎么不在啊?怎么骗起姐姐来了?什么?哎哟……你那边好吵!什么?什么小史年轻漂亮啊……噢,听错了,你带小史买衣裳?噢……那好吧,一会儿见,嗯……拜拜。”
她收起手机,打电话时眼睛里洋溢着的热情,顿时黯淡了,就像她灵魂深处趾高气扬的焰火一样,刚才还明亮耀眼,现在经走廊里的凉风一吹,不停摇曳着,逐渐晦暗下去,慢慢熄灭了。
她走后,我关上门,重新走到窗旁,凭窗远眺。窗外炙热的阳光能让地表温度,瞬间高达四五十度,却对涂抹了保护色的玻璃,无能为力。
后来小史站在我面前,她用纤纤玉手按住我肩头,伸出葱管一样的食指,点着我额头,咯咯笑道:“你把她叫老了,你叫她姐,她准高兴。叫姐,知道么?”
噢,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