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某本探险小说里的寻常套路,骆川一定会上去一探究竟,或者打破沙锅问到底。
可他只是耸耸肩,开了瓶啤酒。
毕竟是来到人家几千年的圣地,引来围观是正常的——他们如果只是看看,又关我什么事呢?骆川心想,这已经是80年代了,难道还会出现文明人被野蛮人分尸祭献的B级片情节?
“我最不喜欢惹麻烦。”他对尼莫说:“对这片遗迹也毫无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快申请回去,这不需要我。”
尼莫显然对骆川的回答相当满意。
“你很聪明。”他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骆川本想说自己是个语言学家,因为每年需要完成科研指标,又因为教授的推荐才加入这支队伍云云,可他转念一想,印第安人教育普遍不高,也许自己这样解释半天人家还听不懂。
“我是一个一无是处之人,只想赚点外快的穷学生。”骆川随口说了一句。
他没想到,这一念之差会在不久后救了自己的命。
“那你应该回去,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那当然,我属于文明社会。”骆川并没有听懂尼莫的言外之意。
“日本人?”
“中国人,”骆川回应着:“正宗的云南人。”
“云南在哪里。”
“你听过香格里拉吧,离西藏很近。”
尼莫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藏族人?”
“呃....差不多吧。”骆川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又为什么会在这,怎么不跟着埃伦他们去那片遗址?”
“那里不是活人该去的。”尼莫微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骆川耸耸肩,Whatever,古老的信仰我不懂。他索性往太阳椅上一躺。
尼莫坐在帐篷的阴影里面,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印第安歌谣,骆川听出那是霍皮语。
“暴雨将至.....周而复始.....”
骆川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头顶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别说暴雨了,连一滴雨都不可能有。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骆川一边想着一边睡着了。
直到被“豆丁”吱吱喳喳的声音吵醒,骆川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快掉进峡谷里了。
“该死!”豆丁摸了一把汗,把工具包扔在地上。
豆丁的本名叫做西罗多,是个墨西哥人,目前是文物发掘保护方向的助教,因为身材矮小五大三粗,大家都叫他“豆丁”。
“亚历克和柯林斯,就是那个大块头,他们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骆川腾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
骆川对亚历克并不熟悉,但柯林斯是个地质学家,平常两个人还能聊上两句。
“我们标记好路线后分了两组,他们向内部探路,我们在外围做考察记录......但过了约定时间之后,他们没有出来。”
“会不会是迷路了?”
豆丁摇摇头:“我们找遍了,按理说这个遗迹并不算大,大家也都有对讲机,可就是找不到——他们回来过吗?”
“我不认为他们回来过。”骆川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些印第安人。
“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些奇怪的人?”
“没有啊。”豆丁一脸莫名其妙。
“呃,我就是随口问问,”骆川想起尼莫还在帐篷里:“对了,那个中国女孩呢?”
“舒月吗?她和埃伦教授一起,她还在找人,一会就该回来了。”
豆丁一边说,一边罕见的从制冰桶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在骆川的印象中,豆丁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从来不喝酒的。
“别紧张,他们会回来的。”骆川以为豆丁是因为那两个人的失踪而害怕。
“不,不是这个....”豆丁垂下头,他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这个遗迹从外面看起来是个城市——至少我之前是这么以为的,但它并不是.....给人住的。”
“不是给人住的?哥们儿,我不是学考古的,一个不是给人住的城市,这正常吗?”骆川被豆丁搞得云里雾里。
“在考古历史里,这也并不是先例,”豆丁咽了口口水平复心情:“金字塔群,玛雅城遗址,马丘比丘.....都不是给人住的,古代很多大型遗址,尤其是修的精细华丽的,都是给神住的....在蒙昧时期,虚构的神永远比真实的人能获得更高的待遇。”
“所以这里会不会也只是一座露天大寺庙而已?用来给不存在的神仙居住?”
豆丁猛然间沉默了。
“再来一瓶?”骆川递上第二瓶啤酒,但豆丁没有接。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我看到那些叙事壁画,上面的内容.....”豆丁睁大眼睛:“他们的'神',曾经从他的世界降临到这来,并居住了一段时间.....”
“那这些'神'后来去了哪里呢?”
“'从地底来,又回到了地底'......”豆丁喃喃地说。
这个矮胖子一脸认真的表情把骆川逗笑了,他使劲控制住在上扬的嘴角,怕豆丁看出一点异常。
这有什么值得恐慌的?骆川心想,考古虽然不是他的专长,但中国历史书也看过几本,诗意的比喻是古代人管用的伎俩,从织女到济公,潇洒人间走一回的神仙大把,就算被画在墙上,又能有多稀奇。
骆川打量着豆丁,这家伙应该是哪种一门不迈二门不出,只坐在图书馆靠一堆现有资料写论文的宅男,第一次现场发掘就Hold不住了。
“你不相信吗?”骆川努力克制的情绪还是被豆丁发现了。
“我只是觉得你太紧张了,放松点,”骆川有点尴尬:“古代人也许只是用夸张的手法来粉饰自己的信仰罢了。”
“如果你也看到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豆丁转过头,看着遗址的方向:“古代人为了信仰确实很疯狂,但纵观世界历史的任何一个朝代,再虔诚的信仰,也不会杀掉所有臣民祭祀神明的。”
“什么?”骆川有点反应不过来。
“遗迹的内墙里镶满了人头,也许几十万颗,也许一百万颗.....几千年前整个中部的印第安人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么多。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神,是无法解释这种疯狂的。”
“所以,整个国家的人都为'神'殉葬了?”
豆丁正准备回答,骆川突然看到远处的山脚下走过来两个人——是舒月和埃伦教授。从舒月凝重的表情看来,另外两个人还没找到。
“这个遗迹有问题!”这是舒月走进营帐说的第一句话:“两个人失踪了,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人间蒸发了,这不正常!”
“别激动,也许他们只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峡谷本身就错综复杂,对讲机没有信号也很正常.....”骆川跟进来,极力安抚舒月。
跟在后面的是埃伦教授,他已经有点上年纪了,带着一个渔夫帽,常年的室外考古工作把他的皮肤晒得通红。他也累坏了,却并没有发言,而是在营帐另一角坐了下来,紧皱着眉头,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们应该立刻撤离,这个地方不正常....”舒月双手扶额。
“这里还没有勘探完毕,如果再次地震,这一片区域很可能会再次埋进地底,没有机会重见天日了。”埃伦教授的语速很缓慢,就像他平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课一样,但他的声音中透露着一股威严。
“您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现在我们的两个人不见了,您说该怎么办?”舒月吸了一口气说。
“我相信他们是成年人,能够对自己的去向负责。”
“如果他们是出了意外呢?谁又能对他们的安全负责?”舒月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至少应该报警!”
埃伦教授用他的灰色眼珠盯着舒月看了半天:“我认为没必要。”
“您究竟在隐瞒什么?”舒月也盯着他。
“你只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
“我是学生物的,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是我的本职工作。”舒月一直压着的火气爆发出来:“我只知道现在我们有两个伙伴失踪了,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危险,但您却无动于衷,仍执着于在地震带进行遗址勘探,您究竟在找什么?”
埃伦教授没有说话,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尴尬。
“唉,你们都冷静一点,现在天也快黑了,最近的高速公路里我们还有50迈,就算立刻离开峡谷也不现实,明天运送食物的人会在下午来,我们可以让豆丁跟他们一起出去报警....”骆川咳嗽了一声,站出来打圆场。
“我说了,不能报警。”埃伦教授合上了手边的记事本:“这不是一次公开性考察活动。报警会惊动媒体。”
舒月和骆川互相看了一眼,看来她的猜测没错。
“所以你才调了我们,一群.....学生,而不是有社会知名度和人气的业界大牛?”
“这是一部分原因,”埃伦教授抿了一口茶:“但生物和语言学的专业人才,是资助方特别要求的。”
“资助这次考察的人究竟是谁?”
“....中央情报局。”
半夜,骆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与不对劲。
这里横竖不需要我,明天跟着送物资的车子出去吧,到镇子上就找个借口不回来了,骆川心里暗暗地向。把那个土妞也劝走吧,谁愿意继续勘探谁呆在这,无论赞助人是FBI还是天王老子,都不能逼我用生命去冒险。
我还是回去做我的单身汉吧。
想着想着,骆川突然听到外面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豆丁帐篷的方向。
这家伙不会是早上受到的惊吓还没缓过来,这会和自己一样也失眠了吧?骆川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拿出两瓶啤酒走出营帐。
“豆丁,豆丁......”骆川压低了嗓门,摇晃着手里的酒:“喝一杯.....”
没有人回应。
这家伙去哪了?骆川拉开了豆丁营帐的拉链,他的被子还是热的,人却不在。
骆川借着月光四下张望,忽然之间,他看到营地不远处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光。
向导尼莫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化亮火柴点了一颗万宝路。
原来还有一个人没睡。骆川刚想上去打个招呼,就听到尼莫身后有人说话。骆川看不见他的脸,却认出了胸口反着光的银吊饰。
“把那个胖子扔进去了。”
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声音低沉,说的是霍皮语,和印第安语有一些区别,骆川能听懂个大概。
“没人看见吧?”
“在被窝里就割了喉,很安静,没有人察觉。”
“别留下血迹。”
“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头。”那声音又说。
“那个教授不好对付,先缓缓,至于另一个男人...他是西藏人,是我们的兄弟,神明会不高兴的。”尼莫吐了一口烟。
“关于这里的一切,都不该被人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对我说,会尽快离开的。”
然后他们又快速的交谈起来。
骆川脚一软,蹲了下来。连傻子都能听懂,这些印第安人根本不是因为好奇来围观的,而是要把他们几个干掉。
怎么办?
逃跑?
骆川四下看了看,营地之外一片漆黑,连一辆越野车都没有,能逃到哪里去?
地震之后的一周之内他们就赶到了这里,营帐搭得十分匆忙,除了对讲机之外,没有拉电缆,也没有卫星电话,可以联系外界的任何通讯设备都没有。
还是先告诉教授和那个土妞吧,骆川琢磨着。无论是天一亮徒步离开,还是等待运送物资的车队,都能够提前防备,不至于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骆川猫下身子就想往回走,没想到当啷一声,他的脚踢到一块石头上。
咯拉拉,石头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刺耳得就像炸雷一样。
“谁!”
“呃,谁这么晚还在那里啊?.....”骆川吸了一口气,假装打了个哈欠,解开裤腰带:“有时候啤酒喝多了真他妈不是件好事情。”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哆嗦着尿出一泡热液。
“杀了他。”那个银吊坠用霍皮语说。
“是尼莫在那里吗?”骆川压了压颤抖的声音,他平常泡妞的那套伪装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极力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想再来一瓶吗?”
“他听见我们的对话了。”
“他听不懂,”尼莫低声说:“他下午就看见你们了。”
“你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清。”骆川假装喝得醉醺醺的。
“怎么不在营房里解手?”尼莫冷冷的问道。
骆川被问得措手不及,他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一边拉上裤链掩盖自己的迟疑:“刚在里面吐了,太臭,我的鸟说它要出来喘口气。”
说这,骆川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黑灯瞎火的,别乱走。”尼莫的语气松了下来。
骆川马上顺势打个哆嗦:“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还越来越怕冷了。”
说完,他退回营帐里,才发现隔着外套,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骆川听到一个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些印第安人一定没有完全相信他。他从背囊里摸出了一把小刀攥在手里,吹了等躺了下来。在黑暗中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见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现在换成谁都不敢再出去了,要是自己稍微有点不正常的行踪被发现,就会小命不保。
现在只能等到早上了。骆川咬了咬牙,不知道那个土妞能不能靠着自己的智商活过一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竟然开始下雨了。
靠,真的被那个印第安人说中了!骆川简直难以置信,在这片每年降雨量不超过1%的红土峡谷里,竟然下起了大雨,这就像新疆的戈壁沙漠上突然发海啸一样,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毛毛雨迅速变成了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上,骆川突然听见舒月帐篷传来了动静,他想都没想就立刻跳起来爬了出去。
帐篷外面的印第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只有舒月站在不远处,有点呆滞地伸出手接着天上掉下来的雨滴。
“太.....太诡异了.....”舒月怔怔地看着手心发愣。
骆川这才看到眼前的奇景——科罗拉多红河山谷,这个地球上最大的裂缝之一,此刻像一条怒吼着的暴龙,匍匐在凯巴布高原之上。从天而降的雨水在高原上方倾泻而下,混杂着红色与黄褐色的砂岩,或粗或细,或缓或急地形成了一条条密集的溪流流向谷底。
天已是蒙蒙亮,却黑云密布,一眼望去没有尽头。骆川在谷底抬头向上看,峡谷两侧是山峦叠嶂的地质层,层层向上蔓延,从寒武纪,到泥盆纪,再到三叠纪,这些岩层就像一座座孤独的纪念碑,记录了这颗星球从形成至今的所有历史。它们存在了亿万年,但接触雨水的那一刻,就像突然有了生命般鲜活了过来。
可眼前着两压壁立千仞,中仅一线夹苍天的景色,并没有让骆川发出古代诗人的感慨,他迅速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泥石流。
如果雨势不减,从峡谷上冲刷下来的雨水很快就会形成小型瀑布,这些干燥易碎的岩层会迅速被冲溃,造成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到时候别说这些印第安土著会不会杀了他们,估计大家一锅端全能埋在这。
“我们必须离开这!”骆川一把上去揪住舒月,把她扯进帐篷里,再慌张地把防雨布门帘拉上。
“掉队的人还没有找到呢,但我们可以先把营帐往高地移,”舒月一边说一边捡了块毛巾擦头发:“快抢救一些食品和物资,你去叫教授和豆丁,我们只要移到峡谷中间想对开阔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危险.....”
“你听懂我说话没?不只是山洪....”骆川顿了顿,压低声音:“再在这呆下去,我们都会死!”
“什么意思?你知道写什么?”
“总之我们要赶紧走.....”
“那两个人的失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舒月立刻起疑,向门口靠过去:“他们在哪里?豆丁呢?豆丁——”
“你不用找他了!”骆川摇着头:“去叫教授,我们立刻离开,徒步向南走,那边有公路....”
“什么叫不用找?豆丁人呢?”
骆川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印第安人杀了他,把他丢到某个地方了....”
舒月怔住了,她想了好一会,猜缓缓吐出两个字:
“死了?”
骆川点点头:“昨天起,这附近出现了很多印第安人.....他们讲一种古老的印第安方言,我能听懂一点.....”
“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没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舒月厉声说。
“我.....”骆川一时语塞:“我....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过来围观自己家园曾经古老遗迹的开掘,所以并没在意....他们很多时候只是在高处注视着.....”
“.....如果你及早告诉我们,豆丁也许就不会死。”舒月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狮子在狩猎的时候从不会叫。”
“我很抱歉,我没能救他....所以一定要救你们。”骆川一边说一边拉开防雨门帘:“一起走.....”
一丝入骨的凉意从脖子处传来,在雨里,骆川看见一把锐利的印第安短柄猎刀抵在自己的咽部。尼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你果然是装的,你能听懂,你是什么人?”
“我.....我真的....真的是学生,”骆川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语、语言学....”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无论你以前是谁,你的终点都在这里,”尼莫挑了挑眉:“你应该感到荣幸,毕竟要是在以前,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狗都能成为神的祭品的。”
边说着,他手起刀落——
“放下刀!”埃伦教授的声音从营帐后面传来,透露着一如既往的威严。
他端着枪,指着那个带银色羽毛项链的印第安人,从帐篷另一边走出来。
“救我,救我.....”骆川慌乱地说。
“舒,你过来,”埃伦教授向舒月使了一个颜色:“打开我的腰包。”
舒月跌跌撞撞地跑到埃伦旁边,从他的腰包里摸出另一把枪。
“我们有两把枪,我身上还有雷管,尼莫,你的刀还不够快,最多只能杀一个人。”
“呵呵....”尼莫干笑了两声,把刀慢慢放下,就势一推,骆川就被推了开来。尼莫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而是就地靠在一块岩石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把玩。
“我们快走吧,”骆川哆嗦地走到埃伦隔壁,盯着尼莫:“就是他们杀了豆丁,估计亚历克和柯林斯的死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我们再不走,他们的人来了就走不了了。”
一边说,骆川一边焦虑地盯着山谷上方。
可埃伦教授仍然站在那,他的枪举到了银项链的后脑勺上。
“'祭坛'的位置,就是'那个'地方,”埃伦缓缓地问:“你知道对吧。”
尼莫看着他,良久,并没有回答。
“带我过去。”埃伦边说边打开了枪栓:“不然你们俩都要死在这。”
尼莫看了银项链一眼,咧开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
“你说什么?”骆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祭坛的入口,而这两个红毛,则是不想这个古老的秘密被泄露,才打算杀了我们。”埃伦教授晃了晃手里的枪。
“亚历克和柯林斯都被杀了!?”舒月举着枪的手在颤抖。
“我们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祭献大量虔诚的鲜血和头颅,才会选择你们这些外来者。”一直没有说话的银项链开口了,他的英语很差,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有些秘密不该被知道。”
“祭坛里面到底有什么?”舒月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我们时间无多,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发生余震.....”
“等一下等一下!”骆川打断埃伦教授的话:“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三个学者死了,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事不是出去报警吗?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立刻!还有几小时送物资的车队就要来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找什么破祭坛,冒这个险!”
“这是我们科考的任务。”
“这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拜托,”骆川举起双手:“我就是一个靠偶尔编两篇论文谋生的人,你们那些什么世界惊人发现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必要去什么祭坛——这项科考对我而言已经彻底结束了,一切已经超出我的认知范围,我不会离开营帐半步直到救援带我离开这里。”
“我同意骆川说的,我们不应该再去什么祭坛了。”舒月附和道。
“恐怕已经太迟了。”埃伦教授说完,向峡谷上方看了一眼。
骆川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才看清头顶的悬崖上不知什么时候起,集结了稀稀疏疏的黑点,一动不动地站在倾盆大雨里,三个,四个,十个......那是印第安早已经从历史上消失的土著,穿着蓑衣和羽毛,背着剪筒,手里架好了弓箭,朝着他们的方向。
“你们留在这,没办法活着等到救援。”埃伦教授淡淡地说:“我必须去那里,你们去不去,可以自己选。”
说完,他指着尼莫和银项链:“带路。”
“你不能走!”舒月举起枪指着尼莫。
“你不会开枪。”尼莫没有回头,而是踏着碎石子路朝上走去。
舒月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还是放下了枪。
“我们没有选择了,留在这.....是死路一条。”骆川拽上舒月跟上了埃伦。
干燥滚烫的土地碰到瓢泼大雨,蒸腾起雾气,峡谷内逐渐烟雨朦胧。红泥碎石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变成浑浊的泥浆,五个人踩着泥浆连走带爬上了这座镶嵌在岩壁内部的古代城市。
这是一个在崖壁之内的城市,因为地震而暴露出来冰山一角。古人不知道用了多少代的时间,硬生生一捧土一捧土地,把一座峡谷的内部掏空。骆川站在遗迹外围的一块高地上向里面望去,日光能射进的距离,只看见重重巨大的断壁残桓,一直蔓延到内部的黑暗中,一眼看不见尽头。只有扑面而来泥土的腥味,诉说着这里尘封的历史。
也许是因为地震的原因,外围的塌方比较严重,可即使这样,仍能看出昔日的辉煌。将近二十米高的护城墙,每一级一米多的巨大台阶,如果要说这里是修建给什么人居住的话,那么这些人一定是巨人。
这是骆川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片遗迹,他终于明白豆丁为什么会对他说:如果你看到这里,就不会嘲笑我的恐惧。
就在他的眼前,这些数以万计的墙面和石阶上,镶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
没有四肢,没有躯干,只有整齐的,一排一排的骷髅头骨。
骆川一向数学很好,却也一时之间算不出来,如果整个城市的城墙和地面都是用人头镶嵌而成,总共需要死多少人。
他有点眩晕,随即酸水一拥而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虽然这个城市已经存在了千年,但任凭谁看到这幅场景,都会被这种残忍和荒蛮震惊。
“时间不多了。”埃伦教授喃喃地说,他苍老混浊的眼底绽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快走吧。”
五个人又往里走了一会,阳光越来越稀薄,四周逐渐黑了下来,骆川拿出手电筒,在碎石堆里蹒跚前行。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一块巨大的黄色石壁,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壁画。
这应该就是豆丁说过的那块壁画,骆川心想。
在壁画的正中,有几个漆黑的巨大的人形,他的身边围绕着一些奇怪的动物。在它们的外围,包裹着许多小小的人形。而所有人,又被几层更大的圆形包裹起来。
“我听豆丁说过这幅壁画,”骆川说:“他认为这是一副记事图,记录了古人和某些他们信奉的神明曾共同居住在这里。”
“这确实是真实的记录。”尼莫咧开嘴,狡黠地看了一眼骆川。
“你怎么知道是真实的?”
尼莫举起他被艾伦绑住的双手:“我的手勒得太紧了,帮我松一松,我就告诉你。”
埃伦的枪托砸到尼莫头上:“别耍花招。”
“这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骆川对尼莫的回答嗤之以鼻,他指着壁画上巨人旁边的一只动物,那明显是一条鱼的形状,头顶还喷着水。
“从比例来看,这是一只鲸鱼——古人和鲸鱼一起在陆地上生活?”
“这更像是是游走鲸。”舒月走到石壁旁边,用手扶去壁画上的灰尘,鲸鱼变得清晰起来,只看见它的下身,刻着四只不太明显的爪子。
“游走鲸?”骆川一下没听清。
“是一种同时可以在陆地和海洋之间生存的两栖类鲸鱼,现代鲸鱼的祖先——鲸鱼是一种特殊的哺乳动物,它们是从陆地向海洋进化的。游走鲸在五千万年前已经灭绝了。”埃伦教授有点体力不支,他一边靠在旁边的岩石上喘气一边说。
“你们把我搞迷糊了.....五千万年前......”骆川皱着眉头:“我生物学的不好,但我记得人类是两千多万年前才出现的?”
“你没记错,”舒月开口了:“人属类是在大约240万年前从猿人属分离出来的,而会用工具的'智人',则是在20万年前左右进化出来的。”
“好吧,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五千万年前就灭绝了的动物正在和20万年前的人类一起玩,还修建了这个城市住在一起?”骆川哑然失笑:“这不科学,照你这么说,壁画或者进化论,总有一样是假的。我宁愿相信进化论。”
“呵,”埃伦教授咳了几声:“也有可能这两者都是真的——这壁画上画的——”
他边说边指着包围着'神'和动物的那一圈小人,眼神里绽放出贪婪的光芒:
“这里画着的,也许并不是今天的智人,在我们之前,还出现过其他类人文明。”
“你疯了。”
骆川愣了半响,喃喃地说:“埃伦,我之前觉得,你也许是受FBI胁迫,不得已才来寻找这片遗迹.....但我现在明白了,你的野心和任何赞助人都无关,你不愿意回去,因为你疯了。我知道在你这个年纪的学者,马上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老头,总期待着退休前干一票大的,不顾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不顾随时可能发生的余震,你想要用这个遗迹的发现把自己载入史册,你已经丧心病狂了。”
“历史总是存在着多样可能性,真相往往来源于大胆的推断。”埃伦笑了一声:“也许我是疯了,但有一点你没说对,我追求的并不是名利。”
“那你究竟要寻找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冒险深入?”舒月反问。
“走吧。”教授并没有回答,而是晃了晃手中的枪,催促两个印第安人。
五个人继续往遗迹内部的黑暗中前进,四下一片死寂,尼莫张开嘴,用只有骆川能听懂的霍皮方言,吟唱着的古老歌谣:
“暴雨将至,周而复始….第一次被洪水吞没,第二次被雷暴击落,第三次被大火烧光….循环反复….以至无穷…”
“当铁鹰飞翔之时,东方的守护者会回到这片土地....”
“这首歌....这个旋律.....我们是不是在哪听过?”一直沉默的沙耶加突然打断骆川。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M在迷失之海里那个神秘的祭坛上,唱的似乎也是这首歌!虽然M没有用霍皮语,但旋律和意思都是一样的。当时救人要紧,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这首歌的意思,但现在想起来,迷失之海和骆川所说的这片遗迹果然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同样的石头,一样的歌谣,不同寻常的暴雨.....
“尼莫是印第安土著,M也有印第安血统,这该不是巧合吧?”烂鸡鸡体出另一点相似。
“堪萨斯州和亚利桑那州都是在中部,彼此之间相隔并不遥远,会不会M和尼莫祖上都是一个族的?”
“可是M打小就和她妈妈离开了艾实利镇啊....”
“你别忘了,她跟霍克斯生活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她爷爷教她唱的呢?”
“还有,M的大脑本身就跟我们不同,她的记忆系统比普通人更复杂,或者这首歌也是她那些看不见的'朋友'告诉她的,就像它们带领她进入迷失之海的祭坛一样。”
“可这些庞大遗迹修建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些石头又有什么作用?”
“它们是'入口'的标识。”骆川幽幽地说。
骆川一行人又朝里走了半小时,阳光已经彻底照不到了。周围开始变得阴冷,没人知道遗迹还有多深,三只手电筒在石壁之间乱晃着,所到之处只能看见扬起来的灰尘。
“唔.....”
舒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了?”
“我头好疼......”她使劲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明显体力不支:“我听到什么声音....在我脑子里.....好像是动物的叫声,还有一些奇怪的语言.....”
这土妞怕是有密闭空间恐惧症,有的人在幽暗的空间里呆久了就会产生某种幻觉。骆川想着,瞅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埃伦,这家伙完全不在意他俩的生死,更别说会在意舒月难不难受了。按这样发展,即使后面他们遇到什么危险,埃伦见死不救也是极有可能的。
往里面走和回到山谷都他妈是死路一条,骆川第八百次在心里懊恼着,被土著人拿弓箭射死和在遗迹里当炮灰,没有哪个比另一个更好些。
“这里没有声音。”骆川搀扶着舒月安慰道。
“别唱了,”埃伦不耐烦的用枪托朝尼莫的后脑打了一下:“一定是因为你该死的歌声,唱什么唱,嫌死的不够快吗?”
“呵。”尼莫非但没怕,还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
“看来你是非要挨个枪眼才会消停,红皮猪。”埃伦说完就朝尼莫的脚边开了一枪,刺耳的枪声差点没震穿骆川的耳膜,顿时尘土飞扬。
银项链條地趴在地上,一边跪拜一边念念有词。
“你想干什么?!给我起来!”
埃伦一脚踹在银项链宽厚的背上,可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跪在地上。
“让他给我起来!继续走!”埃伦向尼莫挥动着手里的枪,叫得歇斯底里,温文儒雅的教授形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癫狂的探险家。
“你触犯了他的信仰。”尼莫歪着嘴,他的手被困着,可骆川觉得他由始至终就没害怕过挨子弹,他对埃伦没有一丝一毫的忌惮,反而像是一个故意惹恼大人的小滑头,露出奸计得逞的微笑。
这很危险。骆川咽了咽口水,却一时想不出里面的门道。
“即便只是身单力薄的血肉之躯,但在这个地方,我们会得到万物灵的庇佑,这没有恐惧,只有古老的神祗,原始的力量,伴随我对你们永生永世的诅咒,愿羽毛蛇神像拧断鸟儿脖子一样拧断你的.....”
“给我住口!你这个蛮化未开的红皮猪!”
“是的,无论在融合多少年,社区比邻,接受同样的学校教育,你们伪善的笑容下面,仍然把我们当成茹毛饮血、偏居蛮荒之地的野人。你们不相信我们的信仰,不相信郊狼和鹰堆起山脊创造了世界,不相信大神米查波孕育了人类,不相信滥杀生灵就不会再得到守护神鹿的帮助,也不相信把羽毛织成的网子挂在床头就能过滤噩梦。你们只相信电视和网络上的养生广告,靠着一堆金属器械能治疗疾病,每天一个生鸡蛋治疗阳痿,相信电视上口若悬河的政治候选人,购买名牌让生活变得优质,绿色的废纸和存折里的数字支配着你们的快乐和痛苦——我为你们感到悲哀,你们失去神的同时也失去了他的眷顾,你们早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最后只能在泥土里腐朽....”
砰!
埃伦一枪打在银项链的腿上,对方晃了一下,却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去你妈的你给我起来!”埃伦辱骂着又朝他的手臂上开了一枪。
“够了!”骆川颤抖的挡在银项链的面前:“在打下去他就死了!”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埃伦把枪顶在骆川的脑门上:“滚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舒月双手握着手里的枪转向埃伦吼道:“你在杀人!”
“这些红毛猪,杀了我们的人,还带着我们在这里绕弯子!”
“骆川是我们的一员,是你的学生啊!”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冷静点,埃伦,放下枪好吗?”过了一会,舒月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
骆川脑门上的枪口终于移开,埃伦一下就像苍老了十岁,他靠着墙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作弄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入口'。”
“你错了,我们早就到祭坛的'入口了'。”尼莫干笑了两声,指着不远处一块黑暗的地方。
骆川拿手电筒照过去,那是一面墙,却和其他墙面的材质不一样,它由一些奇怪的石头垒成,每块石头上,都刻着若隐若现的文字。
“你想匡我们?这明明没有入口,连路都没有!”埃伦骂道。
“为什么你不凑近看看呢?”尼莫边说,边朝前走去。
“我就是在那面墙上,看到它们的。”骆川看着餐桌上的石头,若有所思。
我们几个这才从骆川离奇的经历中回过神来。
骆川所去的遗迹,和失落之海并不相似,可两个地方都出现过这种奇怪的石头。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呢?
“达尔文说,印第安人是没有文字的。”我沉吟道:“你确定这些石头上刻着的是文字吗?”
“我不但确定,而且我几乎是立刻认出那些文字是甲骨文,汉字的最早期形式,在商朝以前就存在了。”
“甲骨文?!”我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些石头。
“是的,甲骨文,因为这是一种象形文字,单个辨认很容易把它当成普通的图案——。 可我在那个遗迹里看到的是一面墙,当它们有序的排列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好辨认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商周之前,中华大地就有人把那些甲骨文带到了美洲?”
骆川点点头。
“可是.....这不科学啊,几千年前的人根本没办法横渡太平洋,他们即使比历史记载更早产生文明,但也不可能有如此发达的航海技术.....”
“我当时跟你们想的一样,我还和你舒月阿姨做出了各种猜想,包括巨大的风浪把南粤沿海一带的渔船刮到了太平洋群岛,又在西北风的夏季刮到美洲大陆......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假设都是错的。”
“那他们从哪来?”
“从地底来。”
游走鲸,也称为走鲸,是一种早期的鲸鱼....可以同时在陆地上行走和在水里游泳。
走鲸的过渡化石,显示了鲸鱼是从陆地上向水里演变的。和我们通常对演化论的印象,也就是动物从海里进化而来,最后进化成人的印象,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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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伦已经走到石墙边了——他的步履有些蹒跚,拿着枪的手早已垂下来,就像完全忘记了后面还有两个印第安俘虏,而另一只手则把帽子缓缓地摘了下来,露出一头半秃的银发,就像这时某种庄重的仪式。
骆川从来没在埃伦教授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让他想起了去年在拉斯维加斯赌桌上,那个借了巨额高利贷来孤注一掷的赌徒。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贪婪,就像沙漠里迷路的人看见水,经历饥荒的人看见食物。
“这些甲骨文....”埃伦念念有词:“真的存在.....阿格哈塔真的存在!”
骆川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能像海洛因一样让一个老教授如此痴迷。他刚想伸手摸一下面前的石头,舒月拉住他的手臂:
“别碰!”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对劲.....”
“快告诉我!怎么开启这面石墙?”舒月还没说完,就被埃伦狂喜的声音打断了:“是机关还事咒语?让我进去!”
“你真想知道?”尼莫向前走了两部,猫着腰笑到。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钱吗?支票吗....”埃伦语无伦次。
“我只想要一样东西....”尼莫突然猛的向前一冲,用身体使劲把埃伦向后撞去!
“你的命!”
埃伦一下就被撞得几个趔趄,朝石壁倒去。
骆川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奇迹发生了——
那面石墙,忽然荡漾起一阵水波,埃伦就像掉进了湖里一样融进了墙面,一瞬间就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舒月刚想抬起枪,只见地上中枪的银项链一跃而起,抬起手一拳打到舒月的头上,舒月向后一飞,也坠入了石壁。
着了他们的道了!他们根本不是“被迫”带我们来到,而是巴不得我们来这,当成祭品腿下去!骆川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一把揪住尼莫:“我死你也要陪葬!”
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