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我来得早了些,一见面李婕就兴奋地告诉我,肇事者已被找到了,果真是养殖场的货运司机,然后她特别感激我帮忙,我说这不过小事一桩。
“今天还要我做什么?”我问她。
“我想再跟陈瑞说点话。”
我脸色不大好看,心想她是拿我当传话筒了。
谁知李婕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封被拆开的信来,交给我。
“谁的?”我问。
我很疑惑,这年代,居然还有人跟我一样,会用到书信?
“他姐姐写的信,昨天刚寄来,张先生,你读给他听吧?”
我明白了,怪不得李婕让我今天再来一趟,原来是帮这忙。
“他们姐弟平时就靠书信联络么?”我又多问一句。
“是啊,他姐姐在北京工作,都一年多没回家了。以往呢,他们有个习惯,会定期写信,互通一些信息,大概几个月一次。其实吧,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很多事一个电话都解决了,哪需要写信,不过陈瑞和他姐姐偏偏不喜欢这种方式,认为人与人之间沟通变得太随意太直接了,而书信就显得比较婉转,可以写出一些当面或电话中不大能说出口的话来。”
我点点头,觉得李婕说得有道理,虽然我用书信的原因和他们并不同。
我也开始领会李婕的意思。
“你想暂时瞒过他姐姐,让他像以往那样回信?”
“是的。”
“那字迹的问题怎么解决,他姐姐肯定认得他的字。”
“这倒不用担心,因为他每次都用电子邮件来发信,他姐姐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了。他邮箱密码我也知道,所以我可以代他做这件事的。”
我懂了,不再多问,随即粗略扫了眼信上内容。
“瑞瑞:最近怎么样啊,那些科学杂志还在收集没?姐姐最近工作忙,挺累的,不过上周末跟你未来姐夫绕北京城转悠了一圈,还是骑行哦!改天你也试试吧,很有意思,抽空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对了,姐姐以后可能越来越忙,过年都不一定回去,你有什么需要就给姐姐写信,和以前一样,每三个月姐姐寄一笔钱回去。另外,你也老大不小,是时候找个女朋友了,你那关系要好的女同学李婕,你们不一直走得很近么,姐姐反正看她可以。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你肯定又嫌姐姐啰嗦对吧?那下次再聊~陈蕊。”
信的内容很常见,但通过这简短的几句话,我倒对这姐弟俩性格有了初步印象:姐姐较为开朗,弟弟较为内向。
我一字一句地读给陈瑞听。
他显得很激动,并且与李婕想法一致,打算瞒住她姐姐,至少瞒到她姐姐下月顺利完婚,不能让这件事给她姐姐的婚礼蒙上阴影。
我提醒他,亲姐姐的婚礼,他是必须要在场的。
他说他有办法。
于是,李婕坐一旁用笔记录,我则负责传述,立刻给他姐姐回一封信。
信很简短,陈瑞先铺上一段家常话,最后编一个谎言,说他寻了份相当理想的工作,可在正式入职前,须进行一个星期的封闭式培训,正好跟他姐姐婚礼时间冲突,所以去不成了,还让他姐姐不要怪他。
“这能行吗,会不会被他姐姐识破啊?”李婕发送完这封电子邮件后,担心地问。
“不知道,他们真的不通电话么,毕竟这种事,一个电话就暴露了。”
“嗯,他们真没有通电话的习惯,他姐姐是个省吃俭用的人,说长途电话贵,除非突发状况吧。”
“相依为命的亲弟弟不参加婚礼,不算突发状况吗?”
“如果他姐姐真打电话来,就由我接听好了,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因为陈瑞听觉不是很好,电话中声音经常听不清,到时我再编个理由呗。”
我叹口气,觉得这些事光听着就很累。
而现在最荒唐的,是连我也参与进来了。
谁知没两天,陈蕊便回信了,信上她对陈瑞决定表示理解支持,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对陈瑞新工作也不闻不问,跟前一封信上语气差别很大,给人一种匆忙应付的感觉。
李婕在那庆幸,我却略带疑惑。
“他们上次通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婕被我这么无端端一问,显得有些诧异。
“上次啊……应该就在陈瑞出事前几天吧,他正好问他姐姐下月婚礼的事。再上次的话,那得好几个月前了,我记得是他姐姐说工作太忙,不能回家过年了。”
“你把他出事前写的信给我看看吧。”
李婕依言照做,打开手机。
我看一遍信的内容,发现犹如李婕所说,陈瑞主要是询问他姐姐婚礼的一些事宜,还开玩笑说他刚拿驾照,需不需要他来帮忙开车。除此之外,他让他姐姐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
乍看之下,这封信稀松平常,但结合之后他姐姐两封回信,却让我感到疑点重重。
我思忖片刻,赶紧再问李婕:
“听你说,他姐姐很早就在外打工,没上几年学,却写一手好字?他姐姐的信是自己写的么?”
陈蕊的信字迹端庄大方,写得很漂亮,这是显而易见的。
“张先生,你眼神真厉害!他姐姐的信确实有人代写,代写人就是他姐夫。不过最早以前,他姐姐都亲自写信的,但说实话,字是不怎么好看,而且好多字还不会写。所以认识他姐夫后,一切信全让他姐夫代写了。”
了解这些后,我越发觉得这件事暗藏猫腻。
因为这几封信中,存有太多矛盾之处。
首先,从陈瑞出事前写的第一封信说起,信中他主要询问关于陈蕊婚礼方面的事,接着陈蕊回信,信中却对婚礼一事只字未提,不符合情理。另外,陈瑞信中还让姐姐“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可陈蕊回信直接点明自己工作辛苦,正常情况,陈蕊应会避免令弟弟担心,不大可能于信中诉苦,尤其在陈瑞不久前刚叮嘱过她的前提下。
其次,弟弟陈瑞生日,陈蕊也没半点表示,依照两人深厚无比的感情,做姐姐的一定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日子。
最后,陈蕊已然阔别家乡太久,而且照信中意思,今年除夕也可能不回。究竟什么繁忙工作,要忙到连续两年不回家呢?
揣着这些疑虑,回酒店途中,我拨通了一个电话。
接听的又是我那警官同学王自力,他正住北京。
谁知我还没吭声,他就冲我一顿嚷嚷。
“你小子在干嘛呀,也不给我个回复!我让你办的那件事到底搞定没?”
“搞定了,你别废话了。你明天帮我查个人。”
“谁啊?”
“一个北京工作的女人。”
随即,我把陈蕊情况跟大力说了遍,大力用笔快速记录下来。
临挂电话前,我想起一件事,问:
“大力,上个周末,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啊?你怎么关心起北京天气了?别说周末,最近天气一直不好,连续下了好几天雨,周末我记得更加是暴雨。”
“行了,明天尽快给我答复。”
我深吸口气,想起陈蕊信中所说,她上周末外出骑行。可这种天气,如何骑行呢?
明显是个谎言。
大力办事效率我是信得过的,尤其我交代给他的事。第二天中午,他就把我想要的信息全给我了。
“陈蕊男朋友,也即准备结婚那个,你有他资料么?”我又问大力。
“当然,那男的今年33岁,名叫郑晨,在一家国企上班,没什么不良记录,是他帮那女人写信的对吧?”
“大概是,我先挂了。”
我慢慢回到医院,脑海中思考着一些事。
李婕依然守候在陈瑞床边,我听说不出三天,院方便会拔掉陈瑞的呼吸机。
陈瑞将由差不多是个死人,变为真正的死人。
看到我来,李婕很诧异,因为我白天从不出现在医院。
我让李婕出去走走,不一会,我俩散步于院内一块绿莹莹的草坪上。
冬季的下午,有时就和早晨一样,尤其今天,阳光被乌云遮蔽,显得很阴沉。
我们看到一家三口,孩子才3岁左右,被爸爸抱着,高兴地离开医院,这一幕既和谐又温馨。
我发现李婕是个特别感性的人,见那一家三口,似乎想到了陈瑞,又一阵触景伤情。
“张先生,你怎么老穿西服,冬天不冷吗?”李婕可能为分散注意力,并且我一直不说话,她就主动开个话题。
“习惯了。”我在想该怎么说。
“哦。”李婕点点头,我这态度,她实在不知该回什么。
“我告诉你件事吧。”我望向李婕。
“你说。”
“陈瑞的姐姐,已经去世了。”
李婕猛地停住脚步,仿佛被震住了一样。
我顿了下,继续说:
“一年多前,她就不在人世了,是肺癌。”
“怎么……会这样的?”李婕眼泪缓缓下落。
“就我所知和联想到的情况,陈瑞姐姐临终前,一直惦记着陈瑞,和陈瑞做法一样,她也选择隐瞒她去世的事,并提前写好一堆信,以及她这几年辛苦工作存下的钱,由郑晨定期寄给陈瑞。所以几天前的第一封来信,是她去世前就准备好的,之后的回信,则是郑晨根据当时情况私自回的。”
看得出,李婕的心头,此刻塞满了悲伤。
而我由于戴着墨镜,别人很难通过眼神来洞悉我的情绪。
现在,有个问题摆在李婕面前: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陈瑞。
我问她怎么选,她说她得好好考虑一下。
很快,李婕告诉我她的做法,她想让陈瑞安心离去,宁愿让他们姐弟永远都蒙在鼓里,否则太残忍。
我默默地离开了。
我曾对李婕说过,即便一个人彻底死了,我也有办法找到他。
我还提过,我极少撒谎,除了个别情况。
这一次,两种情况恰好都发生了。
三天后的一晚,我趁李婕不在,独自来到陈瑞病房门前。
我知道,明天凌晨,陈瑞就要被拔去他的呼吸机。
此刻我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影。她虽不是活人,但看起来依旧端庄秀丽,温柔大方。
推开门后,我们轻轻步入房内。
当见眼前陈瑞的景象,她再也无法抑制,用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声音轻唤道:
“瑞瑞,姐姐回来了。”
第九篇完。
接下来换换口味,给大家发篇稍微长点的。喜欢看的朋友帮忙支持一下,谢了~
【十】花蛇村
从公交车一下来,苏宏就带着两女儿,步入一条乡道。
“什么破路啊,还和以前一样!”大女儿苏沁,正不耐烦地抱怨。
苏沁今年十五岁,马上初中快要毕业。
小女儿苏妙则乖巧地跟在后边,拿根树枝,把两旁杂草拨来拨去的。
她今年八岁,比姐姐小很多,但两姐妹却非常合得来。
这是通往花蛇村的必经之路,草木茂盛,还有一定坡度,因此不大好走。
正走着,苏沁望见前方有几株银杏树,就问苏宏:
“爸,你看那些大树,应该快到了吧?”
银杏树,是花蛇村一大标志,整个村子和周围都种了很多,尤其村里的几株古银杏,树干又大又粗。
“嗯,快了。”苏宏回了句。
花蛇村,是苏宏妻子郑惠玲的故乡,也是郑惠玲从小长大的地方。
苏宏犹记得,上次回村,郑惠玲仍在世,一家四口喜气洋洋地回村,苏沁和苏妙还给外公外婆拜年,不过那时苏妙才二岁,肯定没多少印象。
谁知仅隔一年,郑惠玲病逝了。
直到现在,苏宏都觉得事情来得极其突然。那天郑惠玲说要回家办事,然后一人坐火车去了,结果没几天,花蛇村的岳父就在电话里告知苏宏郑惠玲不幸病逝,遗体已被火化。当苏宏匆匆赶去时,连郑惠玲的遗容都未见到,只抱走了她的骨灰。
之后,苏宏和两女儿长期生活在郑惠玲亡故的阴影下,苏宏的负担也变得沉重。好在几年过去,一切都慢慢适应了。
这次和上次一样,依然是除夕,苏宏也估摸着好久没回村,村里两位老人可能想孩子了,所以带两女儿回老家过个年,别因妈妈不在,就把外公外婆给忘了。
很快,三人顺利到达花蛇村。苏妙一来便惊叹道:“那些树好高呀!”
确实,花蛇村种了许许多多银杏树,苏宏听郑惠玲提过,当地人对银杏有种特别的信仰。
而花蛇村的另一特色,便是每家的屋顶都由黑成墨水一样的瓦片铺成,一旦到晚上,就显得特别暗。
三人一齐漫步村中,苏宏正凭印象寻找那间老屋。
毕竟许久没来,以往来也住不了几天,所以苏宏父女的面孔都很生,村里人只当他们外人,一个个奇怪的眼神盯向他们。
“爸,他们在看什么呢?”苏沁问。
“你别管就是了。”
这时,他们途径一家连墙面都被涂成黑色的店,店内挂满了各种寿衣,苏宏随便瞄了一眼,就觉得奇怪,怎么里面的寿衣,好像件件很小的样子,似乎是给孩子穿的。
难道,成人遗体用的寿衣,藏在里边?
这种疑虑在苏宏脑中一掠而过。他并没想太多。
终于,他们到达目的地,外公外婆早在门外等候,满面春风,外公郑望德大老远就喊:“怎么才来啊?!”
外婆朱齐梅也说:“菜都要凉了!”
“哎哟,等公交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半天还找不着。那个……沁沁,妙妙,快叫爷爷奶奶。”苏宏立马招呼。
当地人习俗,是不管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统称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苏沁和苏妙异口同声地喊。
一顿寒暄,众人步入屋内。
这是座典型的乡村老房,墙漆破损不堪,摆设也陈旧,连间厕所都没有,要方便还得去大门旁的棚子内。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这种房子肯定住不习惯。
“小东西,现在这么大啦!”大舅郑刚见人来了,一把抱起苏妙,苏妙急得赶紧挣脱。
大舅妈吴芳则笑眯眯地端出热好的菜。
苏宏一见满桌的酒菜,却发现人数不对。
“爸妈,二哥和丽丽呢?”
二哥即是郑惠玲的二兄,苏沁和苏妙的二舅,名叫郑雄。丽丽则是郑惠玲的妹妹,苏沁和苏妙的小姨,名叫郑惠丽。
“哦,那俩啊,一个说生意忙,一个说工作忙,今年都不回来喽。”朱齐梅边擦桌子边说,脸色看似有些不高兴。
苏宏点点头。
“爸爸,你看,这是妈妈!”忽地,苏妙拉住苏宏,指着挂墙上一张郑惠玲的遗像。
“嗯,对,妈妈。等会还要给妈妈磕头上香,知道么?”苏宏摸摸苏妙的脑袋。
“知道,知道!”
郑惠玲这张遗像,略带微笑。苏宏见了心底又是一丝伤感。
“开饭!”郑望德一声令下,众人就座。
到灯光打亮,一张张脸瞧清楚时,苏宏才发现郑惠玲老家这些人都瘦了,显得病怏怏的,尤其郑望德和朱齐梅,感觉老了十岁不止。
可能丧女之痛,也使他们深受打击。
另外还有一点奇怪,就是整个村庄,似乎萦绕着一股臭味,像是死鱼散发出的腐烂气息。
不过乡村地方,要求也不能太高。苏宏这么想。
饭后,朱齐梅拿来一只木盒,从盒中取出两块头巾。
“沁沁,妙妙,一人一个戴上看看。”朱齐梅笑说。
“妈,这什么呀?”苏宏一看,这两块头巾似乎一样,都是黑底色,上头纹了一条花蛇。
“这叫花蛇巾,我们这边女孩都有的,而且一定是亲妈做的。那年惠玲回来,就做了两条,给沁沁和妙妙的。”朱齐梅边解释边分别给两女孩戴上。
本来苏沁苏妙都对这奇怪头巾有些抗拒,但一听是妈妈做给她们的遗物,立时倍感亲切,听话地让外婆戴上。
“可以,这不挺漂亮么?”郑刚喝着酒,大声赞道。
苏宏以前曾听郑惠玲提过,花蛇村少数民族的人约占一半,因此才会衍生这种习俗吧。
大年夜这顿饭,虽然人少,也挺热闹。苏宏亦打算让两女儿住到初五再走,让她们多体验体验郑惠玲小时候的生活。
可惜到晚上,苏妙就生病了,发起了高烧。
朱齐梅问旁边人家借了体温计一量,38度4。
“感冒了,没事,睡一觉就好。”苏宏对朱齐梅说。
可是第二天,苏妙的烧依然没退。
乡村地方,条件有限,苏宏只得让苏妙躺床上休息,哪都别去。
苏沁负责照顾妹妹。
夜晚,太阳刚落,苏宏正和郑刚喝酒呢,就听外头一个粗鲁的女人嗓音响起:
“朱老太,朱老太,快点!蒋友财家开始了!”
朱齐梅忙放下碗,回道:
“好嘞!”
随即郑望德和郑刚同时放下酒杯,郑刚问了句:“今天这么早?”
见大家都匆匆忙忙的,苏宏一愣。
“妈,什么事啊?”
“蒋友财家,今晚给他儿媳妇浸尸!”朱齐梅回头说道,“哎,对了,你也是咱家人,要一起去!”
“哦……好,浸尸是什么意思?”苏宏疑惑。
“小惠以前没跟你说过?”
“还真没有。”
“行了行了,我边走边跟你说,不然来不及了。”郑刚一把拉上苏宏,四人迈步出门。
“这个……沁沁和妙妙不用去吗?”苏宏多问一句。
“小孩子不用的。”郑望德回答。
路上,郑刚跟苏宏解释清楚了浸尸是怎么回事。
原来,花蛇村向来有个习俗,便是谁家人一死,就用某种药水浸泡,腐化尸身,起到缩小尸身的作用。因为花蛇村的世世代代,对银杏树都有长年累月的信仰,据说花蛇村的祖辈,在古代是一群逃兵,被敌军追杀至此时,正依靠几株枝叶茂盛的银杏树遮蔽,才侥幸逃过一劫。所以他们认为银杏是神灵对他们的庇护,是神的象征,就地住下后,他们便让后人种植了更多银杏,几乎遍布整个村子。到了近代,花蛇村还搞出一套亡魂祭树的仪式,便是将人死后的遗体塞到银杏树的树干里,封存起来,让人转世也求个神灵保佑。但村里人多,银杏树毕竟有限,怎么办呢?于是又发明个法子,取附近河水,调制成一种药水,缩小人的尸身,变成一具瘦尸,如此树里就能藏进更多遗体了。至于这种药水配方,仅村里少数几人掌握。
久而久之,浸尸仪式已然成为花蛇村最重要的传统,一般在人死后七天内举行,并且规定全村成年人都得参加。
苏宏听后,顿时觉得这地方风俗听着有点瘆人,如果放在城市,应该算犯了侮辱尸体罪吧?
不过一个落后偏远的农村,估计也没人计较。
他也现在才明白,为何寿衣店的寿衣都做那么小,正是因为每具尸体都被“缩减”过了。
从郑望德家到蒋友财家算有点路程,绕过两座小山坡,一行四人才踏至蒋友财家门前一块空地。
这时苏宏看到,现场一大群人,正围着两个大火把,火把中间,蒋友财媳妇的尸体被盖了白布,身下铺张草席,直挺挺躺在地上。席前几个人哭哭啼啼,也分不出真哭假哭。还有两老头,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
除此之外,不远处摆有一只墨绿色水缸,目测可以装下三四人。
刚才朱齐梅告诉苏宏,这个蒋友财的媳妇是在猪棚里喂猪时昏倒,然后翻白眼死的。死状还挺惨,居然被自家几头猪咬了几口,要不是发现得早,估计整个尸体都被猪啃没了。
苏宏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昏倒就死呢?死因是什么?
走入人群后,郑望德悄悄对苏宏说,这个蒋友财,早几年和他算有点交情,近几年就不来往了,他家鬼事情也多,阴阳怪气的。
其实,不止蒋友财家,村里的其他人,苏宏同样觉得有些阴阳怪气。好像个个都不怎么高兴,情绪很低迷。一张张脸显得病怏怏的,尤其中老年人,基本是骨瘦如柴,随时要倒下似的。
还有处小细节,被苏宏观察到了。就是村里好多人的指甲似乎出了问题,老在抠什么东西,甚至用指甲在树木或墙上划来划去,光听这声就觉得难受。
包括朱齐梅,她的两手手指也常像挠痒似的划皮肤,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另外,村里比昨天更臭了。苏宏确定和这具尸体无关。
人全到齐后,浸尸仪式正式开始。
首先,蒋友财家人全部跪坐地上,有个哭丧人,带头哭了约十五分钟左右。随即一个老头再去尸体旁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苏宏听不懂,不过他知道这种话肯定没什么内容。同时,另一个老头命人清洗水缸。
过不多久,浸尸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家人均跟蒋友财媳妇拜别,真是哭得伤心欲绝。
接着两名壮汉抬起尸身,慢慢放入水缸,两老头又分别拿了一袋子药水,徐徐倒入缸中。苏宏看得清楚,这药水是深红色的,他很好奇药水成分,怎么能够通过溶解或腐化的方式,缩小人的体形呢。
这时,人群涌动,但都没离场。郑刚告诉苏宏,浸尸要一个钟头左右,让他别跑开了。
苏宏听话地坐在石头上休息。
一钟头后,两老头先往缸中瞧了一眼,互相点点头,再让人用清水冲洗水缸,直到药水全冲稀了,才让人抱起尸体。
苏宏瞬间看到,一具黑乎乎的,好像炭一样的尸体被人从水缸里抱出来,体型果然比先前缩小不少,成为一具如孩子般身材的瘦尸。尸身还滴着不知是油还是水的黏糊状液体,然后很快被装入一个白袋。
这一幕,令苏宏感到一阵恶心。
郑刚拍拍苏宏肩膀,笑说:“怎么样,不习惯吧?”
苏宏点点头。
顿时,苏宏想起一件事来,是关于郑惠玲的。他感到疑惑,郑惠玲算堂堂正正的村里人,也死在村里,但为何死后是被火化,而不是浸尸呢?
他决定找机会问问清楚。
接下来的仪式,是将瘦尸封入树干。
此刻,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转到不远处一株大银杏树上,苏宏才发觉,那株大树的树干上被贴了一块黑布。
他见有人将黑布掀起,树干上顿显一个圆洞,俨然事前已被凿开了。随后另一人将那具瘦尸麻利地装入树洞内,塞满稻草。
最终,那人用钉子把黑布四个角钉牢,整个仪式,算全部完成了。
苏宏深吸口气,他感觉看得很累。
与此同时,郑望德家中,苏妙病情越来越重,高烧已近40度。
“妙妙,难不难受啊?”苏沁关切地问。
苏妙点点头。
苏沁发现苏妙的精神状况真的很差,爸爸又不在身边。她开始害怕起来。
要是苏妙出点什么事,她如何向爸爸和死去的妈妈交代呢?
想了想,她决定带苏妙去找爸爸和外公外婆他们。
村里肯定有医生,不过她可不认识。
于是苏沁先给苏妙披上一件大棉袄,再背起她,推门而出。
外边黑得吓人,尤其村里每家屋顶都由黑瓦铺成,更显阴暗。苏沁从未经历过这种情景,不由一颗心怦怦直跳。
现在的问题是,她只知道爸爸随外公外婆出去参加什么仪式,却不清楚地点在哪,所以只能在村里到处乱找。
背上的苏妙,已然睡着了。
寻了片刻,她发现一件事,村里怎么空荡荡的,人全不见了,难道都去参加那什么仪式了?
她推测应该是这样没错。
苏妙毕竟不小了,有点重量,所以没走多久,苏沁就累得够呛,附近也没个能问事的人,便在这时候,她发现前方好像有座石桥。
为什么说好像呢,因为今晚雾气浓重,瞧不清晰,那座石桥就在雾中若隐若现。不仅如此,从桥上还传来一些声响,听着似乎是脚步声。
苏沁寻思可能有人,但不知为何,她竟感到害怕,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鼓足勇气,慢慢向桥靠近。
终于,她看清楚了,那是一座石桥,而且桥上也确实有人,还不止一个。顿现于她眼前的,是连成一排的孩子,正整齐地往石桥另一端行走,领头的是个发型凌乱的成年人,走路姿势特别古怪。
然而最让苏沁讶异的,是这些孩子一个个身上全穿了寿衣,她能认出来,寿衣是那家寿衣店里的,穿在孩子身上大小正好。
她还看到,桥下有条河,部分河水已结成冰。河对岸,是一片更浓的雾气,以及一株株参天大树。
夜雾,石桥,河流,怪人,连成一排行走的孩子们,这一幕别提有多诡异。
苏沁甚至产生一种联想,仿佛眼前怪人和那些孩子都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正头也不回地赶赴阴曹地府似的。
苏沁眼睁睁盯着他们去了对岸,过程中她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至再也瞧不见那些人背影后,她才稍稍松口气,她下意识地回头瞧了苏妙一眼,发觉苏妙仍在睡觉。
不管那些人是人是鬼,她决定先不想太多,还是找到爸爸要紧。
她将苏妙背背好,再次出发。
等绕过一座黑漆漆的山坡后,终于,她见前方有几个人,正交头接耳说话,这片气象让她安定不少,因为那几个一看就是活人。
经过打听,她才知道村里在搞什么浸尸仪式,她也不明白是什么玩意,立刻奔往那处地点。
顺利到达蒋友财家门前后,苏妙正好也醒了,说要下来自己走路,不过此时人全已散去,除了不远处的蒋友财家灯还亮着。
苏妙不清楚怎么回事,问姐姐在干嘛,苏沁回答说来这找爸爸。
苏沁顺便摸了摸苏妙额头,感觉依然很烫。
茫然间,苏沁听到身后有些异响,声音轻微,如果不是此地静得可怕,她是决计听不到的。
她缓缓回头。
方才的经历,令她神经有些紧绷。
“姐姐,你在看什么?”苏妙不明所以,跟着苏沁一起回头。
两人看到,她们身后有一株大银杏树。
这棵树也就村里一般银杏树高度,没什么特别,但在树干上,钉着一块正方形的黑布。
苏沁对花蛇村了解较浅,自然不知村里所有钉黑布的银杏树,都是封装瘦尸的。
苏妙兴奋地来到树前,摸摸那块黑布。因为黑布的高度,苏妙踮起脚正好能够得着。